《[历史衍生同人] 宫花赋》 第1章 [bg同人] 《(历史衍生同人)宫花赋》作者:六耳圆圆【完结+番外】 文案 “莫说区区替身,只要能活命,让老子当皇帝他娘都行!” 人后,她踢鞋上炕,吆五喝六打马吊,翘着二郎腿,嗑着葵花籽,讲话大大咧咧。 人前,她却是明澈淳朴温柔体贴小白花,手不释卷好学向上,姿态深情款款: “妾别无他愿,惟愿常伴万岁左右,哪怕只当一个替身,亦是福分。” 她是顶顶惜命的小青萝,打小被父母遗弃,颠沛流离,无人关爱。直到踏入紫禁城,结识了美丽大方的月人、聪慧睿智的绿竹,拥有了温暖细腻的姐妹情谊,童年的缺失才被深深弥补,一颗漂泊的心自此有了归处。 三人肝胆相照风雨同舟,伴着土木之变的余波,迎来了南宫复辟,更是历经了殉葬制度的兴盛与残忍。 为了保住小命,逃离被殉下场,青萝抱紧皇帝大腿,做替身,扮深情,情绪管理一流,口才以假乱真,凭着高超的演技来了一出美人救帝,哄得皇帝一路沦陷感动非常: “傻丫头,你待朕确有几分真情。” 圣宠眷顾之下,她一路升至皇贵妃,羡煞后宫众人。 然而,在皇帝逼她在荣宠与姐妹之间做选择时,她却蚍蜉撼树,毫不留情: “你以为我是为了你?不,我是为了她!你不值得,你从来都不值得!” 当初的结拜誓言,字字入骨,时时不忘: “我们三人自愿结为异姓姐妹,从此互相帮扶同甘共苦,携手并进永不相负。倘有谁不幸遇难,余人更当珍视性命,逆境求生,好承其遗志,延其精神,代其存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女性群像+全员现实+不爱皇帝+非玛丽苏+硬核宫斗+姐妹情深+明朝背景】 友情提醒:本文以女性友谊为主线,没有固定男主,只有阶段男主~ 在历史基础上改编,不完全等同真实历史,谢绝考据哈。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宫斗 职场 成长 正剧 主角视角元青萝互动叶绿竹配角朱祁钰朱祁镇周辰安钱皇后周贵妃孙太后 其它:明朝,历史,殉葬 一句话简介:明朝宫廷版女性互助 立意:热爱生命,活好当下! 第1章 楔子 “来了吗?” “回娘娘,许是夜深,宫门关了,人不好进来。” 跳跃的烛光透过雕满云纹的棂子板缝隙,照进黄檀月亮门架子床里,映在贵人美丽的脸庞上,稀稀落落,明明暗暗,宛如一团浮动的乌云,阴郁不定。 这个答案显然令她不满,轻轻叹了口气,烦躁的拨弄起绣帘,水晶珠串摇曳晃荡,叮叮咣咣响个不停,在空气中化作一阵阵不安的旋律。 一旁伺候的宫女俯身帮她掖了掖被角: “娘娘且宽心,有医官接应着,定不会出什么差错。” 话刚说完,外面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这个声音像一泓甘泉注入贵人心里,眉间顿时舒展开来。 宫女亦是一喜,笑道:“来了,稳婆来了。” 一面说着,一面快步出了殿门,走至院中,命令随行的小宫女打开院门。 吱呀—— 一张年长太监的脸映入眼帘。 他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年轻内侍。 宫女一愣。 那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她自然认得。 笑意虽微微僵在脸上,却仍得体的保持着,恭恭敬敬的向他行了礼。 “公公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贵人有孕在身,万岁爷想着这几日怕是要临盆,特差老奴前来伺候着。” 公公说着话就要迈步进来。 宫女迎面拦住,仍堆着笑道: “这生孩子哪有个准时候?公公先回,待贵人有了生产迹象,奴婢再差人禀报万岁爷。” 公公脸上浮起不阴不阳的笑:“既然没有准儿,怎地稳婆都给叫来了?” 话音一落,几名内侍押着稳婆和女医官进来,咣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那稳婆手里还提着一个篮子,这一摔惊到了篮子,立刻传出婴儿哇哇的哭啼声。 稳婆和医官跪倒在地,身子不住地哆嗦。 见此情状,宫女面如死灰,身子一软,瞬间瘫在地上,其他宫人也都大惊,一个个扑通跪下。 公公敛了笑意,冷冷望向主殿,一声令下:“叉出来!” 几个内侍鱼贯而入,径奔床边,自月洞门里一把扯下纤瘦的贵人,粗鲁地拖至院中,砰一声狠狠摔在地上。 藏在腹中的软枕随之跌出,望着眼前情景,贵人一张俏脸吓得花容失色,惨白无比。 公公居高临下俯视着她:“万岁爷有话要问你:朕待你不薄,为何行此欺瞒之事,竟打上了皇储的主意?” 贵人连忙摇头,辩解道:“回万岁爷,纵然给妾一百个胆,也不敢觊觎太子之位!” 公公冷哼一声,面露不屑。 贵人急道:“那篮子里是个女婴,不信让人一看便知。” 公公微微诧异,向旁边的一名内侍眼神示意,内侍俯下身来,伸手揭开产婆手中的篮子,看过之后,向公公点了点头。 公公得他验证,脸色有所缓和,不再像先前那般冷漠。 第2章 贵人瞧见,匍匐着来到公公脚下,拽住他的衣襟哀声求饶: “求公公救我一命!” 公公面露惋惜,轻轻一叹:“怎就干出这等糊涂事来?” 贵人伏在地上解释:“万岁最近身体欠安,妾又久宠不孕,害怕、害怕他龙去以后,逃不过被殉葬的命运——” “胡说!”公公厉声打断,“万岁春秋鼎盛,不过偶染小疾,你怎敢说这怨诅之言?” 贵人意识到自己祸从口出,惊恐惧怕,忙抽了自己两记耳光,语无伦次地哭求: “我胡说,我掌嘴!妾错了,想着日后有个依靠,哪怕得个公主也好,所以才一时猪油蒙了心,出此下策——求公公向万岁求情,饶妾一命吧。” 公公摇了摇头:“事已至此,贵人还存此侥幸之心么?” 贵人眼前一黑,瘫软在地。 公公转过身去,也不看她,低声向身边的内侍吩咐道: “伺候贵人上路——” 言罢,公公头也不回,径向皇帝复命去了。 ****** 钦安殿。 真武大帝的塑像端坐于上,栩栩如生惟妙惟肖,凤目低垂,俯视着世间种种。 塑像前的皇帝负手而立,背对着他,听见脚步声近,也不转身,淡淡的问: “事办妥了?” “回万岁,贵人难产而死,后续事宜已处理妥当。” 短暂的沉默。 片刻,皇帝的声音再度传来,透着一丝失望: “朕一向宠她,不想她竟敢生此非分之想。” 公公犹豫了下,仍是进言道:“老奴不敢欺瞒万岁,贵人换的不是太子,是个女婴。” 皇帝那边又是沉默。 更长的沉默。 殿内一片安静,公公望着地板,心想,他如此聪明,应是懂了。 果然,皇帝再度开口时,声音里多了点欣慰: “下面的人呢?” “知道万岁心软,老奴怕有违祥和,尽量少伤人命。” 公公答着,抬眼偷瞄了下皇帝,只见对方微微点了下头: “厚葬吧,她的家人就不要牵连了。” 公公立即拜倒:“万岁仁厚,乃万民之福。” 对于他的恭维,皇帝似乎并不受用,只是长长一叹: “朕的太子,又落空了。” “老奴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 “万岁当世尧舜,不喜纵情声色,可这后宫娘娘本就不多,再者身体素质也参差不齐。依老奴看,不如广招良家女,专挑那些好生养的,充盈后宫,万岁也勤去些,还怕绵延不了皇嗣?” 皇帝拈起三支香在火炉中点燃,看着通红的火光一点点燃亮香头,然后将那三支香插进香炉之中,郑重颔首: “好。” 此言一出,天际骤起一道惊雷,一阵狂风暴雨席卷而来。 霎时间外面的枝叶被烈风刮得哗啦啦作响,雨滴拍打着窗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殿内火烛登时熄了一半。 公公连忙命人关上门窗,挡住外间风雨。 可怜那园中娇艳绽放的百花,无处可躲无处可避,被那猛烈狂风吹得摇摇摆摆,被那瓢泼大雨打得歪歪扭扭,花枝零落,瓣残满地,却还在兀自挣扎,艰难求生。 第2章 青萝 景泰七年,河南新郑。 这一日艳阳高照晴空万里,正赶上龙王乡每月的三八大集,集市上百货俱陈,四远竞凑,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聚集于此,好不热闹。 啪—— 一下清脆悦耳的醒木响声传来,四周行人被吸引,目光纷纷聚去。 原来是个刚摆好的书摊,那书摊上站着一名年未及笄的少女,出落得清纯秀美,尤其是那双灵气四溢的大眼睛,好似一汪明亮的清泉,明媚烂漫,水灵柔软,看着就讨人喜欢。 只见她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的唱: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英雄五霸闹春秋,顷刻兴亡过手。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田地后人收,说甚龙争虎斗。” 一首定场诗念完,她手中折扇一摇,似模似样的说起书来: “嗯嗯嗯,今儿个咱们这段书,要从征虏大将军徐达,攻克北京城,打的鞑子屁滚尿流说起——” 围观众人见她小小年纪,样貌虽稚气未脱,神情中却饱经世故,装得有板有眼,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那少女却毫不怯场,折扇啪地一合,指着他们道: “你们好好听书,不准起哄啊,听书就要一个大子儿,起哄可得多给半吊。” 管集的市吏循声过来,分开人群一看,便认出这少女,知道她叫青萝,自幼就跟着说书的老丁头,常年在这集市上讨生活。 只是以往都是老丁头说书,她在人群中讨赏钱,今日却不知老丁头去哪了。 “下来下来下来,谁让你在这胡咧咧,老丁头呢,今儿个咋没来?” 市吏一边招手制止,一边四下张望,寻找老丁头的身影。 “他今儿个不在,我说也是一样,你不让我开场,回头可别找我们要税钱。”青萝道。 “噫,这妮儿嘴可厉害,看把你能嘞,你还会说书?你知道北京城啥样嘞,就在这儿胡说八道?” “我咋不知道?” 第3章 青萝一脸不服,开始和市吏掰扯起来: “要说那北京城,内九外七皇城四,九门八典一口钟,紫禁城里好气派,万岁爷爷坐当中。万岁爷爷知道吗?就是当今的天子,唉,就凭你这么大的官儿,这辈子是见不着万岁爷爷了。” “噫,我见不着,你能见的着?” “那可说不准,等我大点儿了,便去北京城里说书去,赶上万岁爷爷路过,听的高兴,说不准赏我个大金元宝呢。” “做你的白日梦吧,天底下哪有女子登台的道理?” 此话犹如一盆冷水浇在青萝头上,令她的一颗心顿时凉了下来。 市吏不再与她争辩,开始轰人:“走走走,别在这儿捣乱,不然我把摊子给你掀咯。” “可使不得,使不得!” 人群中闪出一个胡子花白的老人,拦在他们中间,正是说书的老丁头,他笑嘻嘻的向市吏赔礼: “小孩子闹着玩,您别跟她一般见识,晚上我请您喝酒。” 市吏一听有酒喝,脸色立马缓和下来,点了点头: “那中,就这么地吧,以后别由着她胡闹。” “是是,回头我教训她。” 老丁头不停的点头哈腰,目送市吏离去。 待市吏走的远了,老丁头才转过身,对着围观的众人摆了摆手: “都散了吧,今儿个不说啦,散了吧,散了吧。” 围观的人群见状,便各自散去。 青萝急道:“你真不说啦?不说今儿个吃什么?你还要请他喝酒,等着喝风吧。” 老丁头也不理她,自顾着将书摊收起来,青萝追着道: “你别生气呀,我这不是寻不见你人,怕误了集,才学你说一段嘛。” 老丁头把书摊收好,这才看了她一眼:“没事,走吧,带你吃饭去。” 青萝一头雾水,老丁头拽起她的袖子,来到一处面摊前,找了张桌子坐下,冲摊主喊了一声: “来两碗面!” 不一会儿,两碗热气腾腾的山羊烩面端上了桌,大块的羊肉飘在奶白的汤头上,香气扑鼻。 老丁头先端起面碗吸溜一大口,抬头看对面的青萝,只见她咽了咽口水,却并不动筷子,便问: “咋不吃嘞?” “你拣着银子啦?”青萝问。 老丁头摇了摇脑袋。 青萝看了老丁头片刻,再也不发一言,先是端起羊汤,咕咚咚喝了几大口,又拿起筷子,伸到老丁头碗里,专挑那大块的羊肉,夹过来吃。 老丁头刚要发作,想了想又忍了下去,干脆将自己那碗往她面前一推,任由她吃。 才吃了几口,就听远处有人呼唤老丁头。 二人举目望去,只见远处路边站着三个人,前面一个麻子脸,正冲老丁头招手。 青萝认出他是这集市上的人牙子,人称乔二。 乔二身后站着两人,左首一个是五十多岁的文士,身上衣饰华贵,一见便是富家大户,另一个矮胖的,一身管家打扮。 老丁头连忙拿袖子抹了抹嘴,对青萝嘱咐道:“你自己吃着,我去看看。” 说着,老丁头起身迎了过去。 乔二向他介绍道:“老丁头,这就是我说的元员外。” 老丁头立即躬身唱了一个大喏。 乔二埋怨:“怎么没把小妮儿带过来,好让员外老爷瞧瞧模样。” 老丁头解释:“乡下娃儿,不懂规矩,怕冲撞了员外,要不我这就叫她过来?” “不用啦!” 元员外摆了摆手,远远的瞧了青萝一眼,问道: “她爹娘何在,你同她是什么关系呀?” “小老儿不敢欺瞒员外,这孩子是我拾来的。” 老丁头缓缓讲起他与青萝的缘分: “那一年小老儿去外乡,正在路上走,忽然就听见一阵娃的哭声,四下里看了看,见山坡下有捧新土,小老儿刨开一看,天爷呀,也不知是哪个爹娘,恁狠心,把个刚出生的娃儿装在木箱里埋了。” 元员外又问:“叫什么名字啊?” 老丁头答:“小老儿浅陋,也不会起甚好名字,只因埋着她的山坡下,长了绿油油的一大片青萝草,便随口唤她青萝。” “嗯。”元员外点了点头,“模样倒挺俊俏,只是身子单薄了些。” 老丁头忙道:“员外别看她瘦小,可好养活,当初也没处寻奶水给她,只喂她几口剩米汤便活了,不管给她什么吃食,都不挑剔,吃的欢着嘞。只是这两年长的快,小老儿挣得又少,饿着她了,员外若是看中,带回去养些时日也就好了。” 元员外脸上微微一笑,问道:“你打算要多少银子?” 老丁头听了,忙又说道:“小老儿本不舍得卖她,这娃儿伶俐的很,以前我说书的时候,她在下面讨赏钱,一张巧嘴说的可怜巴巴,总能哄得人家多赏些,这些年越长越大了,便不像以前能讨赏了,我这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实在养不动她,前年便托乔二哥帮我寻买主,先是城里群芳楼的王妈妈看中了,出了个好价钱。 ” “群芳楼?”元员外眉头一皱,“那不是青楼吗?” “是啊,这娃儿死活不肯,说是愿意替我养老送终,我就心软了,员外能看得上她,也算她落了个好出身,只需打发小老儿一些养老钱,总不至于叫小老儿折了本。” 第4章 元员外却不再理老丁头,只向管家吩咐道: “我看就这个吧,剩下的事你来办,一会儿把人带回去。” 管家连连称是。 元员外转过身去,上了路旁一辆马车,车夫鞭子一扬,驾车离开。 待送走了元员外,老丁头便笑着伸手向管家要银子。 管家白了他一眼,道:“急什么,先带我过去看看人,只要没什么毛病,银子少不了你的。” “那中,那中。” 老丁头赶紧引着管家和乔二向面摊儿走去。 三人来到青萝跟前,老丁头见两碗面也早被她吃了个精光,忍不住埋怨道: “嘴倒是快着咧。” 青萝也不应他,只是低着头,双手抱着肚子,趴在桌上。 管家奇道:“她这是怎么了?” “只怕是贪嘴,吃撑着了。” 老丁头说着伸出手来去拽青萝,哪知青萝竟顺势从凳子上栽了下来,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三人仔细一看,只见她躺在地上,脸色发青,口吐白沫,手脚不停抽搐。 第3章 元家 老丁头大惊失色:“天爷啊,这是咋了?” 面摊的老板吓的够呛:“不干我的事啊,她刚才还吃得好好的。” 周围赶集的吃饭的,见这情形也都围了过来。 有见识多的,嚷嚷道:“只怕是发羊癫疯,快掰住嘴,别叫她咬了舌头。” 老丁头闻言,快步上前,手忙脚乱的将青萝按住,去掰她的嘴。 管家见了,袖子一挥:“算了算了,这人我不要了。” 老丁头见他转身要走,马上松开青萝,一把扯住管家。 “别走,别走,刚说的好好哩,咋就不要了?” “你这人不实诚,这小妮儿有病却又不说,买回去若是死了,我们岂不是要担干系?” “我也是头一遭见她这副模样。”老丁头辩解。 “不要了,不要了。”管家连连摆手。 老丁头正无计可施,忽见自己手上沾着青萝刚吐的白沫,味道似乎有异,拿鼻子一闻,一股浓浓的羊汤味儿,心思一动,便明白了原委,二话不说照着躺在地上的青萝就是一脚。 “快给我起来!” 有路人看不过去,阻拦道:“人都这样了,你踢她有什么用?快点去寻个郎中给她瞧瞧。” “用不着郎中,我就能治她!” 老丁头对着地上的青萝大骂: “奶奶个腿儿,就你还想蒙我?再装就把你卖到青楼去!” 话音方落,果然见青萝骨碌一下爬起来,对着老丁头嚷: “你要把我卖了,当心将来死了没人埋你。” 原来青萝见老丁头平白无故带自己来吃山羊烩面,顿起疑心。所以吃面时故意试探,去夹他碗里的肉吃,见他也不责骂,猜到定是心中有亏,将自己卖了。 方才老丁头去跟元员外说话,她便知是买主来了,心中起了主意,去盛了锅里煮羊汤的白沫,偷偷含在嘴里,待他跟买主过来,就装羊癫疯,好叫他卖不成,不料却被老丁头识破了。 老丁头骂道:“真是狼心狗肺,白养你这么大,竟然咒我。” “你要卖我,难不成还念你的好么?” “你这娃儿,不识好歹,给你寻个好人家,不比跟着我饥一顿饱一顿的强?” “上次你要把我卖到青楼也是这么说,还骗我里面的女娃儿都吃的好穿的好,亏我有心眼儿,偷偷跑去他们后门看了几天,才知道里面的女娃得了病,就会被钉在棺材里活埋,你今儿个又来骗我?” 老丁头被揭了短,一时说不出话来。 乔二便劝道:“这跟上回可不一样,人家员外老爷能相中你,是你几辈子修的福气。” “有这好事,怎么不把你自家孩子卖去?莫不是缺德事做多了,生不出来?” 围观的人中有知道乔二做的是人牙子的勾当,见青萝伶牙俐齿骂的痛快,都忍不住叫好。 不想却惹恼了乔二,恶狠狠对青萝说道:“你甭耍嘴,老丁头早晚要把你卖了,你搅黄了这桩买卖,便还把你卖到青楼去。” 青萝闻言,也害怕了起来,又可怜巴巴的望向老丁头。 老丁头长长一叹:“小青萝,你别怪我,以后你会明白,人活在世,很多时候,只能顾得了自个儿。” 青萝知晓再无转圜余地,瞬即红了眼眶,清亮的眸子里隐隐泛起泪花。 老丁头瞧见,心中亦是不忍,语带惋惜: “你要是个男娃娃就好了,也好继承我的衣钵,替我养老送终,咱们爷俩还能做个伴儿,可话又说回来,你要是男娃,家里也就不会把你埋了,女娃终究留不住,咱们爷俩的缘分啊,只能到这儿了。” “我知道,你只给我起名,不让我随你的姓,就是嫌我是个女娃。” 青萝微微哽咽,背转过身去,悄悄去擦眼角泪滴,不再与他言语。 老丁头和乔二见她认了,趁机同管家签了契书。 管家掏出几粒碎银子,交给老丁头,由他跟乔二去分。随后便领着青萝,雇了辆马车,回去复命。 老丁头毕竟与青萝相依为命十几年,心有不舍,可怜巴巴追上来,想嘱托几句。 只是青萝恼他,不等他开口便快步上了马车,躲在里面不出来。 第5章 老丁头僵在路旁,只能眼睁睁看着马车离自己越来越远。 车轮荡起一阵风沙,模糊了他的视线,再睁开眼时,已不见马车的影子。 ***** 马车行至城中,七绕八绕,青萝一路暗暗记着,思忖着万一在元家过得不好,逃跑的时候至少不会迷路。 到了元家,青萝下车一看,果然是朱门大户,宅子气派非凡。 门房见管家回来,迅速开了侧门,管家领着青萝迈步进去。 青萝心中暗叫不好,这户人家有看门的,想逃怕是不容易。 她跟着管家绕过几进院子,来到后面的小院。 早有两个老妈子在此等着,对管家道:“老爷吩咐过了,把人交给我们吧。” “去吧。”管家向青萝丢下这句话,扬长而去。 青萝见两个老妈子长得五大三粗,心中惴惴不安,可到了此处,也只能任人鱼肉,没奈何跟在她们后面,进了厢房。 哪知两个老妈子掩好房门,刚带她绕过屏风,便过来动手剥她衣衫。 “哎,做什么?” 青萝吓得挣扎不停,却没有那两个老妈子力气大,顷刻便被剥的干干净净,接着被按进一个装满热水的大木桶里。 只见两个老妈子二话不说,一人拿了一个刷子,把青萝由头到脚,由前到后刷洗了一遍,这才替她擦拭干净,又拿来一套崭新精致的绣花交领袄裙给她换上。 而她的旧衣服,如废品一般,被丢进一个竹筐里。 “哎,我的衣服。” 青萝想要阻拦,她们两个却理也不理,提着竹筐径自退出房去,留下她一人坐在房中。 低首一看裙上的绣花,做工精细栩栩如生,只觉得说不出的好看。再摸摸衣服,也不知是什么料子,穿在身上,又软又舒服。 她忍不住向一旁的铜镜偷偷看去。 不看还好,一看吓了一跳,镜中的自己宛如脱胎换骨的小仙女。 青萝对着镜子痴看了一会儿,突然心中一跳: 不妙,不妙! 这衣裳可不是给寻常丫鬟穿的,莫非那个员外买我回来给他做小?糟啦糟啦,怪不得她们要把我洗涮干净,八成是今晚上就要伺候那个糟老头子!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些溜吧! 想到此处,青萝登时站起身来,才至门口,却撞见刚才那两个老妈子又拎着个大食盒过来。 她只得假装坐好。 两个老妈子走进房中,一层层打开食盒,上面两层是一盘荤菜,一盘素菜,下面两层是一盘果子,一盘糕饼。 老妈子将这些食物在桌上摆好,便又退了出去。 不见这些还好,一见青萝这肚子便咕咕直叫。 “想逃,也要吃饱了,才有力气跑的远些。” 青萝来到桌前,撸起袖子,须臾风卷残云,几盘食物全都下了肚,连打了几个饱嗝后,才又来到门口,透过窗子向外望去。 见院中无人,她蹑手蹑脚溜出房门。 外面有看门的,定是不能原路返回。以前在乡下爬墙上树倒是常事儿,青萝来到墙下,旁边连棵树也没有,爬起来委实费劲。 正环顾四周想寻棵树时,忽听身后“汪”地一声。 她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原来是一只哈巴狗儿,狗儿认生,正对着她叫。 青萝心中正恼,捡起块石子便打。 那狗儿转身就逃,逃到墙角,瞬间不见了踪影。 青萝寻过去,原来墙角有个狗洞。 这一下真是喜出望外,不知是哪位神仙显灵,派只狗子给自己引路。 不及多想,她趴在地上,顺着洞口就往外钻,怎知肩膀钻了出去,肚子却卡住了,急得两脚乱蹬,却进退不能。 “青萝啊青萝,都怪你刚刚贪嘴,吃的太撑,要不怎会卡在这里?” 她正骂着自己,忽听一阵脚步声响,正是仆人带着元员外来此。 青萝立时闭上了嘴,安静的趴在那里,以免被他们发现。 那边传来房门打开的声音,紧接着是两个老妈子吃惊辩白的声音,再然后便是散乱的脚步声,一群人四散来寻她。 她大气也不敢出,躲在阴影里,只盼着他们走远,好瞅着机会逃离。 不想先前那只哈巴狗儿跑了回来,对着她又汪汪叫了起来。 “嘘!” 青萝急得正要去捂那哈巴狗儿的嘴,头顶一束火光照了过来。 与此同时,仆人的声音自上方传来:“在这儿呢!” ***** 被拉出狗洞的青萝狼狈至极,发丝、新衣沾满了泥土,与先前的小仙女判若两人,好似一个小叫花子。 元员外望着她,疑惑不已:“你是要逃?” 青萝垂着小脑袋,攥着衣襟,小声道:“我不喜欢这儿。” “为何?”元员外愈发疑惑了。 青萝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问道: “你们买我来,肯定不是要我做丫鬟的吧?” “嗯。”元员外点头。 “那定是要收我做小的了?” 元员外听罢,哑然失笑:“你误会了,我是要收你做我的小女儿。” “啊?”青萝更加意外了,“你没有女儿吗?” “有。”元员外道,“可是我想——让你代她选妃。” 第4章 进京 第6章 会客厅。 元员外和元夫人坐在主位等候,元夫人的身侧立着一名少女,与青萝年纪相仿,生的细皮嫩肉娇柔秀雅,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儿。 待青萝换好干净衣服,进了厅内,元员外便向她介绍: “这是我的小女儿,元芝兰。” 说完,他又向女儿道: “芝兰,这位是代你入宫的青萝,来向她行个礼。” 元芝兰端端正正的向青萝躬身行礼,青萝连忙拦住。 “别,我还没应下呢,这礼可受不起。” 闻听此言,元芝兰求助的望向父母。 元夫人先不悦道:“你是我们买来的,按照律法,理应听候我们差遣,哪有你想不应就不应的道理?” 青萝丝毫不惧,下巴一扬:“好呀,那我们就去问问官府,冒名顶替入宫选妃,大明律法支不支持?” 元夫人登时噎住,脸涨的通红,旁边的元员外狠狠瞪了她一眼,元夫人再不敢言语。 “咳咳。” 元员外清了清嗓子,对着青萝浮起一个温和诚恳的笑容。 “拙荆讲话不知轻重,你莫往心里去。要知道你虽是我们买来的,但顶替这事,还须得你心甘情愿才可。” 青萝见他态度恳切,收了适才吵架的姿态,缓声道:“我不愿意。” “为何?”元员外不解,“进了宫,你便可吃穿不愁,运气好了还能当个宠妃居于高位,不比跟着老丁头吃不饱穿不暖的强个千倍万倍?” “既然这么好,你干嘛不送自己女儿去?”青萝反问。 她打小被老丁头哄的多了,遇事心里先质疑一番,唯恐钻了别人的套。 元员外苦笑着摇了摇头: “老朽一共有九个儿子,女儿却就这一个,从小把她当明珠养着,百般呵护万般宠爱,哪里舍得送她入宫?” 原来明朝的选秀自有一套制度,为防止外戚干政,明太祖朱元璋规定:凡天子、亲王之后妃宫嫔,慎选良家女为之,大臣进者弗受,故妃后多采之民间。 但民间并非人人都想入宫,因为女子一旦入宫,就会被终身禁锢,至死不能出。 如果没有身居高位,意味着将一辈子不能和亲人相见。 尤其自□□皇帝朱元璋起,恢复了殉葬制度,建文帝朱允炆更是亲下谕旨:凡未生育之后宫,皆令殉葬,不从明者,缢毙之。 导致当时民间一听到上面要采选女子入宫,便恐慌异常。 缺钱的贫穷人家,尚愿用女儿换取宫中所赠银币。可那些爱女心切又家境殷实的,自然不舍女儿入宫,便都兴起“急嫁”之风,甚至抢夺适婚男子与女儿成婚,以此避过选妃,也就是后世所谓的“拉郎配”。 元员外不舍女儿远离,可一时之间又未觅得佳婿,不愿随便拉郎以免误了女儿青春,便生出主意:花钱买通相关人员,另买一个年岁相仿的黄花闺女顶替自己女儿的名额。 听完缘由,青萝不由得心中一酸。 “同人不同命,你的女儿生来是个宝,从小养在温室里,享尽富贵受尽宠爱。我就只能当株草,一出生就被家里装进箱里,扔到野外埋了,不知爹娘是谁,不知根在何处,甚至连个姓氏都没有。”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流下泪来。 本对她不满的元夫人见了,面露不忍,抽出锦帕轻轻递给了她。 青萝愣了一下,随后接过锦帕拭泪。 “若你愿意,你可以姓元。”元员外的声音传入耳中。 青萝怔住,抬起一双晶莹的泪眼望向他。 元员外又浮起那温和诚恳的笑容。 “有了姓,你就有了根。我夫妻二人,会拿你当亲女儿疼爱,元家的族谱里,也会有你的名字。” 青萝微微垂首,思索了片刻,郑重点了点头。 “好吧,看在你的一片爱女之心,我应下此事。就当是做了件好事,只盼下辈子可以投胎在好人家,遇上你们这样的父母。” “多谢!” 元员外大喜,连忙又招呼女儿。 “芝兰,来给你的姐妹行个大礼!” 元夫人也心情大悦,起身去拉自己女儿。 青萝想起一处,忽道:“等等,我还有一个条件。” “但讲无妨。”元员外道。 “你适才说若被选上,宫里会付赠银币,我身无分文,又远走他乡,那银币能不能自己留着?” 元员外呵呵一笑:“没问题!” ***** 青萝长相出众,被内监一眼相中。 而元员外也说到做到,不仅银币全都留给青萝,还另赠她一些银钱傍身。 跟着内监离开元府的时候,青萝在大门口见到了老丁头。 他蹲在墙角,似是等候许久,一见青萝出来便立刻起身,眼巴巴的想上前与她说话,又恐她仍在恼自己,不敢靠近。 青萝瞧见,知他牵挂自己,心软下来,掏出元员外给自己的钱袋,向老丁头掷去。 “老丁头,接着!” 老丁头闻声,下意识的俯身去接,待打开钱袋,见里面是些碎银后,不禁一愣,呆呆看向青萝。 青萝冲他扬扬下巴:“这些钱,就当我给你养老送终啦。” “哎,哎。” 老丁头连声应着,鼻子酸涩,只觉千言万语挤在喉头,此刻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第7章 青萝哼了一声,故意道:“老丁头,幸好我不是个男娃,不然哪能进宫,换这么多钱给你呢?” 老丁头由衷感慨:“你比男娃强多了,男娃娶了媳妇,不定得有多嫌我。” 青萝瞬即露出笑容,心结顿消。 老丁头见她笑了,心底一阵轻松,像往常那般嘱咐道: “小青萝,皇宫不比乡下,等级森严规矩甚多,但凡不小心走错一步,便是杀身之祸,你万事要小心呐。” “放心!”青萝骄傲地挺胸,“我是谁?我是青萝,给点水分就能活!皇宫再险,也定有我的容身之所。” “对。”老丁头颔首,“你是个有福气的,将来说不准能做娘娘呢。” 那边内监催促,青萝快步上了马车。 老丁头巴巴瞧着她进去,巴巴瞧着车轱辘转动,巴巴瞧着马车向前驶去。 正如上次那般,离他越来越远。 “老丁头!” 青萝忽然掀开车帘,探出头来冲他大喊。 “哎!” 老丁头连忙应她,颤颤巍巍的向前赶了两步。 “我将来要当了娘娘,就召你进宫说书,赏你一个大金元宝!” “哎!” “所以你要少喝酒,保重身体哦,免得到时候寻不着你人!” “哎!” 青萝喊完话,嘻嘻一笑,冲他大力挥手作别。 老丁头也大笑着向她挥手。 他巴巴看着她的一张笑脸越来越远,巴巴看着她的小脑袋缩回车里,巴巴看着马车的影子越来越小,最后再也看不见。 笑意仍浮在脸上,眼眶中的泪水却早已如洪水般肆虐开来,在他沟壑纵横的面庞中泛滥成灾。 ******** 青萝就这样随着采选队伍踏上进京的路程。 护送的官员唯恐车上的良家女受不了颠簸,便放慢了车马脚程,一日走不上百十里,就找驿站住下。 青萝原是个知足常乐的人,一路行来,吃得饱住的好,再不用像从前那般,跟着老丁头颠沛流离饔飧不继。 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立秋时节,才赶到北京城外的通州。 过了张家湾,马车便多了起来,其他州县的护送队伍也汇聚于此。 又行了大半日,终于来到北京城下。 此时秋高气爽,薄暮冥冥,霞光霭霭。 城门下,一辆辆载着良家女的马车行驶在官道上,转动的车轱辘发出吱呀呀的响声,在夕阳的映照下,拉出一个个长长的影子。 然而车内美丽的良家女无心观赏晚霞美景,离乡的思绪包围着她们,不是叹气就是低泣。 只有青萝没心没肺,第一次出远门的她,对一切都感到新奇。 她趴在车窗上,抬头看着高高的城墙,门楼上刻着朝阳门三个大字。 “我的亲娘嘞,这城墙可比新郑的高多了!” 以前听老丁头说书,她最喜欢大将军徐达攻克北京城这段儿,却未曾想过这城池如此高大,真不知道当初是怎么爬上去的。大将军徐达进城定是骑着高头大马,如今自己坐着马车,也差不了多少,念及于此,青萝忍不住手舞足蹈起来。 进了外城,车队便一直向西,不多时,来至东安门外,沿玉河向北,在与光禄寺遥遥相对的一处别院前停下。 女孩们依次下车,早有礼仪房的宦官迎上,与护送他们的内监对接,将她们引进旁边一个几进几出的大院子前。 这院子紧邻皇宫,专门腾挪出来接纳采选来的良家女,进行入宫前的选拔。 只见门前的女孩儿们站成一队,队伍最前边摆着一张长桌,桌前两名内侍,一名穿的是正六品奉御的服饰,姓艾名望远,其他人都唤他艾公公,负责问话;另一名着从六品典簿服饰,负责在旁记录。 桌的右侧站了一排小宦官,当记录过的良家女集齐三名,艾望远便会安排一名小宦领她们进去。 青萝暗暗观察着队伍中的女孩儿们,心中不住惊叹: 好家伙,全天下的美女都聚在这儿了! 清秀的、美艳的、小巧的、高挑的……应有尽有。 从前跟着老丁头在市集混饭吃时,她总被夸长得好,市吏甚至说过,小青萝是龙王乡最俊的女娃子。 可今天到这儿一看,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花团锦簇,美女如云。 自己这相貌,立刻显得平平无奇了。 心里不免有些自卑。 青萝正想的出神,只听前面的艾望远叫道: “哎哎,后边儿那个发什么愣呀,该你了。” 她回过头来,这才发现已经排到自己这里,忙上前两步,走到桌前。 艾望远见她呆头愣脑,翻了个白眼:“倒是说话呀。” 青萝见他言语轻慢,忍不住心中有气,便道:“你也没问我呀。” “哟,脾气还不小,叫什么名字?” “元青萝。” “哪儿的人?” “河南,新郑。” “路引。” 有明一代,朝廷规定:凡人员远离所居地百里之外,都需由当地政府发放路引,以便通行,若无路引或与之不符者,就要依律治罪。 因此,良家女进宫前的第一件事,便是核对路引。 青萝将手中路引递过去,艾望远接过打开,见里面什么也没夹,白了青萝一眼,扔给旁边的典簿,典簿核对登记过后,又将路引还给她。 第8章 刚接过来,忽听有人唤道:“让一让,让一让。” 第5章 月人 众人闻声望去,两个内监护着一名衣饰华贵的少女走来。 那少女削肩细腰身材高挑,生的雪肤花貌芳菲妩媚,既艳丽又甜美,宛如凝着露珠的玫瑰,柔中带刺,娇翠欲滴。 卓尔不群,艳冠群芳。 所经之处,引来的目光或嫉妒或羡慕,衬得其他女子相形见绌,就连青萝也不禁看得呆了。 那少女亦知自己姿容出众,昂首挺胸,面上隐隐现出得意之色。 艾望远见了她,立马堆起笑脸起身相迎。 少女微微一福,自报家门:“湖广江陵柳暮烟,见过公公。” 艾望远连忙还礼:“柳姑娘客气,尚仪早有吩咐,叫我们在此照应着。柳姑娘一路舟车劳顿,多有辛苦。” 柳暮烟笑吟吟地掏出路引,递给艾望远。 “暮烟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公公才是真的辛苦。” 路引打开,里面赫然夹了一枚玉佩,通体晶莹,一看就是上等货。 艾望远不由得眼前一亮,耳旁柳暮烟的声音传来: “一点小心意,权当请各位公公吃酒了。” 艾望远抽出玉佩塞进袖内,眉开眼笑道: “柳姑娘国色天香,又聪慧过人,将来必定拔得头筹。” 青萝目睹此情景,心道:乖乖嘞,这皇宫竟与市集没什么两样,一样的行贿成风! 给过贿赂,内侍们对柳暮烟更加热情了,这个搬椅子,那个端茶水。 其中一个内侍嫌青萝碍事,竟直接伸手将她重重推开。 “哎哟。” 青萝摔在地上,狼狈不堪。 柳暮烟闻声看来,容色间是掩饰不住的傲慢,嗤笑一声。 “乡下丫头,上不得台面。” 言毕,她优雅的喝起茶来。 “就是。”内侍连忙附和,把锅扣给青萝,“笨头笨脑,站都站不稳。” 青萝心下气愤,但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他们人多势众,自己寡不敌众,实不好发作,只好忍痛默默从地上爬起。 她正拍打身上的泥土时,忽听在场人群传来一阵躁动,惊呼声不绝。 青萝诧异不已,不知又发生了何事,抬目去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对面的柳暮烟,她竟是一副呆住的模样,流露出羡慕嫉妒的目光。 再顺着柳暮烟的目光望去,她看到一位更加惊艳的美人。 五官更鲜明精致,肌肤更白皙粉嫩,身形更玲珑有致。 那美人着一件绯红圆领袄,下搭黑色织金马面,雍容大气,华贵天成。尤其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珠子炯炯有神,顾盼神飞,明眸善睐,唇红齿白,可谓美得惊心动魄,浓墨重彩。 哪怕是柳暮烟,在她面前也黯然失色。 果然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啊。 青萝心中感慨,再去看柳暮烟,她已不似先前那般志在必得,兀自发愣,连手中茶杯倾斜也未察觉,直到茶水溢出烫到手指,才啊地一声回过神来。 然而此时众内侍的注意力全被这红衣少女吸引过去,根本无人注意到她。 这次不用内侍出发,艾望远亲自上前,直接迎着红衣少女来到桌前,笑容亲切,语气热情: “呦,姑娘赶路劳累,快来做个登记,好去歇息。” 红衣少女含笑递上自己的路引: “浙江金华,沐月人。” 艾望远连忙接过,交给书桌前的典簿登记,然后向一名小宦扬了扬下巴。 小宦立即也奉了一杯茶给月人,她却不急着接,目光打量起青萝,忽地笑了一下,掏出一方锦帕递给她。 青萝不解她是何意,月人温声提醒: “下巴有泥,擦一擦。” 青萝连忙道了声谢,接过她的锦帕,擦拭自己的下巴,夸道: “姐姐真是人美心善,那些目中无人的,半点也比不了。” 说到目中无人,她故意瞟了眼柳暮烟。 柳暮烟知她指桑骂槐,柳眉一竖,眼神如刀: “你说谁呢?” “你管我说谁,见过捡钱的,没见过捡骂的。” 柳暮烟被噎,一时之间想不出反驳的话,正好她们的路引都已核对完毕,艾望远分别递与她们,向小宦交待: “来啊,带柳姑娘,沐姑娘去她们的住处,好生伺候。” 青萝见状,插嘴道:“我呢我呢?” “你再等会儿。” “为何?明明我先到的。” 艾望远不愿再与她饶舌,向小宦递了眼色: “带她一起,好好安排。” “明白。” 小宦意会,引着她们三人向内走去。 穿过仪门,经过甬道,青萝看到两侧分布着不同小院,隐约可见里面的良家女身影,皆是先前分配进去的。 又转过一个角门,小宦领着她们进了一处院子,先来至一间坐北朝南的正房。 这正房宽阔敞亮,采光极佳,里面的家具考究,用品崭新,还摆了鲜花盆栽,燃着檀香,整个屋子暖烘烘香喷喷,舒适怡人。 “哇,这房间真不错。” 青萝正要进去,小宦立即提住她的后衣领,将她拎了出来。 “哎哎,急什么?你的在别处。” 说完,他又向柳暮烟和沐月人笑道: 第9章 “柳姑娘,沐姑娘,初选人多,房间有限,委屈两位姑娘挤一挤,待复选之后,再给你们安排单独的房间。” “多谢公公。” 月人行礼道谢,柳暮烟虽心中不快,但也跟着福了一福。 小宦又引着青萝向后走去,转过角门,来到一间偏房前。 “这便是姑娘的住处。” 青萝探头一看,这偏房跟刚才的正房正好相反,背阴潮湿,只有两张硬梆梆的板床、一个破旧的方桌、一只长了绿毛的铜盆,寒酸到家了。 不但没有檀香花草,还邻着茅厕,臭不可闻。 “这、这房子与房子的差别也太大了吧。”青萝用袖遮鼻。 “是呀,因为人与人的差别也大嘛。”小宦语出嘲讽,“什么样的锅配什么样的盖,什么样的人,便也配什么样的房。” “势利鬼,不给钱就不推磨。”青萝小声骂。 “呵,您还是小心半夜鬼敲门吧。”说完,小宦拂袖离去。 “狗眼看人低!” 青萝冲着他的背影愤愤跺脚。 “既来之,则安之。” 一个清柔的声音传来。 与之伴随的,还有清淡的花香。 青萝循声望去,是一名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女。 那少女着一袭月白色长袍,抱着一束刚折好的桂花,立在回廊下的竹影里。 容貌清丽无匹,气质清冷出尘。 其时天色已暗,倾泻的月光如一层轻柔的白纱笼在她的身上,泛着淡淡光华。 朦朦胧胧,清清浅浅。 似一幅意境悠远的画卷。 如果说沐月人是人间富贵花,那这女子该是天上月中仙。 一时之间,她竟分不出两人究竟谁更美。 只是这般美人,怎会也分到这偏僻小房呢? 正疑惑着,那美人缓步从暗影里走出: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何苦与他们一般见识?” 离得近了,青萝方看清她的脸庞,单论五官而言,秀美绝伦,远比柳暮烟精致。 可惜的是,肤色却暗淡无光,尤其是两个明显的黑眼圈,显得人疲惫无力,精神萎靡。 适才她立在树下,有月光笼罩,自带一层白色光晕,遮住了暗淡的肤色。现在离了月光,问题便一下暴露出来。 青萝心中不免为她惋惜:好好的美人胚子,吃了营养不良的亏。 “不如知命乐天,仁者不忧。” 清冷少女淡淡说完,径自走进房内,青萝也跟了进去。 房内的两张床,一张挨着门口,离茅厕最近,臭味不绝;一张临着窗户,与外院相连,空气要好的多,只是上面却放着一个包袱,想是那清冷少女先到,占了此床位。 此时清冷少女完全不知青萝心里已打起了小算盘,专心地用带子捆在花枝根部做成花束,立在方桌上。 青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计上心头,身子忽地晃了一下,一手撑住墙壁,一手扶住脑袋,极其虚弱的模样: “哎呦呦,疼死我了。” 清冷少女闻声立马到她跟前:“怎么了?” “许是旅途劳累,颠簸得久了,我这头昏脑胀的,站都站都不稳。” 青萝握住她的手,眨巴着无辜的大眼睛,可怜兮兮道: “好姐姐,你可不可以让出这床,给我透透气?” 清冷少女微微一怔,笑了一下:“好。” 青萝立马挤出乖巧的笑容:“姐姐你人真好,我这是几辈子修来的运气,刚来此地,就能碰到你这样好心的人儿。” 这是她混迹市集十几年修来的本事,扮惨卖乖,再配上她那双无辜水灵的大眼睛,那些围观的顾客最吃她这一套,铜子哗哗的扔。 这清冷少女显然也很吃这一套,二话不说便来扶青萝,只是看起来像是没伺候过人,动作比较粗鲁大意,在搀她的时候,碰掉了她腰间的荷包都不知道。 “哎,荷包!”青萝连忙出声提醒。 “啊?” 清冷少女一转身,脚尖刚好踢到荷包,还一脚给踢进了床底,低头再去看时,地面已空无一物,懵脸看向青萝: “什么荷包?” “哎呀!” 青萝不及向她解释,俯身趴在地上,便往床底下去抓荷包。 她原本有两个钱袋,一个是元员外所赠,让她送给了老丁头,还有一个是内监给的银币,是她现在所有身家,万万不能丢了。 摸了好一会儿,总算摸到了荷包,她刚松了口气,抬头间却见那清冷少女抱着双臂,唇角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动作很麻利嘛,头不昏了?脑不胀了?” 第6章 尚仪 青萝瞬间明白过来:“你,你故意的!” “彼此彼此,人不欺我,我不欺人。”清冷少女冷冷瞥了她一眼,往床边一坐,从包袱里翻出一本书,安静的翻阅起来。 乖乖嘞,狐狸碰上狐狸祖宗,今天遇到硬茬了! 青萝自认倒霉,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自我安慰道: “罢了罢了,以前跟老丁头什么苦没吃过?破庙茅棚住过,荒山野岭宿过,相比之下,这房子风吹不着雨淋不着,简直是神仙洞府!” 说完,她释然地笑了一下,抱起包袱往那硬邦邦的床上一躺,晃起两只小脚丫,哼起小曲。 第10章 清冷少女听到她的话,翻阅纸张的纤指微微一顿,而后不动声色的将花束往她那边挪了挪。 窗外微风吹来,挟着浓郁芬芳的桂花香,送到青萝鼻中,立将茅房的臭味掩盖,说不出的舒坦。 她悄眼去看,那清冷少女自顾自的看书,神情冷漠,身上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这狐狸祖宗可真怪。 青萝心里嘀咕了两句,翻了个身,百无聊赖的玩起自己手指。 过了一会儿,值守的小宫女来传:“姑娘们请到前厅用餐。” 青萝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床来,那清冷少女却端坐如初,依旧看着手中的书,甚是专注。 “诶,该去前厅吃饭了。”青萝忍不住提醒。 清冷少女轻轻嗯了一声,仍是没有动作,似要读完此页才肯放下。 “书呆子。” 饿极的青萝咕哝了一声,径自先往前厅而去。 ***** 前厅摆着一张长桌,住在此院的良家女排队进去,依次落座。 青萝排进队伍时,前面站的正好是柳暮烟和月人,便隔着柳暮烟向月人热情招手。 “你那条绢帕,等我洗干净了再还你。” 月人自和柳暮烟分到一个房间后,各种遭受冷脸有苦难言,此刻见到青萝也很是开心: “不用,送你啦!你住哪间房呀?” 青萝指给她看:“那边,比你的差远了。” “唉,我那房子倒是好,只是——比较无趣,有空我找你玩呀,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青萝,元青萝。” “是袁绍的袁,还是原野的原?” “都不是,是元宝的元。”青萝笑答,又反问:“你呢?是放牧的牧,还是木头的木?” 月人微笑着摇摇头:“都不是,是如沐春风的沐。” “哦~这个姓倒是少见。” 说话间,青萝余光瞟见那清冷少女施施然排到后面,只静静立着,也不与人攀谈,虽身处此间,却更似游荡经过的孤魂,不恋凡尘。 青萝不禁撇了撇嘴:怪人。 忽听柳暮烟切了一声,没好气道: “沐这个姓我知道,水里泡块烂木头嘛,最喜欢和烂草根搅在一起。” 月人暗暗皱眉,轻轻叹气,似是已经习惯柳暮烟的作风。 青萝却不惯着,直接回嘴: “柳这个姓我也知道,打了卯的木头,也不过就是打床、打板凳或者打棺材用的,反正都是给人当垫背的。” “你——” 柳暮烟本就记恨青萝先前嘲讽,此刻新仇旧恨,哪里还忍得了?伸手去揪青萝的衣领,欲要打她。 “贱蹄子,我撕烂你的嘴!” 谁知她的手指才刚碰到青萝的衣领,还没来得及用力,青萝已就势往后一摔,一屁股跌倒在地,哭闹起来: “天爷啊,打人啦!打人啦!” 柳暮烟看着自己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张了张嘴,不可置信: “我、我都没碰到你!” “哈,你还敢抵赖?大家眼睛都看着呢!” 青萝眼泪汪汪,装的像模像样,引得围观众女纷纷点头。 柳暮烟更是有嘴不说清,最可恨的是青萝还故意捂住自己屁股,呲牙咧嘴的喊: “哎哟,可疼死我了,你这狠心的罗刹,下手也太狠了!” 月人信以为真,赶紧俯身去给她揉。 这边艾望远已被人请了过来,他一进前厅,就不分青红皂白对着青萝一顿骂: “好不安分的丫头!才第一天就起口舌之争,辱骂他人,还未进宫就想被赶走吗?” “是她先羞辱沐姑娘的姓氏,还出手打人,我连说句话都不行吗?”青萝反驳。 “对,事端非她挑起,请公公明鉴。”月人忙道。 艾望远瞅了眼月人,不好骂她,便又对着青萝强词夺理: “柳姑娘不过与沐姑娘开个玩笑,有你什么事?贸然插话就是你的不对,休要分辩!” 瞧他明晃晃的拉偏架,青萝气的不轻,却畏于权威不敢再言,后面的清冷少女却在此时冷冷出声: “玩笑?公公慎言。” “怎讲?”艾望远一头雾水。 清冷少女不紧不慢道:“沐姑娘与云南沐王府同姓,天下皆知,沐王府战功赫赫,是我大明朝的擎天一柱。柳姑娘说沐姓是块烂木头,莫不是在咒这擎天一柱不堪一击,暗讽我大明朝摇摇欲坠?” 此言一出,艾望远冷汗涟涟:“这、这——” 柳暮烟更是脸色大变:“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你血口喷人,歪曲事实污蔑于我!” “咦,奇了。”青萝趁机接话,“明明是你说人家沐姓是块泡在水里的烂木头,大家伙都听到的,怎么变成污蔑呢?” 柳暮烟急的直跺脚,忽听有宫女传话: “柳尚仪来了!” 柳暮烟神情大喜,连忙回身看去。 只见一行女官走进,为首的是位三十多岁的女子,服装品级最高,神情严肃,不怒自威,便是她们口中的柳尚仪了。 “不好,她的靠山来了,这下我们没好果子吃了!”青萝小声道。 月人叹气:“算了,自认倒霉吧。” 清冷少女则是一言不发,静观其变。 “见过尚仪。”艾望远带着一众小宦恭敬行礼。 第11章 柳尚仪微微点了下头,皱眉道:“大老远的便听见这儿吵吵闹闹的,成何体统!” 她一面说一面扫向在场众人,在看到月人时,神色一动。 柳暮烟迫不及待的到她跟前,拉住她的袖子告状: “姑姑,她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哪知柳尚仪一脸淡漠,冷冷地拨开她的手,沉声道: “放肆!宫中只讲宫规,不论私情,这里没有你的姑姑,只有大家的尚仪,你若犯了错,我第一个不容你!” 柳暮烟顿时懵住,不知所措。 青萝和月人大感意外。 艾望远亦是出乎意料,愣在原地。 柳尚仪向艾望远招招手:“你来说,怎么回事?” 艾望远快步到她身前,低语了一番,最后圆场道: “想来柳姑娘只是口误,并无意冒犯沐王府——” 他话刚说了一半,柳尚仪便抬手制止,冷眼看向柳暮烟,恨铁不成钢道: “原本我提前和礼仪房打招呼,是想让你多学些礼仪规矩,谁成想你倒狐假虎威,才刚进京就给我生事,与人起口舌之争,便是礼仪房饶你,我也不饶你!” 柳暮烟听了,大惊失色,下意识的想喊姑姑,又恐她更生气,立在原地愈发无措。 “来啊!”柳尚仪一声令下,“晚饭不必吃了,把她给我关起来,面壁思过一夜,好好反省自己的过错!” “是!” 两名宫女立刻上前,架起柳暮烟便往外拖去。 柳暮烟心里一片委屈,哭道:“姑姑,你好狠心呐。” 然而柳尚仪置若罔闻,换了一副温和的神色,来到月人跟前。 “侄女鲁莽,冒犯了沐姑娘,实乃我这个做姑姑的管教无方,在此向沐姑娘赔罪,望乞海涵。” 说着,朝她郑重行礼。 月人连忙伸手去扶:“尚仪言重了,口舌之争而已,算不得什么。” 柳尚仪微微一笑:“沐姑娘宽容大度,将来若得万岁眷顾,是我等之福。” 月人脸上一红,有些不好意思。 柳尚仪又转头向身后女官吩咐:“去将我那不晓事的侄女的行李全都搬出来,给沐姑娘腾出地方,让她一个人好好休息。” “是。” 接着,柳尚仪又向艾望远交待: “待她受过罚,烦劳公公安排她进普通房间,莫再因我之故对她优待。这丫头娇生惯养不大懂事,须得让她吃点教训受点苦头才好。” 艾望远连连点头:“尚仪大公无私,乃我等楷模。” 处理完毕,柳尚仪带人离开,前厅恢复如常,大家坐下吃饭,私底下议论纷纷。 青萝小声道:“想不到柳尚仪处事这般公正,一开始我还以为她会偏帮柳暮烟呢。” “我也是。”月人点头,“有个这样好的姑姑教导,是柳暮烟的福气。” 青萝又看向旁边的清冷少女,她正安安静静的低头吃饭,对于大家的谈论不闻不问。 “诶。”青萝碰碰她手臂,“刚刚多谢你了。” 清冷少女淡淡道:“我只是看不惯他们仗势欺人而已。” 青萝此刻对她感激之外,又搀着敬佩之情,由衷夸道: “还是你厉害,几句话就抓到了柳暮烟的小辫子,就算她亲姑姑来,也不得徇私。” 清冷少女面露不屑,唇角牵出一丝自嘲的笑: “文字游戏而已,无中生有罗织成罪,都是历代朝官玩剩下的,算不得光明手段。” 青萝不明觉厉。 月人听了,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又忍不住道:“不过看到柳暮烟吃瘪的样子,还是挺开心的。” “我也是,总算出一口恶气。”青萝吐舌。 两人一派小女儿心性,咯咯笑出声来,引起那边艾望远的注意。 “肃静,肃静!”他不悦的敲敲桌子,“食不言寝不语,晓不晓得?将来到了万岁跟前,也这般没规矩?” 两人笑着吐了吐舌,不敢再聊天,专心吃起饭。 饭菜很丰盛,鸡鸭鱼虾皆有,配以精致糕点美味汤水,一盘盘端上来的时候,青萝肚子里的馋虫就直叫。 此刻她狼吞虎咽,一碗米饭很快扒个精光。 “再来一碗!” 青萝将吃空的碗递给服侍她们的小宦。 小宦接过她的空碗,却忽地笑了一下,桌上其他良家女也望着她偷笑。 第7章 绿竹 青萝正一头雾水时,旁边的月人莞尔一笑,低声提醒:“粘上饭粒了。” “哦。” 青萝恍然,才抬起手来,月人那白皙修长的手指已到近前,轻轻拈去她唇边的米粒。 刹那间,恍惚如梦。 从小到大,老丁头只教她自力更生,犯了差错,只有挨训的份。她也习惯了被人骂被人嫌,此时被人这般细心对待,心里不禁涌上一阵温情,留恋至极。 小宦将盛好的新米饭端来,她看着面前的白米饭,心思一动,拿起筷子扒拉了两口,脸蛋朝下一蹭,故意在嘴角粘上米粒,然后凑到月人跟前,眼巴巴道: “又粘上了。” 月人微微一怔,又笑着伸出手来,像刚才那般温柔的拨掉米粒。抽出绢帕擦手时,却见青萝怔怔望着自己,便投去疑问的目光: “怎么了?” 第12章 青萝不好意思的笑笑:“没什么,我只是很喜欢这种感觉。” “什么感觉?”月人不解。 青萝挠挠头:“嗯.......像自家姐妹,虽然我没有过姐妹,不过在街市上,看别人家姐姐喂妹妹,就是这样子的。” 月人温柔地笑:“你喜欢的话,以后我常给你擦。” 用过晚饭,大家各自回到房间休息。 那清冷少女仍是只身孤影,独来独往。 青萝瞧她谈吐不俗气质超脱,聪明机智又在自己之上,加之刚才帮忙,有心缓和关系,一进屋子,便拎着铜盆出去,洗刷干净,打了一盆清水端到她面前,诚心诚意道: “好心人儿,我这乡下丫头见识浅,不小心在真佛面前现了眼,你可别往心里去。来,我伺候你洗漱,就当给你赔罪了。” 说完,拧了拧浸湿的巾帕,便来给绿竹擦脸。 清冷少女连忙躲开:“别!” 青萝眉心皱成川字,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看向她: “你还生我气呢。” 她姿态放得如此之低,倒教那清冷少女有些不好意思了: “不是,我不习惯被人伺候。” “没事,我习惯。”青萝大咧咧地一摆手,“老丁头常常使唤我,这事我熟着呢,保准给你伺候好。” 说着,便又来给她擦,逼得对方一把夺走巾帕: “好好,心意我领了,我自己来。” 青萝见她如此固执,不好勉强,只得退至一旁,悄悄观察她的颜色,琢磨她到底消气没有。 清冷少女似是猜到她心思,微微一笑: “你这丫头,虽然行事滑头了些,但本性未泯,也重义气,只要你老老实实,日后我必不会与你为难。” “一定一定!” 青萝喜上眉梢,心里石头落下,肢体也放松起来,随意地在房内走动,俯身狠狠吸了一口花香,美滋滋道: “老丁头说得对,我是有福气的青萝,到哪儿都能活儿!” “青萝?” 清冷少女条件反射般的停住擦脸动作,抬首看向她。 “嗯,我的名字。”青萝又骄傲地补充,“哦对,我还有姓,元,元青萝。” “嗯。”清冷少女点了下头,轻声道:“真巧。” “巧什么?对了,你叫什么名呀?” “叶绿竹。” “哦.......”青萝歪着脑袋想了会儿,试图理解她的话,“咱们都是绿色的,所以很巧,对吗?” 这名叫绿竹的少女被她逗的扑哧一笑,道: “李白有诗云: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我和你的名字,在同一句诗里。” “哈,这个叫李白的诗人真有眼光,会将我的名字写进诗里。” 青萝开心地手舞足蹈,瞥见绿竹先前看的书,便指着问: “是这里边的诗吗?” “不是。”擦完脸的绿竹走了过来,拿起那本书,给她看封面,“这本是节庵诗集。” “节庵?”青萝目露迷茫。 绿竹的眼中却流出深深的崇拜之情:“节庵是于谦于少保的号。” “于少保?”青萝恍然,兴奋道:“我听老丁头提过他,说他是不世出的大英雄,老百姓心中的青天,就像,就像岳爷爷!” 她不懂朝政,平日里打交道最多的就是评书,在评价一个人时,便习惯用评书里的人物来类比。 “对。”绿竹脸上浮起由衷的笑容,“少保怀有经世之才,一心为民大公无私,是当今世上,我最敬仰之人。” 青萝也呲着一口小银牙,笑道:“我也敬仰,我最喜欢岳爷爷那样的大英雄了。” 两人的关系近了许多,又说了会儿话,便各自躺到床上睡下。 旅途劳累,又折腾了半晌,青萝早已倦困不已,很快进入梦乡。 窗外,弯弯的月儿挂在树梢。 ***** 皎洁的月光透过纱窗照射进来。 寂静的小屋内,柳暮烟坐在床上低低哭泣,不住的拿帕拭泪。 吱呀—— 紧闭的房门推开。 柳暮烟循声望去,来人是她的姑姑柳尚仪。 屏退左右,房门复又关上,柳尚仪缓步走来,却听侄女赌气道: “姑姑既不认我这个侄女,还来这里做什么?” 柳尚仪看她这副模样,更加生气,抬手便要打,可当要碰到时,望着那张害怕的小脸,又硬生生停下。 “唉——” 长叹一声,她收回巴掌: “我离家进宫的时候,你还在学走路,转眼间,就长成大姑娘了,时光如箭呐。” 这席话说得柳暮烟也眼眶泛红,默然不语。 柳尚仪又道:“深宫孤独,好不容易来了亲人,我怎会不认你呢?” “那你干嘛向着外人?”柳暮烟不解。 “糊涂!我为什么给哥哥写信让他送你进宫?为的是太子之母这个身份!你现在连万岁的面都没见着呢,才来第一天,就沉不住气,和她们打这种不入流的嘴仗!不教训教训你,长个记性,以后不定惹出什么祸呢。” “烟儿也是着急嘛。”柳暮烟委屈地辩解,“爹爹说,进了宫一定要想办法第一个被万岁宠幸,这样生下太子的几率才最大。可是你也见了,那沐月人的容貌——若她进宫,这第一个被宠幸的人,哪还轮得着我?” 第13章 “怕什么?” 柳尚仪转过身去,沉静的目光落在关闭的房门上。 “万事有姑姑在。” ***** 噔噔噔—— 传来一阵敲门声。 睡梦中的青萝被吵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旁边的绿竹倒是一直未睡,已支起身子问:“谁啊?” “是我。”门外是月人的声音,“青萝在不在?” 青萝听她找自己,便披了衣服下床去开门,果然看见月人那张俏脸,不禁皱眉: “这么晚了,不睡觉你瞎串什么门,万一着凉生病怎么办?” 一面说着,一面拉月人进来,给她披了件衣服。 “我睡不着。”月人怯生生道。 “那么好的房子你还睡不着?” “分的房子是好,但我一个人不敢住,想找个人陪。” “睡觉还要人陪?” “以前都是丫鬟陪我一起睡嘛。” “你拿我当丫鬟啊?” “不,不是这个意思。”月人连忙摆手,“我在这里跟你最熟,所以来找你作伴,放心,我可以给酬劳的。” “嗨,当丫鬟也没事。”青萝一脸无所谓,嘻嘻笑道:“你人这么美,性子又好,给你当丫鬟,过的也不会差,只要每月给我多发点例银就好啦。” 月人见她不介意,松了口气,笑道:“你真好说话。” 青萝又道:“你那边房子好,我们这边房子差,你害怕的话,可以搬你那边去住。” “好呀。”月人展颜。 青萝回头向绿竹招手:“走,我们去睡好房子。” 绿竹却不为所动:“要去你们去,我就在这儿睡。” 青萝想了想,道:“算了,你先前帮过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不去,那我也不去。” “啊?”月人大为失望。 “我们这屋子条件差,你若愿意,就留下来和我们挤挤睡,酬劳就免了。” “好吧。” 月人无奈,跟着青萝钻进被窝,与她们挤在一起。可是床板太硬,她娇生惯养很不适应,免不了翻来覆去。 青萝猜到,抬眼问道:“不习惯啊?” “嗯,床板太硬了。” 青萝叹了口气,忽地眼珠子一转,笑道: “我讲故事哄你睡觉好不好?” “好呀。” 青萝清了清嗓子,开始讲了起来: “话说唐朝年间,有个年轻的后生夜间赶路,经过乱坟岗——” 一听到乱坟岗,月人已经怕了:“我胆小,换个故事吧。” 青萝有心逗她,继续笑嘻嘻地讲:“夜黑风高一片寂静,忽地鬼影乱晃,传来一阵鬼哭声:呜——呜——” 她学的惟妙惟肖,还张开双手,在墙壁上映出鬼爪形态的影子。 月人吓得捂住双耳:“啊,我不听我不听。” 青萝笑着收回自己的手,月人见她停了,方松开自己耳朵。 一阵夜风吹过,桌上烛火晃了一晃。 隐隐有声音传来:呜——呜—— 似鬼低泣。 月人赶紧又捂上耳朵,嗔道:“青萝你不要再学鬼叫啦!” “我没有学啊。”青萝一脸无辜。 “那是谁学的?”月人奇道。 两人同时看向绿竹,但绿竹兀自对着房顶发呆,根本没有动嘴,听见她们对话,也好奇的望过来。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之时,那声音又传来: 呜——呜—— 挟着风声,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青萝顿时汗毛倒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会真让那小宦官说中,小鬼找上门了?” “不要啊!”月人吓得缩进被子。 绿竹侧耳听了片刻,腾地起身。 “怪力乱神,去看看就知道了。” 不等青萝阻拦,她已穿上鞋子披了外袍,推门而出。 青萝和月人窝在床上,悄眼望去,只见绿竹站在廊下环顾一圈,最后望向房梁,目露不屑: “什么鬼哭?不过雕虫小技。” 听她此言,两人大着胆子下了床,来到门口。 “怎么回事啊?” 绿竹指向房梁,向她们讲解: “你们瞧,那房梁破旧,有一个豁口,上面放了一个木哨,有风吹过的时候,就会发出鬼哭一样的声音。” 两人看去,果真如此。 “还能这样?”月人大开眼界。 绿竹解释道:“你是富家千金有所不知,一些木匠给主家盖房时,若对主家心怀不满,便会使些暗招,扰得主家家宅不宁。” 青萝恍然:“懂了!这是宦官玩的把戏,让我们夜晚害怕,第二天好求着他换房,这样,他就可以趁机敲竹杠了。” “嗯。”绿竹颔首。 “太坏了!”月人蹙眉。 “哼,他想要钱,我偏不给他,这鬼哭,只当是摇篮曲了。”青萝道。 “对!反正晓得怎么回事,我们就不怕了。”月人附和。 两人心底一片轻松,回身进屋。 绿竹正欲转身,忽然瞥见一片红光涌现,竟是燃起的熊熊大火,不禁脸色一变: “不好,着火了!” 青萝和月人闻声一起回头,循着火源一看,顿时瞪圆了眼睛。 月人惊呼:“是我住的那间房!” 第14章 第8章 替罪 火舌乱窜。 整个房屋被火海吞没。 月人望着通红的大火欲哭无泪。 “怎么办啊?我的行李还在里面。” 值守的小宦们已经手忙脚乱的救起火,她们三人也参与其中帮忙打水,这个拎桶,那个端盆。 火势凶猛,噼里啪啦的火星直往外冒,那一盆盆水浇上去,转眼间便化为一道道烟气,四散开来。 直到火兵赶来,水铳、麻搭、火钩齐上阵,立竿见影,火势总算被灭,大家心中的石头才落了地。 经过刚才的烟熏火燎,包括青萝三人在内,一个个脸上都沾了灰尘,被熏得乌漆麻黑,宛如坐堂的包公。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时扑哧笑出声来。 一阵脚步声传来,一队灯笼光芒照来。 众人望去,是柳尚仪带人来到。 “尚仪。”在场宦官宫女一齐行礼。 柳尚仪看见月人,脸色先是一变,立马又恢复如常,向艾望远招了招手,到墙角问话。 “怎么搞的?着这么大的火?” “不知道呀,好好的就起火了。”艾望远哭丧着脸,“真是倒霉,刚接的差事,就出这样的岔子,好在没有死人。” 柳尚仪长叹一声,摇头道:“万岁有多看重这次选妃,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没死人,也吃不了兜着走。” 艾望远闻言,立即没了主意:“那怎么办啊,万岁那里,尚仪你要帮我担待啊。” 柳尚仪瞅他一眼,道:“想救你倒也不难,为今之计,要找一个替罪羊。” 艾望远眼睛一亮:“找谁替罪?” “现成的——就在这儿。” 柳尚仪缓缓转身,深不可测的目光落在月人的身上。 艾望远纠结片刻,最终点了点头,咬牙道: “全仰仗尚仪了。” 柳尚仪微微一笑,大步迈出,来到她们三人面前,伸手一指月人,厉声道: “拿下!” 艾望远一使眼色,几名小宦立刻上前按住月人。 月人正与青萝嘻嘻哈哈的取笑对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她们猝不及防。 “干嘛不问青红皂白就要拿人?”青萝首先不服。 柳尚仪冷笑一声:“恶意纵火,当然要拿下。” “我、我纵的火?”月人懵住。 “你在里边住,火不是你放的是谁放的?”柳尚仪面不改色。 “我们明明是救火的,怎么会是纵火的?”月人情急之下,指向艾望远等人,“不信,他们可以作证!” 艾望远面现为难,柳尚仪袖子一挥: “无需啰嗦,先将她拿下,带回去好好审问,定能水落石出!” 小宦押着月人便要走,青萝伸臂拦住,绿竹也在旁相帮,质问道: “证据何在?” “证据?”柳尚仪不屑,“就算她是不小心引发的火灾,也吃不了兜着走!” “晚上她没在这儿住,跟我们一起住的,根本不可能引发火灾。”青萝道。 “啊?”艾望远意外。 柳尚仪却冷着脸道:“第一,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让谁在哪儿住就要在哪儿住,她跑去跟你们住,这便坏了规矩,也是要受罚的。第二,她跟你们住,你们两个莫非是她的帮凶?一起拿下!” 小宦们看向艾望远,等他示意。 柳尚仪瞥见,冷声向艾望远道:“还等什么?难道你要亲自到万岁面前谢罪吗?” 艾望远纠结了一下,跺脚道: “拿下!” 小宦们一拥而上,按住青萝和绿竹。 “哈哈。”绿竹忽然笑了起来,指着艾望远:“好一头大蠢驴呀!” 艾望远看向她,厉声呵斥:“放肆!” 绿竹冷笑道:“被人暗中扎刀,还在替人拉磨,骂你是大蠢驴都是轻的!小心被人过河拆桥大卸八块!” 艾望远一个激灵,不等他问,绿竹已继续道: “你以为这位柳尚仪是在帮你?也不好好想想,为什么她要自己侄女搬出这间房?为什么偏偏是这间房着火?” “休要听她聒噪,先关起来再说!” 柳尚仪喝止,向旁边宫女眼神示意。 宫女拿着帕子上前去堵绿竹的嘴,青萝快步蹿出,一头撞开那宫女,趁着这空档,绿竹大声喊出最后一个问题: “烧死沐月人,获益的是谁?” 她的话仿佛一盆冷水浇在艾望远头上,令他瞬间清醒,急忙出声制止: “尚仪且慢,此事需从长计议。” “无需计议。本尚仪兼管宫正司,有权纠察宫闱实施刑罚,礼仪房不必再过问。”柳尚仪态度强势,“带走!” 宫女们从宦官那里抢过她们三人便要带走,艾望远跨步上前拦住。 “尚仪,如此处事,怕是不妥吧。” “妥与不妥,本尚仪自会向贵妃娘娘禀报,由贵妃娘娘定夺。” 她一搬出贵妃娘娘这座大山,艾望远倍感压力,气场先自怂了,但仍不愿放她离去。 柳尚仪微微冷笑,声音里满是不屑:“公公好好掂量掂量,你一个六品奉御,有没有资格拦我这个五品尚仪?” 艾望远瞬间蔫儿了,正要让路,一个年老的声音又传来: “他没有资格,那咱家这个从四品提督,有没有资格啊?” 第15章 艾望远听见这个声音,犹如遇上救星,面上大喜,朝着声音来处伏地便拜: “干爹!” 青萝三人亦是精神一振,抬头看去。 一名年老的内侍被搀扶着悠悠而来,正是司礼监提督大太监赵琮。 他一出马,柳尚仪不得不收起先前的傲慢,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赵公公。” 赵琮面容和煦,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慢步到了近前,扶起柳尚仪,谦虚道: “不敢当不敢当,你我各司其职,不必拘礼。” 待柳尚仪直起身子,赵琮又转身问艾望远: “大老远便听见吵吵闹闹乱糟糟的,到底怎么回事啊?” 不等艾望远回答,柳尚仪抢先道: “房屋失火,我们怀疑有人故意纵火,正要带回审问,还望公公莫要阻拦。” “呦——”赵琮故作惊讶,“这么大的事,是得审,尚仪做的对,咱家说什么也不能阻拦。” 听他如此说,青萝三人失望不已,刚燃起的希望就此破灭。 柳尚仪倒是松了口气,面露微笑: “如此便好说了,来人——” 话至一半,谁料赵琮打断: “审是要审,不过为免夜长梦多再生事端,直接在这儿审了吧。” 话音一落,那边艾望远立即会意,手掌轻轻一挥,一众小宦动作利落的隔开尚仪局宫女,将青萝三人护在其中,直面赵琮。 柳尚仪这边想要拦阻却是不及,有腿快的小宦搬了圈椅过来,赵琮悠悠坐下,还向柳尚仪笑着招手: “来,尚仪,坐着审,别累着。” 柳尚仪只得硬着头皮就坐,接过小宦奉上的热茶,暗中斜眼看向赵琮。 赵琮啜了口茶,砸吧砸吧嘴,好整以暇的望着青萝三人。 “讲讲吧,谁先啊?” 月人急道:“今晚我因为胆小不敢独睡,就去和青萝她们同住,根本未睡此房,更不可能蓄意纵火,望公公明鉴!” 她话刚出口,柳尚仪便立马接话,向赵琮道: “公公,你听到了,她违反宫规私自与人混住,此事应由我负责,还请公公行个方便,让我将人带走,交由贵妃娘娘发落。” “不急,不急。”赵琮缓缓摆手,“规矩刑罚是归你宫正司,可这别院失火却归我司礼监,待我查明失火一事,知道怎么向万岁禀报了,自会把人交给尚仪带走。” 他的话令柳尚仪无可辩驳,却让青萝和绿竹嗅到了生机。 绿竹先道:“公公,失火一事实在蹊跷,原本这房子是柳尚仪侄女柳暮烟与沐姑娘同住,但她侄女前脚刚挪出来,房子后脚就着火,而大家皆知,柳暮烟对沐姑娘的嫉妒之情溢于言表,柳尚仪一来就急于置沐姑娘死地,其中猫腻,请公公明察。” “哦?”赵琮眯起眼睛,提高了音量:“你的意思是,这火——是尚仪教人纵的了?” “岂有此理!才进宫第一天,就敢攀诬本尚仪,其心可诛!”柳尚仪涨红了脸,“公公,此等祸害不可久留,应早早除之,以免祸乱宫闱!” “尚仪莫要动气,咱们都是在宫中行走的老人了,什么话没听过?几句话而已,不值当不值当,来啊,给尚仪换杯新茶,消消火。” 小宦应了声是,端了一杯新茶给柳尚仪。 赵琮又转向绿竹,语气和蔼:“小姑娘,宫规森严,讲话要三思,你句句指向尚仪,可有证据?” 绿竹道:“我们刚才救火时,发现窗户紧闭,而且门是从外面锁着的,可沐姑娘哪来的锁?显然是有人要烧死她,为防她逃跑,提前封了门窗!” 旁边的青萝也想到一处,灵光一闪,补充道: “对,我还闻到有股香油味,柳尚仪曾派人进屋搬走柳暮烟的行李,说不定就是那时让人悄悄淋了香油,趁着夜深人静放火烧屋。” 赵琮放下茶杯,在空气中嗅了嗅: “呦,别说,好像还真闻到一股香油味,你们闻到了吗?” 艾望远也动着鼻子嗅:“是呢,果然有股香油味。” 柳尚仪手中茶杯登时不稳。 青萝趁机挑唆:“公公,有人要玩借刀杀人,让您底下的人当替罪羊,幸好您老来的及时,明察秋毫,才没让人得逞。” 赵琮哈哈一笑,不予置评,只向柳尚仪道:“尚仪,你怎么看?” 第9章 站队 柳尚仪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强自镇定: “这妮子奸滑刁钻,公公休要听她挑唆。香油嘛,宫里敬天拜佛少不得要用这些东西,巧合罢了。” 赵琮又呵呵一笑,手掌轻拍着椅背,意味深长道: “说来也怪,我们司礼监管着这处别院这么长时间,也没发生过什么事,你们尚仪局一来,就起了大火——” 柳尚仪神色一紧,正要辩解,赵琮却笑呵呵地拍拍她的手背: “尚仪放心,这事儿咱家来扛,下面的人,谁敢去嚼你一句舌根子,咱家就扒了他的皮!司礼监上下,绝不会让他们说一句闲话。” 柳尚仪心底微松,连连点头。 “只是嘛——”赵琮一副犯难的模样,“要说这火是沐姑娘所为,把她们关起来。我们司礼监就少不得上报,万岁过问起来,咱家也得想法保这些儿子孙子,到时候三方对供,若牵出尚仪——” 第16章 柳尚仪已明白他话中之意,看了一眼沐月人,虽心有不甘,也只能妥协: “沐姑娘之事,想来是一场误会,不关也罢。只是依公公之见,火灾之事,我们该如何处理啊?” “要说这火灾啊——” 赵琮抬头望天,缓缓回忆起来: “咱家记得永乐十八年,紫禁城刚建成没多久的时候,也着过一场大火。这等大事,要处理不好呢,多少宦官宫女都要被斩首扒皮的。我们都瑟瑟发抖,唯恐被推出去顶罪。幸好啊,永乐爷仁慈,查明了是雷火击中造成大火,他下了一道罪己诏,将底下人的罪都免了。” 柳尚仪一点就通,颔首道:“是呀,天灾这种事,原本就是难以预料。现已入秋,天干物燥,今夜风又大,想是那檐下的灯笼被吹破,火烛燃了供桌的香油,便烧起了大火。” “可不是?我们这院子年久失修,木头老化,最易着火。咱家正要向上禀报拨些银两重修,可巧碰上这档子事,有劳尚仪旁证了。” 柳尚仪好好布的一个局,被他反客为主不说,还让他借机捞一把油水,偏偏却不能点破,只能顺着他做。 老狐狸! 她心中暗骂一句,面上笑道: “自然,大家同在宫中做事,互帮互助礼尚往来,才能和气生财。” “好,那就按这个说辞,我们各自回去复命吧。” “告辞。” 柳尚仪行过礼后,带人离开。 待尚仪局的人远去之后,赵琮又和蔼的看向青萝三人: “三位姑娘受惊了,一场误会,都解决了。只是咱家要提醒你们一句,以后进宫,这样的误会你们只会遇到更多,想要走的远,就要明白,有些事该止则止,否则,便会给自己引来更大的事。” 沐月人似懂非懂,绿竹沉默不语,青萝很快反应过来,接话道: “明白,冤家宜解不宜结嘛,我们也不是小气的人,今夜这事过去了,以后再不提的。” “不错。”赵琮拊掌而笑,“姑娘有悟性,不枉咱家来这一遭。好啦,夜深风凉,快安排她们洗漱歇息去吧。” “是。” 两名小宦上前带她们三人离开,月人却不愿走: “我还有重要的东西在里面呢。” 小宦劝:“姑娘放心,奴婢自会寻来给姑娘送去。” 月人拉住青萝和绿竹,道:“那我还要跟她们住一起。” 小宦看向艾望远,见艾望远点了点头,便应了声好。 月人这才跟着他们离开,去往青萝绿竹的房间。 赵琮看着三人离去方向,猜到所住房间,眉头微皱,向艾望远道: “你来。” ****** 房内。 赵琮窝在椅中,一手轻支着额头。 艾望远亲自端了盆洗脚水,放到赵琮面前,轻柔地为他脱去鞋袜,小心捧着他的脚放进水中,开始细心的揉搓。 “以前总听人讲柳尚仪雕心雁爪,出了名的狠辣,今夜总算领教了她的厉害,要不是干爹及时赶到,儿子就着了她的道了!” “哼。”赵琮眼皮一抬,“说吧,收了什么好处啊?” 艾望远一怔,立马堆起了笑,从怀里掏出玉佩,放到赵琮旁边的桌子上。 “儿子收好处,都是为了孝敬干爹。” 赵琮瞥了一眼那玉佩,不屑一顾。 “得,我不缺你这点孝敬,只求你出了事,人头落地的时候,别牵连我。” 艾望远立即慌了:“干爹这是何话?儿子惶恐。” “好,我也不跟你绕弯子。”赵琮直起身子,语重心长:“我只问你一句:干咱们这差事的,做到最好,能做到哪个份上?” 艾望远想了想,答道:“自然是您这样,或者兴安公公那样,进了司礼监,总管内廷事务,职涉外廷朝政,为万岁分忧,就是儿子做梦也不敢想的福分了。” 司礼监乃是明朝宦官二十四衙门的首席衙门,与内阁部院对应,干预人事参与政治,甚至可代帝批红,而兴安公公则是司礼监四品掌印大太监,稳坐内廷第一把交椅,有內相之称,可谓权势最高的宦官。 “是喽。”赵琮点头,“咱们这样的,做到顶天,也是奴婢。可是她们,但凡有一个起来的,就是主子!你说是奴要主死易,还是主要奴死易呀?” 艾望远正色:“自然是主要奴死易。” “你既知道,怎地还给人安排那样一个住处?” “今夜她们脸上沾了灰尘,因此干爹有所不知,那沐月人姿色出众,是这一干良家女里最拔尖的,定能博得万岁欢心,儿子当然对她多有优待。可是那元青萝和叶绿竹,瞧着不像能中选的样子,且抠门得紧,儿子自然就发配她们到偏僻之处了。” 赵琮听罢,摇头叹道:“亏你的名字叫望远,怎么看事情如此短视!” 艾望远不解,想了想道:“还请干爹明示。” “你干爹我洪武三十一年,十四岁进宫,屡经风浪。” 赵琮抬起洗好的双脚,艾望远赶紧拿布给他擦脚,只听他悠悠道: “建文帝靖难之后,我在。永乐帝时,汉王与太子爷争位,我还在。宣德帝时,孙皇后与胡皇后相争,我仍在。王振得宠时权势熏天,太上皇是咱家伺候着,土木堡出事后,当今万岁登基,还是咱家伺候着。” 第17章 他一边说,艾望远一边将他擦干的脚放进鞋内,待穿好鞋后,赵琮站起身来,问道: “历经六朝七帝,依旧不倒,凭的是什么?” “干爹有菩萨保佑,自然逢凶化吉!” “屁!”赵琮啐他一口,“你干爹我从不信那些虚的,活到现在就凭两样:一是能识人,二是会站队。” 艾望远讨好地笑:“儿子也会站队,干爹站哪边,儿子就站哪边!” 赵琮一下被他逗乐了,笑骂:“猴崽子,干爹给你指条明路。” 艾望远忙道:“干爹您吩咐!” 赵琮道:“那沐月人容貌倾城自不必说,另两个丫头嘛,叶绿竹智赛萧何机强陆贾,一眼看穿了老油条柳尚仪的布局,实不简单;元青萝随机应变灵活敏捷,懂得借力打力顺应局势,亦是可造之材。可见她二人皆非池中之物,能否鲤鱼化龙,不过是时间问题。待会儿你就给她们换个好去处,好吃好喝好穿伺候着,将来她们若成了主子,准念你今日的好。” 艾望远闻言,面露疑惑:“可是干爹,这叶绿竹和元青萝今晚摆明了和柳尚仪作对,我若讨好她们,怕是会得罪了柳尚仪那边——” 赵琮瞅他一眼,道:“柳尚仪背后的靠山是贵妃娘娘,就是因为有这层关系在,不管你对柳暮烟多好,她只当你是巴结,怎会承你的情?” 艾望远豁然开朗:“干爹的意思是赌这三个没靠山的,以小博大?” 赵琮答非所问:“她侄女刚进京,就敢在咱们司礼监的地盘放火,若是让她成了气候,只怕咱们往后的日子不好过呀。” “懂了!”艾望远向赵琮深深拜倒,发自肺腑道:“听干爹一席话,儿子终生受用不尽呐。” “少拍马屁,把事办好。” 赵琮转身向床榻走去,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记住,人生就是一场豪赌,该下注时就下注。” ******** 青萝三人擦洗过后,换了干净的衣服,正准备休息,敲门声传来。 开门,是艾望远那张热情的笑脸。 “三位姑娘,请随我来。” 她们被带到一个新的住处。 一进院门,便觉陈香扑鼻,令人神清气爽。 只见庭中一株怒放的桂花树挺拔而立,冷月映照之下,繁花满枝,清香四溢。 再进到房间,比月人先前所住的那间还要宽敞,是个套间,铁力灯挂椅、紫檀平头案、黄花梨圆角柜、红木梳妆台......一应摆设俱全。 而睡铺方面,除了卧室的花梨木架子床外,还含有一暖阁,多置了两张罗汉榻,铺上柔软的棉被,另放了两套崭新的衣服,熏得香喷喷暖烘烘。 看得青萝直呼:“哇,简直天壤之别。” 绿竹倒是依旧宠辱不惊的样子,自顾自的将所带书籍往书柜放去。 艾望远又微笑着从小宦手里接过一个包裹,双手呈给沐月人。 “火太大,好多东西都烧的不成样子,凡是能分辨的,都在里边了,沐姑娘看看有没有你要的东西,缺的话明天奴婢再差人继续找。” “多谢!”月人赶紧从他手中接过。 “不打扰三位姑娘休息了,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 艾望远率人离开,关上了门。 月人把包袱放在桌上,打开翻看。 青萝凑到近前,只见那包袱里什么都有,衣服、首饰、银锭......要么烧的不成样子,要么沾满灰尘,面目难辨。 她拈起那烧得只剩半只袖的衣服: “唉,做工这样好,一定很贵,可惜,真可惜。” 月人却完全不在意,急切的在包袱里扒来扒去。 青萝奇道:“你找什么?我帮你呀。” 话刚问完,便听月人喜道:“找到了!” 第10章 结拜 绿竹闻声,也凑了过来。 那是一条长命锁,虽被熏得一片黑乎乎,却仍能看出是白银打造。 “其他的都可以丢,唯独它不能。” 月人对它宝贝极了,捧在手心,用衣袖轻轻将上面的黑灰擦去,露出正面所刻字迹:百家宝锁。 “我出生的时候,算命的说我命薄,爹娘便特意请了我们当地有名望的人,去百户人家筹钱,集百家之力打造了这把百家锁,佑我平安,保命长寿。” 月人擦好了正面,将锁翻了个面,继续擦去,反面果然也刻着四个字:长命富贵。 绿竹道:“这种锁我倒是有所耳闻,要从三岁戴上,12岁度过大关后再解下。” “嗯。”月人点头,“按理是这样,可算命的说我的大关在十六岁这年,所以要过了十六岁才能解。” “原来如此。”绿竹恍然。 青萝听了,却是另一番心情,低声道: “好羡慕你,有这样好的爹娘。” “昨晚我入睡前放它在枕边,去找你们时忘了带,没成想就遇上这样一场大火,差点被人烧死......” 月人望着擦好的长命锁,忽地眼眶发红,沉默不语。 绿竹猜到她的心事,轻抚她的发丝,柔声问: “想家了?” 月人被她说中,再也忍不住,晶莹地泪水夺眶而出,哇地哭出声来: “我想爹,我想娘,我想回家,我不想待在这里,她们好让人害怕啊......” 第18章 青萝连忙轻拍着她的后背,好声哄她: “不怕不怕,你的大灾,长命锁已经给挡了,以后定会平平安安的,谁也害不了你。” “对,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看,今晚我们不就逢凶化吉了?”绿竹也劝她。 月人哭得抽抽搭搭,她们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像哄小孩那般安慰她,一个拍她后背,一个给她擦泪,总算让她的情绪稳定下来。 绿竹倒了杯热茶递给她,不解问道:“看你穿戴言行,想来也是富户出身,为什么不找人嫁了,却来趟宫里的浑水呢?” 月人轻轻摇摇头,神色黯然:“没人敢娶。” “什么?”青萝吃惊,“你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竟然没人敢娶?还有没有天理?” 月人苦笑:“坏就坏在这美人的名号上。” “为什么?”青萝问。 月人长叹一声,娓娓道来: “我们那里有一位恶少,仗着家里有人做官,鱼肉乡里为非作歹。凡是他看上的姑娘,就必要纳了做妾,蹂躏作践,百般折磨。也不知是他身边哪个好事的帮闲,向他提及我的容貌,他便生了心思要纳我过门。” “这人想的倒美,你家境也不差,直接拒了不就行了?”青萝道。 绿竹微微冷笑:“有钱的哪比得过有权的?纵使你不愿,可他家里官大势大,自然有百般手段逼你不得不从。” “是呀,在他的威势之下,无人敢与我家定亲,爹娘不想我做他拳脚下的冤魂,便决定送我进宫,谋求生路。” 说到这里,月人轻轻摩挲起掌中的长命锁,幽幽道: “希望它能佑我中选,得万岁喜欢,有了封号在身,便可光耀门楣,那恶少就不敢欺负我的家人了。” 绿竹由衷道:“姐姐仙姿玉质花颜月貌,又娇憨天真纯善温和,定能拔得头魁,为万岁所喜。” “真的吗?”月人清亮里的眸子里闪出希望。 “真的!”青萝搂住她的肩,“皇帝老儿如果没有相中你,那只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月人好奇地问。 青萝眉毛一挑:“他瞎了。” 绿竹立马捂住她的嘴,轻声呵斥:“慎言!” 月人却被逗笑,呵呵直乐。 绿竹被她感染,也忍俊不禁,松开了青萝。 “诶,你们进宫的原因又是什么?”月人问。 绿竹端起茶杯,轻饮了一口,道:“报恩。” “报恩?”月人和青萝同时发问。 “嗯。” 绿竹望向窗外明月,缓缓讲述: “我家原住紫荆关,七年前,也就是正统十四年,王振专权,哄着太上皇征战瓦剌,我军大败。瓦剌趁机进攻京师,紫荆关被破,我的爹娘双双殒命。” 她停顿了下,似是又回到那段记忆,眼眶微微湿润: “而那时我在通州的外婆家居住,刚巧躲过一劫。紧接着瓦剌包围京师,朝中大臣有人主张弃京南逃,置京师百姓于不顾,幸好于少保力排众议积极备战,率师二十二万,列阵九门外,抵御瓦剌大军,收复失地,保下千万百姓。我的命,也因此得以存活。” “这场大战我听老丁头讲过,说是通州乃粮仓重地,很是打了一场恶仗呢。”青萝道。 “对。为护家园,我的舅父响应号召而参军,死在那场战役里,留下外婆和我相依为命。”绿竹叹了口气,“本来这次选妃,我可以找人嫁了躲避过去,但外婆病重,急需用钱——” “所以你为了报答外婆的养育之恩,就报名进宫,将宫里付的银币都给你外婆看病?”青萝猜测。 “嗯。”绿竹点头,“进宫有月例,也能赚钱贴补贴补我外婆,她年纪大了,以后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 “唉,真是各有难处。”青萝唏嘘。 “该你了。”绿竹道。 青萝便讲了一遍自己进京始末,月人难以置信: “你的父母竟将你埋在地下?他们好狠的心呀。” “可能他们穷,养不起我吧。”青萝耸耸肩,“我倒不恨他们,只是——” “只是什么?”月人问。 “只是我从此落下了阴影。”青萝幽幽一叹,“幽深的地下,封闭的木箱。这个画面刻进了我的记忆,只要一想到它,就会透不过气。所以,我最怕死了,也看不得死。” 月人和绿竹皆露出心疼之色,青萝不忍惹她们感伤,赶紧收了情绪,嘻嘻一笑: “不过想想我命挺好的,你们都是迫于无奈,只有我,是欢欢喜喜的来。进宫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饿肚子了。” 绿竹却更加心疼了,轻轻摸摸她的头。 “难怪你处事圆滑擅于伪装,原来都是生存所迫。不过你要谨记,这些手段,只能用于自保,不可害人。” “嗯。”青萝乖乖地点头。 月人认真的想了想,道:“可惜我们不在一个地方,无法相识。不然我就可以把你接进家里,做个异姓姐妹,一起生活,免你饥寒困苦。” 青萝只觉心中一阵暖流涌过,说不出的感动,情不自禁握住她们两个的手。 “现在认识也不晚呀。” 绿竹和月人也回握住她的手,笑着点头。 恰逢夜风拂过,吹得花树枝头摇曳,花瓣随风而落,晃悠悠飘到屋内的桌面上。 第19章 青萝闻得花香,抬头望向那满树桂花,忽然兴起,提议道: “咱们三人经此一事,也算共过患难,何不效仿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来个沐叶元桂树三结义呢?” “好呀。” 绿竹和月人马上响应,三人当即来到院内,折枝为香,跪于桂花树下,对月盟誓: “元青萝,十五岁。” “叶绿竹,十五岁。” “沐月人,十六岁。” 青萝学着戏文里的词,有模有样道: “我们三人自愿结为异姓姐妹,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不好。”绿竹出声打断。 “哪里不好?”青萝问。 “同年同月同日死不好。”绿竹解释,“既为姐妹,不管遇上什么事,自然是希望其他人安好无忧。但生老病死福祸难测,真有谁不幸遇难,余人也该继续努力生活,好承其遗志,延其精神。” 青萝和月人听了,皆觉她说的有理,绿竹便重新起誓: “我们三人自愿结为异姓姐妹,从此互相帮扶同甘共苦,携手并进永不相负。倘有谁不幸遇难,余人更当珍视性命,逆境求生,好承其遗志,延其精神,代其存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青萝和月人也跟着念了一遍,接着三人以茶代酒,同时饮尽,最后相顾而笑。 “以后,我就是你们的大姐姐了。”月人道。 “月人姐姐。”青萝和绿竹齐唤。 “哎~”月人开心地应。 绿竹微笑地看向青萝:“咱俩既是同岁,便直唤名字吧。” “好呀,我也更喜欢叫你的名字。”青萝开心地应,“咱俩的名字在一句诗里,这样会让我觉得,我的名字其实也没那么随意。” “嗯。”绿竹笑着点头。 三人携手进屋,各自安寝。最华贵的花梨木架子床,自然是留给月人,青萝与绿竹则进了暖阁。 当晚,青萝睡的很香。 她甚至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出生在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绿竹和月人成了她的姐妹,她们不愁吃不愁穿不愁住,生活无忧,快乐安稳。 天微亮时,她朦朦胧胧醒来,却发现邻床的绿竹睁着一双眼睛,直直的望着房顶,也不知在想什么。 “绿竹,你怎么不睡?”她迷迷糊糊的问。 “睡不着。”绿竹说着,打了一个哈欠,明显犯困。 “你可能是刚来这里不习惯,慢慢的就好啦。” “嗯,你快点睡吧。”绿竹柔声催促。 “哦。” 她复又睡去,继续做自己的美梦。 三人在这间院落连着住了几天,直到各地良家女陆续到齐,她们才被带往一处大殿,进行入宫前的选拔。 第11章 选拔 良家女们排成几列长长的队,依次被带入大殿。 礼仪房的宦官与尚仪局的女官集体出动。 掌籍女官与典簿宦官察视挑选,司籍女官与奉御宦官艾望远负责核查记录,四人成组,分往不同的良家女队伍中去。 第一轮:考核身材。 凡是高矮胖瘦不符要求的,淘汰。 第二轮:看五官,听声音。 检查耳目口鼻发肤肩背,有不周正者淘汰。 良家女依次说出自己籍贯姓名年岁,口齿不清音色难听者出列,淘汰。 第三轮:量手足,观仪态。 典簿拿尺一一去量她们的手足,艾望远观其行走,腕短趾长仪态难看者,淘汰。 三轮考核下来,青萝三人全部符合,被淘汰的良家女有数百名,全部被原籍遣回,剩余的良家女重新列队,艾望远向她们训话: “自今日起,你们就要正式学习礼仪规矩。通过考试,才可以获得晋升,进宫参加最后一轮选拔。只有在最后这轮被选上的,才有资格成为万岁的嫔妃,余下人等,自动归为宫女。” 明朝的宦官体制是二十四衙门,分别为十二监四司八局。宫女却只有六局一司: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以及宫正司。 大家各司其职,处理宫廷各项杂事。 此次的选妃,便由司礼监下属的礼仪房和尚仪局共同负责。 定下入宫名额,除了尚仪局的女官们要进驻,为她们培训宫廷礼仪,尚服局也特派人来,为她们量了尺寸,制作新衣。而尚食局送来的食物,比之先前也有所升级。 吃的更好,穿的更好,青萝一本满足。 只是绿竹依旧睡不着,青萝好奇的问及原因,绿竹答道:“得最后一轮选拔过去,我才能睡个好觉。” 青萝也未多想,以为她心事重,只安心备考。 自从上次柳尚仪与赵琮交过手后,见识了他的厉害,便收敛不少,不敢在司礼监的地盘掀风作浪,一切按流程规章办事。 因此礼仪考核的过程很顺利,三人全部通过。 ******* 青萝终于见到了大名鼎鼎的紫禁城。 抬头望去,殿宇楼台高低错落,红墙黄瓦光彩夺目,一派巍峨壮观,气势磅礴。 如一只静静盘卧的巨兽,既庄重又凝重,满是风光,又满载风霜。 不知藏了多少苍老故事,掩盖多少历史尘埃,见证多少风雨沉浮,亦不知吞没了多少离合悲欢。 宏伟华丽的表象之外,更是笼罩着一层无形气场——王权的威严。 第20章 令人不由自主的生出敬畏之心。 青萝随着队伍整齐有序的穿过筒子河,从玄武门进宫,更近距离的观赏这座普天之下最华美恢宏的建筑。 雕梁画栋,飞檐斗拱,殿脊之上的瑞兽栩栩如生。 白玉栏杆,青石为基,四周围以望柱,雕花穿龙精致考究。 时值深秋,通道一侧的树木叶子都已枯黄,秋风徐徐,吹落一地黄叶,与日光下的金色琉璃瓦相映成辉。 朱墙上映出斑驳树影,犹如一幅剪纸画,轻轻摇曳,伴随着沙沙的叶响,仿佛在欢迎她们的到来。 青萝小声感慨:“乖乖,皇帝老儿是不是天底下最有本事的人不好说,但他一定是天底下最会享受的人。” “嘘。”绿竹食指竖在唇边,“大庭广众之下谨言慎行。” 青萝吐吐舌,噤声不语。 良家女队伍被带入北五所,排队立于正殿外面。 这一轮选拔,主要是看良家女的气色体型,探乳嗅腋,验明贞操。因此殿内搭着两个帐幔,每个帐幔内都配有两名稳婆,司籍女官在旁记录,礼仪房的宦官们则守在殿外,负责传唤带人。 而赵琮和柳尚仪坐镇当中,统领全场。 凡是中选的良家女,会被专人带出,直接入住北五所后院,而未中选的良家女,则会发放代表宫女的牙牌,等候分配。 柳暮烟第一个进去,很快被宫女带出,往后院而去,显是中选。 殿外檐下的角落,几名值班的小宦闲着无聊,便悄悄下起注来:每进去一位良家女,就赌她是否中选。 恰逢司设监的宦官来送东西路过这里,为首的是名姓张的掌司宦官,后边跟着一名清瘦宦官,怀里抱着一个重箱。 那坐庄宦官瞅见,便向那张掌司笑道: “呦,张公公,来送东西呐。” “是呀,你们够热闹呀。” “来来,张公公也来玩一把,押个注呗。” “好呀。” 张掌司停下,后面的清瘦宦官正要弯腰放下手中重物,他侧目瞥见,阴阳怪气道: “叫你放了吗?” 清瘦宦官立马停了手中动作。 张掌司又道:“给我抱住喽,万一把这东西摔了,回去有你好看!” 清瘦宦官唯唯诺诺点头,再不敢动。 “来来,看看下一位能不能中选?”坐庄宦官招呼。 众人齐往门口望去,清瘦宦官也好奇偷看,排在下一位的正是绿竹,只听他们议论: “虽说肤色略暗了些,但胜在五官秀美气质清雅,自有一股风韵,我赌她中!” “同意,我要是万岁,也会对她过目不忘的。” “嗯。”张掌司点头,“此女气度不凡,虽非绝色,却也不是凡品。” 一名小宦道:“都选她中,那我就赌她不中吧!” 张掌司打趣:“赌她不中?你不会是相中了她,想收她做情妹妹吧。” “倒也不是不可。”小宦笑。 “得了吧,你品级不够,趁早别做那白日梦。”张掌司又拍拍胸脯,“得是咱这种品级高活又好的才行。” “嚯。”坐庄宦官挤兑,“敢情您没切干净呀?” “哎,男人嘛。”张掌司笑道,“干不干净都一样,只要心中有念头,就不怕玩不出花样!” 众宦官跟着哄笑,清瘦宦官微微皱起眉来。 坐庄宦官见他没有押注,便向他道:“别愣着,下注啊。” 清瘦宦官连忙摇头:“奴婢就不掺和了。” 张掌司立即不乐意了,骂道:“狗东西,让你押,那是他妈的看得起你,别他妈给脸不要脸啊。” “奴婢不是不给面子。”清瘦宦官赶紧解释,“实在是身上没什么钱。” 张掌司趁机道:“不够先从我这儿借,等发了月钱再还,不过要算上利息!” 清瘦宦官明知道他在变着法的讹钱,却不能点破,便问:“那公公您说她中还是不中?” “我说她中!” “那奴婢斗胆,赌她不中。” “好呀,话说到前头,输了,利息可是一分也不能少。” “是是。” 几人说话间,绿竹已被引进殿内察看。下一位是月人,众宦官均无异议,一致认为她必定高中,无需押注,只等绿竹出来揭晓结果。 过了一会儿,月人刚被带进去,绿竹便从殿内走出,立在树下,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 张掌司神情一喜:“中了?” 话音刚落,绿竹轻轻抬起手,微笑望向掌中之物。 掌心之中,是一个牙牌,结果不言而明。 众宦官一阵失望声,坐庄宦官拿起赢的银钱要付给清瘦宦官,张掌司却一把拦住: “不行,这把不算,你再给我猜一把!” 下一位是青萝,进殿之前正好碰上月人被宫人引出,一见这架势,青萝和绿竹便知她已中选,开心的拉住她道喜,三个小姐妹简短的说了句话,月人随宫女向后院而去。 趁着这功夫,众宦官细细观察起她: “灵秀水润,白里透红——” “一看胃口就好,吃嘛嘛香。” “对,入宫前我在村里见过这样的姑娘,好养活,肯定也好生养!” 清瘦宦官盯着青萝那稚嫩的脸庞看了片刻,想了想,先问张掌司:“公公,您这次押哪边?” 第21章 张掌司啪地放下银子:“我还押她中!” “那奴婢就只能还押她不中了。”清瘦宦官陪笑。 张掌司冷哼一声,帮他押下银子。 等青萝从殿内出来,众宦官向她手中看去,赫然拿着一个牙牌! 众宦官又是一阵失望声。 “你小子,运挺旺啊。” 坐庄宦官拿着赢钱又要递给清瘦宦官,张掌司又拦了出来,一把揪住清瘦宦官的衣领: “不行,你给我说说,为什么不中?” “奴婢也是瞎猜。” “少来,今天不讲出个一二三来,饶不了你!” 清瘦宦官无奈道:“那奴婢就斗胆献个丑了。” 张掌司松开他衣领,清瘦宦官微微低下头,一脸谦卑的讲道: “诸位公公的眼光自是不差的,以男人的标准来看,这两位自然会中选,可万岁这次选美,却是为了繁衍子嗣早得太子。上一位女子虽然气质独特,别有韵味,但是你们看——” 他示意众宦官往绿竹那儿看去,接着解释: “她肤色暗淡眼窝微微泛黑,皆是肾气虚弱的表现,而这种气色是不易生子的,怎么可能会过稳婆那关?因此奴婢才斗胆赌她落选。” “哦~”小宦们恍然大悟。 “那刚才的呢?她气色不差呀。”又有人问。 第12章 六局 “刚才那位好是好,可她太过稚嫩,应该还没有长成一个女人,所以奴婢才押她不中。” 众宦官又恍然,坐庄宦官道:“你小子眼挺毒啊。” “侥幸,侥幸。” 清瘦宦官陪着笑,腾出一只手去拿银子。 啪! 张掌司的耳光扇来。 清瘦宦官始料未及,怀中重箱登时跌落在地。 响声传到绿竹耳中,她循声回头,张掌司正对着清瘦宦官打骂: “狗东西,赢了我还敢伸手拿钱?你他妈什么东西自己不清楚吗?还有,让你给我抱稳了,你却给我摔了,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公公误会。”清瘦宦官连忙赔罪,“奴婢拿钱也是想孝敬公公您,并无他意。” 张宦官听了,顿时收了手。 “算你这狗东西懂规矩。” 他将那银两往自己兜里一揣,不再追究,转身向前走去。 清瘦宦官也赶快拣起箱子,抱在怀中,快步追上。 绿竹微微叹息,转回头来,正逢青萝到她面前,见青萝也是手拿牙牌,不禁讶异: “你落选了?” “嗯。” 青萝点头,眼神中满是迷茫。 绿竹打量着青萝,面露迷惑: “难道你也是不易生子?可是看着不像啊。” “她们说我现在不能为万岁生子。” “不能?” 绿竹更加疑惑了,刚要展开猜测时,只听青萝呆呆的问: “绿竹,葵水是什么?” 绿竹一怔,青萝又道: “她们说我葵水未来,发育不全,所以不能为万岁生子。” 周围的良家女见青萝长这么大,连葵水都不知,纷纷偷笑。 绿竹却瞬间明白,这些年来青萝跟着老丁头颠沛流离,饥一顿饱一顿,影响了身体发育,是以长到十五岁,身上还未来葵水。而老丁头又是个大老粗,更不可能教她这些隐晦难言的东西。 面对青萝迷茫的眼神,绿竹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 “这些女孩子的事情,以后我慢慢讲给你听。” 待所有良家女察看完毕,落选者被带往尚仪局大院,听从下一步安排。 到了尚仪局大院,已有四名穿着五品官服的女官到场,上方摆着六个椅子,但这四名女官却不坐,只是立于秋风之中默默等候。 众人也只好排队站在院落里,和她们一起等候。趁着这空档,青萝小声和绿竹聊天: “听说落选的人要从使役宫女做起,相当于打杂的学徒。或者去各个妃嫔的宫殿端茶倒水扫地抹灰,做个贴身服侍的女官。或者去六局,学习相关技术,等晋升为长使后,才会被主掌女官任命职位。” “那你是去妃嫔那里,还是进六局?”绿竹问。 “我仔细想了想,妃嫔那边暂时不要去,万一遇到个脾气不好的,打骂起来,只有受罪的份。不如先去六局待着,等以后月人姐姐获宠了,让她把我们要了去,一起过好日子。” 说到最后,青萝忍不住漾起笑意,开始幻想跟着月人享福的生活。 绿竹轻弹下她的脑门,笑道:“别做梦啦,先想近处的,六局里边选哪个好呢?” “这个难不倒我,我都向人打探清楚了。” 青萝拍拍胸脯,现出骄傲的小表情: “尚仪局掌礼仪,最气派;宫正司管刑罚,最威风,可这两个都归柳尚仪管,决不会选我们,所以不必考虑。尚服局、尚食局、尚功局,这三个局油水多,最好捞钱。尤其是尚食局,还离美食最近,准把肚子伺候得美美的。还有一个尚宫局,导引中宫,掌六局出纳文书,原本是最体面的,但被柳尚仪身兼两职压了势,不过总体来说,也算个好去处。” “那尚寝局呢?” “尚寝局最不能去,不是掌床帷茵席,就是舆辇伞扇,或是种植果蔬、灯烛膏火一类,完完全全就是个干苦力的清水衙门,最关键是——” 第22章 讲至这里,青萝看了眼左右,凑到绿竹耳边,低声道: “听说现在这个掌管尚寝局的女官,性情古怪乖僻刁钻,极不好相处,其他人看见她都恨不得绕道走。” “行啊你,短短时间,这宫里的门道全被你摸清了,交际往来有一套。”绿竹露出欣赏的笑。 “那是当然。”青萝更骄傲了,“以前在市集遇到事,老丁头不好出面的,全让我去卖乖扮可怜。” “好,以后在宫里,也由你出面。”绿竹笑道。 “没问题!”青萝道,“那我们说定了,首选尚食局,然后尚服局和尚功局,最后是尚宫局,总之绝不去尚寝局!” 两人说着话,忽然有人朗声传道: “尚仪到——” 众人立刻停止闲话,屏神敛息,调整仪态站好。 只见柳尚仪在一众宫女的前呼后拥下姗姗来迟,其他四局的首领女官带头恭恭敬敬的向她行了个礼: “见过柳尚仪。” 柳尚仪微微颔首,慢声问道:“人到齐了吗?” 手下的一名女官答:“只有苏尚寝称病未来,余下四局都到了。” 柳尚仪冷哼一声,眼神中闪过一抹嫌恶:“又是她。” 掌管尚食局的王尚食笑着打圆场:“想来苏尚寝那里不缺人,她不来正好,刚好可以把人都分给我们。” “对,我们尚功局活重,这次可要多给我们些人手。” “我们尚服局的活儿也不轻呀。” 柳尚仪见其他女官跟着岔开话题,便道:“好了,不管她,我们开始吧。” 说完,柳尚仪面向众人,仪表肃穆,朗声训话: “自今日起,你们便正式成为宫女,在这宫里当差。不管你们是去各位娘娘的寝殿,还是去六局一司,都要尽心侍奉,守好宫里的规矩。丑话说在前头,若有谁不老实,违纪犯错,别怪我不留情面!” “是。”众人齐应。 “好,大家入座吧。” 她率先入座,位于正中,其他四名女官也依次落座,给苏尚寝准备的那张椅子则被宫女撤去。 柳尚仪掸掸衣襟,向一侧的女官问:“各位娘娘的宫殿有没有缺人呀?” “回尚仪,各位娘娘的宫殿皆是满员,目前并不缺人。”女官答。 “好,那就由六局一司来挑吧,谁先来啊?” 柳尚仪问完话,其他四局的首领女官皆微微欠身,均道: “尚仪先请。” 柳尚仪也不客气,微微一笑,向众人道: “愿进尚仪局的,出列。” 数名宫女出列,排在她面前站定。 柳尚仪挑了几人,由下属女官带走,接着道: “愿进宫正司的,出列。” 又有数名宫女出列,柳尚仪挑过之后,轮到尚食局。 王尚食起身,脸上带着和善的笑:“愿进尚食局的,出列。” 青萝赶紧拉着绿竹从队伍中走出,另有数名女子出列。 王尚食从她们面前一一走过,扫向她们的脸庞,到了青萝这里时,停下步履,打量着她那双清灵灵的大眼睛,问: “你为什么想进尚食局呀?” 青萝心中一喜,端端正正向她行了个礼,答: “奴婢听闻凡是给万岁呈上的食物,尚食都要先尝,替万岁试毒,所以奴婢想能当此任的,定是忠勇之人,便情不自禁的心向往之。” 她讲出早早准备好的说辞,一番马屁拍的真诚自然,就连旁边的绿竹听了,也暗笑称赞。 果然,王尚食很是受用,笑呵呵道:“嗯,模样水灵,人也机灵——” 刚说了一半,身后传来柳尚仪的两声咳嗽,只听她道: “再多看看。” 王尚食先是一怔,而后微微侧头,用余光观察了下柳尚仪表情,最后点了下头,默默从青萝面前经过。 青萝失望不已,内心大骂柳尚仪。 接着王尚食又到了绿竹跟前,不等她开口,柳尚仪又咳嗽了两声,王尚食意会,这次问也不问,便径直走开,在后面的宫女里挑了几名带走。 尚食局之后是尚服局,青萝继续拉着绿竹出列,但有了尚食局在前,尚服局的首领女官已知柳尚仪话外之意,挑人之时直接绕过她们二人。 青萝与绿竹对视一眼,心里皆起了不好的预感。 不出她们所料,尚宫局与尚功局也是如此,很有默契的不选她们。几轮挑选下来,只有她们剩到了最后。 空荡荡的院落,两人站在那里,对面的柳尚仪冷眼以待。 下属女官问:“尚仪,她们两个怎么处理?” 柳尚仪斜眼瞅向她们,幸灾乐祸道:“给苏尚寝送去吧。” 言毕,柳尚仪拂袖而去,留给她们一个高傲的背影。 青萝失望又失落,脸上满是无奈,看向绿竹。 绿竹温声劝道:“别想太多,既来之,则安之。” 一名宫女带着她们去往尚寝局,不同于尚仪局的热闹气派,尚寝局处处显着冷清,连人员也是稀少。 到了一处寓所前,宫女道: “这是苏尚寝的住处,你们自去找她吧。” 青萝连忙拉住她的衣袖,好声道:“好姐姐,我们又不认得她,你帮我们找吧。” “诶,不着急。”宫女抽回自己衣袖,语气淡淡:“待会儿你们就认得了。” 第23章 她无视青萝求助的眼神,冷漠离去。 青萝无奈,又瞅向绿竹。 绿竹再次温和劝道:“既来之——” “则安之嘛,我知道了。” 青萝摆了摆手,转身向里面走去,小声嘟囔: “整天就会这一句。” 两人进到里面,是个小院落,刚转过影壁,便碰到两名洒扫的宫女端盘出来,青萝赶紧上前向其中一名宫女询问: “姐姐,请问苏尚寝在哪里?可否带我们去见她?” 这名洒扫宫女听得苏尚寝三个字脸色一变,也不言语,只向她们投以一个同情的眼神,转身便走。 青萝只好又去问另一个,刚叫了一声姐姐,那名宫女就连连摆手,慌忙避开。 “这里的人真怪,都不说话。”青萝皱眉。 绿竹道:“我们再往里边走走。” 两人又继续向里行去,再未见人影,直到走至正房大门,才看到一名中年女人,趴在阶前木梯下,脑袋侧抵在地上,一声不吭。 青萝见她穿着朴素,无官服在身,又恭恭敬敬的跪在这里,便猜测是侍奉的嬷嬷,上前问道: “嬷嬷——” “嘘!” 那嬷嬷示意她们噤声,神色严肃的向她们招手,示意她们趴下。 “见苏尚寝还得下跪?她好大的谱啊。” 青萝小声嘀咕,却还是和绿竹一起照做,双双跪于另一侧。 她伏于地面,也将头埋得低低的,安静等候。 啪嗒。 木梯传来声音。 想是人到了。 “见过苏尚寝。”青萝恭敬开口。 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青萝等了片刻,也未听到离开的声音,心中实在好奇,便悄悄抬起头来,偷眼瞧去。 她对上一双滴溜溜圆的眼睛。 两只眼珠,一只淡棕色,一只淡蓝色。 还有长而白的毛发,圆滚滚的身躯,粗短软的四肢,蓬且松的尾巴。 那是一只姿态优雅气质高贵的——小白猫。 第13章 尚寝 睁着一双圆眼,萌呆呆直勾勾的瞧着她。 “怎么是只大懒猫?”青萝大跌眼镜。 那嬷嬷一见白猫,脸上便泛起笑容,温柔的抱起它:“可算出来了。” 她二人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嬷嬷刚才压根不是在跪苏尚寝,而是伏在地上,观察藏在木梯间隙的猫咪,等着它出来。 嬷嬷打开旁边的食盒,用筷子夹了块肉喂给它吃,专心又细心。 青萝向前凑了凑:“嬷嬷,苏尚寝在哪儿呀?” 嬷嬷瞅她一眼:“找苏尚寝?你们是哪儿来的?” “我们是新进的宫女,柳尚仪把我们分配到这儿的。”青萝答。 听到柳尚仪三个字,嬷嬷嗤笑一声:“呦,好心的柳尚仪又往冷衙门里送人了。” “唉,一言难尽。”青萝叹气,“我们本来是想去尚食局的,她跟我们有怨,偏偏让我们来这里,听说这儿的苏尚寝脾气古怪又刁钻,要多难伺候有多难伺候。” 嬷嬷又瞅她一眼:“外边是这么说的吗?” “难道不是吗?刚才我们进来,碰到两位宫女姐姐,一提苏尚寝的名字,她们就像听到了鬼一样!” 嬷嬷淡淡哦了一声。 “她人在不在?”青萝问。 嬷嬷低首轻抚白猫,语气依旧淡淡:“先在这儿等着吧。” 青萝听到要等会儿,瞬间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 “唉,热死我了,口干舌燥的。” 一瞥眼间瞧见食盒旁放着一个水壶,水壶旁刚好有只精致的玉碗。 “呦,这碗真漂亮。嬷嬷,我喝口水啊。” 青萝说完,也不等嬷嬷接话,拎起水壶往那玉碗里倒满了水,然后端起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完。 喝完之后,青萝又倒了一碗,递给绿竹。 绿竹摇摇头:“我不渴。” 青萝便收回那碗,打算自己喝,刚送到唇边,却见对面的白猫浑身毛发竖起,冲她呲牙咧嘴。 “嘿,你这大懒猫,冲我瞪什么眼啊?”青萝不解。 喵——喵喵—— 白猫冲她愤怒的咆哮。 “你叫什么叫?”青萝更不解了。 喵——喵喵—— 白猫咆哮不停。 青萝微微俯下身,试图去辨认白猫叫声中的情绪,那嬷嬷不咸不淡的声音在此时传来: “它是怪你用了它的碗。” “呸!呸呸呸!” 青萝啪地将碗放下,只觉一阵恶心,赶紧往外吐水。 “它的碗?你怎么不早说啊?” 嬷嬷白她一眼:“呵,你用了它的碗,这是你的福气,你跟它能比吗?” 绿竹掏出帕子,正要来给青萝擦唇边溢出的水,青萝直接抽走,一边自己擦一边道: “它一只大懒猫,我有什么比不了的?” “大懒猫?” 嬷嬷的声音蓦地提高,看向青萝的眼神不屑又傲娇: “我告诉你,这是西域番邦进贡的纯种猫,整个紫禁城原来就一对!后来另一只死了,现在就剩这一只,把它拿到市场上卖,那些达官贵族稀罕着呢,起码能得几十两黄金。把你拉到市场上卖,能值这么多钱吗?” 青萝认真想了想,摇摇头:“不能。” 第24章 “这不得了。你还想跟它比?哪怕不比身价,你有它漂亮吗?你有它忠诚吗?你有它敏捷吗?” 面对嬷嬷那连珠炮的追问,青萝自觉气馁,再次摇了摇头。 嬷嬷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理会她,端起玉碗喂猫喝水。 青萝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兀自郁闷。 绿竹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温声安慰:“别听她的,不是这么比的,你有你的好,是谁也替代不了的。” “没错!”青萝气鼓鼓的嘟起嘴,“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这尚寝局别说宫女了,连只猫都奇奇怪怪,全是因为那苏尚寝太没谱了!” 话音刚落,一名穿着六品官服的女官拿着一张单据走来,向嬷嬷恭敬行礼,口中道: “尚寝。” 听到这两个字,青萝和绿竹惊在当地,尤其是青萝,一双眼睛瞪得和白猫一样溜圆,看向那嬷嬷,不可置信: “你、你就是苏尚寝?” 苏尚寝理也不理,只是懒洋洋的问女官: “什么事啊?” 女官像是见惯了青萝这样的,淡定到了近前,俯身将手中单据呈给苏尚寝,道: “上次您提到过司舆司有批伞扇舆辇老旧损坏,需要重新采买,以免哪天误伤了娘娘们。这是奴婢列下的清单,请您过目盖章。” 苏尚寝放下怀中的猫,接过她手中单据,仔细瞧了会儿,点了下头,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掌印,在纸上盖下,叮嘱道: “采买回来的新品,务必要仔细核查,万不能有分毫差错。核查之后要对我禀报,我会再查一遍,若是让我查出问题,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是。”女官接回单据。 苏尚寝瞥见青萝那一脸吃惊的模样,故意道: “呦,你这刚来的,看见我也跟见着鬼似的。” 青萝回过神来,啪地往自己脸上轻轻打了一下: “哎哟,我这活了十几年,眼珠竟是白长了,可见我才是小鬼,有眼不识真菩萨!” 一旁的女官扑哧笑出声来,又急忙忍住。 苏尚寝道:“听你刚才说,外边都议论我古怪刁钻难伺候——” “诽谤!全是诽谤!” 青萝有心讨好她,换了一副真挚的面孔: “刚才打我一进来,就觉得您面目可亲,待人没有一丁点架子,可不像宫里那些女官们,拿腔作势,装的人五人六,看着就讨人嫌。更别说这朴素的作风,真真有□□皇帝遗风,教人想不到。可见外间那些传言,全是诽谤!” “可是我记得——”苏尚寝淡淡瞟她一眼,“你说这尚寝局连只猫都奇奇怪怪,都是因为上梁不正下梁歪,我这做尚寝的太没谱了!” 青萝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面上却强装镇定,堆笑道: “以前我听人讲过济公的故事,说他年轻时喝酒吃肉,呼洞猿翻筋斗,没有半点和尚的样子,为佛门不容,还得了个济癫的外号。可见高人行事自有他的道理,不是凡夫俗子能理解的,今日一见尚寝,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俗!但同时也很庆幸,以后跟在高人身边,境界准能提升不少!” 讲完这番话,她心中惶惶,悄悄观察苏尚寝的神色,只见苏尚寝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一笑: “你们柳尚仪呀,把你派错地儿了。” “啊?”青萝一愣。 苏尚寝抱起白猫,慢悠悠的起身。 “你这等拍马屁的功力,该派到尚食局呀,王尚食最吃这一套。可派到我这里,那就是武松放鸭子——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青萝被她看穿,心知拍马屁在她这里无用,索性也不装了,道: “刚才是我一个人在说您坏话,绿竹可是半个字都没讲,您要罚就罚我,千万别迁怒她。您要真生气——” 青萝正要说“大不了罚我双倍”,绿竹却拦在她前面,打断了她的话,径向苏尚寝道: “她年纪小不懂事,是我疏于提醒,理应由我受罚,还请尚寝明察。” “唉,你们争着受罚,倒教我难办了。”苏尚寝故作为难,忽地又话锋一转:“这样吧,我这个人没别的优点,就喜欢成全别人,既然你们两个都想被罚,那就两个一齐罚吧!” “啊?”青萝急道:“尚寝,您别呀,我们以后都是尚寝局的人,罚两个的话,岂不是少了干活的苦力?多不划算,对不对?” “尚寝局的人?”苏尚寝唇角轻勾,“想进尚寝局,也得有点能耐,报上名字,说说你们各自都有什么本领吧。” 绿竹先答道:“奴婢叶绿竹,没什么本领,不过爱看些书,字写得还算凑合。” 青萝接着答:“奴婢元青萝,只勉勉强强认得几个字,不过会说书讲笑话,可以逗尚寝开心。” “呵,是吗?”苏尚寝被勾起兴趣,“那你就讲个笑话,如果能逗笑我,今日就放你们一马。” 青萝低首沉思片刻,灵光一闪,笑道: “那奴婢讲个笑话,这个笑话只有一个字。” 第14章 钓鱼 “一个字?”苏尚寝兴趣更浓了,“哪个字?” “屁。” 苏尚寝一头雾水,旁边的女官忍不住问: “什么意思?” “放也由你,不放也由你。” 此话一出,女官和绿竹同时笑出声,苏尚寝也哼地一笑: 第25章 “有点小聪明。” 青萝赶紧顺杆爬上,拉着绿竹向苏尚寝行了一礼: “谢尚寝,我们姐妹二人今后该如何分配,请您示下。” 苏尚寝微一思索,目中划过一抹笑,将所抱白猫塞进青萝怀里。 “今后啊,你们就在尚寝局当个杂工,这只猫也归你们看养。” “啊?”青萝再次愣住。 “时楠。”苏尚寝唤旁边的女官。 “奴婢在。”这名叫时楠的女官应。 “你好好带带她们,教教她们规矩。” “是。” “行了,去吧。” 苏尚寝摆摆手,转身踏上台阶,往自己房中走去。 “这猫有名字吗?”青萝问。 “有,它叫苗妙妙。”时楠答。 “苗妙妙?怎么叫这个名字?”青萝又问。 苏尚寝闻声顿住脚步,回身白了她一眼: “猫怎么叫的?” “喵喵喵呀。”青萝不假思索的答。 “这不得了,这都要问,真是死蠢死蠢的。”苏尚寝神情里是止不住的嫌弃。 “哦。” “记住,猫的命就是你们的命,好好伺候,不可有丁点疏忽。” 交待完这句,苏尚寝继续往房中而去。 “啊?”青萝冲着她的背影问:“那它有腿有脚的,万一自己跑丢了怎么办?” 苏尚寝头也不回,抬脚踏入门槛,语气轻轻巧巧: “那也无所谓,顶多你们每人挨二百棍子。” “二百棍子?那岂不是要打死人?” “那就要看你们的命硬不硬了。” 啪——房门关上,她们被彻底晾在外面。 ******** 尚寝局大厅。 本局所有宫女全部到场,围在一处。 时楠向她们介绍青萝和绿竹: “这是咱们尚寝局新进的两位宫女:元青萝、叶绿竹,苏尚寝特意交待,要好好教她们规矩,大家——记得多多关照。” 众人脸上露出意会的微笑:“是。” 接下来的日子,青萝和绿竹被全方位关照着: 养猫,平时必须得抱着,溜它时还不能牵绳子,得时时刻刻跟着,不能有半分懈怠。 干活,尚寝局下属共有四司:司设、司舆、司苑、司灯,但这四个司全可以使唤她们,不分场合不分时间,忙得青萝和绿竹分身乏术,恨不得有三头六臂来应付。 睡觉,两人分的是最差的房间,又偏又小,还挨着茅房,关键是极其阴冷,夜晚冻得青萝受不住,只得钻到绿竹被窝里,和她相拥取暖。 饭食,味道差不说,还规定用餐不能超过一盏茶的时间,否则餐食便要撤去,全天饿肚子。 就连上个茅厕,也限制用纸,简直惨无人寰。 “这是什么日子呀!” 无人之处,累极倦极的青萝感到崩溃: “进宫之前,以为这里的人都是穿金戴银,吃饭也得是七个碟子八个碗,就盼着来了能好好享个福,没想到来了是遭这种罪,还不如我在外边自在快活呢。以前在市集,那十里八乡的小屁孩都爱跟在我后边玩,除了没钱,其他都好着呢。” 绿竹伸指点她额头:“谁让你嘴快了?” 青萝一脸无辜:“你怪我嘴快吗?我说书的,嘴不快咋吃饭?” 绿竹见状又心有不忍,温声道: “我不是怪你,其实纵然你不嘴快,以苏尚寝的作风也未必能饶了我们。但此间不比别处,你我要讷言敏行,若被抓到错处,轻的吃些苦头,重的怕是要丢了性命。” “哼,怪不得姓元的不把他亲闺女送来。” “你顶替别人这事,只跟我和月人姐姐说便是,再不要跟其他人提。”绿竹嘱咐。 “放心,我只拿你们当自己人。”青萝忽然叹气,“唉,说到月人姐姐,也不知道她在那边过的怎么样,咱俩好歹能结个伴,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会不会受柳尚仪她们的欺负呢?” “她好歹中选,柳尚仪还是要忌惮三分的,应不至于太差。” “可那柳暮烟跋扈骄纵,就不见得了。” 绿竹想了想,也道:“嗯,月人姐姐品性单纯,不如你懂得机变,怕是要吃亏。” “那我们找个机会,去看一下她呀。”青萝提议。 “去哪儿找机会?”绿竹问。 青萝去司苑司找的机会。 司苑司负责往各宫送新鲜的瓜果,其中也包括中选女子所在的北五所。 青萝私下找了给北五所送果的两位掌苑女官,把手头不多的银币贿赂她们一些,求她们通融通融,由自己和绿竹顶替她们去往北五所。 那两个掌苑没有急着答应,思量了一夜,第二天找上她们,收下了银币,同意顶替一事。 谨慎起见,青萝和绿竹特意起了个早,在清晨低调出行,据闻这个时候的苏尚寝要应付点卯,白猫也正在睡觉,一切刚刚好。 两人拎着果盒,按照事先背熟的地图,来到北五所,把果盒交给对接的宫女。 宫女依例登记水果品类、数目、日期,与她们手中单据核对,一切无误后各自盖章留存。 走完程序,青萝悄悄给那宫女塞了银币,低声问: “好姐姐,请问沐月人姑娘在哪处居住?” 第26章 宫女先是看她一眼,而后露出笑容: “找沐姑娘啊,我带你们去。” 说罢,那宫女热情的引路,青萝和绿竹跟在后边,绕过回廊,穿过角门,来到一处房门前,宫女才停下,冲着里面喊: “有人找沐姑娘。” 吱呀—— 门开,柳尚仪的脸映入眼帘。 而柳尚仪的身后,还跟着几名宫正司的女官,显然是有备而来。 两人的心登时沉了下去。 柳尚仪优雅的迈出门槛,笑吟吟道: “等了半个月,鱼儿终于上钩了。” 绿竹和青萝对视一眼,两人甚有默契的向她行了个宫礼: “见过尚仪。” 青萝道:“我二人只是来送个水果,不想会在这里碰见尚仪,真真是如影随形,缘分不浅。” 绿竹道:“如今任务完成,也该回去复命了。” 两人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步子还未迈出,那些女官一个个箭步蹿上,已将她们团团围住。 绿竹回过头来,不卑不亢:“尚仪这是何意?” “何意?”柳尚仪冷笑,“你们有违宫规,理当送入宫正司,按例处罚。” 青萝不服:“我二人按规程办事,哪里违反宫规了?” “哼,按规程办事?”柳尚仪逼近,“以往给各宫送果的女官,尚寝局最低派的也是八品掌苑,你们不过是最低等的使役宫女,也敢私自顶替?” 两人底细被她摸清,一时僵在那里。 “来啊!”柳尚仪喝道,“这等目无法纪之徒,给我送进宫正司,严刑拷打!” 周围的女官立刻上前,将她二人押下。 “慢!”绿竹挣扎,“我二人隶属尚寝局,不论有什么过错,理应先交给尚寝局裁夺才是。” “对啊!”青萝响应,“我们此来也是经过掌苑同意的,你不能私自动我们!” 即便苏尚寝性子古怪,好歹还能讲个笑话搏一线生机。再者法不责众,拉那两名掌苑一起下水,跟掌苑关系要好的女官自会帮着求情,苏尚寝也不好区别对待,定一起轻罚了。 “由不得你们!” 柳尚仪袖子一挥,女官们押着青萝、绿竹二人便往外走去,直奔宫正司。 刚出了北五所,便见苏尚寝率人等在那里,悠悠问道: “呦,这是要把人送去哪儿啊?” 今日的苏尚寝一改往日私下的朴素打扮,穿着一身正经的五品官服,傲立当中,在一众女官的簇拥下,来势汹汹,气场迫人。 柳尚仪见到她,微微有意外之色,继而马上想通此节,道: “想不到你我二人今日钓鱼竟钓到了一处,她们已由宫正司接手,你这番是白跑一趟了,自回吧。” 柳尚仪言罢,便要带人离开,谁料苏尚寝依旧挡在面前。 “柳尚仪好大的官威呀,竟私自做了我尚寝局的主。但真不巧,我最不喜欢别人替我做主,尚寝局的人,必须要带回尚寝局!” 话音一落,苏尚寝身后女官上前,伸臂去抢青萝和绿竹,双方人马僵持在一处。 “何必呢?”柳尚仪盛气凌人,“即便你带回去定了罪,总归还是要送来宫正司受罚,多此一举,有甚意义?” “谁说我要定罪?”苏尚寝挑眉,“我只是要将她们带回去,给她们发套八品掌苑官服,以后好更名正言顺的来这里。” “什么?”柳尚仪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青萝和绿竹怔怔瞧向苏尚寝,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哦,忘了知会柳尚仪一声。”苏尚寝笑道,“就在刚刚,她们两人已被我升为八品掌苑,所以与人换班送果一事,并不算越级顶替。” 柳尚仪脸色大变,一片铁青: “宫女升任当奏请报备,你可有向尚宫局报备?” “没有。”苏尚寝大大方方的答,“可那又怎样?并没有宫规要求来送水果的必须是八品掌苑,不过是我尚寝局要求严格,八品以下不得出而已。只要她们此行是我事先允许,便算不得违律!” “你!”柳尚仪难得动了气,“明明你视她们如蝗虫,一心想扫地出门,怎地偏偏我要动她们时,你就要出面来保?” 她逼近两步,到了苏尚寝面前,狠狠瞪视,咬牙念出对方的名字: “苏雅风,你就这么喜欢跟我作对吗?” “对,柳安宁。” 苏尚寝眼神迎上,也冷声念出她的名字: “我就是喜欢跟你作对,你要保的,我偏偏要罚。你要罚的,我就偏偏要保。今天这两个人,我保定了!话给你撂到这儿,你敢不放人,我就闹到皇后娘娘跟前,闹到太后跟前,闹到满宫皆知,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好,好。”柳尚仪连声冷笑,“我倒也好奇,真闹到那一步,你我之间——谁会先碾死谁!” 两人目光相接,横眉冷对,互不相让,双方人马呈对峙姿态,气氛僵在那里。 青萝、绿竹夹在中间,更不敢言语。 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 “呵呵,好热闹呀,难得看到柳尚仪和苏尚寝同时出现,咱家一开始还以为眼花了呢。” 第15章 棋子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青萝和绿竹心中皆是一亮。 司礼监提督大太监赵琮。 第27章 众人循声望去,他在一众小宦的簇拥下缓步而来,脸上虽带着那独有的和蔼笑意,却教人难以轻视。 柳尚仪、苏尚寝立马敛起刚才的气势,率着宫人一齐向他行礼: “见过公公。” “两位在这里,聊什么呢?”赵琮笑问。 “一些公事而已,不劳公公挂心。”柳尚仪淡淡的答。 “哦,那咱家就不管了。”赵琮漫不经心道,“只是过会儿万岁要经过这里,看见这等场面,不知是不是也跟咱家一样好奇呢?” 闻听此话,柳尚仪和苏尚寝脸色皆是一沉。 赵琮哈哈一笑,不再多言,姿态悠然地打她们旁边经过。 双方人马这才纷纷起身,苏尚寝这边的几名女官眼疾手快,趁着柳尚仪那边恍神,一把提起青萝、绿竹的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拽到己方这边。 “走!” 苏尚寝一声令下,尚寝局众女官一呼百应,护着青萝绿竹冲开宫正司诸人,往尚寝局的方向而去。 柳尚仪顾忌待会儿皇帝经过,不敢硬拦,只冲着苏尚寝恨声道: “苏雅风,来日方长,你我的恩怨,必会清算。” “哈。”苏尚寝丝毫不惧,“柳安宁,有本事就尽管来抓我的错处,能让你抓到算我输!” 言毕,苏尚寝带着一众手下浩浩荡荡的离开。 柳尚仪竹篮打水一场空,甚感郁结,也拂袖而去。 远处,赵琮回身瞅了她们一眼,呵呵笑道: “热闹点好,热闹点好呀。” “干爹。”随行的艾望远好奇发问,“您说这唐贵妃和杭皇后,谁能斗赢谁呢?” 赵琮却不答他,反问道:“那你觉得,唐贵妃和杭皇后,孙太后喜欢谁呢?” 艾望远认真想了想,摇摇头道:“儿子不知,还请干爹指点。” 赵琮微微一笑:“太后呀——谁都不喜欢。” “啊?” 赵琮眸中闪过一丝冷意:“她连当今圣上都不喜欢。” ******* 尚寝局。 苏尚寝懒懒的坐在椅子里,那两名掌苑女官一个为她奉茶,一个为她端果。 青萝和绿竹两人恭敬立于对面,此时的青萝拍起马屁真情实感: “天爷啊,我这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呀,竟往我身边派了一位真菩萨,从那阎罗手里救了回来!” “别别别。”苏尚寝轻轻按了下手,“马屁拍早了。” “不是马屁,我向您发誓,刚才那话比珍珠还真,绝对发自肺腑。” 青萝极其自然的伏到她身前,给她轻轻捶膝,眼神一片真挚: “您不但救了我俩,还给我俩升了官职,免于责罚——” 苏尚寝眼皮一抬:“谁说你们的责罚免了?” “啊?”青萝一怔,捶膝的小拳头也随之停住。 “我只是不让宫正司罚你,但回到尚寝局,该罚还是要罚。”苏尚寝拨开她捶膝的小拳头,“我的人,只有我能罚。” “哈?” 青萝瞅了眼两位掌苑,笑道: “尚寝,罚我们事小,两位掌苑姐姐明日还要当差——” “谁说我要罚她们了?”苏尚寝打断,“我只罚你们。” “为什么?”青萝微微不服。 “因为她们同意你们顶替一事,是我指使的。”苏尚寝淡淡的答。 青萝微一思量,立即明白过来: “您是故意给我们下套,抓我们的错处,好把我们赶出尚寝局,所以今日我们一被宫正司带出北五所,您就带人等在外边,原本是要来抓我们的!” “正解。”苏尚寝颔首。 青萝气馁,主动收回给她捶膝的拳头,退回到一旁,嘟囔道: “唉,我们这是倒了几辈子的霉,前有狼后有虎,哪儿哪儿都受欺。” “得,我又从菩萨变阎罗了。”苏尚寝优雅地饮了口茶。 “那倒没有。”青萝摇摇头,“您还是比那阎罗强多了,与其落她手里,倒宁愿落您手里。罢了罢了,我认命了,您说怎么罚吧。” “听好了。”苏尚寝放下手中茶盏,“尚寝局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给我仔仔细细洒扫一遍,若有一处漏了,我就把你们交给宫正司。” “是。”青萝有气无力的应。 “是。”绿竹也应。 从刚才开始,她便一言未发,这会儿出了声,苏尚寝忍不住扫眼看向她: “你们两个的性子,倒是大相径庭,这丫头小嘴叭叭不停,像只聒噪的鹦鹉,一刻不得闲,你却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半天不吭一声。” “青萝不是鹦鹉,我也不是葫芦。我俩只是夹在中间的棋子,是死是活,全看两边下棋人的心情。只不过有的棋子还想奋力自救下,有的棋子却已看透:身为棋子,只有任人摆布的份,自然无需多言。”绿竹淡淡的答。 “有点意思。”苏尚寝不怒反笑,“那你也应当知道,棋子能不能活,全看有没有价值。想要活——就给我看到你们的价值。” “好说好说。”青萝立即接话,“尚寝您尽管说,需要我们有什么价值?” “自己悟去!”苏尚寝摆摆手,“我要处理公务了,退下吧。” 青萝不情愿的和绿竹一起退出,待她们离开,苏尚寝又唤来司與时楠,向她吩咐: 第28章 “去把她们和柳安宁的恩怨给我调查清楚,一点细节都不要漏。” 而青萝和绿竹去得远后,也低声聊起来: “绿竹,你说苏尚寝要我们有什么价值?” “看她今日和柳尚仪对峙之时,言语之间提及皇后,想来是要我们助她力挺皇后,与柳尚仪背后的贵妃抗衡。” “切,皇后与贵妃神仙斗法,我们两个小鬼,能起什么作用?” 青萝说着想到一处,猛地一拍脑门: “月人姐姐能起作用!” ******* 当她们晚上拎着水桶,疲惫的擦拭尚寝局大门时,月人出现在她们面前。 “青萝!绿竹!” 她左手拎着一个食盒,右手提着一个包裹,微微喘着粗气。 “月人姐姐!” 青萝和绿竹连忙丢下手中活计,奔到她身边,一左一右接过食盒与包裹。 “好重呀,怎么不找人帮你拎着?”青萝问。 “北五所都是柳尚仪的人,我人笨,怕钻了圈套,不敢用她们,就自己来了。” 月人一边说着,一边揉自己的手指。 她从小娇生惯养,何时提过重物?刚才这一路走来,柔嫩的手心被勒出红痕,又酸又痛。 青萝和绿竹放下东西,扶着月人就地往门槛上坐去,给她揉臂捶肩。 “你怎么找来了?”绿竹问。 “多亏上午苏尚寝和柳尚仪的那一闹,传遍了北五所,我才知道你们被分到了尚寝局,为了来见我,差点挨宫正司的罚!诶,对了!” 月人提起一旁的食盒放到她俩跟前,一层层打开,露出里边的菜品煲汤点心。 “这是我留下的晚膳,专程带给你们吃。” 青萝和绿竹心中一阵暖流涌过,两人却将食盒往她面前推了推: “一起吃。” “不用,我都吃过了。”月人又推了回去,“我怕白天人多嘴杂,所以想着晚上来看你们,中午特意吃得饱饱的,你们瞧,肚子到现在还鼓着呢,一点都不饿。” 月人说着,双手掐腰,鼓起自己的肚子给她们看。 青萝和绿竹被逗笑,她抓起筷子往二人手中一塞: “快,趁热吃,一会儿就凉了。不用管我,北五所天天都有好吃的,吃得我都腻了。” 两人再不推辞,一个夹了块烧笋鹅,一个盛了碗三鲜汤,有滋有味吃了起来。 青萝嘴里啃着鹅肉,眼里却往食盒中扫,被一碟炸得黄澄澄的糕点吸引了注意力,好奇问道: “咦,这是什么吃的?” “灯盏糕,我们浙江的小吃,尚食局的女官念我总是想家,就换着花样给我做些家乡的糕点,隔个两三天便会送点来。”月人答。 青萝道:“姐姐这么美,宫里有点眼力劲的,都会想法来巴结你。” “可惜和家乡的味道比起来,还是有点差别。”月人轻叹,转而又自我安慰:“京师嘛,不比家里,做成这样已是难得了,想家的时候我就会吃一块,心里顿时好受不少。来,你们也尝尝。” 她捧出那碟灯盏糕,端到青萝和绿竹面前,两人各自夹了一块,送入口中。 “味道如何?”月人笑问。 “好吃。”青萝和绿竹笑答。 “听那些小宦官说,新宫女到尚寝局特别惨,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还要干好多活,天气越来越冷,你们的衣服是不是也不够?” 月人放下灯盏糕,又打开带来的包裹,掏出两件棉衣。 “尚服局给我做了几件新的冬衣,我穿不完,咱们身形相似,我给你们先一人带了一套,等以后做新的了,我再给你们带。” “不用不用。”青萝摆手,“我俩天天干活,穿新衣浪费,再说了,活干多了,身子自然发热,冻不着!你瞧,刚才擦了那半天,我额头都冒汗了。” 她撩起额前碎发,给月人看自己额间的细汗。 绿竹也道:“姐姐以后要面见万岁,想脱颖而出,定得打扮得漂漂亮亮,有新衣服还是自己留着的好。” 月人的注意力却被青萝撩发的手指吸引。 灵巧的青葱玉指上,赫然生了轻微的冻疮。 再低头去看绿竹的手背,也是如此。 “都冻伤了。”月人的声音里透着心疼,“还好我给你们带了这个。” 她从包袱里拿出两个崭新的汤婆子。 “本来我是想从小宦官那儿买两个暖手炉给你们的。可人家说,暖手炉里面需要放碳,你们如今地位低等,用碳未必方便,不如汤婆子直接灌了热水好用,平日里干活可以暖手,夜里睡觉还可暖个被窝。” “这个好这个好。”青萝喜道。 绿竹道:“姐姐现下还没当上妃子,月例有限,可得省着点,别再为我们花钱了。” “对对。”青萝点头,“这宫里的人,一个个全是吞金兽,天上飞只鸟都要拔点毛下来,你要使银子的地方多了去了。” 月人满不在乎:“无妨无妨,我还有几件金饰,钱不够了,拿它们去换就是。” 绿竹和青萝笑笑,不再坚持,青萝问: “姐姐在北五所过得怎么样?柳暮烟有没有欺负你?” “还好。”沐月人答,“她除了能给我些冷眼,嘲讽几句,其他也做不了什么。我只当看不见听不见,绕着她走便是。有事就找那些宦官,他们不归柳尚仪管,用起来也放心些。” 第29章 月人正与她们聊着,对面的两人忽地敛了笑意,急忙放下碗筷,向自己身后行礼: “尚寝。” 第16章 指路 月人闻声回头,果见苏尚寝在女官的陪同下走来。 苏尚寝的目光扫向地上的食盒,轻轻一哂: “吃的挺好呀。” 不待青萝和绿竹接话,月人先开了口: “是我主动来找她们的,饭食也是我硬要求她们吃的,她们品级比我低,自然得听我的。尚寝如觉不妥,请宫正司来罚我就是。” 苏尚寝并不急着表态,先是认真的盯着沐月人打量了会儿,而后笑道: “不愧是三姐妹,这抢着受罚的性子倒是一样。” 月人微一思索,又从腕间褪下一只金镯,给苏尚寝戴上,苏尚寝刚要抽手拒绝,她立刻道: “这是谢礼!尚寝莫要拒绝!” “谢礼?”苏尚寝一怔。 “尚寝白日从尚仪手里救下她们,月人理应酬谢。”月人软声道,“我这两位妹妹因我之故开罪了尚仪,尚寝正直宽宏,还请以后多多关照她们,这份恩情月人铭记在心,待以后升了位分,定会备下更多谢礼。” 苏尚寝神色微微触动,那黄灿灿的金镯戴在腕间,在夜色中也光芒不减。 她望着金镯,似是被勾起了往事,幽幽感慨: “都说情比金坚,可是这世间,真的拥有了一份比金还坚的感情……又有几人会珍惜呢?” 说完,她又轻轻一笑,向沐月人道: “沐姑娘,请借一步说话。” 月人随她到了一旁的角落,苏尚寝褪下金镯,放回她的掌心中。 “沐姑娘搞错了,她二人以后的路顺畅与否,关键不在我,而在你。” “我?” “对。柳暮烟为什么嚣张?因为她背后有得势的柳尚仪,柳尚仪为什么得势?因为她背后有受宠的唐贵妃。” “您的意思是说我要获得万岁的宠爱,才可以保护我的姐妹?可我现在还见不到万岁,更没机会获得宠爱,怎么保护她们呢?” “不,除了万岁,您还可以寻求另一个人的支持。” “谁?” “皇后娘娘。” “我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什么要支持我?” “因为她斗不过贵妃。皇后娘娘自打太子夭折,就伤心成疾,容颜凋残盛宠渐衰,处处被年轻貌美艳冠后宫的贵妃压制。而贵妃虽然圣眷正浓,可惜的是无子嗣傍身,所以她才将柳暮烟招入麾下,想做未来太子的养母。” “我明白了,皇后那边需要人来抗衡贵妃,所以您让我投靠皇后,有她的庇护,柳尚仪就不敢随便动我和我的姐妹了。” “沐姑娘聪明。”苏尚寝笑吟吟点头,“路就在这里,就看您走不走了。” “多谢尚寝指点。”沐月人也露出笑容。 两人一同回至原处,苏尚寝率人向里走去,在踏过门槛时,对青萝和绿竹撂下一句话: “擦好门后,来我房间一趟。” “是。” 青萝和绿竹目送苏尚寝远去之后,方转过头来问沐月人: “月人姐姐,尚寝和您说什么了?” “她给我指了一条明路。”沐月人脸上满是喜色,“以后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绿竹瞬间猜出苏尚寝所言,道: “姐姐别急,此处说话不便,你先回去休息,回头我们从长计议。” “好。” 月人听话回去,待她走远,青萝绿竹麻利的擦完大门,来到苏尚寝房间,等候她的指令。 苏尚寝一改往日的冷漠,冲她们笑了一下: “恭喜呀,从明日起,你们就是八品掌苑了。” 她向旁边的时楠扬了扬下巴,时楠端着一个托盘走至她们跟前,上面叠放着两件崭新的八品官服。 青萝正要去接,绿竹却伸手挡住,眼神示意,青萝便立即收回双手。 苏尚寝皱眉:“先前还感谢我给你们升官,怎地这会儿又不接了?” “怕它太重,接不动。”绿竹道。 “哦?”苏尚寝睨眼看向她,“此话怎讲?” “尚寝救我们也好,给我们升官也好,都是为了和柳尚仪斗。原本只我俩当棋子也没什么关系,可尚寝真正看重的却是月人姐姐这颗棋子。两个棋子的衣服,却要承载三个棋子的作用,岂不是太重接不动么?” “那你是嫌好处太少,要加价?” “不。”绿竹摇摇头,“我只是想请尚寝减份量,两个棋子就干两个棋子的事,不要牵进第三个棋子。尚寝若觉给的价高了,直接往下减就是,我二人就算一辈子只当个最低等的使役宫女,也不会有怨言。” 砰!手中茶杯掼在一旁,苏尚寝蹭地起身,柳眉倒竖: “你以为你有跟我讨价还价的资格吗?” “我没有资格。”绿竹面不改色,“但我有做与不做的选择。” “哈。”苏尚寝冷笑,“读了几本书,就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天下事。选择?由得你选择吗?你以为你们这两套官服,真的是我给的吗?” 绿竹和青萝均不明其意,一齐抬头看向她。 苏尚寝又冷笑一声:“六局一司,我尚寝局是最难捱的那个,就连那些宦官们,也多有耳闻。平日里尚寝局的人,去尚宫局报备批章,总是最慢最难的,不刁难你个几圈褪你一层皮,休想办成。可是今日,我刚和柳尚仪磨完嘴皮,下午尚宫局就上赶着给我批章,我一个五品女官,有这么大面子吗?” 第30章 绿竹心中一紧:“难道是皇后娘娘——” “总算你聪明。”苏尚寝冷哼一声,“你们应当庆幸,沐月人是倾国之色,有底气对抗荣宠一身的唐贵妃。否则,单凭你们这两个小人物,死了也不值得杭皇后多看一眼!” 绿竹沉默不语,青萝也暗中盘算。 “你们以为自己是棋子,我和柳尚仪是棋手。殊不知在皇后和贵妃眼里,我和柳尚仪同样是棋子呢?棋子之外有棋子,棋手之外更有棋手,关系交互错综复杂,层层叠叠,密密麻麻,一旦你踏入这张大网之中,谁能独善其身?” 绿竹默然良久,叹道:“不错,你说的对极了,身在网中,没有选择。” 言罢,她再无犹豫,主动伸手接过那套官服,面容不悲不喜,不卑不亢。 青萝见她接了,便也接了。 “想通便好。” 苏尚寝心中一颗石头放下,重新坐回椅中。 “去吧,回去好好休息,自明日起,由你二人专程往北五所送果。你们那位姐妹势单力薄,需要你们的帮助。” “是。” 青萝和绿竹抱着官服退出,一路无言,回到住处时,被告知已换了房间。 新换的房间虽不如礼仪房艾望远那间豪华宽敞,倒也干净整洁,适宜居住。 望着崭新的床褥,绿竹怎么也笑不出来。 青萝往那汤婆子里灌了热水,给她塞在手中。 “来,暖一暖。” “嗯。” 绿竹揣着汤婆子坐到窗前,垂目不语。 青萝知她心事,坐到她身边,温言劝道: “你不要自责,即便你不出声,当时我也打算接受的。反正在这宫里,不是当别人的棋子,就是垫脚的石头。与其被人踩死,我倒宁愿当个棋子搏一把。” “嗯。” 绿竹点点头,抬眸望向挂在夜幕中的明月,长长一叹: “棋子……莫说在这宫里,便是到了外面,大臣争锋,王位角逐,两国交兵,哪个不是将天下百姓视为棋子?只是大多数人身为棋子不自知而已。所以,既然不管在哪儿都摆脱不了棋子的命运,又何必挣扎呢?” 青萝明白她又想起了七年前那场战争,想起了她死去的亲人,轻轻握住她的手: “虽然我们现在是小棋子,但是以后可以做大棋子,甚至有一天,从棋子转为棋手,那样,我们对人生就可以多一些掌控了。” “嗯。” 绿竹回握住她的手,眼神重新点亮: “纵然步步维艰,但只要我们三个齐心协力,总能趟出一条生路。” 当晚,青萝洗漱完毕,回床准备吹灯睡觉时,发现绿竹早已入眠,躺在那里睡得又沉又香。 她细细回想,自打当了宫女后,绿竹就再也没有失眠过,夜夜睡得安稳。 与初进京时的状态判若两人。 不,不止。 她记得选拔之前绿竹很是挑食,大家一起吃饭时,绿竹总是只拣一样菜吃,可是当了宫女后,绿竹再不挑食了,不仅吃得多,她还吃得香。 就连脸上气色,也较先前白皙红润了许多,开始有光泽。 第二天,她们提着水果去北五所的路上,途径宫后苑,看到一丛红色月季花开得正艳。 绿竹提议:“这月月红倒是与月人姐姐相衬,不如折下几枝,送她一抹清香。” “好,交给我!” 青萝放下果盒,撸起袖子,俯身到那月季从中,啪啪啪折下几枝。 “妥了!” 青萝笑着将一大蓬月季举到绿竹面前。 绿竹俯首轻嗅,红花掩映着她莹白的脸庞,俊秀的眉眼,青萝恍惚觉得对面是天仙下凡,美得不似凡间。 “真香。” 绿竹微笑,一抬头,却见青萝怔怔瞧着自己,便问: “怎么了?” 青萝回过神来,忍不住问: “你是故意的,对不对?” “什么故意?”绿竹不解。 “你之前是故意熬夜挑食,以此伤害身体破坏气色,好在选拔时落选!” “竟被你发现了。”绿竹笑着承认。 “我不明白,你明明容貌不输月人姐姐,为什么不想中选呢?” “人各有志,我不喜欢在女人堆里争男人。”绿竹说完,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看来我得往水粉里调点煤灰,遮一遮我这肤色。” “对,再不遮,你会越来越美,要哪天被皇帝看到了,非得把你收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枝叶摇动,似有人藏在附近。 绿竹目光一凛,回首望去: “谁?” 第17章 突变 只见树丛后面闪出一个人影来,正是那日在北五所被迫打赌的清瘦宦官。 他看出二人神色慌乱,忙道: “姑娘放心,奴婢只是恰巧路过,绝不会往外透露半个字。” 他平日里谦卑惯了,此刻在她们这两个小宫女面前,也习惯性的放低姿态。 “谢,谢公公。”绿竹向他福了一福。 他微微点了下头,走出两步之后,想了想又回过头来: “姑娘若用煤灰掺进粉中,怕是时间久了会伤肤,若姑娘信得过奴婢,等出宫办差了,奴婢去那胭脂铺里让人专门给你调个颜色深的。” “那自然再好不过。”绿竹喜道,“敢问公公贵姓,在哪里当差?绿竹好将买胭脂水粉的钱送过去。” 第31章 “免贵姓曹,在司设监当差,钱的事不急,待奴婢买回来,自会给姑娘送去,那时再给钱不迟。”他道。 “好,那多谢曹公公了。”绿竹又福了一福。 这曹宦官少有被这般尊敬对待,脸上不禁浮起笑意: “姑娘客气。” 他拱了拱手,转身离去。 直到他不见身影,绿竹和青萝才同时松了口气,庆幸不已,再不敢逗留,抱着红花提着食盒,快步往北五所去了。 进了北五所,两人顺利的见到月人。 鲜花插进玉瓶之中,芳香四溢,月人欢欢喜喜的给她们瞧自己新得的衣服首饰: “这都是昨晚皇后娘娘赏的,她身边的大宫女亲自送来,对我礼遇有加,和善得很呢。哦对,你俩的名字都带了翠色,我特意给你们挑了两件。青萝,你生性活泼,这个青玉宫绦戴着一定好看,绿竹,你性子沉静,这个青玉镯子最衬你的气质。” 她一面说着,一面挑出那两样首饰,分别递来。 青萝和绿竹对视一眼,心中皆明,各自接过。 绿竹道:“如今路已经没得选了,我和青萝唯有尽心为姐姐筹谋,助你立稳脚跟,在这宫里拼出一片天来。” “嗯。”月人握住她二人的手,“我也会好好表现,尽快获得万岁的宠爱!” 要获得宠爱,需要先见到万岁。 按照规定,中选女子要在北五所生活一个月,由女官观察生活、言行,过了最后这轮,才可见到皇帝。 嬷嬷通知,下元节这天,万岁会率群臣前往钦安殿祭拜。晚上,皇后娘娘会在坤宁宫大设宴会,邀新进的美人参加,皇帝和贵妃亦会到场。 除此之外,嬷嬷特意透露:万岁最喜舞姿曼妙之人,而皇后会在席间挑一人舞一曲。 青萝和绿竹自然听出了话外之音:皇后要月人练舞。 绿竹为月人选了唐代流传下来的绿腰舞,绿腰舞属于软舞,又是女子独舞,跳起来轻盈柔软娟秀典雅,与月人那娇艳软糯的气质极为匹配。 只是练起来颇难,两人陪着月人日复一日一遍又一遍的练,总算完整跳了下来。 这日,月人一曲舞毕,收了裙摆,向她二人笑问: “怎样?” “我算是知道了。”绿竹笑道。 “知道什么?” “诗里说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有姐姐这样的美人,谁舍得早朝?” “好呀,取笑我。”月人娇哼一声,转向青萝:“青萝,你觉得呢?” “我也知道了。”青萝道。 “你又知道什么?” “以前老听人说什么不爱江山爱美人,我还纳闷,江山那么好为什么不爱呢?今天瞧了姐姐,乖乖嘞,有了这般招人爱的美人儿,还要什么江山?” “好啊,连你也拿我取乐。” 月人说着来搔她们的痒,两人笑着躲开,三人正闹着时,忽听月人哎哟一声,蹲下身来。 “姐姐怎么了?”绿竹连忙俯身去问。 “约莫是葵水来了。”月人皱眉。 此时的青萝已在绿竹那里晓得了葵水的知识,赶紧和绿竹一起搀着月人进屋,扶她在床上坐下。 “奇怪,日子怎么提前了十天?小腹也比以前疼。”月人揉着小腹道。 绿竹倒了一杯热茶,端给她喝。 “大约是宫里饮食与外面不同,所以改了月信,我这个月也提前了两日。” “嗯。” 月人低头饮了口茶,掐指算了下日子,一阵庆幸: “还好还好,刚好和宴会错开两日,不然我这舞就白练了。” 绿竹温声叮嘱:“那你这几天就好好休息,待葵水过了,我们再接着练。” 然而葵水一直没走,还总伴随着腹痛。 期间也找过女医官,但明朝有规定,品级低的宫女没有权利让医官面对面诊治,只能让人转述病症来开药,青萝绿竹从医官那儿取了药,熬了给月人喝,也不见效。 直到宴会当天,月人亦是腹疼在床,痛楚难忍,一张俏脸惨白惨白,眉心皱成麻结,不断有细汗溢出。 她无法下地,只能透过窗户,眼睁睁看着其他良家女一个个穿得花枝招展离去,尤其是柳暮烟,雄赳赳气昂昂,像只开屏的孔雀,好不得意。 到得晚上,已传来消息:柳暮烟在席间曼妙一舞,获得万岁青睐,被封选侍,当晚侍寝。 青萝忿忿不平,绿竹默默望着窗外。 月人黯然神伤,自责道:“都怪我,身子不争气,关键时候拖了后腿。” “不。”绿竹眼神一沉,“不是你的问题。” 月人微怔,青萝忽地起身,走向那张红木餐桌,目光落在满桌的餐点上。 绿竹察觉,步至她身前,也望向那些吃食:“病从口入?” 青萝点点头,缓缓看向她:“当初你不就是靠这招,让气色变差,躲过选妃吗?” ***** 月人的餐桌空了。 所有饭菜都被青萝、绿竹悄悄装进果盒,带回尚寝局,直接来到苏尚寝房间。 青萝将果盒往她跟前一放,道:“尚寝,有人暗害月人姐姐,令她葵水错乱,错过了今日宴会,请您上报皇后,查明真相,将那别有用心之人正法。” 苏尚寝漫不经心的给怀里的苗妙妙捋毛,眼皮都不抬一下。 第32章 “天真。” 二人一愣,均是不解:“请尚寝明示。” “你们太不了解皇后了,她只会暗中出手,决不会明面相帮。” “为什么?”青萝问,“她不是要抗衡贵妃吗?柳暮烟已经得宠了,难道她不应该着急吗?” “再急,她也要淡然柔顺。这是她的行事风格,也是万岁喜欢她的地方,所以不管贵妃多么嚣张跋扈,她在明面上都是隐忍待之,绝不让万岁有一丝不快。” “啊?她对万岁的爱那么深吗?”青萝又问。 “与爱无关。” “那与什么有关?” 苏尚寝却不愿再答,绿竹想到一处,道: “也许与四年前的废后风波有关。” 听到废后二字,苏尚寝眉心猛地一跳,悄悄瞥眼看向她们。 “我还是不大明白。”青萝道。 绿竹看了一眼苏尚寝,见苏尚寝没有制止,反而有兴趣听她说一说的样子,便向青萝讲述起来: “这要从七年前的那场战事说起,当时瓦剌来攻,正统帝被俘,太子年幼,朝中无人主持大局。瓦剌又用正统帝做人质,要挟我朝,为保江山,于少保和孙太后决定对外宣布正统帝战死,立正统帝同父异母的弟弟郕王为新帝。” “那就是当今的万岁了?” “嗯,当时的郕王妃,便成了当朝国母,也就是万岁的第一任皇后。这第一任皇后姓汪,端正耿直,万岁凡有不妥之举,她都会挺身进言。” 青萝听到这里,摇摇头道:“老话说良药苦口,忠言逆耳,那万岁一定不喜欢咯。” “不错。当年太后之所以同意郕王弟及兄位,是要他答应一个条件:太子不变。等万岁百年之后,皇帝的位置还是要传给正统帝的儿子,不能传给自己的儿子。” “唉,都说欲望无止境,皇帝做久了,肯定想让自己的血脉传下去,答应过的事情,也就不想履行了。” “对,景泰三年,万岁动了废储的心思,想立自己的儿子。谁料不仅没有得到群臣的支持,更遭到了汪皇后的强烈反对,但万岁一意孤行,还是废了太子,立自己儿子为新太子。汪皇后也被废掉,新太子的母亲便成了第二任皇后,也就是如今的杭皇后。” “我明白了!”青萝拍手道,“有汪皇后的前车之鉴,杭皇后为了讨万岁欢心,作风就处处与汪皇后反着来,什么都顺着万岁。” “正是此理。尤其是新太子的夭折——”绿竹顿了一下,“对万岁和皇后的打击都挺大,她没了倚仗,更不敢冒险和贵妃明着作对了。” 说完之后,绿竹转头看向苏尚寝: “尚寝,不知我讲的对否?” 苏尚寝正在出神,被她一唤,回过神来,语气竟较先前温和许多: “对,你是个明事理的。” 接着,她又补充道: “想要皇后出手,首先沐月人要获得万岁宠爱,她才师出有名。其次,你们得掌握到证据,她只需裁夺,不必亲自下场,才会暗中相帮。” “证据?”青萝又看向果盒里的饭菜。 绿竹道:“女子若是食用过多寒性食物,便会葵水错乱腹痛难忍。可是这果盒里的菜品,没有一样大寒之物,难道是下了什么药?” “下药?”苏尚寝面露不屑,“易留痕迹,一查便露。柳安宁是横行多年的老手,怎会屑于用这种不入流的招数?” 第18章 墙内 “啊?” 青萝和绿竹对视一眼,同时懵住。 苏尚寝悠悠道:“不信咱们打个赌,医官要能查出什么药来,我这尚寝的位子,给你们坐。” 青萝奇道:“既不是下药,那问题出在哪儿?” 苏尚寝反问:“如果你们是柳安宁,要怎么做才能不露痕迹瞒天过海呢?” 青萝和绿竹同时陷入思索。 “自己回去慢慢研究吧,我要休息了。” 苏尚寝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抱着苗妙妙起身,慵懒的往卧床走去。 “若是破不了这个局,那就趁早认输,别再妄想能赢过柳安宁。” ****** 当晚,绿竹和青萝彻夜不眠,对着那盒饭菜沉思。 青萝揉揉太阳穴:“也许病不是从口中入的,可能是鼻子?” “进宫之前,为了调整气色,我倒是特意看过医理方面的书籍,却未曾见过有什么气味能令人乱了信期的记载。”绿竹疑惑。 “那还能是什么呢?”青萝烦躁的抓起自己头发。 “蹊跷肯定还在这些吃食里。”绿竹拿起筷子挨个去蘸碟中菜品,放在嘴里品味,“难不成是汁水有问题?用寒性的食物炖制而成?可是味道没什么不对呀。” 青萝忽然灵光一闪,看向那碟黄澄澄的灯盏糕。 “我记得月人姐姐说,宫里的糕点,和她家乡的味道不大一样。” 绿竹腾地也看向那碟灯盏糕。 青萝又道:“最要紧的是,月人姐姐想家的时候,就会吃上一口,可见她平日没少食用这些浙江的糕点。” 绿竹放下筷子,掰开一块灯盏糕,仔细观察起来。 金黄的表皮,浓香的肉馅,乳白的面心...... 乳白? 绿竹心头一动,咬了一口,细细咀嚼,片刻之后,沉声道:“是蟹心!” 第33章 “蟹心?” “不错。”绿竹点头,“蟹心是大寒之物,而且是乳白色,混在面糊里不易看出,本身的味道也容易被其他食材掩盖,吃的时候很难发觉。” “原来如此!”青萝恍然。 绿竹亦恍然:“难怪我这个月会提前,那天月人姐姐来看咱们,我吃了一块,再加上这段时间做洒扫的活儿,总和冷水打交道,便影响了信期。” “还好我没来葵水,吃点也没事。”青萝一脸庆幸,想了想对绿竹道:“冷水既是对你身体不好,以后就交给我,反正我不怕。” 绿竹笑着摸摸她的头:“傻瓜,你总会长大的。” “能顶一天是一天嘛。”青萝笑笑,开心道:“总算抓到了证据,可以去找皇后了。” 青萝说着便要起身,绿竹却一把拽住了她,轻轻摇头: “没用的,就算咱们拿着糕点去找皇后,也得尚食局和医官来验。就算好不容易验出,她们也能辩驳是临时起了心思,加入蟹心是为提鲜,偶尔吃上一次并不打紧。毕竟她们是换着花样做的,灯盏糕有蟹心,不见得其他式样的糕点也有蟹心。” 青萝不假思索道:“那咱们就存段时间,把她们近期送的糕点都呈过去!” 绿竹又摇了摇头:“这些小吃哪经得起放?等你存段时间,早放霉了,又如何让人验出其中蹊跷来?” 青萝顿时明白过来,为何尚食局是隔个两三天给月人送糕点,还换着花样做,为的就是毁尸灭迹,不留把柄! “好阴毒的法子,好狡诈的心机!”她愤而捶桌,“难道就奈何不了她吗?” 绿竹轻轻一叹:“若是轻易就能奈何,柳尚仪也爬不到现在的位置。多想无益,不如先调理月人姐姐的身体,让她好起来,见了万岁得了宠,再腾出手来算这笔账。” 自第二天起,青萝和绿竹从北五所回来时,所拎的果盒不再是空的。 里面装着月人的糕点。 为了不打草惊蛇,她们要营造出月人继续食用的假象,偷梁换柱,无人知晓。 停了糕点,在药汤的辅助下,月人的葵水渐渐止住,情况开始好转。 十天后,能下床活动。半个月后,当冬日的第一场雪来临,月人的气色终于恢复了大半。 但在人前,还是装作病痛的模样,并涂上了绿竹的脂粉,故意显得脸色暗沉,迷惑他人。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错过了上次宴会,需要一个见到皇帝的新契机。 但是皇帝日理万机,不常行走于后宫,她们无从得知他的行踪。 这时,绿竹想到一个人: “赵公公,他是司礼监大太监,必定知道万岁行程。” “他会帮我们吗?”青萝有些拿不准。 “会。”绿竹语气笃定,“一个帮过你一次的人,很容易帮你第二次。” 青萝一拍胸脯:“好,我去找他!” 次日,她备了一篮新鲜的水果,找了随侍赵琮的小宦,使了银币给他,那小宦便带她到了赵琮跟前。 赵琮正站在院中的金鱼缸前,专心致志的喂鱼,艾望远带着几名内侍立在一侧,捧着鱼食、清水、巾帕等物,随时伺候着。 “见过赵公公。”青萝向他行礼。 “等了许久,这鱼儿终于游上来了。” 他自言自语,拍了拍手上沾到的鱼食,转过身来,一脸和煦: “姑娘有什么事啊?” 青萝笑道:“自打上次的事后,我们就一直想报答公公的恩情,可公公是通天的人物,什么没见过什么没用过?那些普通的金银物件,怎会稀罕?可巧最近司苑司熟了一批冬果,除了要给万岁和娘娘们送去的,这头一起摘下的,特意留了尖儿孝敬公公,给您老尝个鲜。” “姑娘有心了。”赵琮呵呵一笑。 青萝心中一喜,正要将果篮递给旁边的小宦,却见赵琮摆了摆手: “但谢礼就不必了。” 青萝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挤出真诚无害的眼神: “老话说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像公公这般仗义相帮的人,莫说这宫里,就是放眼全天下——” “别——”赵琮出声打断,轻轻按了下手:“没什么相帮不相帮,咱家只是秉公处理,姑娘若真想感谢,就请代咱家传出话去:这六局一司的事,只要不波及我司礼监,咱家无心过问,更不愿干涉。” 言罢,他拂袖转身,拈起鱼食,继续喂起鱼儿。 青萝怔在那里,不知所措,心道:这怎和绿竹说的不一样?看形势,这老家伙是拒不相帮了? “姑娘若没其他事,就请回吧。望远,送客。” 赵琮头也不回,往水缸中撒了一把鱼食,众金鱼游蹿一团,纷纷来抢。 艾望远意会,来到青萝面前,向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青萝没辙,只好随着艾望远一起离开,脸上是止不住的气馁。 踏出大门的时候,艾望远忽然低声道: “万岁喜欢去钦安殿敬拜真武大帝,那里由一班道士管着,没有眼线在侧,最适宜行事。” 青萝又是一愣,猛地看向他。 “至于如何进入钦安殿,就靠姑娘自己想办法了。待日后沐姑娘恩宠加身,莫忘了奴婢的好便是。 ” 话毕,艾望远微微一笑,退回门内,消失在青萝的视线里。 第34章 “想不到赵公公不帮,他倒来帮了。”青萝面露不解,继而又笑道:“管他呢,总归有了收获。” 看眼天色,夕阳斜照,时辰尚早,直接提着果篮到了钦安殿。 钦安殿大门口有两名道童值守,青萝远远望着,心中思量: 门口太扎眼,直接去打探肯定被轰出来,不如在附近候着,等有人出来,再上前套一套近乎,拉到无人处,银子一塞,这事也就办成了! 主意打定,她在墙垣外找了块石头坐下,果篮搁置一旁。那果篮提了一路,早勒得手心出了印子,她一面揉着手,一面探头观察门口动静。 因为盯得专注,完全没有注意到,那篮子里的水果吸引了喜鹊来吃。 先是飞来一只,看她没有动静,便接连来了第二只、第三只,直到第四只挤进来,跟其他喜鹊争抢时,翅膀扑腾的声音传入耳中,青萝才发现,果篮已经失守! “去去去!这才摘的冬果,我都不舍得吃,全给你们啄了!” 青萝气急败坏的去赶它们,在她的双手夹击下,喜鹊们扑腾着翅膀四下乱蹿,也不知是哪一只,自她臂下突围时,误把她腰间宫绦上的青玉当做水果,直接双爪一抓,扑棱着翅膀就给顺走了。 “嘿,臭鸟儿,还我!” 青萝气得跳脚,喜鹊却听不懂她的话,展翅往墙垣内飞去。情急之下,青萝抓起一颗小石子朝它掷去,那喜鹊一躲,青玉宫绦自爪间滑落,正正好好落于墙垣之内。 “老天爷呀,你玩我呢。” 青萝顿足,提起裙摆快步跑到大门口,其时太阳落山,天色渐暗,守门的两位道童正一左一右的从里边关门。 “道长,道长!”青萝急急忙忙奔到跟前,扒拉住门边,“我有东西被鹊儿叼到墙里边了,能不能帮我找一下?” 两名道童似是没有听见,推门的动作丝毫未停下,门缝越来越窄,逼得青萝只能松开扒门的手。 她一边退,一边补充道:“我有谢礼,不会让你们白忙活!” 两位道童互相对视一眼,片刻,其中一名摇摇头,道: “延了关门时间,我们是要挨罚的,你明日再来吧。” 砰—— 大门牢牢关上。 被晾在外面的青萝眉心皱成一团:“明日?万一今夜被拣了怎么办?” 那青玉的成色一看就是上品,若被拣到,谁还稀罕她那点谢银,定舍不得还她。一旦被私吞,就再也回不到她手中了。 要知道她自小跟着老丁头在乡下讨生活,虽说也有一些玩伴,可是大家都穷,连老丁头都不会送她什么礼物,何况那些穷娃娃? 这条青玉宫绦,可以说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收到的第一个礼物,绝对的意义非凡。 “不行,这青玉宫绦是月人姐姐送的,说什么也不能丢了!” 下定决心后,她绕开大门,来到围墙外的偏僻处,等天一黑下来,便寻了一棵树来借力,在夜色的掩映下,手脚并用,三两下便爬上了墙头。 目光向内一扫,里面是片梅林,不见什么人影,放下心来,轻轻一跃,跳下了墙头。 嘎吱—— 落地的时候,脚踩到枯叶上,发出了声音。 “谁?” 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站起。 第19章 邂逅 与此同时,一名小道士从屏门后转出身来,往这边张望。 刚才在墙上扫视时,这人身影恰好被柱子挡住,是以青萝没有看到,此刻被人发现,心中大叫一声不好,快步躲到树后,睁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怜巴巴的看向那男子,小声道: “道长,求你,别出声!” 那男子先是一顿,而后轻轻一笑,摆了下手: “哦,原来是只小野猫。” 此话一出,小道士躬身退下,待他的身形隐没在屏门后,约莫去得远了,青萝才从树后冒出头来,感激的看向那男子,揖手道: “多谢道长,我东西掉进来了,只是来拣一下。” “哦~什么东西呀?” 那男子问着话,自亭中慢步而出。 朦胧的月光下,青萝看清了他的模样。 看年龄不到三十岁,五官凌厉,气宇轩昂。所穿的那袭飘逸道袍,又衬出了几分仙风道骨,仿佛下凡的二郎神君,威严与仙气并存,教人既仰望又畏惧,真真的不怒自威,气势不凡。 青萝被他气场所慑,老实答道: “一条青玉宫绦,是我的好姐姐送的,对我很重要,所以我才冒险翻墙进来寻找,还请道长通融通融。” “zhen——”那男子刚开口,忽又停住,似是卷了舌头,顿了一下,又清清嗓子道:“真重情义,我帮你一块寻吧。” “多谢道长。”青萝喜形于色,“天爷呀,准是真武大帝大发慈悲,庇护了我,才让我遇到你这样的好心人儿。” 她故意在话语里吹捧真武大帝,讨他这位信徒欢心。 果然,那男子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嗯,真武大帝的确很慈悲,至少会在百无聊赖之际,送来乐子。” 青萝见吹捧奏效,一颗心松快许多,在他面前也随意起来,乐颠颠的来到东西掉落的地带,借着月光四下寻找。 那男子说是来帮她寻,却是腰也不弯眼也不扫,只在她周围悠哉悠哉的转悠,有一搭没一搭的问: 第35章 “你叫什么名字呀?” “青萝,元青萝。” “哪个局的?” “尚寝局。” “进宫多久了?” “没多久。” 青萝一边应付着,一边瞪大眼睛,不放过任何区域,终于,在一堆落叶中,发现了那条青玉宫绦。 月光洒在光滑的青玉上,泛出莹润的光泽,在落叶堆中一眼看到。 “当的什么差呀?” 他的问题又传入耳中,她无暇顾及,俯下身子,一把拾起青玉宫绦,笑着冲他晃了晃: “找到了!” 他含笑点了下头,又问了一遍: “当的什么差呀?” “八品掌苑,主要负责给北五所送果。” 她嘴里答着,手上动作不停,细心收好那条青玉宫绦,小心塞到怀里,又轻轻拍了两下,确认不会掉出来,才直了身子,学着戏文里的武生,冲他抱了抱拳: “今夜之恩,来日必报!道长,告辞!” 那男子被她一本正经的模样逗笑,目中虽流露出不舍,却还是极有礼节的点了下头: “再会。” 青萝嫣然一笑,转身往墙边走去,走了两步,心中一亮,猛地拍了下脑门: 青萝呀青萝,你不是要想办法帮月人姐姐进钦安殿么?这眼前就有钦安殿的人,你急着出去做什么?真是笨到家了! 那男子见她忽然停步不前,不禁疑惑,正想出声询问,却见她回过身来,微微歪着小脑袋,呲着一口小白牙,朝自己讨好地笑。 他只觉有趣,笑问:“难不成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 青萝连忙顺杆爬上,哒哒跑回他跟前,笑道: “要不说您是得道高人呢,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我也知道,像您这样的好心人儿,必不会坐视不理——” “打住。”男子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慢悠悠往亭中走去,“高帽子别急着戴,我得先知道是什么事,才好做决断。” 青萝快步跟上,恳声道:“道长放心,不是什么难事,只求您松松手,让我的好姐姐进这钦安殿,见万岁一面。” 那男子攸地停住脚步,缓缓回首,深不可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见万岁?” “嗯。”青萝点头,“您放心——” 不等她说完,那男子又抬手打断了她的话: “见万岁这么大的事,我一个小小道士,帮不上忙。” 青萝听了,微有不悦:“什么小小道士?你别瞅着我年纪小就来诓我,真当我看不出你的身份吗?” “哦?”那男子眼神一凛,“你看出了我的身份?” 青萝转到他面前,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语气里溢满自信: “我瞧你这通身的气派,不似常人,倒像是神像化了人形。想来道行拔尖,是被万岁专程请来,做这钦安殿的老大,帮他祈福修道,外加管这一帮小道士!” 她见他身着道袍,深夜在此悠闲独坐,又见随便一句话,就能支开其他小道士,料想身份不低,只能是这钦安殿的老大了。 那男子听完,忍不住扑哧一笑:“嗯,我的确算这钦安殿的老大,你猜的——倒也不错。” 青萝得意道:“怎么说我也是在市集长大的,在识人这块,机灵着呢。” 那男子笑着伸出手来,轻轻拍拍她脑袋:“嗯,是很机灵,不愧是在市集长大的 。” 青萝从未和男人有过亲近之举,他手掌覆来时,那所挟的雄性气息,终究令她不大习惯,下意识滑开,扁起小嘴嗔道: “大道士,你好意思骗我这个小姑娘吗?” 那男子哈哈一笑:“是不好意思。” 他跨步迈上石亭,好整以暇的往长椅上一坐,拍拍身旁的位置,向她示意: “来吧,聊一聊。” 青萝见他松了口,心中一喜,提裙跟了过去,只是在坐下时,有心隔了一个人的距离。 那男子不以为意,反而目露关怀:“一个小姑娘家,爬这么高的墙,有没有伤到哪儿?” 青萝先是一愣,而后心中一暖,拍拍裙面上的土,笑道: “伤不到!我打小最爱干的,就是摸鱼打鸟爬树摘枣,这区区钦安殿的墙嘛,比城墙矮多了,小菜一碟,不在话下!” 那男子莞尔:“你这丫头,够野的嘛。” “乡下丫头,您别见笑。”青萝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适时的引入正题:“比不得我那月人姐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端庄懂事不说——” 那男子一眼看穿她的心思,笑着打断:“费这么大劲,为何不将你自己引见给万岁呢?” 青萝想也不想,摆了摆手:“我不行,我是个落选的土丫头,入不了万岁的眼。” 那男子摸摸下巴:“也许万岁看腻了园中百花,就想品一品乡野风光呢?” 青萝闻言,一对细眉蹙成八字:“万岁的口味——这么独特吗?” 他又被逗笑:“说不准呢。” 青萝双手托起下巴,认真想了会儿,摇摇头道:“还是不行。” “为何?”他不解。 青萝难为情起来,一张小脸埋在手心里,声如蚊吟:“我还没长大。” 他瞬间意会:“哦~ 原来你这株小青萝,还不到花开的时候。可惜,可惜了。” 第36章 “无妨。”青萝抬起脸来,满不在乎道:“只要月人姐姐得了宠,我就心满意足了。” “你口中的这位月人姐姐,就是送你东西的那位姐姐吧。” 青萝点了点头,掌心隔着衣服,覆在怀里的青玉宫绦上。 “月人姐姐貌美心善,人好得不得了。可惜,可惜了。” 她最后两句故意学了他的语气,引得他好奇询问: “可惜什么?” “可惜皇帝老儿无福!” “嗯?”他眉毛一挑,“何来此说?” “放着月人姐姐这等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在宫里,他却见不着,可不是没福么?” “嚯~” “你别不信,就因为她长得太美,才被人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直见不着万岁的面。” 他淡淡一笑,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古往今来亦复如是。若真遭人妒忌至此,你那月人姐姐必是风华绝代群芳难逐,怕只怕你是在吹牛,言之过及!” “哪有?!!!”青萝语气激动,拍着胸脯道:“我敢说,只要皇帝见了她,肯定像戏文里演的,什么六宫粉黛无颜色,什么从此君王不早朝,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么说吧,就算是你见了,怕都想还俗娶亲呢!” “当真?” “当真!”青萝骄傲昂首,转而又乞求的看向他:“大道士,你就行行好,通融通融吧。” “嗯......”他沉思片刻,眸中带了一丝笑意睨向她:“有什么好处呢?” “好处???” 青萝的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两分,反应过来后又赶紧看看左右,确认没有引来别人,才又压低声音,不可置信地问: “你身为得道高人,还要好处???” “嗯。”他耸耸肩,理所当然道:“道行再高,我也是人呐,是人就难免会有私欲,对不对?” 青萝无力反驳,想了想道:“您放心,只要月人姐姐得了宠,将来少不了您的好处。” 他摆摆手:“将来太远,我只要眼前的。” 短视! 青萝撇了撇嘴,掏出荷包,拣了几粒碎银递给他: “一点心意,您别嫌少——” “我嫌少。” “......”青萝翻了一个白眼,又拈出一锭整银。 “还是少。” 青萝心中暗骂一声,一咬牙,直接将整个荷包递给他。 “还是不多嘛。” 青萝急道:“这、这是我全部家当了。” 她越是急,他就越乐,瞅着她呵呵直笑。 青萝憋着一肚子气,耐着性子求道:“要不你报个数,我先去凑一凑。” “其实——”他调整了下坐姿,舒服的靠在柱子上,“给不给钱,倒也不打紧。只要能满足我一个需求,便可帮你。” 第20章 面圣 青萝闻言一喜,收了荷包,往他身前挪了挪,眨巴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眸问: “什么需求?” 他轻轻一叹,眸中溢出一丝感伤: “我在这宫里又累又无趣,只要你时不时的来看看我,夜里陪我聊聊天解解闷,就可以了。” 青萝听了,叹了口气,默默挪了回去。 他见状,眼神微冷:“怎么?你不愿来陪我?” “倒也不是。”青萝摇头,“老实讲,在这宫里,会关心我有没有摔伤的没几个,单凭这点,我对你印象也是不错的。” 眸中冷意消散,他脸色缓和不少,温声道: “那你叹什么气?” 青萝道:“我叹咱们身份有别,难挡宫规。虽说翻墙进来只是陪你聊天,但若哪天被人撞见了,生出是非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你有万岁撑腰,大不了只是被逐出去,可我这条不值钱的小命,就得去见阎王爷了。” “你这野丫头,所虑不无道理。” 他颔首,正要再言,忽见她眼珠子一转,打了个响指,笑嘻嘻道: “我有一巧招,只要你应了,准能让你如愿。” “哦?”他顿时兴致盎然,“说来听听。” 青萝身子向前倾了倾,笑道: “很简单,你让月人姐姐见到万岁,万岁一高兴,晋了月人姐姐位分,准她随意出入,我便可沾着她的光一起过来,就能趁空去看你了。” 他轻轻一哂,忍不住戳了下她的额头: “小机灵鬼,败给你了。” 青萝喜不自胜,一把扯住他的手臂,激动地问: “你答应了?” 他并不回答,缓缓垂下眼眸,看向她抓在臂间的纤手。 青萝方才意识到这动作唐突了些,有违男女之防,连忙讪讪地松开,偷偷瞄向他,观察他是否生气。 他优雅地站起身,背对着她,轻轻摸了摸被她抓过的衣袖,缓声道: “明日未时,万岁会来参拜真武大帝。我会传话下去,你们来时只要报上名字,便无人敢拦。” 青萝高兴地跳起,眉开眼笑: “大道士,大恩不言谢,你的好我会记在心里,日后必定报答!” 言毕,她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去,他忽地叫住: “等等!” “嗯?”她回头。 他勾勾手指:“荷包留下。” “哈?”她蹙眉,“咱们不是说好了,你帮这个忙,我就来陪你聊天,怎么又要钱?” 第37章 “陪与不陪,只在承诺里,做不做由你,但银子,却是实实在在的。我现在,只想要实在点的东西。” “好吧。”她无奈,掏出荷包递给了他。 他接过,搁掌心里掂了下,瞥见她那不甘的脸,微微一笑: “别噘嘴啦,教你一个道理。” “嗯?” “承诺太虚无,最当不得真,没有到手的好处都不算好处。” 她似懂非懂,回味着他的话。 “去吧。”他迈步下亭,背对着她挥了挥手,“小心别摔着。” 独留青萝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 回至尚寝局,绿竹早给她备好了热水,青萝一面擦洗,一面前前后后讲了一遍,最后疑惑地问: “你说这大道士,明明道行那么高,却满心满眼装着好处,可你要说他势利吧,他偏偏也近人情,还会关心你,行事可真是个谜!” 绿竹微一思索,笑道:“许是他在钦安殿太无聊,有心逗你玩呢。” “逗我?那他会还我银子吗?” “现下还难说,待明日会一会他,便可知晓。” “哼,我好不容易得的银子,他要是不还我,以后休想我再理他。” 青萝擦洗完毕,踢了鞋子上了床,躺进被窝里,却见绿竹坐在床沿一动不动,若有所思,便伸指戳了戳她: “嘿,想什么呢?” 绿竹回过神来,含笑答道:“赵公公。” 青萝不解:“他有什么好想的?” “我很意外,他竟是个厚道人。” “厚道人?”青萝腾地坐起身来,“他明摆着拒了我们,一点小事都不愿帮忙,这还叫厚道?” “傻瓜,看事不能只看表面。”绿竹钻进被窝,挨着青萝,“他明面上是拒了你,可你的目的是不是也达到了?” “我达到是因为艾公公——”说到这里,青萝忽然灵光一闪,“你的意思是,艾公公之所以告诉我,是赵公公授意的?” 绿竹点点头,笑道:“总算你反应快。” “他为何要绕这么大一圈子?”青萝追问。 “一半为了艾公公,一半为了他自己。” “怎讲?” “你想想,他先拒了你,在你失望之时,艾公公又出手相帮,这个人情的重量是不是立马不一样了?” “我懂了!”青萝恍然,“艾公公曾帮过柳尚仪,算是跟咱们结过怨,有了这个人情,不仅消了怨,还会对他感恩戴德,当成自己人。” “不错。” “那另一半为他自己呢?” 绿竹不答反问:“他不直接出面,有什么好处呢?” 青萝思索片刻,眼睛一亮:“遇到纷争,可以撇清关系,只说都是艾公公自己的主意,他全然不知,这样就能保全自身了。” 绿竹颔首:“只要他这座大山不倒,就有机会解救陷进漩涡里的手下。好深的心机,好远的布局,难怪他能历经六朝坐稳高位,无人可以动摇。” 青萝却满眼崇拜的望向她:“再深的心机,再远的布局,不还是被你看明白了?可见你的智力不在他之下,往后我就靠你了。” 绿竹嗔道:“你呀,随便一点拨,不也挺明白么?人够机灵,就是遇事不爱动脑子。” 青萝靠在她肩上撒娇:“那不是有你在嘛。” “若是哪天,我不在了呢?” “呸呸呸,少说这种不吉利话,快吐出来!” 青萝急忙去搔她痒,逼得绿竹只好跟着呸了几下才算作罢,两人在嬉笑中吹灭灯烛,一起进入梦乡。 第二日,三人聚在一处,青萝和绿竹将月人盛装打扮了一番。 里边穿套藕色袄裙,粉粉嫩嫩,娇娇软软,像只水润的蜜桃,让人忍不住想咬一口。外面则披了件红色斗篷,颈间一圈白色的毛领,映着她那张冠玉面孔,可谓是秀靥艳比花娇,玉颜艳比春红,富贵风流,端丽冠绝。 出门前二人特意把月人帽子拉得低低的,盖住她的脸,然后故作病态,由她二人搀扶,假借透风之名外出。 来到钦安殿,已至未时。 果然如那大道士所言,青萝一报上名字,门口的小道士立刻放行,畅通无阻。 月人在她二人的陪伴下,先到殿内,拈了一炷香虔诚拜去: “真武大帝在上,保佑我姐妹三人在这宫中逢凶化吉,平安顺遂。” 插完了香,依旧不见万岁的身影,向那门口张望,也不见有动静。 青萝想找大道士问一问,却被小道士告知: “师父被万岁召了去,不知几时回来。” 无奈之下,绿竹提议道:“闲来无事,不如赏一赏这园中美景,也好显得与万岁的相逢更加自然。” “好。” 三人便在这园中赏玩起来,此时园中梅花开得正浓,山石间又有点点白雪,雪梅相依,红白相映,好似一幅美妙绝伦的画卷。 面对这如画美景,青萝灵光一闪,道: “我在话本里看到过,佳人曼妙一舞,引得君王一见倾心。今天这红梅白雪,多好的景呀,不如月人姐姐就效仿这个。” “万岁喜舞,倒也可行。”绿竹道。 正说话间,石径那里传来脚步声,青萝赶紧道: “快快,准是万岁来了!” 第38章 月人便折了一枝梅花,翩翩起舞。 青萝、绿竹也没闲着,在后面帮摇着梅树,只见花瓣摇落,落英缤纷,美人婀娜,真是好生动人。 脚步到了近前,来的却不是皇帝,而是几个小道士端着香炉贡品经过。 小道士们见她们这幅样子,纷纷低头轻笑。 三人只好停下,待他们离去后,青萝揉着自己胳膊,扁着嘴道: “好累呀。” 绿竹也哭笑不得:“若是每来个人都要这么跳一下,准被人笑死了。” “别说笑死,就是体力也吃不消。”青萝想了想,又换了思路:“咦,才子佳人的故事里除了一见钟情,还有以诗、以乐传情,引为知音的,现下诗肯定用不了,不如由月人姐姐高歌一曲,引万岁前来。” 啪! 青萝脑门挨了绿竹一下。 “宫规白学啦?这深宫之内,岂容大声喧哗?” “话本误人。” 青萝撇了撇嘴,见一旁月人面露失落,赶紧安慰她: “姐姐别急,以你的姿色,便是什么都不做,只往这儿一站,也是一幅美画,让万岁移不开眼。” “对。”绿竹附和,“况且今日你又穿了最相衬的大红,白雪之中最是显眼,万岁来了定会一眼看到。” 月人得她二人宽慰,心态放平许多,点了点头。 两人陪着她在浮碧亭外等着,可她们从未时站到申时,也未等来万岁的半点影子,不禁开始焦急。 青萝忍不住嘀咕:“难道消息是假的,大道士耍弄于我?” 第21章 牌友 “以他的身份,不至于骗你那点银钱,或许万岁是有公务绊着,才不能脱身。”绿竹猜测。 “算了。”月人气馁,“我没这份好运,咱们回吧。” 青萝连忙拉住她:“姐姐别慌,来既来了,哪有白走一趟的道理?” “是呀。”绿竹附和,“也许万岁只是误了时辰,过会儿就来了呢。” “这样,我再去找小道士探探口风。” 青萝说罢,松开月人,蹦蹦跳跳下了台阶,向那扫地的小道士而去。 月人远远望着,只见她跑到小道士面前,笑语了几番,过会儿又蹦蹦跳跳的回来,冲她们笑道: “妥了!” “什么情况?”月人急问。 “小道士说的确有收到万岁要来的消息,只是不知因什么事耽搁了,也不确定到底还来不来。” “啊?”月人语气里止不住的失望。 “所以我拜托了那小道士,万岁到时,提前来知会咱们一声,好做准备。若是他没来呢,就在这里赏一下午美景也是值的,权当散心了。” 绿竹道:“只是天气寒冷,月人姐姐大病初愈,不宜吹风,到这亭子里避一避吧。” “好!”青萝立即响应,“刚好我这里还有一副马吊,咱们可以边玩边等,这样就忘掉寒冷,也不无聊啦!” 马吊是一种纸牌,据传是由叶子戏演变而来,是古代的博戏之一,也是后世麻将、扑克的前身,很受大众喜爱。 青萝从小跟着老丁头耳濡目染,闲时就爱和人一起打马吊,进了宫也不例外。前段时间她们遭尚寝局排挤,无人陪她玩,后来被苏尚寝升了八品掌苑,尚寝局众人才与她来往,她也重新找到了牌友。 绿竹素爱看书,平日从不玩这个,但今日为了稳住月人心绪,便也同意。 三人在那亭中坐下,青萝从怀里拿出马吊,一边给她们发牌,一边讲述规则: 马吊牌的玩法由四人组成,每人先取八张牌,剩余八张放在桌子中间。四人轮流出牌、取牌,出牌以大击小。四个人又有庄家、闲家之分。庄无定主,可轮流坐。因而三个闲家合力攻击庄家,使之下庄。 而她们只有三个人,便分出一个人的牌放在一侧,自动归为闲家,另两名闲家不知如何出牌时可以去看这侧牌。 玩过两轮之后,绿竹和月人很快学会,已经可以独立坐庄。 三人打的正热闹时,忽听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道: “白雪红梅,翠亭佳人,好一幅美景呀。”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青萝喜道: “大道士!” 回首一看,果见他轻袍缓带,拾阶而上。 青萝起身冲他招手,笑着向绿竹和月人介绍: “月人姐姐,绿竹,这就是我遇到的那位大道士。” “见过道长。”绿竹和月人双双站起,向他行了一礼。 他颔首微笑,目光扫过月人时,眸底泛起惊艳之色。 绿竹恰好在他对面,悄悄打量过去,只觉他眉目间隐隐泛着王霸之气,再悄悄往后看,一群内监远远躲在林后,显是不让打扰到她们。 心中立有定论:此人必是皇帝无疑! 她猜的没错,面前这人,正是明朝第七位皇帝,景泰帝朱祁钰。 朱祁钰信奉道教,每每来钦安殿时,喜欢着道袍带木簪,扮做道士的模样。 而青萝和月人处于两侧,刚巧看不到那些藏在林后的内监,再加上青萝误会身份在先,便未多想。 “大道士,万岁呢?”青萝问。 “万岁——”朱祁钰打个哈哈,“政务缠身,今日过不来了。” “啊?”青萝失望不已。 第39章 朱祁钰又瞟向石桌上的牌局,笑道:“马四足失一,则不可行,是谓马吊。你们缺一个人怎么能行?我来补上吧!” 说话间,他往石墩上一坐,顺手拿起了侧牌。 青萝和月人均不知妥当与否,齐齐看向绿竹。 绿竹见他兴致勃勃,有意隐瞒身份,便索性装作不知,冲她们点了下头。 “既是万岁不来,咱们就和道长玩几局,只当结个善缘。” 有她这句话,青萝月人放下心来,三人复又坐下。 拿起面前的牌时,青萝却起了心思:这大道士昨晚狮子大张口,要了整个荷包,使得自己囊空如洗,不如趁此机会赚他一赚,便道: “我们现在四个人打了,那就要下注了,不然玩着多没意思?” “你要怎么下注?”朱祁钰被勾起了兴趣。 “每人一局一两银子,庄家赢了,三个闲家各输他一两。庄家若输了,便输每位闲家一两。” 青萝心想,不管她们三人谁赢,都是赚,而他只要输一次,那就是输。三个赚他一个,怎么算怎么划算! “好。”朱祁钰刚答应完,又故作为难:“可是我的钱昨晚刚输完,兜里一个子儿也没有,怎么办?” 青萝大惊:“你、你怎么输那么快?” 朱祁钰摊手:“整日窝在这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只好用来输喽。” 青萝气噎,月人历来是个大方的,从不拿钱财当回事,立即道: “罢了,不就是点钱嘛,我借你!” “姑娘很大方嘛。”朱祁钰笑。 月人往身上摸去,可她今日是来和皇帝偶遇,哪记得带什么钱?自然摸了个空。 “绿竹。”她唤,“我没带钱,你先给道长分点。” 青萝没想到最后又回到自家这儿,心里老大不愿,一低头,瞥见飘落在地的红梅花瓣,计上心来: “有了!” 不待绿竹掏出钱来,她俯身拈了片花瓣,抬头冲他们笑道: “绿竹身上没多少银子,肯定不够分。不如我们以花瓣代替银子,一瓣顶一两,过后再兑嘛。” 她已暗暗打定主意:如果己方输的多,就假装忘来兑了,他一个大道士,总不至于满宫找个小宫女要钱吧。如果他输的多,哼,敢不兑钱?天天来钦安殿堵他还债,看他丢不丢得起这个脸! 朱祁钰望着她指间的梅花瓣,颔首微笑: “以花瓣为注,倒也雅趣,就它吧。” 青萝得他同意,手脚麻利地拾了些梅花瓣,因担心误了回去的时辰,便只各分十瓣。 朱祁钰一边玩牌,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月人聊天: “听小青萝说,姑娘一心想见万岁?” “嗯。” “想讨个什么封赏呢?” “呃……”月人懵住,“这个我倒没想过。” 她思想简单,只觉得见了万岁,封什么赏什么,万岁自有决断,倒从未想过要为自己主动争取什么。 “哦?”朱祁钰奇道,“凡是后宫妃嫔,必想身居高位,荣宠加身,你当真没有想过?” 不待月人回答,绿竹赶紧接过话头:“道长有所不知,姐姐和她们不一样。” 朱祁钰更奇了:“有何不一样呀?” 绿竹道:“姐姐仰慕万岁已久,心心念念只想见到他,因此在封赏一事,未曾多想。” “仰慕?”朱祁钰转向月人,眼神中满是狐疑:“你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如何便有了仰慕之情?” 月人虽不知绿竹为何会如此讲,但知她肯定不会害自己,只是问题却答不上来,急得一张俏脸通红: “我、我……” 绿竹再次将话接过:“我也曾这样问,但我姐姐说:没见过又如何?当今万岁在国事危急之时力挽狂澜,重开言路任用贤能,百姓得以安居乐业。这等中兴之主,当然会情不自禁的心生仰慕了。” 她一直认为,景泰帝虽私德有亏,但治国功绩可抵,作为北京保卫战的幸存者,她对其亦抱有一丝感激之情。 因此这番话说的平静淡然,毫无半点讨好之态,令朱祁钰听了,开心不已。 要知道他对得位不正一事耿耿于怀,一心想证明自己的才能胜于哥哥,更适合做皇帝。绿竹的这几句无疑说进他的心坎里,处处戳他软肋,简直要大呼知己。 再去看月人,她顺着绿竹的话,轻轻嗯了一声,声细蚊吟,配上那涨红的脸颊,落在朱祁钰眼中,活脱脱一个被扒开心事的羞怯少女,教人生怜。 他早知她们是有心“偶遇”,之所以故意隐藏了身份来此试探,一来觉得跟青萝之间的游戏有趣,二来也想看看月人是不是真担得起青萝口中的美名。 对于后宫里的各种把戏,他从不放在心上,只要人够美,只要不过火,来点把戏又何妨?反正无论怎么玩,都玩不出他的手掌心。 而月人,无疑美得够格,不仅够格,还美得夺目出众,美得超群拔萃,关键是单纯良善娇憨可爱——美得安全。 此刻又是添了这“仰慕之情”,更是令他怜极爱极,温声道: “你性子如此纯朴,难怪会被别人欺负。” 旁观的青萝见绿竹这番言语,又暗暗观察朱祁钰神情,心里不免嘀咕起来: 绿竹向来不喜和陌生男子搭话,明明一句话就能糊弄过去的事,她却如此费心替月人姐姐周旋,难不成......这大道士就是万岁本人??? 第40章 那、那昨晚自己说他只要一见到月人姐姐,就会万千宠爱于一身,岂不是当着他的面骂他好色??? 第22章 万岁 她素来是个伶俐的,赶紧将错就错,趁机找补: “我就是听月人姐姐把万岁夸得那么好,才觉得这样的明君,肯定独具慧眼,准能欣赏她的好。” 说着,又向朱祁钰凑近了些,假装一脸诚恳的问: “大道士,以你对万岁的了解,你觉得他会喜欢月人姐姐吗?” 绿竹心中暗笑,悄悄给了她一个嘉奖的眼神。 “嗯......”朱祁钰含笑望向月人,“会。” “那借道长吉言了。” 月人笑逐颜开,更添光彩。 朱祁钰只顾着聊天,无心牌局,青萝又一心要赢他钱,卯足了劲打,赢了他一局又一局,很快的,他面前的花瓣尽数输光。 “哎呀,竟然全输给你们了。”他笑。 青萝顺水推舟:“今日我们是陪月人姐姐来的,钱也是她主张垫的,所以,你输的钱,日后就结给她吧。” 月人心情大好,笑着摆了摆手: “不用啦,道长平日帮我多上几柱香,为我爹娘祈福,就算抵债了。” “你倒是孝顺,想为你爹娘祈什么福呢?” 想到爹娘,月人不禁露出伤感之情: “家乡有一恶少,曾想强娶我为妾,爹娘不从,他就扬言要踏平我们的庄子。自我入宫后,也不知道爹娘有没有遭他报复,只希望他们平平安安的。” “好,这个愿望,我一定会帮你实现。” “多谢道长,那我们之间的账就算抵啦。” “不不,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输的钱还是要给。” 朱祁钰说完,转过身来,向林子后唤:“兴安。” 司礼监掌印大太监兴安带着一帮小宦应声而出,快步往这边而来。 见这势头,月人后知后觉,朝朱祁钰愣愣的问: “你、你不会就是万岁吧?” 话刚问出,绿竹和青萝扑通一声跪下,月人见状,也连忙跟着跪下,三人齐声道: “见过万岁。” 兴安到了跟前,躬身问道: “万岁有何吩咐?” “数数这上面的花瓣,一瓣抵一片金叶子,有多少花瓣就拿多少金叶子来。” “是。” 兴安应着,拿眼扫了下桌面花瓣,一只手背在腰后,向身后的小宦比出四个手指。 小宦瞧见,立马躬身退下。 朱祁钰转头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青萝,笑问: “还心疼荷包里那点银子吗?” 青萝作出万分吃惊的模样:“奴、奴婢做梦也想不到,您就是万岁爷,小小一个荷包,能被您相中,那是奴婢十辈子修来的福分,莫说心疼,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 她面上虽如此说,心中却后悔不迭: 花瓣拣少了! “小甜嘴。” 朱祁钰笑嗔,又转回身,一脸温和的扶起月人。 时值夕阳隐没,明月初升,皎洁的月光洒落,映在月人身上,人景相融,美不胜收。 朱祁钰道:“月人,月人,月下美人,人如其名,好名字。” 月人低眉浅笑:“妾出生时正值昙花盛开,昙花有月下美人之称,所以爹娘便为我起名叫月人。” “哦,是吗?”朱祁钰微笑,“朕听过一种传言,说昙花一现,只为韦陀。那你这朵花,又是为谁而开呢?” 月人听出他言外之意,面容绯红,羞怯无言。 朱祁钰怜爱之心更浓,笑着牵起她的手,迈步下阶。 兴安率着一众宦官随侍左右,提笼照明。 青萝和绿竹仍跪于亭中,未敢起身,只听得他们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约莫着人去得远了,两人这才松了口气,缓缓起身。 这时先前离开的那小宦端着一盘金叶子回来,呈至她们面前: “四十片金叶子,请两位姑娘过目。” 青萝和绿竹对视一眼,均对兴安的办事效率佩服不已,不愧为万岁身边的第一大太监! “谢万岁隆恩。”两人齐齐拜去。 小宦微笑着放下金叶子,转身离去。 两人复又站起身来,依次收好桌上的马吊牌和金叶子。 触到那黄澄澄的金叶子,青萝是止不住的得意: “哈,想不到有一天,我竟然赢了皇帝老子的钱!这要是能编成故事,让说书的传出去就好了,定让那轻视过我的市吏惊掉大牙!” 绿竹莞尔,语带欣慰:“万岁出手如此大方,看来月人姐姐终于熬出头了。” 当晚,朱祁钰晓谕六宫:封沐月人为婕妤,赐住长阳宫。 每到夜幕降临,各宫门前便会挂起两只红纱灯笼,皇帝若选定了留宿之处,便会有人卸去该宫门的灯笼,负责巡夜的内监则会传令余下宫殿卸灯寝息。 而今夜,月人晋升的消息一传出,各宫对其美名皆有耳闻,不等内监传令,便自觉的卸下灯笼关了宫门,不再抱有希冀。 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喜几家愁。 长安宫,冷月寂寂,柳暮烟辗转难眠。 长阳宫,灯火通明,红绡帐暖,春浓花娇。 尚寝局,青萝趴在床铺上,晃着两只小脚丫,不时的挠挠犯痒的后颈,借着烛光一枚一枚的数着金叶子,一遍又一遍,满心满眼,都是乍富的喜悦。 第41章 绿竹则坐在她的身侧,捧着那本节庵诗集安静的翻阅,云卷云舒,淡然如初。 次日,青萝、绿竹两人往北五所送完果,便一同来到长阳宫,想当面贺喜月人。 谁料却被拦在宫门口,守门宫女臭着一张脸道: “哪来的阿猫阿狗,就想见婕妤?咱们长阳宫的门槛,可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 看来碰到了狗仗人势的小鬼。 青萝不愿多生枝节,耐着性子好声道:“姐姐有所不知,昨日沐婕妤与我们说好了,只要你进去通传一声,她必会召见。” “哼。”守门宫女恨不得鼻孔看人,“我们婕妤昨晚侍寝辛劳,身乏体累,今早特意交待要好好休息,谁也不见。” 青萝和绿竹对视一眼,两人同时皱眉。 “怎么可能?我们与她情同姐妹,月人姐姐决计说不出这样的话。”青萝正了颜色,“劝你快快通传,免得过后挨罚。” “呵,给你点颜料就开染坊,认不清自己是谁了对吧?”守门宫女眉毛一竖,“就算我们婕妤从前叫你们声妹妹,也只是客气客气。何况今时今日,她是什么身份?你们是什么身份?想跟她称姐妹,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我们婕妤不想话说得太白,是给你们留着面子呢,劝你们有点自知之明,离她远点!” “好,是我们不配和婕妤相交,以后再不来叨扰。”绿竹忽然冷冷出声。 守门宫女唇角轻勾,正要再嘲讽两句,双臂忽地一紧,抬头一看,是绿竹伸手死死按住,一个人影闪过,是青萝斜里蹿进门来,一边向里奔,一边大声喊: “月人姐姐!月人姐姐!” “反了你们了!来人呀,快把她们赶出去!” 守门宫女叫嚷着,几名宫女拥了过来,一起来摁青萝、绿竹二人,乱作一团时,那边殿内月人闻声掀帘而出,喜道: “青萝!绿竹!” 贴身宫女拿着一件大红猩毡斗篷疾步追出,一面为月人披上,一面不动声色的挡在中间,故意遮去月人的视线: “婕妤,您小心身子,先进屋休息,剩下的事,奴婢帮你看着!” 青萝连忙喊道:“月人姐姐,她们不让我们见你!” 月人听后,本来和颜悦色的脸立即垮了下来,一把推开贴身宫女,冷声向那群拦阻的宫女命令: “放她们进来!” 那群宫女却不动弹,齐齐望向贴身宫女,似乎比起堂堂婕妤,更听她这位小小宫女的指令。 月人冷冷看向她:“我一早便让你差人去请她们,你嘴上说着她们抽不开身,背地里却叫人拦着?” 贴身宫女面不改色:“奴婢并非有意欺瞒婕妤,只是贵妃有令,让我们好好照顾婕妤,务必让您安心养神好好休息,免于外间打扰,才这般费心。婕妤,您莫要辜负了贵妃一片爱护之心呀。” “哼,你休拿贵妃来压我!”月人板着一张俏脸,“万岁昨夜特意交待我,今日晌午,带着她们一起去打马吊。若坏了万岁的兴致,你担待得起吗?” 贴身宫女寻思寻思,不敢违逆,无奈挥了挥手,众宫女立时放开了两人。 青萝、绿竹快步上阶,一左一右来到月人面前。 “我们姐妹之间说点知心话,你们都在外间候着,不许打扰。” 月人撂下这句话,牵着二人的手进了寝殿,对着她们左看右看,庆幸道: “还好没伤到你们。” “伤不伤的倒是小事。”绿竹道,“咱们是共过患难的姐妹,听几句挑唆,自是不会着了她们的道。可若是别的宫里有人来见,依她们的做派,不知得给姐姐树多少敌呢。” 想起自己的贴身宫女,月人气呼呼道: “从昨晚到今早,她辛勤侍奉一丝不苟,事事都思虑周全,我还道碰上了个贴心人儿,又是夸又是赏。谁成想竟是一只脑袋两副脸,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绿竹轻叹:“万丈水深需见底,只有人心难忖量。皇后身弱,贵妃掌管六宫,这派来的宫女,都是她的耳目,姐姐以后长点心,切不可轻信他人了。” 月人瘫坐到花梨榻上,垂下一双美目: “在家的时候,总是担忧那恶少,想着进了京就好了;进了京,又差点被人烧死,想着能顺利选上就好了;选上后,却见不着万岁,想着能承宠就好了。好不容易承了宠,以为终于能放下心歇一歇了,怎料又生出新的事来。我不想跟谁争,只想有个地方,容我安稳渡过余生就好。” 讲到这里,她仰起脸来,望向二人,巴巴地问: “青萝,绿竹,我若主动让步,好好向贵妃示弱,是不是能与她讲和,不再针对于我?” 第23章 布局 绿竹在月人旁边坐下,平视着她的眼睛,温声道: “姐姐,你别怪我泼你冷水。有道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若让个步就能息事宁人,那一开始,她们也不会放火烧你的屋子了。” “是呀。”青萝也挨着月人坐下,倚在她的肩头,“就算你肯,她们也未必信。或是假装信了,趁你麻痹大意,给你下个死套,吞得你骨头渣都不剩。” 月人无言以对,片刻之后,点了点头: “你们说的对,是我天真了。” 绿竹又道:“你能获万岁恩宠,是咱们暗度陈仓,瞒了柳尚仪那边,才有此结果。现今升了位分,她们必不会善罢甘休,这不,才刚临幸,就派了一堆眼线来,只等抓你的错呢。” 第42章 月人看看绿竹,又看看青萝,无助地问: “那依你们之计,我该怎么办?” 她虽是三人之中年纪最长,但从小衣食无忧父母宠爱,没有半点心机,更莫说谋略,遇到事情,反而对这两位妹妹诸多依赖。 绿竹道:“自然是在她们下套之前,先撒出去网。” “如何撒网?”月人又问。 绿竹轻轻起身,缓缓步至窗前,沉声道: “柳尚仪既能让人在糕点里做手脚,那尚食局里一定有她的内应。送入各宫的食物得经过层层把关,小小的典膳、掌膳可扛不住,那内应的职位,不是直管膳食的司膳女官,就是她们的顶头老大王尚食。” 提及此处,青萝忿忿:“可恨这柳尚仪实在太狡猾,抓不到把柄。咱们又不在尚食局,更没个靠谱的熟人,查也没法查。” 绿竹豁然开朗,微微一笑: “有人可以替咱们查。” “谁?”青萝和月人齐声问。 绿竹回过身来,沉静的目光里透着从容不迫的自信: “现下还不晓得,但你们只要依着我做三件事,那人自会动手。” 青萝和月人听她讲得神秘,便问:“哪三件?” “第一,糕点得让她们接着送。” “明白。”青萝瞬即意会,“咱们要麻痹柳尚仪那边,不能让她们晓得咱们发现了糕点的猫腻。” “第二,这个糕点要由青萝来吃。” “好说,反正我没来葵水,吃再多也没事。”青萝冲月人嘻嘻一笑,“以后姐姐宫里的糕点就都给我留着,全塞我肚子里。” 绿竹摇头:“不,你只需吃一块。并且这一块,等时机到了,才可以吃。” “啊?”青萝挠头,“吃个糕点还那么多讲究?” 绿竹一笑置之,接着道:“第三,想办法让司膳晋升,最好让她的风头直逼王尚食。” 青萝和月人对视,两人皆是一头雾水,只觉绿竹所言的这三件事一件比一件奇,愈发令人不解。 “晋升司膳?” “难道内应是王尚食?所以要风头直逼她?” 绿竹笑道:“我说了,现下还不晓得,待这三件事做完,就会晓得了。” “好吧。”青萝不再纠结。 月人微微低首,攥着自己衣角,怔怔出神:“多亏有你们在,若是我自己,恐怕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今日挽了一个圆髻,头戴嵌宝石金头面,身穿藏蓝织金妆花交领长袄,初经人事后,比往日里又多了几分风韵。此刻被一抹轻愁笼罩,仿佛被风吹落在水中的花瓣,无力飘零。 青萝有心转移她的情绪,扯住她的衣袖,笑盈盈道: “姐姐这件新衣真好看,摸起来也好舒服。” 绿竹意会,连忙接话:“对,衬得你愈发端庄华贵了。” 月人的注意力果然被成功转移,笑容重新浮起: “是万岁赏的,他赏了我好多东西呢,你们来瞧。” 说话间她站起身,一左一右拉住青萝和绿竹,兴冲冲的来到紫檀平头案前,给她们看摆在上面的御赐之物。 单是首饰盒里就有凤蝶鎏金银簪、珍珠花朵金耳环、金丝蟠龙翼善冠、簪花缠枝莲龙带链金盒......眼花缭乱。 除此之外,还有几叠衣料:沙罗、绒锦、纻丝......应有尽有。 看得青萝连连直呼:“太美了!这世上竟有这么精致的玩意,好家伙,我算是开了眼界了!” “你们喜欢哪个,尽管挑!”月人一如既往的大方。 绿竹道:“我们两个都是宫女,不宜太过招摇,容易惹来是非,姐姐还是自己留着吧。 青萝本来要挑,听绿竹如此说,也觉有理,附和道: “对,我们有那些金叶子呢。” 月人想了想,又转身拎了两个朱漆描金龙凤纹手炉来,道: “那这两个手炉你们带回去,还有一些红箩炭,火力持久不易熄,深冬再冷也不怕了。” 青萝、绿竹面露迟疑,还未张口,月人忙道: “放心,这样的东西,我还有很多。而且万岁发过话,甭管缺什么,只要张张口,他必差人送来。” 两人便不再推辞,各自接过。 绿竹微笑:“看来姐姐很得万岁的欢心。” “他对我是不错,特意许我睡个懒觉,明日再去拜见皇后和贵妃。”月人浅笑,“哦对,除了这些宝贝,他还赏了我家良田百顷,绫罗千匹,传召乡里。” “真好,姐姐再不用担心那恶少会欺负你的家人了。”青萝由衷为她开心。 “嗯!”月人点头,“万岁还说,若我能为他诞下龙子,他就命人接我爹娘进京,赐一宅邸,方便我想他们时召进宫来相见。” “太好了!”青萝、绿竹齐声道。 “我现在只盼能早日怀上他的骨血,好与爹娘早点团聚。” 月人低首摸摸小腹,明亮的眼眸中,溢满了憧憬之情。 青萝静静地望着她,目中满是羡慕。 绿竹察觉,轻轻搂住青萝肩膀,向月人道: “为了爹娘,为了孩子,姐姐也要打起精神,赢下这场仗。” 月人一扫先前阴霾,斗志昂扬: “嗯!” ***** 晌午时分,月人带着青萝、绿竹如约来到钦安殿。 第43章 隔着丛丛掩映的梅林,浮碧亭内朱祁钰的侧影隐隐约约,唇边漾着淡淡的笑意,显是心情不错。 月人笑吟吟地唤:“万岁。” “月人。”朱祁钰含笑回首,向她招手:“快来。” 月人提裙上阶,迈入浮碧亭中,却见圆柱后面,除了朱祁钰外,还有一人。 一个美人。 单看容貌,便可猜出,此人就是宠冠后宫的唐贵妃。 果然,她听见朱祁钰道:“来,见过唐贵妃。” 月人正身肃立,双手抱拳,右手压在左手之上,微微低下头,目光下视,躬身屈膝,行了一个规规矩矩的万福礼: “贵妃娘娘万福。” 青萝、绿竹也跟在后面端正行礼。 朱祁钰满意地点点头,唐贵妃笑道:“适才万岁一直夸你懂事乖顺,见了真人,果然是极好的,快起来吧。” “谢贵妃娘娘。” 青萝、绿竹跟着月人直起身子,也由此看清了唐贵妃。 虽然纤弱窈窕,眉目之间的神采却飞扬轻狂。宛如穿云而上的仙鹤,优雅美丽遗世独立,但又生机勃勃,面对千丈高空,万里浮云,唯有雄心壮志,一往无前,世间万物皆在脚下。 青萝见到她,才明白皇后为什么独独挑中月人。 因为,只有月人那如满园牡丹般的明媚鲜妍,才可抗衡她云端仙鹤似的优雅轻狂。 此刻唐贵妃笑意盈盈,一双美目打量着月人,从上到下,从左至右,一处也不放过,看得月人好不自在,心里突突地跳,甚是不安。 朱祁钰觉察,牵起月人的手,拉至身旁坐下,温柔拥在怀里,笑道: “才下了朝,贵妃就去乾清宫缠朕,定要来瞧一瞧你。这见了你,一双眼睛恨不得长你身上,也不管你要不要。” 温热的掌心在月人后背轻轻拍了两下,以示安抚,月人好似吃了两颗定心丸,立时心安不少。 唐贵妃故意俏脸一板:“万岁好生偏心,新收了美人,妾不过好奇多看了几眼,您就这般护犊子,妾都要眼红了。” “眼红什么?”朱祁钰轻笑,“你初入宫时,朕不也是处处护着你么?说来也怪,这园里的花呀,刚破土的时候都是娇嫩可人,但时间一长,就面目模糊,变得愈发无趣。月人是个好性儿的,朕可不想她这枝新芽,染上那些坏习气。” 他漫不经心的瞟了眼唐贵妃,流露出无言的警示。 唐贵妃立刻换了一副委屈的神色,嗔道: “说笑而已,万岁您也当真?昨个儿是谁忙前忙后,腾了上好的宫殿出来?又是谁安排人手里里外外伺候着?谁成想到您这儿,别说功劳,连个苦劳也没落下。” 说到动容处,晶莹的泪珠自眼眶滚落而出,犹如小荷凝露,细柳含烟,令人望之生怜。 朱祁钰心中不忍,松开月人,凑上前去,指端在她鼻尖轻轻一刮,笑道: “说笑而已,你也当真?” 唐贵妃破涕为笑,举起粉拳捶了他一下。 “万岁好坏,知道的明白您是护新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忘了旧人呢。” 朱祁钰呵呵一笑,张开双臂,一左一右同时揽住她们两个。 “只要后宫和睦,少生事端,新人、旧人——朕都爱。” “妾明白。”唐贵妃立即接话,“万岁政务繁忙,最厌烦拈酸吃醋争风斗气的把戏,妾为做六宫表率,亲自为沐婕妤挑选侍奉的宫人,还特意交待她们,好好照顾,莫要让外间打扰到她。一则婕妤头次侍奉万岁,身子难免有个不适,需要歇息静养;二则免得那些好事的长舌妇串门,将那些坏习气传染给婕妤。” 她这一番话听得青萝、绿竹暗暗皱眉: 好家伙,她倒顺杆儿爬上,恶人先发话,一通颠倒黑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说,还在皇帝那儿当好人! 朱祁钰微笑颔首:“贵妃之举,深得朕心。” 月人目光与青萝、绿竹相碰,三人皆是一样的心思: 若此时开口告状,便显得小气计较,与那些好事之辈无异,反惹万岁不喜,岂不正中贵妃下怀? 第24章 敲打 正苦恼时,朱祁钰又发话:“难得有半日清闲,不说闲话了,咱们来打马吊。” 唐贵妃笑道:“四个缺一个,不如叫柳选侍来凑上。” “不必。”他眸带笑意,向青萝扬了扬下巴,“小青萝,你来补上。” 闻言,唐贵妃忍不住多看了青萝两眼,稀奇这个不起眼的小宫女,竟能让皇帝记住名字。 青萝站在那里,却是一动也不动,没有半分坐下的意思,只轻轻叹了口气。 朱祁钰也不着恼,奇道:“你叹什么气?” “奴婢想起月人姐姐宫里人的话,觉得说得甚有道理,因此叹气。” “什么话?” 青萝故作忧愁,学着唐贵妃那委屈又恳切的语气: “那守门的姐姐劝我们认清自己是谁,想想月人姐姐是什么身份,我们又是什么身份,最好照照镜子,想想配不配。虽说后来月人姐姐出面,搬出了万岁您,才让我们进了门。但奴婢仔细想想,自己身份低微,的确该有点自知之明,若与万岁同桌玩耍,恐怕会引来更多闲话。” “哦?”朱祁钰登时松开了怀中的唐贵妃,脸色慢慢沉了下来,“还有这事?” 第44章 唐贵妃忙道:“宫里等级有序,她一个小小的宫女,平平无奇,守门的没当回事,实属寻常。回头妾就传话下去,让她们长点心,万岁,趁着日头正好,咱们玩马吊吧。” 说着,唐贵妃向亭外招手:“兴安公公。” 兴安应了一声,从一株梅树后闪出身来,端着一个缠枝莲纹金托盘来到亭中,盘中放着一副马吊,兴安轻轻放到石桌上,便躬身退出。 唐贵妃主动起身,移坐到北侧,又招呼青萝: “还愣什么?快坐下来,别坏了万岁的兴致。” 再出言婉拒,就显得矫情了,方才刺了她一下,也算出了口气。 “是。” 青萝这样想着,便拣了西侧的石凳落座。 朱祁镇本就坐于东侧,不用动身,月人见状,坐到旁边的南侧。 青萝自觉的担起洗牌的职责,正洗着时,朱祁钰忽然出声: “兴安。” “老奴在。” “去拿一副新的来,要最好的。” “是。” 青萝只道他嫌桌上的牌旧,便停止洗牌。 朱祁钰示意:“先玩着。” “是。” 青萝继续洗牌,然后各自摸牌,打完第一局时,兴安捧了一个红漆戗金云龙纹匣来,眼神询问朱祁钰。 朱祁钰也不说话,只瞅了眼青萝,兴安意会,双手呈给了她。 青萝接过,以为是要自己拿出来洗牌,正要打开匣子,却听朱祁钰道: “这是朕赐给你的。” “哈?”青萝一愣。 唐贵妃蓦地看过来。 朱祁钰道:“想来是昨个朕赏的金叶子不够,还不能让那些下人长眼,今儿再赐副马吊,若还不够,明日就只能封个五品女官当当了。” “五品?”唐贵妃惊住,“她才刚入宫,不合规矩吧?” 赏赐金叶子的事她不是不知,但听说是个落选的黄毛丫头,便想着只是对沐月人的爱屋及乌,压根没把青萝放在眼里。 此刻见朱祁钰对她的回护之意比沐月人更甚,只顾着吃惊,竟忘了迎合朱祁钰。 “管它什么规矩不规矩。”朱祁钰眼皮轻抬,语气不容置疑:“朕连太子都换得,区区一个五品女官而已,何足挂齿?” 唐贵妃僵在那里。 月人和绿竹亦是大感意外。 就连立在亭外的兴安,也低头望向脚尖,暗中思量。 朱祁钰望向青萝,平缓的声音满是无形的压迫感:“这满宫望去,只这一株小青萝,谁敢让她折了,朕就折了谁。” 望着他那张不怒自威的脸,青萝如置梦中。 原本只是告个暗状,没想到朱祁钰反应这么大,这令从小到大习惯被忽视的她,受宠若惊。 惊讶之余,更多的是感动。 在这寒冷的季节里,一股暖烘烘的热流袭遍全身,说不出的舒坦。 朱祁钰见她怔在那里,眉梢轻挑: “小青萝,消气了么?” 青萝呲起那口小银牙,咧嘴笑道: “大道士,你人真好。” 朱祁钰与她相视一笑,重新摸起牌来,还不忘叮嘱: “可不许恃宠而骄啊。” “嗯!”青萝也开心地摸牌。 唐贵妃终于回过神来,调整了情绪,重新堆起得体的笑容: “那些不长眼的家伙,妾回去就罚她们,一并给换了。” 朱祁钰点点头,伸出掌心覆在她的手背上,含笑道: “朕就喜欢你聪慧过人,一点便透。” 唐贵妃柔声回应:“都是万岁调教的好。” 对于这番敲打的成果,朱祁钰甚感满意,又交待道: “月人资质如此出众,此前却明珠蒙尘不得见,必是有人暗中针对。此番承宠,恐怕会有人妒忌更甚,你给我护好了她,朕要她全须全尾的,越快怀上孩子越好。你若嫌累,顾不过来,朕就去找皇后,让她着手安排。” 唐贵妃道:“能为万岁分忧,是妾的福分,怎会嫌累呢?” “嗯,皇后体弱多病,能不麻烦她,朕也不想麻烦她。劳你多操些心,将来太子诞生,定记你一份功。” 朱祁钰说着,拍拍她的手背,看起来和颜悦色,全然没有适才的压迫。 “妾谨记在心,绝不辜负万岁信任。”唐贵妃表完态,又亲切地看向月人,“妹妹有什么吃不惯的住不惯的,尽管开口提,做姐姐的一定满足。” 月人想起绿竹的交待,心中一亮,道:“吃的倒有一样。” “哪一样?”唐贵妃问。 “先前在北五所的时候,尚食局特意给我多做了一份家乡的糕点,花样多味道好,可惜我生病后胃口不好,后来再没吃过。得万岁庇佑,现在病好了,想尝一口,却未在今日的膳食里见到。” 唐贵妃轻轻一笑:“好说,明日就叫她们继续给你送。” “谢娘娘。”月人任务完成,不自觉地喜笑颜开。 朱祁钰莞尔:“糕点而已,有这么开心吗?” 月人赶紧找补:“万岁有所不知,月人想家的时候,就会吃一块糕点。所以那糕点对月人来说,不仅是吃食,更是一份无可替代的思乡之情。” 朱祁钰微微颔首:“那尚食局的人倒是贴心。” “可不是?”青萝适时接话,“月人姐姐很是看重这份用心,一直想感谢感谢那管膳食的司膳女官,却不知该赏什么好。” 第45章 “对呀。”月人响应,“赏钱吧,在这宫里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赏首饰,身为女官又不好穿的太招摇。月人斗胆,请贵妃娘娘提拔提拔她,也算月人的心意。” “嗯。”唐贵妃微一思量,道:“司膳属六品,上头还有个正五品尚食,那就晋品不晋职,先破个例,做个正五品司膳,待以后王尚食退下,再承继尚食的位置。” “谢娘娘。” 笑意再度自月人脸上蔓延开来,朱祁钰看看她,又看看青萝,接着扫了眼立于一侧的绿竹,最后执起手中的牌,淡淡一笑: “牌局复杂,但朕很好奇,谁有赢下的实力。” 话音刚落,便见对面的青萝眉开眼笑,将牌一放: “赢了!” ***** 从钦安殿出来后,青萝摇头叹道:“乖乖嘞,万岁这做法,不就是一个巴掌再给一个甜枣么?” 绿竹淡淡一笑:“以御臣之道来御后宫,则无往不利。” 月人则是拍着胸脯庆幸:“还好还好,你们交待我的事,我都做到了。” 青萝想起自己新得的马吊,掏出那个红漆戗金云龙纹匣来,在锁扣上咬了一口,喜得手舞足蹈: “是真金!赚到了赚到了!” 月人道:“瞧得出,万岁对你很看重。” 青萝连连点头,学着朱祁钰的语气,故作高深道: “万岁大方,深得我心。” 绿竹接过话来:“万岁看重青萝是好事,这样的话,当她去做第三件事,才更容易获得万岁的支持。” 青萝探头来问:“三件事只剩最后一件了,什么时候做?” 绿竹抬眸,看向天际的晚霞,吐出三个字: “等时机。” 时机很快就来了。 冬至,是明朝非常重视的节日,甚至被□□朱元璋设为假期。 这天,皇帝皇后会率一众后妃在奉先殿祭拜祖先,而后移驾坤宁宫,摆宴庆祝。 宴会职能分布明确:乐阵归尚仪局,饮食归尚食局,仪仗归尚服局,果品归尚寝局。 各宫妃嫔也会在宴会上一展才情,上次的舞没跳成,月人便想这次补上,在冬至来临之前,继续练起她的绿腰舞。 而尚仪局则派了人手,前往各宫统计娘娘们的曲目,好提前准备相应的舞衣、器具、乐队等事宜。 冬至的前一天,尚仪局的司乐女官带着手下的典乐、掌乐来到长阳宫,向月人展示她的舞衣。 “这是尚服局特意为娘娘赶制的舞衣,蚕丝制成,配以苏绣,娘娘请看。” 月人望去,柔软的舞衣平展在凤纹衣架上,云肩圆领上衣,披着两条窄长的帛带,腰围云纹短裙,下裙的刺绣掩映在褶皱中,若隐若现。 可以想象,穿着它在大殿中旋转,裙袂展开时,该是如何的翻飞飘舞,摇曳生姿。 月人这样想着,走到近前,拎起那裙摆细细地观赏。 “婕妤,您若喜欢,就定下这件吧。”司乐女官的声音传来。 月人正要点头,却看清了裙摆上的绣花。 一只展翅的鸟儿,额顶金黄,前颈绣红,羽支离散如发,绽放的尾羽缤纷多彩,令人炫目。 凤舞九天? 月人心头一凛,脱口而出:“凤凰乃皇后专属,我若穿它,岂不僭越?” 第25章 宴会 “娘娘多虑。”司乐女官上前,“这上面绣的是红腹锦鸡,只是外形与凤凰相像而已。” 月人想了想,摇摇头:“纵然只是相像,到底容易引发误会,平白多些不必要的口舌,还是换了吧。” 司乐女官不死心,试图再劝:“皇后娘娘仁厚,必不会在意此事,再者时间太紧,让尚服局赶制新的,恐怕也来不及。此等小事,娘娘实在无须介怀。” 此刻青萝、绿竹不在身前,月人虽无人商量,却知司乐是柳尚仪的人,搞不好是故意挑这个时间来,就为避开青萝和绿竹,好拿捏她。 因此司乐女官越劝,月人越抗拒,只一个劲的摇头,坚持要换,最后司乐女官无奈,只得依着她来。 等青萝、绿竹得空来看她时,月人提及此事,两人皆说小心总没错,月人才刚得宠,不宜过分张扬,免得犯了万岁忌讳。 到了晚上,尚仪局的司乐女官送来新的舞衣。 “这是尚服局拿件旧舞衣改的,娘娘且看,合不合心意?” 月人拉着青萝、绿竹上前,三人细细去看那裙摆上的绣花。 浮云托月,繁茂的树干下,一只燕儿灵巧展翅,好一幅清淡悠远的景象。 三人左看右看,皆挑不出毛病,满意的点点头,司乐女官则冷着张脸一言不发。 第二日冬至,六局各处忙得热火朝天,正是人手紧的时候,青萝、绿竹隶属尚寝局的司苑司,一大早便被司苑女官拉去当壮丁,和其他女官一道去了南海子,采摘最新鲜的果子,回来后再挑出形状好看的,接着仔细洗净,最后分拣搭配一一摆盘。 忙活完毕,已近酉时,坤宁宫的宴席很快便要开始。 苏尚寝知道她们心系月人,便挑选她们一起前往坤宁宫侍奉。六局众人各司其职,尚服局设仪仗,尚食局上酒水,尚寝局摆果盘,尚仪局维持秩序。其他局的第一女官皆在现场,只有尚食局不见王尚食,由司膳女官领着手下一一摆桌,引得苏尚寝好奇询问: 第46章 “咦,王尚食呢?这般重要的场合,她向来不会缺席的。” 司膳女官含笑答道:“尚寝有所不知,我们尚食这两日头风发作,实在下不来床,故而由我代劳。” 其他局的人听了,小声议论: “什么头风发作?怕是被她气的!” “何出此言?” “你没听说么,司膳深得贵妃、万岁喜欢,给升了正五品,这不是打王尚食的脸么?” “原来如此~怕是过不了多久,她就该取代王尚食了。” 众人悄悄看向司膳女官,只见她举手投足间,一派意气风发,仿佛尚食之位已在囊中。 归置完后,大家依次退出,整齐有序的排列在殿外,只等各宫娘娘入场。 黄昏时分,坤宁宫里逐渐热闹起来,娘娘们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三五成群聚在一处闲话家常,打眼望过去,真是好一片姹紫嫣红。 月人到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动,众妃投去的目光或嫉妒或羡慕,还有的直接上前热络的同她攀谈,月人有一搭没一搭应着,目光一个劲儿的往那些垂手而立的女官处瞅去。 青萝知道她在寻找自己和绿竹,故意轻轻咳了一声,月人这才瞧见,立时笑逐颜开,拨开人群就要朝她们走来,这时听内侍通传: “皇后娘娘驾到!” 月人立即停住脚步,院内众妃也停下聊天,廊下女官们正了神色,所有人一起拜去: “参见皇后娘娘。” 只听脚步声近,还未开口,先听见一阵咳嗽,过了会子,方听到一个纤弱的声音道: “起来吧。” “谢娘娘。” 青萝随着众人一道起身,正对上杭皇后的方向。 虽然身穿霞帔玉带,头戴龙凤珠翠冠,满目华贵,却还是掩饰不住脂粉后的病态。 仿若夜空中的烟火,华彩万分,却轻巧如烟,摇摇欲坠,风一吹便会烟消云散。 与唐贵妃是截然相反的景象。 杭皇后扫了一圈众妃,朱唇微启: “贵妃呢?” 一名内侍答:“回娘娘,贵妃晚些时候与万岁一道过来。” 杭皇后听了,一张脸波澜不惊,看不出丁点情绪,院内众人也不敢出声,只见她轻轻闭了下眼睛,缓缓道: “外间冷,都去里边等吧。” 众妃谢过,跟在她的身后,依次进了主殿。 青萝等人仍旧候在外面,冬夜的风阴嗖嗖冷竣竣,特别会见缝插针,即使她来之前特意拣了最厚的袄穿,还是架不住冷风的攻势,自袖口、领口乱窜一气,冰针似的往身上扎,扎得她手麻脚麻,心里一个劲儿的骂: 这鳖孙宴席啥时候结束! 月儿自树梢冒出头时,朱祁钰携着唐贵妃姗姗来迟,一番行礼祝祷后,众人方才正式落座。 候在外面的女官们一个个整襟弄袖,频繁的搓手哈气,以防待会儿进殿侍奉时,手指僵掉出现差错。 宴会开始,在提督大太监赵琮的安排下,先是尚食局捧着精美的餐食鱼贯而入,接着尚仪局的乐阵上场,吹拉弹唱为宴会助兴。半个时辰后,约莫殿内吃得差不多了,青萝提着果盒,和绿竹一起随苏尚寝从侧门躬身进入。 入耳便是一阵雅乐,余光处彩衣蹁跹,奏的是芳醴之曲,跳的是鱼跃于渊舞,典型的宫廷特色。 每到一张桌前,苏尚寝先快速的扫一眼,看看果盘里缺什么水果,然后低声告知青萝、绿竹。 青萝所提果盒专为宴会补给,每一层都放满一种水果,得到苏尚寝提示,她麻利的打开所缺种类那层,绿竹俯身捧出,这时苏尚寝也端来了桌上的果盘,绿竹再轻轻放上,摆的一如开始那般美观有型。接着苏尚寝将果盘恭敬放回桌面,动作轻缓又利落,不发出一点声音,不打扰到任何人。 从始至终,青萝和绿竹只负责做事,绝不乱瞧。 “青萝、绿竹。”她们听到月人的声音。 看来是到了月人这桌,抬起头来,果见月人那张盈盈笑脸。 “月人姐姐。”青萝、绿竹齐声低唤。 月人低声道:“我有事找你们,一会儿你们随我去换舞衣。” “好。” 出了大殿,青萝、绿竹知会了苏尚寝一声,便随月人去了,进得偏殿,也不见月人支开身旁宫女,急得青萝凑到她耳边小声问: “月人姐姐,你遇到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我看你们一直在外面站着,想是忙了一天,都顾不上吃东西,肯定又冷又饿,所以叫你们过来,取取暖,垫垫肚,好缓一缓神。” 月人一面说着,一面从宫女怀里拿了两个暖炉,分别塞到青萝、绿竹手心里。 热烘烘的暖炉一到手,立时冲散不少寒气,青萝专拿它往裸露在外的脸蛋、颈间、手腕上贴,热流袭来,整个人舒坦不少。 接着,月人又从怀里掏出一方包裹成团的锦帕,打开,里面放着几个江米做成的艾窝窝。 月人解释:“其他饭菜不好带,这艾窝窝最顶饱,你们先凑合吃点,等宴会结束,我再让人给你们送好吃的。” 青萝肚子早饿得咕咕叫,抓起一个艾窝窝便往嘴里塞,绿竹才刚咬上,她已三两口下了肚,然后揣了一个艾窝窝,一边向外走,一边道: “你们先在这儿待着,我去换苏尚寝过来,也让她暖和暖和。” 第47章 青萝来到外间,要替苏尚寝当值,苏尚寝却摆摆手: “不必了,这种差事我早就习惯,不过冷点累点,算不得什么。” “哎呀,好尚寝,能享福干嘛非要吃苦?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再说了,月人姐姐头次献舞,得您老去把把关呢。” 青萝连推带搡,苏尚寝辞让不得,只好依了她。 当苏尚寝踏进门来时,月人恰好换上舞衣,她打眼一看,无视绿竹递来的暖炉,皱眉道: “怎会选了这件舞衣?” 绿竹递炉的手僵住,蓦地看向月人身上的舞衣。 月人答道:“司乐女官原让尚服局做了一件新的,但那上边绣的图案太像凤凰,我怕引来不必要的口舌,就让她们换了。尚服局来不及做新的,便拿了这件旧衣来。” 苏尚寝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向伺候月人的两名宫女急声道: “快去尚服局拿先前那件来,你们一起去!” 那两名宫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动弹,月人虽不明所以,却知苏尚寝不会害自己,厉声命令她们: “尚寝让你们去你们就去!” 鉴于之前的换人教训,两名宫女不敢违逆,只得一起出了偏殿。 待她们走远,苏尚寝方问:“你当时看到图案像凤凰,司乐女官是不是一个劲儿的劝你不要在意?” “是。” “是不是她越劝,你越觉得有问题,不想穿那件?” “是。” “后来给你换了这件,司乐女官是不是看着不开心,表现得像是设局失败,心有不甘?” “是。” “哼。”苏尚寝冷笑,“好一个套中套,柳安宁真是煞费苦心呀。” 绿竹反应过来:“您的意思是,先前那件舞衣,是柳尚仪故意让我们瞧出问题,好让我们卸下防备,顺利成章的接纳现在这件舞衣。” “不错。” 绿竹和月人对望一眼,两人均是不解: “可是现在这件舞衣,究竟哪里有问题呢?” 第26章 献舞 苏尚寝步至月人面前,俯身展开她的裙摆,望向上面的刺绣图案,缓声道: “月在云之上,燕在木之下,你们这是要对贵妃不敬呀。” 绿竹眉心一跳:“难道这云和燕——” 苏尚寝盯着那只飞燕,目光炯炯: “云燕,正是贵妃的闺名。” 月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 “我在北五所那么长时间,从未有人告诉过我,贵妃的闺名。” “北五所、长阳宫,围在你身边的,全是贵妃的人,她们怎会提醒你?” 苏尚寝放下裙摆,直起身子长长一叹: “也怪我疏忽,万万没想到柳安宁会在此处做文章。” “早知道就穿先前那件了,就算都被指责对上不敬,起码皇后娘娘比贵妃好说话呀。”月人急得跺脚,向门外张望,“也不知她们去尚服局多久能回来。” “别等了。”苏尚寝唇角勾起一抹嘲讽,“她们不给柳安宁通风报信就算不错了,还指望她们准时取回衣服?来不及的,我遣她们过去,只是想借机支开她们,好腾出空儿来想辙。” 月人忙问:“尚寝有何高见?” 苏尚寝道:“依我看,你赶紧脱了舞衣装个病,找了借口躲过这次献舞,其余的事,以后再做计议。” “好,就这么办!” 月人说着就去解衣领,一只纤手忽地伸来,按住她的手腕,抬眸望去,正对上绿竹那双静水流深的瞳孔: “不,穿着它跳,我要她们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苏尚寝和月人闻言,皆是神情一振。 绿竹微微一笑:“来副笔墨即可。” “好法子。”苏尚寝瞬间意会,“我去给你借!” 谁知苏尚寝刚走至殿门,柳尚仪已带着几名女官迎面堵来,看见苏尚寝,她皮笑肉不笑: “呦,苏尚寝也在呢,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苏尚寝心里咯噔一下,面不改色道: “柳尚仪又是被哪阵风吹来的?” “贵妃娘娘关心沐婕妤,看她换衣时间这么久,差我来问问,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柳尚仪说着,到了月人面前,笑吟吟的望着她。 绿竹上前一步,替月人回道:“婕妤有些不舒服——” 话才说一半,柳尚仪便笑着打断: “巧了不是?贵妃娘娘疼婕妤疼到心坎里,唯恐你有什么不适,特让我带了医官过来。” 她向后招了招手,一名女医官躬身来至月人跟前,恭敬道: “劳烦婕妤伸出手腕,让奴婢为您把把脉。” 月人无奈,只得伸出手腕,女医官听了会儿脉,温声询问: “婕妤是哪里不舒服?” “呃......头晕,犯恶心。”月人随口胡诌。 女医官松开了她,微笑道:“不妨事,想是吃多了油腻的,又在大殿里闷久了,歇息一会儿便好了。” 不等月人、绿竹开口,柳尚仪抢道:“那咱们就在这儿好生伺候着,直到沐婕妤缓过劲儿来。” 月人忙道:“不必,人多我更闷,你们还是散了吧。” “既是如此。”柳尚仪袖袍一挥,“那就去外间候着,但凡婕妤有点不适,立刻进来服侍。” 第48章 “是。” 众女官立时退至殿外,垂手而立。 柳尚仪又拽住苏尚寝的手臂,唇角勾出一抹讽笑: “沐婕妤不喜人多,苏尚寝就随我一起去吧,主殿事忙,还得劳你看顾呢。” 月人唯恐她连绿竹也拽走,连忙紧紧抓住绿竹的手。 “我要绿竹在这儿陪我。” “好~”柳尚仪依旧皮笑肉不笑,“婕妤算着点时间,若让万岁他们等得太久,坏了过节的兴致就不好了。” 言罢,她拖着苏尚寝向外走去,到了门口,还不忘向守在那里的女官交待: “凡有进出,仔细察看,不相干的物事一律不许进,免得扰了婕妤清静。” “是。”众女官齐应。 柳尚仪这才得意去了。 却说青萝立在侧门,一边跺脚,一边往手心里哈热气,见柳尚仪带人浩浩荡荡的往偏殿去,心中便觉不妙。过不多时,又见她拖了苏尚寝出来,那不好的预感愈发加强。 行至侧门,柳尚仪松开苏尚寝,慢声道: “苏雅风,你我同年入宫,又一起当过差,彼此之间实在太过熟悉。我会想什么招,你能猜到,同样的,你会想什么招,我也能猜到。折了这个,我看你接下来还能找哪个。” 说完,她哈哈一笑,抬头挺胸,得意洋洋地迈进主殿,宛如一只骄傲的公鸡。 而被留在原地的苏尚寝,好似被浇了水的落汤鸡,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 青萝连忙凑过去询问,苏尚寝简短扼要的讲了一遍,青萝听完,也紧皱眉头: “瞧柳尚仪这阵势,就算寻了笔墨来,也带不进去。” 苏尚寝叹道:“都怪我与她之间太熟,她猜出我要沐婕妤装病,所以派人去监视,反而耽误了绿竹的计策。” 青萝急得直搓手,一双脚来回踱步,跟磨豆的石碾似的,一圈接一圈,念头像走马灯般的一个接一个闪过,在脑内来回的打转,试图牵出一点有用的头绪来。 忽地,一样物事钻进她的余光。 果盒。 放满了补给水果的果盒。 青萝顿住,目光盯了它片刻,眼睛一亮: “有了!” ***** 偏殿。 月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心如火焚。 “万岁他们一直等着呢,总这么拖着也不是法子,可现下既装不了病,又寻不来墨,如何是好?” 一直沉思的绿竹想到一处,缓缓抬起自己手掌,望着修长白皙的食指: “为今之计,只好用血了。” “血?”月人疑惑。 “嗯。”绿竹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裙摆的图案上,“月儿改红日,燕子改红雀,也可过关,只是可惜砸不到她们的脚,便宜了她们。” “顾不得了!先迈了眼前的坎儿,再算以后的账吧。” “好。” 绿竹应下,低头便要去咬自己食指,门外却传来一阵响动,是女官拦阻青萝的声音: “柳尚仪有令,沐婕妤不适,闲人不可打扰。” “月人姐姐气闷,我给她送点水果开开胃解解腻,有何不可?” 听见青萝声音,月人连忙传令:“让她进来!” 门口的两个女官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扬声道: “婕妤稍等,待我们察看过后,确认没有不相干的物事,自会放她进去。” “好~随便看。” 青萝极其配合的打开果盒。 两名女官一层一层的察看,除了各色水果外,再无其他。她们不死心,又里敲敲外敲敲,看看有没有夹层,鼓捣了好一会儿,也没发现什么。 “可以进了吧?”青萝耸肩。 两名女官面现犹疑,均拿不定主意,就是不肯放行。 青萝见状,不急也不恼,笑盈盈道: “不打紧,大家同在宫中当差,你们若不想让我进,我就不进,绝不为难你们。” 殿内的月人和绿竹闻言,皆是一头雾水,不知青萝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两名女官一喜,似是不敢相信。 “不但不为难,还要感谢你们呢。”青萝语气诚恳。 两名女官由喜变懵,忍不住问:“为何?” 青萝脸上浮起天真又无辜的笑:“这样一会儿误了婕妤跳舞的时辰,就可以说是你们不给她吃水果,才令她一直气闷,打不起精神去献舞呀。” 月人和绿竹莞尔一笑,一扫方才的阴霾。 两名女官则立时黑了脸,狠狠剜了青萝一眼,接着不约而同的后退一步,让出了道。 青萝提起果盒,大摇大摆的推门而入。 关好殿门后,殿内只剩她们三姐妹,月人和绿竹笑嗔: “你个小机灵鬼。” 青萝嘻嘻一笑,又指指手中的果盒,冲她们调皮地眨眨眼。 “我来给你们送墨。” ***** 主殿,朱祁钰等得已有些不耐烦,手指轻轻敲打起桌面。 “月人的舞衣还没有换好吗?” 杭皇后温和地笑:“可能她身子有些不适,不如派个医官去看一看。” 柳尚仪躬身回道:“回万岁,回皇后娘娘,贵妃已派医官去看过,医官说没什么事,想是大殿里闷久了,需要透透气,歇息一下。” 朱祁钰听后,给了唐贵妃一个嘉许的眼神。 第49章 柳暮烟嗤笑一声,嘀咕道:“不过闷了会儿,就这般娇气,拿起了派头。就算是歇息一下,这么长时间也该够了吧。” 不等杭皇后开口,唐贵妃立马呵斥: “大家同为姐妹,不过多等一会儿,何至于这般计较?” 柳暮烟委屈的扁起嘴:“妾是为万岁和娘娘不值嘛。她仗着自己貌美,万岁宠她,就恃宠而骄,哪怕您派了医官过去也不动弹,完全不把娘娘放在眼里!” 唐贵妃佯装恼怒,板起一张脸道: “沐婕妤才刚承宠,咱们做姐姐的,该多多包容才是,你休再多舌!” 柳暮烟做出害怕的样子,噤声不语。 但她们二人这一唱一和,已在朱祁钰那里拱起了一团火,他沉下了脸,吩咐一旁的兴安: “去,催一催沐婕妤,告诉她,若还没歇息好,以后都不必向朕献舞了!” 兴安应了一声,连忙派了名小太监过去。 在座众人听到他话语间的称呼,由“月人”改为“沐婕妤”,已知他心中对她也由亲昵变疏离,不由得互相对望,心思各异。 唐贵妃执起酒杯,向朱祁钰吟吟笑道: “万岁乃天命之人,值此佳节,不宜动气,云燕祝万岁升祺骈福,潭祉迎祥。” 朱祁钰举杯,脸色缓和,温声道:“爱妃聪慧体贴,是朕之福。” 二人笑着同饮,相谈甚欢,被冷落在旁的杭皇后愀然不乐,不住地向殿门处瞄去。 正焦急时,太监通传:“沐婕妤到了。” 第27章 交锋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月人一袭柔媚舞裙,莲步轻移,含羞带怯地来到大殿中央,对着朱祁钰和杭皇后袅袅娜娜施了一礼。 唐贵妃和柳尚仪见她舞衣未变,对视一眼,彼此意会,唇边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笑意。 朱祁钰怒气未消,只轻轻哼了一声,杭皇后温声道: “听闻婕妤舞技过人,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吾已经迫不及待了,快快开始吧。” “是。” 月人曲臂摆胯,亮了一个美丽的起手式。 待丝竹声起,奏乐一响,她款摆腰肢,轻步曼舞,飘带轻展中,仿佛牡丹花神下凡,将花种撒往世间。 正如诗中所言:慢态不能穷,繁姿曲向终。低回莲破浪,凌乱雪萦风。坠珥时流盼,修裾欲溯空。唯愁捉不住,飞去逐惊鸿。 “好!”朱祁钰鼓掌,脸上终于浮起笑意。 杭皇后微笑颔首,还不忘悄悄瞟一眼唐贵妃。唐贵妃淡定旁观,唇角挂着亲切的笑,俨然一个打心底里为后辈开心的贤妃形象。 随着鼓点开始变得密集,月人身形一变,纤手提起裙摆开始旋转。 犹如徐徐绽放的牡丹,跟着鼓点的节奏,不断外扩,当怒放到顶点时,裙摆也彻底展开,上面的图案一览无遗,看得清清楚楚。 浮云托月,繁茂的树干下,一只燕儿灵巧展翅,好一幅清淡悠远的景象。 当啷—— 唐贵妃手边的酒杯跌落,她怔怔坐在那里,一脸失神,晶莹的双眸漫出淡淡的哀伤,好似风打梨花,破碎美丽,招人怜惜。 朱祁钰听到响动,侧目望去。 “何事惊慌?” “无事,无事。” 唐贵妃一面摇头一面侧过脸去,似是极其不愿看到月人的裙摆,她这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饰,更激发了朱祁钰的疑虑,不由得仔细朝月人看去。 众妃嫔有眼尖的,已经瞧了出来,还悄悄示意旁人看,大家窃窃私语,皆是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唯独杭皇后暗暗攥住衣襟,轻轻闭了下眼睛,心中一个劲儿的骂月人不争气。 一曲奏毕,月人随着渐慢的鼓点,缓缓旋跪于地,裙面也铺展开来,如一朵静止的牡丹。 朱祁钰也终于看清上面的图案,心思转了一转,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暂未发作,只淡淡道: “沐婕妤今日的舞衣,是谁给挑的?” 司乐女官回话:“回万岁,尚服局本来备有舞衣,但沐婕妤不喜,执意要选这件旧衣。” 朱祁钰的眸子染上一抹冷色,却仍不表态,只静观其变。 那边柳暮烟哼笑一声,嘲讽道:“月在云之上,燕在木之下,婕妤处处压贵妃一头,这舞衣当真是用心呐。” “无妨,无妨。”唐贵妃失落又委屈的摆手,“婕妤年轻貌美,又得万岁欢心,我这个旧人实不能比,这裙上图案倒也不错。” “娘娘您也忒好性儿。”柳暮烟一脸愤慨,“一看她有个不适,就巴巴地给安排医官,对她掏心掏肺的好,现今被骑到头上了,还替她说话。” “你呀,也是新人,不懂这其中的道理。” 唐贵妃拿帕拭了下眼泪,做出极其诚恳的姿态: “咱们都是万岁的女人,一切都要以万岁为先。打从我伺候万岁的第一天,就告诉自己,只要万岁喜欢,便是让我退位让贤,我也愿意。毕竟这种事,本朝又不是没有先例。” 此言一出,朱祁钰脸色陡然一变。 唐贵妃口中的先例,指的是朱祁钰的父亲明宣宗朱瞻基宠爱孙贵妃,冷落皇后胡善祥,以无子多病为由,逼得胡皇后上表辞去皇后之位。待胡皇后一退,便立孙贵妃为后,也就是如今的孙太后。 要知道当年朱祁钰能承继帝位,少不了孙太后的点头,可经过易储风波之后,两人关系降至冰点,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波涛汹涌,互不顺眼。 第50章 孙太后的存在,就像一把利剑悬在头顶,时刻提醒着他:自己得位不正,还有另一个人在旁虎视眈眈,不知何时便会夺回皇位。 唐贵妃常常陪伴在朱祁钰左右,深知他的脾性,倘若只是一件僭越的舞衣,朱祁钰事不关己,至多是教训月人几句,唯有狠狠戳中他的痛点,才能挑起他的怒火。也只有这样,不论月人如何示弱求饶,在怒火中烧的朱祁钰那里,都只能化作徒劳。 此刻她把自己放在胡皇后的位置上,拿月人类比当年的孙贵妃,便是为了精准的踩到他最厌恶的地方,并将这份厌恶,成功的转移到月人身上。 果然,朱祁钰收起了那副看戏的姿态,沉下的一张脸宛如暴雨来临前的天空,乌云密布,不知哪一刻便会爆发响雷,令人在等待中惴惴不安。 “好,好得很呐。” 他暗暗咬着牙,紧攥着拳头,攥得手背青筋突起,嘴上看似替贵妃说话,心中所装却全是孙太后。 “朕让你好好养在后宫,吃穿用度、出行排场,从不短你的,人前敬重有加,给足了面子,还许你亲人留京存个念想,你倒好,不仅不心怀感恩,还得寸进尺,愈发不将人放在眼里,我看,你是想让朕退了这个位吧!” 啪! 他拍案而起,案上的白玉凤耳杯也跟着晃了一晃,溢出酒水来。 在场众人大骇,立马齐齐跪下,伏地而拜 :“万岁息怒——” 朱祁钰冷冷瞪向月人,目光犹如一把把冰刀射去,恨不得将她扎成个窟窿。 “来啊,给我将沐婕妤打入冷宫!” 话音一落,两名内侍便来拖月人,一直安静跪于殿中的月人这才急忙出声: “万岁息怒,请容妾分辩两句,待妾讲完,您要打要罚,妾都无怨言。” 朱祁钰气极反笑:“舞衣是你自己挑的,此刻就穿在你身上,你还有什么可辩的?” 自进宫以来,月人从未见过他动怒,虽说事先绿竹教过如何应对,但此时慑于他风雨欲来的气势,也不由得倍感压迫。 她稳了稳心神,缓声道:“回万岁,舞衣的确乃月人所挑,但上面的图案,却并非对贵妃不敬,相反,它承载了妾的心愿。” “哦?”朱祁钰挑眉。 月人纤手指向铺在地上的裙面。 “万岁请看,这图案里画的是阴雨天。” 众人凝眸望去,果见上面有一道道浅色墨痕画出的雨线,就连云朵也晕染了淡淡墨色。 瞧清楚后,唐贵妃和柳尚仪目光相碰,皆露出疑惑。 “不错,是阴雨天,那几道墨痕太浅,若不是离得近,还真瞧不出来。” 杭皇后眉头舒展,语气也轻松不少,笑着向朱祁钰道: “万岁,许是咱们误会了婕妤,就听听她怎么说吧。” “嗯。” 朱祁钰收了适才的怒火,缓缓坐回椅子里。 那两名内侍见他变了态度,立时松开月人,各自躬身退下。 月人先指向乌云后的月亮,道:“这月儿,看似在云之上,其实却躲在云层后面。是指贵妃娘娘掌管后宫,大家伙都活在她的庇护之下,外间若吹来什么风雨,也是她挡在最前面,妾心系贵妃,便忍不住悄悄冒出头来,看看能否帮上一二。” 唐贵妃、柳尚仪暗暗皱眉。 杭皇后却听得连连点头,笑道:“听着是这么个理儿。” 朱祁钰恢复了往日的温和语气:“那你帮上了吗?” “万岁再接着往下看。” 月人盈盈一笑,白皙的指尖向下滑去,停在展翅的燕儿处。 “燕虽在木之下,但这木却是在为燕子挡雨呀。此处意为贵妃管理后宫辛劳,妾自知资质愚钝,帮不上什么大忙,只愿化作一棵大树,能为贵妃挡点风雨也是好的。” 柳尚仪长长一叹,心知败局已定。 唐贵妃见她如此反应,身子向后轻轻一靠,没了斗志。 “不错。”笑意终于回到朱祁钰脸上。 “妾与贵妃互挡风雨,彼此相扶,这样后宫和睦,万岁才无后顾之忧。”月人伏地大拜,“这——便是妾的心愿。” 杭皇后拊掌大赞:“沐婕妤用心良苦,更为六宫做了表率。” “你是个知心的,不枉朕疼你护你。”朱祁钰面露欣慰,“快起来吧,坐下说话,地上凉,莫冻坏了身子。” “谢万岁。” 月人心中松了口气,在宫女的搀扶下回到座位坐下。 朱祁钰看向她的目光中再无半分冷漠,浮起了温柔: “难为你有这等巧思,先前是朕错怪你了,让朕想想,该怎么补偿你。” 月人笑答:“回万岁,妾不敢居功,此等巧思非妾所为,乃绿竹和青萝为了帮妾化解困境,生出的急智。” 杭皇后嗅到机会,赶紧插话:“困境?她们帮你化解了什么困境?” 月人叹了口气,道:“不瞒娘娘,月人适才迟迟不来,并非身有不适,而是头疼这舞衣该如何处理,因为这舞衣上,原是没有雨的。” 朱祁钰眼神一动,不动声色的扫了眼唐贵妃,唇角扯出一抹讽笑: “有意思,一件舞衣,还能变出戏法来。今夜,真是惊喜不断呐。” 第28章 反击 “这好好的舞衣怎地一会儿有雨一会儿没雨呢?”杭皇后笑呵呵地揉揉太阳穴,“吾都听迷糊了,婕妤你且细细讲来。” 第51章 “是。”月人继续讲了起来,“起先尚服局送的那件舞衣,图案状似凤凰,月人想只有皇后娘娘才配用凤凰,哪怕只是相似也万万要不得的,这才执意退换。说来也怪月人愚笨,不喜与人攀谈,以致进宫这段时间,竟不知贵妃娘娘闺名,因此,身上这件舞衣送来时,未曾察觉问题,直到适才去换舞衣时,得苏尚寝提醒,方晓得其中厉害。” “那这图案上的雨,就是绿竹和青萝所为了?”杭皇后猜测。 “正是。绿竹擅丹青,妾便托她按照妾的心愿作画,奈何一时之间不好找来笔墨,幸得青萝机智,送来了水果,才算解决了这墨的问题。” 杭皇后笑道:“吾听得越来越奇了,水果如何解决墨的问题呢?” “娘娘有所不知,咱们的果盘里有个山荸荠的水果,也叫肉算盘。” 月人说着,自果盘里拈起一只小果,那小果呈紫黑色,有板栗那么大,果身上长着六条小芽,宛若六条腿,状如蜘蛛,因此民间也称它为蜘蛛果。 “这种水果产自云贵,皮薄肉厚,汁水颜色也偏重。青萝隶属尚寝局的司苑司,每日里和这些进献的水果打交道,对它们再熟悉不过,因此情急之下,想到用它的汁液来充当墨水。” “这个小机灵鬼。”朱祁钰眸带笑意,吩咐一旁的兴安:“召她们进来。” “是。” 片刻之后,青萝、绿竹跟着兴安来至殿内,恭敬行礼。 “见过万岁,见过各位娘娘。” 朱祁钰道:“难得你们二人随机应变心思灵巧,说吧,想要点什么奖赏?” 二人对视一眼,青萝开口道:“为月人姐姐分忧,原是奴婢分内之事,不好讨什么奖赏,万岁若真想赏奴婢——” 青萝摸摸自己肚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如赏盘吃的,填填奴婢这呱呱叫的肚子。” 她说着话,目光却扫向朱祁钰案上的饮食,看见那碟黄澄澄的大闸蟹时,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这副馋嘴模样落在朱祁钰眼中,他笑了一下,指了指那盘大闸蟹: “好,朕就赏你这盘大闸蟹。” “哎,别——”青萝连忙出声阻止。 “为何?”朱祁钰奇道,“你不是馋它么?” “唉。”青萝叹气,“奴婢是馋它,可奴婢也是个无福的,从小到大,只要吃上一口海鲜,身上就会冒出红疹,严重的时候还会晕倒呢。所以奴婢也只能馋馋,绝不能尝。” 古代虽没有过敏一说,却存在这种症状,在座的人多多少少都有耳闻,因此听她一说,便能理解。 朱祁钰点点头,看向自己案上食物,正准备给她再挑一盘时,下方的青萝忽然打了个喷嚏。 “啊切。” “罢了,这上面的菜都凉了。”朱祁钰摇摇头,含笑望向青萝,“冬季寒冷,你们在外面当值辛苦,朕让尚食局给你们做桌热乎的,好好暖暖身子。” “万岁,不如就让她们坐我旁边吧。”月人提议。 “允了,赐座。” “谢万岁。” 青萝、绿竹行过礼后,来至月人桌前,已有内侍搬了两张椅子来,月人笑着给她们端了盘糕点。 “先吃点水塔糕垫垫肚。” “嗯。” 青萝、绿竹坐下,拿起糕点往嘴里塞,月人给她们又是递水又是递帕,与真姐妹无异。 朱祁钰望着她们三人其乐融融的模样,微微笑道: “朕的后宫,真如这般和睦友善就好了。” 杭皇后瞥了他一眼,又轻轻揉起太阳穴: “妾愚钝,有一事想不明白。沐婕妤三人才入宫不久,不知贵妃闺名,也在情理之中。但长阳宫里的那些宫女,可都是贵妃安排过去的,还有尚仪局的司乐女官,更是柳尚仪教出来的强将——” 她淡淡的扫向柳尚仪,黛眉轻挑: “这么些个人,就没有一个想到提醒沐婕妤吗?嗯?” 她的语气轻极,透着久病的虚弱,却力有千钧,击得唐贵妃心里一阵发虚。 柳尚仪扑通一声跪下,朗声道:“长阳宫的宫人是奴婢选的,司乐女官也是奴婢派的,都是奴婢失职,愿领皇后娘娘责罚。” “柳尚仪言重了。”杭皇后笑得端庄大方,“你是贵妃的左膀右臂,要罚也是贵妃罚,不干吾的事。吾只是唏嘘,若苏尚寝没有及时发现问题,若青萝、绿竹没想到解决之法,沐婕妤的辩词,会有几个人信呢?” “一场误会嘛,沐婕妤长了嘴,咱们也长了耳,一边说一边听,大家一起侍奉万岁,都是自家姐妹,必不会为难于她,哪有不信的道理?”唐贵妃截过话头,两片薄唇勾出讽笑,“皇后娘娘会有此疑问,难道您是不信吗?” “吾信不信不重要。”杭皇后不慌不忙的转向朱祁钰,笑问:“关键是万岁,您——会信吗?” 戏唱到这里,朱祁钰已猜出怎么回事,炯炯目光望向唐贵妃,沉着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贵妃常常伴朕左右,对朕的脾性了如指掌,不如贵妃来说说,盛怒之下,朕会不会信?” 唐贵妃的气势立即蔫儿了,低声道: “万岁疼爱婕妤,自是会信。” “好,好得很呐。”朱祁钰哼地一笑,“贵妃果然了解朕,只可惜心思全用在了朕这里,对六宫的管理上反倒接连失察。” 第52章 “是妾疏忽,妾——” 不等唐贵妃的话说完,朱祁钰便打断道: “沐婕妤宫里的人全部换了吧。” “是。”唐贵妃无奈。 “贵妃事多,恐分身乏术,这件事——”朱祁钰转向杭皇后,“皇后,你来办吧。” “是。”杭皇后得意。 先前青萝三人排演说辞时,绿竹言月人姐姐讲了贵妃的好,她二人在皇帝面前便不好再告贵妃的状,不过好在自有人替她们去做这件事,而且会比她们做的更好。 那时青萝虽猜出杭皇后会出言相帮,却想不到她的表现如此令人惊喜,句句直戳死穴,扒开了唐贵妃的伪装不说,还在三言两句间,让万岁换了那些布在月人宫中的眼线,消了她们心头一大患。 想到此处,青萝忍不住向绿竹竖起大拇指,绿竹会意,笑着抬起食指点点颈间,向她示意。 青萝点头,从袖里掏出一个小布团,握在手心里,趁周围都被皇帝皇后引走注意力,抹了抹手背,又擦了擦颈项。擦抹完毕,假装和绿竹握手,偷偷塞给了她。 绿竹不动声色的收进袖里,两人相视一笑,继续看起热闹。 “至于柳尚仪——”朱祁钰瞅了眼跪地的柳尚仪,“贵妃,她护的是你这个主,你说该如何罚她呀?” 唐贵妃连忙起身,行了万福礼: “柳尚仪用人不当,罚她三个月俸禄,以儆效尤。” “三个月俸禄?”朱祁钰讥笑,“所谓慈不掌兵,贵妃对犯错的下属如此包容,难怪会出这等难以置信的差错。” “那、那就罚她一年俸禄。” “一年?” “一年俸禄之外,再撤去她宫正司的宫正一职。” 压力之下,唐贵妃不断加码,抬眼望去,小心观察朱祁钰神色,只见他轻轻点了点头,道: “宫正司掌纠察宫闱,责罚戒令之事,柳尚仪办事这般没有轻重,的确不再适合担当宫正一职。” 看来他已接受,这场风波可以翻篇了。 唐贵妃心中一块石头刚落了地,扑通一声,月人那边传来惊呼: “青萝!” 众人齐齐望去,只见青萝闷声倒地,昏迷不醒,月人、绿竹面色惊慌,俯身察看。 朱祁钰关心情切,腾地站起身,急声问道:“她怎么了?” “青萝身上,忽然起了好多红疹!” 第29章 收网 月人说着,抓起她的手背给他看,白嫩的手背上,果然起了好多红疹。 朱祁钰想起青萝方才所言,道:“她是不是没忍住肚里的馋虫,吃了海鲜?” “没有呀。”月人摇头,“尚食局的饭菜还没做好,她只吃了点水塔糕。” 朱祁钰的目光瞬间落在那碟水塔糕上,乳白软糯的糕点,看起来和海鲜没有半分关系,耳边传来月人的解释: “这水塔糕是妾家乡的小吃,妾怕宴席上的北方菜吃不惯,就带了一碟过来,它是大米酒酿做成,妾就拿给青萝吃了,怎料到她会有这等反应!” 杭皇后道:“奇了怪了,这大米酒酿做成的糕点,里面怎就掺上了海鲜呢?尚食局的人何在?” 殿外的司膳女官被召,连忙进来跪下,道: “因为担心沐婕妤吃腻,所以换点花样,在新送的水塔糕里放了点海鲜提味,原是无心之举,不料会有此意外,求万岁恕罪!” 绿竹闻言,眉心猛地一跳,眼神箭一般射向司膳女官。 朱祁钰冷冷哼了一声,月人瞅准机会插话: “万岁,地板寒凉,青萝一直这么躺着也不是办法。” 朱祁钰下令:“来人,把青萝抬到西暖阁去,速传医官,来给她治病。再传话给王尚食,好好的饮食再胡乱改花样,她这个尚食就别做了!” ***** 青萝的晕倒是装的。 这种把戏她最擅长,说来就来,在场无人起疑,唯一的烦恼是那冰凉凉的地板,冬季里尤其冻人,寒气直嗖嗖穿过衣料往里钻,冰得她在心里一个劲儿的喊:能不能先把我抬到床上去呀! 好在有姐妹惦记着她,她如愿被人抬走,只是没有想到,朱祁钰特地为她召了医官,不仅召了医官,还亲自来到西暖阁,看着女医官为她诊病。 使得那群嫔妃也不好离去,与杭皇后一道跟了来,乌泱乌泱挤在西暖阁里。 一个小小的八品女官,能有这么大的排场,底下的宦官宫女可谓叹为观止,就连妃嫔们也暗中嘀咕: 万岁这是对沐婕妤爱屋及乌?还是看上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宫女? 杭皇后心里也有此疑惑,眼珠子转了转,上前向朱祁钰道: “万岁,宫里有规定,宫嫔以下有疾,医者不得入,只能以证取药——” 朱祁钰一记眼刀飞来:“朕就是规矩。” 杭皇后连忙陪笑:“万岁误会了,妾的意思是,不如您封她做个昭仪,不仅名正言顺,大家也能多位新妹妹。” 朱祁钰目中冷意隐去,轻轻摆了摆手: “还不到时候。” 杭皇后这边琢磨着他的话,那边女医官把完了脉,退后两步,躬身向朱祁钰道: “禀万岁,所幸吃的不多,并无大碍,奴婢开两剂发汗解表清热利湿的药,喝下去便好。” “那她什么时候会醒?”朱祁钰问。 第53章 “很快便会醒来。”医官答。 躺在那里的青萝,身上的红疹麻痒难耐,听到这个答案,再也按捺不住,假装咳醒,睁开眼睛,坐起身来便往手背挠去。 “青萝!”月人、绿竹齐唤。 朱祁钰亦是一喜,见她挠得厉害,一把打开她的手: “忍着点,小心破皮。” “我就蹭蹭,解解痒。” 青萝换了手背,在颈间轻蹭起来。 洁白细腻的肌肤上凸起红色小点,好似雪地里开的点点梅花,若隐若现在衣领后,倒呈现出一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朦胧美。 朱祁钰本能地伸出手,拨开她的衣领,一窥究竟。 温热的指腹贴在莹洁秀美的少女肌肤上,挟着一股男子的雄性气息。第一次被异性如此亲密的触碰,青萝不由得微微一颤,一抹红晕瞬间蹿上了耳根。 他是万岁,无人敢违其意的万岁,她不敢拨开他的手,只好撇开了脸,兀自消化着这种情绪。 终究还没长大。 他收回了手指,轻声一笑: “早晚要习惯的。” 这句话算是公开宣布:她是他的人,不过时间问题而已。 饶是青萝再孩童心性,也察觉到了他的暧昧,那不只是大道士对小宫女的亲切,更是男人对女人本能的占有。 青萝抬眸扫了一圈,乌泱乌泱的人,个个比自己穿得华丽,个个比自己身份高贵,一个个的却反倒如宫女似的守在那里,目光全聚焦在自己这个微末的小宫女身上,从头到脚的打量,各个眼神玩味不明。 看得青萝好不自在,只觉自己像个货物,摆在那里,供她们审视赏玩,然后在心里评头论足。 虽说坤宁宫的床褥比尚寝局舒服多了,可老话说的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陌生之地再华贵待着也不舒服。 青萝下了床,快速的穿了鞋,向朱祁钰、杭皇后行礼: “多谢万岁、各位娘娘关爱,奴婢感激不尽,现已醒来,不便再扰万岁和各位娘娘的雅兴,不如回尚寝局去。” “何须见外。”杭皇后一脸和蔼,“尚寝局哪有坤宁宫暖和?你尽管在这儿待着,等吃了药睡一觉,明儿个好全了,再回去不迟。” 青萝思忖着如何回绝时,门口的内侍道: “禀万岁、娘娘,王尚食求见。” “哦?”杭皇后挑眉,“传个话的功夫,头风就好了?让她进来吧。” “是。” 内侍退出,不一会儿王尚食走进,一见到他们,扑通一声跪下,伏地拜倒: “奴婢求万岁、娘娘责罚!” 杭皇后道:“不过是饮食不合时宜的变了花样,万岁只是说句气话,尚食不必太过忧心。” “奴婢此来,非为此事,而是——”王尚食顿了一顿,抬起头来,“尚食局出了内鬼,暗中毒害沐婕妤!” “什么?”朱祁钰音量陡然提高。 在场众人亦是震惊。 青萝、绿竹默契地对视一眼,杭皇后若有所思,唐贵妃心底一虚。 王尚食徐徐讲述:“万岁派人传话,奴婢才知,最新的水塔糕里放了海味。可按常理,水塔糕是甜食,放什么海味呢?奴婢心里就起了疑,趁着司膳不在,细细盘查,才知道,原来她这段时间,一直往沐婕妤的糕点里添加蟹心!” “蟹心?”女医官惊诧至极,“那可是大寒之物,女子若食用多了,轻则损伤脾胃,重则宫寒,葵水错乱的同时还会伴随腹痛,长此以往伤了根本,便难以怀上子嗣。” 青萝向月人做出恍然状:“咦,姐姐,这不就是你在北五所生病的症状?” 月人正有些犯困,一时之间未反应过来,青萝连忙在她腰间捏了一把,又使了使眼色,月人才想起来,该轮到自己说词了,尽量悲愤的望向司膳女官: “我还道你特意为我做这些糕点,是怜我一片思乡之情,谁料却是一腔豺狼之心,枉我真心诚意的感谢你!” 钦安殿浮碧亭里的对话,浮现在朱祁钰的脑海中。 “朕记得,还因为这份感谢,升了她的品级。” 他缓缓抬眸,利刃般的眼神射向司膳女官,司膳女官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你是自己主动招认呢?还是要经过一番严刑拷打,才肯老实交待呢?” 司膳女官冷汗涔涔:“奴婢冤枉!尚食她血口喷人,她明明是眼红奴婢升了品级,怕奴婢取而代之,于是冤枉奴婢,请万岁明察!” 王尚食不急不慌,向前膝行两步,双手呈上一本文书: “奴婢非空口捏造,证据在此。” 兴安上前两步,自她手中接过,转呈给朱祁钰。 趁着朱祁钰翻看的功夫,王尚食徐徐讲来: “咱们六局一司,不管往哪个宫里送东西,都是要记录在案的,尤其是这种吃食,用了什么食材,更要详细记下来。司膳言新做的水塔糕加了海味,可是奴婢翻查文书,却未看到此项记录,不由得愈发起疑。于是奴婢又查了采购清单,发现这些日子螃蟹消耗巨大,问了底下的典膳和掌膳,才知道在清理螃蟹时,司膳特意要求,蟹心给她单独留下,并且每次给沐婕妤做糕点时,都是司膳负责和面。这前后一连,司膳之心,一目了然。” “不不,这只是凑巧。”司膳女官大声辩解,“奴婢冤枉!” 第54章 朱祁钰不为所动,啪地合上文书: “来呀,拖出去先打四十大板!若还不老实,就再打四十大板!” 司膳女官顿时吓得面无血色,赶紧咚咚往地上磕头,一个劲儿的求饶: “万岁饶命,都是柳尚仪指使奴婢做的,奴婢也是被逼无奈呀!” 杭皇后唇角浮起冷笑,淡淡瞟向唐贵妃。 唐贵妃强自镇定,身后的柳暮烟却已按耐不住,一脚踢向司膳女官: “贱奴!胆敢胡乱攀扯!” “放肆!”杭皇后低喝,“身为妃嫔动手动脚,全然不顾仪态,成何体统?” 柳暮烟被训,只得忿忿退后。 “万岁、娘娘明鉴!”司膳女官高呼,“奴婢被柳尚仪抓了把柄,为了自保才听她使唤,再说若非尚仪指使,奴婢与沐婕妤无冤无仇,哪敢做这样的事?” “哦~”杭皇后一副茅塞顿开的样子,“柳选侍与沐婕妤一同进宫,柳尚仪又是柳选侍的姑姑——” 朱祁钰已经明白,厉声道:“传柳尚仪!” 柳尚仪进得殿内,先与侄女柳暮烟对了个眼神,又扫了眼殿内众人表情,瞬间明了一切。 她一改往日的霹雳作风,缓缓向二人跪下行礼: “万岁,娘娘。” “柳尚仪,你可认罪?”杭皇后开门见山。 柳尚仪语气平静:“所有事情皆是奴婢一人所为,柳选侍并不知情,要罚,请罚奴婢一人。” “好一个爱侄心切的姑姑呀。”朱祁钰冷笑,“连罪都一并顶了。” “万岁明察。”柳尚仪再次伏地拜去,“柳选侍年纪尚幼,脾气急躁无甚心机,根本没有能力布下此局。若她有这等筹谋,适才也不会如此沉不住气了。” 她情知难以自辩,索性揽下所有,将柳暮烟撇得干干净净,以此保全。 “是啊。”唐贵妃在此时出声,“妾说句公道话,柳选侍的性格,万岁也知道,向来是个藏不住事的。若是她指使,这事早就瞒不住了。” 朱祁钰听了,也觉有理,微微颔首。 “有一事,吾真的百思不得其解。”杭皇后那双暗藏杀气的笑眼望向了唐贵妃,“还请妹妹赐教。” 唐贵妃皮笑肉不笑:“姐姐言重了,什么赐教不赐教,直言便是。” “柳尚仪是妹妹一手提拔起来的,在外办事也总打着妹妹的旗号,她先是让沐婕妤穿了有问题的舞衣,差点连累你。后又被揭穿在沐婕妤的吃食上做手脚,如此一个给妹妹抹黑的人,妹妹不仅不责怪,反为她的侄女说话——” 杭皇后盯着唐贵妃那双美眸,字字诛心: “柳选侍没有这等心机,那谁有这等心机呢?若上头没人罩着,柳尚仪又何来的胆子呢?” 第30章 君怒 朱祁钰鹰隼般的目光注视过来,唐贵妃心中一凛,一张俏脸憋得通红: “皇后娘娘,没有证据,你这就是诬告!” “妹妹急什么,吾又没说一定是你。” 杭皇后不慌不忙,脸上依旧挂着得体的微笑: “想要自证清白,倒有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法子。” “什么法子?” “你当着万岁的面发个誓,柳选侍若生子,你决计不当他的养母!” 唐贵妃被戳到命门,登时急了: “皇后娘娘此话何意?难不成您的太子夭折了,便不许别人有孩子吗?” 提到夭折的太子,悲伤的记忆如潮水般的涌出,瞬间冲破了杭皇后的精神盔甲,一个支撑不住,身子虚晃,重重咳了起来。 身旁的大宫女立即上前扶住,怒目瞪向唐贵妃: “看来贵妃是想当太子之母想疯了,连礼仪尊卑都不顾了!” “够了!” 朱祁钰怒吼,一掌将旁边花几上的窑青花瓶狠狠拨落。 啪—— 响声清脆,花瓶碎片溅了一地。 双方立即收了唇枪舌剑,噤声不语。 望着溅到面前的碎瓷片,青萝也被这天子之怒吓了一跳。 朱祁钰气得身子发抖,指着她们痛心疾首: “朕为何一心想要太子?还不是怕将来没有血脉延续,遭人清算?你们一个个的,不但不顾全大局,还借此生事谋求私欲,搞得后宫乌烟瘴气不得安宁!” “万岁错怪贵妃娘娘了!”柳尚仪高呼拜倒,“她想当养母,只是想圆一个做母亲的梦,并无他意。是奴婢利用她的信任,借此为自己侄女开路,才犯下此罪,若不幸牵连贵妃娘娘,实在良心难安!” 她已打定主意,只有保了贵妃这棵大树,柳暮烟日后在宫中才有转机。 唐贵妃也明白她的用意,如今之计,唯有断臂求生,扑通一声跪倒在朱祁钰面前,泪眼盈盈: “自打那次云燕从马上跌落,便伤了身子,再难生育。可云燕却又难舍与万岁的情分,只想养个万岁的骨血在身边,不拘谁生,不拘男女,只要是万岁的孩子,云燕便把他当自己的孩子。若是这份心意也有错,随便万岁责罚,云燕无话可说!” 她本身子纤柔,但因朱祁钰爱骑马,为讨他欢心,便学习骑马陪他游玩,不料马儿受惊,她自马背跌下,落入了寒池里,由此落下病根,再难受孕。 这番话情真意切,她又哭得可怜,哪怕青萝看了,都心生不忍。 第55章 只听朱祁钰叹了口气,道: “那年你跌了马,朕心疼到骨子里,纵使你无法再生育,对你也是百般怜爱。” 唐贵妃以为他被打动,举袖拭泪:“万岁一向宠妾,妾——” “于是你就倚势凌人。”朱祁钰的声音陡然变冷。 望着他冰冷的目光,唐贵妃刚才的庆幸之心荡然无存,变得惴惴不安: “万、万岁。” “水至清则无鱼,朕不介意你平日里玩点小花样有点小私心,但你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 朱祁钰缓缓俯下身来,伸手捏住她的下巴,捏得她骨头生疼,骇人的眼神似要将她吞了: “太子夭折,朕再无子嗣出生,都是你的手笔,对吧?” “不,不。”唐贵妃惊恐地摇头,“就算借云燕一百个胆,云燕也不敢这么做呀!” 朱祁钰无动于衷,目中依旧杀气浓浓,唐贵妃吓得花容失色,身子抖个不停。 柳尚仪忽地扬声道:“万岁明察,太子夭折那年贵妃尚未进宫,又怎会是她的手笔呢?” “对,对。”唐贵妃经她提醒,立马想起如何为自己辩解,“万岁再无子嗣出生,其中也包括云燕的呀,难道云燕坠马,也是自己一手所为吗?” 这话果然起了作用,朱祁钰迟疑起来,慢慢松开了她的下巴。 唐贵妃趁机一把抱住他的腿,哭道: “万岁,万岁,您当真一点旧情都不念吗?” 朱祁钰目中杀气渐渐散去,冷哼一声: “这次暂且饶了你,敢有下次,休怪朕翻脸无情!” 得他这句话,唐贵妃一颗心总算放下,像化掉的雪人般瘫软在地,后怕不已。 朱祁钰转过身来,朗声下令: “贵妃唐氏,用人不慎险酿大祸,撤其协理六宫之权,交还与皇后。选侍柳氏,骄纵善妒,罚禁足一月,面壁思过。尚仪、司膳,居心不良祸乱宫闱,给我革了她们的职,各打两百大板!” 四十大板都能要了人半条命,两百大板还不得一命呜呼? 司膳女官面如土色,哭喊道: “万岁饶命,万岁饶命呀。” 柳暮烟闻言,更是双膝一软,磕头跪求: “姑姑年纪大了,如何经得起两百大棍?请万岁开恩!” “聒噪!快拖下去!” 杭皇后咳着下令,一众内侍拽起柳尚仪和司膳,司膳女官兀自挣扎求饶,柳尚仪却一声不吭,任由内侍拖走自己,只在经过王尚食旁边时,对之冷冷一笑。 王尚食面无表情,只当看不见。 两人被拖出殿外,司膳女官的哭喊声越来越远,直至消失。 殿内重归安静。 朱祁钰目光如刀,冷冷扫视殿内: “尔等听清楚了,这一次沐婕妤未伤到根本,朕且从轻处罚。以后谁再敢包藏祸心,在朕的子嗣上玩花样,小心给你连根拔起诛你九族,到时候任你有再多说辞,朕也是宁可错杀一百,绝不放过一个!” “妾等不敢。” 杭皇后慌忙带头下跪,殿中呼啦啦跟着跪倒一片。 “记住。”朱祁钰特意瞟了唐贵妃一眼,“不管你有多受宠,地位有多高,也不要心存侥幸。朕连皇后都废得,何况尔等?这后宫里,没有谁是朕废不得杀不得的!” “妾等谨遵圣谕,绝不敢越雷池一步。” 杭皇后带头表态,伏拜在地。 余下众人也跟念表态,伏拜不起,一个个瑟瑟发抖,诚惶诚恐。 看到她们如此忌惮害怕,朱祁钰总算满意,渐渐平复了心情,瞥见一旁的青萝,向杭皇后道: “朕知你身体不好,可这后宫事务繁杂,暂时无人可用,你就多劳心些,剩下的事看着办吧。” “为万岁分忧,妾自当义不容辞。” “你事务繁忙,又得静养,青萝这边,还是让她回尚寝局吧。” “是。” 朱祁钰又温声向青萝道:“明日痊愈了,记得来向皇后谢个恩。” “是。” “好了。”朱祁钰摆摆手,“夜已深,都各自散了罢。” “是。” ***** 回到尚寝局,一关上房门,绿竹便掏出先前青萝塞给她的布团,来到窗台的盆栽前,抖落开来,一团花粉倾泻而出,瀑布一般洒在花盆里。 绿竹拣了根木棍,将花粉埋在泥土里,一阵庆幸: “还好那次从钦安殿回来,发现你碰到红梅花粉就会起红疹,不然还得想别的招。” “可不是?要是不能吃海鲜,我得多亏呀。”青萝笑着走到火炉前烤起手来,“对了,我算是明白你先前为何要想法晋升司膳女官了。” “哦?” “只有让她晋升,风头直逼王尚食,才能挑起她们之间的矛盾,让她们自己斗起来。若内应是王尚食呢,司膳女官为了取代她,便会想法抓她的小辫;若内应是司膳女官呢,王尚食为了保住自己的职位,也会想法去找她的把柄。所以,我们呢,无需去查到底她们谁是内应,只需给出一个由头,那个不是内应的人,自会费心寻找证据,替我们揪出来。” “正解。” 绿竹微笑颔首,埋好了花粉,放下木棍,也来到火炉前取暖。 “不过我没想到,王尚食的动作如此之快,前脚刚传完话,后脚证据就递了上来。” 第56章 “姜还是老的辣嘛,没几把刷子,哪能当上尚食局的老大?” “这倒也是。” 待手暖得差不多了,两人洗漱一番,上床睡觉,脱衣的时候,青萝手指滑过脖颈,触碰到肌肤的那一瞬间,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朱祁钰来拨衣领的画面,于是愣在那里,幽幽地问: “绿竹,我也会成为他的女人吗?” 绿竹正在抻棉被,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口中的“他”是谁,温声道: “他中意你,以后自然是要纳你为妃的。” “哦。”青萝怏怏地应了声。 “怎地不见你高兴?难道你不喜欢他吗?” 青萝一脸茫然:“喜欢?我不知道,他赏钱的时候很大方,可发起火来真教人害怕,绿竹,怎样才叫喜欢呢?” 绿竹轻轻托起腮,望着窗外的明月怔怔出神: “总是想起他,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就是喜欢吧。” 青萝思索了片刻,拍手笑道:“哈哈,我算是都中了!” “都中?”绿竹意外。 “嗯。”青萝掰着手指,认真和她解释:“你看吧,总是想起他,之前我是绞尽脑汁的想他呀,想他在哪儿,想怎样才能让月人姐姐见到他。后来月人姐姐承了宠,我还是想他,想他能不能别去唐贵妃柳暮烟那儿了,就扎在长阳宫,快点让月人姐姐怀个孩子吧。” 绿竹扶额。 “还有第二条。”青萝自顾自的继续讲,“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我每回跟他在一起,都很开心呀,不是赏我金叶子,就是赐我新马吊,或者惩罚柳尚仪。咦,不对,第一次见他,他要了我的荷包,我不开心!不过看在金叶子的份上,不计较这个了,就算都开心吧!” 说到最后,她一本满足的呲着牙笑了起来。 绿竹再也忍耐不住,伸指戳她脑门: “你呀,一点都不懂。” 青萝揉揉脑门,眨巴着眼:“怎么越说越懵了,你喜欢过人吗?” 绿竹一时语噎,一抹红晕嗖地染上脸颊。 第31章 桃花 “有?”青萝猜测。 “夜深了,睡吧。” 绿竹说着往被窝里一躺,抓起棉被蒙住脑袋,直接隔开了青萝的目光。 “瞧你这模样,肯定有!”青萝顿时兴奋起来,钻进被窝便去搔她的痒,“快说说快说说!” 绿竹躲她不过,咯吱咯吱笑个不停,最后拽下被子求饶: “好好,我讲。” 青萝这才放过她,手臂放在枕头上,侧撑着脑袋,笑眼弯弯的瞧着她。 绿竹喘了两口气,望向天花板,随着回忆涌来,一双眸子逐渐漾起笑意: “我还在紫荆关住的时候,我爹喜欢带我去学堂,让我坐在窗外亭子里旁听。他教的学生里,有个姓孟的小哥哥,约莫比我大个两三岁,上课的时候总喜欢瞧着窗外边,我爹就老拿书敲他。” “我猜,他长得一定很俊。”青萝语气肯定。 绿竹瞅她一眼:“你又没见过他,怎地知道?” 青萝笑嘻嘻道:“他要长得不是很俊,你又怎会一直看他,知道人家总喜欢瞧窗外边呢?” 那抹红晕刷地红到脖子根,一张脸滚烫滚烫,举着拳头轻轻捶了青萝一下。 “你再取笑我,我就不讲啦。” “好好,我错了,你接着讲。”青萝立马收了笑脸,换了恳求姿态。 绿竹拿手背冰了下脸,继续讲道:“不过他功课很好,我爹夸他是个可造之材,好好用功,将来能考个功名。他家里有人常往扬州跑生意,每逢过节,他爹就会提着扬州特产来我家拜访。他呢,也跟着他爹一起来,怀里抱着一盒牛皮糖,说那是他最爱吃的,特拿来孝敬我爹。我爹哈哈大笑,摸着他的脑袋夸他好孩子,然后说大人不馋糖,让他拿回去,他却执意不肯。” 青萝咽了下口水,舔舔嘴唇道: “听起来好好吃的样子,你爹不吃可以留给你吃嘛。” “女孩不兴见客,他每回来,我都躲在门后边,透过门缝,巴巴地望着他手中那盒牛皮糖,我爹瞧见我那副馋样,就给留下了。” “还好还好。”青萝一阵庆幸,关心地问:“那牛皮糖吃起来什么味道?” “外边有层芝麻,嚼起来又香又甜。” 青萝吧唧吧唧嘴,寻思道: “明儿个跟月人姐姐提下,教她跟尚食局说想吃牛皮糖了,这样我们就可以去她宫里蹭着吃了!” “嗯,是很久没有尝过牛皮糖的味道了。”绿竹微笑。 安排好牛皮糖,青萝的注意力又回到绿竹的故事上来,推推她手臂,催促道: “继续讲呀。” “总之他后来每回来我家,必带一盒牛皮糖,而那牛皮糖,最后都会成了我的。”欢喜如潮水一般自绿竹眼中漫出。 青萝一脸羡慕:“有个当教书先生的爹真好。” “八岁那年,过中秋节,他又和父亲一起登门,我爹留了他们吃饭。我在厨房里跟着娘一起吃,那天的菜挺丰盛的,可我吃得心不在焉,扒拉了两口饭,就跑到院子里的桃花树下荡起了秋千。” 青萝一脸惋惜:“可惜了那么丰盛的饭菜。” 绿竹沉浸在过往中,不予理会,接着讲: “没多久我看见他也出来了,不知怎地,秋千就停下了,我坐在那里,想瞧他又不好意思瞧,就低着头,整理起自己的衣服。我那天特意穿了件月白的衫子,那是我最好看的衣服,我想着我不好意思瞧他,那就让他瞧到好看的我,所以那件衫子,被我弄得展平展平的。” 第57章 “然后呢?”青萝的兴趣终于被吊了起来。 “然后我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里,盼望着他也是来玩秋千的。” “然后呢?然后呢?”青萝抓住她的手臂追问,比自己恋爱还上心。 “我犹豫着要不要开口说话,却看见他的鞋从我面前走过,没有停留,那一刻我失望极了,心里空落落的。” “啊?”青萝也面现失望。 “谁知道他走到树的那边停下了,回过头来看向我。” “啊?”青萝激动地捂住嘴。 绿竹唇角弯起:“还同我讲了第一句话。” “什么话?什么话?”青萝疯狂地晃她手臂。 绿竹缓缓侧过来身,也用手撑着脑袋,与青萝脸朝着脸,笑眼弯弯: “牛皮糖好吃吗?” 青萝愣在当场,只觉一缕难以名状的奇妙情绪席卷全身,温柔的酥麻的悠长的,冲击着五脏六腑,冲击着大脑神经,绵延开来。 一扇新的大门向她打开,由此踏入一方新的天地,获得了新的体悟。 很久以后她方明白,此时的自己,第一次真切地窥见了爱情的美妙,并为之震动。 哪怕只是旁听。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反应过来,轻轻地问: “他不是孝敬你爹的,他是有心带给你吃的,对不对?” “嗯。”绿竹笑着点头。 青萝的小脑袋埋在她臂间,一双小细腿在被窝里兴奋地弹腾。 “天呐,他也喜欢你呀!” 绿竹也一个劲儿的对着空气傻笑,欢喜之情溢满眼眸,自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开出花来。 兴奋完,青萝两手托腮,期待地问: “他跟你讲了话,你怎么回的?” “我那会儿哪里说得出话,只轻轻嗯了一声。他笑了笑,没再讲别的,也不走,就站在那儿,低头踢着地上的石子玩。我也坐在秋千上,轻轻地晃,我俩谁也不说话,就这么待着,直到他爹出来,喊他一起离开。很奇怪,那个时候嘴里明明没有糖,心里却甜丝丝的,不仅心里甜,连空气里都是甜的。” “真好呀。”青萝痴痴地笑。 “那个季节,桃花早谢了,可不知为何,我每次想起来,总觉得桃花是开着的。那样的情境,桃花怎能不开呢?它就算没开在树上,也开在了心里。” “后来呢?” 绿竹神情一动,目中笑意渐渐消散:“第二天,我就去了通州外婆家长住,再后来,瓦剌就打来了。” “啊?”这个转折令青萝猝不及防。 “紫荆关破了,爹娘死了,好多人都死了,我回不去了,就再没他的消息了。” 绿竹长长一叹,侧回身子,望着天花板,明亮的瞳孔一点点黯淡下去,宛如一潭死水。 不知名的感伤填满了青萝的内心,她望着绿竹,也不知该安慰什么,伸出手臂抱住她,轻声问: “你想他吗?” “嗯。”绿竹点点头,“我常常想起,那个中秋节,那棵桃花树,那个踢着石子的小少年。” 青萝鼻子一酸,带着哭腔道:“瓦剌人好讨厌,如果没有那场战事,你就会无忧无虑的长大,他爹和你爹关系那样好,搁现在肯定去你家提亲,说不准过个两年,你们娃娃都有了。” “世事哪有如果呀。”绿竹凄然一笑,“我这一生,桃花也就开这一回了。” “也许可以想办法出宫,说不定能再碰上他,再续前缘呢?”青萝仍不死心。 绿竹却摇摇头:“人海茫茫,天南地北,去哪儿碰呀。缘分这种事,我早就不求了,只求他还活着,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好让我在这深宫老去的时候,还能笑着聊起他,也算全了这念想。” 青萝哇地一声哭出来,抱着她呜呜个不停: “为什么戏文里都能有情人终成眷属,老天爷却不让你们在一起?你的下半辈子该怎么过?” 不知不觉间,晶莹的泪花浸湿了绿竹的眼角,她笑着抹去,反而轻拍着青萝的背安慰: “小傻瓜,戏文里的男男女女,大多衣食无忧吃穿不愁,自然能把心思花在情情爱爱上。咱们寻常人家出来的,生存已是不易,哪有功夫天天想这些?我也不过偶尔回忆下,日子该怎么过,还是得怎么过。” “也是。”青萝抬起一双泪眼,“想当初我跟着老丁头,吃了上顿没下顿,说书的时候,哪有心思去看谁家小哥哥长得俊?那眼睛里,瞅得全是台下谁的衣服穿得贵,心里想着一会儿得抱着他的腿哭一哭,好多讨些赏钱,晚上的饭就有着落了。” “对呀。”绿竹笑着给她擦眼泪,“所以,咱们其实没有那么多闲情去感伤的,能打理好眼前就不错了。” “嗯。”青萝点点头,“那我也不去想到底喜不喜欢他了,反正当他的妃子,总比被卖到妓院强多了。” “你能想开就好。”绿竹莞尔,“以你的机灵劲儿,将来准能当个宠妃,光宗耀祖呢。” “真哒?” “真的!我何曾料错过?” 青萝破涕为笑:“那我得召老丁头来宫里给我说书,赏他个大金元宝,回去传遍十里八乡,让那看不起我的市吏好好听一听。” “好~” “睡吧。” 第58章 “嗯~” 两人吹灯入睡,相拥而眠。 青萝很快进入了梦乡,绿竹怔怔望着天花板,出了好一会儿的神,才慢慢合上眼。 睡梦中,她又回到了紫荆关的那个院落,桃花开得灿烂,年少的她坐在秋千上,轻轻地晃,树那边的小少年,只静静的望着她笑。 她冲他招手,想叫他一起玩秋千,一阵风吹过来,桃花、秋千、院墙,全部被吹散成细沙,那细沙化作了千军万马,践踏而来,呼啸而过。 好好的院落,变得光秃秃一片,只有细小的沙粒弥漫在空气中,遮盖住光明,看不清前路。她茫然四顾,到处喊爹喊娘。 很快,她看到了爹娘的尸体,和很多人堆在一起,怎么拉都拉不起来。在那些人里,她还看到了他爹,躺在那里,浑身鲜血,和她的父母一般,都是睡着的模样。 她俯身去扒,怎么都扒不到他的尸体,后来扒累了,她瘫在地上,幽幽地问: 你在哪儿呀? 一片混混沌沌中,朦朦胧胧间,她看到一个人影缓缓走来。 她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面容,忽然一阵泊泊声传来,药香入鼻。 梦醒了。 “还活着的吧。” 青萝吹着熬好的药汤,瞥见她醒来,笑道: “醒啦?这是你睡得最久的一次。” 她轻轻嗯了一声,怔怔地问: “青萝,他应该活着的吧。” 青萝愣了一下,重重的点了下头,语气极其肯定: “绝对活着!” 绿竹展颜一笑,青萝也冲她笑,这时窗外有宫女来唤: “叶掌苑,有人找你。” 第32章 传话 “谁?”绿竹扬声问。 “司设监一个姓曹的宦官。”宫女答。 绿竹一喜:“是我的脂粉到了!” 那次宫后苑一遇之后,曹宦官说到做到,果然给她带了脂粉,前段时间因分给月人用,她的那盒所剩无几,便又托着曹宦官帮买。 趁着青萝喝药的功夫,绿竹先来到尚寝局门口,远远看见曹宦官侧身站在那里等候。 “曹公公。”她上前打招呼。 “绿竹姑娘。”曹宦官闻声笑着回头,呈上脂粉盒。 “谢谢公公。”绿竹接过,掏出碎银递给他。 曹宦官没急着接,笑道:“要不了这么多。” “公公跑腿辛苦,只当绿竹请你喝茶了。” “好吧,姑娘的心意,我就收下了。” 曹宦官收下,想了想,又从腋下拿出一个卷轴: “直殿监有个输我钱的内侍,今日拿了幅墨竹图来抵,恰好姑娘的名字叫绿竹,就送与你吧。” “多谢公公好意,绿竹受用不起,您还是自己留着吧。”绿竹推辞。 “受得起受得起。”曹太监连忙展开那画轴,“您瞧,是幅仿作,不值钱的。” 绿竹凝目望去,仿的是北宋画家文同的手笔,在文同之前,画竹都是由下往上,适于视线行进。但文同画竹,却反其道而行之,由上而下,浓浓淡淡的叶子随主干而长,仿佛随风飘舞,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形成独有的内涵气韵。 再往下看去,落款是云中仿作。 曹宦官道:“这画搁我这儿也没什么用,若让上边的看见了,不是被毁,就是被抢,不如送给姑娘,心里还舒坦些。” 绿竹想起先前他被欺负的情景,又看看眼前的画,虽是仿作,神韵却极佳,若毁于他人之手,实在惋惜,便道: “好,那绿竹就收下了。” “好,好。” 曹宦官开心的卷好画轴,绿竹接过,向他福了一福,抱着画往里去了。 才转过身来,正要往回走去,谁知迎面碰见上司张掌司带着两名宦官经过,瞥见他在这儿,斜着眼道: “狗东西在这儿干嘛呢?给人看门呐。” 其他两名宦官哈哈大笑。 曹宦官见是他们,不敢得罪,点头赔笑道: “回公公,只是来给人送点东西。” 张掌司一听,嘲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嚯,狗东西也会动凡心,惦记起尚寝局的妹妹了。” 其他两名宦官附和: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看看配不配!” “一个最低等的跑腿而已,哪个宫女会看上?” 曹宦官不敢回嘴,只微微偏开了头,却看见往里走的绿竹被这动静吸引,瞅见这情况,立刻冷下一张脸又回到门口。 他只觉难堪不已,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对不起——” 谁料绿竹却越过了自己,一张冷脸对着那三个人: “低等跑腿怎么了?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路漫漫,现在失意,未必将来就不能得志。而现在洋洋得意的,将来又未必不会人头落地,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还少吗?” “就是。”喝完药的青萝也出现在门口,“起码人安分守己,比那些看着人模人样却吐不出一句人话的,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三名宦官被她二人一顿抢白,又知她二人是最近正得宠的沐婕妤的结拜姐妹,青萝更是深得君心,不好去惹,讪讪地走开了。 绿竹这才转过身来,对曹宦官道:“拜高踩低,见风使舵,世人大多如此,宫里更是常态,你别往心里去,淡然处之即可。” 第59章 曹宦官低着头,静默无言,良久之后,才听到他带着一丝哽咽的声音道: “多谢。” “不客气。” 绿竹微微一笑,却听他又道: “我听说了两个消息,可以讲给你听。” 见他目光郑重,绿竹心知非普通之事,也肃了神色。 “公公请讲。” “第一,罚了那两百棍后,司膳女官没多久就死了,柳尚仪却活了下来。” 听到有人死去,青萝下意识的一个激灵,见惯悲欢离合的绿竹倒是颇为淡定,问道: “这是为何?” “姑娘有所不知,本朝罚棍的门道多着呢。宦官们平日练习打棍时,有两种方法,一种是在豆腐上放一层草纸。能把草纸打碎而豆腐不烂,是为过关。还有一种,把草纸下面的豆腐去掉,换成猪肉,上面的草纸不碎,但猪肉稀烂,才算过关。” 绿竹恍然:“所以被打之人是生是死,全在宦官的手上功夫。” “不错。”曹宦官点头,“有的人打完之后,看着皮开肉绽,听着还响,让主子解了气,但其实筋骨一点没伤,养个几天便好。而有的人看着只是皮肤红肿,但里边的筋骨已全不中用,回去没多久就一命呜呼了。” “我懂了,柳尚仪是前者,司膳女官是后者。”青萝道。 “对。”曹宦官再次点头,“或许是贵妃暗中使了力,或许是柳尚仪给他们塞够了银子,所以手下留情。毕竟那管罚的宦官,全靠这手上功夫捞油水呢。” “唉,这宫里处处是门道,连打个棍,都这么多花样。”青萝叹气。 曹宦官又道:“不过她虽活了下来,万岁却不依,命人将她打入大牢,年后问斩,你们且可放心。” 青萝默然不语,绿竹又问:“那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曹宦官顿了一顿,低声道:“经过昨晚的事,太后很不喜欢你们。” 青萝奇道:“我们又没招惹她,她为何不喜欢我们?难道她向着唐贵妃?” 曹宦官摇摇头,轻轻一笑:“在这宫里,太后谁也不向着。” 青萝愈发茫然了。 “言尽于此,再多的便不能说了。二位姑娘要早做打算,否则等太后出手之时,你二人再无转圜余地。” 留下这句话,曹宦官施了一礼,转身离去。 “唉,话也不讲明白,还得猜来猜去。”青萝叹着气,发现绿竹一脸恍然,便问:“绿竹,到底是为何?” “因为咱们威胁到了她。” “咱们不过是个小宫女,她堂堂太后,有什么可威胁的?” “你想想,咱们所做的一切,目的是什么?” “为了让月人姐姐怀孕呀。”青萝忽地茅塞顿开,“我明白了,太后真正讨厌的,是万岁会有孩子这件事。因为万岁有了孩子,她的孙子就再不能继承皇位了!” “不错。” 青萝望向曹宦官离去的背影,不由得感慨: “想不到他一个处处受人欺负的小宦官,消息竟这般灵通,今日若非他主动提起,都不晓得他这么有能耐。” “看来宫里藏龙卧虎,多的是怀才不露之人,不可小觑。” “那咱们该怎么办?” 绿竹想了想,道:“你先去坤宁宫谢恩,回来后,咱们再一起找苏尚寝商议。” ***** 青萝来到坤宁宫谢恩,隔着窗便听见里面强烈的咳嗽声,显是病得不轻。 原来昨晚受了唐贵妃的刺激,杭皇后夜里又梦到已故太子,悲伤过度,使本就虚弱的身子雪上加霜,卧床不起,只让宫女出来传话: “皇后娘娘说,心意她收到了,只是身子不便,就不见你了。为免万岁牵挂,你也去谢一谢他,顺道替娘娘带个话:天愈发冷了,早朝的时候记得加衣。” “是。” 青萝嘴上应下,心中却一声叹息:他都不来看你,你关心他作甚?还不如好好养自己的病,傻女人! 朱祁钰昨夜宿在了长阳宫。 唐贵妃被训斥,柳暮烟被禁足,貌美单纯的月人,自然成了他的首选。今日他不上朝,醒了之后,便继续逗留长阳宫。 青萝来时,他正和月人坐在花梨榻上悠闲的下着棋,听完青萝的传话,雪白晶莹的棋子夹在指间,迟迟不落,脸上先是露出感动之色,接着又浮出隐隐的怒意,默然片刻后,沉声道: “传我的旨,贵妃唐氏出言无状,顶撞皇后,禁足一月。” “是。”在旁伺候的兴安立刻应下。 “再给皇后传个话。”他的声音温和许多,“晚些时候朕去瞧她。” “是。”兴安又应。 青萝心头一亮,顿时明白了为何杭皇后特意要自己来向朱祁钰谢恩。 若是皇后的人来禀报,便显得有意告唐氏的状,会引起朱祁钰的戒心。 可若派自己来谢恩,则自然许多,达到一箭三雕的效果:一来让朱祁钰觉得她识大体,会主动引导新宠来靠近他;二来间接告了唐氏的状,引得朱祁钰罚她禁足,以报昨晚恶言之仇;三来更衬得她对朱祁钰用情至深,病重至此也牵挂着他,成功引发他的愧疚之心。 皇后一点都不傻,她可太会卖惨了! 正感慨着,朱祁钰冲她勾了勾手指:“来。” 青萝走到他面前,恭敬询问:“万岁还有何吩咐?” 第60章 话音刚落,右手便被一只浑厚的大手不由分说的握住,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触感,热乎乎的温度自掌心传来,将她包围其中。 这种独属于帝王的霸道,由不得你半分拒绝。 第33章 轮回 他细望着她的手背,唇角含笑:“红疹退下了许多,看来你这病很快就要好了。” “谢、谢万岁关心。”她有些磕巴,撇开了头不去看他。 长这么大,耳濡目染的都是生存技巧,从未有人教过她,面对一个男子的暧昧与靠近,该如何自处。 她的紧张与回避落在他眼中,便成了男女间的变相挑逗,他乐于享受这种情趣,就这样握着她的手,也不松开,直勾勾盯着她看。 果然,青萝被看得不好意思,脸又红了起来,试图抽走自己的手: “没别的事,奴婢先退——诶——” 一股力道带着她向前,稳稳落坐在花梨榻上。更确切的说,是紧紧挨着他的前胸,被他双臂圈在怀里,令她再无可逃之机。 “谁说没别的事?”他下巴朝棋盘一扬,“这局替朕下。” 她从未和男人离得这般近。 近到能清晰的感觉到,他讲话时呼出的气息,掠过她的鬓边,挟着微小的暖流,呵得她痒。 那从后包裹的体温,则似团团热浪袭来,将她围困中心,也不管她愿不愿,就一股脑的给予。 一如他的人一样,毫无征兆且不由分说,暖烘烘,有一些舒服,可是那霸道的掌控欲,宛如猛烈的碳火,使得原本适宜的暖烘烘,化作热滚滚,烫得人局促,下意识的想逃离。 可是她越逃,他越来劲,拈着棋子送至她眼前。 “愣着做什么,执棋呀。” “我不会。”她摇头。 围棋贵重,是有钱人的游戏,她这种穷苦孩子,哪玩得起。 “那就学着。” 棋子自他指间落于棋盘,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 她抬眸望去,想看看月人怎么下的,却发现月人和自己一样,也变得像木头一样,直愣愣坐在那里,望着他们这边,仿佛一个多余的局外人。 朱祁钰显然也察觉了,他没有催促,笑着向月人道: “当初小青萝为了你能进钦安殿,对朕是好一顿求,又对你好一顿夸。她没进过北五所,未曾受过嬷嬷教导,在侍奉夫君一事上还多有不通,你这个做姐姐的,以后要多带带她。” “是。” “遇事也让着她点,千万别染上那些拈酸吃醋惹人烦厌的坏习气。” “是。” “你素来是个乖顺懂事的,必不会教朕失望。” “是。” 月人向来是个脸上藏不住事的,嘴里习惯性地应着,眼神却是恍惚,怔怔望着青萝,带着一丝迷茫,似乎陷入某个回忆。 棋盘一侧的两只青花莲瓣纹茶盅里徐徐飘出热气,隔着缭绕的雾气,青萝与她四目相对,空气中一片安静,只听得到殿内火炉中噼里啪啦的烧炭声。 在她漆亮明澈的眼眸里,青萝忽然读到了那段回忆。 浮碧亭中,她与唐贵妃相对而坐,彼时,被朱祁钰搂在怀中相护的是她,被规训的是唐贵妃。 而今日,情形改变,她坐在了唐贵妃的位置,青萝又代替了她。 那充满疑惑的目光,仿佛在说:为何忽然变作了这样? 她没有唐贵妃的嚣张与私心,更不曾做过错事,就成了新的局外人。皇帝当着她的面肆无忌惮的宠爱青萝,视她如空气,毫不在意她的感受,话里话外规训着她: 不要吃醋,要听话,还要替他调教。 她不得不思考,是不是她哪里不够好。 青萝却慢慢地明白了。 绿竹曾言:以御臣之道来御后宫,则无往不利。 有没有做过错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会容许一家独大。不论给了你何等荣华,他都要你时刻有着害怕被替代的危机感,只有如此,你才会为了保住眼前的恩宠,想尽办法的讨好他。 她是月人的危机,月人是唐贵妃的危机,唐贵妃是杭皇后的危机,杭皇后……又是汪皇后的危机。 不过是一个轮回。 听话就宠,不听就废。 久而久之,所有女人在他面前,都会不断的退让自己而不自知。 绿竹说的对,一群女人抢一个男人,好没意思。 棋盘太久没有动静,他的语气有些不耐烦: “怎么?这一步棋要想这么久吗?” “唔。” 月人回过神来,执着棋子随便下了一处,她毕竟不是唐贵妃和杭皇后,可以心里一套面上一套,说些漂亮话来讨他欢心。 他指间白棋吧嗒落下,冲着月人微微一笑: “你输了。” “是。” 月人止不住的沮丧,沮丧里又透着无助。 她实在想不出问题所在。 青萝忽然生出很强烈的想法:无论如何,她都不要和月人走到那一步。 朱祁钰则极其自然,他习惯了被迎合,只有别人在意他的感受,很少需要他去在意别人感受,月人的低落在他这里化为空气,一心来逗青萝: “平日里你总口齿伶俐,讲起话来一套一套,怎地今日叫花子卖米没几声(升)呢。” “奴婢不知说什么。”青萝微微低下头,心里直叹:就为皇后传个话,弄得两姐妹都不开心。 第61章 他只道她羞,伸指挑起她下巴。 “朕喜欢鹦鹉小青萝,可不喜欢闷葫芦小青萝,你若再不说点俏皮话哄朕高兴,朕就要罚你的月例了。” “啊?”一提到罚钱,青萝一双秀眉皱成八字。 朱祁钰笑着补充:“你若哄得朕高兴,朕就还你的荷包。” 一个大棒,一个甜枣,又是这一套。 可是涉及荷包,青萝便有了动力,随口诌道: “奴婢只是一直在想昨晚的梦。” “哦?什么梦?” 他的好奇心果然被勾起,圈住她的双臂不自觉的松开。 趁着这空档,她迅速从他怀里起身,转了过来,面对他而立,摆起了说书的范儿: “要说昨晚这梦,那可谓是对了知音谈几句,不对知音枉舌尖。” 朱祁钰笑了一下,身子微微后仰,摆出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好整以暇的听了起来。 “这个红疹呀,可真是磨人,痒得奴婢翻来覆去睡不着,谁晓得到了后半夜,忽然就不痒了,浑身舒坦!半梦半醒间,奴婢只觉得床头有个人,睁开眼一看,是土地公公对着我施法呢。” 听到这里,月人轻轻啊了一声。 青萝继续道:“我说这红疹咋就忽然好了呢,赶紧起来对着土地公公一顿谢,土地公公却说,你不必谢我,小老儿不过是奉命而来。” “土地公公奉了谁的命?”月人被成功勾起好奇心。 “我也这样问他。”青萝讲得眉飞色舞,“可是他说天机不可泄露,最后架不住我软磨硬泡,答应带我去瞅一眼。他让我闭上眼睛,抓住我的胳膊往上那么一带,再睁开眼时,嘿,你们猜他带我去了哪儿?” “去了哪儿呀?”月人忙问。 “去的地方呀~”青萝摇头晃脑背起了评书里的词,“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龙凤翱翔,琼花争艳,原来是那逍遥自在九重天!” “嚯,你这梦做得够神的。”朱祁钰笑了一下。 “更神的还在后边呢。”青萝一脸煞有介事,“我正看得呆时,忽地一阵弦歌妙乐传来,只见一人乘着八景鸾舆九光宝盖而来,土地公公指着他说:这是玉皇大帝,小老儿就是奉了他的命去治你的。我一听是玉皇大帝在庇护我,心里更美了,伸着脖子往他那儿望,这一看不要紧,我的脸立刻就板下来了,说:土地公公,你消遣我呢。” “他消遣你什么了?”月人不解。 朱祁钰也颇为疑惑。 青萝有模有样道:“他也这样问我,我说:那八景鸾舆上坐的明明是我们万岁,你怎说是玉帝呢?你当我不认得他吗?” 月人和朱祁钰皆是一怔。 “土地公公一听,顿足急道:小老儿指天发誓,这上面坐的不是旁人,就是如假包换的玉皇大帝!我心里更奇了,便问:那他为何与我们万岁长得一模一样呢?土地公公说:你一介凡人有所不知,你的万岁是玉帝在凡间的化身,只因他想下凡品品世间百态,便取了一息元神搁放在下界,想他堂堂玉皇大帝,普通的凡夫俗子如何配得上?必得是至尊帝王才可。将来时限到了,这息元神还是要回归九重天的。我这才恍然大悟:怪道我初次遇见万岁,他只身穿寻常道袍,我便觉那通身气派不似凡人呢。” 笑意如春风一般自朱祁钰唇角蔓延开来,笑着指了指她: “你呀~在这宫里,若没了你这张小甜嘴,不知会缺了多少乐趣。” 要知道他平生最在意两件事:一是皇位正统,二是修仙长生。青萝拿玉帝作比,恰好全了他这两样心思,令他身心舒畅,说不出的受用。 一旁的兴安瞅着两人,微微一笑: “依老奴瞧,青萝姑娘也不是凡人。” 青萝不好意思:“公公别拿我这个小婢女打趣。” “诶,不是打趣,姑娘若没有火眼金睛,哪认得出真神呢。” 简简单单一句话,一捧捧俩,还不着痕迹的讨好了他眼里这位未来的宠妃。 朱祁钰看在眼里,亦微微一笑: “朕瞧着你们两个倒说得来,日后可以多走动,也好有个照应。” 兴安面上一喜:“老奴谢万岁隆恩。” 月人虽不懂这话里的机锋,但看他们脸上都漾着笑意,一派和气其乐融融,顿感轻松不少,脸上便也挂起了笑。 而青萝瞧着这和乐的氛围,心思忽然一动,有了主意,笑道: “这梦还没完呢。” “好好,你接着讲。” 朱祁钰语气宠溺,端起青花莲瓣纹茶盅,打开茶盖,轻轻吹气。 青萝接着道:“就在我和土地公公说话的功夫,玉皇大帝的八景鸾舆越来越近,我正想着要当面谢一谢他,嗖地白光一闪,我再睁开眼时,就又回到了凡间。” “为何?”月人意外。 青萝道:“我也这样问土地公公,他是这么答的:玉皇大帝何等尊贵,似你这等没有仙根的凡物,接近他也不怕折了你的寿?” 朱祁钰顿时僵住,茶盅里的水险些晃洒出来。 第34章 避祸 兴安立马道:“那土地公公只是个微末小仙,道行低下,连姑娘的真身都瞧不出,他的话,不值入耳——” “诶~”青萝笑着打断,“公公有所不知,土地公公还说了:要不然玉皇大帝为何派我前来,而不是自己来呢?因为他心里清楚,你呀,受不住他的福,弄不好会反噬呢。若是真想谢他,就远远的在心里拜一拜就好。我一听有道理呀,所以适才没有说话,一直在心里拜呢。” 第62章 她这番话说完,屋内的氛围好似被寒风吹了一圈,由热变冷,静悄悄一片。 月人感知到这陡变的气氛,紧张得不敢乱言。 兴安也闭上了嘴巴,只拿眼偷偷的瞅朱祁钰。 而朱祁钰,目中笑意消失无踪,一张脸阴沉的可怕,盯着青萝,良久,方缓缓开口: “刚也巧了,朕昨夜也做了个梦。” 啪。 茶盅被他掼在紫檀嵌银丝小案桌上,发出慌乱的响声。 “梦见宫门外金水池中的鲤鱼向朕游来,朕有意点拨它跃过龙门,无奈它终究是个凡物。” 他起身朝她走来,挟着无形而浓烈的压迫感,每一步都仿佛力有千钧,冲击着她的心理防线,逼至她的面前,俯下脸来,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 “你猜——朕是把它蒸了还是煮了?” 青萝哭丧着脸:“就不能放生吗?” “哼,想得美。”他白了她一眼,“荷包没啦。” 言罢,直起身来,将袖袍一拂,转身步出殿外,率着一众内监扬长而去。 直到走得远了,月人才松了口气,来到青萝跟前,温声安慰道: “这个梦他既是不喜欢,你下次再讲个他喜欢的,他一开心,还是会赏你。你若实在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就回去问问绿竹,她那么聪明,准能给你出个好主意。” 青萝笑嘻嘻道:“没有下次更好。” 月人见她毫不在意,便也笑了: “你若心疼荷包,赶明儿我送你个新的,用银子塞得鼓鼓的。” “有那么多金叶子呢,一个荷包不打紧。” 月人想了想,又道:“万岁今日怕是不会宿在我这里了,刚好明日你早些来,我好有空把嬷嬷教我的,全都告诉你。” “不着急。”青萝连忙道,“我先忙别的事,以后再说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外走去。 “好吧。” 月人还是微懵的状态,脑子里一团浆糊,很多事都没理清楚,只觉今日不知为何,在面对青萝时,心中竟有些不愉快。想到此处,她又觉好端端的真是对青萝不住,出于愧疚心理,向青萝喊道: “那你缺什么的话,记得来找我啊。” 青萝闻言,滋溜一下又返了回来,扒拉着门缝,歪着小脑袋,笑道: “对了,月人姐姐,眼下我有个特别想要的东西,需要你给我弄来。” “什么?” 青萝眨巴着眼:“我想吃牛皮糖。” “好,我今儿个就吩咐尚食局做。” “嗯。”青萝点点头,刚要迈步,小脑袋又嗖地冒了回来:“多做点,绿竹也爱吃。” “好~我包你们一个月的!” 话毕,俩人同时嘻嘻一笑,先前那点不适瞬间被冲散不见。 ***** 回至尚寝局,才踏进房门,绿竹便迫不及待的和她分享最新的消息: “刚刚传出来的动静,皇后娘娘挑了一位心腹嬷嬷担任了尚仪局的尚仪,让杨尚宫兼任了宫正司的宫正,唯独没有晋升王尚食。” “哈?”青萝意外,“这次扳倒唐贵妃的首功,难道不是王尚食吗?” “除了王尚食,苏尚寝也算出了力,可是皇后竟然一个也没赏。” “难道——她们都不是皇后的人?”青萝猜测。 “嗯。”绿竹点头,“真是怪了,能坐稳尚食局的肥差,想来王尚食背后的靠山不简单,可她平时不吭不哈,对柳尚仪也是能避就避,低调得无声无息。更怪的是苏尚寝,守着一个清水衙门,升职赏赐从来与她无关,却积极的推波助澜,帮我们和柳尚仪、唐贵妃斗,你说她图的是什么?” “乖乖嘞,这宫里的关系可真是错综复杂。”青萝感慨,“苏尚寝不会对我们不利吧?” “倒不至于。”绿竹摇头,“她这个人虽然看不透,但也算磊落,在摸清底细之前,咱们事事仔细着点便是。” 两人说着话,有女官来传:“苏尚寝回来了,叫你们午饭后过去找她。” “巧了,我们正好也有事找她。” 青萝、绿竹半会儿也不等,立马动身去了苏尚寝房间,一见到她们,苏尚寝开门见山道: “太后想要你们去清宁宫做婢女。” 青萝绿竹对视一眼,想起曹公公的话,心中皆是一凛,青萝急道: “尚寝,您可千万别把我们送出去啊!” 苏尚寝揉揉额头:“杭皇后这次没有晋升王尚食,想想这其中的关系,我哪敢送你们过去?” 绿竹敏锐地捕捉到她的话外之音:“您觉得王尚食是太后的人?” 苏尚寝没有正面回答她,只道:“我找了个借口,说你们不顾尊卑,整日和沐婕妤混在一起,引得闲言碎语,影响非常不好,底下的人都来向我告你们的状,我就罚了你们二人一个月的月例,撤了你们的八品官职,暂往宫外送果。太后宫里若还需要人,不如换两个懂事的过去。她听后,总算给了我个面子,没再坚持。” “谢尚寝。”两人同时行礼。 苏尚寝颇为意外,斜眼瞅向青萝:“怎地?你不怪我罚你罚重了?” “怪尚寝?那才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呢。” “哦?” “尚寝真要罚我们,就不会只罚月例啊职位啊这些不痛不痒的,可见尚寝明着是罚,暗中是保,我们感谢还来不及呢。” 第63章 “倒有长进。”苏尚寝笑道,“那你说说,为什么我要让你们去宫外送果?” “许是要我们避一避锋芒。太后讨厌我俩,是因为我俩总给月人姐姐出主意,去了宫外,就没空管月人姐姐了,她心里的忌惮也会少一些。再者宫外离得远,她想找茬,也没那么简单。” “这只是其一。”苏尚寝摆摆手,“还有其二。” “那其二是什么?”青萝问。 苏尚寝看向绿竹:“你可知道?” 绿竹摇摇头:“请尚寝明示。” 苏尚寝这才道:“宫外……是去沂王府和南宫呀。” 绿竹登时明白:“尚寝深谋远虑棋高一招,绿竹佩服。” 青萝仍是不懂,向绿竹投去求问的眼神,绿竹解释道: “沂王府是废太子所住的地方,南宫则是太上皇被圈禁的地方,他们一个是太后的亲孙子,一个是太后的亲儿子,都是太后牵挂所在。” “原来如此。”青萝也明白过来。 苏尚寝道:“南宫被看得严,你们进不去。可是沂王府嘛,有太后的人在,只要你们和废太子打好关系,看在废太子的份上,她对你们,也会留点情面的。” “多谢尚寝筹谋。”青萝、绿竹齐齐拜倒。 ***** 在宫里闷得久了,能有机会出去溜溜,青萝不免有些兴奋。 出宫的时候,她们依例向守门侍卫呈上牙牌,验证身份。 负责察看青萝牙牌的侍卫是个俊朗白净的年轻男子,在这一众精悍粗壮的汉子里尤为瞩目,青萝不免认真的盯着他的脸看起来。 “你,你别老看我。” 他将牙牌塞回给青萝时,羞涩的提醒。 青萝眼睛一亮:“咦,小哥哥,听你口音,是河南人吗?” “嗯。”他点点头。 青萝立即施展起她的交际才能,和他攀起关系来。 “真巧,我也是河南人,咱们老乡呢!我叫元青萝,你叫什么名字呀?” 周围其他侍卫看过来,有人调侃:“呦,高春风,艳福不浅呀。” 他的一张脸涨得通红,再次提醒她:“你,你快走吧,别误了回宫的时辰。” “高春风是吧?我记住了。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以后有忙咱们就互相帮啦!” 青萝冲他嘻嘻一笑,牵起绿竹的手转身走开。 ****** 沂王府。 高墙环护,楼阁交错,正红朱漆大门,黑色金丝楠木匾额。 门口把守着一排威风凛凛的侍卫,挎刀而立,将外界远远隔绝。 青萝望着这富丽堂皇的府邸,只觉像个威严气派的大笼子,关着精致却不自由的金丝雀。 到了近前,侍卫唰地横刀拦住。 “何人?” “尚寝局。” 两人依次亮了宫里的牙牌,侍卫这才让路放行。 提着果盒向里走去,经垂花门,绕过影壁,来到前殿外,偌大的一个王府,却见不着个人影,前面的阶台藤草横生,四周楼阁遍结蛛网,处处荒凉破败,十分冷清,青萝心中暗想,这里虽比元员外的宅子大了不少,却远不及他家热闹气派,好歹也当过几年太子,怎么落到这般境遇。 想到这里,青萝不由得暗叹了一声。 既不见有人出来,又不知该往哪里去,青萝便壮着胆子嚷了一声: “有人吗?” 四下无人回应。 “咋这么静,怪瘆人嘞。”青萝忍不住嘟囔道。 绿竹举目四顾,见配殿后边花园方向,空中飘着一只纸鸢,便捅了青萝一下,向那边一指。 青萝看见纸鸢,点了点头,二人朝后花园走去。 穿过抄手游廊,来到花园外,那园门虚掩着,青萝和绿竹向里瞧去,只见花园中,一个小男孩儿,手里扯着纸鸢的线,正痴痴的望着天上。 再细瞧那小男孩儿,八九岁年纪,却没梳总角,只把前额鬓角的头发,向上扎成几个小辫子,似莲花瓣儿一样盘在头上,一张小圆脸似粉雕玉琢一般十分可爱,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愁容,与年纪十分不符。 青萝一推园门,发出“吱呀”一响。 那男孩儿吃了一惊,手一松,纸鸢线登时在他小手上割出一道血痕,纸鸢没了牵引,横飞出去,挂在树上。 青萝和绿竹瞧见男孩儿手上流血,慌忙上前想替他包扎。 那男孩儿见她二人过来,愈发惊慌,脚下连连后退,不想他身后竟是个水塘,男孩儿脚下一绊,仰头朝水塘里摔去。 第35章 宫外 青萝眼疾手快,将手里的果盒一丢,一个飞身扑上前去,扯住那男孩儿衣袖。 那男孩儿虽被她扯住,摔下去的势头却未消,带的青萝也跌了下去。 青萝救人心切,顾不得许多,只是拼尽全力将那男孩儿护在自己怀里,眼看二人就要落水,青萝咬紧牙关闭上眼睛。 只听“通”地一响,二人却未掉入水中,只是摔在岸边上。 青萝睁开眼睛回头一看,原来自己的一只脚被绿竹死死捉住,她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好险、好险。” 再看怀中那男孩儿,也吓的脸色青白,青萝刚要开口哄他,只听旁边的偏殿里传来一名女子的尖叫: “殿下——” 话音未落,一名宫女冲过来,一把推开青萝,顺势把那男孩儿夺在怀中。 第64章 “殿下,你没事吧?” 听到殿下这个称呼,青萝绿竹此时可以确认,面前这个惶恐不安的小孩,就是废太子朱见深。 他未满两岁便与父母分离,五岁被叔父废去太子之位,软禁在这王府之中,在监视下生活,而这位宫女,名叫贞儿,自他两岁起,便被孙太后派来照顾他保护他,成了他最信任最依赖的人。 朱见深见到贞儿,脸上惊恐逐渐褪去,却不说话,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贞儿这才瞧了眼一旁的青萝和绿竹,遂直起身来,将朱见深挡在身后。 “你们要杀要剐只管冲我,休要加害沂王殿下。” “我刚才是救他——”青萝分辩道。 贞儿却满脸不信,死死把朱见深护在她身后,仿佛比她性命还重要。 “这位姐姐,我们素未谋面,也无仇怨,又怎么会加害沂王殿下呢?” 绿竹语气柔缓,贞儿听罢,略放松了些,脸上却仍有些狐疑。 “你们是什么人?” “我们是尚寝局的,特来给沂王送些冬果儿。”青萝抢着说道。 贞儿扫了一眼地上撒落的果子,又道: “苏尚寝我也认得,怎么没见过你们?” “我们才入宫不久,以后送果儿的差事,就换我们来做。” 贞儿略放下心来,便又责怪道: “苏尚寝向来调教有方,你们怎么这般没规矩,也敢冲撞殿下,改日我若见了她,定要讨个说法。” 青萝和绿竹闻言,忙对着朱见深下拜,一齐说道: “殿下恕罪。” 朱见深拉了拉贞儿的衣袖,对她摇了摇头。 贞儿这才说道:“起来吧,殿下仁德,不怪罪你们。” 二人拜谢一番这才起身。 “以后你们送来的果子放在外边,不必拿进来了。” 青萝、绿竹无奈对视一眼,苏尚寝派她们过来,就是为了和沂王打好关系,哪知却把他吓的差点落水,这要是传到太后耳朵里,岂能善罢甘休,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唉——” 青萝轻叹一声,和绿竹一起向外退去。 见她们离开,朱见深的恐惧才算彻底退去,从贞儿身后站了出来,抬眼望了望挂在树上的纸鸢。 贞儿瞥了一眼那高高的树梢,叹道: “殿下,树太高了,拿不下来,以后咱们再做个新的。” 朱见深似乎对那纸鸢很是不舍,眼睛霎时红了起来。 青萝回首瞥见,很是不忍,脱口而出: “我给你取。” “这么高,你能取下来?”贞儿一怔。 “小菜一碟!” 青萝拍拍胸脯,快步来到树前,手脚并用,麻利地爬了上去,取下那纸鸢,又轻轻一跳,落在地上,递给朱见深。 朱见深失而复得,立马展露笑颜,接在手里,笑容却又僵住,原来那纸鸢的翅膀上,被树枝刮了老大一个口子,里面的竹骨也撞断了。 青萝也是一愣,随之歉声说道: “要不我们下次,带个新的纸鸢过来。” 贞儿冷哼一声: “你当这是什么地方?除了果子,门外那些个侍卫,才不会放你们带别的进来。” 青萝一脸尴尬。 贞儿叹了口气,又见她身上、脸上蹭了不少树杈上的泥土,便道: “跟我进屋擦擦吧。” ***** 房内。 贞儿端了一盆温水,拿了一条干净的巾帕递给青萝。 青萝接过,将巾帕浸水绞干,擦起身上的泥土。 贞儿又给绿竹端了一杯热茶, 然后走到朱见深面前,见他一脸不舍的盯着纸鸢,柔声说道: “殿下,不打紧,奴婢再给您做一个。” 朱见深轻轻握住贞儿的手,摇了摇头。 绿竹见贞儿手上被剌出不少血印子,惊道: “你的手?” 贞儿脸上泛起苦笑:“这王府里不许藏有利器,无剪无刀,我是用手将竹子撕成竹篾,做成的竹骨。 青萝听着心疼,嘴里嘶嘶作响。 “这么费事,不如做些别的玩儿,我会拿布叠小耗子,小老虎——” “你当殿下只是贪玩么?” 贞儿看了一眼朱见深,幽幽说道: “殿下生于深宫之中,五岁便圈禁于此,也不知外面是什么样子,我便给殿下做了这个,这纸鸢的翅膀,便如同殿下的翅膀,纸鸢的眼睛,便如同殿下的眼睛,纸鸢高高飞起,殿下便能瞧得见外面的天地。” 青萝、绿竹听她说的心酸,都忍不住红了眼眶。 青萝心中忽地一动,走到朱见深面前,弯下腰来,朝他眨眼笑道: “殿下想知道外面什么样子?” 朱见深望着青萝,点了点头。 “那就我说说你听听——” 青萝摇头晃脑。 “从这往南好热闹,永乐爷敬天修了一座桥。” “你说的是天桥么?”贞儿问道。 “对咯,只皆因,永乐爷年年都去拜天坛,他求苍天,保佑那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的太平年,如今的天桥五行八作样样有,藏龙卧虎是非等闲,这茶馆儿、酒馆儿、落子馆儿,说书、唱戏是样样全,变戏法的看不清手,玩杂技的爬刀山,踩高跷、舞狮子、划旱船、还有耍中幡,吞火、砸石、飞宝剑,钢叉舞的飞上了天,到天桥,拔牙、锯腿不用药,相面算卦的赛神仙,驴皮影小人儿来演戏,保管你能看一晚——” 第65章 朱见深听她讲的活灵活现,脸上逐渐露出笑容来。 贞儿见了,也向青萝投以感激的眼神。 “外面好玩的可多了,只是今天时辰有限,我们俩还得回去复命,等以后我来一次跟您说一回。” 朱见深看着青萝,突然开口: “那,那你,明,明天——还来么?” 起初青萝和绿竹见朱见深只是点头摇头,还以为他不会说话,此时方知,原来他有口吃的毛病,故而沉默寡言。 青萝心生怜悯,不忍笑他,点头道: “来,以后天天来,到时候一件件,一桩桩,都给你讲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好不好呀?” “好!” 朱见深响亮地答,一旁的宫女贞儿也露出笑容。 青萝回之一笑,这才和绿竹一起离去。 出了沂王府,两人一路唏嘘废太子的处境,绿竹忍不住问道: “想不到你还去过天桥?” “我啊,也是听说过没去过,得亏我说书这段儿背的瓷实,咱虽见识少,可咱脑子好呀。” 绿竹笑着在她头上一戳。 “好,算你博闻强记。” 二人一路笑着,往南宫而来。 不想到了南宫,南宫竟比沂王府更惨。 沂王府好歹开着大门,能够有人进出,可是南宫——大门锁上,就连锁孔里都灌了铅,只留一个墙上小洞,与外界相连。 饶是如此,也有侍卫把守,周围树木全被砍光,光秃秃一片,满目荒芜,萧索疏落。 两人到了近前,亮过牙牌后,侍卫先打开她们手中果盒,用刀柄拨弄了一番,确定没有暗层,没有私带东西,才放她们过去。 那墙洞木板上有一根线,她们拽了下线,里面响起叮铃铃的铃铛声,过了一会儿,木板从里面打开,露出洞口。 一位眉目和善的宫女出现,看到她们时怔了一下: “又换人啦。” 青萝二人点了点头,递去果盒。 那宫女将此前的空果盒递出,不待青萝二人接过,两名侍卫先截了过来,打开检查一遍后,才让青萝二人拿走。 两人拎了空盒向回走去,待离得远了,青萝才开口感慨: “我的天呐,这哪里是宫殿,明明就是监狱呀。” “王权之争,向来如此。”绿竹道,“自他从瓦剌回来的那天起,他就成了当今万岁的威胁,自然处处提防,严加看管。” “唉,太上皇当到这份上,真够憋屈的,还不如我一个宫女来得自在。”青萝道。 绿竹回首远远看了南宫一眼,目光一黯: “当年他宠信阉竖,不听忠良劝告,以致全军覆没,百姓死伤无数,社稷岌岌可危……做下这等罪孽,如今过得这样惨,也算是上天对他的惩罚了。” 青萝拉住她的手,轻声道: “你若讨厌他,以后这里我来送,免得你触景生情。” 绿竹回过头来,冲她笑了笑: “不必,看他这般处境,我心里的怨已消了大半。再说了,废太子才是真的无辜,他那么可怜,你还是多陪陪他,给他讲讲外面的事儿,这里交给我就好。” 从那以后,她们分开两路,绿竹单独前往南宫,给青萝争取时间。 青萝独自去沂王府时,得以在那里多逗留会儿,好陪朱见深玩耍,给他阴冷灰暗的童年里,带来一点温暖的阳光。 然后两人约莫着时间,于路口汇合,一起在规定时辰内回到宫中。 这日下午,她们送完水果刚回到尚寝局,时楠便来唤她们: “尚寝找你们。” 两人跟着她进了苏尚寝房间,只见她坐在椅子里,苗妙妙趴在她的怀里,无精打采,有气无力。 “尚寝。”两人行礼,“找我们何事?” 苏尚寝一边温柔的给苗妙妙顺毛,一边道:“妙妙最近翻肠了,你们去给它找点草来。” “猫还吃草呀?”青萝惊奇。 “你懂什么?这猫啊狗啊,一般吃的哪儿不合适了,就要吃点草,刺激下肠胃,把里边的东西吐出来就好了。”苏尚寝道。 “哦,那我立马去给它薅一把回来。”青萝说着便要往院里去。 “上哪儿薅去?”苏尚寝出声阻拦,“它又不是寻常的猫,哪能吃寻常的草?” “那喂它吃什么?”青萝摊手,“总不能喂它吃人参灵芝吧。” “犟嘴!”苏尚寝嗔道,“这猫只吃兰花,乾西宫有,你去给我摘些回来。” “乾西宫?”青萝挠挠头,“这地儿挺耳生,给各宫送水果的时候,不记得有这个宫啊。” “那是冷宫,当然不用你们送了。” “哦。” “我早前打那儿经过时,见它那院里有一盆兰花,你们去摘几朵回来。” “何必那么麻烦?我看月人姐姐的长阳宫里就有一盆,离得还近,我去她那儿要些回来就是。” “不行,必须得是乾西宫的。”苏尚寝坚持。 “啊?” “兰花喜静,好阳光与清冷,别的宫人来人往,嘈嘈杂杂,长得不好就少了药性,非得是冷宫的兰花,没什么人气,冷冷清清的,药性才足。” “好吧,那我们就去冷宫走一趟。” 青萝不再纠结,和绿竹直奔冷宫而去,一路上青萝小声嘟囔: 第66章 “从没见过这么刁的猫,还得给它吃花,普通的花不行,还必须是冷宫里的花。这般难伺候,亏得它只是个猫,要是个人,还不把咱们折腾死了。” 说话间两人到了乾西宫,迈步进去,果然见院内廊檐下摆了一盆兰花,在日光下静静绽放。 青萝面露喜色,快步走至近前,伸出手来就要去摘时,后边突然冒出一个声音: “你们干嘛?” 第36章 汪后 两人闻声回头,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穿着一身粗布麻衣,端正朴素,看起来像是这里的嬷嬷。 “嬷嬷别慌,我们是尚寝局的。”青萝解释,“只因我们苏尚寝的小猫病了,让我们来摘点兰花回去给它吃,好倒倒肠胃。” 嬷嬷一听,连忙护住那盆兰花:“不能摘,这花是我几个月辛辛苦苦养的,摘了我的心血就白费了。” 青萝微微一思索,掏出几枚银币来: “那嬷嬷,我拿钱和你换好不好?” 嬷嬷看了眼她手中的钱,先是一怔,后又摇了摇头: “姑娘,不是钱的事,这盆花对我来说不是普通的花,意义非比寻常,恕我不能答应。” 青萝感到为难:“可我们不摘交不了命,再说了,那小猫也挺可怜的。” 那嬷嬷听了,垂下眼帘,面现悲伤: “可这花是一位姐妹留给我的,冷宫孤寂难捱,我只有看着它时,才会感到一点点温暖。你们可怜可怜我,别摘它了,好吗?” 听她此言,青萝更觉不忍: “唉,你这一说我心就软了,想想要是月人姐姐或绿竹留给我的东西,我也万万不愿人来损坏的。” 绿竹也劝:“嬷嬷别急,我们不摘就是。” 嬷嬷这才松了一口气:“多谢姑娘。” 两人遂又出了乾西宫,青萝叹道: “这么回去可不好复命呀,不如去月人姐姐那儿摘几朵,就说是冷宫里的,回去给尚寝,想她也分辨不出来。” 绿竹摇头:“宁可空手回去复命,也不能撒谎骗人。” “不骗人,那我们就只能受罚了?” “受罚就受罚,也好过撒谎。” “好吧,我们姐妹一场,大不了陪着你!” ****** 见到她们两个手中空空如也,苏尚寝斜着眼问: “花呢?” 青萝却不急着答她,嘻嘻一笑,到她跟前,举起小拳头帮她捶起肩来。 “尚寝你不知道,那乾西宫,又冷清又潮湿,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哦,那花呢?” “我们遇到一位嬷嬷,你都不知道有多可怜,孤零零的守在里面,孤独寂冷,看着真教人难受。唉,尚寝,你说人和人的命怎就不一样呢?” “我问你——花呢?” “那嬷嬷说花是姐妹留下的,意义非凡,求着我们不要摘。我们想着尚寝平日里最是个菩萨心肠的,若您在了,只会比我们更可怜她。反正花儿哪都有,去别的地方摘也是一样嘛。” 苏尚寝轻轻一哼,拨开她捶肩的小拳头。 “哦,那这么说,你们是没摘回来了?” “嗯……”青萝心虚地应,悄悄观察着她的神色。 苏尚寝转过脸来,打量起她:“你平日里鬼点子那么多,怎么不去别的地方摘一朵顶替呢?” “您指定要乾西宫的,我们受您之托,事办不下来,宁愿挨您责罚,也不能骗您呀。真要顶替,得您先点头了,我们才好去别的地方摘。” “哦。”苏尚寝神情玩味,“我小瞧你了。” 青萝赶紧道:“那我们去别的宫给你摘一朵?” 苏尚寝却不应她,问:“你们刚才说,那宫里有人拦着不让?” “嗯,一个可怜的嬷嬷。” “走!” 苏尚寝蹭地起身,将怀中苗妙妙交与一侧的时楠抱住。 “带我去看看她。” 青萝和绿竹赶紧伸臂拦住: “都那么可怜了,尚寝,就别去为难她了。” “实在不行,我俩到宫外寻去,一定能找到合适的兰花。” “用你们多嘴?”苏尚寝眼睛一瞪,“我今天偏要会一会她!” 说完,苏尚寝袖袍一拂,踏出门槛,径自向外走去。 时楠抱着苗妙妙紧随其后。 青萝绿竹对视一眼,没奈何也跟在她的后面。 只见苏尚寝健步如飞,不一会儿功夫,便到了乾西宫。 那嬷嬷坐在台阶上,远远望着她们走来。 苏尚寝直奔嬷嬷而去,眼看距离越来越近,青萝、绿竹又对视一眼,快步追上,一左一右拽住苏尚寝衣袖,再次劝道: “尚寝,尚寝。” “起开!” 苏尚寝一把甩开她二人。 青萝绿竹险些摔倒,情知再无挽回余地,只得眼睁睁看着苏尚寝走至那嬷嬷面前,然后站定。 正当她们以为苏尚寝要发飙时,却见她一整衣襟,忽地往前大迈一步,朝那嬷嬷双膝拜倒: “奴婢见过娘娘。” 台阶上的嬷嬷淡定视之,微微一笑: “雅风,来拿你的花啦。” “哈?” 青萝绿竹同时懵在当地。 望着那嬷嬷眉宇间的隐隐正气,绿竹灵光一闪,拉着青萝跪下拜去: 第67章 “见过汪皇后。” 她所料不错,这台阶上坐的不是别人,正是被废的皇后汪氏。 汪后摆了摆手,淡淡道: “我不过一个废后,没有品级在身,你们不必拜我,我也担不起你们的大礼。” 绿竹却不起身,道:“奴婢听闻,当年抵御瓦剌,娘娘见老弱遇害者暴骨原野时,心怀不忍,令官校掩埋安葬。娘娘这等仁德之举,京师百姓常常感怀于心,只恨没有机会当面拜谢,区区品级又何足挂齿?” 汪后闻言,轻轻笑了一下,向苏尚寝道: “你的眼光果然不错。” 苏尚寝直起身子,道:“娘娘视民如子,自是人心归向。” 汪后缓缓站起身来,向里走去: “进来吧。” ****** 后院。 架着一排排竹竿,上面晾着一条条棉被,一张张床单,一件件衣服。 时楠带着青萝、绿竹一个个收好,然后工整叠齐,往屋子里面送去。 而苏尚寝与汪后并肩坐于廊下。 汪后摘了一瓣兰花,喂给苏尚寝怀里的苗妙妙,只喂它吃了一点,便立竿见影。 翻过肠后,苗妙妙的精神好了许多,终于恢复了往日活力。 汪后轻轻抚摸它的小脑袋,露出伤感之意: “它被你养的真好,不像我那只,早早就死了。” “都怪贵妃那只狗养得太凶残。哼,她如今大权被撤,又遭万岁冷落,也算出口恶气。”苏尚寝恨声道。 “切。”汪后轻蔑一笑,“他不过做做样子,让他的大美人牢记教训,以后好乖乖听话,怎会舍得一直不理她?你等着看吧,只要唐云燕彻底老实本分了,过不多久,他就会给她台阶,重新拥她入怀了。” “今时不同往日。娘娘有所不知,近来万岁得了新欢沐婕妤,容貌不在贵妃之下,品性又比贵妃乖顺,早晚要取而代之。” 汪后闻言,抬起头来,目光落在那盆兰花上。 葱茏碧叶簇拥着一朵朵娇花,花瓣莹白如玉,将淡黄色的花蕊包围,仿佛一个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绽放出一个个娇嫩笑颜,争奇斗艳,永不凋败。 “这紫禁城里呀,最不缺花了。一朵朵一茬茬,开了谢,谢了开,没有最嫩,只有更嫩。” “可越嫩的花就越经不起风吹雨打,娘娘——”苏尚寝压低了声音,“杭皇后那身体,就是纸糊的,依奴婢瞧,撑不了太久。万岁做事虽雷厉风行,但也不是丁点旧情不念,不如奴婢筹划一下,您好好跟他服个软,没准——” “不可能。”汪后断然拒绝,“我没做错的事,凭什么要认错?跟他掏心窝子,他只当你是驴肝肺,这皇后的位子,不坐也罢!” “娘娘,难道您真要在这冷宫待一辈子吗?”苏尚寝试图再劝。 汪后不为所动:“一辈子又如何?冷宫虽冷心不冷,只要我行的端坐的正,但教方寸无诸恶,狼虎丛中也立身。” “娘娘——” “你无需再劝,我意已决,别说他是皇帝,就是玉皇大帝天王老子,我也不稀罕!” “好吧——” 苏尚寝知她个性刚毅,再劝也无用,便不再提及此节,转而去聊其他话题。 这边青萝三人收完衣物,倚在门框上休息。 望着苏尚寝的背影,青萝忍不住感慨: “尚寝这人也太能演了,想我这从小演到大的水平,竟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真是强中自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 时楠扑哧一笑:“也不看看尚寝多大,在这宫里历练了多少年,你又才多大,进宫才多长时间,跟尚寝比,那可不是班门弄斧么?” 青萝探过头去,好奇地问:“如果这次试探,我们没有过关,又会怎样呢?” “那要看你们是怎么个没过关法。” “哦?怎么说?” “如果你们仗势欺人,强行摘了兰花回来,尚寝表面不会说什么,但日后会想法寻个借口,把你们赶出尚寝局。如果你们只是拿其他地方的花来哄骗她,她也不会说什么,更不会赶你们出去。但是——绝不会视你们为心腹,带你们来见汪皇后。” 青萝看了一眼绿竹,一阵庆幸: “还好,还好。不过——尚寝的背后是汪皇后,这点的确令我没有想到。” 绿竹点头:“难怪那天我提起废后一事,尚寝的神情与往日有些不同。也难怪太后肯给尚寝面子,毕竟汪皇后是为了她的亲孙子才被废的。” 时楠叹气:“唉,若不是一心效忠汪皇后,以尚寝这缜密的心思,过人的智谋,贵妃和皇后,不管是找谁做靠山,她也早成六局之首了,哪用守着一个冷衙门?” “好吧,看在她如此忠心的份上,以前刁难我的那些事,就不跟她计较了。”青萝道。 “你不要怪尚寝,她也是不得已。”时楠解释,“柳尚仪和她是死对头,常常明里暗里往尚寝局安插人,就想抓了把柄或造个错处,一举整垮尚寝。” 青萝茅塞顿开:“哦~所以尚寝局来了新人,她就先让你们作践一番,让人知难而退。如果对方不退,她就想法下套,引对方上钩,然后再清扫出去。” “对,尚寝那坏名声,就是这么传开的。” “也难怪尚寝局的人少,不只是冷衙门的问题,可靠的人本就难找呀。” 第68章 “尚寝说了,手下的人嘛,贵精不贵多。外头冷箭虽多,但只要严加防守,就无可趁之机,最多落点伤痕,毁不了根本。就怕里面藏了火星子,万一哪天烧了起来,那就是瓦解土崩片甲不留了。” 青萝听了,甚觉有理,就连旁边的绿竹,亦深以为然: “尚寝可谓吾等之师。” 第37章 怪签 看完了汪后,她们一起回到尚寝局,还是苏尚寝的房间,苏尚寝往椅子上一坐,看着她二人,道: “我就直接开门见山了,虽说助沐月人上位、斗倒柳尚仪、削权唐贵妃这些事里,我有自己的私心,但总体来说,我对你们三人也算帮了些忙,还算不错吧?” “何止不错,尚寝还教了我们许多道理。”青萝故意学起绿竹的语气,文绉绉道:“可谓吾等之师~” “少贫!”苏尚寝微嗔,又看向绿竹:“你来说。” 绿竹微笑道:“我与青萝看法相同。” “那就好。” 苏尚寝身子向后靠了靠,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道: “你们既然念我这点好,那我提点要求,也不过分吧?” “不过分不过分,尚寝有恩于我们,该报答的。您有什么要求,尽管说!”青萝语气豪爽。 苏尚寝眉间微蹙,流露出一丝忧虑:“最近杭皇后劳累过度,身体越来越差,去坤宁宫复命时,我瞧她面色,够呛能挺过年关。” “啊?”青萝与绿竹均是大惊。 “她要一去,贵妃东山再起那是早晚的事,柳尚仪十有八九也会被重用,到那时,我免不了被清算,若是垮台身死——” 苏尚寝目光幽深难明,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结局。 “不会的。”青萝急道,“只要我们防的好,她就没辙。” 苏尚寝摇摇头:“不,杭皇后在的时候,还可以达到一种平衡,能在夹缝里谋生。可杭皇后不在了,平衡打破,就是一家独大任人宰割了。” “如果月人姐姐怀了龙嗣呢?”绿竹问。 苏尚寝又摇摇头:“你们可以撑到那时候,我的境况却难说。” 绿竹默然。 “所以我才要向你们提要求。”苏尚寝道。 “您讲。” 苏尚寝站起身来,扫视她们的脸庞,神情是从未有过的郑重: “若我倒下,汪皇后——就交给你们来护了。” 说完,她朝绿竹青萝二人伏地大拜。 “尚寝,您快起!” 绿竹、青萝连忙去扶她。 苏尚寝却不肯起,紧紧抓住她们的衣袖,红着眼睛道: “我看遍后宫,思来想去,只有你们姐妹三人可以做到,你们若不答应,我就长跪不起。” 绿竹被她的一片忠心打动,也红了眼眶: “尚寝放心,只要有我们一日,便会护她一日,绝不食言。” “对对,您就把心放肚子里吧。”青萝也道。 “多谢。” 苏尚寝朝她们深深一揖。 自这天起,青萝、绿竹与苏尚寝之间算是再无隔阂,同心同德。 ****** 一日,绿竹、青萝自宫外回来,远远便见曹宦官立在尚寝局门口,显是等她的样子。 绿竹快步上前,问道:“曹公公,找我何事?” 一见到她,曹宦官的脸上便露出笑容: “脂粉铺的老板说现在女孩子们很流行桃花妆酒晕妆,胭脂里紫矿染棉的最好,是上上品,不仅气色好看,润肤也极佳,我就给你买了一瓶回来。” 他一面说着,一面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瓷瓶。 “上上品?那一定很贵吧。”青萝凑过去看。 绿竹顿了片刻,伸手往兜里掏银子:“多少钱?” 曹宦官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是我送你的。” 青萝闻言,笑着拍了下绿竹的肩膀:“哇,他对你真好。” 绿竹却笑不出来,黛眉微蹙,沉吟着如何应对。 曹宦官是个何等机敏的人物?立时察觉出她的情绪,赶紧解释: “你不要误会,我送你东西,是因为在这宫里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难得与你有惺惺相惜之意,想好好珍惜。” 他悄悄观察着绿竹的神色,语气越来越卑微: “我知道自己地位卑贱,人人可欺。而你就不一样了,姐妹得宠,上级赏识,前途一片光明。所以我对你,是绝不敢有半点非分之想的。” 青萝听了,也不好插话,只轻轻扯了下绿竹的袖子。 绿竹亦是心有不忍,微微一叹,道: “你既引我为知己,以后就不要再买这些身外之物了。一则我在宫中不愿张扬,那些桃花妆酒晕妆再好看,我也用不上。二则君子之交淡如水,只要我们志向一致,在这宫里的情谊自会长久。” “是,是我思虑不周。” 曹宦官讪讪着要将胭脂收回,绿竹却又主动接过,微笑道: “这次你既买了,我便收下,借花献佛送给我的姐妹,也算是你的一番心意,下次可不许再买了。” “好,好,我记住了。”曹宦官开心不已。 青萝从绿竹手里拿过胭脂,冲他晃了晃,笑道:“多谢啦!” 绿竹想了想,又道:“对了,我只知你姓,还不知你的名字如何称呼?” 第69章 “吉祥。”曹宦官笑答。 “曹——吉——祥。”绿竹缓缓念出他的全名。 “真是个吉祥的名字。”青萝道。 曹吉祥展颜:“承您吉言。” ****** 灵济宫。 这是永乐年间修成的一座道观,平日她们送果时,总会路过这里。 今日绿竹为了节省时间,特意托青萝帮自己送南宫的那一份,好来给曹吉祥求一个平安符,作为胭脂的还礼。 刚至三清殿门口,还未踏足殿内,一名老道士径自向她迎了过来: “姑娘,看你面相不凡,贫道给你占一卦如何啊?” 绿竹笑着摇摇头:“道长,我是来替朋友求平安符的。” “哦?”老道士微微失望,“那随贫道来吧。” 老道士将她带至殿内一侧,那里摆着一张长桌,放着签筒笔墨。 他在桌前坐下,向绿竹道:“布施有三等,功德无量,人天得大利益,不可思议。一者施法,二者施身,三者施财。姑娘选哪种啊?” “信女不便,只能选第三种:施财。” “好,姑娘的朋友,叫何名字?” “曹吉祥。” 老道士提笔在黄纸上画下符咒,折好之后,抬头要递给绿竹时,却发现她双手捧着一片金叶子,递交给旁边记功德的小道士,不禁一怔。 这灵济宫里人来人往,他见识不少,如她这般虔诚大方的,实属少数,接钱的小道士也觉大开眼界。 “多谢道长。” 绿竹接过平安符,小心揣进怀内,转身欲走。 身后的老道士回过神来,出声叫住了她: “姑娘,平安符之外,我再送你一卦,如何?” “啊?” 绿竹意外回身,老道士已微笑着递上签筒,她便接过,心道: 既是为曹吉祥求的平安符,那便再为他占一卦吧。 这么想着,她拿着签筒摇了一摇,一支签飞出,落在桌面上。 老道长拈起,缓声念道:“归自沙丘后,因专定策功。国由中府令,帝在望夷宫。” “是吉是凶?”绿竹问。 老道长拈须沉吟:“怪了,怪了,姑娘这签可是为自己求的?” “哦,我是为朋友求的。敢问道长,怪在哪里?” “此签上吉下凶,实乃少见,大运之中,暗藏大险,福祸正邪,生死贵贱,全在一念之间。” “大运之中,暗藏大险,福祸正邪,生死贵贱,全在一念之间......” 绿竹琢磨着他的话,那老道长却又将签筒往她面前一推: “姑娘再为自己摇一个。” 绿竹见他执着的为自己占卦,便不再拒绝,接过签筒,又摇出一支签来。 “月空之人亦罕逢,那堪官贵在其中;金鳞岂是池中物,不日天书下九重。”老道士念完签文,眉头一皱,“怪了,真是怪了!” “敢问道长,这又怪在哪里?”绿竹好奇。 老道士定定的看着她,目光幽深:“上吉下凶,两支签一样!” ****** 回宫路上,绿竹一直思索着老道士的话,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先把它搁置一旁。 到了宫里,她和青萝去尚宫局报备过后,便往司设监来找曹吉祥。 找了人传话,门口稍等了片刻,便见曹吉祥欢欢喜喜的出来: “你——你们怎么来了?” “我去灵济宫里给你求了个平安符,希望它佑你安宁吉祥。”绿竹微笑着将平安符递给他。 “会的会的。” 曹吉祥接过那平安符,捧在手心里看了又看,视若珍宝。 然而在他这一低首间,额头一侧露出一块红痕,溢出零星血迹,显是被人所伤。 绿竹见了,不禁皱眉:“他们打你了?” 青萝瞅了眼他的伤,咂咂舌:“啧啧,下手真狠,都出血了。” “不妨事不妨事,我都习惯了。” 曹吉祥连忙拿袖子遮掩,举起手中平安符笑道:“以后有它,我会越来越好的。” 绿竹一阵心酸:“伤口得及时处理,我来帮你吧。” 三人找了个无人角落坐下,绿竹用帕细心擦拭他额间血迹,又从青萝手中接过药膏,指端剜了一点,轻柔给他涂去。 曹吉祥从未离她如此之近,此时被她温柔以待,只觉世间万般美妙,也不及此刻,心中不免留恋。 可是想到自己处境,与她天差地别,不由得长长一叹: “若是以前——就好了。” 青萝见状,好奇问道:“以前又如何?” “以前我有干爹赏识,被他罩护,这二十四衙门,谁敢欺我辱我?” 忆及这里,曹吉祥的目光闪现出少见的锐气,仿佛又回到了那时风光。 “他们见了我,唯有巴结奉承伏低做小,求我引见给干爹。” 绿竹给他敷药的手一点点慢了下来。 “哇,那你干爹也是个厉害人物了。”青萝道。 “当然,我干爹在时,太上皇对他言听计从,赵公公都要避让三分,兴安公公还不知在哪里呢。就连那些做官的,都抢着来给他当儿子。” 曹吉祥目中的光一点点暗淡: “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干爹一死,有道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如今处处受制,深埋泥土,也只能做一条蛇钻土吃霉,与蚯蚓为伍了。” 第70章 他低下头来,又恢复为平时里的谦卑模样,绿竹的声音在这时传至耳边: “你干爹是谁?” 他想也不想,便答道: “王振。” 第38章 癔症 绿竹停下抹药的动作。 青萝只觉这个名字耳熟,猛地想起绿竹曾经提过此人,便问: “王振?那个太上皇最宠信的宦官王振?力劝太上皇出征瓦剌,死于乱军之中的王振?” “对。” 她听见曹吉祥答。 青萝看向绿竹,果见绿竹捏帕的手微微发抖,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但曹吉祥没有注意,兀自扼腕叹息: “出征瓦剌,是干爹最大的失策,当时我也有劝他:兵部反对群臣谏阻,此事是否需要再议。但他抱了侥幸取胜的心,一心想青史留名,结果酿成大错,我也落入今日这般田地......不过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辱是男儿。倘若有朝一日,我能得了机会逢云化龙,振翅高飞,像我干爹那样权倾朝野,定不会忘了你们——” 啪! 手中药膏跌落,洒了一地,绿竹冷声打断曹吉祥的话: “不必。” 曹吉祥一怔,抬头去看,正对上她那张冷如冰霜的俏脸。 她站起身来,缓缓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我与王振不共戴天,似他那等权势,也非我所喜。我们姐妹不求你飞黄腾达大权独揽,只望你莫要步他后尘,福祸正邪,生死贵贱,全在一念之间。” 他一向小心谨慎,从不对人袒露心声,今日情之所至,向她敞开心扉,不想却得到这样一个回应。 此刻,她明明就站在他面前,但他却清楚感觉到,那眼神中的疏离冷淡,将他们隔得很远很远。 “你、你生气了?”他忐忑。 绿竹没有答他,只道:“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你好自为之。” 说完,她转身离去,青萝快步跟上。 曹吉祥望着她的背影远去,心中犹如打翻了五味瓶,百般滋味涌在心头,复杂难言。 转过弯来,青萝感慨:“看不出这小宦官平日里不吭不哈,暗地里这么有野心。” 归自沙丘后,因专定策功。 国由中府令,帝在望夷宫。 想起这首诗,绿竹微微冷笑:“原来如此。” 青萝听她语气,再观脸色,道:“你以后是要疏远他了?” “他是王振余党,我自无法再亲近。关键是——瞧他讲话,他并不甘做一只羊,而是想变一头狼。” 绿竹答完,又想起那老道士的话,抬首望向天空,目中满是疑惑: “只是我的福与祸,又在哪里呢?” ***** 南宫。 这一日,绿竹像往常那样,提着果盒而来。 还未近宫门,便听见里面传来闷闷的撞击声。 咚——咚—— 好像是谁在撞门。 绿竹心生疑惑,再瞧门前那些侍卫,竟对这声音充耳不闻。 她也不便开口询问,依例过了侍卫那关,到了墙洞前,拽了拽响铃的线绳。 铃声一响,里面的撞击声攸地停下,片刻之后,啪——墙板被打开。 绿竹将果盒递进去,哪知刚伸过去,腕间忽然被一只手紧紧抓住不放。 咣啷——果盒摔落,里面的水果滚了一地。 “干什么?” 绿竹一惊,她清晰的感觉到,那是一只男人的手,厚实而有力。 果然,墙洞里面传来一个男声:“娘,你来接我了,娘。” 南宫还能有哪个男人?对面的人声音浑厚,丝毫不像宦官,定是太上皇朱祁镇无疑了。 果然,她听见里面又传来宫女劝阻的声音: “太上皇,太上皇您放手,咱回屋吧。” “你认错人了。” 她试着挣脱,但对方死死抓着不放,只一味的喊: “娘,快接我走呀!我要离开这儿!” 绿竹被他抓的焦躁,急于抽身,一声喝斥: “放开!” 这一声大喝或许有几分太后的威仪,唬住了对面的朱祁镇,不禁怔了一下,趁他这一怔的功夫,绿竹连忙用力推开了他。 朱祁镇受力不住,身子向旁一跌,脑袋磕在柱子上,登时晕了过去。 绿竹脱身,心底一松,回过神来,只觉腕间火辣辣的疼,低头一看,原来是被他硬生生抓出三道红痕来,可见他心中的执念之深。 回首去看,透过墙洞,绿竹见到了这位曾经的帝王。 这位因一己之令,改变了她全家人命运的帝王。 那是一个三十岁的男子,斜倒在地上,发丝凌乱,遮住了半边脸,身上的粗麻衣裳沾满了泥土,整个人颓靡潦倒,落魄狼狈。 好似一截被折断的枯枝,回不到树梢,难以维系生机,却又不甘心枯败而死,那执念便从内里一点点化作火星子,噼里啪啦燃烧起来,终于闹出响动,可依旧无甚作用,反耗干自己,碾落成泥。 “夫君!”一名妇人趔趔趄趄的扑到他身上。 旁边的宫女冲外面侍卫急喊:“太上皇犯癔症,现在昏过去了,快找医官呀!” 侍卫立在那里,一脸冷漠:“非万岁有旨,太上皇不得传召他人入见。” 那妇人听见,慌里慌张转过身来,朝他们苦苦哀求: 第71章 “人命关天,求小哥儿行行好,去宫里给太后传个话,让她派个医官来吧。” 绿竹这才看清她的脸,不过三十出头,却饱受风霜侵蚀,瞎了双眼,瘸了一条腿,落魄之态比朱祁镇有过之而无不及。 传闻朱祁镇的发妻钱皇后,在他被俘瓦剌时,日夜啼哭磕头祷告,求上天能放自己丈夫一条生路。因受那昼夜不停的寒气侵袭,她残了一条腿,又因泪流不止而哭坏了眼睛,由此沦为一个废人。 绿竹看着面前这对曾经天底下最尊贵的帝后,如今是这般不堪的模样,心里不禁一阵唏嘘。 “没五军都督府的手谕,我等不可擅离职守。”侍卫的声音依旧冰冷。 得到这个回复,钱氏满是泪痕的脸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灰暗的眸子垂下,薄唇轻咬,扑通一声朝他们跪下,砰砰砰磕起头来: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他一命吧。” 在场的人皆是一怔,宫女最先反应过来,伸臂去拉她,哭着道: “娘娘,娘娘。” 但钱氏丝毫不理她,只一个劲儿的向他们磕头,口中乞求不绝: “救他一命吧,救他一命吧!” 侍卫们你看我我看你,均是为难无比,不知该如何应对。 面对这场面,绿竹大为震动,终是心中不忍,不由自主的出声道: “他怕是急火攻心咬着舌头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光,瞬间点亮了钱氏,赶紧又转回头去。 她的眼睛是哭坏的,瞎得并不彻底,多少能看出些光影,只是视线模糊不清,在一片混沌中,摸摸索索往朱祁镇旁边,去掰他的嘴,但不管怎么掰都无用,只得又向绿竹求助: “掰不开呀。” 绿竹本来迈腿要走,可见到她的无助模样,又停住脚步,继续指点: “这样掰没用,得先托起他的后脖颈。” 旁边的宫女赶紧来帮忙,与钱氏一起托起朱祁镇的后脖颈。 “用力捏他的双颊,让他的嘴巴自动张开。” 绿竹一边说着,一边抬头看天色。 钱氏与宫女照做,朱祁镇的嘴巴果然张开,牙关顿松,舌头落了下去,只是还没有立时醒来。 “姑娘,还要怎么做?”钱氏急问。 “掐他人中,喂杯热茶!”绿竹道。 钱氏与宫女立刻分工,一个持续掐他人中,一个去屋里取热茶。 过不多会儿,宫女端了杯热茶来,小心给他喂去。 一杯茶下肚,朱祁镇终于缓过神来,慢慢睁开眼睛,只觉四周昏昏晃晃,模模糊糊中,看到钱氏抱着自己,伸手去摸她的脸。 钱氏破涕为笑:“醒了,醒了!” 朱祁镇脑袋渐渐清醒,低低的问:“我这是怎么了?” “你犯了癔症,多亏这位姑娘。” 钱氏一面抹去眼泪,一面转向墙洞,语调恳切: “姑娘,你的救命大德,我会记在心里,日日为你祈福。” “不必了。”绿竹轻轻摇头。 朱祁镇顺着钱氏的目光望去,透过墙洞,瞧见一个女子的脸庞,眉目清秀,出尘脱俗,好似上天派来的仙女,不由得怔住。 与他眼神相接的那一刻,她犹疑了下,还是张口道: “世事浮云何足问,不如高卧且加餐。人活在世,不只为了自己,更要为亲人着想。你若走了,她们该当如何?且好好的吧。” 朱祁镇痴痴的看着绿竹,微微点头道: “多谢——女菩萨——” 绿竹被他这么一叫,先是一愣,也不知该如何应答,脸上一红,随即起身离开,快步往回赶去。 青萝早在路口等得焦急,见她空手而归,便问: “今日怎地这么长时间,连果盒也没带?” “太上皇发了癔症,里边的人不知道怎么办,我有点经验,就在外面指点了下,误了时间,果盒也忘了要。” “没事,苏尚寝是自己人,不会为难我们,下次去时再问他们要了便是。现下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回去,别让尚宫局找茬。” 青萝拉着她一路小跑,奔回宫时,已是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到得尚宫局报备,还是惹来当值女官冷眼: “还知道回来?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时辰!” “对不住,有事耽搁了。”绿竹好声解释。 女官眼睛一翻:“都像你这样有事耽搁,宫里还要不要规矩了?” 话音刚落,帘后传来一声咳嗽。 第39章 福祸 女官侧耳去听,确认声音来自帘后,再转回脸时,已和颜悦色许多: “亏得我们杨尚宫今日在,她素来是个好性的,最体贴下边,我去后面替你们央告她一声,看她有没有什么法子。” “好,多谢姐姐。” 女官转身进了帘后,片刻之后,只见帘子掀开,她随杨尚宫一起走出。 杨尚宫看见她们,脸上堆起和善的笑: “原来是尚寝局的呀,你们也别怪我手下的人啰嗦,都是这宫规严格,她们也得按流程办事。” 青萝赶紧陪笑:“明白,可我们这次真的不是故意的,杨尚宫,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 “唉——”杨尚宫叹气,面色为难:“在这宫里,六局里边我们尚宫局是最难的,其他局都是各干各事,管好自己就行。唯独我们尚宫局,总管六局出纳文书,每个局都要打交道,偏这宫里规矩又多,且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偏了这个,那个不愿,饶了那个,这个又不肯。起了口舌,闹僵起来,到了上头跟前,那是两头不讨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呀。” 第72章 青萝、绿竹听她说得难办,心里均不再抱希望,想来这顿罚是免不了的,正要出口认罚,谁知杨尚宫话锋一转: “可是呢,真要罚你们,我也着实不忍。要知道这六局里头,我最欣赏的就是你们尚寝局,净出仗义之辈。我又跟苏尚寝是一起进宫的,虽说她这个人总好冷着一张脸,可我对她还是存着情分的。” 青萝听出话中转机,笑着接话: “我们尚寝是面冷心不冷,您心里记着她,她心里也定记着你,只是嘴上不说,喜欢闷在心里,这可不是好习惯。回去奴婢得好好劝劝她,既是同入宫的情分,这旧日的姐妹,也该多走动走动,否则让人误会,平白寒了心。” 杨尚宫见她上道,满意点头,脸上笑意愈浓: “这丫头就是明理!怪道苏尚寝总护着你。唉,我们这些人呀,在宫里没有亲人,遇到个贴心晓事的下属,便当自己女儿看待,时时提点调教着,生怕吃了亏受了罚。想来你们两个,在苏尚寝眼里,也是这般的,若罚了你们,指不定她多心疼呢。这样吧,我今日担个风险,做主把你们回宫的时间改了,盖了章,尽量替你们遮掩着,也算全了这情分。” 青萝大喜,和绿竹一起向她行礼: “多谢尚宫!” 待送走她们之后,女官方问杨尚宫: “奴婢不明白,这尚寝局是出了名的冷衙门,没什么靠山,平日里只有被拿捏的份,青萝虽得万岁青睐,可听说前些时候惹得万岁黑了脸,再没理过她,很快就被罚了官职,现今只能在宫外行走,怎地今日尚宫这般示好?” “被拿捏?” 杨尚宫唇角轻勾,现出一抹讽笑: “今时的尚寝局不比往日啦。上次相争,连一向强悍的柳安宁都吃了瘪,还敢像以前那样再拿捏她们?我跟她还好,素来没什么冤仇,像这等小事,高高手,她就过去了。何必非要低手卡她一把,惹下这不快?不如借此机会,拉近一下关系。” “话是这样说,可要找盟友,尚宫为何不选实力更强的尚食局?”女官疑问。 “你呀,还是年轻。”杨尚宫摇摇头,“要知道在这宫里行走,就要懂得走一步看三步,每走一步都要为以后铺路,未雨绸缪。” “奴婢愿闻其详。” “我问你,咱们这尚宫局平日靠谁撑腰?” “自然是皇后娘娘。” “现如今皇后这身子骨,不知道能熬多久,说句不敬的话,假如哪天皇后娘娘油尽灯枯,贵妃会放过我们尚宫局吗?” “不会。” “我再问你,到了那时候,贵妃会放过她们尚寝局吗?” “更不会。” “六宫无主,万岁若要宫闱平衡,最有资格与贵妃分宠的,又是谁?” “您是说沐婕妤?” “这就是了。”杨尚宫颔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都是宫中行走的老人,这个道理我懂,苏尚寝自然也懂。尚食局是好,可火烧不到她们那里去,就难跟你一条心,只有同样站在崖口的,才会齐心合力一起求生。” “原来如此!”女官恍然大悟,“亏得奴婢话说到一半,听见您在帘后咳嗽,赶紧转了话头,才没坏了您的苦心布局。” “总算你机灵。”杨尚宫微笑,“平日里没白调教。” ****** 避过处罚,青萝一路蹦蹦跳跳,和绿竹笑着聊天: “绿竹,有没有觉得我们面子现在越来越大?” “你当人家是冲咱俩的面子?还不是看月人姐姐得宠,才放过我们。” “对呀,我的意思就是抱着月人姐姐这棵大树好乘凉。” “咱们和月人姐姐既为姐妹,就少为她招惹是非,还是低调行事为好。” “知道啦知道啦,我就是开心,在你跟前翘翘尾巴。” 绿竹莞尔,又嘱托道:“为免多生事端,今日南宫之事,切不可对第二个人讲,包括苏尚寝。” “好!” 两人说话间回到尚寝局,一起去找苏尚寝复命,刚走进小院,便觉气氛不对。 先是看到两位宫女跪在门口,大气也不敢出,简直平日未有。 “两位姐姐,这是被罚了?”青萝好奇地问。 两位宫女摇头,也不答她,只是眼睛一个劲儿向里边瞟。 青萝绿竹疑惑地对视一眼,只得继续向里走去。 绕过影壁,苏尚寝的身影进入视线。 她垂手立在那里,微低着头,一改往日的凌厉姿态,恭顺无比。 “奇了,苏尚寝平日跟个老鹰似的横,怎地今日像只小鹌鹑一样乖?” 青萝小声说着,和绿竹又往前走了两步,彻底出了影壁,这才发现,原来苏尚寝的对面坐着兴安。 与苏尚寝的紧张以待不同,他坐在椅子上悠闲的喝着茶,身后还立了几个小宦侍候。 兴安见到她们,微微一笑:“二位姑娘回来了?” “见过公公。” 青萝绿竹向他行礼时,悄悄看向苏尚寝,苏尚寝也递来眼神,冲她们轻轻摇摇头。 两人心中更没底了,不知发生了何事。 兴安倒是一脸和善,向她们招手:“来来来,坐咱家旁边来。” 两人不明其意,小宦搬了两把椅子来,她们却哪里敢坐?正思忖着这老太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忽听兴安冷哼一声: 第73章 “来都来了,干嘛鬼鬼祟祟的躲着不出来?”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院门的影壁墙后闪进一个人来,竟是赵琮手下的艾望远。 青萝心道:这老太监好耳力!我们都不知道影壁墙后藏了人,唯独他听了出来。这么大岁数还耳精目灵,定不是好糊弄的主儿! 艾望远陪着笑,冲兴安恭敬行礼。 “见过公公,小人刚巧路过,听着院中有人说话,就凑过来看一眼,不想冲撞了公公,真是该打!” 艾望远说着,举起巴掌便去拍自己脸颊,又道: “公公您忙着,奴婢还有差事,就不耽搁您了。” “你就这么回去交差事,也不怕讨赵公公的骂?” 艾望远一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正不知如何是好,又听兴安道: “既然来了,就不妨一块坐着听听,听明白了,好回去给赵公公复命。赵公公年纪大,腿脚不好,何必累他再亲自跑一趟呢?” 艾望远唯唯诺诺的应一声,兴安招呼旁边小宦: “来,给他也搬把椅子。” 便有小宦搬了把椅子过来,艾望远也不敢坐,垂手立在一侧。 兴安喝了一口茶,抬头看看他们三人: “怎么都拘着?别怕,咱们今天只当是闲话家常。” “是。” 三人应着,却仍不入座。 兴安也不勉强,笑道: “咱家久在宫中,对外边的事总是好奇,知道青萝姑娘生了一张巧嘴皮,很会说书。今日闲来无事,便想过来听姑娘说说,解解闷,可好呀?” “好呀,公公想听什么?”青萝问。 兴安放下茶杯,理了理衣襟,笑呵呵瞅向她们: “咱家就喜欢听些热闹的。” “那奴婢给您讲一段徐达攻克北京城?” “哎,太久啦,咱家想听些眼巴前的事。” “眼巴前能有什么热闹事呀?” “怎么没有?咱家听说今日在南宫就热闹得很呀。” 绿竹和青萝对视一眼,心头同时一震,登时明白兴安所为何来。只是没想到两人刚回来,老太监便知晓了一切,堵她们一个措手不及。 青萝正没主意,只听绿竹抢着道: “今日去南宫的只奴婢一人,不干青萝的事。” 兴安大拇指一挑:“讲义气!想不到绿竹姑娘倒有几分英雄气概。” 绿竹不卑不亢道:“奴婢乃一介弱女子,英雄二字不敢当,只望兢兢业业办好差事而已。” 兴安看了看绿竹,笑道: “花之佳者为英,人之强者为雄。绿竹姑娘不仅花容月貌,更救了太上皇,手段如此高强,怎当不起这英雄二字?” 绿竹道:“古人云:人之为善,百善而不足。救死扶伤,原是做人的本份。绿竹不过尽了本份,一点小善而已,跟当年万岁救万千百姓于水火之中的大善相比,实算不得什么,怎敢枉称英雄?” 兴安听了,啪啪鼓了两下掌,声调猛地高了几分: “苏尚寝教的好呀!不知道苏尚寝教没教她们去南宫的规矩呀?” 苏尚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青萝、绿竹也赶紧跟着跪下双膝,苏尚寝伸臂挡住她们,垂下眼帘,抢先道: “千错万错,都是奴婢教导无方,有什么事,公公只管责罚奴婢。” “六年前太上皇意图复辟,被囚南宫,万岁有旨,外人一律不得见。” 兴安说到这里,俯下身子,凑到苏尚寝面前,不阴不阳道: “复辟谋反,可是要诛九族的,苏尚寝一个人,怕是担不起吧。” 第40章 夹缝 此言一出,苏尚寝、青萝、绿竹脸色皆是大变。 兴安口中的六年前复辟,便是后世所称的金刀案: 太上皇朱祁镇从瓦剌回来后,居住南宫,有一个内侍阮浪,服侍他很是尽心,朱祁镇感激之余,便在他生日时送了一把精致的金刀做礼物。 后来阮浪将它送给门下宦官王瑶,王瑶得了金刀非常开心,到处炫耀。锦衣卫指挥卢忠知道了,有意讨好当今皇帝朱祁钰,便偷了金刀去告发,说太上皇与阮浪、王瑶勾结,图谋复辟,金刀就是证据。 朱祁钰便利用这个机会,下令对阮浪、王瑶酷刑逼供,希望牵出朱祁镇,可阮浪和王瑶偏偏都是有骨气的人,不论如何拷打,始终咬死金刀只是礼物,无关复辟。 最后王瑶被凌迟处死,阮浪也老死狱中,朱祁镇受到牵连:南宫防守加强,树木全部砍掉,防止有人攀越树木越过高墙联系。大门上锁,锁里灌铅,只留一个墙洞,用以递送饮食衣物。 南宫由此彻彻底底变作一座监狱,将朱祁镇与外界隔绝。 苏尚寝久在宫中,绿竹又居于京郊,对于这个有名的大案自然知晓,更明白朱祁钰一心想找由头处置朱祁镇,此番一个应对不好,她们便要步阮浪、王瑶后尘,沦落为皇权相斗的冤死白骨! 青萝虽不了解金刀案,却也明白无意间卷入了皇权相争的漩涡中,急得冷汗直流,只听绿竹沉声道: “奴婢只是救人,并未谋反。” “哦?”兴安眼睛微眯,“那你就好好说说,人是怎么救的,他都跟你说了什么?太上皇六年未见外人,怎地今天就偏偏和你说话了?” 面对这欲加之罪,绿竹一时无言。 第74章 “这儿要是说不清楚,就去大狱慢慢说。”兴安大手一挥,“来人呀,带她走!” 几名小宦跨步上前,伸手便去扯绿竹,青萝一听要抓进天牢,本能地扑到绿竹身前,张臂挡在前面: “不要!” 小宦们皆知朱祁钰对她偏爱有加,一时之间不敢乱动,僵在那里,齐齐望向兴安,等他拿主意。 “青萝姑娘,咱家劝你一句。”兴安语重心长,“有些浑水趟不得,溅一身泥是小事,淹死在里边就不值了。” “随手救个人而已,哪就这么大的罪?”青萝声音里透着哭腔,“公公,您行行好,向万岁求个情,就说这次无心之失,以后再也不会了,只要他饶了这一次,奴婢要蒸要煮都随他。” 兴安摇了摇头,叹道:“事关江山根基,姑娘当真以为,区区儿女私情就能动摇万岁?能留你一命,已经是格外开恩了。你若再冥顽不灵,无非是多套刑具,多间牢房而已。” “兴安公公说的对。青萝,听话。” 绿竹面如死灰,伸手去拨青萝的手臂,青萝却仍旧不肯放手,不愿她被这么带走,可又没有别的法子,只一个劲儿的摇头哭泣: “去了会死的,会死的。” 长这么大以来,她从没有像此刻这般无助过,被深深的无力感充斥着围剿着,脑海里浮现出朱祁钰的脸,想他也曾与她们说说笑笑,赏赐多多,当真翻脸无情至此吗? 她实在难以置信,可是耳旁清晰地传来兴安淡淡的声音: “都带走吧。” 青萝只觉肩膀猛地受力,先是狠狠一压,接着两只胳膊架在腋下,攸地提起整个身子,与此同时,她看到绿竹和自己一样,像货物一样被拖着,两人被一股不可抗拒的蛮力往外带去,脚底划过一块块石板,一步步陷入不可知的恐怖地带。 她真希望这是一场噩梦,睁眼便会醒来,就当她打算闭上眼睛时,忽听一人喝道: “且慢!” 众人望去,一名嬷嬷带着几名宫女来势汹汹。 苏尚寝眼尖,认出那是孙太后身边的心腹李嬷嬷,立马向她行礼: “李嬷嬷。” 兴安见了她,脸色微变,却也向她微笑着打招呼: “嬷嬷。” 李嬷嬷微微点了下头,扫视众人,朗声道: “太后懿旨,召叶绿竹、元青萝即刻入清宁宫问话,不得耽搁。” “是。”苏尚寝赶紧应,向拖着她们的小宦道:“太后有旨,你们还不放人?” 小宦不敢乱动,又看向兴安,兴安迎向李嬷嬷: “她们去不得!咱家是代万岁问话。” 李嬷嬷微微一笑:“我朝以仁孝治天下,万岁有什么话,便一同去清宁宫问吧。” 兴安一时语塞。 李嬷嬷又看向绿竹和青萝,提醒道:“愣什么?你们要抗旨么?” “奴婢不敢。” 反应过来的两人连忙挣脱那些小宦,快步来到李嬷嬷跟前,随她去了。 苏尚寝望着她们的背影,微微松了口气。 ****** 清宁宫。 青萝、绿竹跟着李嬷嬷刚进得院内,便远远瞧见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立于殿门口,往这边张望着。 当朝孙太后。 这个历经五朝六帝,由贵妃扶正,第一位有徽号的明朝皇后。 青萝、绿竹对她耳闻已久,从曹吉祥的只字片语中便能猜出她的手段之狠,心中畏惧有加,不想此时见了她,却是满面风霜,望眼欲穿的模样。 仿佛不是那个凤仪天下雷霆万钧的太后,只是一个爱子心切饱经沧桑的母亲。 一看到青萝、绿竹二人,她立马快步迎了过来,没有半点太后的架子。 两人慌忙下跪:“奴婢见过太后——” 膝盖还未放平,已被孙太后伸手扶住: “免礼,快起来吧。” “谢太后。” 青萝和绿竹站起身来。 孙太后看着她们,张了张嘴,道:“他还好吗?” 青萝和绿竹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太后口中的“他”,自然是她的亲儿子太上皇朱祁镇了。 绿竹点头,嗯了一声。 孙太后又问:“他是胖了还是瘦了?” 绿竹一愣,想了想说:“奴婢第一次见,不知道对比以前,是胖还是瘦。” 孙太后亦是一愣,而后释然一笑: “是呀,你第一次见,自然不知道以前是什么样,想他在那里必然不好过,怎么可能会胖?” 接着,她又长叹了一口气: “老身也有六年没见了。” 一旁的李嬷嬷提醒道:“太后,外面天寒,您注意身子,还是进屋说吧。” “对对,来,进屋说。”孙太后笑着转身进屋。 两人只好跟着进了殿内,孙太后于暖榻坐下,向左右道: “赐座。” 宫女搬了两张椅子来,青萝绿竹你看我我看你,却谁都不敢坐。 孙太后见状,亲切的向她们招呼: “没事,到老身这儿,别拘束。” 青萝绿竹不好再推辞,便依言落座。 李嬷嬷向其他宫女递了眼色,众宫女会意,跟着她一齐退了出去,紧紧关上殿门。 殿内只剩她们三人,孙太后方缓缓开口: 第75章 “哪位是绿竹姑娘呀?” “奴婢是。”绿竹应。 “听说你今天救了万——”讲到这里,孙太后停了一下,又改口道:“救了太上皇。” “回太后,奴婢进不得南宫,真正动手救太上皇的是钱娘娘,奴婢不过是在外面口授了些急救的土法子,幸而有用,算不得什么。 孙太后目露欣赏:“做事不居功,真是好孩子。你且跟老身讲讲,当时是个怎样的情境?” 绿竹知她心系儿子,便讲述起来: “奴婢今日去送果,刚把果盒放进去,手腕便被一个人抓住,然后听见他喊——” “喊什么?”孙太后忙问。 “娘,你来接我了,娘。”绿竹小心翼翼地答。 孙太后听了,静默不语,良久,怔怔滑下泪珠来,凄声道: “我的儿......” 绿竹不想她过于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接着道: “太上皇应该是因为太过焦虑,引发了癔症。” 孙太后点了点头,拿帕拭泪,哽咽道: “他自小含着金汤匙出生,集万千宠爱于一身,人生却这样大起大落,精神哪里受得了?” 青萝、绿竹皆不说话。 “后来呢?”孙太后又问。 绿竹继续讲道:“后来奴婢挣脱,太上皇后退,一不小心磕在了柱子上,当场昏了过去。奴婢瞧着像是急火攻心咬到了舌头,便在墙外告诉钱娘娘如何做,然后太上皇就慢慢醒来了。” “他醒来后,情况可好些了?”孙太后追问。 “看着好多了,已恢复如常。” “有没有再说什么?” “奴婢当时急着回宫复命,不敢久留,因此不知他说了什么。” “哦......好孩子,多亏你了。”孙太后又转向青萝:“你就是青萝姑娘了?” “是。”青萝应。 孙太后脸上泪痕已干,换上和蔼的笑: “听贞儿说,你时常逗沂王开心,他总是盼着你去。” “回太后,奴婢看着沂王孤零零的,总想起小时候的自己,便想给他带些欢笑。” “好孩子,都是好孩子。”孙太后倍感欣慰,“老身会亲自去找皇后,升你们做六品司苑——” 谁知,绿竹听了此话,立即拉着青萝扑通跪下: “奴婢不敢奢求赏赐,请太后收回成命。” 孙太后微微一怔:“哦?” 绿竹将头埋得低低的:“奴婢救人,和他的身份无关,即便当时是一个乞丐,也会去救。再者奴婢之功甚小,实在无足挂齿,不值太后赏赐。” 青萝见她如是说,也跟着道:“奴婢也是,在奴婢眼里,沂王和普通小孩子没什么区别,请太后收回成命。” 孙太后定定望着她们,思索了下,缓声道: “不论我儿是天子也好,是乞丐也罢,有人救了他,我这当娘的总该谢一下。沂王同理。虽说我这老婆子久居深宫,无权无势,倒也从不乱发赏赐。知道的,是你们不肯领我这份心意,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老婆子不如寻常百姓家懂事。另外嘛,这也不算什么封赏,说到底,老身也有私心在里面,只盼你们日后再去南宫,能方便些,那边有什么事,回来跟老身讲个一二,只当缓一缓老太婆这六年见不到儿子的苦楚。” 两人见她说得诚恳,皆动了恻隐之心,只是担心会牵累月人,不敢开口答应。 孙太后观察着她们神色,又道: “老身也是看你们人好,打心眼里欣赏,才想将你们收作自己人。” 接着她又微微俯下身来,望着她二人: “你们放心,虽说在宫里,老身这片云不是最大的,但也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只要你们忠心做事,这外头的风雨呀,吹打不到你们。” 青萝听了此话,心中思量: 护得住我们,护得住月人姐姐吗? 可话说到这份上,若不应她,岂非连太后也得罪了? 唉,我们三姐妹,原本好好的过日子,怎就卷入这等麻烦里了? 他们这些大人物之间的关系,真是好生危险! 只听绿竹道:“我等身份卑微,甫一入宫便获升迁,如今再受太后恩赏,犹如蒹葭倚玉,必遭人嫉。” 孙太后面露愠色,旋即转瞬而逝,顿了一顿,放低了声音: “只当老身求你们。” 第41章 夜访 两人见她如此纡尊降贵放低姿态,全部愣住。 青萝心呼:完了完了,这回没有退路了,她与万岁之间,免不了要得罪一个,往后在这宫中的日子铁定不好过了。 这时,绿竹抬起头来,轻叹一声: “太后如此抬举,真是折煞奴婢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奴婢只怕此举会连累太上皇!” “哦?” “奴婢进宫时,已与青萝、月人义结金兰,情如姐妹。如今月人圣眷正浓,这宫中上下无数双眼睛正盯着我们,巴不得在我们身上找出错来。当年太上皇以金刀赐内臣,便掀起轩然大波,太上皇也因此差点蒙冤,最后南宫被封,不能再见亲人。若我二人与太上皇走近,被人寻了借口做文章——” 绿竹讲到这里,目光直视孙太后: “太上皇又会被如何处置呢?” 孙太后被刺到痛处,心头一震,目中精光闪烁: 第76章 “兴安今日找你们时,都说什么了?” 青萝连忙道:“他说复辟死罪,要诛九族,还要将我们打入大牢去审!” 绿竹点头,接着道:“其实奴婢究竟与太上皇有没有勾连,对万岁来说并不重要,他只是缺一个杀太上皇的理由,而奴婢这一次,恰好给了他一个理由而已。” 孙太后缓缓起身,背转过身子,望向窗外,连连冷笑了几声,却是不语。 忽然,她转回身来,抓起桌上茶杯,猛地掼到地上。 啪! 茶杯摔个粉碎。 青萝吓得一哆嗦。 “来人呀!”孙太后大喝。 青萝不知她为何转变忽然如此之大,愣愣的望着。 只见李嬷嬷带着一众宫女涌进,看见眼前情形也是一怔。 孙太后指着她们,一脸怒不可遏的样子: “给我将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赶出去!交由宫正司发落!” 她看起来情绪激动,甚至重重咳了起来。 李嬷嬷赶紧到她跟前,帮她顺气: “太后息怒,别气坏了身子!” 孙太后的声音似气得微微发颤: “让宫正司好好打她们一顿板子,消一消我心头怒气。” “是是。” 李嬷嬷一边应着,一边向宫女使眼色。 两名宫女立即上前,押着青萝、绿竹退了出去。 出门后,还隐隐听到孙太后和李嬷嬷的声音: “老身好心抬举她们,她们竟不知天高地厚,敢拒了老身!” “她们有眼无珠,这种人不要也罢,太后不值当为她们生气。” 青萝和绿竹对视一眼,均明白过来太后用意,只有处置她们二人,才能消除朱祁钰的疑心,更不会再给他第二个金刀案的口实,所以此举定是明罚暗保。 想明白此处,青萝便将计就计,发挥特长,装作惴惴不安的模样,咧嘴向绿竹哭道: “绿竹,你跟太后求求情呀,怎么办呀,我们会被打死吗?我好怕呀。” 绿竹只是叹气:“听天由命吧。” 两人被送入宫正司,掌管宫正司的正是杨尚宫,在她的授意下,各打了二十虚板,皮肤一片红肿,然后命人高调抬回。 回去路上,所遇宫人纷纷侧目。 一时间,二人被太后责罚一事传遍了后宫。 回到尚寝局,苏尚寝早在那里等着,赶紧让人扶她们到床上。 青萝趴在床上,只一个劲儿的叫疼。 “原来以为你们是稳妥的,偏偏惹出这等事来,万岁、太后全都惊动,还挨了这些板子,平日里的聪明劲儿都哪儿去了?” 苏尚寝嘴上教训着她们,手上却拿着早就准备好的药膏,给她们轻轻涂抹伤口。 两人不愿苏尚寝也卷进这些事来,便未讲太后用意。 绿竹道:“有些好处能受,有些好处受不得。我宁愿挨这顿板子,也不想上太后这条船。” 青萝道:“都怪今日出门没看黄历,好好的当个差,平白沾了这些麻烦,尚寝,这沂王府和南宫我们是再不敢去了,您给我们派个别的差事吧。” “哼,你们就是敢去,我也不敢派!”苏尚寝道,“这段日子,你们且养着伤吧。” “谢尚寝!”青萝一喜。 “别高兴的太早。”苏尚寝给绿竹涂完,又来给青萝涂,“太后余怒未消,还专门去了坤宁宫,找皇后娘娘告了你们的状,非要她赶你们出宫。” “啊?她做的也太绝了吧。”青萝皱眉。 “可怜皇后拖着病体,还得好声劝她,最后总算劝住,罚你们一年俸禄了事。” “又罚?”青萝哭丧着脸,“怎么天天和我的俸禄过不去?我这一年才赚几个小钱呀?哎哟哎哟,尚寝您手轻点,疼死我了。” “该!” 苏尚寝口中骂着,手上的劲儿却小了许多。 抹完药之后,她收起药膏,帮她整理好衣服,盖上棉被,问: “折腾了这半晌,还没吃东西吧?” 青萝扁着嘴委屈巴巴道:“没有,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 “该!让你们逞能!还好我那儿留了点饭菜,等着,我去给你们拿来。” 苏尚寝说着便往外走去,刚到了院门口,却迎面碰到兴安走来。 见了他,苏尚寝不由得身子一颤。 兴安冲她嘘了一下,低声道: “别声张,靠一边站着。” “是。” 苏尚寝垂手立在一侧。 却见兴安立在另一侧,另有一个人从暗影里走出,缓步向房内而去。 苏尚寝不敢抬头,偷眼瞧去,那人身着常服,可背影依旧能看出威仪气度,顿时猜出来人是谁。 当今万岁朱祁钰! 对面兴安的声音传来: “好好站着,别乱看,别乱言,没咱的事。” “是。” 苏尚寝垂下双目,连瞧也不敢再瞧。 而房内的青萝趴在床上,听见脚步声传来,以为是苏尚寝带了饭菜回来,强撑起身子问: “有没有热汤呀?在外面冻了半天,先来口热汤给我暖暖——” 待人走进,看清是朱祁钰,身子一歪,差点摔下床去。 “哎哟,万、万岁爷。” 朱祁钰本来恼她婉拒,这段时间故意冷着她,此次过来本是想先厉色责问一番,她若害怕服了软,再好好拿捏,谁料一进来就碰到她这狼狈样,立时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但想到眼前形势,很快又忍了下去,重新绷着一张脸,恢复为先前的深沉模样。 第77章 绿竹闻声抬头,撑着便要下床行礼。 “奴婢见过万岁。” 青萝看着他,倒有些恍如隔世,如在梦中:他是那个喜欢说笑的皇帝,还是要处死她们的皇帝? 待绿竹的声音传来,她方回过神来,也赶紧从床上爬起,要一起行礼,只是这身子一动,便免不了牵动伤口,绿竹还能兀自忍受,她却是疼得呲牙咧嘴。 朱祁钰见状,朝她们按了下手。 “罢了,朕免你们的礼,好好在床上趴着吧。” “谢万岁!” 绿竹谢了一声,但她不愿趴着,只面朝朱祁钰,端端正正跪坐在床上。 青萝如释重负,见他还带点人情味,顿时有了些底气,她不愿像绿竹那般跪坐,心知朱祁钰此来是为试探,这一关能不能能过,全看今晚,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与他周旋。 既要打起精神,那就得舒舒服服的。 她重新爬回被窝,舒舒服服的趴在那里,脸上故意做出可怜兮兮的姿态,不时的轻嘶一声,以示自己疼痛。 都到这步田地了,管他恩宠能多长久,先抓住眼前这点,保住两人的命才要紧! 朱祁钰在对面拣了张椅子坐下,淡淡道: “才挨了二十板子,就呼天抢地的。” “才二十板?”青萝扬高声音,“敢情您是没挨过。” “嗯?”朱祁钰声音一沉,“放肆!” “奴婢这不也是头一回挨嘛。”青萝声音立即缩了回去,“从小到大都没挨过这么多板子,不光身疼,心更疼呢。” “哦?心为什么疼呀?”朱祁钰问。 青萝暗中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面上没有怒意,便抽抽搭搭道: “太后为此罚了我们一年俸禄,能不心疼吗?好在万岁之前赏了金叶子,不然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朱祁钰眼神一动,轻轻哼了一声。 青萝想了想,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又道: “还有万岁赏的马吊牌,奴婢用着甚好,次次都赢呢。” 朱祁钰睨了她一眼,容色缓和许多,青萝再接再厉: “这马吊牌还有另一个好,我身上要哪儿疼时,就和别人玩一局,一赢牌,不管什么疼,就都忘啦。” 朱祁钰又轻哼一声:“还有精力耍嘴皮子,朕看你好得很。” 青萝忙道:“一点儿都不好,奴婢屁股都被打烂了。” 朱祁钰道:“哦?朕不信。” “不信你看——” 青萝此话刚一出口,立即觉得不妥,登时羞的满脸通红,赶紧低下头去,思索再跟他说些什么,好让他心软时,却听见脚步声向自己而来,一抬首,朱祁钰已到了跟前。 “行啊,让朕瞧瞧,他们下手究竟狠不狠。” 他伸手撩开棉被,只见白色的中裤上沾着血迹,红彤彤一片。 青萝到底是个女孩子,臀部受伤,哪里好意思真让一个成年男子看,朱祁钰刚掀开被子,她立马抬手拽下,紧紧捂住自己屁股,红着脸不说话。 朱祁钰本是要分辨打得是实板还是虚板,此刻瞧她这小女儿的羞怯神态,心中顿时软了。 青萝赌气道:“奴婢就该死在那板下,倒也免得万岁麻烦!” “又放肆。”朱祁钰低声道。 青萝想到今日种种,万般委屈涌上心头,清澈的泪珠滚滚而落,只是低泣不语。 朱祁钰轻轻一叹,声音总算变得温和: “好好待着吧,没你的事了。” 说完,他深不可测的目光落在绿竹身上。 “南宫——是你一人去的?” “是。”绿竹平静的应,“人是奴婢一个人救的,与青萝无关。” “那就好。”朱祁钰点点头,“说说吧,谁指使你做的?” “无人指使,奴婢只是做不到见死不救。”绿竹答。 朱祁钰直视着她的眼睛,静静的不说话。 绿竹也不再说话。 气氛陡然变冷,静寂的可怕。 第42章 化危 一片寂静中,青萝试探着开口:“她这个人就是这样,平日里就教导我与人为善,要助人为乐——” 朱祁钰犀利的眼神扫向她: “朕看你的板子还是挨得轻,都这样了,还有空插话,真是不知死活!” 与他目光相接的瞬间,那藏在严厉下的关切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不退反进,大着胆子伸出手来,轻轻抓住他的手腕,一双清灵灵的眼睛满是哀求: “万岁,饶绿竹这一次吧,就当给我和月人姐姐留个情面,好不好?” 他低眸,目光落在那抓在自己腕间的纤手上。 上一次她主动与他肢体触碰,还是情急之下,为了给月人争取进钦安殿的机会。 这一次,是为绿竹。 “只要你放过她,青萝愿给你当牛做马,随你蒸随你煮。”青萝见他不说话,急出哭腔来。 朱祁钰又好笑又好气:“随我蒸随我煮?你当自己是毗卢伽尊者转世的唐僧,吃了你能长生不老吗?没的占了朕的锅,浪费朕的柴!” 青萝见他不松口,抓在他腕间的手也缓缓松开,低下头去,豆大的泪珠簌簌而落,阵雨般吧哒吧哒滴在床单上,顷刻便浸湿一大片。 这小模样到底是勾起了朱祁钰的怜惜,叹了口气,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 第78章 “好啦,别哭了,朕心里有数。” 这个安慰性的动作给了她些希望,慢慢止住哭泣,抬眸望过去,他已坐回到椅子上,继续向绿竹问话: “无人指使?那为什么一回来,太后就将你们请了去?” “太后召奴婢过去,是想了解太上皇情况,对奴婢表达谢意。” “太后都谢你们什么了?” “太后要升我们为六品司苑,时时帮她照拂太上皇。” “哦——”朱祁钰唇角轻勾,“照拂——” 青萝赶紧道:“但是我们拒绝了,所以太后一生气,就罚了我们一顿。” 朱祁钰嗔她一眼,又问:“有太后给你们撑腰,这样的好事,为什么拒绝?” 这次不等青萝接话,绿竹答道:“因为奴婢不喜欢太上皇。” “哦?”朱祁钰挑眉。 绿竹继续道:“奴婢的父母、舅父,皆在七年前死于瓦剌人之手。若不是太上皇听信谗言,视军国大事为儿戏,哪致百姓生灵涂炭,奴婢的家人也不会横遭惨祸,这是奴婢的心结。奴婢可以救他,却绝做不到亲近他,因此只能拒了太后。” “你是哪里人?” “奴婢原住紫荆关,后来随外婆定居通州。” 朱祁钰点点头,琢磨着她的话,忽地瞥见桌上的节庵文集,拿在手中。 “咦,少保出了诗集?” “于少保的诗坊间争相传诵,便有书商抄录成集。”绿竹答。 朱祁钰翻开那书,看里边纸张明显是翻阅已久,可见对作者的崇敬之深,又转向青萝,问: “她是因为家人之故,所以拒绝太后。你素来是个看重好处的,为什么也拒呀?” “奴婢是看重好处,但更看重姐妹。姐妹在哪里,奴婢就在哪里。”青萝一脸坦然,“绿竹不愿和太上皇亲近,奴婢就不去。再说了,月人姐姐是万岁的人,奴婢自然要站万岁这边的,就更不能上太后的船了。” 朱祁钰哼了一声,神色却松弛下来:“还姐妹在哪里,你就在哪里,姐妹去跳坑你也跟着跳吗?” “有的坑上边铺着草,看不出来嘛。”青萝辩解,“误会而已,再说了,只要跟着姐妹进了万岁这个最大的福窝,还有什么坑是填不平的?” “贫嘴。”朱祁钰将文集放回桌上,“这次就罢了,以后记住,善良有时是把双刃剑,救了别人的同时,也可能会害了自己的命。” “是。” “今夜之事,不要对其他人提起。” “是。” 朱祁钰总算满意,起身向屋外走去。 青萝也爬起身,和绿竹一样呈跪坐姿态,目送他离去。 谁料朱祁钰到了门口,又回过身来,目光直指绿竹: “怪道平日朕和月人谈起国事,她总接不上话,原来那日浮碧亭中的说辞,都是你的。” 绿竹心中一惊,赶紧拜倒:“月人姐姐对万岁绝无二心,只是不擅言辞,绿竹所言,不过总结之语而已。” 朱祁钰却笑了一下,脸上写着不以为意: “无需紧张,此等小事无伤大雅。朕,就是喜欢月人的简单,一眼见底。” 言毕,他又哈哈一笑,转身出了屋子。 待他走远,听见院门关上的声音,青萝、绿竹才松了口气,同时转向对方,相视一笑。 那笑容里,满是劫后余生的侥幸。 “绿竹,咱们这命算是捡回来了吧。” “嗯,太后明面上跟咱们撕破脸,万岁便不好再将我归于太上皇一党,也不好再罗织罪名屈打成招,只能就此作罢。” “太后此举,既是为了救咱们,更是为了救她儿子。” “不错,只望今夜的谈话,能让万岁彻底消了疑虑,不要影响到对月人姐姐的恩宠。” 苏尚寝自然也瞧出她们大关已过,开开心心端了饭菜给她们吃。 “接下来你们就好好养伤,以后宫外再别去了。” 青萝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救个人惹出这么大麻烦,哪怕用金叶子砸死我都不去!” 第二日一早,月人便带着汤药来瞧,得知事情经过,好一阵后怕: “我只道后宫险恶,没想到宫外更是凶险万分,这朝政的事,可千万不敢沾,一旦沾上,那就是杀头抄家的下场!” “唉,谁说不是呢?”青萝叹道,“都说女人之间是非多,可我瞧着,他们男人斗起来更不讲理,编织起罪名一套一套的,动辄就诛九族,狠辣到家了!” 绿竹自责又愧疚:“都怪我,一时冲动救了人,连累到你们。” “不怪你不怪你。” 月人和青萝同时拉住她的手,好声宽慰: “一个人善良有什么错?当初你们若不出手救我,我早被柳尚仪带走弄死,化作一缕冤魂了。” “可不是?你如果不善良,我和月人姐姐也不会喜欢你了。” “我虽不甚聪明,却也明白是非。都是仗义出手,哪有先前受了你的好处,后边一出事就怪你的道理?况且在家时,娘总对我说,既然生而为人,那活在世间,就该有个人的样子。若是连最起码的人性都没了,活着和畜生又有什么分别呢?” “对对,月人姐姐说得对极了。不论福祸,咱们总归一条心。” 她们体谅的话语犹如一注注暖流涌进绿竹心中,令她放下心来,一点点红了眼眶,将她们二人的手与自己交叠在一处,哽咽着点了点头。 第79章 危机解除,她二人安心养病,皮肉之伤恢复得很快,当青萝终于可以下地时,忽然传来一个爆炸性消息: 柳暮烟怀孕了。 医官诊出她腹中胎儿已近两月,朱祁钰大喜之下,立马解了她的禁足,晋她为嫔,连带着唐贵妃也被升为皇贵妃。为了让她安心养胎,还免了柳尚仪的死罪,放出牢狱,做一名低等的使役宫女。 算其时间,正是月人葵水错乱无法面圣时,柳暮烟抢先获宠怀上了龙种。 绿竹自责不已:“都怪我当时疏忽,没防住柳尚仪这一招,让她们抢了先。” 青萝亦是忿忿:“你瞧她进宫的架势,就是冲着太子之母而来,目标如此明确,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否则柳尚仪也不会孤注一掷,不计后果的陷害月人姐姐了。” “只希望月人姐姐也快点传来好消息,不然又要受她们欺压了。” 月人那里还没传来好消息,当晚紧接着又传来一个更坏的消息: 杭皇后病逝。 传闻柳暮烟获封后,唐贵妃特意带她去了坤宁宫,看似面见皇后,实则故意炫耀,话里话外提起已故太子,引起杭皇后的思子之情。 可怜那杭氏,本就劳累过度日益严重,被她这么一刺激,大受打击。待她们一走,便伤心过度,油尽灯枯吐血而亡。 临近年关,皇后却突然病逝,诸多事务需有人操持,便由唐贵妃暂领管理之权。她有心表现,想向朱祁钰证明自己有入主中宫的能力,特意把皇后的丧事办得漂漂亮亮风风光光,阖宫上下忙得像陀螺,不可开交。 尚寝局的人本就少,这下更是日不暇给,一人当做两人用。青萝、绿竹才痊愈,便也投入其中,在尚寝局分担各项杂务。 这日,两人正帮司舆时楠点着物品对着单据,一名叫灵香的掌苑女官找了上来,向青萝招手: “青萝,来救个急。” “好~”青萝应着声,手中文书递给了绿竹。 这两日她和绿竹本就像一块砖似的,哪里需要哪里搬,听说要救急,便以为是司苑司那边也需要对账,拉着灵香便往司苑司而去。 “不是去司苑司。”灵香赶紧拽住她。 “那是去哪儿?”青萝疑惑。 灵香将手中果盒向上一提:“乾清宫。” 青萝奇道:“咦?你们以往不都说在这后宫见个真男人比登天还难,医官是女的,侍卫不能进,好不容易有帮小道士,还都关在钦安殿不能随便出,也就万岁的乾清宫,有一帮侍卫日夜当值,可以瞧瞧解个馋,所以都是抢着去,怎的今日反倒找上我了?” 灵香解释:“你不晓得,这段时间宫里事务繁多,惹得万岁心情烦躁,就常给底下的内侍摆脸子,那群内侍受了气,便往我们这些小宫女身上撒,虽说只是个跑腿的活计,但委实不好干,一个不顺,就得在那儿挨半天的骂。你就不一样了,你是能跟万岁说上话的人,他就算有天大的气,也不会怪罪你。” “可算了吧,上次我们差点被下了大狱。” “你只是差点,那事要搁我们,只怕现在坟头的草都长出来了。哎呀好青萝,你就别推托了。想当初你要打马吊,却在尚寝局没几个熟人,是不是我给你找齐的人?便是看在这么久的牌友份上,你也该帮这个忙吧。” “行行行,谁让咱讲义气呢?”青萝拗她不过,从她手中接过果盒。 灵香嘻嘻一笑,又凑近了些,挑眉道: “其实——你是不是也巴望着见万岁呢?” “嘿,你要这样说我就不去了。” 青萝说着便把果盒推回来,灵香连忙伸手轻轻去打自己的脸: “多嘴,多嘴,您别跟我一般见识。” “哼。”青萝嗔她一眼,提着果篮往乾清宫去了。 到了宫门口,值守的小宦正在打盹,看见青萝顿时精神一振: “哎呦,青萝姑娘。” 第43章 捋毛 “这么冷的天,公公当值辛苦了。”青萝浮起亲切可人的笑容,与此同时,一块碎银塞他手里,“一点小心意,请公公喝个茶,只当给您拜个早年。” “您客气。”小宦眉开眼笑。 “公公核对一下。”青萝顺势呈上果盒,“没什么问题的话,就在凭单上盖个章吧。” 灵香她们之所以被迫站在那儿受气,就是因为这些人卡着印章,不给轻易盖下,所以青萝提前备了银子,打算买通他。 “您稍等。” 小宦躬了个身,疾步往里边而去,过了一会儿,兴安走了出来,向她招了招手,示意跟自己过去。 青萝没奈何,只得跟在他后面,心里一个劲儿的埋怨: 别的宫都是底下的人就能盖章,偏偏乾清宫是兴安来管,他这般事事亲为,也难怪深得皇帝信任,更难怪灵香她们被撒气了。他这个掌印大太监,那可不是天天看皇帝摆脸子么? 可惜自己只带了贿赂小宦的钱,罢了罢了,他这等地位,小碎银可不够,金叶子自己又舍不得,还是挨顿骂划算。 就这么一路嘀咕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暖阁前,只听吱呀一声,兴安推开了门扇。 青萝心道:不愧是掌印大太监,排场够大的,盖个章而已,还得进暖阁。 却见兴安一副恭敬姿态,向里边道: 第80章 “万岁,青萝姑娘伤好了,特来向您谢恩。” 青萝朝他瞪圆了眼珠子。 兴安视而不见,只一心关注暖阁内的动静。 里边没有动静。 兴安微一寻思,迈腿踏了进去,见青萝没跟上,才回头使了个眼色。 无奈之下,青萝硬着头皮随他来到御案前,笑脸盈盈地行了个万福礼: “承蒙万岁庇护,奴婢伤口才好得这样快,心中感激万分,愿万岁福如东海,万寿无疆。” 依旧没有动静。 悄悄抬眸看去,朱祁钰坐在雕木龙椅上,专注地翻阅着手中奏折,冬日的阳光透过窗棱洒下,落在真丝织金云纹暗花上,泛出粼粼金芒,如湖面波光一般,随着他翻阅的动作而漾起一阵阵细小的波澜,流泻着华贵的光彩。 他对她不看也不理,仿佛她的存在只是空气。一片静寂中,只听得到翻动纸张的沙沙声,搅得人心里发乱。 明明上次夜访还同她讲句话的,这次就只摆脸子,连句话都没处接。 青萝求助地望向兴安,向门口偏了偏头,示意他带自己出去。 给老虎捋毛这种事不好干,何况还是生气的老虎,不如避开的好。 然而兴安压根没打算让她避,笑着向朱祁钰道: “万岁,青萝姑娘还特意给您带了最鲜的果。” 说完,他又向青萝使了使眼色。 青萝心里叹口气,这老太监是指望不上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吧。 “这冬梨是刚摘下的,奴婢削给您吃。” 提着果盒放至一旁的圆桌上,打开盒盖,一手拿了只冬梨,一手拿起把水果刀,神情自若的削了起来,就跟身处尚寝局似的,毫不见外。 削好了梨,切成一块一块,用青花弦文缠枝碟装着,呈到御案前,笑吟吟道: “万岁请用。” 他终于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 只是一眼,又继续翻阅起奏折,仍不理她。 青萝在心里翻个白眼,面上却堆起甜甜的笑: “您不喜欢吃梨的话,奴婢给您削别的。” 所有水果都削一遍,还不行的话,那就研墨,研墨若还不够,大不了找个抹布,不,就用自己的袖子当抹布,里里外外擦一遍。 反正兴安公公不让走,那就硬找事做呗,只当打发时间了。 青萝一贯想得开,正准备撤下冬梨,他的声音悠悠传来: “这会儿不怕受不住福,折了你的寿了?” 青萝恍然:原来还在生这档子气呢。 坦白上次的梦是假的不妥,坚持这个说辞更不妥,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计上心来,轻轻放下果碟,后退了两步,朝着他福了一福: “奴婢此来,正是来向万岁辞行的。” 扑通—— 手臂被一股力道拽下,登时双膝着地。 这一下实在突然,磕得她膝盖生疼,嘴巴快要咧到耳朵根去,猛一看也不知是笑是哭。 歪头一瞅,是兴安拉着自己一起跪下,伏在那里瑟瑟发抖。 “老奴该死,扰了万岁的心性!” 翻阅奏折的手停住,空气中又是寂静一片,连沙沙声也没有了。 片刻,头顶传来他沉如深海的声音: “打算去哪儿呀?” “龙虎山。” “哦?” “听说龙虎山是修道圣地,奴婢想去那里潜心修炼,脱了这凡躯,好接得住万岁的福气。” 这次换兴安朝她瞪圆了眼珠子: “啊?” 话音一落,一声低笑自上方传来。 那轻微的笑声如一缕微风飘散开来,消融了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寒冰,气氛顿时祥和松弛许多。 被逗乐的至尊帝王合上手中折子,望向青萝时,眼尾挂起淡淡的笑意: “你既有向道之心,在哪儿都是一样,就留在宫里炼丹吧。” “是。”青萝揉着膝盖,“奴婢一定修真养性,给陛下炼成九转仙丹,强身健体延年益寿。” “不是给我炼。”折子随手扔在一旁,至尊帝王指指跪在地上的大太监,“是给兴安公公炼,让他吃几颗,好壮壮他的胆。” 兴安尴尬地笑了下,连忙圆场:“老奴倒也不是为了自个儿,伺候万岁这么长时间,知道万岁是菩萨心肠,不会和底下的人计较。只是不来这一出,怕逼不出青萝姑娘的下半句啊。” 青萝心道:你可以吱个声嘛,磕我膝盖作甚? “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帝王发话。 “是。” 跪着的两人手肘撑地,缓缓站起了身。 御案前的帝王勾勾手指,示意她到身边来。 青萝迈着略显摇晃的步伐,慢步到了他跟前,那只熟悉的浑厚手掌伸来,握住她的小手轻轻一带,下一个瞬间,她已坐在他的腿上,被他抱在怀里,一手稳稳搂着她的肩膀,一手轻轻摩挲她的膝盖: “磕得疼吗?” “还好。” 兴安瞧在眼里,低头一笑,躬下身子微微趔趄着退了出去。 空旷寂静的殿阁内,只留御案前的两人说话。 “在外头游了一圈,到底经受不住风雨波澜,又想跃龙门了?” “呃......” 被这霸道的雄性气息包围,青萝不由自主的又烦乱起来,因为这种霸道,唤起了她心中对他深深的恐惧:不论她与他如何说笑,他都可以随时翻脸,要走她的性命。 第81章 想起身又不敢,她只好垂下眼帘,避开他的目光。 “嗯?” 他强硬的扳过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 青萝避无可避,只得正面回道: “天下都是万岁的,奴婢也一样,跃与不跃,您说了算。” 事已至此,她已放弃幻想,反正他是至尊无上的帝王,他要,她就得给,没有其他选择。 捏在下巴的手指登时撤走,他冷哼一声,眸子染上一抹寒色: “你若心里情愿,自然两方欢喜,圣宠眷顾之下,你这株小青萝也能开得久些。你若不情愿,还惦记着宫外头的竹马之交,也不打紧,朕没空理会,无非是尝过鲜儿,就任你自由开谢,朝荣夕悴罢了。” 听这话里意思,他是误会自己在进宫前有相好的情哥哥,所以才不愿委身于他。 若是急着否认,他定愈发不信,若是由着他误会,以后的日子也够呛好过。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嘴上说着不打紧,心里却骄傲得很,一个应对不好,那就是瞎子夹豆腐,不烂搞到烂。 “唉——”她长叹,“有些话,小青萝敢对大道士讲,却不敢对皇帝讲。” 大道士三个字成功勾起他的回忆,那晚意外翻墙而落的小宫女,与他有说有笑,没有丝毫戒心,给他带来不少乐子,后来亮了皇帝的身份,她的话反倒变少了。 “讲吧,朕免你的罪。” “当真?” 他轻笑一声:“朕乃九五至尊,所谓君无戏言,今日不管你说出何等大逆不道的话来,绝不追究。” 青萝这才放下心来,从他怀里起身,缓步至窗前,微微俯下了身,趴在窗台上,幽幽地向外望。 “我呀,其实不姓元。” “那你姓什么?” “我没有姓,没有根,一出生就被老丁头捡了去,从小跟着他四处说书,漂到哪儿算哪儿。他没拿我当女儿,只想养大了卖个好价钱,给自己养老。我为了不被卖到妓院,就拼命的帮他赚吆喝,那个时候只顾着讨钱了,哪有心思去看什么小哥哥呀,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眸底寒色淡了一层。 “后来元员外把我买了去,我还以为是要讨我做小妾,好在收了我做义女,我也有了姓,然后进了宫,得到皇帝的垂爱。他很大方,是我长这么大以来,送我最多东西的男人了,便是把所有听众的赏钱都算一起,再加上元员外给的,也抵不过他给的金叶子多。” 她晃着小脚丫,又叹了口气: “按理说,他是天底下最有钱的男人,比那些妓院嫖客的身份都尊贵,也比元员外要年轻得多,给他当个小妾嘛,真不寒碜,甚至比起以前,我是大大赚了的。” 眸底寒色彻底褪去,他温声问道: “既是赚了,为何不紧紧抓在手里,反而往外推呢?” 第44章 交心 青萝回过身来,迎上他的眼神,认真答道: “不想伤了姐妹情份。” 他先是一怔,而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你现在年纪尚小,还不明白,情份这种事是最没有定数的。我像你这般大时,和他之间的兄弟情份也很深,可那又如何呢?” 青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关在南宫里的那位,冲口而出: “那你们是怎么走到今日这步田地的?” “嗯?”他声音一沉,锐利的眼神随之射来,“这是你该问的吗?” “诶,您说的,不管我说出何等大逆不道的话来,绝不追究。”青萝有恃无恐。 “哼。”他白了她一眼。 “不想答就不答,反正您是皇帝,谁敢强迫您呐?” 青萝嘟囔着,又转了回去,重新倚在窗台上。 “有些东西——”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你没有拥有的时候,倒也不会想着它,可你一旦拥有了,便再也不想失去。” “我明白。”青萝侧过头来,“就像我原来一个人的时候,不会想着有家人是什么感觉,可有了以后,就不想失去了。” “不,你不明白。”他摇摇头,指尖轻抚所坐的龙椅,“当你们恰好看上同一样东西时,自然会发生争抢,再深的情份也会靠后。古往今来,父子反目兄弟阋墙的事还少么?实在无需太把情份当回事。” “是您不明白。” 青萝站直身子面向他,清澈的眸子里透着执拗: “你们都是金玉堆里养出来的,被家里视若珍宝,从小前呼后拥受尽宠爱,根本不懂我们这些孤儿的苦。别人一大家子热热闹闹开开心心的逛庙会,我却只能抱着讨钱的瓦盆窝在桌子腿那儿,一个人孤伶伶的,就那么看着他们笑,看着他们闹,看着他们吃着小糖人,看着他们牵着花风筝。对了,您小时候,一定不缺摩睺罗吧?” 摩睺罗是用土、木、腊等材料制成的小人偶,是古代小孩子最喜欢的玩具。 他点头:“当然,小孩子都喜欢摩睺罗,朕那时也不例外,足足有一箱,个个神态各异鲜活可爱。” “所有玩具里,我最喜欢它了。”青萝背靠在窗台上,“每次去市集,只要得了空儿,我就去那家卖摩睺罗的铺子门口转悠,看着那些衣着光鲜的小孩抱着一个个摩睺罗笑着走出来,心里羡慕得不得了。有一次,我看见一个小公子自己出来了,就大着胆子上前,跟他说:我讲段书逗你笑,你给我摸一摸你的摩睺罗好不好?他回了我一句话。” 第82章 讲到这里,她忽然顿住,低头看向自己的脚尖不说话。 他忍不住问:“什么话?” “小叫花子,滚开。” 青萝抬起头,笑着冲他耸耸肩: “然后我就被他推倒了。听到响动,他的仆人付完钱也出来了,对着我就是一顿骂,什么野丫头啊,什么离他们少爷远一点呀,我就那么跌坐在泥地里,听着他们骂,也没人来扶我。后来老丁头找过来了,他倒是扶我起来了。” “那他还算不错。” “但一看见我衣服上沾的泥,立马就补了两脚,怪我那形象耽误他一会儿说书赚钱,还警告我,以后要再乱跑,就打断我的腿。” “......” 他面露不忍,她却是一脸无所谓: “嗨,我从小挨到大的,都习惯啦。直到进了宫,认识了月人姐姐和绿竹,我才明白有家人,是天底下顶好顶好的事。” 提起她们,女孩的眉眼顿时明媚起来,唇角轻勾: “你知道,有人给你擦嘴的感觉吗?不是那种一脸嫌弃粗鲁的抹袖子哦,是笑着给你轻轻的擦;你知道,有人暖被窝的感觉吗?不是一双又大又臭的脚对着你的脸哦,是温柔的抱着你,把你的手揣在她的心窝里给你暖;你知道,被人惦记着的感觉吗?她会关心你当值的时候,有没有饿着,有没有冻着,悄悄的给你带暖手炉、带糕点。要是得了赏赐,她总记得来分你一份,你要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只消跟她说一声,她就会给你弄来。” “月人心地单纯,品性厚道,在这宫里也算难得。” “万岁的后宫最不缺女人,我自知不是最漂亮的那个,也不是最有才华的那个,等您尝过鲜儿,过不多久也就腻了。腻了倒是其次,宫后苑里默默谢了的花儿多了去了,我这株又不是什么玉树仙葩,自然也有轮到我的那天。怕就怕因为男人断了姐妹情份,月人姐姐和我变得生疏,不,生疏都算是轻的,像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那样成了对家,整日针尖对麦芒,多糟心呀。” 她讲着讲着心里愈发难过起来,缓缓蹲下了身,抱着双膝窝在墙根,莹澈明亮的眼睛变得通红,渐渐汪起一池清泉,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要说还有绿竹吧,可是绿竹从一开始对月人姐姐的印象比对我好多了,我俩若闹起来,她十有八九也是去月人姐姐那边。到那个时候,她们都不理我,您又搂着新美人你侬我侬,我就两头落不着,只能孤伶伶的一个人,又变成没人心疼没人惦记的小青萝了。” 说到最后,她哭得抽抽噎噎,晶莹的泪珠止不住的落,仿佛真的已被遗弃。 花朵般的年纪本就招人怜,何况还是她这等灵气四溢的秀美少女,在未采摘之前,更教人添了一层耐心。那泪珠一颗颗滴下来,滴到了他心里去,融得他心软意活,主动从龙椅中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向了她,微微俯下身,轻轻摸摸她的脑袋。 “朕是吓唬你呢,哪就腻得那么快?” “反正快不快的,早晚得腻。” “嗯?” 又是那熟悉的声音一沉,不用看,都能想象到他那眼刀飞过来的样子,为免他发难,她赶紧抬起头来,出声提醒: “君无戏言。” 少女泪光涟涟的脸庞透着水样的娇柔,浸得他没脾气,一把拽她站了起来,伸手给她擦起眼泪。 “只要你乖乖的,想法哄朕开心,朕就不会腻的。” “后宫都这么多美人了,还不够哄您开心吗?干嘛还一直收新人?”她嘟囔。 “嘶——”擦泪的手停下,眼刀毫不意外地又飞来,“你知道得寸进尺的后果吗?” “奴婢得寸进尺,还不是因为您?” “依你说,还怪朕啰?” “兴安公公不是说了么?您菩萨心肠,不会跟底下的人计较。这要换个暴君,奴婢哪敢跟他说这么多知心话呀?躲还来不及呢。” “......贫嘴。” 眼刀收回,唇角勾起,照她脑门便是一记板栗。 这小丫头最喜欢时不时的惹他一下,每当被挑起一丝不悦,她那张巧嘴偏偏又能几句话给圆回来,微小波澜之后的顺服,反而捧得他更开心,也更有征服的快感。 既不像汪氏那般刚直伤人,也不像杭氏那般顺从无趣,主动袒露的心事,又带着一抹真诚,远不像唐氏那般浮于算计。 真是恰到好处的冒犯,适可而止的狡黠,安全而生动,形成她独有的情趣。 他实在受用得紧。 “也罢,朕愿意对你多用些心思。”想通此处,他重新浮起温和的笑意:“朕问你,假如你的钱够多,买了小糖人,又买了花风筝,再碰到摩睺罗的时候,你要不要?” “当然要,谁会拒绝玩具多呢?”青萝不假思索的答。 “那朕为什么要拒绝美人多呢?”他反问。 青萝语噎,他的话听起来很有道理,可又似乎哪里不对,一时之间,她竟想不出该如何反驳,半晌,才懵懵地道: “小糖人很快就会吃没了,花风筝说不定哪天就破了,摩睺罗倒是经得起放,可是等长大了,就不能玩了。不管我是哪个,好像都不长久。” “想多了,你哪个都不是。” “啊?” “因为朕现在喜欢的,是它——” 他搂住她的肩转了一个角度,一起看向对面,对面摆着一个描金云龙纹格柜,柜上摆满了各种铜胎掐丝珐琅制品:龙耳扁壶、缠枝莲纹鼎式炉、花果纹三足炉...... 第83章 史载朱祁钰酷爱铜胎掐丝珐琅制品,连生产作坊都建在北京城里,他在位时,该项工艺的制作水平达到巅峰,因珐琅釉多以蓝色为主,后人便以他的年号命名为“景泰蓝”。 饱满繁复的纹样,配以清丽庄重的色彩,泛着晶莹鲜艳的光泽,看得青萝眼花缭乱,忍不住感叹: “好精美呀。” “这些铜胎掐丝珐琅制品,每个月都会送来新的,再换下一批旧的,不过有一样,朕从未换过它。” 他伸手指向格柜一侧,青萝顺着他的指尖望去,那是一个景泰蓝插屏,上面是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题着王维的《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 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朕批奏折批累的时候,只要看它一眼,顿觉心旷神怡,疲劳消解不少,所以从不舍得换下它。” “哦。”青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你呢,和它一样。”他摸摸她的小脸,“就像那山野间吹来的一缕微风,轻盈自在,没有束缚,充满活力,虽说解决不了朕的难题,但总会令朕心情愉悦,舒坦不少。” 她想了想,试探地问:“那如果我不小心犯了错,你会舍得杀我吗?” 他思索片刻,扳过她的肩膀,面朝着自己,对上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 “只要你不犯朕的忌讳,寻常小错无足挂齿,朕会护着你这缕风一直在。不管你和月人以后的关系如何,好歹让你占一头。” 亮如星辰的眸子转了转,漾出狡黠的笑意,仰起小脸,冲他眨巴着眼道: “能占两头还是占两头嘛,以后月人姐姐跟前,您也注意点,顾及一下她的感受。” “贪心。” “您不拒绝美人多,那我为何要拒绝好处多?我这也是听您的话,跟您学呀。”她一脸无辜。 “机灵鬼儿~” 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笑着拥她入怀。 “好,朕就再费点心~” 他的手臂紧实有力,怀抱宽阔霸道,气息覆盖而来。还是那熟悉的温热,不过这一次,她不再像之前那般被灼的难受,内心的恐惧也稍稍褪去了些。 早晚要习惯。 她不过是随波逐流的落叶,命运根本由不得自己选择,谁捞到就是谁的,什么情啊爱的,她没有这个本钱去追逐,对于她这个穷娃娃来说,能好好活下去,比什么都强。 青萝不爱跟生活过不去,与其矫情纠结,不如想开点,对,她最擅长怎么想开了,至少她没被大浪冲得尸骨无存,至少她现在有了停靠,至少眼前这个捞到她的男人,已是她有限的人生里,对她最好的那一个,不是么? 这样想着,纤手轻轻抬起,欣然回抱住了他。 那天,踏出乾清宫的宫门时,荷包回到了她的手上,鼓鼓的,满满的,塞的全是黄澄澄的金瓜子。 第45章 于谦 次日上午,青萝和绿竹又在尚寝局忙活时,小宦来传: “青萝姑娘,绿竹姑娘,万岁召你们前往宫后苑。” 绿竹不解地看向青萝:“传你倒是情理之中,为何也传了我去?” 青萝猜测:“可能是缺个人打马吊?” 两人接了旨,跟着小宦一起到了宫后苑。 冬季的宫后苑依旧情趣盎然,松柏青翠古木参天,奇石林立亭台纤巧,更有金鳞铜像、盆花桩景点缀其中,一派古雅幽静。 苑中小径更由各色卵石铺就而成,拼成各种各样的字体图案,纵横交错,丰富多彩。 青萝一路观赏,只觉妙趣无穷,尤其看到福禄寿的字体图案时,心中更暗暗祈祷,愿这三样都落到她们姐妹三人头上,今后皇帝再召见她们,只有好事,没有坏事! 小宦领着她们来至清望阁,清望阁北倚宫墙,共上下两层,适合登高眺远,今日天气晴朗,上得二楼,远远可见西山积雪,别有韵味。 穿过环绕的回廊,青萝瞧见朱祁钰立在书案前,正挥笔作画。 兴安在左为其奉茶,月人在右为其研墨。 瞧见她们来了,月人先露出笑容: “青萝,绿竹。” 二人回之一笑,齐齐朝朱祁钰行礼: “见过万岁。” “免礼。” 朱祁钰挥就最后一笔,整幅画作完成,向她们招了招手。 “你们来看看,朕这幅画如何?” 青萝与绿竹又对视一眼,心中均奇:召她们前来竟是为了品画? 二人抱着疑问上前,望向桌上画卷。 细薄光润洁白稠密的宣纸上,绘的是一幅人像。 相貌堂堂,身材魁伟,双目炯炯有神,气质非同一般。 青萝夸道:“乖乖嘞,万岁您是顶天的人物也就罢了,怎么连画出的人像也像天将下凡呢?” 朱祁钰莞尔一笑,看向绿竹: “你觉得呢?” 绿竹眉眼低垂:“万岁画法工致,笔法劲建,将文忠烈的风采表达得生动传神,很得颜辉意韵。” 朱祁钰闻言,不禁对她刮目相看。 他所画的人物正是宋末抗元名臣文天祥,对于这等民族英雄,百姓自是崇拜敬慕,他的画像也多有流传。 绿竹能看出这点,他毫不意外。 第84章 意外的是,她竟瞧出了自己画法有意向颜辉靠拢。 要知道那颜辉乃元初画家,擅长人物一类,可那时山水画、文人画兴起,他便埋没其中,不甚有名。若非爱画之人,常人多不知其名。 朱祁钰微微笑道:“总听月人讲你博学多闻,今日一试,果然不虚!” 绿竹忙道:“万岁过誉。” “你既能瞧出颜辉笔法,想来你的书法也不差,这画上正巧还差一首诗,不如你就将文天祥的正气歌题上吧。” 朱祁钰一面说着,一面侧身走开,竟真的把书案留给她,还向青萝勾勾手: “你来研墨。” 绿竹赶紧推辞:“奴婢的字蚓行蛇爬,怎敢污了万岁的丹青?” “休得啰嗦,朕要你题,你便题!” “是。” 绿竹无奈,只得硬着头皮站到书桌前,思虑片刻,她提起毛笔郑重题词。 朱祁钰往旁边的梳背椅中一坐,接过兴安手中的普洱茶,悠然饮了起来。 他的目光全程追着绿竹,竟把青萝、月人都晾到一边,使得两人心中齐想: 他今日对绿竹好不寻常,难道也看上她了? 月人倒还好,经过上一次显然适应许多,干脆退到一边,倚在窗台看风景,眼不见心不烦。 青萝却是第一次,她深深的体会到了先前月人的境地,一边研墨一边在心里骂: 奶奶个腿儿,原来你口中的多费点心,就是连绿竹一起收了,我们三个同上一条船,要翻一起翻,谁也不好去说谁,是吧? 可也太快了,前后才一天,才一天! 这个男人的花心之广,变心之快,真是令人叹为观止...... 她想象着那砚台是这男人的脸,手握着墨锭,在上面用力地画着圈圈,一下,又一下,碾过去又碾过来,碾过来又碾过去。 “小心墨洒出来。敢污了画,就罚你的月银。”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得,熟悉的规训又来了。 不过提到钱,算是戳中了她的命门。 君恩不可捉摸,但钱是实实在在的,她不能辜负它,于是回过头来,冲他挤出一个乖顺甜美的笑: “是。” 然后放缓了动作,面上始终带着得体的微笑,心里不断默念:金瓜子,金瓜子,金瓜子,金叶子、金叶子、金叶子...... 题词完毕,绿竹垂手立在一旁。 兴安上前拿起那幅画,呈至朱祁钰面前,他端详片刻,笑道: “难得你一个女孩子家,能练出丰腴雄浑气势恢宏的字来,着实不错!” 绿竹听他夸奖,心中愈发慌乱起来,垂下眉眼,低声道: “万岁谬赞,实不敢当。” 朱祁钰将画交还给兴安,问:“几时了?” “未时三刻,人快到了。” 兴安答着话,又小心把画放回桌上。 果然,他刚放好了画,便有小宦上楼: “禀万岁,武清侯和于少保在楼下侯着了。” “叫他们上来吧。” 于少保? 青萝听到这三个字,觉得甚是耳熟,待瞥到绿竹那双瞬间亮起的双眸后,立即忆起: 那是绿竹常常挂在嘴边的恩人,当年北京保卫战的英雄,以一人之力,挽救整个大明朝于狂澜之中,被无数百姓敬仰的国士。 也是流芳百世,被后人所崇拜传颂的一代名臣:于谦。 而那武清侯,便是经于谦推荐,掌管五军大营的大将石亨。 听到恩人名字,绿竹自是激动非常,只是奇怪,宫中女眷向来要与前朝大臣避嫌,朱祁钰为何要在此处召见他们? 月人亦知规矩,主动向朱祁钰道: “万岁,妾等先行退下。” “不必。”朱祁钰摆了摆手,“你们且去后面待着,听朕召唤。” 闻听他还要召唤,三人皆云里雾里,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也只能应了声是,一齐行过宫礼,绕至灯笼框隔扇门后坐下。 过不多会儿,听得楼梯声响,绿竹终是忍不住想一观恩人风采,透过隔扇悄悄望去。 只见楼梯口上来两人,一个四方脸面魁梧彪悍,眼神中透着精明;一个身躯微驼胡须微白,浑身却透着凛然正气。 正是武清侯石亨和少保于谦了。 两人见了朱祁钰,稽首而拜,嗓音皆是铿锵有力: “叩见陛下。” “起来吧,坐下说话。” 于谦和石亨起身,一旁的小宦早搬了凳子过来,伺候二人就坐。 “把火拨旺些,大冷的天儿劳你们跑一趟。”朱祁钰道,“昨日大同镇上了个折子,朕一时拿不定主意,留中不发。瓦剌部的也先去年被部下暗杀身亡,鞑靼的孛来又杀了阿剌知院,其长子和次子分统杜尔伯特部和准噶尔部,漠北势力逐渐陷入衰退,朕想听你们说说,我大明该如何应对啊?” 隔扇里的青萝低声问:“也先是谁?” 绿竹低声回答:“就是七年前在土木堡俘获太上皇攻打京城的人。” “哦~” 青萝恍然,只听隔扇外石亨的声音响起: “陛下,今冬酷寒,我们不如主动追击,以宣府大同为界放火烧荒,明年他们必然粮草不济,我们再乘势掩杀,定能绝了后患。” 朱祁钰听了,看向于谦:“少保意下如何?” 第85章 于谦道:“臣以为,应对漠北各部,开放互市。” 石亨面露不悦:“少保是要资敌啊。” 隔扇内的青萝亦是不解:“为什么他不想杀鞑子,还要和他们开放互市?” 绿竹也颇为不解,紧皱着眉摇了摇头。 只听外间的于谦缓缓道: “快过年了——我们钱塘人有句俗话,年到二十一,人家欢喜涯叹息,正所谓有钱人过年,没钱人过关,近几年灾情不断,百姓深受其苦,眼下年关将至,朝廷万不可劳师动众,糜费钱财。” 绿竹听完,舒了口气,这才向青萝和月人解释: “打仗是最费钱的事,这钱从哪儿来?还不是从老百姓的头上出?少保体恤百姓,刚过了几年太平日子,就又起战事,百姓哪里受得住呀?” “原来如此。” 青萝和月人一起点头。 又听见外间的石亨冷哼一声: “此乃军国大事,年节乃百姓家的小事,少保怎可因小费大?若不趁此良机,犁庭扫穴,荡平漠北,他们日后必将复来,犯我大明。” “此番用兵,能把他们都斩尽杀绝吗?就算你绝了瓦剌,能绝了鞑靼吗?能绝了兀良哈吗?” 石亨道:“今日杀不光,明日接着杀,逐步斩草除根。” “斩草除根?”于谦摇头笑道,“□□皇帝和成祖皇帝,两位拥兵几十年,驰骋天下未逢敌手,蒙古人罕有能与之敌者。然而到现在,蒙古人不也没杀绝吗? 石亨一时语噎,想想又道:“那也不能跟他们互市,资敌壮大。” 于谦道:“以前为什么会有边患?因为他们缺少物资。自从瓦剌把太上皇放了回来,恢复了互市,他们以马匹换我们的棉茶盐糖,便一直太平共处相安无事,我方若是主动挑起事端,岂不前功尽弃?再者,两国交战,拼的是什么?拼的是双方的财力物力,瓦剌一战,伤了我大明朝多少元气?休养生息才是当下最紧要的事,至于绝除后患,还是留给后代去做吧。” 石亨被驳,闷声不语。 朱祁钰道:“武清侯还有何见解,但说无妨。” 石亨闷着一张脸:“政务军事,但有于少保言,微臣还敢再说什么?” 于谦唇边延出一抹讽笑,朱祁钰调停: “你们二人,一个为将,一个为相,皆是朕的股肱之臣。将相不和,怎么能让朝廷的根基安稳?你若对于少保的安排有什么不满,不如把话说开。” “臣哪敢不满?”石亨皮笑肉不笑,“于少保扶大厦之将倾,挽社稷于危澜,又有拥立之功,就算是伊尹霍光复生,也不过如此功劳。天下百姓无不仰颂,像微臣这种粗人,也跟着混了许多功劳。还能有什么不满?” 此言一出,后面绿竹心中一跳,低声叹道: “这人好歹毒的心思。” 青萝和月人均感到奇怪,低声问: “他明明是在夸于少保,为什么说歹毒?” “你们有所不知,他提到的这两个人:伊尹和霍光,都是废立过皇帝的人,皆为功高震主的权臣。他将于少保比作他们,那是暗示万岁,于少保能拥立他为帝,早晚有一天,也能废掉他!” 两人听了绿竹剖析,方明白过来,齐声感慨: “果然歹毒!” 朱祁钰听了石亨的话,不露声色,语气淡淡: “武清侯将少保比为伊尹霍光,少保以为如何?” 第46章 赐婚 于谦神色镇定,泰然自若,缓缓言道: “伊尹擅烹割,臣每日箪食瓢饮安贫乐道,此不如也。霍光擅用人,臣掌宰辅,只论公事不讲私情,廷臣多有怨,故臣此亦不如也。唯有铲奸除佞匡正朝纲的决心,臣与他们一致,个人荣辱安危皆不足为道,只望政治清明百姓安乐。” “伊尹是相,霍光为将。” 朱祁钰微微一笑,目光缓缓扫过于谦和石亨的脸,低沉的声音透着深不可测的威严: “你们做不了伊尹霍光,朕亦非太甲昌邑王,你二人为朕左膀右臂,望能合舟共济,全了这君臣际遇一场。” 于谦和石亨一起下拜,口呼万岁。 “朕心中也有个臣子榜样。”朱祁钰转身向兴安吩咐:“拿来给他们瞧瞧。” 兴安从案上拿起那幅画,呈至于谦、石亨面前。 看到那画中人物,两人一眼认出。 于谦道:“文忠烈铮铮铁骨以身殉国,气吞寰宇诚感天地,孤忠大节万古攸传,此等英烈,乃所有为臣子者之楷模。” 石亨也跟着道:“少保所言极是。” “两位既认同朕言。”朱祁钰微笑颔首,“那便来评一评这画吧。” 于谦、石亨起身,端详起那画。 石亨看了会儿,道:“臣是个大老粗,不懂书画,只觉万岁画的文忠烈犹如真人在世。” 朱祁钰哈哈一笑,又转向于谦:“少保呢?” 于谦道:“栩栩如生,形韵兼得,陛下的画工很有颜辉遗风。” “嗯。”朱祁钰意味深长的瞥了眼隔扇,“适才有一人,也提到了颜辉。” 绿竹眉心一跳,不由自主的握紧拳头。 青萝察觉到她的紧张,低声道: “你也觉得他看上你了,对不对?” 绿竹烦躁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起来。 第86章 只听隔扇外的于谦又道:“只是这字,不像万岁御笔所题。” “哦?”朱祁钰挑眉,“少保觉得这字题得如何呀?” 于谦答:“骨力遒劲气概凛然,是颜体书法,妙的是这书法创始人颜真卿秉性正直高风亮节,以他的字来题文忠烈的诗,可谓内外一体珠联璧合,题诗的人有心了。” 隔扇内的绿竹听到自己的巧思被人点出,脸上浮起浅浅的笑意。 朱祁钰笑问:“评价如此之高,少保不如猜猜,这题诗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于谦不假思索道:“观其笔法气韵,想来定是个志向高洁坚韧挺拔的儒雅君子,不知是朝中哪位新任的大臣?” 朱祁钰笑着摇头:“哪位都不是。” “哦?”于谦意外,“难道是宫里内臣?” 他看这笔墨尚未干透,显是题字不久,既非朝臣,那便是内监了。 朱祁钰又笑着摇头:“也不是。” 于谦也摇头笑叹:“那臣实在猜不出了。” “少保视画上的人为楷模,刚巧这题诗的人视你如楷模。正好她今日也在,不如你们见上一见。”说完,朱祁钰向隔扇里边道:“出来吧。” 听到传令,绿竹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出隔扇,青萝和月人心下忐忑,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紧张地关注着外间。 绿竹看到于谦,脸上一红,作了一礼: “奴婢叶绿竹,见过于少保、武清侯。” 于谦见出来的是个女子,有些不好意思,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朱祁钰笑道:“少保刚才还夸人的笔迹,怎地见了真人反倒不说话了?” 于谦只得道:“臣万万没想到这等筋骨的笔法,竟出自一个小姑娘之手,又为宫中女官,因此不便多言。” “无妨,朕许你们多言。”朱祁钰指指绿竹,“这丫头的床头放着一本你的诗集,视你为大恩人呢。” “哦?”于谦看向绿竹。 绿竹道:“奴婢乃紫荆关人士,后移居通州,七年前瓦剌来侵,幸得少保领兵抵抗守卫京师,才保全了性命。何止奴婢,全京师的百姓都视少保为恩人呢。” “观姑娘字迹,想来出身书香世家了?”于谦问。 绿竹笑答:“家父在乡里任教书先生,平日里他总教导奴婢要读书明理,他在世时,最是仰慕少保,常夸您国士无双。所以为奴婢起名绿竹,希望奴婢像您一样,清华其外,澹泊其中,不作媚世之态。” 于谦瞧她谈吐不俗,眉宇之间又含有一股正气,不禁起了爱才之心,目光嘉许: “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你这枝竹子,要为宫里带来清正之气呀。” “嗯,奴婢明白。” 绿竹目中笑意愈浓,背出了于谦那首著名的石灰吟: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青萝在里间静静的望着。 她从未见过绿竹这个样子,自识得她以来,除了对自己和月人,绿竹对周遭事物都是不咸不淡,一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模样。 可是今日,绿竹宛如变了一个人。 在于谦面前,和那晚讲起桃花树下的少年时一样,整个人像是发着光,眼睛是从未有过的亮,讲话是从未有过的多,笑容是从未有过的真。 她有一种感觉,这才是绿竹最初的模样。 满腹理想的明亮少女。 只是战争与生活磨平了她的激情与热情,变得避世淡然,不以世事为怀。 于谦颔首,一脸欣慰,向朱祁钰笑道: “陛下得此佳人,乃后宫之福,亦是臣等之幸。” 他见绿竹正值妙龄,又被朱祁钰单独传召,许她面见恩人,自然而然的以为是朱祁钰的新宠。便觉有如此格局的女子伴随皇帝左右,必如史上贤后贤妃那般,能常常规劝皇帝,因此心里由衷高兴。 谁料朱祁钰扑哧一笑,摆了摆手道: “少保会错意了,这枝清雅高洁的竹子,朕并非留为己用,而是想——赐给你。” 在场的人皆是一惊。 青萝和月人顿时直起身子,细细打量起于谦。 “我还道他是要自己纳绿竹为妃,不想竟是要指给于少保。”月人微微皱眉,“少保好是好,可是配绿竹太老了吧。” “但我觉得,比起万岁,绿竹肯定更愿意选少保。” “为何?” “少保一看就是个心慈的,绝不会随便要了人的小命,在他身边安全呀。”青萝顿了一下,道:“要是万岁像他一样就好了。” 片刻的安静过后,只听朱祁钰又道: “少保断弦多年,日夜操劳无人陪伴,朕今日有意给你们做个媒,把她指配给你,卿意下如何?” 于谦眉间皱做一团,正思量如何回拒,绿竹却扑通跪下,先开口道: “奴婢恳请万岁收回成命。” “你不愿意?”朱祁钰问。 绿竹点了点头。 朱祁钰面露不悦:“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女官,又无甚家世,而少保乃一品大员,位极人臣,把你配给他,封妻荫子,将来得个诰命光宗耀祖,这等好事,你倒不愿意了?” 绿竹不慌不忙,不卑不亢: 第87章 “奴婢读过少保的悼内十一首,字里行间皆是对亡妻的满满思念之情,令人潸然泪下,足见少保对夫人的感情之深。听闻少保曾经立誓,此生再不娶妻,只愿将来黄泉之下与夫人团聚,全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约定。” 听到这个故事,隔扇后的青萝和月人皆是一阵感动。 月人低声慨叹:“想不到这世上竟还有这般痴情的人,怪道绿竹将他奉若神明!” “可不是?”青萝点点头,不由自主的瞥向朱祁钰,“一点也不像那些朝三暮四的主儿,真是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绿竹眼含热泪,深深拜倒: “奴婢将少保视作父母恩人,敬仰崇拜,唯愿心中供养,万万不肯亵渎半分,坏了他们夫妻之约。” 于谦目露感激,也向朱祁钰拜去: “绿竹姑娘所言极是,臣年岁已大,也实不愿耽搁她的青春芳华,还请陛下为她另择佳婿。” 朱祁钰见他二人皆是如此态度,不好再强求,便向绿竹道: “罢了罢了,可以退下了。” “是。” 绿竹起身绕到隔扇后,月人和青萝同时起身,三人一同下楼。 出得阁外,空中已飘起了小雪,司设监掌卤薄仪仗,专派了两人来送雨具,负责接送外臣,其中就有曹吉祥。 他看见绿竹时眼神一亮,但绿竹并未注意到他,扶着月人上了步辇,道了声别,便和青萝一起离开清望阁。 快步走出一段距离后,青萝才向绿竹低声道: “打死我都没想到,闹了半天,万岁是要把你许给于少保!” “得亏他没瞧上我。”绿竹一阵庆幸,“今日我也算替少保挡住了一关。” “万岁不过许个婚,少保怎就需要你挡关了?”青萝不解。 “万岁明面许婚,暗中却在试探。那天他看到我床头的节庵诗集,知道我崇拜少保,又明白我们与月人姐姐荣辱与共,利于拿捏,便故意以我为棋子,设局试探少保可不可用。” “那我更不明白了,能不能用,和纳妻有什么关系?” 第47章 往昔 “因为纳妻,意味着少保肯自污。” “自污?” “历来朝臣,最难的便是功高盖主而上不疑。唐朝的郭子仪,能做到这一点,便是深得自污之道。” “郭子仪是怎么自污的?” “他喜好奢侈讲究排场,年过八十,身边仍然妻妾成群,常被百姓嘲笑。手下幕僚曾经劝他爱惜名声,但他却毫不在意,反大开家门,任由百姓窥探非议。虽然他失了名声,但君主不猜同僚不妒,得以安度晚年。” “哈?他名声不好,君主反而不疑?” “因为君主不怕郭子仪贪财,只怕郭子仪贪名,只有皇帝才可以没有污点。若是没有权力在手的圣人,君主会毫无顾忌的大加表彰,可若是功高震主的权臣,君主便会担心被取而代之了。” “懂了,万岁试探少保,恰恰是因为他太完美,没有小辫子在手。” “对,少保重社稷轻君王,他心里装的不是朱家皇帝,而是天下百姓。所谓无欲则刚,假如他先出口拒绝,那万岁便会觉得,给他年轻女子都不要,所求必然更多。现在都已经位极人臣了,还这般注重名声不肯自污,恐将来会效王莽之举,成为一个极大的祸患。” “这么多弯弯绕,这宫里面真是哪儿哪儿都是坑,哪儿哪儿都是坎儿,处处都得小心谨慎。”青萝感叹,又忍不住埋怨绿竹:“可你也太莽了些,万一惹恼了万岁,岂不是牵连了你?” “少保是我的救命恩人,若没有他,我早就成了路边白骨,何来今日?莫说是拒绝万岁,就是为少保豁出性命,也是该的。” 绿竹说着,停下脚步回首望去,轻声道: “只盼万岁以后能对少保少些猜忌。” 此时她们已走至宫后苑的角门,她回头看时,恰逢于谦和石亨出了清望阁。 正好于谦也瞧见了她,向她微微一笑,郑重的拱了拱手,以表谢意。 绿竹嫣然一笑,回了一礼。 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两人遥遥相对,默契尽在不言中。 司设监的另一位内侍赶紧打开了伞,撑在于谦头顶,该给石亨撑伞的曹吉祥却没有动作,还在望着绿竹那边怔怔发呆,神情是掩饰不住的失落。 “愣着干嘛,快给侯爷撑伞呀。”旁边的内侍提醒。 “是。” 曹吉祥回过神来,连忙撑开了伞。 这动静引得石亨向他看来,本未将曹吉祥放在心上,却在看清他脸时,忍不住多瞧了几眼: “我怎么瞧着你眼熟呢?以前在哪里当差呀?” 曹吉祥恭敬答道:“回侯爷,奴婢从前在司礼监当过差。” “司礼监?那是个好地方,怎地沦落到司设监来了?” 曹吉祥面露为难,嗫嚅着不知如何作答,旁边的内侍抢着道: “侯爷不晓得,他是王振余党,当年王振身死马顺被诛,他便也贬了。” 听到是王振余党,石亨来了兴趣,笑道: “王振余党还能留着命,你小子不简单呀。” 曹吉祥犹豫了下,答道:“都是太后恩典,念在奴婢伺候过太上皇,特意求情留了奴婢一条狗命。” “太后——”石亨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是这宫里的压舱石呀。替我问太后安。” 第88章 曹吉祥点了点头,石亨这才迈步下阶,跟在于谦的后面缓缓离去。 远处的绿竹目送着于谦远去,直到不见了身影,才依依不舍的转回身来,谁知和青萝刚迈开步子往回走去,一名小宦哒哒追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喊: “青萝姑娘,万岁爷让奴婢给您传个话。” 两人停住脚步,青萝好奇地问:“什么话?” 小宦喘了口气后,清清嗓子,学着朱祁钰的语气: “罚你一个月的月银。” “哈?”青萝立时激动起来,“墨又没洒出来,更没污了画,为何就要罚我?” “哼,你适才腹诽朕,当朕不知道吗?罚你一个月,都是轻的。” 青萝闻言,登时语噎,心里一阵发虚。 小宦传完话,恢复了常态,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低声道: “万岁爷是笑着说的。” 言罢,他含笑转身离去。 “笑着说?”青萝眼睛一亮,看向绿竹,“那他——没生气?” 绿竹微微一笑:“他是要你回去央告他呢。” ****** 青萝又回到了清望阁。 上得二楼,门口的小宦似有预料,早早为她打开门扇,走了进去,他背对着她,靠在梳背椅中,手里转着一串云珠,悠悠地闭目养神。 “万岁。”青萝福了一福。 椅中的人眼也不睁,嘴也不张,又是那没动静的作风,只听到掐丝珐琅薰笼里噼里啪啦的炭火声。 兴安见状,笑道:“这天愈发冷了,老奴叫人添把火去。” 躬身退了出去,还顺手关了门扇,空旷寂静的殿阁内,又是只留他们两人。 他仍是没动静。 青萝默默叹了口气,微一思索,计上心来,转到他面前,半跪下身子,也不言语,举起小拳头轻轻为他捶起腿来。 薰笼里的炭火烧得通红,热气蔓延开来,熏得整个阁内暖烘烘的。 青萝倒是一点也不冷,只是半跪得久了,腿难免有点酸,便悄悄换了条腿。 他察觉,轻轻抬起眼皮瞅她。 她只当没看见,学他那没动静的作风,继续淡定的给他捶腿。 他终是忍耐不住,啧了一声: “这么久了,还只捶这一边,你是想把朕的右腿捶断吗?” 青萝连忙站起,换了位置,又给他捶起左腿来。 朱祁钰见她仍不说话,皱起一对剑眉,不悦道: “你来,就是当哑巴的?” 青萝抬起头来,一脸无辜道: “奴婢一直在说话啊,哪里哑巴了?” “嗯?” “万岁不是能听见奴婢心里的话么,要不然怎么知道奴婢腹诽万岁呢?” 朱祁钰冷哼一声。 “所以啊,奴婢也不用张嘴,从进门起,心里的话就没停过,全是说给您听的,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可依我看,万岁心里能容海,就算被人误会,也不去计较。哎呀呀,奴婢这是几世修来的福分,才能到您身边来伺候,以前总怨老天让我吃苦,对我不公平,可如今看,它肯安排我遇到万岁,那真是大大的眷顾,顶好的运气了。” “你呀。”他的唇角不自觉地勾起,捏捏她的小脸,“这张小嘴,真教人爱。” “奴婢讲了那么多,难道万岁您一句也没听到吗?唉,敢情奴婢白讲了,真是让人好生伤心。”她故作难过。 “现下听到了。” “那您看——”她凑上小脸,眨巴着眼道:“能不能抵了罚?” “想得美。” 青萝失望的扁起小嘴,微微低下头思量起来,朱祁钰以为她又在打什么鬼主意准备哄自己,却见她想了一会儿,摆摆手道: “罢了,罚就罚吧。” “哦?”朱祁钰意外,“你舍得那一个月的月银了?” “唉,也是奴婢理亏。”青萝起身,背对着他抠起手指,开解着自己:“以为您昨个儿才同奴婢讲了那些知心话,今儿个就瞧上了绿竹,心里不痛快,就骂了两句。您白白挨了骂,罚奴婢点月银也是应当的。” 他听了后,淡淡笑了一下:“放心,朕绝不会纳她为妃。” “为何?”青萝回头。 “她——”他的眼前浮现出汪后的脸,“太像她了。” 青萝怔了一下,试探着问:“汪皇后?” 他不答话,闭眼默认。 青萝继续试探:“您心里还念着她呢,对不对?” 他睁开眼睛,望向窗外远山,皑皑积雪勾起往昔回忆: “她是朕的发妻,陪着我从藩王走到帝王,还为我生了两个女儿,怎么可能一点都不念呢?” “你们曾经——感情很好吧。”她猜测。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夹杂着淡淡的甜蜜与感伤: “成婚那年,她十八岁,我也十八岁,十八岁,还是一个什么都相信的年纪。她性子刚直,孤高倔强,最不喜作伪,我那时很喜欢,觉得这种人最靠得住,不管面对何等威逼利诱,她都不会背叛你,因此有时讲话难听些,我也能让则让。可是谁成想——” 目中陡然划过一丝伤痛,过往的记忆扎得他声音微微发颤: “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时候,她竟是反对最激烈的那个……哼,少年夫妻又如何?朕在她心里的分量,终归不如她认的那些理儿。” 第89章 因为废立太子而产生的激烈争吵,她执拗又不屈的脸庞,被废后位时头也不回的决绝…… 一幕幕,一声声,自脑海中划过,狠狠冲击着心底某块被掩埋已久的地方。 他低首,抬手轻轻抚住额头,遮盖住眼睛,不让她看到自己的失态。 青萝向来怜弱,他高高在上气势逼人时,她心中更多的是畏惧,而当他头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瞬间时,她反倒生出了不忍。 默默转到他身后,轻柔地为他捏起肩膀,温声道: “汪皇后也许讲话伤人了些,但若非出自真心,又哪敢忠言逆耳呢?” “哼。”他自嘲地笑,“最亲近最信任的人,却伤你最深,最气的是,毫不知错,还口口声声是为了你,这样的真心,不要也罢。这样的女人,朕也不想再沾了,就让她跟她的理儿过去吧。” 她无言。 抚额的手放下,目中的伤感消失,他又恢复为那个掌控一切的帝王模样: “总之,这后宫里的女人,只需万事依着朕顺着朕便好,至于有几分真心,朕没心思去计较,但求江山稳固子嗣绵延,便是朕最大的心愿了。” 她仍无言。 “自打太子夭折,他们总是劝朕复立沂王,说是天命有在,天命有在……柳选侍有孕了,朕很高兴,可一想到这四个字,心里就害怕……” 讲到这里,他缓缓摸到她正在捏肩的手,轻轻覆上: “小青萝,你说,朕会有儿子吗?” 青萝想了想,道:“万岁正当壮年,往后的日子这么长,后宫的女人又这么多,何愁没有儿子?” “嗯……”他心里稍稍安慰了些,眼睛里透着微微的茫然,“朕不明白,朕这个皇帝明明做的比他好,比他更适合掌管天下,为何不能延续自己的血脉?小青萝,你来评评理,究竟算谁的错?” 第48章 评理 “这等国家大事,奴婢哪敢妄言。” “朕许你妄言,有些话,在这宫里,朕也只愿同你讲两句。” “说心里话。”青萝松开他的肩膀,踱步到窗前,也望向窗外的远山:“对于我们这些老百姓来说,你们之间到底谁对谁错,我们压根就不在乎,只要能吃饱饭活下去,谁来当这个皇帝都行。” 朱祁钰闻言,轻轻哦了一声,缓缓垂下双眸。 “我从小跟着老丁头说书,什么苦日子都捱过,就属打仗那年过得最艰难。大家一听皇帝都被掳走了,个个慌得不行,有钱的想法往南边躲去,没钱的就在家挖地窖,万一瓦剌打来了,好有个地儿藏。大家都在想着怎么活,谁有心思听我们说书呀?便是有人来听,也是捂紧钱袋子,根本不舍得打赏,我和老丁头赚不到钱,自然就吃不上饭,更租不起房。饿极了,就吃树根,没地住,就去破庙里凑合。” 青萝摸摸自己肚子,扁起嘴道: “那树根,难嚼又难吃,咽下去之后,肚子得难受好几天;那破庙,刮风漏雨冻死个人不说,还挨着坟地,晚上睡觉都不安稳,总担心闹鬼!那段日子,真是好难捱呀。” 朱祁钰的思绪也被带回到七年前,想起自己当时临危受命,内忧外患,瓦剌咄咄逼人,京城人人自危,整个大明朝风雨飘摇存亡未知。他日忧夜思,连梦里都在退敌,惟恐城破国亡,九泉之下无颜面见列祖列宗,不禁长长一叹: “是呀,那段日子,的确很难捱。” “后来听说立了新帝,再后来,瓦剌给打跑了,人心也稳了,大家舍得花钱了,我和老丁头又有生意做了。”青萝转过身来,冲他浅笑:“日子这才慢慢的好起来,虽说还是饥一顿饱一顿,好歹不用啃树根了,再过了两年,大家手里的钱越来越多,我和老丁头每顿都能吃上饭了,光景好的时候呀,还会去小摊上买碗山羊烩面吃呢。” 他莞尔:“朕当年在城墙指挥众将士抗敌的时候,万万想不到有株小青萝正在破庙里挨饿,还因此耽误了花期,而朕这个采花人,也得在七年后耐心等上一等。” 青萝听出他言外之意,脸上顿时涨起一抹红晕。 他淡淡一笑:“不打紧,朕喜欢你,也不是为了这个,等便等了,你继续讲罢。” “嗯。”青萝点点头,继续道:“朝政的事我是真不懂,去沂王府,瞧沂王那害怕的样子,觉得他挺可怜;在冷宫,看汪皇后行事,也瞧不出有什么错;今日又听万岁讲了这么多,唉,您也有您的权衡。看起来大家都有道理,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判对错,只知道,如果你问我,愿不愿意您的儿子继承大统——” 她缓步走至朱祁钰面前,轻轻蹲下身子,手臂伏在他的膝上,仰起小脸望着他,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坦率又真诚: “他只要能像万岁一样,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我管他血脉正统不正统呢?” 他怔住,凝视着她一动不动,良久,眸底升起一层淡淡的水雾,渐渐浸湿了眼角。 阁内又变得寂静一片,炭火声劈劈啪啪,一下下打在人的心尖上。 青萝正思量着要不要开口,后颈忽然一紧,是他掌心的温度,等反应过来时,他已与她额头相抵,闭着眼睛,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 “还是小青萝最好。” 这位至尊帝王长久以来的精神困苦与委屈,此时此刻,在一个草根孤女这里终于得到理解,得到释放。 第90章 他离得这样近,脸对脸,鼻息可闻。 从未有过的距离使她又紧张起来,需要不断眨眼来缓解,眨动的睫毛触到了他克制的泪痕,在这一瞬间,她忽然就原谅了他的花心与狠厉。 他再尊贵,也不过是人。 是人就会有缺点。至少他让自己和老丁头活了下来,单是这一点,也够抵了吧。 “你一定是真武大帝送来的解语花。”他欣慰又感伤的松开她,微笑着向她张开双臂,“来。” 她会意,微一犹疑,起身,缓缓坐到他腿上,他圈她在怀,笑吟吟地问: “想要什么赏赐呀?” “不罚啦?”她一喜。 “逗你玩的。”他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朕缺你那点银子吗?” “我就说嘛,万岁才不是那等抠门的人。”她笑道。 “好啦,别贫嘴了,快说说,想要什么赏赐?朕都给你。” “当真?” “天下都是朕的,有什么是朕给不起的?” 青萝沉思片刻,道:“银子就不必了,只有件事,青萝想跟万岁讨个人情。” “你说。” “绿竹今日拒了您,您可别生她的气呀。” 上次的事,实在令她后怕,生怕他再起了心思,将绿竹打入大狱。 朱祁钰哈哈一笑:“放心,朕不生气,其实今日之事,朕也在试探她。” “您试探她什么?” “可不可用。”他答,见她不甚明白,便又解释:“月人品性端正,为人厚道,朕有心抬举她以后协理六宫,可惜她太过单纯,若不给她找一个得力军师,恐怕她寸步难行,难堪大任。” “所以您相中了绿竹?” 朱祁钰睨眼看向她:“她能一眼瞧出朕的身份,替月人遮掩,还能设局揪出柳尚仪,又是月人的好姐妹,这宫里还有比她更适合的军师吗?” 青萝一听他竟看出绿竹设的局,惊道:“您都知道啦?” “哼,那日罚完她们,朕担心月人的身体受损,特召医官把脉,医官说她的身体早已痊愈,再未复发,朕还能不明白吗?” “万岁明察秋毫,什么都瞒不过您的法眼。”她低下头,像个被逮住错处的孩子。 指尖轻点她的额间,他又问:“你那红疹又是怎么回事啊?不老实交待,以后再不许你吃海味。” “是红梅花粉。”她招供。 他睨眼过来:“你那做戏的功夫倒是好,装得朕都信了。” 她试探着伸出手臂,圈住他的脖子,笑容讨好,语气讨饶: “万岁那是关心则乱,否则以奴婢这点小伎俩,还不得在真神跟前现原形呀?” 他瞟了眼那攀在颈间的纤纤玉手,轻轻一笑,换了温和的语气: “也亏得你们机警,总算没坏了月人的身子。” “其实您根本不用试探,绿竹极重和月人姐姐的情义,一定会尽力保着她。” “哼,她对月人是忠,可是太后曾召见过你们,朕又差点处死她,哪里知道,她对朕还忠不忠呢?” 青萝想起那日在太后宫里做的戏,不敢接话。 “当年是少保扶朕称帝,在南宫那位眼里,朕与少保坐的是一条船,要清算也是一块清算。今日若她答应嫁给少保,便与少保荣辱与共,少保生则她生,少保死则她死,朕自然不必担心她会效忠那边了。” 青萝面现担忧:“那她没答应,您会觉得她不可用吗?” 朱祁钰摆摆手:“她是没答应,但她之所以拒朕,是为了维护少保,这说明是真的敬爱他。单是这份敬爱,她也会盼着少保好,更不可能效忠那边了。” “哦~您还真是费心了。” 青萝恍然,心里一阵后怕,一面惊叹于他的心思之缜密,一面庆幸自己与绿竹的选择,否则早成两具白骨了! “只是她太聪明了,太过聪明的人难免让人顾忌。”他顿了一顿,瞟向青萝,似是故意说给她听:“好在她是个女人,只要不碰朝政,圈在后宫里做个军师,倒也翻不出什么大风浪,反正军师嘛,换谁都可以当。” 青萝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那您还信任少保吗?” “你怕朕会除掉少保?”他反问。 青萝不置可否。 “哼,少保是国之栋梁,说杀就杀,岂不是昏君所为?”他笑着摇摇头,道:“朕虽顾忌他会成为王莽第二,但大明朝离不开他,该用也要用。这为君之道嘛,就在防与用之间,明白吗?” “哦~” 青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低头想了会儿,冲他笑道: “既然万岁不生绿竹的气,那人情我也不必讨了,讨个别的如何?” “想要什么?” “免死金牌。” 讲出这四个字时,她亮晶晶的眸子里满是期待。 虽然他说只要不犯忌讳就没事,可是谁能保证不会踩个空呢?绿竹救人之前,她们哪里晓得这是忌讳? “嚯,好大的口气!”他轻戳她的额头,“你当那免死金牌是随便发的?若非是护国之功,休想有此殊荣。” “奴婢也护国有功啊。” “胡说八道,你护的哪门子国?” “奴婢将月人姐姐引荐给万岁,为您绵延子嗣,稳固江山,岂不是护国有功?”青萝一脸无辜。 第91章 “小刁嘴。”他笑嗔。 她故意道:“您若是给不起,那就算了。” “小家伙。”他捏住她的下巴,“对朕还用起激将法了。” “您自己说的嘛,天下都是你的,还有什么是你给不起的?” “也罢。”他松开了她,“朕向你许诺,纵然哪天你犯了忌讳,也会饶你一命。” 她没有急着谢恩,眨巴眨巴眼道:“可是奴婢记得,初见您那次,您教了我一个道理:承诺太虚无,最当不得真,没有到手的好处都不算好处。” “......” 他一脸被噎,她赶紧又搂住他的后颈撒娇: “万岁您看,我多把您放在心上呀,您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奉为真理呢。” “......” 他算是彻底没了脾气,缴械投降,取下腰间的龙纹玉佩,郑重放在她掌心中。 “这个就是你的免死金牌,不论何时亮出,都能抵一命。” 第49章 子嗣 回去以后,青萝复述了一遍两人对话给绿竹听,绿竹听完,轻轻笑了一下,道: “他这是借你的口,传话给我听呢。” “啊?” “别碰朝政,敢有二心,就是弃子的下场。” “你们聪明人之间,可真爱打哑谜。”青萝撇嘴,“那你心里对他还有怨吗?” “他恼我救了太上皇,就要踏着我的尸骨去杀太上皇,这等手段,要说怨,心里怎可能一点怨没有呢?但他今日让我见到了少保——” 提到少保,绿竹弯起眉眼,勾起唇角: “像少保这样青史留名的人物,能有一面之缘,这辈子也值了。冲着这点,便抵了吧。” 青萝心头一动,道:“也许他今日召你见少保,不仅仅是试探,也是为消你的怨,让你诚心归顺,好为他所用。” “嗯,有道理。”绿竹颔首,“但也无所谓了,既然大家把话说开,只要他好好对你和月人姐姐,我也愿意随他差遣,让他在这后宫施展他的平衡之术。” “那换做是你,废立太子这事,你觉得谁对谁错?” 绿竹微微一笑:“我觉得你对。” “我对?”青萝挠挠头,不好意思道:“我一个乡下丫头,除了看点戏文听点评书,就没念过几本书,哪里就敢比朝中大臣还对了?” 绿竹摇摇头,笑道:“□□曾对懿文太子言:天子之子与公卿士庶人之子不同,公卿士庶人之子系一家之盛衰。天子之子系天下之安危,尔承主器之重将有天下之责也,公卿士庶人不能修身齐家取败止于一身一家。若天子不能正身修德,其败岂但一身一家之比,将宗庙社稷有所不保,天下生灵皆受其殃。可见承继大统,能保天下太平、让百姓安居乐业,才是第一要位。你说只要能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管他血脉正统不正统,不也是这个意思么?” “哈哈。”青萝乐道,“想不到我与□□竟然英雄所见略同!” 绿竹莞然:“□□出身贫苦人家,他和你一样,挨过饿吃过苦,自然明白老百姓的难处,也肯为老百姓着想。” 当天晚上,朱祁钰传旨六宫:婕妤沐氏,晋为嫔位,封号为华。 无孕晋升,与柳暮烟同级,还多了一个封号,令六宫众人大感意外,一时间议论纷纷。 随后,青萝和绿竹被升为七品典苑,更是引得其他几局侧目,争着抢着来巴结,尤其是尚宫局的,愈发觉得自己押对了宝,频繁来走动,尚寝局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 青萝不胜烦扰,主动要了去乾清宫送果的差事,每次一到,兴安必领她进到暖阁里边。而朱祁钰一看到她,便先露出笑容,有时抱着她听几句俏皮话,有时教她下几局棋,有时让她喂着吃点水果。即便有时忙得要命,奏折怎么也看不完,也愿意让她在旁边待着,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倚在窗口发呆,他的心情也会愉悦很多。 久而久之,她也习惯了来这儿,逐渐地适应并享受这样的闲暇时光。 描金云龙纹格柜上,那些铜胎掐丝珐琅制品有的已经消失,被新的替换,只有旁边那个山水画插屏,纹丝不动。 这日,她提着果盒进来,朱祁钰正在看折,头也不抬道: “今冬的梨不错,你削个给朕吃。” “好~” 她削好盛碟端至他面前,用象牙箸夹了一块,喂到他唇边,他微微俯下脸咬下,嚼过咽肚,笑道: “和你一样清甜。” “万岁又拿我说笑。” 他继续看折子,道:“从明日起,先不要过来了。” 她微微一怔,而后乖顺的应了声:“是。” 心道:到底是肉食动物,整日对着自己这盘素菜,难免觉得寡淡,所以才支开她,好换换口味,开开荤。 手中的象牙箸在梨块上轻轻地戳来戳去,盘算着如何要点好处来,好抵了这些天的辛苦。 小青萝是最想得开,却不做赔本的买卖。 听她不再出声,他瞥了过来,瞧她垂着眉眼,便放下手中折子,牵住她的小手拽至面前,搂住她的小腰,温声道: “别多心,你是朕最喜欢的小青萝,怎可能让你给别人腾地儿呢?” 闻言,她有些受宠若惊。 他又解释:“马上就过年了,朕有许多事要忙,还要出巡宫外斋宫祭祀。冬日寒冷,朕不想你来回受冻,还扑了空。等过完年,这些公务告一段落了,朕自会派人给你传话。” 第92章 “嗯。” 她望着他的眼睛,觉得自打上次“评完理”后,他像变了一个人。 面对她时,不再动辄闪现出狠厉神色,也不再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眸底总蕴着一抹淡淡的暖意,但凡她有点不痛快,便会耐心来化解。 许是这偏爱给了她底气,她心中的畏惧感越来越少,姿态也越来越随意,双手搭在他的肩上,扑闪着一双大眼睛道: “万岁,在我们那儿,过年的时候,是要送礼物的,不知道宫里有没有这个规矩呢?” “小机灵鬼儿。”他宠溺地刮了下她鼻尖,“想要赏就直说,绕什么弯子?” 她嘻嘻笑道:“那您准备赏我多少金叶子呢?还是金瓜子?” “一个都没有。” “啊?”柳叶细眉蹙成八字,可她仍不死心,“万岁历来大方,怎可能一个不赏,又是来逗我的吧。” “傻丫头。”他摇头轻叹,“金叶子、金瓜子、金元宝......还有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这些不用心的玩意,朕赏过的人太多了,没什么稀奇,就不赏你了。” “您不稀奇我稀奇呀。” “别撅嘴啦。”他含笑捏了捏她的脸,“朕送你其他的,你等着便是。” 有了这句话,她喜笑颜开:“好!” 吱呀——殿门推开,兴安满脸堆笑的走进来: “万岁,柳嫔娘娘那边派人来传话,说就在刚刚,她肚里的孩子踢了她一脚。” 朱祁钰立即松开了青萝:“孩子已经会动了?” 兴安笑道:“据说小娃娃可调皮了,生龙活虎的,那一脚踢得还挺重。” 朱祁钰腾地起身,喜形于色:“摆驾,朕这去看看。” 青萝见状,知趣地提着果盒告退,出了乾清宫没多久,龙辇便从她身旁经过,将她远远甩在后面。 他说她是他最喜欢的小青萝,那和柳暮烟腹中的孩子相比,他又更喜欢哪个呢? 北风呼啸,她望着那声势浩荡的车队背影,不由得紧了紧领口。 他最在意的,肯定是江山子嗣呀。 ***** 长安宫内,朱祁钰满怀期待的附耳在柳暮烟的孕肚上,仔细听去,片刻之后,微感失望: “为何朕听了这么久,他都不动呢?” 一旁的唐贵妃嗔道:“万岁也不想想,他才几个月?哪会一直动呀。医官说了,越往后动的越勤,您就耐心等着吧。” “也对,是朕太心急了。”朱祁钰笑着直起身子,摸摸柳暮烟那柚子般大小的腹部,“朕太盼着他出来了。” 柳暮烟瞧着他高兴的模样,试探着开口: “万岁,马上就过年了,妾想——” 姑姑两个字还未说出口,他便打断了她: “柳嫔怀孕辛苦,凡是养胎需要,尽管开口,至于其他的,朕希望你一颗心好好放在孩子这儿,莫要分了心。” 看到柳暮烟那止不住失望的眼神,唐贵妃连忙上前,拍拍她的肩,劝道: “万岁也是为了孩子好,你这当母亲的,更要多为孩子打算,切忌操之过急。” 柳暮烟听出言外之意,低声应道:“是。” 如今的她,棱角已被尽数磨平,与初入宫时那个高傲张扬的少女判若两人,只剩乖巧顺服。 朱祁钰又换了温和的语气:“看你气色挺好,说明养得不错,倒也尽责。只要你能顺利诞下龙子,一切都好说。” “是。”柳暮烟心中燃起一丝希望,眼睛重新被点亮,浅笑道:“全仗贵妃娘娘照料着,妾才能养得这样好。唉,娘娘每天打理六局一司各项杂事不说,还得事无巨细的操心妾的身子,日夜操劳,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让人看着好生心疼。” 朱祁钰给了唐贵妃一个嘉奖的眼神,温声道: “待龙嗣出生,功劳也有你一份。” 唐贵妃不骄不躁,低眉顺眼: “这是妾的本分,应当做的,不值什么功劳。万岁若真要奖赏妾——” 她抬起一双妩媚凤眸,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今日妾特地下厨,做了万岁最爱吃的八宝攒汤,您赏个脸来尝一尝,云燕便知足了。” 女子的脸上未施粉黛,显得愈发憔悴,可因那姣好的底子,这憔悴反而让她生出另一种破碎的风韵来,宛如枝头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梨花,让人无端的想去扶她一把。 她在他眼前一点点退成初见时的少女模样,幽幽感叹: “想当年你初入宫时,虽有些傲气,讲话口无遮拦,却也是一派天真明媚,招人怜爱——” “万岁。”她拉住他的衣袖,盈盈双目漾着水光,“云燕真的知错了。云燕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你了。” 他这段时间,白日里在乾清宫由青萝陪着,到了晚上,便宿在月人的长阳宫,的确有好长时间,没去过她那里了。 “万岁放心,云燕自己虽然生不了孩子,但只要是万岁的孩子,不管是谁生的,都视如己出。”她又表态。 望着这个曾经最是骄傲轻狂的美人,如今为他低首至此,他终究还是心软了,轻轻执起她的手。 “走吧,去尝尝你的汤。” “嗯!” 唐贵妃喜极而泣,兴高采烈的挽着他离去。 待他们走远,柳暮烟缓缓坐回榻上,俯首摸着自己的肚子,默默垂下泪来: 第93章 “孩子,你要给娘争气呀,只有你是个男孩,姑姑才能安然无恙,回到我身边。” 而再获圣眷的唐贵妃一心固宠,为讨朱祁钰喜欢,想尽各种花样,还对月人她们几度示好,赏赐、月例从未落下,看起来如汪后所言:彻底老实本分了。 谁料大年初一那天,朱祁钰出巡郊外,在斋宫居住时,忽然旧疾发作,卧床不起,连祭祀都是石亨代劳。 第50章 佳节 一时间宫内猜测不断,人心也活络起来,这个说是政务太忙累坏了身子,那个说是他急着要孩子以致纵欲过度......到底病因何在,青萝、绿竹也不知晓,因为月人忙着和其他妃嫔轮番去照料他,根本没有空隙与她们相见。 直到正月十六元宵节那天,忽然来了口谕: “万岁有旨,今上元佳节,特许元青萝、叶绿竹与华嫔团聚,共用晚膳,同享新春之乐。” “谢万岁。” 青萝和绿竹谢过恩,欢欢喜喜的来到长阳宫。 一进宫门,便见月人立在一棵树下,含笑相望。 “月人姐姐!” 青萝小跑着来到她身边,开心的拉住她的双手,左看右看。 “咦,十来天没见,怎么感觉你胖了?” 月人浮起微笑:“不止呢,瞧瞧这院子有什么不一样?” 此时绿竹到了跟前,盈盈一笑,指向她身后的树: “多了一株桂树。” “还是绿竹好眼力。”月人笑道,“再瞧瞧它,有什么玄机?” 青萝和绿竹同时抬头,仔细看了会儿,青萝随口道: “不会是我们结拜的那棵吧?” 月人笑着点头:“就是那棵。” “啊?” 青萝和绿竹目中同时泛起惊艳之色。 月人轻轻摸向自己的肚子,眼角眉梢尽是柔情: “是万岁特意命人移过来的。” 绿竹闻言,看看她的肚子,又看看那棵桂树,凑到她身前: “莫不是姐姐怀上了龙子,万岁赏的吗?” “嘘!” 月人食指竖在唇边,看了眼宫门,低声道: “进屋说。” 月人带着她们进了暖阁,支开了一众宫女,才向青萝、绿竹讲道: “昨日我去照料万岁,在他榻前忽然恶心呕吐,他便让旁边的御医给我诊脉,御医说——我有了。” 说完,她低首一笑,又轻轻抚上自己还未隆起的孕肚。 青萝、绿竹皆是一喜,一起摸上她的小腹。 “几个月啦?” “两个月。”月人笑答。 “这天大的喜事,怎不见旨意?”绿竹问。 “对呀。”青萝也道,“按例万岁应该封赏你点什么吧。” “万岁不让公开。”月人解释。 “他是怕皇贵妃和柳嫔妒忌,闹出事来?”青萝猜测。 “不是。”月人摇摇头,“万岁说没了柳尚仪,皇贵妃就是拔了牙的老虎,有胆也无谋,何况现在她连胆都没了,更不敢对我做什么。” “那他怕的是什么?”青萝又问。 月人没着急回答,抬眼望了望窗外,确认四下无人,才小声道: “我和柳暮烟一来就怀了孕,万岁怀疑,以前是有人故意祸害他的后宫,伤了众妃的身子,才一直无子。” “所以他让你瞒着,悄悄调养,免得招致祸端。”青萝道。 “对。所幸御医原是来伺候万岁的,给我诊脉一事不用记档,只要不外传,便不会惹人注意。后续的事嘛,万岁说他会安排人手暗中照料,待他龙体痊愈,寻了合适的契机,再宣告此事,届时封我为妃,给协理六宫之权。” 绿竹欣慰:“万岁心思缜密,有他护你,胎儿定能保全。” 月人望着她微笑:“他还特意提到了你。” “我?”绿竹讶异。 “嗯。”月人点头,“除了协理六宫之权,他还要晋你的职位,让你代替从前柳尚仪的位置,护在我的左右,他说只有这样,他才能放心。而且,他还希望你能借此机会,找出幕后黑手,连根拔起,一并铲除。” 绿竹淡淡一笑:“原来他要用我,不仅仅是为了施展他的平衡之术,还想让我替他除敌。” 月人轻叹:“他毕竟国务繁忙,哪有功夫时时盯着后宫呢?” “那我晓得了。”青萝忽道,“他让人移了桂树来,还特许咱们共度元宵,是想绿竹你念他的好,好如他的愿。” “嗯,是他的做派。”绿竹颔首,“重利者便施以利,重义者便施以义,若不能为之所用,便弃之敝履。不过,他能想到移这棵桂树过来,也算有心了。” 话音一落,三人同时望向窗外。 桂花树四季常青,虽是正月里,也是一身碧绿,生机盎然。 忆起当初的月下结拜,三个女孩脸上同时浮起笑意。 “万岁用心了。”青萝怔怔道。 “是呀。”月人眸中漫起温柔,“他很周到,让人安心。” 绿竹闻言,面色忽然变得有些严肃,沉吟了下,开口道: “你俩醒醒。” “啊?”两人同时不解地看向她。 绿竹叹了口气:“先坐下。” 青萝、月人依言乖乖坐到榻上,绿竹站到她们面前,正了颜色: 第94章 “我知道,万岁宠你们,赏赐流水似的给,但是看看当初那唐明皇对杨贵妃有多宠?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你们比得了吗?” “比不了。”青萝、月人异口同声。 “莫说是你们,纵观史册,也没有几个能比的,可见恩宠之盛。但到了马嵬坡兵变,不照样被唐明皇牺牲了?若你们也碰到这处境,你们觉得,万岁是会选你们,还是选江山?” 月人眸中温柔退去,低下头来,青萝摆摆手道:“都不用到这处境,哪天我们要是和他儿子一块掉水里了,他准先救他儿子。” “这就是了。”绿竹点点头,“你们只可当他是帝王,以臣下之心侍奉,万不可生出夫妻之念,否则难受的是自己。” “嗯。”青萝深以为然,“赚他赏银就对了!” 月人却忽然一把抱住青萝,呜呜哭了起来:“青萝对不起。” “啊?干嘛对我说这个?”青萝一脸懵。 月人抽抽噎噎道:“自打侍寝以来,他对我总是和颜悦色体贴有加,慢慢的,我就对他越来越依赖,还生出了贪念,看他对你那么偏爱,心里可不是滋味了。但我也明白,你是为了我才翻墙进去的,他喜欢谁,也不是你说了算。这面对你的时候,就老别别扭扭的,一点也不自在。” 豆大的泪珠自眼眶滚滚而落,她哭得泣不成声,将这段日子的抑郁烦闷尽数发泄而出。 绿竹上前,轻拍她的后背,温声安慰:“也不怪姐姐,你本就涉世未深少不经事,又与他有了夫妻之实,还怀了孩子,不像青萝只是聊个天,牵绊较浅,自然就更容易生出感情。你也别太自责,这天底下哪有没闹过脾气的姐妹?便是亲生的一家人,也有吵闹打架的时候呢。以后有不痛快,讲出来就好了,大家互相开解开解,也就过去了。” “对对。”青萝给她抹着眼泪,“以后你要难受就跟我说,我可以讲笑话给你听。如果是月人姐姐和他一起掉水里,我准先救月人姐姐,然后咱们一起坐在岸上,看他淹成个大王八!” 月人被她逗得破涕为笑:“我也先救你们。真到了马嵬坡,我知道你们不会不管我的,但他就不见得了。” 绿竹分别握住她们二人的手,柔声道:“深宫艰险,咱们聚在一起不容易,千万别走散了。” “嗯!” 三人相视而笑,紧紧握住彼此的手。 咕噜——青萝的肚子叫了一声。 月人意会,笑着唤来宫女,传了晚膳,山珍海味一盘盘端上来,青萝直咽口水,好不容易等菜齐了,正要拿筷,月人端了一个锦盒过来,放她面前。 “这是万岁送你的新年礼物。” 青萝想起先前的礼物之约,笑着去掀盒盖。 “他倒说话算话。” 锦盒打开,礼物映入眼帘,青萝整个人顿住,呆呆的望着它说不出话来。 绿竹、月人见状,好奇的凑了过来。 摩睺罗。 是她们见过的所有摩睺罗里,最精致最逼真的摩睺罗。 头扎桃心髻,身披金缕衣,眼睛毛发栩栩如生,最难能可贵的是,观之五官,竟与青萝有几分相像! “我有摩睺罗了?” 青萝一脸不可置信,轻轻将它拿出,指端不小心碰到了背后机关,那摩睺罗立即摆动了两下手臂,仿佛在冲她挥手。 “哈哈。” 明媚烂漫的笑颜如盛开的山茶花般,自她脸上徐徐绽放开来,她缓缓举起手中形似自己的摩睺罗,在明亮的光线下细细打量: “这应该是天底下最好的摩睺罗了吧?” 金瓜子、金叶子、金元宝、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任何一个,都比它值钱。 可是,它却是最合她心意的那一个。 只有它,能够填补她童年的缺失,就像月人第一次给她擦嘴,绿竹第一次给她暖被窝,无形的治愈了那无数个被轻视、被嫌弃、被遗忘的落寞瞬间。 她望着小人偶那双笑眼,耳边忽然响起他的话: “这些不用心的玩意,朕赏过的人太多了,没什么稀奇,就不赏你了。” 那这个——是用心的了? 吧嗒,似是心底深处某个机关被打开,一股情绪涌出,不动声色地冲击着她。 在这一刻,她忽然不愿看他淹成个大王八,心中更是萌生想法: 如果她和他儿子一起掉入水中,他在救儿子的同时,是不是也很在意她的生死?是不是会想尽办法两个都救上来呢? 第51章 夺门 噔噔噔—— 一连串手指敲桌的声音拉回她的思绪。 循声一看,又是绿竹那张严肃的脸,语气郑重其事: “这摩睺罗对你来说很难得,但对他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吩咐句话的事。喜欢归喜欢,别太感动啊。” “哦。” 青萝乖乖地应,那股涌出的情绪也缓缓退潮,心锁重新关上。 月人在旁看着,不免微微撅起嘴来,哼了一声: “他赏我那么多东西,都没这个用心。罢了,只要他许我爹娘进京来陪我,便随他去吧。” 自我安慰完毕,坐回椅子里,怕青萝不自在,又冲她笑道: “我就是嘟囔两句,你莫往心里去,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既然君恩注定无法只给一人,那当然是偏爱自家姐妹更好啦。” 第95章 “能有多偏爱?举手之劳而已。” 青萝微微怅然着,把摩睺罗放回锦盒里,轻轻关上。 “其实他对你俩都挺好的。”绿竹微微俯身,分别搂住她们的肩膀,“我是怕你们期望越多失望越多,倒不如一开始的所求就低些,反落得自在。” “有道理!”月人重重点头,“以后心里再不痛快,就跟自己比比惨,就算哪天容颜老去恩宠不再,在这宫里守活寡,也比被那恶少打死的下场强,对不对?” “嗯,也比我被卖到妓院强。”青萝展颜。 绿竹见她二人情绪恢复,微微一笑,也坐回自己的椅子里。 青萝歪过脑袋,冲她眨眼:“绿竹,我瞧你越来越像你爹了。” 绿竹奇道:“你又没见过我爹,怎么知道我像他?” “你爹是教书先生呀。”青萝嘻嘻一笑,“你看你现在不就越来越像一个教书先生么?只要我和月人姐姐一走神,你就拿着戒尺来打手心了。” “哈哈。”月人也咯咯乐,“还真像那么回事。” 绿竹佯怒:“好呀,赶明儿我就找个戒尺去,让你们把陈阿娇、卫子夫、班婕妤、杨贵妃的下场全背下来,记不住就打你们的手心。” 到底只是十五六岁的少女,情绪来的快去的也快,三人说说笑笑,嘻嘻哈哈,适才的阴霾烟消云散,一派其乐融融。 比起除夕,古人更重视元宵,制花灯剪福纸放炮竹,圆月高悬时,浩瀚的夜空更绽放起璀璨的烟花。 五颜六色的火星遍洒苍穹,绚丽多彩,形成一片光的海洋。 用过丰盛的晚膳后,三人各自剪了福纸,依次贴在窗棂上,对着漫天烟火,双手合十,各自许下愿望。 “愿以后有吃不完的美食,穿不完的衣服,用不完的金银,我们三个能一直在一起!”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我们三姐妹守望相助,喜乐平安。” “愿腹中胎儿是个男孩,顺利诞下,好得万岁恩赏,将爹娘接进京城,青萝绿竹常伴左右,亲人姐妹,时时团聚,善始善终。” 那是青萝十五年以来,过得最开心的春节。 漂泊流浪的人生里,她终于找到了港湾,拥有了所希冀的一切。 彼时的她还没有意识到,当烟火绽放到最璀璨的时刻,紧接而来的,便是四下飘散,化为尘烟。 从长阳宫回来的路上,青萝还在月人怀孕的喜悦之中,一路上拉着绿竹蹦蹦跳跳,笑嘻嘻的逗她: “教书先生,不如你教一教我怎么做牛皮糖啊?” “好呀,竟然来消遣我,我看你是手心痒了。” 绿竹说着便去搔青萝的痒,青萝笑着往一旁躲,两人闹着玩时,忽然瞥见前方有个身影行来,吓得赶紧噤了声。 那人徐行正步,手中提铃,一边走一边摇动手铃,让它发出四下声响。 提铃是种处罚方式,每有受罚宫女,便让她从一更到五更,在宫中提铃巡夜,无论风霜雨雪,都要严格执行。 夜晚的紫禁城漆黑空旷,阴森可怖,宫女又多窈窕,若不是听见铃响,两人差点以为遇见了女鬼。 待行至近前,与对方擦身而过,两人才发现,这提铃宫女竟是柳尚仪! 柳尚仪虽瞧见了她们,却目不斜视,只当空气一般,自她们面前走过。 正月夜寒,北风呼面,青萝穿着棉衣都不自觉的裹紧衣服,可柳尚仪仅穿单衣,却脊背挺直,丝毫不受影响。 “不得不说,这柳尚仪真是个狠人。”青萝望着她的背影感慨。 绿竹淡淡道:“大约她信奉的就是人不狠站不稳吧。” 两人正欲转身,却见拐角处又闪出三个人来。 竟是柳暮烟带着两名宫女出现。 青萝绿竹连忙躲在墙后,暗中观察起来。 只见柳暮烟身后的那两名宫女,一个手里拎着大氅,一个提着食盒。 一见她们,柳尚仪便知来意,厉声喝道: “不好好在自己宫里待着,来这儿做什么?姑姑平日里的嘱咐都忘了么?” “烟儿没忘。姑姑不许我向万岁求情,也不许我人前亲近于你,更不许轻举妄动。可是今日乃上元佳节,理应亲人团聚,一想到姑姑在这里吃苦受罪,烟儿怎能安坐宫中?” “糊涂!这一时的苦算什么?姑姑自进宫以来,什么苦没捱过?什么罪没受过?眼前这点惩罚根本不值一提!只要你安安稳稳诞下龙嗣,万岁一高兴,还愁没有翻身之日?现下他明明有意打压咱们,想将我从贵妃身边除去,你却还顶风作案!快回去!” “姑姑——”柳暮烟恳求,“万岁他卧病在床,哪有闲心管咱们?再说了,便是关在牢里的犯人,亲属还能探望呢。大过节的,我看望下自己姑姑,哪里过份了?你若再啰嗦下去,这饭菜便要凉了!” 柳尚仪见劝不动她,无奈的叹息一声,往旁边的台阶坐下,放下手铃。 随行宫女赶紧放下食盒,一一端出里边的饭菜汤品,柳尚仪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见状,柳暮烟展颜一笑,接过大氅披到柳尚仪身上,又展开自己身上斗篷,为她挡风。 柳尚仪察觉,眼睛微红,面上却是笑着: “傻孩子。” 青萝和绿竹远远瞧了,心中皆不是滋味。 第96章 “唉,她们有亲人,咱们也有亲人。要不是她们主动找茬,差点害死月人姐姐,咱们也不会反击,落到今日田地,只能说自作自受,怪不得别人。”青萝这样想着,心中立时好受许多。 “秋风已一起,草木无不霜。”绿竹轻轻一叹,“回吧。” 两人回到住处,很快进入梦乡。 夜深人静,月色溶溶,紫禁城也仿佛进入睡眠,一片寂静空荡,除了巡夜的人,再看不到其他人影。 然而三更时分,却有一个人影悄悄从清宁宫出来,趁着夜黑风高,直奔宫外。 来至长安门,那里一人负手而立,身后两位侍卫打着灯笼照亮,正是武清侯石亨。 听到动静,侍卫立即抬起手中灯笼,光亮照到来人脸上,却是曹吉祥。 两人一打照面,相视一笑,默契尽在眼神之中。 曹吉祥道:“太后那里已经妥了,侯爷这边准备的如何?” 石亨挑眉,向左后方扬了扬下巴。 灯笼照去,只见城墙下的暗影里站着一排排士兵,竟是身形笔直,一个个悄无声息。 “我以保护京城安全为名,调集千余名士兵进入内城,曹公公看看,人够用吗?” 曹吉祥大喜:“够用!够用!今晚之事必成!” “好!”石亨朗声一笑,“不成功便成仁,出发!” 他掌握皇城钥匙,通行无阻,率着一众士兵浩浩荡荡通过长安门。 待他们全部进入紫禁城后,接应的大臣徐有贞立刻重新锁上大门,并将钥匙投入水窦中。皇城内的守军看在眼里,心中虽奇,却不敢过问,眼睁睁看着他们往南宫的方向而去。 行至半路,天气忽变,乌云密布,夜幕中的圆月被遮得严严实实,天地之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随行众人脸色大变,有士兵害怕道: “此举怕是有逆天意,会遭天谴!” 此言一出,众人更加惶恐起来,纷纷后退,眼看队伍要散,徐有贞站了出来,大声道: “不要退缩!大家放心,这是紫微有变,帝星已见移位,今夜大事必济!” 众人皆知他精通天象,听了此言,均安下心来。 队伍继续前进,很快到达了南宫。 “什么人?” 南宫的守门侍卫刚问出这三个字,便被石亨唰唰两刀结果了性命,血溅当场。 拐角处影子轻晃,石亨一个眼神过去,手下侍卫一拥而上,只听兵器相交,叮叮当当声不绝,过了会儿,一队锦衣卫被押了过来,死的死,伤的伤。 为首的侍卫道:“回侯爷,已全部解决。” “很好。”石亨颔首,“撞门!” 一排侍卫上前,齐齐朝宫门撞去,然而南宫宫门坚固异常,无论怎么撞,都没有打开的意思。 南宫里边,正逢朱祁镇的妾室万氏临盆在即,他与发妻钱氏在外间等候,此刻听到外面门响,不禁心头一震: “他终是按耐不住,派人来取我的性命吗?” 钱氏一手握住他的掌心,一手合十,默默祈祷。 朱祁镇神情凝重,静静望向外面,听着那一声声撞击。 撞击声又加大了力道,比先前更重了。 那是石亨派人用巨木悬于绳上,数十人一齐举木撞门。 咚—— 咚—— 咚—— 每撞一下,那宫墙便晃荡几分,泥土碎屑如雨落下。 最后,门没有撞开,反倒是右边的墙壁被震坍了一个大洞。 众人一片欢呼,在石亨、徐有贞、曹吉祥三人的带领下,从破洞中鱼贯而入。 那震天的呼声传至耳中,令他绝望地闭了下眼睛。 “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旁边的钱氏身子一晃,只觉又虚又空,泪珠无声地从脸庞滑落。 “你若去了,我也不独活。” 朱祁镇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松开钱氏的手,面向门口,一如那年被瓦剌俘获时,正襟危坐,坦然接受自己的命运。 石亨、徐有贞、曹吉祥带人冲入内院,一见到他,便齐齐跪下。 “臣等参见万岁。” 听到万岁二字,朱祁镇目光一震。 “你们——是要复辟?” 第52章 复辟 石亨和徐有贞同时点头。 他腾地站起身来,眼神之中尽是警惕。 “大胆!这等大逆不道之举,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万岁放心。”曹吉祥连忙抬首,“臣等是奉太后之命接您回宫的。” “太后?”朱祁镇心中燃起希望,“娘知道此事?” “此等大事,臣等谋划之前必先告知太后,才敢行动。”曹吉祥答。 朱祁镇盯着他的脸看了会儿,道: “我记得你,你从前是跟着王先生的。” “对,王振是奴婢干爹,从前万岁在位时,奴婢曾跟着他服侍过您。” 朱祁镇的戒心这才一点点退去。 曹吉祥又道:“那位如今卧病在床,正是复辟的大好时机,万岁千万莫要错过。” 朱祁镇负手踱步,先是看看里间窗影,万氏生产的声音传出,痛苦非常。又看看外面那堵高墙,围困中央。 眼神变了又变,最后他一咬牙: “好!与其在这南宫里等死,不如拼上性命搏一把!” 第97章 石亨等人大喜,伏地大拜。 “臣等恭迎万岁回宫!” 朱祁镇走至窗前,里间的万氏听得外间动静,知晓他要离去,顿时停住,安静地听他嘱托: “我若成功,那你生下来的孩子,不是皇子便是公主,可享一生荣华。我若失败,那今日,既是他来人世的第一天,也是最后一天了。” 万氏忍痛低低的应:“是。” “今夜既是你的大关,也是我的大关,只望我们都能顺利渡过,在宫中相聚。” “是。” 朱祁镇又走到钱氏身前,握住她的手。 “我若为帝,你必为后。” 钱氏哽咽着点头:“只望你平安。” 朱祁镇再不留恋,大步出了南宫。 外面轿撵早已备好,他登上去刚一坐下,乌云便随之散尽,月明星稀,光照如银。 徐有贞高呼:“天命所归!” 随行众人备受鼓舞,士气空前高涨,振奋不已,簇拥着朱祁镇直奔大内。 行至东华门,宫门紧闭,见了他们,众侍卫立即上前阻拦,齐刷刷亮出兵器。 “来者何人?胆敢夜闯禁宫!” “我乃太上皇也!” 一声沉喝,随行众人纷纷侧过身子,露出轿撵上的朱祁镇。 “啊?” 众侍卫皆是大惊。 朱祁镇目光如炬,扫视着他们。 “只要你们乖乖放行,明日便是功臣,不然,便立时斩于剑下!” 话音一落,随行的千余名士兵也齐刷刷的拔出兵器,将守门侍卫围住。 众侍卫纠结不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如何选择。 这时曹吉祥手持令牌缓步走出: “太后有令,接太上皇回宫,尔等速速放行!” 为首的侍卫定睛一看,果然是太后令牌,神情更加震动。 朱祁镇一声高喝:“让开!” 为首的侍卫跺了下脚,大手一挥,众侍卫默默避在两侧,大开宫门,眼睁睁看着朱祁镇一行人声势赫赫兵不血刃的进了皇宫。 众人拥着朱祁镇直奔举行朝会的奉天殿,一路无人敢拦。 到了奉天门,另有一队士兵如水流一般往各处涌去,分散至各宫各局门口,牢牢守住,防止宫人外出产生变数。 当多数人还在睡眠之中时,这一切悄无声息的发生着,唯有夜空中那轮明月高高悬挂,仿佛注视着这一切。 它不仅注视着紫禁城内,还注视着紫禁城外。 明亮的月光笼罩着人间每一个角落,见证着世事变幻—— 尚寝局,睡梦中的青萝忽觉一阵腹痛袭来,睁开眼睛,疼出了声。 南宫,床上的万氏迟迟生不下来,疼得满头是汗,痛声连连。 奉天殿,殿门缓缓打开,象征着无上权力的龙椅,映入朱祁镇的眼帘。 绿竹察觉到青萝状态,扶她坐起身来,帮她去揉小腹。 “快了!再加把劲!”接生嬷嬷的声音响在万氏耳边,她一张脸煞白,重新咬紧牙关。 朱祁镇一步步走向龙椅,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青萝感觉到身下有些湿,伸手往褥面摸去。 “看见头了!”接生嬷嬷的声音令万氏看到希望,一鼓作气。 朱祁镇来到龙椅跟前,缓缓坐了下去。 “啊~” 青萝望着掌心的红血,神情微懵。 “哇~” 一声啼哭,婴儿降世。 “咣~” 曹吉祥敲响召集群臣的钟鼓。 钟声余韵悠长,传遍宫城。 绿竹闻得钟声,神情一变,望向窗外。 借着烛光,隐约看到尚寝局门口多了把守的士兵,衣着与宫中侍卫有着明显区别。 “绿竹。” 青萝怔怔唤她,清灵的眼眸里漫出一丝迷茫: “我......来葵水了。” “青萝。” 绿竹幽幽回首,明亮的瞳孔里是复杂难言: “要变天了。” 新生的孩童被抱到万氏面前。 “恭喜娘娘,是个男孩。” 听到接生嬷嬷的话,万氏望着襁褓中的婴孩又笑又哭,泪水如断了的珍珠帘簌簌而下。 朱祁镇端坐龙椅之上,石亨、徐有贞、曹吉祥等人立于左右。 群臣有序步入殿内,待看清宝座之上的人时,面面相觑,全不明白是何状况。 在众人惊疑之际,徐有贞站出来大喊: “太上皇复辟了!” 说完,他和石亨曹吉祥三人领头拜去。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殿内百官你看我我看你,各自心思转了又转。 朱祁镇望着他们,朗声道: “景泰皇帝病重,群臣迎朕复位,你们各人仍担任原来的官职。” 众朝臣闻言,只好跪倒参拜,齐声山呼万岁。 一时间,万岁之声犹如浪潮般滚滚而来,填满整个大殿,将朱祁镇包围其中。 他的脸上,一点点露出了笑意。 乾清宫。 正在西暖阁梳洗的朱祁钰也听见了传来的钟鼓声,神情一凛: “是何人上朝?莫非是于谦不成?” 左右内监皆是惊愕万分,不知该如何作答。 “万岁爷稍候,老奴这就去看看。” 兴安赶紧退出暖阁,片刻之后,他面色灰暗的回来。 第98章 “太上皇复辟了。” “好,好,好。” 朱祁钰说完这三个字,然后喘了几口气,缓缓摘下头上朝冠,脱去外袍,在众内监的注视中,一步步回到床上,面朝墙壁,重新睡下。 一夕之间,地面上皇权更迭形势大变,天上的月儿依旧静静望着这一切,见证着人间大大小小的悲欢哀乐: 有人忽然长大成人,迷茫着未来种种。 有人欣慰顺利产子,静候着变数结果。 有人庆幸押对赌注,一朝跃为人上人。 有人重登巅峰,从此畅行无碍,大道光明。 谁也不知道,蝴蝶振动了下翅膀,会扇起哪里的龙卷风。 历史的车轮碾过,时代的洪流袭来,任你是帝王将相,还是贩夫走卒,或是少女人妇,谁都无法预料,这一晚的政变,会如何改写自己的命运。 变天是什么概念? 当午时七刻,守在尚寝局门口的士兵终于放她们出去,将所有宫人聚集到广场上时,青萝才清晰得感觉到,那意味着什么。 二十四衙门,六局一司,所有的宦官宫女全被带了过来,就连司礼监第一掌印大太监兴安也在其中,一众内侍全都看向他: “公公,这是什么情况呀?” 兴安苦笑一下,没有回答。 一把手不说话,众人又看向二把手提督大太监赵琮。 赵琮微微一笑,波澜不惊: “慌什么?天就算塌下来,也有个儿高的在前边顶着呢。” 众内侍咂摸着他的话,有人高声宣道: “司礼监曹公公到——” 众人闻听,纷纷讶异:司礼监何时有一位姓曹的公公?竟未曾听过。 循声望去,曹吉祥率着一干人等走来。 他换了一身崭新装扮:头戴官帽,身穿织金曳撒,脚踩黑绸官靴。那彩线织就的蟒纹遍布云锦缎面,衬得他威风凛凛,高不可攀。 看到是他,青萝意外不已,拽着绿竹的袖子: “是他,曹吉祥!” 绿竹先是惊讶,后又慢慢回过味来,唇角现出一抹讽笑: “归自沙丘后,因专定策功。国由中府令,帝在望夷宫。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什么意思?”青萝不解。 “这首诗是写赵高的。”绿竹淡淡答。 曹吉祥走来时,第一眼便扫到了人群中的绿竹,见她面容冷淡,不由得沉下脸来。 气势十足的来到广场中央,站定以后,向右侧宦官打了个手势,那宦官会意,挺直了身躯,高声道: “太上皇复位,众人听旨——” 闻有旨意,广场众人齐齐跪在地上,青萝支着耳朵细听: “上谕:景泰帝及一众妃嫔迁于西苑,司设监太监曹吉祥,迎驾有功,升任司礼监掌印,协理京营军务,赐宫外宅邸一座,良田千倾。” 曹吉祥目中尽是得意之色,从前欺负过他的太监皆是忐忑不安。 “原司礼监掌印太监兴安,窃弄威权紊乱朝政,撤去官职,立锁南内之门。” 兴安又是一笑,落寞与无奈并存,早有两名锦衣卫上前,将他拉出人群,往南门而去。 “王诚、舒良、张永、王勤、许源、郝义......” 这一个个名字念出,锦衣卫便一个个拖出,青萝、绿竹发现,从前羞辱过曹吉祥的人都在其中。 “朋奸□□,逢迎景泰易立储君,一律诛杀。” 被拖出来的人哆哆嗦嗦,一听到诛杀二字,个个失魂落魄惊恐万分。 “曹公公,饶命啊。” 那位在北五所欺负过他、在尚寝局门口嘲讽过他的张掌司挣脱锦衣卫,扑到曹吉祥跟前,匍匐在他脚下。 “您大人有大量,饶奴婢一命吧,以后我给您做儿子做孙子!” 曹吉祥居高临下的冷冷一瞥,一脸嫌恶的抽回自己的脚,对他冷淡至极。 张掌司的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锦衣卫重新抓住了他,架起他的双臂向南门拖去。 “曹吉祥,你公报私仇,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他的咒骂声越来越远。 被诛宦官尽数拖走之后,广场内恢复安静,那宦官继续宣道: “余下各宫宫人仍各司其职,速速安排景泰帝及其妃嫔搬离,尽快腾出各处宫院,迎南宫众娘娘及诸位皇子公主回宫。钦此——” “是。” 一众宦官宫女伏地拜过后,依次站起身来。 那宦官宣完旨意,转过身来,恭敬地问曹吉祥: “曹公公,您还有何指示?” 曹吉祥扫视着众人,目光落在绿竹脸上。 “叶绿竹。” 绿竹出列,迎上他的目光,不卑不亢。 “元青萝。” 青萝只好也跟着出列,局促不安。 “即日起,你们两个调离尚寝局,去我的府邸伺候。” 第53章 暗投 话音一落,便有两名锦衣卫涌到她们身前,要将她们带走。 青萝害怕不已,下意识的抓住绿竹手心。 这时苏尚寝忽然站了出来,拦在她们前边,直视着曹吉祥: “后宫女官的任命,一向由皇后贵妃做主,司礼监无权管辖。曹公公,您此举不妥。” 曹吉祥眉梢微挑:“今儿个,我偏要带走呢?” 第99章 “大明朝自开国以来,没这个先例。”苏尚寝不为所动。 曹吉祥慢悠悠向前两步,微微一笑: “我大明朝自开国以来,有太上皇复辟这个先例吗?” 苏尚寝脸色煞白,登时说不出话来。 曹吉祥轻哼一声,袖袍一挥,锦衣卫一把推开她,不由分说的带走青萝绿竹二人。 ***** 大约是改换新君,有许多事务处理,她们在府邸候了一下午,也未见曹吉祥的身影。到了晚上,两人才被叫到院子里,府上的管事对着她们训话: “曹公公现在是万岁爷身边的大红人,前程好着呢,他能看上你们,那是你们的福气!待会儿见了曹公公,都给我好好伺候着,哄得他开心了,穿金戴银吃香喝辣,不比宫里的娘娘差。” 青萝哦了一声,心里一个劲儿的叹气:他的病来得真不是时候,只一个晚上,就从山巅跌到谷底,也不知还能不能见到月人姐姐,她那儿是个什么境况,而他又会面临什么? 绿竹一言不发,所思所想比青萝更多,一张俏脸被阴云笼罩。 那管事见绿竹没有回应,指着她的鼻子骂道: “小蹄子,你耳朵聋啦?让你来伺候是给你脸,你竟不知好歹,给我挂脸子,小心我抽你嘴巴子!” 他说着扬起手掌便要去吓绿竹,谁知院门处响起曹吉祥那慢悠悠的声音: “你要抽谁呀?” 青萝望去,只见他缓步走来,身后跟着一队抬着箱子的侍卫。 管事赶紧收回了手,转过身向他陪笑道: “干爹,这丫头没有规矩,儿子替您教训教训她。” 曹吉祥的眼神陡然变得狠厉:“她是你能教训的?” 管事顿时发觉自己拍错了马屁,扑通跪下: “儿子有眼无珠,该罚!该罚!” “对,你是该罚。”曹吉祥的目光泛着冷意,“敢抽她嘴巴子,那就去抽自己嘴巴子,抽肿为止。” “是,是。” 管事抬起巴掌抽起自己。 那啪啪的耳光声传来,听着又响又疼,不多会儿那管事的脸颊便肿起老高。 青萝不忍去看,绿竹微微皱起眉头。 管事却在一张肿脸上挤出谄媚的笑: “干爹,您看够不够肿?不够的话,儿子再接着抽。” 曹吉祥哼地一笑:“滚吧!” “哎,谢干爹!” 管事欢天喜地的磕了头,正要起身离开,听见曹吉祥又叫住: “等等。” 管事赶紧又跪下,恭敬地问: “干爹还有何吩咐?” “传话下去,都给我长点眼,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就砍了他的手!” “明白!干爹放心,这府中上下,以后谁要敢动绿竹姑娘一根手指头,儿子先砍了自己的手给您下酒!” 曹吉祥这才露出满意的微笑:“去吧。” “哎!”管事躬身退下,直到踏出门槛,才呲牙咧嘴的揉起自己肿脸。 曹吉祥回头看向绿竹,缓缓来到她面前,向那些侍卫招了招手。 侍卫抬着箱子上前,一一打开,里面是各种精致贵重的首饰,以及上等华丽的衣料。 “这些都是万岁赏的,看看喜欢哪个?随便挑!” 曹吉祥问完,期待的看向她。 绿竹微微低着头,对于那些首饰衣料连看都不看,淡淡道: “多谢公公好意,只是绿竹性子不爱张扬,就喜欢简简单单,这些身外之物,怕是都用不上。” 曹吉祥脸色微变,目光一沉: “你嫌脏,是不是?” 绿竹一脸平静:“珠宝首饰,锦绣华服,都是经过细致打磨层层加工,怎么会脏呢?脏的——从来只有人心。” “你嫌我的心脏,是不是?” 曹吉祥目中怒意愈盛,攸地捏起她的下巴,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这满宫的宦官宫女,我只拿你当知己,对你掏心掏肺,你却视我如粪土,避之不及!” 绿竹毫不胆怯的与他目光相接: “一个人的心可以由净变脏,也可以由脏变净,看你如何选。” 青萝熟知绿竹的脾气,唯恐她激怒了曹吉祥,急忙出声: “她从没伤过你,也没害过你,甚至还帮过你。只是想法和你不一样而已,你干嘛非要强迫她认同你那一套呢?” 曹吉祥望着绿竹那坚定淡然的眼眸,逐渐冷静下来,缓缓松开了她。 “你恨我的干爹王振,看不上我们那一套,可是——作为一个宦官,连个男人都算不上,如何让人瞧得起呢?我们是天底下最卑贱的存在,只有身居高位,被万岁宠信,才能让别人惧怕敬畏,享受无上尊崇。” 绿竹叹了口气:“一个人是不是男子汉,应该看他的心胸,他的品质。即便你身有残疾,只要行的端坐的正,又如何不能算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 曹吉祥轻轻摇摇头:“你这样想法的,始终是少数,世人的态度,多数还是取决于你的财富地位。而且——我若不是走了这条路,获得如今地位,怎么可能让你离我这么近呢?” 绿竹见无法说服他,垂下眼眉: “公公有公公的路,绿竹有绿竹的路。公公的选择有自己的理由,绿竹的选择也有自己的理由,我们——各行各路各循各理便是。” 第100章 曹吉祥看她态度坚决,眼神渐渐黯淡下来,转过身去。 青萝赶紧打圆场:“流向大海的河流多了去了,也不见得非要走一条道,求同存异,大家和气生财嘛。” 曹吉祥负手而立,背对着她们,忽地一笑: “你敬爱的于少保,已经被逮捕入狱了。” 绿竹蓦地抬起头来,一脸不可置信。 “你说什么?” 曹吉祥回过身来:“他和大学士王文,被指控制造不轨言论,策划迎接襄王之子登基。” “这是污蔑!”绿竹一下激动起来,“少保他从不参与皇位之争,一心只为百姓,根本不可能策划这种事!” “是不是污蔑,你说了不算。”曹吉祥一步步逼近,俯视着她:“万岁说了算。” 绿竹不复先前的平静淡然,急声问道: “那万岁怎么说?” 望着她满是关切的眼神,曹吉祥心里愈发不是滋味,语气挑衅: “你求我呀,只要你把我哄高兴了,我就去万岁面前替他求情。” 绿竹微微一怔,红了眼眶,扑通一声跪下: “求公公施恩!只要你肯救少保一命,绿竹愿一辈子伺候你,尽心尽力,绝无怨言!” 青萝见状,也立马跟着跪下。 见绿竹如此干脆,没有丝毫犹豫,曹吉祥的内心不仅没有一丝爽意,反而更堵。 他猛地抓起箱子里一条珍珠项链,想要摔在地上,却在举起手来的那一刻,硬生生忍住怒气,停止不前。 然而那珍珠项链已经断开,圆润饱满的白色珍珠哗啦啦落下,跌在地上四处散开。 侍卫们赶紧俯身去拣,其中一颗跳出门槛,沿着青石板一路滚动,掉入了墙边的沟渠,隐没在那小小的水流之中。 “明珠暗投。” 曹吉祥的目光从沟渠移开,重新回到绿竹身上。 他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尽心尽力,绝无怨言?” “对!”绿竹通红的眼眸里满是乞求,“我向你发誓,只要少保活着,你就是我的再世恩人,想要我怎样,我就怎样。若违此誓,天打雷劈!” “哈。”他轻声笑了,“可惜,可惜。” 绿竹心头一震,不解他是何意。 “想要他死的人,太多了。”他语气轻巧,“这其中,也包括我。” 徐有贞,当年土木堡兵变,朱祁镇被俘,他在朝堂上主张南迁,置京城百姓于不顾。于谦当场厉声喝止:“主张南迁者,可斩!” 那时的徐有贞还叫徐珵,自此名声大坏,成了群臣的笑柄,致使多年未得晋升,被迫改名,对于谦怨恨极深。 石亨,他本被于谦提拔重用,才得朱祁钰宠信。为讨好于谦,曾大力举荐于谦之子为官,不想于谦为官清廉,不仅没有感谢,还对他大加斥责,从此他便对于谦怀恨在心。 曹吉祥,他是土木堡之败的罪魁祸首王振的门下走狗,于谦当年进京奏事,从不跟风,拒绝对王振献金求媚,令王振心生不满,命人将于谦投到司法部门要处以死刑,因群情激愤才作罢。此等过节,他亦是不希望于谦活的。 包括朱祁镇,当年被俘,瓦剌太师也先挟持着他,以皇帝之名威胁守城将士打开城门,于谦以“社稷为重,君为轻”为由,另立新帝,破了瓦剌的阴谋。 朱祁镇由此成为了地位尴尬的太上皇,一颗无用的棋子。当他城下被拒,得知自己被废,心里岂会没有怨恨? 除了他们,还有那些想踩着于谦的血升官发财的,无一不混在其中,借机谋取私利。 绿竹很清楚,曹吉祥一向洞悉人性料事如神,所言必定非虚,可还是抱有一丝希望: “少保乃国之栋梁,有不世之功,就算奸臣想杀,万岁、太后如何能同意?” 曹吉祥露出嘲讽的笑:“不杀于谦,万岁夺门复辟,岂不出师无名?” 朝堂之上,徐有贞便是用这句话说服朱祁镇的。 绿竹的一颗心彻底凉了下来,原本明亮的眼眸变得灰暗无比,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架,瘫软下来。 青萝连忙来扶。 曹吉祥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目光中透着微微的得意: “你们那条路,行不通。” 说完,他哈哈一笑,转身走进正房。 没有他的指令,其他内侍也不敢私自指使绿竹,便都不去管她们。 青萝使劲扶起失魂落魄的绿竹,回到给她们安排的房间,温声宽慰: “也许他故意吓唬你呢,于少保是岳爷爷一般的人物,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呢?” 这话一出口,她又立觉不妥: 岳爷爷再英雄,不也是被赵构那样的昏君、秦桧那样的奸臣害死了? 第54章 奇冤 还好绿竹没有在意,反而站起身来,被挂在墙上的太上老君画吸引。 这宅邸原本的主人知道朱祁钰信道,有心逢迎,便喜欢在各处挂上太上老君的画像。 此刻绿竹见了它,又重新燃起一丝希望,朝着那画像跪下。 “太上老君在上,求您保佑忠良,若您显灵,信女愿一生吃素。” 折腾了一日,青萝总算稍稍松了口气,一时间千头万绪爬上来,便也对着太上老君像跪下,双手轻轻合十: “也不知月人姐姐和他怎么样了,若是也搬到南宫那样的破地方,岂不受罪?太上老君在上,求您佑护月人姐姐和她的孩子,吃好睡好,平平安安。也希望他——能想开点,莫要和自己过不去。” 第101章 绿竹听了,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月人姐姐突遭变故,咱们又不在身边,定然心下焦急,太上老君,求您佑她身子康健,远离灾厄。” 说罢,两人一起朝太上老君像深深拜去。 接下来几天,曹吉祥忙于复辟后的各项事务,常常深夜才回,无暇理会于她。 她特意要了香炉贡品放在那画像前,管事不敢有违,一并满足,更不敢使唤她们,只教人看着,其他随便。 无人管束,青萝便总找机会溜到前门去,跟那些宦官、侍卫打好关系,套取外面的信息。 绿竹则每日虔心跪拜,祈祷上天有眼,护着于谦躲过这一劫。 正月二十三日,绿竹刚把燃香插好,准备跪下之时,外间天色忽然大变,阴云密布,一阵狂风破窗而入,香断炉翻,连那画像也被刮落在地。 画像碰到了地上的香炉,烧到了边角,立刻燃了起来。 绿竹赶紧蹲下身子用手拍打画角,将它扑灭。 青萝此时回到屋子,一见这情形,立即快步到了跟前,拉住她的手,察看有无受伤。 “你傻呀,着了火拿手去拍,也不怕伤着了。” “不知为何,刚才刮了一阵怪风,画掉下来碰到了香炉,险些着了。” 绿竹拣起太上老君的画像,看着那被烧破的边角。 “青萝,我心中突突地跳,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别总瞎想。” 青萝从她手里拿走画像,起身往墙上挂去,背对着她。 “于少保肯定会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平安无事的。” “今日有消息吗?”绿竹问。 “没有。”青萝头也不回的答。 “不行,我想出去看看,探听下有没有消息。” 绿竹心下难安,转身便要出去,青萝马上拽住她。 “哎呀,我刚去了诏狱,都替你打听过了,于少保吃得好好的睡得好好的,没事!你就别瞎想了,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绿竹狐疑:“你怎么能去诏狱探听消息?他们会放你出去?” 青萝眼珠子一转,蹲下身子低头去拣倒地的香炉。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我给他们使了银子,又说了好多好话,他们便带着我去了诏狱。” 绿竹蹲下身子,直视着她: “青萝,咱们姐妹一场,何苦骗我?” 青萝却站起身子,将香炉摆回贡桌,依旧背对着她。 “我哪有骗你?姐妹一场,你连我都信不过吗?” 绿竹也站起身子,跟到她身前。 “我和你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你是不是撒谎,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青萝侧过身来,拈起一根香点燃。 “你这阵子就喜欢胡思乱想的,我干嘛要骗你?” 绿竹也侧过身子,追着她的眼眸。 “好,那你跟我说,诏狱在哪儿?门口什么样?” 青萝低头把燃香插入香炉之中,不去看她。 “就是高高的衙门口,立着两个大石狮子,不都一个样吗?” 绿竹一张俏脸顿时变得煞白,摇了摇头。 “你没去诏狱,好青萝,你告诉我,少保究竟怎么了?” 青萝倒吸一口凉气,顿了一顿,忽地摸了摸腰间,做出一副着急的面孔: “哎呀,我的钱袋掉了,得去门口找找!” 言罢,青萝转身便要往外走,似是想逃离这个屋子。 “青萝!”绿竹在她身后喊。 青萝停住脚步。 “少保他——是不是出事了?”绿竹声音发颤。 青萝缓缓回过头来,看向绿竹的眼神极为不忍。 绿竹登时明白过来,泪水一点点蓄满眼眶,簌簌而下。 青萝鼻子一酸,也湿了眼眶: “我、我其实里里外外都跟他们打点过了,商量好了要瞒着你,不想还是瞒不住你。不管怎样,你要保重呀。” 说完这句话,绿竹只觉眼前一黑,几欲晕倒,青萝疾步上前扶住。 绿竹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哭的不止绿竹。 于谦被斩那天,崇文门外围观的百姓哀泣不已,无数官兵为其落泪。就连负责行刑的刽子手,事后都内疚得自刎而死。 史载:天下冤之。 绿竹痛心入骨伤心过度,当晚生了一场大病,连日来高烧不起,昏昏沉沉,视线模模糊糊,只觉得房内影影绰绰,不断有人来了又走,时不时的摸她额头,为她针灸,喂她喝粥。 约莫几日后,她的意识渐渐清醒,终于认出了守在床边的青萝。 “青萝。” “谢天谢地!”青萝大喜,赶紧向侍女吩咐:“温碗药去!” 侍女应了一声,退出门去,门口的小宦闻得情形,赶紧撒开了腿去禀报曹吉祥。 绿竹发了好一会儿呆,见房内再无其他人,便问青萝: “我病了几日了?” “七日。” “刚好。”绿竹木木地点点头,“赶上了少保的头七。” “绿竹,你想开点吧。” 绿竹不语,只是望着床顶发呆。 侍女端着药碗过来,青萝扶起绿竹,接过药碗送到她嘴边。 “先喝药吧。” 这时得了信的曹吉祥快步赶来,脸上满是关切之意,连身上的官服都没换,显然是刚从外边匆忙赶回来的。 第102章 绿竹瞧见,忽然夺过青萝手中药碗,劈手往地上摔去。 啪! 瓷碗摔个粉碎,汤药溅了一地。 青萝和曹吉祥皆是一愣。 绿竹指着青萝鼻子骂道:“我拿你当姐妹,你却骗我,连少保死讯也要瞒我!不枉是市井出来的小骗子,谎话连篇,真是错看了你!” 青萝先是怔了一下,余光瞥见门口的曹吉祥后,腾地站起身来,怒道: “我好心瞒你,为的是不要你伤心,你却反过来怪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哼,你自以为好心,却害我错过送他最后一程!自作聪明,愚昧无知!” “好好,我自作聪明愚昧无知,你却是狼心狗肺,翻脸无情!” 绿竹气极,抓起旁边的枕头便向青萝掷去。 “满口混账话的小蹄子,我瞎了眼才和你结拜!” 说罢,她捂起心口重重咳了起来。 曹吉祥关心则乱,快步上前,赶紧过来扶住她劝慰: “你看她不顺,让人罚她就是,何必亲自跟她置气?没的气坏了身子。” 绿竹抬首指向青萝,声音里满是愤怒: “把她给我撵出去!撵出去!我再也不要看到她!” “好好。”曹吉祥连忙转头向管事吩咐:“快撵她出门,免得在这儿添堵!” 不待管事来请,青萝冷冷道: “走就走,这场姐妹,只当白做了!” 话一说完,头也不回的离开。 直到她背影消失,绿竹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曹吉祥又命人盛来一碗汤药,亲自端到她面前,好声哄道: “再生气,也别跟药过不去,自己身子要紧。” 绿竹看看他手中药碗,却是不动。 曹吉祥知她介怀于谦之死,故意卖好: “我跟万岁求了情,于少保家人的命都保住了,只发配边疆。” 绿竹闻言,面色似是缓和许多,声音也恢复了此前的轻柔。 “谢谢。” 然后她捧过药碗,一口喝了下去。 曹吉祥见她没有排斥自己,心下松了口气。 “你这几日生病昏迷,快把我吓死了,每日向上天祈祷,只盼你醒过来。” 绿竹的面色又缓和了些。 “谢谢。” 曹吉祥心下更喜,体贴地问: “饿不饿?让人给你弄点吃的?” 绿竹想了想,点了点头。 “好。” 曹吉祥立即吩咐下去,让厨房做了一桌饭菜来。 ***** 却说青萝这边一被赶出曹府,离开了曹府下人的视线,立时变了脸色,撒足便往宫门方向跑去。 到了宫门口,守门的还是那位名叫高春风的侍卫,按例问她要通行的牙牌,可是被调出尚寝局后,她们的牙牌便被收走,无法出示。 青萝急道:“小哥哥,今日我有急事,你行个好,看在老乡的份上,放我过去吧。” “这——”高春风为难,“万一出了事,我是要担责的。” “小哥哥求你了,事关人命,我真的来不及!我向你发誓,绝不连累你!” 她声音里带着哭腔,急得眼泪就要流下,高春风心下不忍,便让开身子给她放行。 “多谢,过后我一定报答你!” 青萝感激不已,往内跑去。 看她跑得又急又快,完全是不要命的架势,高春风忍不住在后面喊: “慢点,别摔了!” 青萝来不及应,直接奔往尚寝局,时楠正在院里喂猫,一看见她,立即起身向厅内唤: “尚寝,青萝回来了!” 话音一落,便见苏尚寝快步走出。 “青萝,绿竹呢?” 青萝喘着粗气,断断续续道: “尚寝,快想办法救绿竹,她、她——” 适才跑得太久,口干舌燥的,一口气始终接不上来。 “别急,你慢慢说。”苏尚寝帮她顺气。 时楠端了一盏茶来,正要递给青萝,苏尚寝一把拦住: “她跑得太急,这时不能给她喝水,容易伤着身体,让她喘匀了气再说。” 时楠闻言,立刻把茶放到一边,和苏尚寝一起帮青萝顺气,待气息喘匀,青萝才继续道: “绿竹故意和我撇清关系,我猜她是要和曹吉祥拼命,尚寝,快找人把她捞出来呀。” “这傻孩子!脾气跟汪皇后一样硬!” 苏尚寝顿足,忽地想起一事,眼睛一亮: “要救她,倒也不难。” 第55章 血祭 “哦?”青萝立即燃起希望。 “前两日太后跟前的李嬷嬷忽然过来,说万岁惦记着在南宫救他性命的女官,之前因忙于处理政事无暇顾及,现下想起,便要把这个人找出来。只是李嬷嬷却警告我,万不可透露你们被曹吉祥带走,以免伤了君臣和气。想来是太后觉得万岁刚刚登基,不宜因个小小宫女和功臣生了嫌隙,因此教我瞒着。” 苏尚寝讲到这里,又叹了口气: “而且我又素知绿竹的脾性,这于少保被处死,她未见得就想要这富贵,所以钱皇后派人来问时,只推说时间太久人员众多,需要时间查一查。好在钱皇后那边的人很好说话,只让我查到了赶紧带人去见。我正想托人去给你们带个信,问问绿竹的意思,可巧你就回来了。” 第103章 青萝一听是这事,顿觉那燃起的希望灭了一半。 “唉,我也怕她硬脾气一上来,反惹恼了万岁。可是总归人命要紧,这样吧,我们先去找皇后,就说宦官强占宫女,求她施以援手,若她不愿,再讲出绿竹救人的事,大不了人救回来,先以生病为由拖着,将她劝好了,再带去面圣。” “好!” 当下苏尚寝带着青萝火速赶往坤宁宫,求见钱皇后。 那是青萝第一次看见钱皇后,只觉她和想象中的皇后大相径庭。 衣着朴素,双目无神,被扶出来时一瘸一拐,唯有那染满风霜的脸庞挂着和善的微笑。 她听完苏尚寝的陈述,微微皱起眉头,面现为难。 “这个——曹公公是立了大功的,万岁一向念旧,又新登基不久,对于功臣,不好驳其面子呀。” 青萝扑通跪下,正要说出绿竹南宫救人一事,这时外间宫女禀道: “沂王到了。” “快传进来。” 只见朱见深被贞儿牵着走进,朝钱皇后规规矩矩拜去,只扑通扑通磕了几个头,却不开口说话。 “来。”钱皇后向他招手。 朱见深站起,小心翼翼来到她面前。 钱皇后慈爱的摸摸他的小脑袋,柔声道: “别怕,苦日子都过去了。听宫人们讲,你这些日子只去了你爹爹那儿一次,便再不去了?” 朱见深轻轻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呀?” 朱见深小脸上现出一丝自卑,回头看向贞儿。 贞儿躬身道:“回娘娘,万岁不喜殿下口吃。” 钱皇后目露心疼之色,揉揉他的头。 “口吃没关系,以后多说多讲,大大方方的,打你出生后,你们父子就没见过几面,聚少离多,难免有些生疏,日后常去看看你爹爹,他就会越来越喜欢你了。” “嗯。”朱见深点点头应道。 “乖孩子,去吧。” 钱皇后微笑着松开他,朱见深转过身来,一眼瞥见跪在地上的青萝,立马笑逐颜开: “青,青——萝!” 他跑到青萝跟前,一张小脸笑得天真无邪。 “讲,故,故事。” 钱皇后见状,脸庞侧向贞儿的方向,问:“你们认识?” 贞儿答道:“回禀娘娘,先前在沂王府时,青萝负责送果,常常说书逗沂王开心。” 钱皇后恍然:“原来如此。” 青萝回给朱见深一个善意的笑容: “今时不同往日啦,您如今想听故事,多的是人要排队讲给您听,已经轮不到奴婢啦。” “哦。” 朱见深似懂非懂的脸上,有微微的失望。 待贞儿拉着朱见深退出寝殿,钱皇后对青萝的态度已变了样,声音中透着欣赏之意: “你能在沂王落难之时,予以温情,可见你心地善良,品质端正。那被曹公公霸占的女子,既是你的结拜姐妹,自也是个好人。唉,一个好好的女孩子,落于宦官之手,岂能不被糟蹋?” 她微一犹疑,终是站起身来。 “罢了,吾亲自去走一趟吧。” ***** 曹府。 房间内摆了一桌的美味佳肴,以及各种上等汤品。 曹吉祥扶着穿戴好的绿竹坐到桌前,想坐下跟她一起吃,又恐她不悦,小心察看起她的神色。 绿竹瞥了一眼他身上未来得及换下的官服。 “你也一起吧。” “好,好。” 曹吉祥高兴不已,轻轻坐在她旁边,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我还是第一次和你同席用餐呢。” 绿竹没有言语,默默拿起筷子。 曹吉祥赶紧又是给她夹菜,又是给她盛汤,伺候得周到妥帖。 对于他夹来的菜盛来的汤,绿竹一并接受,给什么吃什么,没有半点抗拒。 吃了一碗饭,喝了一盅汤,她似是饱了,停下了筷子,目光在桌上寻找着什么。 他连忙问:“还想要什么?我让人去拿。” “酒。” “你还病着,不易饮酒。” 她沉默了一下:“敬你。” 曹吉祥先是一愣,而后慢慢反应过来,甚感受宠若惊,立即招呼外面的侍女: “上酒。” 待酒端上来,绿竹执起酒壶倒了一杯,双手递给曹吉祥。 曹吉祥从她手中小心接过,开心得一口饮尽,只觉这幸福之感生平未有,由衷道: “绿竹,我心里好生欢喜。” 绿竹轻轻嗯了一声,又倒了一杯给他。 曹吉祥接过,又是笑着一口饮尽。 她一杯又一杯的倒,他便一杯又一杯的喝,绝不拂其面子。 渐渐地,曹吉祥喝得微醺,话也变得多了起来: “以前人人都瞧不起我,不拿我当人,叫我狗东西,你却跟他们不一样。绿竹——” 曹吉祥激动的握住了绿竹的手,虽是醉眼朦胧,却瞅见她冷若冰霜,一脸不容亵渎的样子,连忙松开了手。 “你瞧不上我这个样子对不对?你恨我复辟有功,你心里喜欢的是少保那样的人,对不对?我告诉你,什么清正廉洁,什么忠心义烈,什么坚韧耿直,有什么用?在这世道根本行不通!” 绿竹摇了摇头:“我对少保,只有感恩崇敬,没有男女之情。” 第104章 “那你为什么还对我冷着脸?” 绿竹看了一眼门外的侍女。 “是我疏忽了——”曹吉祥恍然大悟,转身向门外的侍女们吩咐:“你们都下去,都下去——” 侍女们应声退下。 再看绿竹,脸上果然多了一丝笑容。 曹吉祥神情激动的揽住绿竹肩膀。 “绿竹,我是真心喜欢你,自从你第一次跟我说话,我心里就发了誓,若我以后荣华富贵,定要掏心掏肺对你好,如今天遂人愿,只要你和我一心,以后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会拼了劲满足你。” 绿竹一言不发,又给他倒了一杯酒。 曹吉祥摆手:“够了够了,不能再喝了,我已经醉了,你病体初愈,也早些歇息吧。” 绿竹也不坚持,放下酒杯,轻声问: “你说——我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你都会满足我?” 曹吉祥听到问题,郑重的点了点头。 “对!你想要什么?” “今天——是少保的头七。” 绿竹那寒玉般的纤手轻轻摸往发间。 “就先拿你的命祭他吧!” 锐利的金簪猛地从发间拔出,乌黑秀发如瀑散开,她举簪往曹吉祥颈中狠狠刺去! 曹吉祥大惊,瞬间酒醒了一半,连忙抬手挡在颈间! 锋利的簪尖刺透了他的掌心,猩红的鲜血流出。 那痛感自手掌传至心里,先前的喜悦欢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失望与愤怒: “你要杀我?” 绿竹举着那簪子死命往里送,奈何她是女子,又生了病,曹吉祥即便喝了酒,也是体力远远胜她的男子,那簪子说什么也送不进去。 他不顾疼痛,抓住簪子一把夺走,用力甩开绿竹! 她一个不稳,摔倒在地。 曹吉祥腾地起身,一双通红的眼眸直盯着绿竹,一步步向她逼去。 “我把你当天人一样供着,恨不得将这世间所有的珍宝捧到你面前,你不仅不珍惜,还想暗杀我!” “哼。” 绿竹唇角泛起冷笑,毫不畏惧。 “你个胡作非为残害忠良的祸国阉竖,人人得而诛之!” “好,好。” 曹吉祥气得浑身发抖,一张脸涨得通红。 “既然你给脸不要脸,那就休怪我翻脸。” 他一把提起绿竹的衣领,粗暴的往床上拖去。 绿竹死命往墙上撞去,但曹吉祥哪里肯让,将她狠狠拖到床上,死死压在身下。 “本掌印就算是个太监,也能作践死你!” 嘶啦—— 她的外袍被扯开。 嘶啦—— 她的中衣被撕破。 滑如凝脂的肌肤现在眼前。 曹吉祥目中□□更浓,俯身往她香肩咬去。 绿竹挣扎不得,羞辱的泪水浸满脸颊,她下了决心,紧闭双目,正要咬舌自尽,外间管事的声音忽然传来: “干爹——” “滚!” 曹吉祥兴致被扰,目中□□变做怒火。 管事太监却不敢滚,磕磕绊绊道: “那个,那个——皇后来了。” ***** 曹府大院。 凤辇停在中央,云罗伞缎下,钱皇后端坐上方。 曹吉祥整理好仪容,奔至前院,朝着凤辇恭敬拜倒。 “参见皇后娘娘,不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 “曹公公免礼。” 钱皇后的声音很是客气,面上也挂着温和的微笑。 “吾此行,是有个不情之请,望公公能通融则个。” 曹吉祥忙道:“娘娘客气,有甚吩咐,尽管交待。” “万岁刚刚复位,后宫妃嫔也才封不久,还有六局一司的老人们,可谓一团乱麻,都需要梳理整顿。吾本就身子不济,更需统一准则秉公办理,才能服众。” 钱皇后顿了一顿,微微前倾了些身子,含笑问道: “吾的难处,曹公公能否体谅?” “自然,自然。” 曹吉祥一边应着,一边狐疑地望向凤辇四周,瞥见青萝和苏尚寝垂手立在后面,顿时猜到了一切。 果然,他听见钱皇后又说道: “听闻你前些日子调了尚寝局两名女官入府,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曹公公乃扶万岁登基的功臣,讨个赏赐也是该的。可坏就坏在,宫女不归司礼监管辖,公公调人不合规矩,吾若允了,实在难以服众。吾素知公公忠心万岁,必不会教吾难做,所以也没告知万岁,自向公公来讨个人情。公公既能体谅,便把人送还与吾吧。” 第56章 西苑 曹吉祥被她的话架在那里,无法拒绝,只好应道: “是。” 绿竹被带到凤辇前时,脸上还兀自挂着屈辱的泪珠,向她跪倒。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钱皇后本是个目瞎耳灵之人,巧就巧在此时的绿竹刚生了一场大病,嗓子变哑,兼又带着哭腔,是以没有听出她就是当初墙洞外施以援手的女孩。 但一听到她哽咽的声音,钱皇后的面容闪过一丝不忍,温声道: “起来吧。” 绿竹起身,走进女官队伍中去,青萝赶紧上前为其拭去眼泪,低声劝慰。 钱皇后仍用客气的语调向曹吉祥道: 第105章 “多谢公公。待晚间见了万岁,吾自会为你求取其他赏赐。” 说完,她纤手一挥。 “回宫。” 凤辇抬起,一众宫人浩浩荡荡离开曹府,回往宫中。 路过宫门口,青萝看到高春风,向其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高春风回之微笑。 回至坤宁宫,钱皇后被左右搀扶着下了凤辇。 青萝拉着绿竹一起跪下,齐声道: “多谢皇后娘娘大恩。” “唉。”钱皇后叹息,“虽救了你们,可他若去宫外买别的女子,吾又能奈之何?天下苦命女子这么多,吾又能救得了几个?” 众人默然。 “回吧,你们以后少招惹他们便是。司礼监与朝堂政务紧密相连,很多时候,吾也不好说什么。” 钱皇后交待完这句,便进了坤宁宫。 绿竹被青萝和苏尚寝扶着回到尚寝局,青萝给她换衣梳头,苏尚寝在旁好言劝她: “胳膊哪能拧得过大腿?他位高权重,连朝中大臣都要看他脸色,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官,拿什么和他斗?” “我知道斗不过,只想一命抵一命。” “一命抵一命?天真!你死了,你家人呢?你的好姐妹呢?他要真出了事,跟他绑在一条绳上的人,能不报复她们?” 提到家人,绿竹原本坚硬的神色终于松开,变得有所顾忌。 “对喽,多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姐妹,以后再别这么傻了。我知道你对万岁有心结,可话还是要说到前边,不管你有多怨多恨,以后见了万岁,都不可表露半分。曹吉祥要整你们,还需要找个理由,万岁要怒了,处死你们,只是一句话的事!” 绿竹闻言,面露愧疚,轻轻握住青萝的手。 “抱歉,是我没想周全,差点连累到你。” “不打紧。” 青萝回握住她的手,对她浮起一个理解的笑容。 “这就对了。” 苏尚寝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 “有时人活在世上,选择容忍,选择低头,选择让步,不是因为害怕或者软弱,而是为了保护自己在意的人。只要有在意的人,你就豁不出去!” 青萝被勾起思绪,担忧地问: “月人姐姐怎么样了?他们如今是个什么处境?” 苏尚寝便给她们讲起近期宫中局势: 太上皇朱祁镇复位后,改元天顺,重立钱氏为后,沂王朱见深改名朱见濬,晋其生母周氏为周贵妃,夺门之夜生子的万氏被封为宸妃…… 而朱祁钰则被剥夺帝号,降为郕王,原配废后汪氏为郕王妃,已故皇后杭氏及贵妃唐氏一干人等,皆被革去封号。 月人也沦为侧室小妾,跟着朱祁钰在西苑居住,被朱祁镇派兵看守,软禁在内。 听到这个结果,青萝微微松了口气: “还好,西苑比南宫舒服多了,月人姐姐不至于太受罪。” 绿竹则追悔不已:“我当初就不该多此一举救他,冤杀少保不说,还连累了月人姐姐。” “唉。”苏尚寝感慨,“这人又没开天眼,哪会料得到以后?再说了,就算当初你不救他,他也不见得就会死去,该来的还是会来。” “对啊。”青萝也宽慰她,“复辟又不是你支持的,有太后在,就算那天你没去,也早晚会把他接回来。” 绿竹点点头,内心的自责少了些许,又问: “那我们是不是再见不到月人姐姐了?” 苏尚寝道:“好在西苑不像当初的南宫,大门还是开着,只要有手令,便可出入其中。你们若想见她,倒也不难,待养好了病,我派你们去西苑送果就是。” “多谢尚寝!” 自此绿竹便有了动力,一改之前的颓靡,一心康复身体。 苏尚寝也去尚食局,靠着自己的面子,给她要了些药膳回来。 绿竹的病很快痊愈,苏尚寝便安排她们往西苑送果。一开始两人根本进不到内院,每次将果盒交给管事的嬷嬷后,就被请出院去。 好在青萝在人际上向来有一手,一张小甜嘴捧得嬷嬷很是开心,一来二去的熟了,与她们也亲昵起来。 这日,出得西苑时,青萝趁着嬷嬷高兴,悄悄递给她一片金叶子。 “嬷嬷,行个方便呗。” 一见那黄灿灿的金叶子,嬷嬷两眼放光,瞅着四下无人,赶紧揣进怀里。 “什么事?” “从前的华嫔,就最近常向你打听的沐月人,是我们结拜的好姐妹,通融通融,安排个时间让我们见她一面呗。” “见人?这——不合规矩呀。” “哎呀,好嬷嬷。”青萝拉着她的手臂撒娇,“行个好嘛,只要你让我们见她,出来之后,我再给你一片金叶子。” 嬷嬷摸摸怀里的金叶子,顿时下了决心。 “好,不过你们可别外传,免得生出事端连累了我!” “当然!” 三人约定,明日午时,趁着那些侍卫宦官换班人少的时候,她们再过来探望。 到得第二日,那嬷嬷果然说话算话,早早的在门口等候。 两人一到,嬷嬷便引着她们进了内院,指出月人的房间。 ***** 彩色的丝线穿梭在锦缎上,月人手持银针,灵活的绣着一只小老虎。 第106章 那是她给自己未出生的孩儿绣的肚兜,望着逐渐成型的小老虎,她的脸上不禁露出笑意。 “月人姐姐!” 门口响起青萝和绿竹的声音。 月人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抬头一看,见到那两个熟悉的脸庞,不由得又惊又喜: “青萝,绿竹!” 她连忙放下手中活计,奔至门口,抓住她们的手,直到清楚的感受到那体温,才肯定道: “真的是你们!” 说完,她一把抱住她们。 青萝和绿竹也回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我们来看你啦。” 月人得见亲人,湿了眼眶,声音也变得哽咽: “见到你们真好。” 抱了好一会儿,三人才松开彼此。 青萝拎起手中果盒,冲她笑道: “来,看看我们都给你带了什么。” 她拉着月人往圆桌旁坐去,打开盒子,一一捧出里边的各色鲜果。 “你怀着孩子,胃口应该不好,多吃点水果,可以开开胃。” 青萝拿起果盘里的小刀,给她削起水果来。 绿竹瞥见床上的肚兜,拎着看了一眼,笑道: “想不到姐姐还会针线活。” “也是最近才学的。”月人微笑,“听说从前钱皇后被关在南宫时,常常做针线换钱,来补贴用度,我想着以后的日子定不比宫里,不如提前适应。” 青萝忙道:“姐姐若缺钱了,尽管跟我们说,以前的金叶子金瓜子还剩好些呢,你有身孕,千万别累着自己。” 月人摆手:“不用不用,我也只是随口说说,我被关在这里,能花什么钱?” 绿竹神色一黯:“姐姐受苦了。” 月人倒是淡然:“没什么苦不苦的,离开高位,反而少了勾心斗角,不用再提心吊胆会被人算计,简简单单的,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手指无意间摸到项上的长命锁,不禁怅然: “就是见不成爹娘了。” 她望向窗外,想起上元节那晚,还满心期待着生下孩子,早日和爹娘团聚。 可如今…… 她低低一叹,眼睛有些酸涩。 绿竹俯身从背后抱住她,将头放在她的肩膀上,柔声道: “我们会经常来陪你的。” “嗯。”她哽咽着点头。 青萝将削好的雪梨切了一块,送到她唇边。 “来,吃口甜梨,换换心情。” “嗯。” 她低头咬下,慢慢咀嚼。 青萝蹲下身子,小脑袋贴着她的小腹,作出一副聆听的模样,故作惊讶: “哎呀,我的小侄儿说话了!” “啊?” “他说娘亲要多吃点,每天开开心心的,我生出来才会白白胖胖健健康康。” 月人被她逗笑,伸指点了下她的额头: “才不到三个月的孩子,哪里就有声音?” “真的!”青萝一本正经,“他还说娘亲怀我辛苦了,等他出世,一定好好孝敬娘亲,所以娘亲一定要好好的。” “辛苦倒不怕。”月人摸摸自己小腹,目光里满是慈爱之情,“只盼他能早点出生,好和我做个伴,不再寂寞。” 绿竹听了,不解道:“万——郕王他不陪你吗?” “哪里是他想陪就可以陪的?” 月人透过窗,苦笑着望向东侧的殿宇: “他是这里面最不自由的。” 青萝和绿竹循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里有两名宦官专门把守,凡出入的人员都要盘查。 “自打搬出宫来,我就再没见到他。”月人幽幽道,“也不知道他的病好些没。” 青萝站起身来,凝望着东侧的殿宇,想起那个精致的摩睺罗,也幽幽道: “我还没当面谢谢他。” 顿了一顿,她又道:“我要去看看他。” “你不怕被罚吗?”月人道。 她微微茫然:“怕,但我还是想去看看他。” 第57章 扼芽 “可那里有人把守,你如何进得?”月人问。 青萝不假思索道:“使钱嘛。” 绿竹摇摇头:“这可不是钱能解决的事。” “那——”青萝想了想,道:“我就说是万岁派我来送东西的。” 她本随口一说,不想绿竹听了,竟认真的点了点头。 “倒是可行,他们定会放你进去。” 绿竹所料丝毫不差。 当青萝这么做时,门口领头的内侍看着她手中的果盒微微一笑,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姑娘放心去,我们一定给你把好风。” 不仅如此,那领头内侍还将里面的小宦都招呼出来,给她留足空间。 待她进去后,有小宦不解:“为什么她进去了,我们都要出来?” 领头内侍道:“你们要想活命,就别多问,只当自己是瞎子是哑巴是聋子,来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咱们看不见,也听不着,更不知晓。” 众小宦听了,再也不敢多言。 青萝提着果盒进得殿内,一眼便看见朱祁钰靠在床榻上,似在思索着什么。 阳光透过窗棂洒下,他的气色好了很多,一个人静静靠在榻上,往常的锐利锋芒消失殆尽,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老虎,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反愈来愈趋向于猫咪的慵懒优雅。 第107章 没有了压迫感,自然也就没了畏惧感。 他在她心里,陡然变得安全许多,心生怜悯,愿意亲近。 第一次,她生出冲动,想轻轻抱抱他,给他点安慰。 “万岁。” 她脱口而出,叫完之后方发觉不妥,连忙捂住嘴巴,看看外面无人,才放下心来。 他闻声抬眼,目光平静:“小青萝,你来了。” “月人姐姐关心你的病。”青萝提着果盒走至他跟前,又补充道:“那个摩睺罗我很喜欢,也想当面来谢谢你。” 他轻轻嗯了一声:“喜欢就好。” “月人姐姐让我给你带话,肚子里的孩子她会好好养,让你放心,注意身体。”青萝坐到他对面。 他又轻轻嗯了一声,目中划过一丝悲凉: “一子之差,满盘皆输。” 见他情绪低迷,提不起兴趣的样子,青萝有心宽慰他一番,便笑道: “我昨晚又做了梦。” “什么梦?”他问。 她开始绘声绘色的讲起来:“我梦见土地公公又来找我,他说:小青萝,你是见过真神的人,有些话,只有你能传。我就奇了:什么话?向谁传?他说:这两日九重天的星象有变,看来地面的帝星已经移位。他刚说完这两句,我就急得质问他:既是玉皇大帝的元神转世,怎还能帝星移位呢?你们这些神仙是怎么当的?” 他自嘲一笑:“是呀,为什么呢?” “土地公公说:你有所不知,玉皇大帝之所以放了一息元神下凡,就是想尝一尝人间七苦,怨憎会、爱别离,他都已经尝过,现下轮到了‘求不得’,所以才有帝星移位权力更迭的事情发生。而这皇位,恰恰就是他的‘求不得’。哦~我恍然大悟,土地公公又说:这息元神能否修行成功,关系着小老儿的前程,可星象显示,这几日他意志低沉,小老儿唯恐坏事,所以才来托你给他带个话:只要耐心勘破此关,放下心中执念,将来寿终正寝之时,便是返回天庭之日。” 青萝讲完,眨巴着眼看向他,温声道: “您呀,过去的事就别再想了,该放则放,俗话说,树叶还有相逢处,岂可人无得运时?这人生起起伏伏,总会有高有低,过好眼前才是要紧。也只有这样,您才能得道成仙呀。” 他身子向前倾了倾,伸手轻抚她的脸颊,唇角终于勾出浅浅的笑意,只是那笑意,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意味: “不愧是我最喜欢的小青萝。” 她没有躲开,任由他轻抚。 那个摩睺罗,她实在太喜欢了,即使以后都得不到他的赏赐,她觉得这会儿哄哄他,也是值的。 她读不懂他脸上的笑,想起地上的果盒,俯身打开,拿出里面的雪梨。 “我记得你爱吃冬梨,特意给你带了一个。” 放眼望去,这屋里摆设简陋,哪见什么水果刀? “忘了带水果刀,你先凑合着吃,吃完了,我讲个笑话给你听。” 她用袖子仔细擦拭干净,才将那梨递到他面前。 他却不急着接,目光从掌心中的梨,缓缓扫到她的脸上。 “小青萝,你觉得我对你好吗?” “好呀。”她不假思索地答,“你送了我最喜欢的摩睺罗,这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礼物。” “好,那看在我对你还算好的份上——” 他话锋一转,直视她的双眸,探询的目光里透着犀利: “小青萝,老实讲,你是不是他派来杀我的?” 咣—— 掌心的梨掉落在地,滚出好远。 她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他”是谁,又为什么是“杀”。 她也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假借万岁之名,可以顺利进来。 “他是给了你无法拒绝的好处,还是用月人的性命来威胁?” 他的声音晃荡着飘入她耳中,明明两人坐得很近,却仿佛隔得很远很远。 山水画插屏再特别,也只是摆件中的一个,和其他铜胎掐丝珐琅制品并无什么本质分别。 他会驻足,会喜欢,会留恋,却不会倾注感情寄予信任。 在他心里,她是素来看重好处的,或者会为姐妹去求他的,唯独不会觉得,她愿顶着被罚的风险来看他。 纵然她是他最喜欢的小青萝,又如何? 摆件始终是摆件,不值得。 瞧她不说话,他微微笑道:“你放心,我不恨你。比起别人,我倒宁愿死在你手里。他能让你用这种方式来送我一程,我倒也感谢他。” 她一言不发的起身,捡起那只滚落的雪梨,复又坐回到他面前,双手握着它,连擦也不擦,混着上面的灰尘,默不作声的啃了起来。 一口口的啃,一下下的嚼。 仿佛吃得不是雪梨,而是自己某种情绪。 直到果肉啃了个遍,最后只剩个核,她才拎着那核给他看: “喏,一点毒也没有。” 他静静看着她,明白了一切,眼神像评理那天似的起了变化,静海之下蕴出无声波澜,自眸底泛起隐隐的水雾,轻轻地应: “嗯。” 她看着那核,不知为何,鼻子有些泛酸: “可是只剩下核,也给你吃不成了。” 他静默片刻。 “不打紧,我心里吃了。” 第108章 见她低着头不说话,他又主动笑问: “你准备了什么笑话讲给我听?” 她呆呆地摇摇头。 “忘了。” 他又静默片刻。 “不打紧,我心里笑了。” “嗯。” 她木然地点点头,站起身来: “我去找月人姐姐回话了,你好好养病吧。” 说完,她转身向外走去。 “小青萝。” 他在背后唤。 “嗯?” 她侧过头来。 “谢谢你。” 这三个字出口。 “不客气,应该的。”她顿了顿,像是对自己说:“毕竟,你送了我摩睺罗,那是我最喜欢的礼物。” 言毕,她回身继续向门外走去。 “小青萝。” 他又在背后唤。 “嗯?” 她又侧过头来。 “对不起。” 另外三个字也出口。 “不打紧。”她依旧语气淡淡,又像是对自己说:“你送了我最喜欢的摩睺罗,看在它的份上,我不会介怀的。” 抬眸时,院落一角的黄葛树落入眼帘,在春风的吹拂下,枝干钻出粉绿的嫩芽,嫩芽支棱着向春风迎去,谁知触碰到的那一刻,却被风力卷飞,飘飘荡荡的向下坠去。而当春风停下,驻足在此时,它已洒落一地,枯萎破碎。 芽生即逝,浮光幻影。 “万幸。”背后传来他低低的声音。 讲完这两个字,他再没有开口。 她犹疑了下,终是没有问他万幸的是什么,深吸一口气,迈步跨过门槛,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线中。 那是她见朱祁钰的最后一面。 因为第二天,就传来了他病逝的消息。 有传言说是朱祁镇派了宦官蒋安将他勒死,青萝无从考证真相,但她知道,他一定不是病死的。 昨日,他的气色明明很好,声音很足,各方面都在朝痊愈的方向发展。 然不论其中有何蹊跷,青萝都无暇去想,因为,还有新的消息: 朱祁钰一死,柳暮烟就被指证假孕固宠,接着朱祁镇下令安排殉葬事宜。 除了废后汪氏育有两女,又曾对废立太子一事仗义执言,被大学士李贤和钱皇后力保下来,余下妃嫔一律作为朝天女殉葬。 包括月人在内。 按例,朝天女们在用完最后一顿美餐后,会被集中到一个封闭的房间,里面悬挂着一条条白绫,系好了死结,待朝天女的脑袋一放进去,太监就会抽走她们脚下的椅子,勒死断气。 有不配合者,便直接灌一杯毒酒,毒发身亡。 总之,要么吊死,要么毒死,都逃不过一个死。 一想到月人会被如此对待,绿竹和青萝忧心如焚,十万火急的往坤宁宫奔去。 柳暮烟假孕,月人却绝不是,找钱皇后阐明详情,求她保下月人的性命! 两人没命的跑,转过弯来,终于来到坤宁宫前,迎面却碰到朱祁镇的龙辇。 青萝连忙拉着绿竹跪下。 随行的宦官蒋安立即喝道: “放肆!哪个局的?慌里慌张火急火燎,要惊了圣驾——” 他的话未说完,朱祁镇的声音传来: “落轿。” “是。” 蒋安赶紧停止训话,侧身扶着朱祁镇走下。 只见朱祁镇径自走到绿竹面前,俯下身子,凝视着她。 “抬头。” 绿竹依言抬起头来,与他目光相接。 他唇角勾起,眸中泛起惊喜: “果然是你。” 绿竹一怔,而后反应过来,他是认出了自己。 青萝依旧跪在地上,悄眼看去,只觉朱祁镇虽和朱祁钰一样带着王室贵气,气质却大相径庭。 朱祁钰的眼神透着精光,雷厉风行,整个人就像一把泛着寒光的宝剑,有棱有角,张扬夺目。而朱祁镇的眼神却温和许多,看起来春风和煦,更像一块温润的玉石,细腻圆滑,润泽内敛,将所有锋芒暗藏其中。 朱祁镇温柔的扶起绿竹,温声问道: “跑得这么急,是为何事?” 绿竹缓过神来,连忙抓住他的衣袖,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万岁,求你,别让月人姐姐殉葬!” “月人?” 他微微侧过头,是向蒋安询问。 蒋安本在旁边看得一愣一愣,听到朱祁镇问话,立即回答: “回万岁爷,郕王年前纳的美人里,有个叫沐月人的。” “哦。” 朱祁镇点点头,再转向绿竹时,脸上满是为难。 “殉葬是□□定下的规矩,朕不能不循呀。” “不。”绿竹摇头,“她有孕在身,只是为了稳妥,才没有记录在案,万岁明察,按例她可以不死的!” “有孕?” 第58章 花凋 朱祁镇又微微侧过头,还是在询问蒋安。 “奴婢这就让人去查。” 蒋安退后两步,向一名内侍耳语一番,内侍立即转身跑开。 这边绿竹复又跪下,扑通扑通向朱祁镇磕头: “万岁,时间来不及了,求您先保下她,过后再查!” 朱祁镇赶紧去扶她:“快快起来,你救过朕——救过我的性命,在我面前,不必这般见外。” 第109章 绿竹却不肯起,哭求道: “万岁若真念奴婢的好,就请答应奴婢的请求,不然,奴婢就不起来。” 她心里很清楚,朱祁镇能亲自来扶,对她温声软语,是存了好感之故。 这点好感,是她如今最大的本钱,她必须好好利用。 只要能救下月人的性命,家人之死,于谦之冤,她都可以先抛到一边,甚至放下对他的怨恨。 她哭得泪光涟涟,楚楚动人,目中满是哀怜,朱祁镇面有不忍,伸出衣袖帮她拭去眼泪。 “好,好,我应了你便是。” “谢万岁。” 绿竹和青萝同时大喜。 朱祁镇转头看向蒋安,目光如炬: “你速速带着她们去西苑,宣朕的旨,沐月人不必殉葬。” 蒋安会意:“万岁放心,奴婢一定办妥此事。” ***** 绿竹和青萝死命狂奔,蒋安落在她们后面,气喘吁吁的招呼: “两位姑娘,慢点,慢点,奴婢跑不动了。” 他停在原地,弯着腰大口喘着气。 青萝一向腿脚灵活,快步跑回他身旁,拉起他的手臂向前。 “公公,救人要紧,您坚持坚持。” “好,好。”蒋安无奈迈步,忽地脚下一崴,跌倒在地,“哎哟!” 青萝赶紧扶他,绿竹也奔回帮忙。 “我这把烂骨头真是不中用。”蒋安连身子都有些站不稳。 绿竹和青萝满脸焦急,又不忍怪责,只能一左一右搀着他向前,不住鼓励: “公公,忍忍,再忍忍。” 就这样行动艰难的到了西苑,一过了大门口侍卫那关,绿竹和青萝便松开了他,径往月人住处奔去。 厢房,月人呆坐在窗前,眼底一片黯淡。 绿竹和青萝奔至门口,看到她后,同时松了一口气。 “月人姐姐!” 月人闻声回首,黯淡的眸子里泛起轻微的波澜。 “你们来了。” 两人到她身前,一左一右拉住她的手,青萝笑道: “放心吧,绿竹向万岁求了情,你已经平安了。” 月人微微怔了下,而后凄然一笑,站起身来,挣开她二人的手,缓缓往屋外走去。 绿竹、青萝不知其意,便也跟在后面,只见她到了庭院当中,立住脚步,抬头望向红墙外面的天空。 “开春了,树也结了新芽,再过段时间,桃花就开了吧?” 青萝点头:“可不是嘛,花开花落又一年,希望咱们往后也都平平安安的。” 月人却叹了口气:“花落了还能再开,这人要能像花一样多好啊。我记得,家乡的桃花开得很美,好想再看一看桃花呀。” 青萝安慰:“那有什么大不了,等过一阵花开了,再让绿竹跟万岁求求情,我们带你去园子里看。” 绿竹黛眉微蹙,琢磨着月人的话,只听月人又幽幽地问: “你们说,人没了——会去哪里呢?” 青萝不解:“你今天怎么了?怪吓人的,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绿竹却眉心一跳,身子一抖,声音发颤地叫了一声: “月人姐姐。” 月人回过头来,目光落在她们身上。 “青萝比进宫时长高了,绿竹的气色也比进宫时好多了。日子过得真快呀,回想咱们进宫的那天,就像昨日才发生的一样。能遇见你们,真好。还能看到你们,真好。你们没有成为妃子,真好。” “外面冷,回去吧。”青萝上前扶住她,“你怀着身孕呢,别受了寒。” “不。” 月人挣开她的手,步子虚浮的往院门口迈去。 “让我再看一眼这世间,好想——回到墙外面呀。” 话音一落,不等她走到门口,肚子忽然一阵剧痛,砰地摔倒在地。 “月人姐姐!” 青萝和绿竹快步上前,将她扶住。 月人身子弓起,似有万千虫蚁在腹内啃咬,痛苦难当,她双手胡乱的抓着胸前的长命锁,不住地哀声□□。 “月人姐姐,你怎么了?” 青萝惊慌失措,抬头去看绿竹。 绿竹此时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青萝登时明白过来:“他们给你喂毒酒了?不可能!我们求过万岁爷,万岁爷答应了,这一定是他们搞错了。” 她越说哭腔越浓,到后边泪水夺眶而出,肆虐脸庞: “月人姐姐你忍着点,我这就去找医官救你。” 青萝松开她,转身就要往外跑,袖子却被月人一把拽住。 “别走。”月人低唤,“我入宫时,是你们陪着我,现在要走了,你们就陪我这最后一程吧。” 青萝和绿竹忍痛点头,两人一左一右,陪在她身边。 灰蒙蒙的天际乌云密布,一片阴沉,月人仰面长叹: “老天爷,你对我好狠呐。不管我怎么躲,你都不肯放过我,就连我肚里的孩子,也不放过他。我一生坦荡,从不害人,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月人脸色苍白,泪珠滚滚而落,哭得肝肠寸断之时,忽觉眼前一黑,惊道: “天怎么突然黑了?你们还在吗?” 她伸出双手寻摸青萝、绿竹,两人赶紧抓住她的手,握在掌中。 第110章 “在,我们在。” 月人眼神涣散,意识开始模糊。 “这是哪儿啊?” “这是皇城西苑,你的寝殿。”绿竹答。 “不。”月人摇头,“不,这是坟墓,是棺材,你们俩快点逃,逃得越远越好。你们要活着,替我活着——” “好,我们逃,我们逃。” 月人点点头,又开始全身颤抖,整个人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儿,讲话断断续续: “我、我好怕,真的好、好怕......” 她死死抓着她们的手,呼吸越来越困难,奄奄一息,看起来痛苦之极。 “别怕,别怕。” 绿竹抱她在怀里,握紧她的手。 青萝心疼不已,却不知该如何减轻她的痛苦,忽地想到一处,问: “月人姐姐,我给你讲个笑话,好不好?” 月人此时已说不出话,艰难地点了点头。 青萝擦掉眼泪,调整了下情绪,清了清嗓子,讲道: “话说有三个姑娘同一时间进宫,三人一见如故,就结拜为异姓姐妹。大姑娘美丽富贵善良大方,说以后缺钱了,尽管找我要。二姑娘冰雪聪明足智多谋,说以后有什么事,我来想法子。可这三姑娘调皮爱玩,贪食嘴馋,没有什么特长,便说:以后有毒酒,我来替你们喝。” 月人听罢,唇角微微一挑,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闭上双目,溘然长逝。 “月人姐姐!月人姐姐!” 青萝、绿竹齐声痛喊,却怎么也唤不回她,眼睁睁看着她没了气息,感觉她的身体一点点的变冷。 两人摧心剖肝,悲恸欲绝。尤其是青萝,她不像绿竹经历过战乱,第一次亲历人的死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难以自己。 迟来的蒋安厉声责骂着办事的内侍,内侍不住去扇自己耳光。 这些她们无暇顾及,此时此刻,她们只知道,一向疼爱她们的姐姐走了,再也回不来。 也不知哭了多久,两人哭得累了,连嗓子都变哑了,蒋安才小心上前,命人抬走月人的尸体。 她们被迫撒开手,眼巴巴看着他们将月人往门外抬去。 吧嗒。 在抬出门槛的那一刻,一件物事自月人身上滑下,跌落在地,正是那个集百家之力打造的长命锁。 锁的反面朝着上方,露出那熟悉的四个字: 长命富贵。 青萝快步上前,拣起那长命锁,小心擦拭,珍重放于怀中。绿竹也来到她身边,一起倚着门柱,一点点目送着月人远去,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 “两位姑娘,咱们回宫吧。”蒋安上前提醒。 两人无力地点点头,踏出门槛,随他一起回宫。 路过一处时,正巧碰见一众妃嫔被集中在一间大殿内,房梁上挂着一条条白绫,内侍们催促着她们快点踩上椅子,将白绫往脖颈上套。 而这些妃嫔里,柳暮烟和唐贵妃赫然就在其中。 看见她们,青萝和绿竹不由得停步观看。 殿内哭声一片,朝天女们抽抽噎噎,柳暮烟被赶到椅子上,双手握着白绫,不甘的哭喊: “爹爹!姑姑!说好的荣华富贵,说好的母仪天下呢?机关算尽,到头来,竟是稻草人放火——害了自己!害了自己呀!” 旁边的唐贵妃则是心如死灰,形如槁木,怔怔流下眼泪: “修短有数兮,不足较也。生而如梦兮,死者觉也。先吾亲而归兮,惭予之失孝也。心凄凄而不能已兮,是则可悼也。” 望着她们的惨象,绿竹表面平静,内心却是一片悲凉。 眼看阴云压顶,马上就要下雨,她想拉青萝走开,谁料青萝像个木头般一动不动,只怔怔站在那里,望着这一切。 蒋安无奈,只好让人取来一把大伞,打在她们头上,由着她们观看。 只见殿内所有朝天女准备就位,内侍一声高喝: “上路!” 一众朝天女哭着钻进套里,底下内侍立即撤去椅子。 轰隆—— 一道惊雷响彻云霄,闪电照亮整个大地。 蝤蛴似的脖颈登时被白绫勒紧,青葱玉指一顿乱抓,花一般的脸庞瞬间变得紫青,灿如繁星的眼睛立刻布满血丝,似要挤出眼眶,原本浸了蜜的嗓子再难发出声音。 整个大殿,仿佛地狱炼场。 狂风肆虐,暴雨如注。 像奔腾咆哮的野马,像汹涌翻滚的海浪,席卷着娇嫩的花花草草,似在合奏一曲悲歌。 一时间,园内柳条乱摆,花枝摇曳。碧绿的树叶漫天纷飞,芬芳的花瓣飘零盘旋,两者交错,如在合跳一首哀舞。 一个个如花似玉的女孩,被白绫吊在半空,像皮影人一样轻轻飘荡,无法做主自己的命运。 那噼里啪啦的风雨声、殿内女孩的痛苦声,充斥着青萝的耳朵。 那随风飞舞的花叶、吹折的枝干、飘荡的女孩,填满了青萝的眼睛。 幼年记忆里模糊的画面,又涌了上来。 幽深的地下,封闭的木箱。 恐惧的死亡。 如影随形。 她抬头望,这四方的院墙,四方的天,越看越觉得像一口大棺材,要吞噬掉她的大棺材。 朝着她挤压,挤压...... 逼得她窒息。 风停,雨止,人不再动。 第111章 像是棺材合上了棺盖。 扑通—— 青萝眼前一黑,晕倒在地。 第59章 红墙 皇宫。 绿竹一个人漫无目的的走着。 晕倒的青萝被人送回了尚寝局,她却不愿回去。 像是在惩罚自己。 她顶着微湿的头发,穿着微湿的衣服,故意走在风口里,任由那冷浸浸冰凉凉的气息钻入她的肌肤,四肢百骸,扩散至全身。 最好结冰,最好冻死她,不,是结成冰刀,一点点的刺死她。 她是如此的恨自己。 为什么不早点去找朱祁镇??? 如果她当初肯把个人恩怨抛到一边,早些到朱祁镇面前亮明身份,那借着他的偏爱,就能保下月人的性命! 不至于来不及。 啪! 她重重给自己一耳光。 啪! 一耳光远远不够。 啪!啪!啪! 脸颊渐渐出了红印子,火辣辣的烫。 她好恨,恨到想杀了自己。 恨到需要借由这种幼稚无稽的方式来惩罚自己,才能好受一点。 过路宫人纷纷侧目,对她投来不解的目光。 她视若无睹,就这么一边走,一边打。 不知不觉,到了长安宫,前方一个熟悉的人影进入视线。 柳尚仪。 哦,这里是柳暮烟从前的寝宫。 看来她也在悔恨。 另一种悔恨。 果然,柳尚仪站在长安宫外,双目噙泪,撕心裂肺的喊: “烟儿,是姑姑害了你,姑姑害了你呀!我不该给哥哥写信,让他送你进宫,什么皇家富贵,什么光耀门楣,都是过眼云烟,说没就没,说散就散,不仅折了你的性命,还折了你肚里孩儿的性命!” 从她身后经过的绿竹闻言,猛地停下动作,回过头来: “什么?她是真孕?” 柳尚仪没有看她,望着长安宫自嘲的狂笑: “哈哈哈哈,真的被冤为假的,竟也会报应到我头上!可笑我柳安宁,自许精明老练通权达变,偏偏对这个死局束手无策,不管你有孕没孕,都是死路一条,死路一条呀!” 绿竹脑内轰地一声炸开,瞬间回想起先前不曾注意到的细节: 她哀求朱祁镇时,他听到有孕二字,问询蒋安的眼神。 那个被蒋安支开的小太监,是去复查?还是报信? 还有离开之前,蒋安与朱祁镇对视的目光,他说万岁放心,放的什么心?他说办妥此事,又办的是什么事? 以及,为什么月人姐姐会被单独喂毒酒?而其他妃嫔,直到她死后才被聚集起来吊杀?殉葬的时间晚她那么久,说明月人姐姐是提前死的!!! 一个可怕的猜想浮起,凉意自心底悠地生出,比身上的寒意更冰更冷。 绿竹一把抓住柳尚仪的衣领,颤声问道: “你什么意思?柳暮烟假孕是被冤枉的?为、为什么要冤枉她?” “哼。” 柳尚仪迎视着她的眼睛,一声冷笑。 “枉我从前以为你目达耳通颖悟绝人,还把你当个要紧的对手,没想到却这么糊涂!也不想想,当今皇帝视郕王如仇人,怎会让他的种生下来?” 轰——她的脑袋又是一炸。 那个猜想被印证。 她松开柳尚仪,颤巍巍的后退两步,也自嘲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原来——早点也没用,多早都没用,横竖都是死!都是死呀!” 绿竹笑出眼泪,只觉心口那丝凉意蹿遍全身,冰麻麻的,寒飕飕的,令整个人变僵变硬,变灰变暗。 “对呀,都是死。”柳尚仪喃喃道,“喜欢的,讨厌的,亲近的,仇恨的,依附的,踩踏的,都是死,都是死!” 她抬起灰暗的眸子,重新望向长安宫。 这座承载了她侄女荣华的地方,曾见证了她们姑侄的欢笑和温情,希望与畅想。 如今,皆是一场空。 “烟儿,别怕,姑姑陪你。” 话音一落,她一个箭步蹿出,一头朝那鲜艳的红墙撞去。 砰! 头颅在墙面上晕出一朵血花,和红墙融为一体。 她的人犹如一摊泥般缓缓下坠,最后倒地不起,再也发不出气息。 绿竹震在当场,久久说不出话来。 很快,负责打扫卫生的直殿监派了一群内侍过来,指挥的指挥,抬人的抬人,洒水的洒水。 而她,仿佛被抽去灵魂,整个人空空荡荡,也像一摊泥般,身子一点点下坠,蹲坐到地上,抱紧了双膝,像个无助的幼童,没有方向,没有希望。 渐渐地,天色变暗。 宫墙的血迹总算洗净,看似恢复如常,忙活完毕,一名掌司宦官注意到了她,走到她面前,问道: “哪个局的?蹲这儿干嘛?” 她不出声,只发着呆,身上的凉,心里的凉,充斥着她,包围着她,令她无法动弹,亦无法开口。 见她没有回应,那掌司宦官瞬间恼了: “嘿,你是耳聋啦还是嘴哑了?再不答话,小心爷爷嘴巴子抽你。” 一个温和的声音提醒:“掌司,她是尚寝局的,咱们还是别管了吧。” 掌司宦官不屑:“哼,尚寝局又如何?我新认了曹公公为干爹,还怕她们不成?” 第112章 听到曹公公三个字,绿竹终于有了反应,眼神如两道利箭般朝他射去。 “呵,还敢瞪我?今天爷爷就让你知道知道,什么是规矩!” 掌司宦官眉毛一竖,扬起巴掌便要朝她打去,一只手腾地从后伸来,拽住他的手腕,他回身瞪去,正是刚刚出声提醒自己的那名内侍。 “找死呐?敢拦着我?” 那内侍低着头,侧着身子,刚好避开了绿竹的视线,向一侧指了指: “掌司,蒋公公来了。” 掌司宦官望去,蒋安揣着一个拂尘踱步而来,令人讶异的是,身后还跟着几名内侍,抬着一个空轿辇。 他赶紧换了神色,带着手下恭敬拜去: “蒋公公。” 蒋安也不理他,径直来到绿竹身前。 “叶典苑。” 他这名五品随堂大太监,朝她这个七品小典苑,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 “万岁召您过去,请上轿吧。” 这一幕看呆了直殿监众人,掌司宦官后怕不已,向刚才提醒自己那人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 绿竹却置若罔闻,又呆呆的望向那堵墙,怔怔的问: “你知道宫墙为何这么红吗?” 蒋安有些莫名,但还是微笑答道: “自然是因为工匠刷的漆好。” “不。” 绿竹摇摇头,眼底一片苍凉。 “因为——它是鲜血染就的。” ***** 乾清宫。 热腾腾的水汽氤氲着绿竹麻木无波的脸庞,她呆呆的坐在浴桶里,任由两名小宫女为她细心擦洗。 沐浴完毕,换上崭新的华服,坐在梳妆镜前,继续由着她们给自己梳头、擦粉、抹胭脂。 直到坐在前殿等候,她都像个木偶般,静静发呆,一言不发。 吱呀—— 殿门推开,有人走进。 绿竹似没听见一般,仍呆呆的坐在那里。 脚步声近,他到了她跟前,细细打量起她。 沐浴过后的绿竹,脸上掩饰肤色的脂粉已全部洗去,露出原本的雪白面庞,显得那清丽容颜愈发夺目,美得令人发指。 遮掩的乌云消散,明月真容显现,这一刻的震撼,狠狠冲击着心扉。 “原来你这么美。” 他由衷感叹。 听到了他的声音,她条件反射的抬头,正对上他那张含笑的脸,以及眸底的惊艳之色。 而她的一双眼睛通红通红,双手暗暗握成拳头。 按规矩,见了皇帝,她应该跪下行礼。可一见了他,她满脑子便是月人死去的场景,一点都不想跪。 朱祁镇倒是没有丝毫介怀,反而轻轻扶住她的肩膀,面现歉疚: “我听蒋安说了,生死有命,你切莫太过伤心,办事的那些人我都罚过了。月人有孕,实在可惜—” 提到她的时候,朱祁镇微微侧过头,目光有一丝躲闪。 “我已经吩咐过,将她以正妃之礼下葬,封她的父亲为锦衣卫千户,家族世袭。” 绿竹内心一声讽笑。 既想斩草除根,又想在她面前扮好人,真是难为他费心演戏了。 “你放心。” 他回过头来,看向她时,眼底那丝躲闪化作真挚: “我会厚待她的家人。” 她不愿与他对视,微微撇开头去,目光落在旁边的桌子上,那里有一个果盘,果盘有一把精致的小刀。 那刀柄长两寸,是高级黑檀木雕成,那刀刃长四寸,是上好的精钢制成,光滑如镜,泛着泠泠寒光。 寒光照进她的眼睛里,尖刃无声划开了她的心。 爹娘、舅父、少保、月人……他们的死一个个涌了上来,环绕着她,促使着她激发出一种情绪,一股冲动: 拿起刀!划开他的喉咙,溅出一朵朵血花,祭奠他们的亡灵!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她的心便砰砰跳个不停,手指自衣袖悄悄探出。 看着她呆呆木木的样子,他以为是受寒的缘故,摸摸她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热,便劝道: “结义的姐姐去世,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也该顾及自己的身体,淋了雨还吹风,病坏了身子,岂不教人心疼?” 她置若罔闻,手指一点点向那小刀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听闻你家里还有位外婆,宫里还有另一位结义的姐妹,你就算不顾惜自己,也要为她们着想呀。” 此话一出,葱白的手指攸地收回。 她登时清醒。 “外婆,青萝……” 她喃喃着,抬头看向朱祁镇。 这个掌握着生杀大权的人,可以轻而易举诛她九族。 朱祁镇以为她听了劝,面上一喜: “对,你外婆那里,我已经安排人照料她,你不必担心。至于你那位青萝妹妹,我还安排你们在一处,让她好好陪着你。” “谢,谢万岁。”她艰难的吐出这三个字。 得她回应,他愈发开心,往窗前走了两步,指着旁边一座宫殿。 “你瞧,那里是长乐宫,离我的寝宫最近。” 他回首看向她,眸子里漫出温柔的笑意: “我封你为选侍,把它拨给你住,好不好?” 第60章 欲静 话音方落,一阵夜风袭入,吹得桌上烛光摇曳舞动,晃得绿竹那张清秀绝伦的脸忽明忽暗。 第113章 月人逐渐凉去的体温、残酷讽刺的真相、柳尚仪决绝撞墙的画面......又开始充斥着她的脑海,冲击着她,吞噬着她。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仿佛汇成一个快速拨动的算盘,噼啪不停,算来算去。 忽地,火苗猛地一缩,光亮登时灭掉,熄作一缕轻烟,消散不见。 离了烛光的映照,她的整张脸笼在淡淡的暗影里,晦暗不明。 “不好。” 她吐出这两个字。 朱祁镇怔住。 她缓缓跪下双膝,垂下双眸。 “万岁恕罪。” 他走到她面前,微微俯下身。 “你不喜欢?” 绿竹抬起头来,漆黑如墨的瞳孔,宛如映在深潭里的星辰,看不真切。 “成为万岁的妃嫔固然贵不可言,但绿竹不喜欢在女人堆里争男人,与其拈酸吃醋勾心斗角,绿竹倒宁愿孑然一身,平平淡淡渡过这一生。” 怔了好一会儿,他才轻轻哦了一声,那一声飘落在空气中,化作无尽的怅然蔓延开来。 他侧过身来,轻轻扶住桌角,指尖轻轻敲打着桌面,心乱如麻,思绪转来转去。 最后,他释然一笑: “也是。你若想成为人上人,之前又何必遮掩容貌?” 他伸出双手,将她轻轻扶起。 “起来说话。” 绿竹起身,垂首而立。 朱祁镇温声道:“别怕,你不捧高不踩低,正直高雅,傲骨不卑,这种品质我很珍视,绝不会因此怪罪于你。你既不愿,我也不勉强于你,只是你的救命之恩——让我想想,该赐你些什么好。” “赏赐倒不必。”绿竹道,“绿竹另有一事,想请万岁成全。” “何事?” “还望万岁放青萝出宫,让她做个普通的老百姓。” 他静了片刻,道:“你的月人姐姐已经去了,我怕若放她出去,你在宫里会更加孤单。还是让她留下陪你吧,万事也好有个照应。不然,我如何放得下心?” 她微一思量,知他是不肯放了,多言无益,便道: “万岁若真念奴婢的好,还请不要再向人提及此事,也勿在人前亲近于奴婢,奴婢不想横生枝节,您只当我是个毫不相关的小宫女吧。” 他无法再拒绝,闷闷的应了声: “好。” “那奴婢先行退下了。 ” 绿竹向他盈盈行了一礼,迫不及待的往门口退去。 在她即将踏出门槛时,他急声唤: “绿竹。” 她回首。 他从暗影里步出,向她走近了两步,温和的面容里暗含着一丝希望。 “如果你哪天想通了,可以随时回来找我。” “是。” 她只简单的应了一声,无视他不舍的目光,头也不回的离开。 ***** 昏迷的青萝,做了一个冗长冗长的梦。 金碧辉煌气势恢宏的紫禁城,朝她宫门大开。 它那摄人心魄的美,吸引着她一步步走了进去,经过一道道门,慢慢地向最中心的繁华所在而去。 不断的有女子从其他宫门进入,和她一样,都是被吸引到这里。 然后她遇到了绿竹和月人,三人在巍峨壮观的殿宇楼阁间流连玩耍,欢声笑语不断。 忽然间,天色乍变,电闪雷鸣,整座紫禁城陡然变成一座巨大的牢笼,将她们困在其中! 而那些朱红宫门,则化作一个个锋利的大型铡刀,向她们斩来! 众女子惊惧躲散,青萝、绿竹、月人拼命的往外奔,可是月人却不幸跌倒。在那一刻,铡刀追上了她,落刀的一霎,月人冲她们大喊: “快逃!” 砰!红色的血液如潮水般覆盖而来。 “月人姐姐!” 青萝惊醒,腾地从床上坐起,额间冷汗淋漓。 守在床边的绿竹伸出手来,轻抚她的额间:“你终于醒了。” “绿竹。”青萝那水汪汪的眼眸里满是悲伤,怔怔地问:“我们怎样才能逃出去呢?” 逃出去…… 想起月人的死,凉意又自绿竹心底升起,将她包围,冰得她难受。 她张了张口,选择将真相咽了下去。 痛苦,只她一人承受就好。 免得青萝知晓,徒增一个人痛苦不说,还会招致隐患。 “对不起,我求他了,他不愿放。”她低声道。 “他召见你了?”青萝问。 “嗯,他想封我为选侍,我婉拒了,好在他没有勉强。” “那就好。”青萝微微松了口气,“绝对不能当皇帝的女人,正当壮年又如何?还不是说没就没?皇权斗争太复杂了,根本不是咱们能预料的,他们在上面斗法,却用底下人的血祭刀,这是什么道理?” “嗯。”绿竹轻轻点点头,眼前闪现出月人死时的模样,不由得湿了眼眶。 青萝又道:“他这次虽说没有勉强你,但依我看,他既不肯放人走,那就是贼心不死,早晚还是要纳你,得想办法离他远点,见得少了,说不准慢慢把你忘了,也就不想这事了。” “嗯。” 绿竹哽咽着应了声,偏过头去,假装去捋头发,悄悄用手背擦了眼角的泪。 青萝察觉,以为她是内疚月人的死,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她: 第114章 “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这事怎么能怪你呢?谁能想到,好好的人,亲生的兄弟呀,连个罪名都没给,说下死手就下死手呢?一点预兆都没有。就连月人姐姐自己,不也以为他们会被关在西苑过一辈子吗?唉,真要追溯源头,也该怪定下这规矩的人,凭什么要拿咱们的命,去给他们陪葬?” 她知道出了这事,最难受的一定是绿竹,因此尽心开解,免得绿竹留有心结,负愧余生。 绿竹低着头,身子不自觉的发抖,发颤。 青萝察觉,慌道:“绿竹,你怎么了?” “我冷,冷得难受……” 绿竹低喃着,凉意的侵袭,令她再也支撑不住,自精神到身体,可谓从内至外的虚脱,脑袋一沉,闭着眼睛天旋地转,一下倒在了床上。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 朦朦胧胧间,她只觉得自己被换了干燥的新衣,被厚实的棉被裹紧,被滚烫的火炉暖怀,渐渐地,凉意一点点褪去,终于饶过了她。 等她再睁开眼睛时,明亮的阳光洒进,青萝趴在床前闭目轻睡,拉着她的手不松。 房内一角,传来碗罐交碰的声音,抬头一看,是苏尚寝在那儿倒药。 “尚寝。”她唤。 苏尚寝扭头看了她一眼,手中的活计却未放下。 “你醒了。” “嗯。” 绿竹看向身边睡得沉沉的青萝,轻轻摸摸她的脑袋,将被子往她身上扯了扯。 “青萝睡得真沉。” “守了你一夜,才刚合了眼,睡得能不沉吗?” 苏尚寝将倒好的药端来给她,道: “唉,你们两个呀,先是她晕,后来又你晕。她倒的时候你照顾她,你倒了之后,她就守着你。” “她一夜没睡?” 绿竹坐起身来,端过她手中药碗,刚想扒开青萝的手,想想又撤了回来,她好不容易睡下,莫吵醒了她。 “可不是?”苏尚寝叹气,“你们两个都是我带出来的,自然也是希望你们越来越好。你们真若有个好歹,我哪能放心离开呢?” “尚寝你要走?”绿竹问。 苏尚寝点点头:“新的戏台已经搭起来了,旧的人若不及时退场,要么被挤下去,要么被夹死,能在缝隙里存活的,拢共能有几个?况且郕王妃有太后和钱皇后庇佑,必可安稳渡过余生,我无需再费力筹谋,便向钱皇后辞去尚寝之位,自请去郕王府侍奉王妃,她已准了。” 绿竹默然不语。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吵嚷声。 绿竹循声望去,透过窗户,只见时楠拦在院门处,一群人拎着东西要往里边挤。 “这是——”绿竹迷惑。 苏尚寝走到窗前,啪地关上窗户。 “不知道吧,一夕之间,咱们这儿又从冷灶变成了热灶,多少人都抢着挤着来拜一拜。我让时楠都给拦在外面了,一个都没放进来,这帮人啊,你越不让她进来,她就越赖着不走。” 绿竹更加迷惑了:“她们——怎么听到风声的?我明明跟万岁说好了,不要透露我与他之间的渊源,如何就传开了?” 苏尚寝摇摇头,无奈地笑: “有些事啊,越捂着,就传得越凶。只万岁单独召你这一件事,就够让人想象发挥的了。现在传得最狠的,说你没入宫之前,瓦剌攻打北京城,押着万岁打通州过的时候,就被你救了一命,越传越邪乎,我听着都觉得有鼻子有眼!” “啊?” “反正啊,说你连着救了万岁好几次,他终于认出了你,大家都说你这贵妃指日可待呢。” 绿竹自嘲一笑:“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绿竹。” 青萝在此时醒来,直起身来,拉住绿竹上上下下的看,眼泪不由自主的往下落: “你没事就好。月人姐姐走了,我身旁只剩下你了,你要再有个三长两短,以后的日子我真不知道怎么捱了。” 绿竹心里一酸,轻轻为她拂去泪珠。 “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我们都得好好活着,替月人姐姐活着。” “嗯。” 青萝哽咽着点点头,听见外面的嘈杂声,皱起眉头。 “她们又来啦?” 苏尚寝道:“皇权易位,宫内形势大变,从前的靠山倒了,自然要寻求新的依附。尤其是那些跟过唐贵妃的,彻底没了希望,又害怕你一朝得势打击报复,当然要趁机讨好了。” 绿竹轻叹:“我只担心这外间风言风语传得太过火热,树大招风,易惹是非。” 青萝转向苏尚寝:“尚寝,怎么把事平息下来?” 三人正说着话,时楠推门而入,急声禀报:“尚寝,又有人来了。” 苏尚寝面有不耐:“哎,不是跟你说了么,让她们都在外边等着。” 时楠道:“来的是皇后的人,叫绿竹和青萝过去说话。” 苏尚寝眉间微蹙,看向她们二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只怕是避也避不掉。” 第61章 逃离 坤宁宫。 与青萝上次来时大不相同,宫内各处的门槛都锯掉了,十几个内侍正用桐木在台阶上铺成斜坡。 两人心知,定是因为钱皇后眼盲,出入不便,这帮太监便以此为借口重修坤宁宫,既拍了钱皇后马屁,又趁机捞银子,两全其美。 第115章 更难得的是,为了不吵到钱皇后,这帮内侍做工,居然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十几个人上下忙碌却又非常安静,这心思和功夫令人叹为观止。 忽见这帮内侍中闪出一人来,冲她们二人笑着点了点头,原来是赵琮手底下的艾望远,两人也朝他点了下头,然后随着侍女来到暖阁外站定。 隔着门帘,里面有说话声传来,似是钱皇后正在和另一女子闲话家常: “春寒未去,你才出月子没多久,该留在屋里好好将养着,无需每日来向吾问安。” 那女子的声音犹如四月的清风,温柔中透着丝凉凉的清爽: “哪里就这般娇弱?再说了,当初在南宫生产,最苦的时候,是娘娘一直陪着妾,如今日子好起来了,妾的身体也恢复了,哪有不来陪娘娘的道理?” “这满宫挑去,没有谁比你更知礼了。” 趁着这空档,侍女隔着门帘通禀:“娘娘,青萝和绿竹带到了。” “快叫她们进来。”钱皇后的声音透着欣喜。 “里边跟皇后娘娘说话的,是宸妃娘娘。” 侍女低声嘱咐完,轻轻掀开门帘,青萝同绿竹进了暖阁,只见钱皇后坐于正中的红漆描金宝座上,一名二十多岁的女子则坐于下首的紫檀玫瑰椅上,那女子皮肤白皙,身材高挑,模样生得风流俊俏,气质却清雅端淑,看起来与世无争,淡然静穆,便是南宫产子的宸妃了。 “奴婢元青萝。” “奴婢叶绿竹。” “见过皇后娘娘、宸妃娘娘。” 青萝、绿竹一起恭恭敬敬行了万福礼。 “快些起来吧。”钱皇后脸上挂着和善的微笑,“说到底是吾和万岁的恩人,以后不必这么拘礼。” “奴婢不敢——”青萝和绿竹同声应道。 绿竹又道:“奴婢当时只不过举手之劳,倒是皇后娘娘救奴婢于水火,恩同再造。” “你这丫头也是,救过人也不吱声,得亏吾当时去了,总算没让恩人陷了泥潭,否则日后岂不悔恨终生?罢了,不提了。”钱皇后摆了摆手,“咱们这客气来客气去的也没个头儿,快坐到吾身边来。” 青萝和绿竹哪敢逾礼,正不知如何是好,便听钱皇后语气嗔怪: “难不成让吾这又瞎又瘸的人过去拉你们才成?” 青萝和绿竹无奈,只好来到钱皇后身旁,一左一右坐下。 “谢娘娘抬爱。” 钱皇后分辨出两人的声音,先是拍拍青萝的手,向宸妃笑道: “这孩子是个厚道的,每次去沂王府送果,都会换着花样逗沂王开心。” 宸妃微笑颔首:“难得。” 接着,钱皇后又伸手去摸绿竹。 “这孩子是个忠义的,当初在南宫,万岁犯了癔症,无人愿施援手,只她担着干系出声帮忙。” 宸妃星眸微转,带着一点好奇望向绿竹,笑道:“更难得。” 钱皇后语带疼惜:“听说你俩都病了一场,真是天可怜见的,吾这辈子,见惯了宫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倒难得有你们这么姐妹情深的。” 宸妃微微笑道:“绿竹入幽径,青萝拂行衣。单看她们的名字,就是姐妹的缘分。” 青萝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宸妃疑惑的瞟向她,青萝连忙解释:“回娘娘,奴婢第一次自报姓名时,绿竹念的也是这句诗,因此适才听到娘娘的话,觉得巧合。” “原来如此。”宸妃恍然,含笑望向绿竹:“看来绿竹姑娘,也是熟读诗书的了?” “家父是教书先生,奴婢耳濡目染,便跟着读了几本。”绿竹答。 “巧了。”钱皇后笑着向宸妃那里扬了扬下巴,“玉函平日里没别的爱好,就爱看点书。说起来,你们的名字都带点翠色,也算有缘。” 玉函是宸妃闺名,绿竹听说她也爱看书,便觉是同道中人,抬眸看去,与她目光相接,两人相视一笑。 青萝在旁瞧着,只觉她二人气场相似,均是身处尘世,目中却无恋世之色,反而散发着置身世外的气息,于寂寂无声处独自绽放。 “今儿个叫你来,是有事跟你们商量。”钱皇后又道,“你们也知道,万岁爷新政不久,日理万机,吾这做妻子的也应替万岁分忧,理好后宫。只是吾身体不便,又久居南宫,这乍一回来,身边也没几个相熟的人帮衬,你们二人心性纯良,吾甚喜欢,想调你们到坤宁宫,做吾的贴身宫女,你们可愿意?” 贴身宫女?那岂不是经常见到皇帝了?不行不行,绝不能让他惦记上绿竹! 青萝心里嘀咕着,和绿竹对视一眼,二人同时起身,跪于钱皇后面前: “多谢皇后娘娘垂爱,只是我们才德浅薄,恐负了皇后娘娘恩典。” 宸妃闻言,微微一怔,纤指轻轻支起太阳穴,颇为玩味的望着她们。 钱皇后亦是出乎意料:“你们不愿?” 绿竹正要答话,却听门外有人“咯咯”一笑,朗声道: “这便是皇后娘娘的不是了。” 青萝心道:这是何人?进入皇后寝殿,竟然连个通传都没有,开口便敢指责皇后不是,真是好大的胆子! 下首的宸妃闻声,连忙站起身来,敛了神色,做好了行礼的准备。 只见门帘一掀,一位衣饰华贵的妇人走进,那妇人骨架高大,体态丰腴,再看长相,眉毛浓密眼梢吊起,鼻梁挺直下颚微方,精明强干的同时,又透着股美艳英气,整个人看起来好似一头威猛健壮的豹子,野性凶悍,不易驯服。 第116章 “贵妃娘娘。”宸妃率先行礼。 青萝、绿竹见状,也赶紧跟着拜去:“见过贵妃娘娘。” 面前这美妇,不是别人,正是沂王之母周贵妃。 先前守门的侍女追了进来,躬身道: “贵妃娘娘执意要进来,奴婢未及通禀,请皇后娘娘恕罪。” 钱皇后倒不着恼,微微一笑,道:“贵妃不是外人,无需这么多规矩,退下吧。” “是。”侍女松了口气,退出门外。 “我就说嘛,咱们在南宫住时,倒还能天天见面,怎么回了皇宫倒多了这些劳什子规矩。” 周贵妃也不向钱皇后行礼,只大剌剌的往紫檀玫瑰椅中一坐,仿佛在自己家似的,随手从香几上的青釉瓷盘里抄起一把瓜子,自在的嗑了起来。 宸妃这才坐回自己位置,钱皇后亦不去计较,只温声询问: “妹妹刚才说吾的不是,何出此言呐?” 周贵妃斜眼睨向绿竹和青萝,啧了两声: “瞧瞧,这模样多俊俏呀,活脱脱的美人胚子,皇后娘娘却只让人家做个贴身宫女,岂不辱没了这才貌?哦对,我忘了,皇后娘娘眼盲,自然瞧不见。” 她这话讲得轻轻巧巧,听得青萝、绿竹却是胆战心惊,二人习惯了朱祁钰治下的“和顺”风气,从未见过如她这般毫不掩饰的莽直作派,此等攻击性,实乃后宫少有。 随侍钱皇后的两名宫女亦是暗暗皱眉。 只听宸妃轻声一笑,道:“听听,别人都是嘴抹了蜜,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甜,独独咱们的贵妃娘娘,城门洞里打竹竿——直来直去。得亏碰上的是皇后娘娘这样的好性儿,知道你是心善之人敢直言,不与你计较,换了旁人,不定要起什么口舌,又会怎么罚你呢。” 她温温柔柔的几句话,化解了现场的尴尬不说,还谁都没有得罪,两边做了好人。 绿竹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钱皇后置之一笑,继续温声询问:“不知妹妹有何高见?” “何必绕那些个弯子?”周贵妃大咧咧的一摆手,“直接让人把她们赤条条的洗干净了,再擦得香喷喷,然后被子一裹,送到万岁爷的床上。到时候万岁爷一高兴,不仅封了她们,还会再夸一顿你这皇后,什么六宫表率啦,让我们多学学呀,既省事又能搏个美名,多好!” 最后几句含着浓浓的怨气,显然是对朱祁镇总夸钱皇后这事不满已久。 但她这番话太过直白粗俗,听得青萝、绿竹心中皆是不快,却又不好发作。 “哎呦呦。”宸妃及时开口,“人家需不需要洗干净,我不晓得。但我闻着,贵妃娘娘倒是像淋着醋来的,有道是越醋越爱,可见贵妃娘娘是有多在意万岁。依我说呀,皇后娘娘,您该让人把贵妃娘娘洗干净了,送到万岁那里,让万岁好好消一消她的醋味,到时候不仅万岁夸您豁达,就连贵妃娘娘也得夸您体贴呢。” 一场硝烟就这样被她用玩笑抹过,周贵妃啐道: “你个小蹄子,我看明明是你心思活,偏偏却拿我来当幌子!” “天地为证!”宸妃立马抬起手来,做个发誓的动作,“我今儿个来找皇后娘娘,就是想求个情,以后别让我那宫门口挂灯笼了。” “你不要侍寝?”周贵妃惊奇不已。 宸妃点点头,道:“我身子恢复得不好,比不得贵妃那般强健,实在不宜侍寝。” 话说到这里,周贵妃嗔了她一眼。 宸妃淡淡一笑:“再者嘛——我现下有了孩子,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就只想清清静静陪孩子。万岁嘛,我对他——唉,说来惭愧,远远不及贵妃那般上心,所以呀,他爱跟谁跟谁去,只要每个月不短了我们母子的例银即可。” 青萝向她投去羡慕的目光。 钱皇后沉默片刻,开口劝道:“玉函,你还年轻,容颜尚在——” “娘娘。”宸妃打断,“人各有志,您就成全我吧。” “好罢。”钱皇后无奈应下,“吾就替你跟万岁说一说。” “谢娘娘。”宸妃展颜一笑,瞥了眼青萝绿竹,道:“哎呦,瞧咱们只顾着聊,人家两位还跪着呢。” “对对,你们快起来,有话好说。”钱皇后忙道,“唉,我这眼睛不中用,幸好有玉函提醒。” 青萝、绿竹依言站起身来。 宸妃又道:“依我说,娘娘既想谢人家,不如听听人家想要什么。” “有道理。”钱皇后颔首,微笑着向她二人道:“你们两个有什么需求,尽管说来。” 青萝不言,只等绿竹拿主意。 绿竹微一沉吟,道:“奴婢二人,想去南海子看园子。” 第62章 祭拜 此话一出,钱皇后、宸妃、周贵妃皆是诧异不已。 “好好的紫禁城不待,为何要去南海子做那等闲差?” “回娘娘,月人姐姐是死在奴婢二人怀里的,留在宫里,总是触景伤情悲从中来,因此想换个环境待待,排解排解心情。”绿竹答。 周贵妃闻言,轻轻吐了口气,身子松懈下来,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 宸妃看在眼里,只微微一笑,也不言语。 钱皇后微微皱眉:“南海子偏远,放你去那里,吾和万岁如何能放心?” 绿竹不慌不忙道:“娘娘放心,奴婢的心意,昨日已对万岁言明,万岁若不准许,也不会当晚就放奴婢回去了。” 第117章 钱皇后面露犹豫,迟疑不决。 绿竹心中思量着该如何进一步说服她时,又听宸妃柔声道: “你们莫往心里去,非是皇后娘娘不肯报恩,实在是她对万岁情深意重,事事以万岁为先,若万岁不明着发话,她哪能擅自作主呢?” 话音刚落,周贵妃冷笑一声: “你哪懂皇后娘娘的苦心?自己人老珠黄,总得养朵新花在旁边,不然怎么围住万岁的心?要不为啥每次万岁看上谁了,她都巴巴的送过去呢?‘贤名’不就这么来的么?” 钱皇后竟不恼火,仍好声好气道: “妹妹误会,吾并非为了自己,只是出于一片惜才之心,委实不舍。” “您一口一个报恩。”周贵妃翻了个白眼,“她们两个既有想去之处,您理当成全呐,不顾恩人请求,自作主张,算哪门子报恩?” 钱皇后长长一叹,语带惋惜:“也罢,你们既想去,吾便允了。” “谢皇后娘娘!”青萝、绿竹齐拜。 从坤宁宫出来,待离得远后,青萝才唏嘘道: “这周贵妃好生张狂,竟是什么话都敢往外撂,钱皇后那性子也太软了,人都要骑到头上了,也不翻脸。” “翻脸得有本钱呐。”绿竹道,“钱皇后容颜不再,身有残缺,膝下又无所出,而周贵妃呢,是沂王的母亲,从前沂王是太子,这当爹的复辟了,哪有不立回儿子的道理?你想想,她是堂堂太子之母,腰板能不硬么?就连宸妃都避其锋芒,何况毫无倚仗的钱皇后?” 青萝恍然:“原来如此。不过今日也亏得她强势,总算让钱皇后放了咱们去。” “嗯。”绿竹淡淡一笑,“也得谢谢宸妃替咱们说情。”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间路过了长安宫,却见苏尚寝抱着苗妙妙,静静立于红墙外。 “尚寝,您站这儿干嘛呀?”青萝好奇地问。 苏尚寝摸摸怀里的苗妙妙,望着那堵红墙轻轻笑了下: “离宫之前,来看看老朋友。” 绿竹凝视起那艳红的墙,忽然想起那惨烈的一撞,试探着问: “柳尚仪?” “嗯。”苏尚寝颔首。 “您和柳尚仪还是朋友?”青萝惊诧。 “嗯。” 苏尚寝又颔首,对着红墙展开过往回忆: “我俩同年入宫,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那时她总爱提她的小侄女,说抱起来软乎乎的,可爱极了,离家的时候,是真舍不得撒手呀。后来,我们一起在汪后手下当差,汪后很看重我们,对我们好极了。番邦进贡了两只纯种猫,景泰帝全赏给了她,她留了一只,另一只给我俩养,我俩的那只——” 讲到这里,她低头看向怀里的苗妙妙,含笑摸摸它的小脑袋。 “就是妙妙了。” “噢~原来还有这等渊源。”青萝顿悟,“怪道您把妙妙看得如此重要。” “再后来,汪后被废——”苏尚寝目中笑意渐渐退去,“我俩的靠山倒了,便开始受欺负,那段日子,真是挨遍宫中责罚,尝尽人情冷暖。有一天,她说她受不了了,要改换山头,去烧唐云燕这个冷灶,还问我要不要一起,我说汪后待咱们一片真心,怎能见利忘义?遭到我的拒绝后,她就一个人去了,扶着唐云燕一路从才人升到贵妃,风光一时无两,把那些个欺负过她的人,全都报复了一遍。” “那你们后来是如何成为仇人的?”青萝问。 “起先,我们虽然形同陌路,但也算井水不犯河水,直到那次,唐云燕的狗咬死了汪后的猫!”苏尚寝咬牙切齿,恨声道:“你不知道,当时汪后哭的有多伤心,即便她已被废,可是那猫,却是她与景泰帝曾经恩爱的见证,自那以后,她再没养过猫。我和柳安宁也彻底翻了脸,从此水火不容,冲突不断,渐渐地,就走到了有她没我有我没她的局面。” 青萝思索片刻,忽道:“汪后被废,上位的是杭后,按说唐贵妃是后来的,没道理去针对汪后,会不会是被人设计了呢?” 苏尚寝脑中蓦地闪出杭皇后那张脸,默默良久,才道: “或许吧,当时怒火中烧,哪里想得了那么多?便是被人设计,那人也去了,大家尘归尘,土归土,同赴黄泉路。” 她又长长一叹,仰观这紫禁城内的楼阁殿宇: “我一直以为,深宫寂寂,余生漫漫,我们会一直这么斗下去,直到死在对方手中。我甚至做好了先输掉的准备,谁能想到,当你在自己的小棋盘斗得火热时,外面还有只大手,下着一局更大的棋,当大棋盘碾过,小棋盘上的所有人,管你是哪边的,都只能化为人家脚下的飞灰,轻则伤,重则死,无一幸免。” 青萝、绿竹眼圈一红,皆是悲从中来。 苏尚寝再望向那堵红墙时,亦是红了眼眶,含泪带笑: “柳安宁,宫规森严,我没法拿酒来祭你,就抱着妙妙来,给你叫两声,权当祭你了啊。” 言罢,她伸指去逗苗妙妙,柔声哄道: “妙妙,来给她叫两声,送一送她。” 苗妙妙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喵喵叫了几声。 “真乖~”苏尚寝笑着流下眼泪,对着那红墙道:“柳安宁,走了啊。” 泪珠簌簌而下,她抱着苗妙妙转身而去,再也不回头。 第118章 青萝、绿竹一路默默跟在后面,回到尚寝局,她的东西已经都打包好,与众人依依告别,司舆女官时楠哭得像个泪人,苏尚寝笑着向青萝、绿竹交待: “时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虽说脑袋瓜子不如你们灵光,但好在忠厚,是个可用的人,往后你们在这宫里,可以互相照应着。” “嗯。”青萝、绿竹点头。 “我特意求了皇后,让你们送我到郕王府,她答应了,咱们这就动身吧。” “好。” 青萝、绿竹随她到了郕王府,刚到大门外,只见几个侍卫把着门口,王府里面人声嘈杂,接着便传来汪氏一声咆哮: “滚,都给我滚出去——” 另有一名内侍说道:“咱家可是给您留着脸呢,您要是给脸不要,咱家可就自己动手了。” 苏尚寝护主心切,急忙奔向里面,几个侍卫刚想阻拦,被青萝绿竹左右一撞,竟让她们冲了进去。 三人进了大门,正撞见几名内侍围着汪氏,为首的那名正气势汹汹,汪氏浑然不惧,她身后的婢女却吓的浑身发抖,不敢上前。 “你们想干什么?” 苏尚寝大喝一声,带着青萝绿竹冲上前去,将汪氏挡在身后。 方才发声的那名内侍虽不惧怕苏尚寝,却也认得青萝和绿竹,尤其绿竹救过当今天子一事在宫里传的有鼻子有眼,十分邪乎,那内侍气焰登时灭了,立马换了张笑脸。 “二位姑娘不在宫里当值,来此处何干?” 青萝道:“苏尚寝向皇后娘娘请命来侍奉王妃,皇后娘娘菩萨心肠,叫我们也跟着看看,有没有什么王八蛋趁机欺负王妃。” 那内侍陪笑道:“姑娘说笑了,咱家也是奉万岁口谕,来跟王妃讨一条腰带。” “腰带?” 三人不解,齐齐看向汪氏。 那内侍接着说道:“那玉玲珑腰带本是天子之物,郕王用了乃是僭越。如今万岁对您网开一面,待您不薄,您可别存着非分之想,还是快些交还吧。” “一条腰带,给他便是。”苏尚寝向汪氏低声说道。 汪氏看了苏尚寝一眼,转头吩咐身后婢女:“将腰带取来。” 婢女急忙忙跑回寝殿,取了玉玲珑腰带来,交与汪氏。 汪氏拎着那条玉玲珑腰带,冲那内侍道:“可是这条?” “是,是,正是这条。” 汪氏又问到:“你方才说,这腰带是天子之物?” 那内侍点头道:“没错儿!您拿出来就好。” 汪氏点了点头,侧身两步来到院中的水井边,抬手一扬,一把掷下那腰带。 众人惊呼一声,想阻拦却已不及。 “你,你——你!” 那内侍更是急的语无伦次。 “你听好了,回去一字一字学给他听。”汪氏神情忿忿,“我夫君当了七年天子,还消受不了区区几片玉么?当年若不是我家夫君临危受命,削平惑乱,瓦剌如何能退?若不迎他回来,此刻他怕是还在草原上养马呢——” 汪氏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愤慨,苏尚寝连忙劝道: “娘娘——” 汪氏却听也不听,接着道:“我不用他网开一面,他若是想杀我,不论白绫还是毒酒,我在这儿等着,他要是不嫌丢人,就把我绑去菜市口千刀万剐,我要皱一下眉头就不是他朱家媳妇儿!” “疯了,疯了——” 那内侍一跺脚,转身就走,其他内侍也跟着离去。 青萝和绿竹从前只是听闻汪氏秉性刚烈,哪见过这等场面,当下对汪氏投去既震惊又崇拜的目光。 苏尚寝叹了口气:“娘娘,这么多年了,您这火爆脾气还是一点儿没改,您何苦招惹那位,给他由头来打压您。” “我凡事信个理字,当年废太子、金刀案是我夫君不占理,如今是他不占理。”汪氏毫不在乎,“为这理字,冷宫我都走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 苏尚寝心知劝不动,不再多言,只笑了一下:“好啦,您有理,不论刀山火海,奴婢总陪着您。” “嗯。”汪氏也重展笑颜,握住她手时,瞥见她身后的青萝、绿竹二人,笑道:“你们到啦,跟我来吧。” 青萝、绿竹微感诧异,仿佛对方早在这儿等着她们,似要安排什么事,便跟在汪氏和苏尚寝后面,一路来到王府后院的祠堂。 当看到月人的灵位时,她们方才明白,为何苏尚寝点名让她二人跟来。 “沐姑娘也算郕王府的人,娘娘自也给她立了牌位,知道你们一直想祭她,奈何宫里不方便,所以就带你们过来,好好的祭一祭她。” 苏尚寝一边说着,一边从贡桌上拈了几支香,点燃之后,分别递与她二人。 青萝、绿竹早已泪如雨下,各自接过,哭着便拜了下去: “月人姐姐~” 两人往那儿一拜,便再也直不起身来,哭得不能自己,心中的悲痛压抑,尽数发泄出来。 哭了好一会儿,苏尚寝含泪上前,扶了她们起来。 “你们尽管放心,在这儿,娘娘不会亏了她的香火供奉。” 两人哽咽着点头,向汪氏道了声谢。 汪氏眼眶一红,摆摆手道:“谢什么,都是苦命人,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 “娘娘,两位小郡主带过来了。”仆人的声音传来。 第119章 青萝循声望去,两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女孩立在祠堂门口,眉目间既有汪氏的刚毅,又有朱祁钰的英气。 汪氏向她们招手:“来,拜拜你们的爹。” 两个女儿上前,接过母亲递来的香,端端正正向父亲灵位拜去。 汪氏望着牌位上的名字,恨铁不成钢道: “当初你非要废了他儿子的太子之位,我苦心规劝你偏不听,总觉得我跟你不是一条心,还将我也一同废了,结果呢,储位空虚,他那厢复辟,于少保就算察觉,也师出无名呀。若是太子没废,太后与你也不至这般势不两立,他那当爹的,更没脸去抢自己儿子的皇位啊,你呀,这一辈子,就败在这点私心上了。” 青萝听在耳中,也望着牌位上的名字,心中感慨万千: 也不晓得他在九泉之下,会不会知道,身死之后,唯一肯仗义执言的,仍是他这位恩断义绝的发妻呢? 她与绿竹对视一眼,两人皆是一样的心思,各自又拈了三支香,也向朱祁钰的牌位拜了一下。 不论如何,七年前他的即位,让绿竹活了命,让自己吃饱了饭。 斯人已逝,过往的恩怨,就让它烟消云散吧。 很久以后,她对他也只剩下感激。 因为,她在他那儿领略的帝王本色,见识的帝王心机,无形中为她以后的宫廷生涯打下了坚实基础,无论何等情境,都保持绝对的清醒,在强敌环伺之下,狼虎围攻之中,生生趟出一条大道。 第63章 长线 青萝和绿竹在尚寝局留了数日,办理交接事宜。 至于汪氏和苏尚寝那边,也没什么动静,汪氏贤名在外,有太后和群臣的支持,朱祁镇不好怪罪,只让罚没了一些钱财,一场风波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过去了,二人也就逐渐放下心来。 这一日,收拾妥当,两人出了紫禁城,坐着马车一路向南,过了大红门,来至南海子。 南海子位于皇城之南,地势低洼,水域广阔,滋养得这一带草木繁盛,水产满塘,天上飞禽、地上走兽更是漫山遍野都是。 再加上此处风景优美,春夏秋冬各有奇观,便被圈成一座巨大的皇家园林,设海户千人,为皇家养殖一干动植物,又建了行宫庙宇,以供帝后前来游赏捕猎。 而行宫之外,又设有官室衙门,派遣各局宫人驻扎,管理那些干活的海户。 马车还没到官室,离着老远,就瞧见前面路口的大树下蹲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远远见马车过来,跳将起来,大声问道: “来的可是元典苑,叶典苑?” 青萝和绿竹叫停马车,那少女跑着迎上前来。 到了近前,二人这才看清,来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圆脸女孩,跑的气喘吁吁: “元典苑,叶典苑,总算盼到你们了。” 青萝和绿竹一愣,开口询问: “你是?” “我叫晓羽。”那女孩儿满脸堆笑,“是看果园的女史,年前冬至宴会那天,我还见过你们呐。” 青萝、绿竹这才想起,当时曾随着司苑女官来此,隔着人群见过这女孩儿一面,只是当时忙碌,未曾说过话。 两人下了马车,晓羽抢着把她们的行囊背在身上。 青萝问道:“你怎么在这儿等着?” “我听说你们要来,却忘了问你们是哪天来,上午来还是下午来,便只好天天在这儿守着。” “我们若到了,自会去官室寻你,你又何苦跑这么远来接我们?” “你们不知道,这南海子地儿偏,别的衙门都是派两个嬷嬷过来,咱们尚寝局就只派了我一个。那些嬷嬷又都年长我许多,我与她们根本聊不到一块儿,唉,我自己在这儿是又孤单又无聊,天可怜见,派了你们来,我总算有个说话的人了。走走走,快随我回去。” 晓羽不由分说,拉着她们就往官室走,一路上叽叽喳喳,像一只小麻雀,不停的给她们介绍这里的情况。 青萝见她模样周正目光坦然,完全不像心机叵测之人,心中不免奇怪,便低声问绿竹: “按理说一般派往这儿的,都是年纪大的嬷嬷,而且苏尚寝最喜心性纯良之人,为何舍得让她驻扎在这偏远之地呢?” “或许是她不小心给苏尚寝惹了祸?”绿竹猜测。 说话间,三人路过果园,那些正在修枝施肥的海户一瞅见晓羽,一个个热情的冲她挥手: “晓羽!” 晓羽也面带笑容一一回应,有人见她身后跟了两名新女官,立时紧张地问: “晓羽,你不会是要被调回宫里吧?” “不是。”晓羽笑着解释,“这是宫里派来的两位典苑,和我一起驻扎在这里。” “那就好那就好。”该海户松了口气,“晓羽,你可千万不能走啊,我们就喜欢你在这里。” “对对。”其他人也都跟着附和,“我们需要你,你要一直在这里啊。” “好~”晓羽笑应。 青萝见这些海户言辞恳切,神情没有半点作伪,看得出对她是真心拥戴,心中更奇,忍不住开口向她问道: “瞧你这么受欢迎,想来差事做的不错,定是个能力出众之人,难道你有什么地方得罪苏尚寝了不成?” “没有呀,苏尚寝很喜欢我的。”晓羽一脸茫然。 第120章 “那她为何派你来这儿?” “嗯……”晓羽一边回忆,一边道:“那会儿分派差事的时候,苏尚寝问大家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有人说想一步步晋升,也做到五品女官;有人说想做万岁的女人,享荣华富贵;问到我时,我说我没什么目标,就想一直苟活着,她就把我分配到了这里。” 她这番话正说到青萝心坎里,当女官容易惹是非被牺牲,当皇帝的女人更不消说,不光勾心斗角,还有被陪葬的风险,念及于此,想到月人,不由得心中一酸,低声道: “你倒也是个聪明的人!” 谁料她这话说完,晓羽却神情古怪,半晌不说话。 青萝见状,奇道:“你怎么了?” 晓羽道:“我想到苏尚寝了。” 青萝问:“她也常这么夸你吗?” 晓羽摇了摇头,道:“她倒是常跟我说,晓羽啊晓羽,这辈子谁要能夸你聪明,我便给你跪下来。所以我刚才听你这么夸我,一时之间,我不知道你是拿我消遣,还是发自肺腑之言。” 青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苏尚寝虽然一向眼光不错,但这么评价你,是不是有些偏颇了。” “这么说你是真心夸我了?”晓羽不可置信的摸摸自己的脸,喜笑盈腮,“待会儿到了官室,我要拿最好的果子招待你!” 到得官室大门附近,晓羽在身上左摸摸右摸摸,就是找不出钥匙。 “糟糕,钥匙丢了,咱们得翻墙进去了。” 说完,便打算带着她二人绕过大门,去往旁边的矮墙。 一阵风吹过,微小的金属撞击声传入青萝耳中,她打眼一瞟,却是那门锁上插着一把钥匙,被风吹得一晃一晃,叮当作响。 “那门上的——是钥匙么?”她指着它问。 晓羽回头一看,大喜道:“原来它在这儿,是我忘拔了!” 青萝隐隐觉得,方才自己的话说早了。 进得厅内,晓羽非常热情,先给倒了两杯热茶,又端了各种式样的新鲜果脯出来: “这都是果园里的海户送我的,你们尝尝,特别好吃。对了,一会儿该结账了,你们先吃着,我去准备下账本。” 晓羽放下果脯,便去柜子里取了账本,放在长桌上,将笔墨、印章等物一一备好。 青萝拈了一枚杏脯,那杏脯色泽鲜亮,入口酸甜开胃,味道极好,不输宫中之物,看来海户们对晓羽是发自内心的喜欢,才舍得将这上等果脯送她。 “想来她虽然粗心些,定是园子管的不错,自有独到之处。”青萝向绿竹说出自己的新论断。 绿竹淡淡的点了点头,只顾着自己出神,心思全不在这儿。 不一会儿功夫,海户们到了官室排起长队,挨个从晓羽这儿结算工钱,青萝方才见识到了晓羽在人员管理上的“独到之处”: “活儿都做完了吧?”晓羽问。 为首的一名海户道:“没,一开春儿,活儿多着勒,这两天先给樱桃打了枝儿,再过一阵儿,杏花也快开了,这天一暖,虫儿也都活过来了,还得多做些时日。” “是啊,怕是到入伏都忙不完。”其他海户附和道。 “那不是要干到夏天去了?”晓羽叹了口气。 青萝心中暗道:你不去看着他们干活,天天跑去路口守我们,这些海户们不偷懒才怪。 “算了,先把今天的工钱结了吧。” 晓羽打开账本,叫了一个名字,一名海户笑着上前。 “二十八个铜钱,还给你凑一吊结么?” “没错儿,晓羽,我再给你补俩大子儿,你给我记个整数。” “好呀。” 晓羽痛快应下,放了一个瓷罐在桌。 那海户子伸手进去,只听啪嗒一声,是铜钱落下的声响。 晓羽在账本上勾勾划划一番。 换下一名海户过来,晓羽看了眼账本。 “你今天刚好凑够一吊。” 说着拎了一吊钱给他,海户接在手里,连声称谢。 接着是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隔着人群,青萝嘴里吃着果脯,耳中听这边结账,有的海户不论多少,领了工钱就走,有的要凑足一吊钱,各有各的结法,晓羽把账本涂涂改改,划的乱七八糟。 待果脯吃得差不多了,青萝端起茶杯要饮茶时,排队领钱的海户剩的也不多了。 忽听晓羽“咦”了一声,倒出罐中的铜钱数了数。 “钱又不够了。” 剩下的海户倒也不急,一起冲她摆手道: “不怕不怕,明日再算吧!” 海户尽数离去,晓羽又数了数手里铜钱。 “一、二、三......十五。五十个人,十五钱......呃......都有十都有五,钱怎么会差呢?” 正在喝茶的青萝差点吐出水来。 “等等!” 青萝放下茶杯,快步来到她身前。 “你这帐怎么算的?” 晓羽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从小到大,最怕算账了,一到这事就迷糊。” 青萝微一思索,便摸清了里边的门道,向她解释起来: “他们刚才就是合起伙来骗你,知道你算账糊涂,就故意有的拿钱,有的记账。” “可是钱为什么会少呢?” 青萝看了一眼瓷罐子,立马明白过来。 第121章 “他们先头的人是往里扔了钱,后边的那些人只是手伸进去,拿起先前的钱再扔一下,让你听个响。等出去以后呢,他们再平分多出来的那些钱。” “啊?”晓羽一脸沮丧。 “你一直都这么结账的?” 晓羽点了点头。 青萝皱眉:“那你这每个月的账能对上吗?苏尚寝不罚你?” “打我来了以后,这账就没对上过,我已经习惯了,苏尚寝呢,也习惯了,她就每个月给我定额的钱,让我给他们发,若是缺了,就让我自己补,补得我每个月的例银都贴进去了。” “那你没钱了,不会被饿死吗?” “怎么会?这儿的菜园果园那么多蔬菜瓜果呢,那些海户也会常给我送些吃的,他们最怕我饿死了。” “呵呵。”青萝强笑了下,“他们是怕。我要是他们,我也打心眼里拥戴你,一点也不舍得你走。” 晓羽低下头:“我说呢,每次少了钱他们都不怪我,我还当他们是人好。” “......”青萝拍拍她的肩膀,由衷道:“所以,苏尚寝把你发派到这儿,还是很有她的道理的。” “幸好你们来了。” “怎么,你还想拿我们俩的例银帮你补啊?” “不是。”晓羽拉住青萝的胳膊,“你这么会算账,以后便由你来结工钱吧。” 第二日,晓羽带着青萝一起巡视各处,海户们也不敢再偷懒磨工。 青萝更立下规矩,工钱从日结改成月结,做活用功的便奖,偷懒耍滑的便罚,海户们自此便服服帖帖,有了约束。 虽说这晓羽做事迷糊,留下的小问题不少,但青萝觉得她憨傻可爱没什么心机,性子有几分像月人,倒也喜欢与她亲近。 从此晓羽就做了青萝的小跟班,青萝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初来南海子,青萝对一切都透着新奇,和绿竹四处逛去,有时遇见不懂的,便开口询问,没过多久,南海子的各处衙门便被她们熟悉了遍。 待熟悉完毕,喜静的绿竹便不再跟着她凑热闹,只一个人坐在水边钓鱼,在等鱼儿上钩的空闲,她随手拣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 青萝本想叫她吃饭,见她背影有些好奇,便悄悄走到她身后。 只见绿竹一脸冷酷的在地上写下一个个人名儿。 蒋安、石亨、徐有贞、曹吉祥—— 写完曹吉祥的名字后,她竟有些浑身颤抖,手里的树枝用力的戳在地上。 “绿竹——”青萝轻唤。 绿竹手突然一抖,在地上划了一撇。 “你没事吧?”青萝关心的问道。 “没事。” 绿竹用脚一抹,想将地上的字抹去。 “我来帮你。” 青萝在曹吉祥的名字上吐了一口,又重重的踩上一脚,随后坐了下来,依在绿竹身边。 绿竹的目光回到平静的水面,青萝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她手中鱼竿上的线绳极长,远胜寻常的渔线,一直快要垂到水塘中心去。 “这么长的线啊。”青萝感慨。 绿竹微微一笑:“小鱼不值得钓,唯有长线,才可让大鱼上钩。” 紫禁城内。 朱祁镇立于御案前挥毫泼墨,一幅栩栩如生的潇湘竹石图自笔下诞生。 云山烟水此起彼伏,遥接洞庭,烟树掩映,可是他的眼睛却牢牢盯着那几丛疏竹,漫出绵绵相思之意,喃喃念出她的名字: “绿竹。” 第64章 疯子 南海子的日子逍遥自在,美食多多,无人管束,哪儿哪儿都好,唯一不完美的,就是冷。 偏远之地碳火有限,不如宫内充盈,想取个暖,还得拣点干柴来烧,很是不便。 好在宫里有人看望,司舆时楠惦记着她们,得了空就替司苑过来,转达一下指示,另外再分享些宫中的最新消息。 比如,新皇登基,朝鲜、琉球、安南使臣来贺,为了示好,各自献上一名美人,讨万岁欢心。 比如,王尚食晋升了。 兼管宫正司不说,还被太后破格提为从四品,可谓女官里的头一份,惹得满宫女官羡慕不已,大家皆言:做女官做到她这份上,就算是顶天了。 青萝绿竹对视一眼,两人早知她是太后的人,倒也不惊讶,绿竹只淡淡道: “一朝天子一朝臣,对于打下江山的功臣,自然要好好嘉奖。” 时楠听罢,惋惜起来:“要说功臣,绿竹也是功臣,当初救了万岁,多大的功呀,怎地万岁召你时偏要拒他呢?若是答应了,荣华富贵手到擒来,哪里还用到这偏远之地来受罪?要我说啊,你再想法给万岁递个话,他肯定愿意接你回去!” 不等绿竹接话,青萝立马板起小脸: “当皇帝的女人有什么好?陈阿娇、卫子夫、班婕妤、杨贵妃的下场你知道吗?” “啊?”时楠微懵,“我只晓得点杨贵妃的。” “全都背熟去!”青萝端起了教书先生的范,“什么时候背熟了,再来聊这个问题。” “哦……” 从那以后,时楠再没提过这个话题。 还有钱皇后,隔三差五就派身边的宫女晶儿来送生活用品,小小的南海子官署内,上好的红萝碳竟然没有断过,床上所铺身上所穿,哪怕是平常吃饭的碗筷,都换了崭新的,品级不输嫔妃。使得晓羽大喜过望,声称二人是福将,不仅帮她解决了账务问题,还大大改善了她的生活环境。 第122章 除了她们,艾望远来得也勤快,他知青萝贪嘴,特意带了宫中的糕点,南海子吃的很多,唯独缺那精致美味的糕点,他这番举动甚得青萝欢心,混熟之后不再见外,话语间也不再称其公公,一边往嘴里塞糕点,一边疑惑地问: “艾望远,从前你照应我们吧,是为了以后的路。现下我们姐妹俩已决心守在这儿一辈子,对你完全帮衬不上,你还跑得这么勤,图什么呢?” “瞅瞅,把我瞧小了不是?”艾望远顺势坐到她旁边,“我知道,咱俩刚认识的时候,闹得不愉快,你便总觉得我是那踩高捧低的浅薄之辈,可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自打那次差点掉了柳尚仪的坑,我就常常反思自己,为人处世得改一改。又见你极重义气,心里着实钦佩,就想着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倒不在意以后有没有用处,只想图个可靠的朋友,在这深宫里,好歹不孤单嘛。” 青萝打小就爱那些义薄云天的故事,听他夸自己义气,顿时心花怒放,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以后咱们就是兄弟了!” “呵呵。”艾望远勉强笑了两声。 他欣赏青萝是真,却不只是为了做朋友。 初见她时,人群中美女实在太多,丝毫不觉她扎眼,不成想后来被宫中伙食养得愈发水灵娇嫩,虽非绝色,却叫人越瞧越喜欢。 可是喜欢她的还有皇帝,他便不敢有非分之想,如今变了天,她又窝在这小地方,那点非分之想就悄悄冒了出来,因此频频跑腿,前来示好。 谁料这家伙会错了意,只拿他做兄弟,也罢,来日方长,有道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想来总有一天,她会被自己打动。 临近月末,也不知什么缘故,将要变暖的天毫无预兆地倒了波春寒,下了一场大雪,厚厚的雪压断了不少树枝,菜园子里的菜也被冻坏了一片。 当雪终于停了,她们在果园忙活时,艾望远又来了,但却不是自己来的,他跟在赵琮身后,和几名内侍押着一个人往尚食局的官室而去。 那人顶着一头鸟窝似的糟乱头发,身上衣衫凌乱不堪,裸露在外的颈间、手腕布满了红色的烧痕。她大力挣扎着,嘴里叫骂着,看起来疯疯癫癫痴痴傻傻,引得大家纷纷侧目。 “这是宫里谁犯事被罚了?”晓羽猜测。 青萝也好奇望去,仔细一瞧,不由得惊住: “那不是王尚食么???” 绿竹闻言亦是一惊,蓦地向他们看去。 “晓羽,你先在这里看着,我们去那边瞧瞧。” 青萝丢下这句话,拉着绿竹快步追了过去,待王尚食被塞进屋里,艾望远方才得了空,一转身,瞥见青萝远远的向他招手,连忙哒哒跑到她面前。 “怎么回事啊?”青萝朝屋里扬扬下巴。 “唉。” 艾望远长长一叹,讲了起来: “要说这王尚食啊,真是个没福的。太后不仅升了她的品级,还赏赐多多,有时甚至留她在清宁宫同席共饮,那风光,那派头,六局一司无人能比,只有羡慕的份。谁知道前两日,她在太后宫里喝多了酒,回到自己住处时醉得不成样子,许是太兴奋了,夜里发起了酒疯,竟然一把火烧了自己的屋子!” “啊?”青萝惊出了声。 绿竹更是黛眉微蹙,幽幽地问:“那火当真是她自己放的?” “真真的!”艾望远语气十分肯定,“当晚她新提拔的司膳女官在旁侍奉,据司膳说,她酒后恶心呕吐,于是就去厨房给她弄了碗葛花解酒汤,端回来的时候,房子已经着起了大火,屋里只她一人,也不知道逃跑,还在火中嘻嘻哈哈的笑。司膳女官吓得汤碗碎了一地,赶忙大声叫人,尚食局的女官纷纷出动,七手八脚的来救火,那司膳女官念着她的提携之恩,披了条湿棉被,冲进屋里硬去拖她。” 绿竹的眉心锁得更紧了,青萝又道: “便是醉酒,醒了之后总该恢复神智吧。” 艾望远道:“大约拖她出屋的时候,磕到了脑袋,也或许是在屋里吸多了浓烟,总之王尚食昏迷了好久,等醒来后,人已经疯了,嘴里说着胡话,见人就打,连太后也不认,太后问她话,她不仅不答,还狠狠推了太后一把,要不是有旁边的嬷嬷及时扶着,太后得摔个大跟头呢!” 青萝又啊了一声:“连太后都敢推,看来她是真疯了。” 艾望远点点头,叹道:“好在太后菩萨心肠,一心念着旧情,狠不下心去罚她,可对她的疯病又没辙,便让我们送她来南海子静养,希望能慢慢的好起来。” 言罢,三人的目光皆落到室内。 约莫是这一路嚷得累了,王尚食进了屋,沾上椅子没多久,便仰面朝上,歪着头呼呼睡了起来。 驻守在此的两个嬷嬷一脸嫌弃: “当咱们的活儿轻松么,管园子不说,还得来照顾她!” “就是,派谁来不好,派来个疯子!” “疯?”赵琮冷哼一声,“武当张真人疯了三次才成仙,古往今来,发了疯的都是聪明人,你们莫要取笑她,只怕在她眼里,咱们才是那可笑之人。” 两个嬷嬷慑于他的威势,不敢多言。 赵琮悠悠望向熟睡的王尚食,笑了一下: “你放心,火已经熄了。这儿呢——” 他瞟了眼屋外的青萝、绿竹,轻轻一笑: 第123章 “临着水源,风水极佳,只要你仔细着点,火就烧不到你这儿,你且好好待着吧。” 交待好一切,赵琮方从官室走出,瞧见艾望远围在青萝身边,说笑逗乐极尽讨好,哼笑一声,向他招招手: “望远~” 听得干爹召唤,艾望远只好撇下青萝,乖乖到了他跟前。 “干爹有何吩咐?” 赵琮二话不说,捏住他耳朵往一旁拽去。 “哎哟哎哟,干爹,干爹。” 艾望远嘴里轻嚷着,却不敢挣扎,一直到了角落里,赵琮才松开了他,骂道: “兔崽子,还以为你常往这儿跑,是目光放得长远之故,却原来是动了凡心呀。” 艾望远嘿嘿一笑:“什么都瞒不过干爹的法眼。” “哼。”赵琮白他一眼,“想收情妹妹,也不长长眼,她——轮得着你吗?” “啊?”艾望远懵住,“景泰帝不是已经去了么?” 赵琮又白了他一眼。 艾望远苦苦思索起来:“难不成又有谁瞧上她了?这宫里,比干爹大的也就是曹公公和万岁,可他们瞧上的都是绿竹姑娘呀,宫外头的大人物,她又见不着……” 赵琮见他不得法门,忍不住出声提醒:“我且问你,绿竹姑娘当初曾求万岁放她出宫,万岁为何不允呢?” 艾望远不假思索道:“不是为了让她留在宫里陪绿竹姑娘吗?” 当初绿竹与朱祁镇谈话,门外守值的正好是赵琮手下,因此这事艾望远也知晓。 赵琮没有回答,只轻轻一叹:“原本想着升一升你的职位,如今看来,还得等一等。” “难不成,当今万岁——”艾望远瞧瞧四下无人,方小声问了出来:“也喜欢她?” 赵琮微微一笑:“喜不喜欢么,得看机缘,但她在万岁爷心里,肯定有着不一样的份量,和绿竹姑娘一样,都得留在身边。” “竟还有这一节……”艾望远挠挠脑袋,“干爹您要不说,万岁爷那里,儿子真是一点端倪都瞧不出。” “哼,经过这七年历练,当今万岁已经脱胎换骨,如今的他,性子与景泰帝恰恰相反,若能让你瞧得出端倪,他就不是他了。” 赵琮转过身来,悠悠向外走去,留下一句话: “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他的心思,什么时候晋你的职。” 第65章 打探 得了赵琮的点拨,艾望远抱着满腔的好奇心又回去找青萝,彼时青萝已经和绿竹回到果园,与晓羽一起指挥着海户们熏烟防冻。 这是防御倒春寒的一种方法,拣些稍微潮湿的树枝和枯草,每隔一段距离,就聚一堆,摆放成品字形,点燃之后再洒一点泥土,以取得最好的冒烟效果。 艾望远找过来时,刚点燃一堆,浓浓白烟冒得正盛,云雾一般四散飘来,青萝拉着绿竹躲开,隔着袅袅烟雾,艾望远愈发觉得对面两个不像宫女,倒更似下凡的仙女。 他带着极深的探究意味,上下打量着青萝,试图从中揣摩出朱祁镇的心思来,可是左看右看,也没瞧明白,更是想不通: 明明她与万岁从未有过交集,如何就在他心中有了不一样的份量呢? 青萝察觉到他的目光,穿过飘散的烟雾,走至他面前,奇道: “你在这儿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艾望远笑了一下,道:“我瞧你长得一脸福相,定是个有福气的人,做你的小弟,多少也能沾一点。” 青萝笑逐颜开,拍拍他的肩膀:“有眼光!” “既是兄弟,咱们之间就不好互相欺瞒,我问你个问题,你要如实答我。” “嗯,你说。” 艾望远往她跟前凑了凑,低声问道:“当今万岁爷复辟之前,你见过他吗?” “往哪儿见?梦里见啊?”青萝没好气道,“再说我梦里也不想见他,要见也是见财神爷好不好?” “噢,那你总共见了他几次?” “就一次啊,我和绿竹冲撞了他的龙辇那次。” 那一次艾望远有所听闻,皇帝当时的心思全在绿竹身上,对她看都没看几眼,丝毫不像感兴趣的模样。 可是干爹从未看走过眼,他既敢断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这其中的关窍在哪儿呢? 他正思索着,青萝的问话传入耳中: “你问这些做什么?” 他连忙打个哈哈,随口胡诌:“我让人给你占了一卦,他说你的大运在后头,将来必为宠妃。” 谁知青萝听了,没有丝毫喜悦,登时板下一张俏脸: “他才宠妃,他全家都宠妃!” “啊?”艾望远懵住。 那边晓羽招呼:“青萝,该去下一个园子了。” “好~” 青萝应了声,向艾望远交待道: “以后这种江湖骗子,别再找了,没的晦气!” 说完,气哼哼的转身,去往晓羽身边。 艾望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瞥眼间瞅见晓羽那张笑盈盈的脸,顿时有了新念头,立刻改换了目标,跟上了她们。 “唉,每回防冻,都得吸一圈的烟。”晓羽嘟囔。 南海子的果园很大,又分许多处,梨园、桃园、苹果园、枣园…… 她们平日里巡逻监管,每处都要察看,何况是熏烟防冻这等重要的事,更得仔细检查了。 第124章 艾望远瞅准机会,和她搭起话来: “姑娘一表人才,苏尚寝怎舍得把你派这儿啊?” 旁边的青萝闻言,动了动嘴巴,终是什么也没说,由着他去。 “苏尚寝说我适合看园子。”晓羽笑道。 “巧了,咱们可真是有缘。” “哦?” “你看呀,你适合看园子,我呢叫艾望远,爱往园子里,咱们这岂不是天生的缘分,注定要在一块?” 他这话讲得如此露骨,就连青萝都听出了话外之音,低声向绿竹道: “这就是他们常说的找对食吧。” 绿竹轻轻嗯了一声,不多置评。 青萝正寻思着如何提醒晓羽,却听她拍手笑道: “要真的能在一块,那就太好了!” 艾望远未曾想过会如此顺利,喜出望外: “你也想和我在一块?” “当然啦!”晓羽一脸真诚地点头,“园子里多个人有什么不好?你的腿脚比我们利索多了,像这种巡园的活,直接交给你就行啦,我们三个只负责管账,岂不轻松?” 艾望远噎了好一会儿,方拍拍她的肩膀,由衷道: “苏尚寝把你派到这儿,还是很有她的道理的。” 晓羽不以为意,又真诚的提议: “你既然这么喜欢往园子里跑,不如跟你的上边说说情,让他派你到这儿,这样我们有什么忙—— ” “呃,我忽然想起,干爹找我有点事。”艾望远连忙打断,作出煞有介事的模样,“咱们下回再聊哈。” 撂下这句话,也不等晓羽回应,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此后连着好些天,都不见他来。 一开始青萝还以为他是怕被晓羽讹上,可是晶儿和时楠也多日不见踪影,尚寝局派了新的女官来,向她打听时楠,她也不理,只管领着人收果,收完就走,一句话也不多讲,使得青萝和绿竹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难不成是宫里出什么事了?” 这日一大清早,她抱着疑问来到尚食局这边的官室,想打探一下。 才踏进大门,便听到一阵骂声: “疯婆娘,这好好的猪,被你打成什么样了!” 青萝心中甚奇,循声过去,只见王尚食立在猪圈里,浑身上下好似泥洗过一般,挥动着锁在腕间的铁链,一个劲儿的往那些猪崽身上甩,打的猪崽们嗷嗷地叫。 两个嬷嬷立在猪圈外,拿着两根长棍去戳她,一边戳一边骂: “住手!快住手!” 可她们越戳,王尚食打得越狠,猪崽乱蹿,泥水四溅,嚎叫声、鞭打声、咒骂声此起彼伏,乱糟糟一片。 “嬷嬷!”青萝出声喊道。 两个嬷嬷见是她来了,撤开手中的长棍,转身向她而来。 “元典苑,有何事啊?” “最近你们尚食局来的人,有没有透露些宫里的消息,比如尚寝局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青萝问。 两个嬷嬷对视一眼,其中一个笑道: “我们身份低微,便是宫里出了什么事,只要不是自己这一亩三分地的,她们又怎会同我们讲呢?” “哦……” 青萝闷闷地应了声,瞥了眼猪圈那边。没了两个嬷嬷在旁,王尚食总算饶过那些猪崽子,拖着长长的铁链,站在那里静静发着呆。 想她堂堂的五品女官,也曾替她们破了柳尚仪的局,算是帮过月人,如今却落得这般下场,青萝心里愈发不是滋味,皱眉道: “好好的人,却关在猪圈里,这不是作践人么?” “哎哟喂,我们作践她?是她作践我们!” 两位嬷嬷赶紧叫起了屈: “您是不知道,这疯子有多让人头疼,自打来了以后,就没消停过!” “但凡有人近她的身,嘴里咒骂那是轻的,拎起棍子就打,更有甚者,提起粪桶就往人身上泼,逼得我们没有办法,只好用铁链锁住了她,关在这猪圈里。” “谁知道她连猪也不放过,一有个不对付,就甩着铁链去打它们!” “天爷啊,宫里头派谁不好,偏偏派了这个煞星来,我们这把老骨头都要被她折磨散了!” “这么说来,你们也确实不容易。”青萝寻思片刻,眼睛一亮:“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解你们的难题。” 嬷嬷忙道:“您请赐教。” 青萝指向远处的果林,道:“我们那片桃林里,有间废弃的木屋,可以借给你们。她既不让人近身,你们就别近,只关她在屋里,一日三餐,按时给她放到窗口,她饿了,自会自己找吃的,渴了,也会自己找水喝,这样你们能省心,她也能舒服点。” “好好。”两位嬷嬷大喜,忙不迭的应,“有劳青萝姑娘了。” 青萝又交待道:“她闹来闹去,许是身上的泥黏得难受,不如给她换件干净衣服,省得她又发疯。” 嬷嬷一脸为难:“我们怕是按不住她。” 青萝微微一笑:“我有法子。” 不多会儿,她举着一根火把过来,靠近猪圈时,王尚食神色立时惊恐起来,下意识地后退。 青萝故意板着脸道:“王尚食,这火烧的滋味,你可是受过的,那是疼得很呐。现下你身上太脏,想来你自己也不好受,我们给你沐浴更衣,你要乖乖的,不许乱动,否则我就拿火烧你!明白吗?” 第125章 王尚食似懂非懂的点点头,一脸害怕的瑟缩在那里,真就不敢乱动。 “嘿,奇了!” “还是青萝姑娘聪明,有法治她!” 两位嬷嬷放下心来,一个进了猪圈,解了她的锁链,一个去屋里备了桶热水,合力塞她进浴桶,擦洗干净,换了新衣。 在青萝手持火把的全程震慑下,王尚食乖的宛如婴儿,任由她们安排。 一切准备就绪,青萝便取了钥匙,领着她们去了木屋。 推了王尚食进屋,两位嬷嬷掏出铁链,哪知一看到铁链,王尚食又激动起来,也不管火把在侧,呜啦呜啦的又蹿又叫。 青萝见状,冲她们摆摆手:“这铁链就算了,她现在跟婴儿差不多,嘴上说不明白,但身上哪儿不舒服了,就会闹腾个不停,咱们只要关她在这屋里,不给明火,她就闹不出啥事来。” “好,听青萝姑娘的。” 两位嬷嬷现在对她心服口服,二话不说收了铁链,只铺好被褥,便一齐退了出去。 锁好了门,青萝分了她们一把钥匙,两人千恩万谢的离去。 回至官室,竟瞅见了艾望远的身影,他立在大门口,丧着一张脸,来回搓着手,踌躇着迟疑着,不敢迈步进门。 “艾望远!”青萝连忙奔了过去。 一见到她,艾望远本能的上前,却猛地又退后两步,嘴巴动了动,不知该如何开口。 “怎么了?”青萝心中愈发奇了。 他艰难地开口:“青萝,我跟你说个事,你可别急。” “什么事?” “时楠死了。” 第66章 骤亡 青萝身子登时晃了一晃,险些没站稳,怔了好一会儿,方缓缓道: “你再说一遍?” “时楠,她……”艾望远小心翼翼地重复。 青萝强忍着,不让在眼眶里打转的泪珠滚出来: “不可能,你是故意吓我的对不对,这种事怎么好拿来开玩笑……” 艾望远低下头,不再说话。 “你骗人,她好好的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呢?” 青萝的声音猛地拔高,引出了屋内的绿竹,赶至门口,青萝正抓着艾望远的衣领激动质问: “时楠身体一向强健,没得过什么病,又从来都小心谨慎,如何便死了?” “具体我也不清楚,只听说她在尚寝局偷了东西,被新上任的刘尚寝抓了个现形,送到宫正司,五十大板给打死了。” “放屁!”青萝怒吼,“时楠要是那鸡鸣狗盗之辈,苏尚寝就不可能重用她,离开时,更不可能让我们互相照应着,说她偷东西,那是诬告,放屁!” 艾望远忙道:“你别急呀,这话不是我说的,刘尚寝她们定的罪嘛。” 绿竹道:“皇后呢?就由着她们定罪?” “对呀,皇后不管的吗?”青萝也跟着道。 “唉,管什么呀?”艾望远叹道,“皇后自己都泥菩萨过河呢,统领六宫之权被撤,关在自己宫里,门都出不了,拿什么去管呀?” 青萝不自觉地松开他的衣领,惊道:“什么?皇后被撤权了?” 难怪,晶儿这段时日未曾露面。 绿竹快步上前,急声道:“究竟是何情况,你快细细讲来。” 艾望远整了整被青萝拽开的衣领,道:“那要从三国使臣来贺说起——” 三国使臣进献了三位美女,后宫自然要热闹一番,就在坤宁宫摆起了宴席,不想宴席开始之前,琉球进贡的那位美人误把周贵妃当作了皇后娘娘,等真的皇后娘娘出来,场面好生尴尬。 好在皇后娘娘脾性好,不与她计较,而且她是这三人里生得最美的那个,皇帝宠爱,也未追究。 后来使臣知晓,皆是意外不已:堂堂大明朝的国母,竟是个瞎子瘸子,真教人想不到。 有一次皇帝和太后一起用早膳时,曹吉祥在旁侍奉,将这话说与了他们听。太后觉得不怪美人认错了人,提起国母,大家想象的自然是雍容华贵仪态万千的模样,皇后娘娘哪里沾边?的确比周贵妃差远了。不仅如此,还在话里话外埋怨皇后让大明失了颜面。 皇帝沉默片刻,没接话茬儿,只说自打复辟登基,他还未曾祭拜祖先,不如近日前往长陵,和皇后一起拜祭下。 太后应允,谁知道忽然倒了春寒,下了一场大雪,拜祭那日天气正冷,皇后自凤撵下来,立在陵门前,等皇帝下了龙撵,到她跟前,两人再一起走进。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皇后竟然摔了一跤! 当着所有内侍宫女和随行大臣的面,就这么摔了!这下祭祖她也祭不成了,只能被抬到一边,皇帝草草祭完,回到宫里,便让皇后待在寝宫养伤,六宫管理之权交给了周贵妃。 周贵妃素来不喜皇后,逮到了机会,就以安心养伤为由,把皇后一干人等圈在了坤宁宫,不许她们随便外出,晶儿等人自顾不暇,自然无法来看望青萝绿竹二人了。 “皇后娘娘身子不便,不是一直有人搀扶么?怎地被搀扶着也能摔倒?”绿竹发出疑问。 “那日是晶儿在旁搀着,可她也跟着摔倒了,要不是皇后娘娘求情,她得挨顿大罚呢。只是这事惹得太后不悦,先有使节面前出丑,后又?来个祭祖失仪,她愈发觉得皇后娘娘不仅担不起一国之母的颜面,连下人也不会调教,可见管理才能也不行,正因如此,万岁才会让周贵妃来管理六宫。”艾望远道。 第126章 青萝忽道:“是不是皇后娘娘摔倒之后没多久,时楠就被冤枉偷东西了。” “是!”艾望远点头,“就在周贵妃上任两天后。” “这就对了。”绿竹接话,“时楠是司舆女官,管的就是轿撵,长陵祭祖,她应该也跟着去了。” “你们的意思是……皇后娘娘摔倒,是有人故意为之?”艾望远一惊,转而很快想通,“也许是时楠发现了什么,才被刘尚寝找了由头灭口。” 他也算在宫里摸爬滚打多年,这种把戏,很容易看透。 绿竹又问:“曹吉祥是不是和周贵妃走得很近?” “是,听闻他没少给周贵妃送礼,两人来往密切。” “哼。”绿竹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青萝骂了一句:“狼狈为奸。” 三人说着话,那边晓羽跑来,远远喊道: “青萝,绿竹,司苑又带着人来收果了~” 绿竹连忙向艾望远道:“你快走,别让她们看见你,我和青萝只当不知道这事。” “好。” 艾望远连忙绕道离开。 绿竹转身对青萝道:“你先定定神,不要被她们看出端倪。” 青萝忙擦了泪,稳定了情绪。 绿竹又嘱咐了声晓羽,不要向人提起艾望远来过。 三人便一同去往果园。 正是第一批春果成熟的时节,多个品类需要大量采收,忙碌加倍,自然也需要增加人手,几乎整个司苑司出动。 人群里,青萝瞅见了牌友灵香,心中立时起了念头,向绿竹使了个眼色,绿竹顿时会意,冲她点了点头。 待司苑女官分派完毕,两人极有默契的分工,绿竹找了借口去缠住司苑女官,青萝则假装不经意间来到了灵香身边,瞥了眼她腕间的伤痕,低声询问: “灵香,你这伤是怎么回事?” 灵香眼圈一红,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委屈: “自打刘尚寝上任,就看我们这些老人不顺眼,横挑鼻子竖挑眼。凡是苏尚寝提拔的,她就贬职,凡是苏尚寝信任的,她就冷落,手下的六品女官,全换成了她的人,对我们那是动辄打骂,不当人看。唉,还是苏尚寝在的时候好呀。” 灵香说着说着掉下眼泪来,青萝赶紧抽了手帕给她,低声安慰: “别怕,有道是多行不义必自毙,我看她呀,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嗯。” 灵香哽咽着点头,许是在青萝这个自己人面前诉说了委屈,她的情绪愈发绷不住,泪珠簌簌地掉,擦都擦不及。 青萝忙道:“你忍着点,别让她们看见了,趁她们没注意,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嗯。” 灵香赶紧调整情绪,擦干了眼泪,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和青萝一边干活一边低声交谈。 “时楠是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从长陵回来的当晚,刘尚寝说丢了东西,派人搜查了一圈,在她房间找到了,就说她是小偷,送到了宫正司,打了五十大板,抬回来没多久,就咽气了。” “她有没有留下什么话?” “话?抬回来那天,路过院里,我们都去看,她躺在担架上奄奄一息,嘴里喃喃念着你和绿竹的名字,还说想妙妙了。然后刘尚寝就让人驱散了我们,抬她进屋,也不许我们靠近,挨到半夜,人就死了。” “没别的了?” “没了。”灵香鼻子一酸,哭腔又溢了出来,“我总觉得她当时看见了我,还冲我笑了一下,可是我胆小,我不敢到她跟前,还想着能找个机会偷偷瞧一瞧她,谁知道老天爷一点机会都不给留。” “别哭别哭。”青萝赶紧提醒,“你仔细回想一下,有没有什么蹊跷?” 灵香想了片刻,道:“按理说换了新的司舆女官,她是要住在时楠房间的,可是新司舆却不住,晚上还是回自己房里。你要说她是不想动弹吧,偏偏白日里她又喜欢待在时楠房间,我有时路过,常常听到里边的响动,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 “找东西……难不成时楠留下了什么线索?” 青萝陷入思索,还未来得及问出下一个问题,抽出身来的司苑女官出声: “灵香,你干什么呐?这么多活儿看不着,有功夫扯闲篇儿?” “噢。” 灵香无奈应了声,转身走开。 青萝一脸若无其事,继续干自己活,待果子收完,已是黄昏。 累了半晌,青萝、绿竹、晓羽刚坐到树下休息,便见司苑女官点了两名亲信女官,道: “你俩留下,其他人先回去。” “是。” 其他女官应了声,一个个上了装果的马车,有序离开。 司苑女官看了眼渐暗的天色,来到她们面前。 “适才忙碌,一个没留神,身上的香囊给丢了,那香囊对我意义非凡,丢失不得,劳烦大家帮我找一下。” 没奈何,青萝三人复又站起。 司苑女官开始分配:随行的一名女官去来时的路上找,另一名去西边找,晓羽去北边,青萝去东边,绿竹去南边,她自己原地等候。 分配完毕,几人各自举着火把,往果园里仔细寻找起来。 此时海户们已经收工,果园里安静一片,青萝举着火把找了没多会儿,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乌云遮月,只能借助火把的光。 第127章 偌大的园子,又是晚上,找一个小小的香囊,谈何容易? “大晚上的折腾人!” 青萝因那司苑女官是刘尚寝的人,恨屋及乌,不免心中恼怒。 “没来由的找什么香囊,怕不是又使什么坏?” 想到这一层,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只是她们会使什么坏呢?自己一时又想不通。 青萝正想的出神。 果园里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拍打声。 砰砰,砰砰—— 青萝循声而来,是关着王尚食的那处木屋传来的动静。 举起火把查看,门缝里的王尚食一个劲儿的拍门,嘴里呜啦呜啦个不停。 “别闹!” 青萝刚想转身离开,那王尚食却把门拍的更响。 “哎呀,我现在有事,一会儿再给你送吃的来。” 眼见青萝要走,王尚食哇哇乱叫,猛然间用头在门上一撞,扑通一下栽倒在屋里,没了动静。 青萝怕她出事,忙找出钥匙,打开了锁,推门进去查看。 哪知刚开了个门缝,王尚食突然夺门而出,一下将青萝撞了个跟头。 青萝哎吆一声,手中火把也掉在地上。 王尚食抢了火把就跑。 “唉,你站住——” 青萝来不及责骂,连忙拔腿追去。 南边。 是个山坡,山坡下有个水潭。 所以绿竹找的很小心,生怕一不小心摔落下去。 四周的树木虬枝横生,在火把的映照下,变成各种扭曲的影子。 火光扫过,一棵果树下似有个东西,她快步上前,俯身拾起,却原来是块烂布条。 明亮的火光映出她蹲下的身影,却也映出了另一个。 不,是接连好几个,高大的、威猛的、站立的人影。 自她身后,如群山般向她挤压而来。 第67章 暗箭 “唉,原来不是。” 绿竹失望叹气,似乎对周遭危险浑然不知,却在起身的那刻,猛地抡着火把横扫过去! 火苗攻势下,几个黑衣人猝不及防的后退。 绿竹看准情形,手中火把猛地砸在一个黑衣人身上,火苗腾地升起。其他几名黑衣人慌忙帮同伴灭火。 趁此机会,绿竹转身奔逃! 几名黑衣人迅速灭了火,转眼间却已经找不到绿竹踪迹。 原来绿竹在顷刻之间,便认清了当下的形势,这是个圈套,园里四下漆黑,自己举着火把过来就是目标,故而她立即丢出火把,若是跑动,也定会被黑衣人循声追上,所以她便逃到一棵树后,藏了起来,一动不动。 为今之计,以静待变,只是青萝那边,不会也出了什么事吧? 想到青萝的安危,她心中暗暗焦急起来。 却说青萝这边追着王尚食。 王尚食一边挥动着火把,一边哇哇乱叫。 “站住,你别跑——快站住。” 这二人吵吵嚷嚷,已然惊动了其他衙门官室的人,众人纷纷出来观望。 尚食局的两名嬷嬷见王尚食挥舞着火把,形似癫狂,都吓了一跳: “她不会把这儿也点了吧?” “快拦住她,拦住她呀!” “真着起来咱们吃罪不起啊。” 其余众人包括侍卫也都反应过来,一起拿了火把,追了过来。 王尚食撒丫子疯跑,青萝在后面追得跌跌撞撞,其他人跟在后面,一起奔向南边。 南边。 绿竹藏在树后,紧紧贴着树根,生怕被发现。 几名黑衣人在附近不停搜寻。 忽听一黑衣人说道:“哈,在这儿呢——” 绿竹屏声静气。 另一黑衣人道:“别躲了,出来吧,老子看见你了——” 她一样纹丝不动。 几名黑衣人来回搜寻不着,愈发焦躁起来。 “奶奶的,难道飞了不成?” 一阵风吹过,一名黑衣人用鼻子在空中嗅了嗅,接着一声怪笑: “好香啊!” 那黑衣人一边笑着,一边快步向她藏身之处走来。 绿竹心中突地一跳,糟了,人算不如天算,想不到此人鼻子比狗还灵。 她猛然起身,想要逃离,那黑衣人已纵身越过树干,一把扯住她的衣袖。 她死命挣扎,“刺啦”一声,衣袖撕裂。 整个人的身子也被这股力道带得一歪,登时摔倒,就着山坡骨碌碌向下滚去。 一众黑衣人大惊失色,急步来追,眼见她滚得离水潭越来越近,其中一个急中生智,钢刀脱手飞出。 泠泠寒光自黑夜里划出一道弧线。 却不是扎向绿竹,而是斩在了水畔的一丛竹子上。 那丛竹子登时折断,呼啦啦倒下,正好横卧在绿竹前面,挡住了她的滚势。 砰! 绿竹撞上,一根尖细的竹枝刺入她的腿中。 “啊!” 她疼出声。 几名黑衣人连忙朝她奔来。 紧要关头,忽听不远处人声喧嚣,无数火把晃动。 绿竹拼命呼救:“救命!救命——” 青萝依稀听得绿竹声音,哪里再管王尚食,叫了一声绿竹,立时朝这边跑来。 一众黑衣人见突然冒出这么多人来,不知是何情况,顿时慌了神,齐齐望向领头的,等他拿主意,领头的顿足,无奈道: 第128章 “撤!” 几人转身逃离,在夜色的掩护下消失了踪影。 青萝循声跑至绿竹身边。 “绿竹,你怎么啦?” “有人要抓我。” “谁?”青萝四下张望。 “他们已经逃了。” 青萝将她扶起,绿竹疼得眉心皱作一团,颤声道: “腿,腿。” “你受伤啦!”青萝一声惊呼,忙俯身看她伤口。 “忍着点。” 青萝往她嘴里塞了丝帕,用力一拔! 蹭地鲜血喷出。 “啊!”绿竹疼得身子后仰。 所幸那竹枝扎的并不深,青萝眼疾手快的为她缠上布条,止住了血,扶着她一瘸一拐的往回走去。 此时王尚食也跑乏了力,足下不稳,栽倒在地,后面众人追上来,夺过她手里火把。 尚食局的嬷嬷急喘嘘嘘,一屁股骑在王尚食身上,甩手就是一顿耳光。 “贼疯娘,叫你跑——” 正好青萝扶绿竹路过,见王尚食被扇的嘴角淌血,心中一动,向嬷嬷道: “不要打她。” “再不打,闯下祸来,你担着啊?” “从今往后,她便由我看管照应,出了什么事,算我的。” 两个嬷嬷互看了一眼,都想早日甩了王尚食这个包袱,忙点头答应。 青萝扶着绿竹刚要走,守园的侍卫首领却拦住道: “哪个衙门口都有规矩,我等守备有责,今日之事,须要上奏,你既说要担责,便随我们去画个押吧。” 青萝微微一笑:“好,画就画,今日若不是她闹这一出儿,我姐妹险遭贼人毒手。” “你说什么?”侍卫吃了一惊。 “方才有几个贼人,伤了我。”绿竹道。 侍卫首领见她满脸痛苦,腿上血迹未干,忙吩咐手下,四处查找贼人踪迹。 青萝道:“夜入贼人,伤了女官,这事儿也一并上奏吧?” “这——”侍卫首领面露难色。 “要不咱们从长计议,这位小哥,你看可好?” 侍卫首领连连称是,青萝又向绿竹道: “让她们先扶你回官室,我去跟司苑女官说一声。” “不。”绿竹摇头,“得去见一见她,另外,你身上的香囊给我使使。” ***** 当青萝扶着绿竹出现在司苑女官面前时,司苑女官的眼中明显划过惊讶之色。 “方才听外面吵吵嚷嚷,你们又久不回来,我还正担心呢,你们……没出什么事儿吧?” 青萝和绿竹摇了摇头。 司苑女官正不知该说什么,这时晓羽喘着气回来,骨头都要散了架似的,向她们哭丧着脸道: “我这边实在找不到啊,你们那儿找到了吗?” 青萝摇摇头,晓羽见司苑身边的两名女官也空着手,便道: “司苑,您不会是忘带了吧?” 不等司苑开口,绿竹忽道: “我倒是拣到一只。” 她容色平静,自怀里掏出青萝那只,递与司苑面前。 “司苑看看,要你要找的那个吗?” “是,是,有劳你了。” 司苑女官连忙接过,往自己怀里一塞,又瞥了眼她腿上的伤,神色间愈发慌乱,语出责怪: “怎么也不小心些——万一有个三长两短——” 她忽然顿住,立马改了口: “快些回屋休息吧,我也得回宫复命了。” 言罢,她率人匆匆忙忙离去。 没过多久,侍卫首领差人前来说:“四下寻找,没有发现贼人踪迹,承情二位姑娘不愿上奏,我们哥儿几个心领了,这段日子定会加强夜间巡逻,让二位姑娘安心去睡。” 二人点头谢过。 青萝搀着绿竹回到房间,房门刚一关上,绿竹整个人便如抽了骨架一般,靠着门瘫倒下去,抱住双膝不住地发抖,一双美目蕴起深深的恨意: “他竟还不肯放过我!” “他?”青萝猜测,“你是说曹吉祥?” “嗯。”绿竹点头,“那伙人虽是来抓我的,却不敢让我有性命之危,所以在我滚下山坡时,急忙砍竹相救。还有司苑女官,看见我受伤后,神色也明显不对!” 青萝立时想通:“因为曹吉祥喜欢你,他要的是全须全尾的你,若你缺了胳膊少了腿,他们回去定然挨罚!难怪你要拿我的香囊给司苑女官,她若真丢了香囊,必不会错认我这只!这么看来,从一开始,就是她配合曹吉祥设了局,要把你劫走!” “不错。南边有山坡有水潭,劫走了我,然后在水潭里扔具面目难辨的女尸,只说我失足跌落,因此丢了性命,再草草火化,宫里便是有人想查也无处可查。从此以后,我就只能被他圈禁在府中,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世上再无人得见我叶绿竹。” 她唇角轻勾,牵出冷冷的笑意: “好一出偷梁换柱啊。” 青萝后怕不已,忙抱住了她,颤声道: “这里待不得了!原以为躲在这儿能安稳,谁知道射来的暗箭更狠!防得了今日,哪防得了明日?再说了,天高皇帝远的,我们在明,他们又在暗,且人多势众,我们怎么防?绿竹,还是想办法回宫吧,起码皇帝在那里,他喜欢你,自然也愿意护着你,你找他告曹吉祥的状,让他好好治一治曹吉祥!” 第129章 绿竹摇摇头:“宫是要回的,状却不能告。” “为何?” “我记得你曾说过,那会儿你从他府上出来,去宫里搬救兵,苏尚寝说皇帝要找在南宫救他的女官,可是太后那边却传了话,不让她透露我的情况,免得君臣不和。” “你的意思是——太后会护着曹吉祥?” “新帝刚登基,就和功臣翻脸,这要写在史书里,后世的名声还要不要?再者,咱俩和月人姐姐是结拜的姐妹,与景泰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当初太后不过召见我一次,景泰帝都要试探一番,那现在的太后,又如何能对我放心呢?她这个当娘的,怎能容许我拖她儿子的后腿?退一步讲,便是没有太后,曹吉祥有功劳在身,又有旧日的情分,在万岁的心里,我的份量真的能重过他吗?” 青萝豁然开朗:“有道理,若罚他个不痛不痒,弄不死他,反而会激得太后与他联手,给你下更大的套,以后的路就更不好走了。” “嗯。”绿竹颔首,“所谓打蛇不死随棍上,若是不能做到一击必中,那不如按兵不动,静待最好的时机。” 青萝想了想,又道:“看来曹吉祥之所以联合周贵妃去陷害钱皇后,定是记恨她当初要走了你。” “钱皇后掌权时,对咱们诸多照顾,他不敢轻举妄动,只有撤了钱皇后的权,周贵妃上位,才能使唤尚寝局来配合他。”绿竹道。 青萝却忽然闷声不语,怔怔掉下泪来。 “怎么了?”绿竹不解。 青萝哽咽道:“我就是觉得皇后娘娘有几分像月人姐姐。别人都是看咱们有利用价值了,才来对咱们好。月人姐姐就不,不管你是被人嘲笑的土丫头,还是皇帝跟前的小红人,她都对你好。皇后娘娘也是,咱们都自请来南海子了,明摆着对她没用处,她还是处处关照着,也从不提什么要求。为什么好人就总是吃亏,总是被人陷害呢?” 绿竹也红了眼眶,轻柔的给她擦去眼泪,想出声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什么话,自己的泪珠也跟着掉了下来。 两人低泣无言,就那么靠在门扇上,轻轻依偎着,青萝的心里总算好受了些,自打月人去世,她便觉得绿竹性子愈发冷漠,好似冻成一块冰,不苟言笑,整日里就爱独处,心里话也不怎么和她讲了,此刻又是给她擦眼泪,又是给她依偎,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那这一次的哑巴亏,我们就默默吞下吗?”她问。 “当然不。”绿竹的眼神又凌厉起来,“阎罗就算难抓,也要先杀他几个小鬼。有三件事,你替我去办。” “你尽管说。” “第一件,给我找些上等的鸟食来。” 青萝虽不明其意,但毫不犹豫的点头:“好。” “第二件,让艾望远告诉灵香,寻个时机,去妙妙的猫窝细细找一找。” 青萝豁然开朗:“时楠临终前说想妙妙了,很可能是把线索藏在了妙妙的窝里!” “嗯。”绿竹颔首,“第三件嘛,让艾望远再给赵公公带句话。” “什么话?” “南海子花木秀出,草浅兽肥,正是春猎的好时节。” 第68章 春猎 紫禁城。 朱祁镇下了早朝,才踏进乾清宫,便见赵琮立在院里训斥一名内侍: “在宫里多少年了,做事还毛手毛脚的!那春猎图是宣德帝在的时候,特命宫中画师所作,对万岁有多重要,你心里没点数?得亏这次没洒上水,要是弄坏了图,你有几个脑袋都不够赔的!” 内侍垂手而立,只一个劲儿的点头认错。 赵琮抬眼间瞅见朱祁镇,连忙行礼: “万岁。” 余下的内侍也呼啦啦跟着跪下,被训斥的那位更是吓的瑟瑟发抖。 朱祁镇踱步到他们面前,赵琮忙道: “万岁恕罪,这兔崽子干活时差点把水洒到春猎图上,老奴一时心急,只顾着训他,竟未发觉万岁到了跟前,扰了万岁清净,老奴愿与他一起领罚。” “罢了。”朱祁镇面容和煦,“既是没有损伤,下次小心些便是。” 赵琮与那名内侍一起叩首,齐声道: “万岁仁德,吾等之福。” “春猎图……”一缕追思之情自朱祁镇眸底漫出,“一别七年,带朕去看一看它吧。” ***** 画卷缓缓展开,纵马奔驰的身影映入朱祁镇的眼帘。 宣德帝英姿焕发,威风凛凛。 “爹走的那年,我才七岁……”他语气幽幽,“小时候也曾随他一起去春猎,可因年纪太小,他只让我在远处看着,不许上马。我看得实在心痒痒,就央求他,他好声哄我,说等我长大些,一定亲自教我骑马。” “先帝舐犊情深,大爱无言。”赵琮接话。 “那个时候,我一直盼着长大,后来终于长大了,他却也教不了我骑马了。”朱祁镇垂下眼睛,神情黯然。 赵琮道:“先帝在天有灵,无时不庇佑着万岁,如今若能见您骑术精湛,驰骋纵横,先帝也必然甚感欣慰。” “嗯……”朱祁镇点点头,“朕足足有七年,没骑过马了。” 赵琮微笑道:“南海子花木秀出,草浅兽肥,正是春猎的好时节。” “南海子?” 朱祁镇蓦地望向墙上那幅临摹的潇湘竹石图,目光停留在那丛竹子上,道: 第130章 “朕记得,尚寝局的典苑叶绿竹,自请去了南海子,对吧?” 赵琮打个哈哈,笑道:“万岁您真是好记性,连个小小典苑的去向都记得,老奴就不行了,这年纪一大记性就差,司礼监的活儿都忙不过来,六局一司那些杂事啊,还真记不清楚。” “她是在那里。”朱祁镇自言自语。 赵琮赶紧道:“西苑风景优美,离得更近,不如——” 朱祁镇抬手打断:“就去南海子。” ***** 丹崖翠岭接岧峣,万骑交驰不惮遥。前队綵旄穿碧树,中军黄幄丽晴霄。 皇家车队浩浩荡荡而来,旌旗摇曳,尘烟滚滚。 驻扎在南海子的宫人早早立于行宫外等候,春日的风挟着暖意,比冬日里要好捱得多,无非是腿脚站的酸疼些,王驾渐渐驶入青萝眼帘,最后停下。 众人一起行礼,曹吉祥率先下了马,来至龙撵前,恭敬立于一侧,至高无上的帝王优雅步下龙撵,四下眺望,感慨万千。 “从前,朕每次来,都是王先生随侍在侧,一晃眼……唉……” 曹吉祥闻言,抬袖做了个拭泪的动作,声音微微哽咽:“万岁不忘旧情,干爹九泉之下,也可安息了。” 朱祁镇见状,眼眶微湿,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也是个不忘旧情的。还好他留下了你,朕每次看着你,就像看着他一样。” “能得万岁抬爱,真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 君臣二人说笑着向里走去,余人也一一下了轿,跟在他们后面。 青萝悄眼暼去,随行后妃里果然多了三个新面孔。 一个是长圆脸狐狸眼,颧骨饱满,唇肉丰盈,但皮肤白皙细腻,透着一股素净的妩媚,可谓典型的朝鲜族长相,想来是那朝鲜进献的美人尹美淑;那个五官立体轮廓清晰,窈窕轻盈又凹凸有致的,则是安南美人黎莎;还有一位长得最像汉人,乌发雪肤,笑容恬淡,散发着少女的清甜,偏偏眉目深邃,添了一抹艳丽,使整个人看起来既纯且媚,令人过目不忘,正是现下最得君心的琉球美人尚雪莹了。 众人乘车来此,面上或多或少都带些疲态,唯有周贵妃,依旧神采奕奕容光焕发,当真是体魄强健,教人羡慕不得。只是皇后未来也就罢了,竟也不见宸妃身影,看来她对皇帝真是不愿用心。 青萝心里嘀咕着,素缎御靴自她视线路过,忽然放慢了步伐。 朱祁镇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顿了一顿,又扫向左右,始终未捕捉到绿竹的身影,不□□露出一丝失望之情。 只是他不知晓,身后的曹吉祥看在眼里,起了警觉之心。 待他们走远之后,青萝才往后面的随侍宫人中扫去,她如愿看到了灵香的身影。 进入行宫,皇帝妃嫔先行下榻休息,宫人们开始忙忙碌碌的准备午宴。 如今青萝是尚寝局的边缘人物,入殿侍奉这种事,自然轮不着她,趁着这空档,她让艾望远避过刘尚寝的耳目,找了借口约灵香出来相见。 三人来至花林石群掩映的偏僻处,艾望远负责望风,青萝拉着灵香绕到一块大石后,蹲下身来低声交谈: “万幸,刘尚寝带了你来,我只怕见不着你。” “刘尚寝怕万岁见到绿竹的面,所以让司苑带了我们几个来,有什么事都让我们去做,绝不给你们靠近万岁的机会。” “哈,她这份私心倒是成全了咱们,你那儿怎么样?” “我在妙妙窝里找到了一封信。” “快给我看看。” 灵香从袖里掏出一封信来,递给了她。 “原来时楠那会儿跟我念叨妙妙,是在暗中提醒我,还是你们聪明,我怎么就没想到。” 青萝接过了信,迫不及待的打开,娟秀有力的字迹现于眼前: 青萝绿竹,见字如面。 吾命恐不久矣,仓惶之际,留此绝笔,望有朝一日,你二人重回故地,令它得见天日,洗吾冤屈。 尚寝刘氏,居心叵测,于长陵祭拜当日,以贴心之名,覆毡毯于马凳之上,道是以防皇后娘娘下撵之时脚滑摔倒。然娘娘与其婢女皆未细察,毡毯表层浸润清水,凡踩过之后,天寒时冷,须臾之间,鞋底之水便与地面结为一体,抬步时必受其阻,向前摔倒实属必然,绝非娘娘大意所致。 只恨刘氏奸滑,余虽察知端倪,毡毯却已为其强行收去,以火烤烘干,痕迹皆无,逮之不及矣。 此时余已为其所禁,寸步难离尚寝局,更闻刘氏并召心腹密议,想来动手之时不远矣。 绝笔一封,记下皇后娘娘之冤。若余身死,必为尚寝刘氏构陷。惟愿苍天开眼,可见于你二人之手,白于御前,还吾清白。 信的最后署上司舆时楠四个字,并按上鲜红的血印。 青萝看得身子微微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 灵香也红了眼眶,问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这封信你给别人看过吗?” 灵香摇了摇头,道:“我找到后,怕给她们瞧见了,便一直贴身揣着,这也是第一次看。” 青萝嘱咐道:“这信只能绿竹咱们三个知道,切莫透露给别人,就是以前尚寝局的老人也不行。” “苏尚寝也不行么?” 青萝摇头道:“她跟郕王妃现在更是如履薄冰,咱们万不能把她们牵扯进来。” 第131章 灵香点了点头,又轻声询问:“刘尚寝不给你们面圣的机会,这信可怎么呈到御前呢?” 青萝摇摇头:“便是有了面圣的机会,这信也不能轻易交出来。” “为何?” “刘尚寝的心机深就深在,做完了事,不留丝毫痕迹,和以前的柳尚仪一样,即便你看破她们设的局,却抓不住证据,到时分辩起来,还不是上下两片嘴,黑的说成白的,死不认账?再者又有周贵妃这个靠山帮腔,在圣上面前,仅凭这一封信,胜算能有多少呢?” 灵香忿忿:“难道就这么算了?” 青萝望着她,忽地有些恍惚,只觉她就像以前的自己,而自己越来越像绿竹,揣度起人心头头是道,不过半年功夫,在绿竹这位老师的教导下,自己已然成熟不少。 “不急,若是不能一击必中,宁愿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话音未落,只听外边放风的艾望远咳嗽一声,高声唱喏: “刘尚寝。” 青萝和灵香脸色一变,青萝忙将信藏在怀里。 便听刘尚寝叱道:“起开!” 艾望远“哎哟”一声,刘尚寝已带着两个宫女走了过来。 刘尚寝睨着眼,将青萝和灵香打量一番,道:“你们躲在这儿干嘛呢?” 灵香有些不知所措的看向青萝。 青萝还未开口,“啪嗒”一声,自她身上掉下一物来,她连忙用脚踩住。 刘尚寝大喝一声:“什么东西,交出来。” 青萝无可奈何拾起那物,走到刘尚寝面前,小心翼翼的递给她。 刘尚寝一把抢在手里,却是一张马吊牌,她不由得一愣。 青萝嬉皮笑脸道:“这南海子地偏人少,打个马吊也凑不齐人,难得遇上老牌友灵香,我这牌瘾实在难忍,强拉着她跟艾公公打一圈儿,还没等玩儿就让您撞上了,您要罚罚我,不干灵香的事儿。” 刘尚寝冷哼一声,看了一眼艾望远。 “既是打牌,他怎么守在外边?” 艾望远笑道:“尚寝见笑了,她们俩玩儿的忒大,我身上银子不够,刚想去借点儿,就遇见您了,这事儿您可别跟我干爹说,让他知道,准又骂我。” 青萝和灵香一起笑着点头。 刘尚寝暗暗咬牙,眼珠儿一转,又生一计道: “方才贵妃不见了一只珠花儿,灵香,是不是你拿了呀?” “我没有!”灵香分辩道。 “哼,我看你鬼鬼祟祟溜出来,准没好事儿,来啊,给我搜一搜她们。” 两名宫女应了一声,就要上前。 “且慢!”青萝拦住两名宫女,说道:“丢了东西自是该搜,可是灵香是跟艾望远一起来的,只搜我们两个,不搜他,又怎能洗清嫌疑还我们清白呢?我们倒是问心无愧,就怕旁人嚼舌根呀。” “那你想怎么样?” “我看不如喊一声赵公公,让他老人家过来做个主,把艾望远也搜一搜,我们三个都搜过了要是还找不着,就把刚才在行宫伺候的宫女、内侍都叫来,挨个儿搜,准保找得着。” “对,对,还是青萝想的周全。”艾望远连声附和,便向两名宫女道:“劳烦二位姐姐知会我干爹一声,我在这儿等着。” 两个宫女回头看向刘尚寝,不知如何是好。 刘尚寝只为搜她们两个,随口编的由头,哪敢派人去叫赵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强忍着气道: “罢了,这种小事,不用劳烦他老人家了,不是你们拿的就好,我一会儿再叫人找找,许是掉在哪儿了。” 青萝三人见她吃瘪,都暗自好笑,忽听她又问道: “绿竹呢?怎么不见她人影儿?” “说的是,讲好了三缺一等她,这么半天也不回来,要不我去找找。” 刘尚寝哪里肯放她出去,立马拦住: “用不着,咱们尚寝局什么时候缺过人了?” 她说着朝那两名宫女使了个眼色: “你俩陪她们在这儿好生玩儿着,我准假。” 艾望远刚想找借口离开,就被她拦住: “艾公公也别走,短了银子尽管找她们两个要,输了算我的。” “您看您这话儿说的,这哪成啊!”艾望远还想推辞。 “甭客气,耽误你们半天,我就不在这儿扫兴了,一会儿贵妃娘娘要去陪万岁围猎,行宫里大事小情都落到我头上,我得瞧瞧去。” 刘尚寝说着转身离开,艾望远跟青萝、灵香对视一眼,却也无可奈何。 “来吧!”一名宫女开口问道:“咱们玩儿多大的?” 青萝看了看她,微微一笑: “多大都成,奉陪到底。” ***** 午宴结束,休憩过后,朱祁镇率着一干人等纵马奔驰,一众后妃里,最勇猛的依旧是周贵妃。 弯弓搭箭,猎物一个接一个的收获,看得众人连连惊叹,曹吉祥更道: “贵妃娘娘英姿飒爽,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朱祁镇微笑道:“朕初遇她时,便是被她马上英姿吸引。” 周贵妃乃昌平猎户之女,从小同野兽打交道,骑马射箭更是家常便饭,因此体魄强健,胆量过人。 曹吉祥笑道:“也只有娘娘这等雍容大气之姿,配得上万岁的帝王风范。” 朱祁镇一笑置之,并不接话。 第132章 周贵妃望向天空,嗔怪道:“可恨这会儿鸟儿都不出来,让妾无处施展。” 曹吉祥道:“它们怕是慑于娘娘威势,都藏了起来。” “真是扫兴!”周贵妃嘟囔。 曹吉祥陪着笑脸,却见一名内侍在人群里朝自己使了个眼色。 他忙偷偷退到一旁,那内侍过来,对他低声耳语: “刘尚寝让我给您捎个话儿,青萝那贱婢被她看住了,只是不见绿竹。” 曹吉祥眉头微皱:“你们给我盯好了,绝不能让万岁瞧见叶绿竹。” 话才说完,一阵悠扬的乐声忽地传来。 清脆如水,婉转悦耳,好似天籁一般,引得马上众人不由得沉浸其中,静静聆听。 第69章 蒹葭 却又听呼啦啦一片,抬眸一看,竟是密密麻麻的鸟儿扑棱着翅膀飞出林间,全往乐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帝王好奇之至:“何人奏乐?竟可使百鸟来朝?” 左右相顾无言,皆不知情。 帝王双腿一夹,驭马奔向乐声来源,余人也紧随其后。 行至一处山崖,马儿攸地停步,方见庐山真容。 原来山崖下是一池碧水,岸边一名少女唇边噙着一片绿叶,自叶间吹奏出这美妙的曲子来。 她着了一袭柳青色对襟长衫,坐于岩石之上,身后垂柳婆娑,周围碧水环绕,微风吹来,荡漾出粼粼波光,映衬在她身上,恍若瑶池仙子,美得不似凡间。 鸟儿们展翅飞来,一一落于她的四周,仿佛臣服的俘虏,心甘情愿的听她调遣。 一时之间,众人皆看得呆了,有文臣赞叹: “好一幅灵秀天成的奇观。” 曹吉祥心中咯噔一下,悄眼瞅向朱祁镇,朱祁镇如痴如醉,幽幽道: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一曲奏毕,她一手拿起放在地上的木拐,一手拿起旁边放满鸟食的瓦罐,站起身后,脸上挂着浅浅的笑意,温柔的洒出一把把鸟食。 鸟儿们扑扇着翅膀开心啄食,可爱之至,看得少女眸中笑意愈浓,对远处山崖的目光似是浑然不觉。 朱祁镇则颇为欣慰,低低道:“朕还道她是有意避着,却原来是伤着了。”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绿竹。 这几日,她总在这里先撒好鸟食,再吹叶奏曲,只要引得鸟儿前来,就任其吃食,绝不伤害。 久而久之,被她吸引来的鸟儿便越来越多,与她之间也建立了默契,但听乐声一响,便知是喂食之时。 此时此刻,她知道远处山崖上有许多人,也知道那些各怀心思的目光聚拢在自己身上,却只作不知,淡定处之。 周贵妃望着那些专注啄食的鸟儿,微微皱眉: “此时射箭,好生没劲,等它们散开,再好好练一练我的箭术。” 朱祁镇听了,亦微微皱眉:“难得它们通人性,杀戒还是免了,莫要坏了这份精华灵秀。” “是。”周贵妃忍不住剜了绿竹一眼。 绿竹喂完了鸟,拍了拍手,抱起瓦罐,拄着木拐缓缓离去,只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朱祁镇的目光追随着她离去的身影,直至看不见,才恋恋不舍的勒马回身。 曹吉祥连忙指向不远处的林间,提议道:“万岁,那边野兽多,不如咱们去那里。” 朱祁镇兴致寥寥,摆了摆手: “朕累了,回去歇息吧。” 曹吉祥等人连忙跟上,朱祁镇又摆了摆手: “不必跟随,朕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说完,独自纵马离去。 ***** 青萝手上玩儿着牌,心里却记挂着绿竹,虽然绿竹足智多谋,可是腿伤未愈,若有人对她不利,她一个人可怎么应付。 这会儿已经赢了不少,艾望远和灵香知道青萝不会真要他们银子,倒也无所谓,那俩宫女却已输红了眼。 一名宫女见青萝捉着牌不出,催促道:“打一张牌想这么久,照你这么个玩儿法,打到猴年马月才算完。” “要不今天就到这儿吧。”青萝把手中的牌一合,“我还有不少活儿没做呢。” “怎么着,赢了钱就想走?” 青萝呵呵一笑,把面前的银子往中间一推,道:“都是一个局里的姐妹,怎么好玩真的,二位姐姐输了多少,只管拿回去。” 两个宫女虽然心疼银子,却更怕在刘尚寝面前交不了差。 “那不行,谁跟你玩假的了,我就不信你运气一直这么好,快出牌。” 青萝叹了口气:“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 言毕,一脚踩在石凳上,把袖子一撸,“啪”一张牌甩出。 “万万贯,天女散花!”她洋洋得意的招了招手:“每人二十两,多谢。” 两名宫女当场傻眼。 “我们每月例银都没二十两,还说是姐妹,你怎么狠心赢这么多?” “诶,是你们要玩儿真的,有道是牌桌上面无父子,何况姐妹?” 话音未落,只闻一声娇笑,园外走进一个人来,正是琉球国的美人尚雪莹。 几人慌忙拜下。 “见过莹贵人,莹贵人万安。” 尚雪莹眼睛却只盯着青萝,笑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第133章 “奴婢元青萝。”青萝抬起脸来不卑不亢。 “有多大了?” “今年该十六了。” 尚雪莹面上笑意愈浓:“和我妹妹一样大。” “奴婢身份低微,怎能与贵人妹妹相提并论?” 尚雪莹走上前来,拾起一张牌,放在手里轻轻抚摸。 “她也爱玩马吊。” 青萝有些好奇:“你们那儿也懂马吊?” “怎么?以为我们番邦女子,就不识中原游戏么?” “奴婢失言,望贵人海涵。” “不打紧,我瞧你倒有几分像她,每次玩起马吊来。她若赢了钱,便追着我要,嘴里还嚷嚷——” 青萝接道:“牌桌上面无父子,何况姐妹?” 二人相视一笑,尚雪莹笑容亲和,望向青萝的目光里也透着亲近。 青萝正想找借口开溜,便道:“莹贵人新来,不如我带你在这园子里走走?” 尚雪莹点了点头:“好啊。” “不行!”一名宫女忙拦住青萝,“莹贵人自有身边伺候的宫人,宫里规矩,各司其职,你还是安份待在这儿吧。” 尚雪莹不由分说地拉起青萝的手:“是我要她陪着,你们不准阻拦。” 说罢拉起青萝就走,宫女不敢再拦,只好找刘尚寝报信去了。 **** 二人出了行宫,见左右没人,青萝问道:“您想去哪转转?” 尚雪莹道:“听说这里有麒麟,你带我去看看吧。” “麒麟苑?” 只是此时青萝惦记着绿竹,哪里还有玩的心情,不由面露难色。 “那有点儿远,您怎么想去那儿呀?” “倒不是我想看,我妹妹最喜欢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尚雪莹情不自禁地望向远方,那是琉球的方向,亲人所在的地方。 青萝心中有些不忍,问道:“你一个人在这边,一定很想她吧?” “嗯。”尚雪莹点点头,“我母亲早死,父亲的女人多,孩子更多,根本顾不上我们。从小我俩相依为命,是彼此最亲的人,她知道我被选中送往这里时,死活不肯让我走,哭着吵着让父亲违抗君令,我一瞧父亲气得都要抽皮鞭了,赶紧抱住她劝,我说大明朝挺好的,那里有好多琉球没有的东西,你不是一直好奇麒麟到底什么样吗?我去了,可以替你看看替你摸摸,在信里细细的告诉你,那究竟是什么感觉。你要不懂事,还继续哭闹,我就连信也不给你写了。她一向聪明,明白此事没有转圜余地,为了让我走得放心,也只好乖乖接受,只是在送我出门的时候,一个劲儿的叮嘱,让我记得勤写信。” 她说着说着湿了眼眶,两行热泪顺着腮边而下,青萝亦是眼圈一红,抽出巾帕轻轻递至她面前,尚雪莹微微一怔,轻轻接了过来,含泪笑道: “让你见笑了。” 青萝摇摇头,低声道:“其实我挺羡慕你妹妹的,至少还能收到你的信。我先前也有位温柔体贴的姐姐,名叫月人,可她已经不在了,我再想她,也见不到她的脸,听不到她的声,看不到她的字了。” 说到最后,她也忍不住垂下泪来。 尚雪莹才给自己擦完泪,见状又赶紧来给她擦: “瞧瞧,都怪我一时没忍住,引得你也难过起来。” 青萝又摇摇头:“不怪你,我是看你也长得美,性子又温柔,和她差不多,就忍不住哭了。” “嗯。”尚雪莹点了点头:“瞧你心神不宁,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青萝擦了眼泪道:“实不相瞒,我还有个姐妹,月人姐姐死后只剩她同我相依为命,如今她腿上有伤,早上出门此时未还,我着实有些放心不下,想去寻她,又脱不开身,就拿你当幌子——你别见怪。” “没事,去吧!”尚雪莹微微一笑:“你告诉我麒麟在哪儿,我自己去便成,快去寻你姐妹。” “好。”青萝给她指明了麒麟苑的方向,二人分别,青萝独自朝海子边寻来。 沿着水岸没走多会儿,便远远看到了绿竹拄拐慢行的身影。 “绿竹!” 她奔至近前,一手接过她手中的瓦罐,一手搀住她的手臂,问道: “如何?” “一切顺利。” “那便好。”青萝放下心来。 青萝眼带笑意,抬眸间却望见河那边另有一人:朱祁镇。 他牵马立于斜对岸,身旁只跟了一个蒋安,静静的望向绿竹。 “是万岁,他在瞧你。”青萝低声道。 “别回头,往前走,只当看不见。”绿竹依旧一脸淡定。 “哦。”青萝再不多言。 斜对岸的朱祁镇远眺着她们的身影,一会儿迈脚一会儿收回,纠结于是否要前去问候,脑海里回荡着她那日的话: “万岁若真念奴婢的好,还请不要再向人提及此事,也勿在人前亲近于奴婢,奴婢不想横生枝节,您只当我是个毫无相关的小宫女吧。” 最终,他幽幽一叹,向蒋安道: “去查一下,她的腿伤是怎么回事。” “是。” 远处的山峰上,周贵妃和曹吉祥驭马而立,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狐媚子,装给谁看呢?”周贵妃一脸忿忿。 曹吉祥微微一笑:“贵妃娘娘,该找把伞了。” 第134章 周贵妃抬眼瞅了下晴空万里的天空,没好气道:“这大好的天气,找什么伞?” 曹吉祥又是一笑:“您没听说过——未雨绸缪吗?” 周贵妃一怔,望望下方远去的绿竹,又望望痴痴凝望的朱祁镇。 “你的意思是——” 曹吉祥也凝望过去,唇角勾出一抹冷意: “奴婢的意思是,您那儿如果缺伞的话,咱家可以送您一把,将这欲来风雨严严实实的挡在外面,毫无可趁之机。” 第70章 祈福 青萝扶着绿竹回至官室,掏出时楠的绝笔信给她看,看完之后,绿竹默然良久,微微怅然: “紫禁城的红墙,到底浸染了多少无辜人的鲜血?” 青萝的声音有些发颤:“那些高高在上的,不拿人命当一回事儿也就罢了,像刘尚寝她们,跟咱们一样是从底下熬出来的,怎么也这么凶残狠毒?” “她们好不容易爬上来,生怕再跌下去。”绿竹咬牙道:“所以她们不光自己要害人,还要替自己的主子害人。” 青萝道:“咱们得想法让她们在万岁面前现了原形,只有现了原形,这封信,在万岁那里才会有份量。” “放心。”绿竹将信放回信封里,“刘尚寝、周贵妃、曹吉祥,会比咱们更急,他们会绞尽脑汁的想法子阻止我入宫。咱们只需等着,等他们自己找上门来,只要他们出招,就会露出破绽。” 约莫傍晚时分,晓羽来敲她们房门。 “绿竹,刘尚寝叫你去关帝庙见她。” 绿竹与青萝对视一眼,两人不言而喻,一起出门。 关帝庙前,刘尚寝负手而立。 见到青萝扶着绿竹前来,刘尚寝皱眉不悦: “只叫了她,又没叫你,你跟着来做什么?” “她腿上有伤,行动不便,我怕您等的急,只好搀她过来。”青萝不假思索道。 刘尚寝没好气道:“轮得着你显勤快,苏尚寝没教过你们规矩么?” “教过呀,苏尚寝在的时候,常常教导我们,大家同在一处做事,应该互相帮衬,难不成在刘尚寝您这儿,规矩变成了隔岸观火背后煽风么?” 青萝一顿揶揄,令她反驳不得,憋了一会儿,冷冷笑道: “罢了,你要与她一道,便由着你。” 青萝回之一笑:“奴婢就说嘛,能做到尚寝这个位子的,一定是体恤下属,为人正派,不是那些个专爱搬弄是非、暗箭伤人的臭东西做得了的。” 她记恨刘尚寝冤杀时楠,一看到对方的脸,恨意就情不自禁的涌上心头,不借机骂她几句,实在难出那口恶气。 刘尚寝脸涨得紫红,张张嘴想发火,却实在没理,反会招来更多讽刺,只得作罢,不再去接她话茬,转而向绿竹道: “叫你过来,是有一事,需要你去做。” 青萝插嘴:“有什么事,其他人做不了,偏得她这腿脚不好的人来做?” 刘尚寝顾忌她那张利嘴,忍着没发火,耐着性子道: “你们有所不知,贵妃娘娘刚派了个活,说莹贵人、黎才人、淑婕妤才来我大明朝不久,皆十分想家,今日看到这关帝庙,不禁思乡之情更浓,愈发牵挂起家人来。贵妃娘娘体贴,为了安抚她们,就想让人在这关帝庙为她们的家人祈福。” 明朝崇奉关羽,在其影响下,周围的藩属国也都建有关帝庙,影响广泛,因此这个说辞倒也讲得通。 绿竹微微一笑:“所以您选我来,是要替三位娘娘祈福?” “可不是我选的你。”刘尚寝连忙道,“是人家道长说的,三位娘娘都是外邦人士,帮她们祈福么,自然要复杂些。除了他自己要守在前面的正殿,还得找两个木命的女子,不穿官服,作寻常人家打扮,分往后院的东西配殿,各自点上九根蜡烛,对应九宫九曜,然后彻夜看顾,若有即将燃尽者,得立即补上新的,必须保证火光不熄,从今夜亥时亮至明日卯时,太阳初升,这场祈福才算完成。万岁春猎,带来的宫女本就不多,木命的又才几个?侍奉万岁的,倒是有两个,可是谁敢差遣呀?刚好咱们尚寝局也有两个,一个是叶典苑,一个是吴司舆。” 刘尚寝说着,微微向后一瞥,那个顶替时楠的吴司舆迈步上前,与刘尚寝目光一碰,眼神中尽是默契。 青萝看在眼里,料想这吴司舆定是刘尚寝的得力爪牙,不然怎会才冤死时楠,就让她上位?当下笑着向绿竹道: “绿竹,方才出来的时候,你教了我个新词,狼狈为奸,那会儿我还不大理解,现下忽然就明白了。” 刘尚寝狠狠剜了她一眼,黑着脸道: “别教了,赶紧进来领蜡烛吧。” 吴司舆也忿忿地白了她一眼,快步跟进庙内。 绿竹轻声笑道:“你老拿话刺她,也不怕她生气罚你?” 青萝切了一声,不屑道:“她这会儿急着给咱们下套,才没空罚我,不刺白不刺!” 进得庙中,刘尚寝带着她们来到后院,司灯司的两名女官各抱着一箱蜡烛等候。 刘尚寝向绿竹和吴司舆道:“每个箱子里都装了五十根蜡烛,足够续燃到明日,你们两个,一人一箱。” “我替她拿。” 青萝嘴上说着,步履却迈得缓慢,一双眼睛紧瞅着吴司舆,看见她下意识的望向右边那女官,立马加快脚步,抢在她前头抢过该女官怀中的箱子。 第135章 吴司舆一怔,停在那里。 青萝打开那箱子,瞧了瞧里面,微微撅起嘴,道: “哎呀,这箱子好像有点味道,吴司舆,不如咱们换一换吧,我想您这么大方,一定不会介意的。” 青萝作势去拿左边女官手中的箱子,余光却瞥向吴司舆的脸,她丝毫没有迈腿的意思,还微微松了口气。 “罢了。”青萝忽地停住,笑道:“箱子而已,哪个都一样,不换了。” 她不再纠结,抱着箱子回到绿竹身边,得到绿竹一个嘉奖的眼神。 人的下意识举止骗不了人,青萝虽从吴司舆一开始的动作,猜到右边女官所抱那箱没有问题,成功抢到了手,但保险起见,她又加了一番试探。 于是,她故意要去换箱,若自己抢的这箱有问题,那吴司舆或刘尚寝必会出声阻止,让现有局面不可再更改。但吴司舆却下意识的松了口气,甚至连迈腿的冲动都没有,说明自己换箱恰好正中她们下怀。 这一来一回,证明自己抢对了箱子。 吴司舆甚感郁闷,求助地望向刘尚寝。 刘尚寝轻轻一挥手,道:“哪个都一样,快些领了,好去换衣服。” “等等。”绿竹开口,“我们先点点数。” 青萝会意,抱着箱子到了台阶上,和绿竹一起坐下。 “我来检查,你来放。” 绿竹从箱里拿出一根蜡烛,指腹轻轻抹过,确认没有问题后,才递与青萝。 青萝展开衣襟,把绿竹检查过的蜡烛小心放上去,等所有的都检查完了,才又一一放回箱里。 待她们合上箱子,刘尚寝挑眉:“没问题了吧?可以盖章了么?” “可以了。” 两人起身,绿竹掏出自己的章印,在司灯女官的单据上盖了章。 刘尚寝道:“道长与你们男女有别,所以主殿的后门会锁上,他安安静静的待在前边,你们莫去叨扰他。后院这里,只留一个垂花门通往外面,吴司舆品级比你们高,这里的钥匙就交她保管,她守东侧偏殿,你们守西侧偏殿,有什么事,听她处理。” 青萝立即道:“今天出门前,给绿竹占了一卦,显示西方不利,烦请尚寝通融通融,让我们去东殿吧,否则冲撞了这次祈福,也是不好嘛。” “行行行。”刘尚寝不耐烦的挥手,“去换衣服吧。” 又有两名女官抱了两套衣服上前,各自递与绿竹和吴司舆。 青萝接过,展开那衣服给绿竹看:“你瞧瞧有问题吗?” 那是一套袄裙,天青色的交领上袄配藕荷色的下裙,琵琶袖和裙尾上绣着淡雅的荷花,愈发显得清丽动人。 绿竹却沉下一张脸来,冷声道: “尚寝这是何意?在琉球人眼里,荷花乃丧花,您却要我穿着它来祈福,难不成是想治我个不敬之罪吗?” 刘尚寝一愣,继而也冷笑一声:“懂得还挺多。罢了,再去给她换一套。” “不必。”绿竹道,“就用这一套,劳烦找人拆掉上面的绣花即可。” 这件只是绣花不对,拆掉便可。若再换套新的,谁知道会不会又藏了新的问题? “好~”刘尚寝咬牙,“给她拆。” “睁大眼睛拆,仔细着点,眼神不好倒其次,就怕心里瞧不见,那才叫黑呢。” 青萝白了刘尚寝一眼,扶着绿竹进了东偏殿,在贡案上仔细摆起蜡烛,一一点上,弄好之后,刘尚寝又带着女官过来,将拆好的袄裙递与她们。 两人检查了一番,确认无误后,点了点头。 因绿竹腿上有伤,一人换衣不便,便需要青萝陪她一起到神像后的偏僻处,帮着她换。为防刘尚寝等人做手脚,青萝特意先把装蜡烛的箱子搬到后面,放在眼前看着,才放心帮绿竹换起衣服。 换好之后,青萝扶着绿竹出来,刘尚寝皮笑肉不笑的问: “这次总行了吧?” “有劳了。”绿竹语气淡淡。 “那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刘尚寝带着两名宫女转身出去,进了西偏殿,过了一会儿,吴司舆万分恭敬的送她走出,路过东偏殿时,她向里瞟了一眼,青萝、绿竹正拿着抹布擦起贡案,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往垂花门而去。 砰! 才转过身,猛地传来一声响。 似是有人撞到了贡案。 紧接着是青萝急喊:“绿竹!” 刘尚寝闻声,连忙回过身来。 只见青萝紧紧拽着绿竹右臂,将将扶住,绿竹另一手轻撑在贡案上,勉强站稳。 而案面上,一支蜡烛断成两截,静静躺在那里,蜡芯已然熄灭。 第71章 催情 “刚刚脚底打滑了。” 绿竹沮丧地抬起右脚,鞋底沾着一抹蜡油。 刘尚寝眼神一动,率人快步回至东偏殿,厉声道: “毛手毛脚的东西,千叮咛万嘱咐,蜡烛不能断不能断,还是给你弄折了!来人啊,给我绑了!” 青萝蹭地伸臂挡在绿竹前面,冷冷道: “原来是你们故意在地上滴了蜡油,好让她打滑摔倒!好哇,不过换个衣服的功夫,你们就来挖坑!” “好你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自己出了错,反要赖我头上?那就连你一起罚,绑住手脚,跪在这里一夜!” 第136章 刘尚寝一挥手,身后女官正要上前,青萝情急之下,拔起一根燃烧的蜡烛,疾步到了神像旁的帐幔前,燃烧的烛芯离幔布只有一寸。 “你敢绑人,我就烧了这里!关帝庙起火,定会闹到御前,咱们就去万岁面前分辩吧!” 一听闹到御前,刘尚寝立时心虚起来,暗暗握起拳头,思索应对之法。 僵持之中,绿竹淡淡开口: “尚寝多虑了,烛火是不能熄,但您亲口说的,是从今晚亥时亮到明日卯时,现在亥时未到,我们不过提前点燃,真断了一根,不管是谁的缘故造成,再放根新的就是,何至于要处罚呢?” 刘尚寝一愣,无言反驳,哼笑一声:“好,算你无错。” 她又瞥了眼那贡桌上的断烛,皱眉道: “那晦气的东西,赶紧扔了!” “是。” 吴司舆立即上前,拿走了那两截断烛。 刘尚寝拂袖而去。 青萝这才撤回手中烛火,与绿竹相视一笑。 等送完刘尚寝,吴司舆自回到西偏殿,将门一关,双方谁也不理谁。 夜幕笼垂,繁星点点,宛如墨色锦缎上点缀着闪闪发光的钻石,洒在弯曲伸展的枝丫上,在地面映出稀淡的影子,好似窈窕淑女倚栏独坐,一派安宁静谧。 到了亥时,关帝庙内忽然热闹起来,自垂花门涌进一群人,脚步声、说笑声混成一片,人未见,声先来。 青萝心下好奇,扒着门缝探头一看,为首的是黎莎和尹美淑,两人有说有笑,接着看到了稍稍靠后的尚雪莹,三人周围跟着一堆内侍宫女,几个宫女提着食盒,几个内侍搬了一张长桌,放在院中。 吴司舆也被这动静吸引了出来,一名大宫女向她们招呼: “三位娘娘感念你们守夜辛苦,特备了些酒水吃食,来犒劳你们,快来吃吧。” “谢三位娘娘。” 青萝与吴司舆齐应。 “我在这儿看殿,你且去吧。”殿内一角的绿竹道。 “嗯。” 青萝出了偏殿,宫女们已在长桌上摆好了吃食。 尚雪莹瞧见了她,神情一顿,显然很是意外。 “青萝,怎么是你?” “绿竹是我好姐妹,她今晚在这儿当值,我来陪她守夜。” “就是你今日同我说的那个?” “嗯!”青萝点头。 尚雪莹若有所思:“她人呢?” “她腿上有伤,行动不便,就不出来了,待会儿我带几个糕点,回去给她垫垫肚就行。” “哦,原来如此~”尚雪莹恍然,思量片刻,笑道:“既是你的好姐妹,何须见外?咱们直接拿殿里吃。” 言毕,她吩咐宫女将盘中吃食分做两份,一份留与吴司舆,一份端往东偏殿。 进了殿内,绿竹正盘膝而坐,闻声转过头来,与尚雪莹四目相对。 尚雪莹见她出尘脱俗,虽未开口,却仿若有股清风抚过,不由一呆。 “绿竹,这便是我同你提起的莹贵人。”青萝笑着介绍。 绿竹忙起身行礼。 尚雪莹脸上却阴晴不定,过了片刻,突然轻叹一声。 “莹贵人,你怎么了?” “没事——”尚雪莹摇了摇头:“我见你们姐妹情深,有些触景生情,更加思念我那远在家乡的妹妹了,你们若不嫌弃,我便与你们同食共饮可好?” 绿竹向尚雪莹行礼:“莹贵人厚爱,奴婢二人荣幸之至,怎敢嫌弃。” “言重了,在这异国他乡,能有个人让我寄托乡思,也是我的幸事。”尚雪莹说着,含笑望向青萝。 青萝心里一阵暖流涌过,呲起一口小银牙冲她傻笑。 尚雪莹吩咐宫女们,摆好酒菜,又拉着青萝绿竹一起坐下。 “快些吃吧,一会儿菜就凉了。” 尚雪莹分别递给她们筷子,自己却不吃,只在旁边坐着,单手托腮,一脸慈爱的看着青萝。 青萝一边扒饭,一边道:“我们那位月人姐姐,也这样给我们送过饭。” “嗯,妹妹挨罚的时候,我也这样给她送过饭。” 尚雪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来,温柔的抚摸青萝的脑袋。 “她总是一边吃一边哭,然后下次照犯不误。” “她很不听话吗?”青萝问。 “嗯。”尚雪莹点头,“她就像只不安分的小野兽,眼睛里全是野心。父亲越是要她乖,她就越不听话,不管怎么打,也咬牙不哭。只有在我面前时,才肯掉眼泪。” 说话间,传来一阵动静。 循声望去,原来是黎莎和尹美淑带着人来到院中,两人一脸新奇的环顾殿内。 “原来这大明朝的关帝庙和我们那里也差不多。”黎莎道。 “安南也好,朝鲜也罢,关帝庙都是从大明朝传来的,自然看着差不多。”尹美淑道。 青萝和绿竹见状,便要放下筷子,起身出去行礼。 尚雪莹微笑着抬手阻止:“既是专门来犒劳你们的,便不必如此拘礼,你们只管在这儿吃,我去招呼她们。” 她袅袅起身,带着宫女来到她们旁边,一群人围在神像前,七嘴八舌的聊。 这个说在安南一般供奉的都是什么水果,那个说在朝鲜蜡烛不放这么多,尚雪莹又接茬,说这些细枝末节不算什么,咱们三国的关帝庙与大明朝最大的不同,是整个房屋的高低大小。另两个深以为然:藩属国的所有建筑必须低于大明朝,莫说这关帝庙,便是皇宫,最多也只是大明朝藩王的规格。 第137章 聊得差不多了,尚雪莹转身回来,青萝和绿竹也吃完了,内侍抬走长桌,宫女收拾菜碟。 尚雪莹拉住青萝的手,道:“我那儿有件给妹妹做的新衣,你替她穿着来祈福,好不好?” 青萝看向绿竹,心下有些踌躇,不知她一人在此是否能行。 绿竹微笑:“我只是伤了腿,又没伤了脑子,放心去吧。” 青萝这才跟着尚雪莹一起离开,来到她所住别院,进到里间,尚雪莹从橱柜里拿出一套新衣,还让人端来一杯热乎乎的姜茶。 “刚才送到关帝庙的茶汤都有些凉了,我看你穿的也薄,来杯热茶暖暖肚。” “嗯。” 青萝端起茶杯,轻吹着上面的热气,见她目不转睛的望着自己,面现忸怩: “你这样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换衣服了。” “好好。” 尚雪莹宠溺地笑,放下新衣,带着宫女去往外间。 夜风从窗外吹来,自她眉间吹出一缕愁绪,她轻叹口气,向大宫女招招手。 大宫女到她身前,恭敬问道:“娘娘有何吩咐?” 尚雪莹附她耳旁低语几句,而后容色严肃道: “这话,你千万给我传明白了。” “是。”大宫女快步退出。 “我好了。”里间传来青萝的声音。 尚雪莹的脸上不自觉地浮起笑意,转身进入里间。 杯中的茶一滴不剩,崭新的衣服也穿在身上,娇俏灵动的少女双手拎着裙摆,全方位地向她展示,笑吟吟地问: “好看吗?” “好看,好看极了。”她有些恍惚,眸底泛起浅浅的水雾,“你连身形都这么像她。” 青萝知她心思,放下裙摆,走到她面前,张开双臂轻轻抱住了她,柔声道: “为着你这么好的姐姐,她也会学着懂事的,不然挨了罚,传到你耳中,惹得你哭泣,她心里也不好受。以前任性,是因为有你在身旁,现在嘛,她和你一样的心思,都不想对方担心,所以你就放心吧,她会好好过日子的。” “嗯。”尚雪莹哽咽点头。 青萝这才松了开她。 尚雪莹擦了眼角的泪花,又从橱柜里抱出一件大氅来,披在青萝身上。 “更深露重,别着了凉。” “这都春天了,用不上。”青萝笑着阻止。 “听话。”尚雪莹微嗔。 这种亲切的管束,令青萝十分受用,立时垂下双手,乖乖由着她。 系好之后,尚雪莹摸摸她的小脸,笑道:“快回去吧。” “嗯。” 青萝带着满腔的暖流,往关帝庙而去。 关帝庙,东偏殿。 绿竹忽然觉得有些燥热。 那燥热带着暧昧难言的气息,令人不自觉的想喝水,她松了松衣领,拄着拐走到方桌前,倒了一杯凉茶,灌下肚去,燥热竟一丝未减。 似乎有些不对,正思量间,吧嗒——传来落锁声。 她心觉不妙,连忙拄拐到了门口,伸手去推门扇,果然从外面被锁上。 “开门——!” 她用力拍打,然而却发觉浑身酸软无力,再看门缝外的背影,却渐行渐远,不闻不问。 那是吴司舆的背影。 ***** 行宫。 曹吉祥斜倚在太师椅中,单手支着额头,斜眼睨向阶下。 阶下跪着一个年轻男子。 曹钦,血脉上算他的本家侄子,如今成了他名义上的儿子。 袅袅青烟自三足鎏金铜香炉中升起,打他脸前飘过,他轻嗅了一下,唇边勾起暧昧的笑意: “她中了催情香,定是难以自己,届时任你摆布。待明日一早,万岁撞见她的好事——哈哈,一个破了身子的女人,在这宫里哪还有容身之地?” 曹钦悄悄抬起眼,观察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 “她是爹的心肝宝贝,儿子哪敢玷污?” “不不。”曹吉祥轻摇手指,“你我同宗同脉,她若怀了你的骨肉,那也是曹家的,刚好给爹留个后。要换了旁人,爹如何能忍得了?” “是。”曹钦不再纠结。 曹吉祥探出身来,捏起他的下颚,盯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道: “这事,你要给爹干的明明白白,漂漂亮亮,万不可出丝毫差错。” 第72章 入瓮 青萝一路赶回关帝庙,谁知到了大门外,却怎么也推不动。 “锁上了?” 重重拍了几下门,也无人应,倒隐约听见里边也传来轻微的拍门声。 “糟了!” 青萝心中顿觉不妙,想爬墙进去,却发现四周院墙光溜溜的又高不可攀。 正急得跳脚,突然眼前一亮,原来庙门前塑了两个门神,左边是周仓,右边是廖化,都有丈高,神像头顶正好在房檐之下。 她不假思索,攀着周仓的神像就往上爬,一边爬,一边念念有词: “周仓老爷,非是我要对您不敬,只是担心我姐妹的安危,才不得已拿您垫脚,您是给关老爷抬刀的,一定也是义气当先,必不会和我这小辈计较。” 说话间,她已踩着周仓脑袋爬上墙头,见院中无人,翻身跳了下去。 一落地,便急步来到东偏殿,看到那紧锁的殿门,嘴里立即骂道: “哪个鳖孙干的?” 第138章 “吴司舆。”门缝里传开绿竹微弱的声音,“青萝,这殿里有问题,他们给我下了药。” “不怕,我这就打破门窗,救你出来!” 青萝言罢,便去院里寻了一块儿大石头来,来到门窗前,奋力举起,刚要破窗,忽然一双手掌在背后重重推了一下。 砰! 石头跌落,脑袋磕到门上,她看起来晕乎乎的,一点点瘫倒下去,昏迷在地。 吴司舆立在后面,对着青萝啐了一口,骂道: “贱婢,你还想坏了好事?” “青萝——你怎么啦?”绿竹透过门缝焦急的询问。 吴司舆俯身扒拉了下青萝,见她没有反应,道: “放心,她死不了,我一会儿先把她捆了,别在这儿碍手碍脚。你啊,就乖乖的待在里面等着享受吧。” “你们在神明前作恶,也不怕报应?” “哟,这怎么算作恶,我这可是积德行善呢,在这深宫里,有几个尝过男欢女爱的滋味,今日倒便宜了你,只怕你尝着甜头,日后天天念我的好呢。” 吴司舆说完,哈哈一笑,哼着小曲儿,往自己的西偏殿去寻绳子。 “你性情儿随风倒舵,你见识儿指山买磨。这几日无一个踪影,你在谁家里把牙儿磕?进门来床儿前快与我双膝儿跪着,免的我下去採你的耳朵。” 咚—— 绿竹的屋里传来一声响动。 吴司舆回头去望,见东偏殿里火光闪动,像是有什么东西着了。 她快步走回,透过门缝,向内查看。 只见绿竹晕倒在地,却把一旁的蜡烛撞翻了,闪烁的烛火旁,就是被风吹动的帷幔,眼见就要被火引燃。 “小蹄子,你又捣什么鬼?” 绿竹躺在地上,并不应声。 吴司舆担心有诈,一时不敢进屋,又想绿竹毕竟腿伤未愈,是个瘸子,自己有什么好怕的,正思量间,那帷幔的一角已经着了起来。 “天爷啊!” 她怕真烧死了绿竹自己不好交差,忙开了锁,却不着急灭火,先踢开绿竹的拐杖,这才上去将火踩灭。 回过头来,绿竹依然躺着未醒,便抬腿朝她腿伤处用力踩了一脚。 绿竹却全无反应,吴司舆忙去探她鼻息,刚俯下身来,竟被绿竹一把抱住,只是她明显气力不足,那抱在吴司舆腰间的手软绵绵的。 “哼,中了迷药,还敢偷袭我。” 吴司舆一把拽开她的手,不由分说的骑在她身上,绿竹拼命挣扎,奈何实无抵抗之力,只能任由对方一手捉住自己双腕,一手从自己腰间抽走腰带,往自己双腕间绑去! 两只如雪皓腕并在一起,带子一圈圈地蛮横缠上,围得紧而密,最后打了个死结。 绿竹再也动弹不得。 望着自己的杰作,吴司舆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 ***** 是夜。 忽然浮起黑压压的乌云,遮住了星光,夜幕瞬时黯淡下来。 一个高大的身影来至庙前,伸手一推,庙门应声而开。 那人潜入殿内。 烛火摇曳,散发出淡淡的香气,自幔帐上映出一对儿身影。 交颈相拥,四肢纠缠。 缱绻缠绵,旖旎无限。 烛光亦高昂的跳跃着,燃得愈发激情,很快,燃到了底部,最后火苗猛地一蹿,登时熄灭,化为一缕青烟,飘散而去。 殿内归于寂静黑暗。 直到第一束晨曦打窗棱照入,才渐渐明亮起来。 东方天际泛起一片鱼肚白,照亮了整个大地。 垂花门外传来的脚步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 “你们漂洋过海,离家万里,难免会有乡思无处安放,周贵妃能想到这种祈福的方式,也算她细心。”这是朱祁镇的声音。 “也是万岁体贴,肯陪妾起个大早来看看。” 听到后者的声音,青萝一颗心腾地凉了下来。 可她仍不死心,快步奔到垂花门,果见尚雪莹挽着朱祁镇有说有笑的走来,不禁怔在当地,呆若木鸡。 尚雪莹也愣住,目中神色立时变得复杂。 两两相望之际,随行的蒋安低声提醒: “万岁和娘娘在此,你犯什么呆?” 青萝回过神来,连忙向他们行了宫礼。 “奴婢愚钝,得见天颜,如置梦中,是以没有反应过来,还请万岁和娘娘见谅。” “无妨。”朱祁镇不以为意,微笑道:“朕记得你,青萝,对吧?” “是,万岁好记性。” “这么说,绿竹也在这里了?” 朱祁镇期待地望向里面,不自觉的迈出双腿,加快脚步向里而去。 其他人连忙跟上,尚雪莹刚迈开步子,忽觉臂间一紧,扭头一看,是青萝拽着她的手臂,那双水灵的大眼睛溢满了乞求,也不说话,只冲她轻轻摇着头。 “没你的事,去一旁待着。” 尚雪莹不为所动,强硬的掰开她的手指,依旧是那命令的语气: “听话。” 可是这一次,青萝心里再也涌不出暖流,只能眼睁睁看她离去,浑身无力,颤悠悠后退两步,靠着墙根一点点瘫坐下来,抱着双膝,小脑袋轻轻埋了进去。 那边尚雪莹快步追上,朱祁镇左右望望,问: “绿竹在哪间?” 第139章 话音刚落,只听吱呀一声,东偏殿的门被推开,绿竹拄着拐慌慌张张的奔了出来,一张脸通红通红,瞧见他们,更是大惊失色。 她第一时间竟不行礼,而是转身关紧门扇。 尚雪莹立即质问:“里边是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使得你这般慌张,见了万岁连礼数都忘了!” 绿竹慌忙扔掉手中的拐,双膝跪地。 “没,没什么。奴婢见过万岁、娘娘。” “起来吧。” 朱祁镇声音依旧温和,神情依旧平静,淡淡道: “既没什么,那便进去拜一拜吧。” 绿竹连忙道:“都是奴婢失职,打翻了里边的东西,使得殿内混乱不堪,多有不便,还请万岁娘娘责罚。只是你们要拜,不如先去西偏殿。” “打翻东西?”尚雪莹嗤笑一声,“瞧你脸颊绯红,别是屋里藏了情郎吧?” 绿竹急忙摇头:“绝对不是!” “是与不是,一看便知!” 尚雪莹跨步上阶,径向殿门而去,朱祁镇也不阻拦,由着她推开殿门,默不作声的跟了进去。 环顾一圈,贡案上的火烛早已熄灭,地面上凌乱的散落着男人的靴子、男人的腰带、男人的外袍…… 顺着这些一路往前,终于在晃荡的帷幔下,看到一双男人的脚。 朱祁镇的脸色越来越沉,看似平静的眼睛中蕴起无声杀气,不知何时便会掀起万丈波澜。 一旁的蒋安吓得不敢说话。 “还往哪里藏?” 尚雪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兴奋,疾步上前,哗地一声扯掉帷幔。 帷幔掉落,再无遮挡,藏无可藏。 当里面情景暴露于眼前时—— 尚雪莹呆住。 蒋安忍不住啊地一声。 朱祁镇先是一愣,而后轻轻松了口气。 里面不只有一个男人,还有一个女人。 他们衣衫半褪,亲昵依偎着,闭眼沉睡,似在睡梦之中继续巫山云雨。 尚雪莹认得那个女人,吴司舆。 “怎、怎么会?” 她一脸难以置信,望向殿外跪着的绿竹。 绿竹眸底划过一丝冷笑。 墙角的青萝缓缓睁开眼睛,回想起昨晚的点点滴滴: 她与绿竹领过蜡烛,坐在台阶上核对,绿竹每检查一个,便会看似不经意地用指甲在蜡烛底部划出一道印痕,然后才会递给自己。 在东偏殿,换完衣服出来,待刘尚寝带人去了对面,两人便仔细去看贡案上的蜡烛,果然发现,其中一根底部没有印痕,已然被换。 接着,当吴司舆送刘尚寝出来时,绿竹假装摔倒,折了那个位置上的蜡烛。刘尚寝赶来,一番口角后,带走了那根折损的蜡烛。 再后来,三位娘娘带人前来犒劳,在东偏殿里聊作一团,宫女们围在旁边,把贡案挡得严严实实。等全部散去,绿竹再去看,蜡烛再次被换,但她好奇这蜡烛究竟藏了什么阴谋,于是由着它燃烧,待药效一发作,立马猜出曹吉祥周贵妃的险恶居心! 等青萝赶回来,绿竹已吹灭那根蜡烛,只是苦于殿门被锁,无法出去。 她搬了石头来砸门时,其实从地面上的影子瞥见了身后的吴司舆,却故作不知,当那双手推来,自己顺势往前一跌,在身形的遮掩下,拳头砸出了响声,假装是脑袋重重磕在门上,以致昏迷。 在向下滑倒的时候,冲门缝里的绿竹悄悄眨了眨眼睛。 绿竹会意,故意撞翻蜡烛,将自己置身于险境,引得吴司舆开门查看,然后偷袭缠斗,为青萝争取时间。 只是那香气的药效实在厉害,绿竹浑身酸软无力,没两下就被吴司舆制服,好在青萝及时赶到,趁着吴司舆得意之时,拾起绿竹的拐杖,朝着吴司舆的脑袋,一棒打晕在地! 接着青萝拔下自己发簪,划断绑在绿竹手上的死结,一圈圈解开了带子,然后二人合力将吴司舆拖到帷幕处放好,重新点燃那根有问题的蜡烛,退出殿外,轻掩门扇。 最后开了庙门,与绿竹一起躲到西偏殿去,于门缝偷瞧,果见深夜有人潜入,掀起满室春光。 二人怕那人发觉破绽,不敢声张。 只等皇帝到来,拉开好戏。 青萝记得很清楚,昨晚她透过窗,望着夜空中的乌云,幽幽问道: “绿竹,第一次蜡烛肯定是刘尚寝她们换的,那第二次——你说是谁换的呢?” 绿竹默然片刻,轻轻叹了口气:“明日谁带着万岁来捉奸,就是谁换的。” 三位娘娘都在呢。 她心里对自己说,尚雪莹待她们那么好,肯定不是黎莎,就是尹美淑。 可是今早,为什么她耳中听到的,迎面看到的,偏偏是她尚雪莹??? 第73章 共审 垂花门外又传来一阵动静。 “祈福要趁早,这样才有诚意。听说万岁也过来了,可见他有多看重你们。”——这是周贵妃的声音。 好家伙,带人来围观起哄了。 青萝抬起眼皮,循声望去。 黎莎、尹美淑、刘尚寝,以及一众宫人随行两侧,众星捧月般浩浩荡荡而来。 她扶着墙站起身来,呆呆的行个宫礼。 瞥见她这副失神模样,周贵妃与刘尚寝均以为是里面“事情败露”,她“无力回天”,是以如此失魂落魄。 第140章 两人对视一眼,目中浮起笑意,加快了脚步,往东偏殿而去。 转过拐角,看见绿竹垂着脑袋跪在殿门口,更加印证了这个猜想。 “呦,大清早的跪在这儿,这是犯了什么事啊?”周贵妃慢步到她身前,幸灾乐祸地问。 绿竹淡淡瞟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刘尚寝见状,对着她的肩膀就是一脚: “哑巴啦?贵妃娘娘问你话呢!” 砰! 绿竹斜摔倒地,啊地叫出声。 朱祁镇闻声回首,怒目而视: “放肆!” 他一向以温和包容的姿态示人,若底下的人犯点小错,从不与之计较,因此在一众宫人中的口碑极好,大家在他面前,心态也放松许多。 此刻他忽然发火,令刘尚寝猝不及防,赶紧跪在地上,嗫嚅道: “奴婢是看她怠慢贵妃娘娘,才没忍住出手教训。” 说话间,朱祁镇已快步到了绿竹身前,温柔扶起了她。 绿竹垂下眼帘,怯声道:“贵妃娘娘误会是奴婢犯了事,询问何故,奴婢一时之间没想好怎么回答她,谁知就挨了刘尚寝这一脚。” “误会?” 周贵妃和刘尚寝同时一愣。 这时殿内的蒋安走出,向朱祁镇禀道: “万岁,人已经弄醒了,女的是尚寝局的吴司舆,男的是曹公公养子、锦衣卫指挥佥事曹钦,现都绑起来了,在里边跪着呢。” “吴司舆?这是怎么回事?” 周贵妃那难以置信的表情和尚雪莹如出一辙。 绿竹道:“昨夜本来是青萝陪着奴婢一起守东偏殿,中间她被莹贵人叫走,回来时外面的垂花门却关上了。奴婢听见拍门声,就出去给她开门,等我们两个再回到东偏殿,吴司舆已经睡倒在这里了。想来是她吃多了酒有些醉,误把东偏殿认作了她的西偏殿,奴婢二人见状,便把东偏殿留给了她,去守西偏殿。今早醒来,想去请示她下一步指令,不想才推开殿门,就看见她和——” 讲到这里,她红着脸顿住,偏过头去。 那害羞的神色宛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欲语还休,撩得人心弦一颤一颤,欲一亲芳泽,又恐唐突了那抹清新雅致。 朱祁镇正心猿意马之时,周贵妃气哼哼道: “一面之词,不足为据。万岁,咱们还是去里面审审吧。” “一面之词?”朱祁镇冷冷瞥过来,“贵妃治理后宫,就是任由手下打骂宫女,处事专横武断?” 周贵妃丝毫不怵,柳眉一竖,硬碰硬道: “万岁,妾好歹是陪你同过甘共过苦,一起在南宫捱了那么些年的,你现在瞧上了新人,就要拿妾这个旧人做筏子吗?” “你——” 朱祁镇眸中腾地燃起怒火,然而只是一瞬,又立马熄灭无踪。 自打土木堡一役,他便知自己名声扫地,复辟之后,最在意的,就是如何重建名声,以期能在史书上体面的留下几笔,获得后人夸赞。 他顾忌与功臣反目,自然也不愿担上喜新厌旧的恶名。 因此,生生忍下了那股怒火,用平静的语气道: “同是旧人,皇后的胸怀就不似你这般狭隘,处事更不似你这般骄躁。哪怕容颜不再身躯已残,成了这后宫里最黯淡无光的那朵花,朕不管有多少新人,也从舍不得委屈她半分。” 周贵妃平生最嫉恨的就是钱皇后,他这席话可谓是专往她心窝子上扎,偏偏理亏词穷,反驳不得,真是委屈又愤懑。 见她吃瘪,朱祁镇的那口气总算顺了些,向蒋安淡淡道: “把他们带出来审吧。” “是。” ***** 两名内侍押着吴司舆和曹钦跪在阶下,另有内侍搬了椅子过来,朱祁镇坐于当中,周贵妃坐在一侧,尚雪莹、刘尚寝、绿竹、青萝、黎莎、尹美淑等人则立于两边。 “堂堂的关帝庙,这等神圣之地,竟行此□□之事。”朱祁镇望着对面殿宇的匾额长长一叹:“难不成你们是看朕素日里宽厚待人,就愈发不把宫规放在眼里了?” “不!不!”吴司舆连忙摇头,挣扎喊道:“便是给奴婢一百个胆,奴婢也不敢如此目无法纪呀,万岁、娘娘明鉴,实乃有人陷害!” “不错。”刘尚寝立马接话,“吴司舆明知今早三位娘娘要祈福,又哪敢在这节骨眼上乱来?” 青萝、绿竹对视一眼,面上均浮现出冷笑。 “嗯,有道理。”周贵妃点点头,似模似样道:“吴司舆,你说有人陷害,那是何人陷害的你呀?” 吴司舆指向青萝、绿竹,恨声道: “娘娘,是叶绿竹和元青萝一起陷害奴婢!” 朱祁镇眉心瞬间皱起。 绿竹立马拉着青萝跪下,不卑不亢道: “不知我姐妹二人哪里得罪了吴司舆,竟出此诬陷之言,望万岁明察。” 周贵妃唯恐朱祁镇拉偏架,忙道: “万岁,您可不能因私废公呀。” 她讲话直白,但反而是这种直白,更容易把朱祁镇架在那里,不得不表态: “什么因私废公?有话就讲,有冤就诉,这里是关帝庙,神明在上,岂容得私心作祟?只望贵妃莫要因为那点醋意妒意,就对他人抱有成见,罔顾法理!” 周贵妃被将在那里,也不得不跟着表态: 第141章 “妾自然是秉公处置,绝不徇私。” “那就好。”朱祁镇反客为主,向吴司舆道:“你有何冤情,但讲无妨,若所言为真,朕与贵妃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谢万岁,谢娘娘。”吴司舆磕了个响头,道:“是她们把奴婢打晕,弄到了这屋里,让奴婢中了催情香,药效之下,奴婢才未能控制住自己,做出这等荒唐事!” 一旁的曹钦闻言,立马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催情香?难怪昨晚微臣进来后,便觉神智模糊,愈发不受控制,都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绿竹不慌不忙道:“吴司舆说我们用了催情香,那请问,催情香——在哪里呢?” 吴司舆和刘尚寝同时呆住。 她们之所以选择在蜡烛里做手脚,就是因为那催情的香料可以填在蜡烛中间,待蜡烛烧完,即便桌上留点蜡油,也查不到证据。 此举原是为了对付绿竹,然而此刻她反问过来,不仅拿不出证据,这其中的隐秘,又如何说的出? 绿竹正是拿捏住此处,才有恃无恐,从容不迫道: “凡事讲究个证据,否则人人只凭一张嘴就能随意诬陷定罪,这世道岂不乱套了?” 吴司舆与刘尚寝面面相觑,竟是半句话也反驳不得。 周贵妃更是恨铁不成钢,一个劲儿的瞪她们。 朱祁镇姿态温和:“吴司舆若有凭证,尽管呈上来。” “这、这——”吴司舆磕磕绊绊道,“奴婢只是怀疑,究竟她们是在哪里做了手脚,奴婢还未想明白。” 反正没有证据,索性搅成糊涂账,至少己方可免去责罚。 刘尚寝与她心思一样,道:“既是催情香,想来燃过之后,自然飘散无踪,纵使留下点气味,也早已被这殿里的檀香掩盖,实在难以取证,可见设局之人心思缜密,防不胜防。” “竟恁地狡猾!”周贵妃气愤拍椅,“这等诡计多端之人,若长留宫中,岂不成了祸害?” 刘尚寝再接再厉:“且有一点,吴司舆本是守着西偏殿,却无缘无故来到东偏殿,还出了事,蹊跷得很呐。” 绿竹不焦不躁,道:“刘尚寝和吴司舆认为,只要吴司舆一直待在西偏殿,就不会出这样的事,对不对?” “对。”两人同时应。 “所以您也好,吴司舆也好,都觉得,是我和青萝先把人弄到了东偏殿,用了催情香,她才会出事。” “对。”吴司舆不假思索的应。 刘尚寝迟疑了下,道:“目前看来是这样。” 绿竹不再理会她们,转而又去问曹钦: “请问曹指挥,您昨夜又是何故来此呢?”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望向他,就连朱祁镇也反应过来: “是呀,她们在这里是为守夜,曹指挥怎地也出现在这儿,刚好凑成一男一女,成了好事呢?” 若是没有他,任那催情香再厉害,单单一个女人,又如何□□的起来? 曹钦冷汗淋漓,心知一个答不好,自己也会栽进去。 要说路过,那也太过凑巧,万岁不但不信,还会更加起疑。 反正看势周贵妃刘尚寝是要反诬叶绿竹,不如顺水推舟,管你们谁赢,自己只是无意卷进来的受害者。 “回万岁,微臣昨夜巡逻,遇到一个面生的小宫女,她说您召微臣去关帝庙后院的东偏殿一叙,微臣不敢怠慢,连忙赶到此地,不想等待微臣的竟是陷阱,还玷污了神明之地,还请万岁宽恕!” “不必惊忧。”朱祁镇轻轻摆了摆手,“既是无心之过,那也不算你的错,真正该罚的,是那居心叵测的设局之人。” 曹钦连忙磕个响头,做感激流泪状: “万岁宽厚待下,是臣等之福!” 等他君臣二人讲完了,绿竹才不紧不慢道: “依曹指挥所言,是有人故意引你来东偏殿了?” “不错。”曹钦毫不犹豫的答。 “这就怪了。”绿竹语气讶异,“刘尚寝和吴司舆也好,曹指挥也罢,他们的话都指向一点:事只能出在东偏殿。可我和青萝若真的想害吴司舆,又为何一定要把她换到东偏殿留人口舌呢?再说了,我伤了一条腿,根本使不上力,仅凭青萝一人,以她的小身板又如何拖得动?还不知直接就在西偏殿打晕了,再点上她所说的催情香,岂不更加省事?” “这——”刘尚寝和吴司舆语噎。 绿竹又道:“要说蹊跷,奴婢心里倒有个更大的疑点。” “但讲无妨。”朱祁镇瞟了眼周贵妃,故意道:“贵妃与朕一视同仁,绝不偏帮,对吧?” “对。”周贵妃被架在那里,无奈道:“你且讲来。” “今早莹贵人和万岁过来,奴婢从东偏殿出来,本想替吴司舆遮掩遮掩,谁知莹贵人认定了奴婢在里边藏了汉子,不论奴婢如何解释,她都不听,还闯进来捉奸,直到看见他二人才算作罢。那时奴婢还以为只是个误会,但适才听完吴司舆和曹指挥的说辞,设局之人明显是冲着东偏殿来的,奴婢不得不怀疑——” 她抬起双眸,正面迎向朱祁镇,微颤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后怕之意: “这个局,原本是冲奴婢来的。” 第74章 断烛 指尖猛地抓住椅把,朱祁镇瞬间坐直了身子,耳旁又传来绿竹的声音: 第142章 “若非吴司舆醉后进错了殿,今日睡在帷幔后的,便是奴婢了。虽然万岁圣明,会证实奴婢的冤屈,然奴婢清白已毁,往后在这宫里,又哪有立足之地呢?约莫也会在贵妃娘娘的主持下许配他人,以保名声。便是万岁宽厚,仍许奴婢留下,但万一奴婢这次不小心怀上了孩子——” 讲到这里,绿竹停住不言。 便是他不介怀她失身,仍愿留她在宫中,等她回心转意的那天,可一旦怀了孩子,他愿太后也不会愿! 她,是再也留不住了! 想象着她描述的后果,朱祁镇内心亦是一阵后怕,紧接着,是浓浓的恨意涌起: 一直苦守的花,差一点就被弄折了,而且还是要她脏着折! 如何能忍? 目中温和之意尽数散去,望向尚雪莹时,俨然化作两道冷冽的冰刀,恨不得将她刺穿! “朕还道你娴静温柔,不曾想,这如花似玉的外表下,竟藏了蛇蝎心肠!” 尚雪莹轻轻闭了下眼睛,长叹一声,默默跪于地上。 这一刻还是来了。 青萝也轻轻闭了下眼睛。 从今早看到她的那眼起,就已然猜到,会走到这一步。 两花相刺,必有一折。 绿竹与她,只能选一个。 “你不说话,是默认了?”朱祁镇眼刀依旧。 尚雪莹抬起一双美眸,沉静的目光视死如归,正要开口,周贵妃插话道: “莹贵人只是误会,未见得就是主谋。毕竟这场祈福事关她的亲人家乡,眼里自然容不得污秽,情急之下,误会是难免的。” 言毕,她冲尚雪莹的大宫女使了个眼神,大宫女会意,连忙道: “是呀。当时叶典苑红着一张脸出来,又遮遮掩掩的,很难不教人误会。” 青萝暗暗叹了口气。 原本这种与人费口舌的事,该是她出马的,但绿竹体谅她心情不佳,今日主动担起这块,一直与她们周旋。 然而发展至此,她必须得开口了,因为接下来的话,她更适合讲。 “奇了怪了。”她唇角现出一抹讽笑,“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还是个知书达礼的姑娘,瞧见了活春宫,害羞跑出岂非人之常情?难道见怪不怪才是应该?你说她遮遮掩掩,她又是为谁遮掩?念着都在尚寝局做事,想替同伴遮个丑,却被你们当作是藏汉子。就连贵妃娘娘过来,也先入为主的认为她犯了事,真是好生巧合呀。” 周贵妃立时紧张起来,指着她厉声道:“你什么意思?想攀诬我不成?” “奴婢不敢。”青萝冷冷道,“奴婢只是想不通,这东偏殿是吴司舆自己进的,捉奸夫也是莹贵人自己喊的,到她们这儿,便一个个冤屈、误会,可是一到奴婢和绿竹这儿,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往我们头上安罪名时,又有谁为我们提过冤屈、言过误会呢?” “哦~”朱祁镇做出恍然状,“这就是贵妃所谓的秉公处置,绝不徇私呀。” “妾、妾一时疏忽,不够周全。”周贵妃无力辩解。 朱祁镇轻哼一声,道:“朕瞧你们在这儿打嘴仗是打不出个什么了,万事讲究个证据,既然你们认为是中了催情香,那就召医官过来,细细检查东偏殿,只要找出蛛丝马迹,就能顺藤摸瓜,揪出真凶以还清白。” 讲到最后,他故意转过脸来,微微笑道:“朕这般处置,不知在贵妃心里,算不算因私废公呀?” “自然不算,此举甚妥,万岁的处置再公正不过。” 周贵妃此时就像只被抓住尾巴的小狗,理亏心也亏,处处掣肘,好在他们事先计划周密,没有留下证据,倒也不怕来查,大不了到最后,赖成一笔坏账,无从追究。 “那便好。”朱祁镇又转向蒋安,“事关曹指挥,也算涉及了前朝,就别召后宫的女医官了,平日里在御前侍奉的许医官和张医官,深得太后信任,就把他们请来吧。” 他担心后宫的女医官被周贵妃买通,便点名用自己的。为堵周贵妃的嘴,还特意搬出了太后,令她无处可挑。 “是。” 过了会儿,蒋安带着许医官和张医官过来,两人向朱祁镇行过礼后,便进入东偏殿仔细检查起各处。 殿外檐下,朱祁镇慢悠悠喝起了茶,周贵妃也一脸淡定,低头抠弄着手指。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个医官出来,许医官抱着一只箱子,张医官手上捧着两截断烛。 “万岁,催情香找到了。” “什么?”周贵妃、刘尚寝、吴司舆皆是一惊。 两位医官绕到他们面前,一个打开箱子,一个恭敬呈上手中断烛,张医官道: “回禀万岁、娘娘,适才微臣二人在殿内发现一个箱子,里面装了几根蜡烛,便一一检查,结果发现,断的这一根,有问题。” 蒋安上前,从他手里接过断烛,呈到朱祁镇面前。 张医官继续讲道:“这蜡烛的中腹部分,藏了大量的龙涎香,龙涎香的一大功效就是催情,因此当这蜡烛点燃时,便会催动人的情欲失去理智。” “原来如此。”朱祁镇恍然。 许医官补充道:“而且这制烛之人故意把香料藏于中腹,这样的话,当整支蜡烛烧完,空气中的香味会随着时间消散,剩下那点底部的蜡油,又不含香料,可谓天衣无缝。若非这箱里留有两截断烛,仅凭贡案上那点遗留的蜡油,便是微臣二人医术再高明,也找不出端倪查不到痕迹。” 第143章 “好缜密的心思呀,这是谁的手笔呢?”朱祁镇冷冷扫视过去。 周贵妃瘫坐到椅子里,尚雪莹早已放弃,刘尚寝此时也意识到中了对方的圈套,一颗心沉了下去。 只有吴司舆还不死心,指着青萝和绿竹道: “这箱子是她们二人保管的,说明就是她们做的手脚,要陷害奴婢,如今物证已现,请万岁明察!” “我们做手脚?”青萝冷笑,“我二人在南海子,既不通香料又不懂制烛,所有物品一律由宫里发放,如何做这手脚?” “你们不会,可以找门路,让宫外的人来做。” 吴司舆脱口而出,事到如今,她是一条道走到黑了,能搏多少是多少。 “好,就算我们手眼通天,可以找到外面的人来做。”青萝神情自若,“可昨夜,刘尚寝召绿竹来关帝庙,我们是到了庙门口,刘尚寝才告知是要绿竹留下为三位娘娘祈福。到这儿以后,绿竹就再未出过关帝庙,中间只有我被莹贵人叫了出去,去她那儿换件新衣,来回总共只有半柱香的功夫,而且所经之处,没有一间官室。既不曾事先告知,又一直待在关帝庙里,且是如此短的时间,还得和祈福的那些蜡烛一模一样,这要能做成手脚,难不成我们开了天眼,未卜先知吗?还是像孙猴子那般神通广大,能平白变出来一根呢?” 她的话掷地有声,有理有据,便是吴司舆再胡搅蛮缠,也无处可缠了。 绿竹正要接话,蒋安忽然笑道: “万岁,娘娘,容奴婢多句嘴。若是这蜡烛乃叶典苑和元典苑所为,她二人既有这等缜密的心思,为何还要留在箱子里等着被发现呢?按常理,应该是扔了,毁尸灭迹才对呀。” 他知朱祁镇对绿竹的心思,此时见她二人胜局已定,便替绿竹说了此节,好趁机卖个人情。 朱祁镇没有急着接茬,又转向周贵妃,道: “蒋安与她二人素无交集,可谓无私可循,却得出此论,不知贵妃以为如何?” 周贵妃憋着气道:“蒋公公旁观者清,所言自然公正。” 朱祁镇颔首:“贵妃既也这么想,那看来始作俑者,绝不是叶绿竹和元青萝了。” “是。”周贵妃臊眉搭眼。 青萝又道:“蒋公公此言倒提醒了奴婢。昨夜说来甚怪,领完蜡烛,奴婢陪绿竹去里面换衣服,刘尚寝带人在外间等候,等换完衣服出来,她才带人离开。然后奴婢就擦起了贡桌,也怪奴婢手笨,不小心折了一根,为怕责罚,再加上未到亥时,就没有声张,悄悄放进了箱子里,换了一根新的。绿竹怕奴婢再出错,就自己去放,可她腿脚不好,踩上了地面的蜡油,同样的位置,刚放上去的蜡烛,又给折了!这次,却被刚好经过的刘尚寝瞧见了,刘尚寝带人走了进来,数落了我们一通,然后就让人带着那支断了的蜡烛走了。” 刘尚寝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她瞬间明白,“证据”是如何留下的。 原来她二人早就偷梁换柱,故意摔倒,引自己入局! 在场众人神态各异,朱祁镇瞅了眼蒋安,蒋安会意,笑道: “蜡烛一项,历来归司灯司管辖,司灯司又归刘尚寝管辖,这要动个手脚嘛,究竟谁更方便,真是一目了然呐。” 刘尚寝扑通一声跪下,整个身子抖个不停。 蒋安又道:“有问题的那支被放进箱子里了,但刘尚寝不知道,所以她误以为你们新断的那支,才是有问题的那支,为防留下证据,就让人带走了。那——后来点燃的这支,又是怎么换的呢?” 青萝眉眼低垂,正踌躇着,绿竹开口: “后来三位娘娘送了酒水吃食来犒劳我等,期间她们还一起围在东偏殿的神像前有说有笑,想来,就是那个时候换的了。” 一直沉默应对的黎莎和尹美淑二人闻听此言,连忙跪下: “万岁明鉴,与妾无干呀!” 帝王那深不可测的目光掠过她们,挟着无形的杀气,再次落到尚雪莹身上。 尚雪莹深吸一口气,平静地伏拜在地。 “是妾所为,愿凭万岁责罚。” 青萝听到自己的心,狠狠颤了一下。 第75章 赏罚 “好,很好,你倒敢作敢当。”朱祁镇抚掌轻笑,“只是她与你无冤无仇,却不知你因何要陷害于她?” 尚雪莹眼眉低垂:“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怪只怪叶典苑品貌过人,妾因此心生妒意,联合刘尚寝设下此局。” “你位列后宫,又得朕宠爱,怎会妒忌一个小小女官?”朱祁镇逼问道。 “小小女官?”尚雪莹自嘲一笑:“昨日妾虽未同万岁春猎,亦听闻万岁失魂落魄的样子。小小女官就让万岁如此——” “够了!”朱祁镇红了脸,厉声打断尚雪莹的话,转向周贵妃:“人证物证俱在,依贵妃看,该如何治她的罪呀?” “这——” 周贵妃正沉吟着,青萝忽然也伏地拜倒。 “万岁明鉴,前些日绿竹差点被人掳走,可见早就有人盯上了她,欲图谋不轨。” “还有这事?”朱祁镇瞥向蒋安。 蒋安点头,道:“昨日万岁让奴婢去查叶典苑腿上的伤是何故,经多方查问得知,是有天夜里,叶典苑替司苑女官找东西,在果林里遇到一伙蒙面人,要将她掳走,逃跑之时跌下了山坡,因而伤到了腿。幸好元典苑带人及时赶到,才救下她的性命。原本这事,奴婢是想祈福过后,单独禀报给万岁,谁成想,今日叶典苑竟然又遭人陷害,真真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第144章 “司苑女官……”朱祁镇一记眼刀飞向刘尚寝,“又是你刘尚寝的手下呀。” 刘尚寝瑟瑟发抖,不敢接话。 青萝接着道:“但莹贵人昨日才见到绿竹,可见先前所为与她无关,说不好她这次也是受人挑唆,一时糊涂才犯下此错。毕竟身在异国他乡,难免会有个无助迷茫的时候,若有心人抓住这点,加以利用,莹贵人便会沦为棋子而不自知。” 尚雪莹眼眶浮起水雾,冲着她嫣然一笑。 绿竹帮腔:“莹贵人初入宫廷,仅仅因为青萝和她妹妹有几分相似,就多加照拂,可见本性不坏,望万岁明察。” 朱祁镇瞅向尚雪莹:“瞧瞧,你陷害她,她却在帮你说话!” 尚雪莹一脸坦然:“叶典苑宽大为怀,妾自叹不如。” “算你坦荡。”朱祁镇脸色缓和了些,“那朕再问你一遍,你须仔细回答,不可有半分欺瞒,你背后究竟有无主使?” 尚雪莹抬起双眸,对面的周贵妃一双手抓在椅把上,指甲快要抠到楠木里去,紧紧盯着她的双唇,唯恐她吐出自己的名字。 却见尚雪莹静默片刻后,微微一笑: “没有主使,是妾一人所为。” 周贵妃暗暗松了口气。 “不会的。”青萝急道:“你昨日才初见我们,怎会担心绿竹同你争宠?那些想掳走她的蒙面人又是怎么回事?” 蒋安轻咳一声:“元典苑切莫心急,这里有万岁做主,万岁问到谁,谁就答,问什么就答什么。” 青萝只好住了口。 蒋安看了看朱祁镇脸色,又道:“莹贵人,你接着说吧。” 尚雪莹对着青萝凄然一笑,道:“妾家中有一妹妹,性子顽皮叛逆,常受父亲责罚,若妾在大明受宠,族人念及妾的颜面,也会对她容忍善待,若妾失宠,则她的下场可想而知,所以妾要牢牢抓住万岁的宠爱,昨日一见叶典苑,妾便妒火中烧,心神狂乱,终酿大错,悔时已晚。” 她顿了顿,又接着说道:“至于先前觊觎叶典苑的蒙面人,妾亦不知晓,许是另有其人。叶典苑、元典苑豁达仁厚,妾羞愧难当,实不愿再牵连无辜之人,也恳求万岁,所有罪过妾一人承担,莫要波及族人。” 说最后这几句话时,她的眼睛一直望着周贵妃。 周贵妃明白其意,一双手放开椅把,郑重道: “我大明朝与琉球世代交好,定会善待你的族人。” 这话算是变相表态:将来自己儿子继位,念着她今日之情,必会优待她的家人。 尚雪莹一颗心放了下来,轻轻点了点头,对着她与朱祁镇又是深深一拜。 旁边的刘尚寝默默流下泪来,心思与尚雪莹一样,也冲着周贵妃和朱祁镇深深一拜。 事已至此,再审也是无用,朱祁镇缓缓站起了身,朗声道: “贵人尚氏,偏狭善妒,祸乱宫闱,玷污神明之地。念其初犯,自今日起贬为庶人,留在南海子,日日侍奉关帝,以消神怨,直至终老不得出。” “谢万岁隆恩。”尚雪莹再次拜倒。 “尚寝刘氏,司舆吴氏,居心不良残害同仁,撤去官职,各打八十大板,以儆效尤。” 刘尚寝登时瘫软在地。 吴司舆哭喊:“万岁饶命,万岁饶命呀。” 朱祁镇微微皱眉:“聒噪。” 蒋安连忙挥手,几名内侍上前,将她和刘尚寝拖了出去。 朱祁镇又道:“指挥佥事曹钦,本该重罚。” 曹钦闻言,身子猛地一哆嗦。 “姑念你也是遭人陷害,血气方刚正当年轻,中了催情香,又有人投怀送抱,难免情难自持,就罚你半年俸禄,好好在家闭门思过,不得在御前行走。” “臣叩谢皇恩。” 曹钦一脸感激涕零状,朱祁镇摆了摆手,他会意,躬身退下。 “典苑叶氏。”朱祁镇顿了一顿,“连番遭人迫害,却捐弃前嫌,宽宏大量,实乃六局女官表率,着医官亲去治其腿伤,以示嘉奖。” “谢万岁隆恩。”绿竹伏地拜去。 “贵妃。”朱祁镇的目光又落在周贵妃身上,“朕如此处置,你可有异议?若觉不妥,就拖刘尚寝和吴司舆回来,再继续审一审。” 周贵妃连忙跪倒:“万岁赏罚得当,妾无异议。” “嗯。”朱祁镇颔首,意味深长道:“说来也怪,皇后掌管六宫之时,从未见其重用这等宵小之辈。对于救过朕的恩人,更是贴心善待,何曾出过这等冤屈错事?可见管理后宫,德行,远远重于体面呀。” 周贵妃犹如被人当面狠狠扇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却只能硬着头皮道: “妾识人不清用人不善,一时失察酿成此过,还请万岁责罚。” “责罚就不必了。”朱祁镇摆摆手,“朕一向感念旧情,你在南宫陪朕数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着这点,朕对你也会能容则容。莫说是新人,便是绿竹这样的恩人,朕也不会置你于不顾。” 这席话说得周贵妃又感动起来,眼眶湿润,微微哽咽道: “万岁重情重义,是妾之福。” 朱祁镇上前,一脸亲和地扶起了她,温声道: “你能明白朕的心意,便是朕最大的慰藉,否则动辄将喜新厌旧挂在嘴上,实在伤朕的心。” “是,那种混账话,妾再不说了。” 第145章 “嗯。”朱祁镇面露欣慰,又道:“这宫里的弯弯绕绕太多,底下的人更是个个恨不得有八百个心眼子,你又是个直来直去的主儿,当然玩不过他们,受了蒙骗,再正常不过。” 周贵妃泪水涌出,感动的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点头,举帕轻拭眼泪。 “为免你再被利用,这掌管六宫之权朕就收回了,还你个清净,可以好好去陪孩子。” “啊?” 周贵妃拭泪的手一僵,他已转过身向众人道: “好了,今天这福是祈不成了,以后再另选日子补上,累了这半晌,都各自回去歇息吧。” “是。” 众人齐应。 “剩下的事,你来处理。” 朱祁镇向蒋安嘱咐完,领着一众内监浩浩荡荡离去。 直到他的背影隐没在垂花门外,周贵妃才回过味来: “我怎么感觉自己稀里糊涂的就被卸了权,还被堵了嘴,只能念着他的好呢?” 蒋安忙笑道:“万岁也是疼您,万一又出个刘尚寝,再长了张不把门的嘴,胡乱攀诬娘娘,闹到太后跟前,万岁也不好为您说话呀。” “哼,这事我回去得好好想想。” 周贵妃袖袍一拂,气哼哼的离开,黎莎、尹美淑及一众宫人紧随其后。 蒋安又向许医官和张医官道:“万岁有命,要医治叶典苑,现下周贵妃被撤六宫管理之权,暂时无人管事,就劳您二位给她看看吧。” “这——” 许医官和张医官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 “按照宫规,宫中女性只能由女医官诊治,我二人和叶典苑男女有别,怕是不妥吧。” 蒋安笑道:“二位多虑了,适才你们也看到了,叶典苑遭人迫害,只有交给你们,万岁才可放心啊。医好了她,不仅没有罚,还会有赏呢。” 许医官和张医官意会,齐声道: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蒋安又命内侍抬了坐轿来,亲自扶绿竹坐上,见青萝仍跪在那里不动弹,正要开口提醒,绿竹却道: “就留她在这里吧。” “也好。” 蒋安一挥手,众内侍抬着绿竹离开,许医官和张医官也背上药箱,随行在侧。 转眼间,关帝庙内变得空荡荡一片,只有青萝和尚雪莹跪于殿门前。 “为什么是你呢?”青萝率先打破沉默。 尚雪莹轻轻一笑:“你昨晚倒掉我那杯茶时,不就已经猜到了么?” 那杯热茶里下了蒙汗药,只要青萝喝了,半柱香后,就会昏倒。 所以她让人传话给吴司舆,无论如何,不要让青萝进入东偏殿,吴司舆这才锁上东偏殿之后,又关了院门。 这样青萝就只能在外间昏睡一夜,置身事外。 她还特意找来大氅给青萝披上,以免夜间寒凉,冻出病来。 青萝轻叹一声,自嘲的笑。 确切的说,在听到绿竹说琉球忌讳荷花时,心中就有了不好的预感。 因此接过那杯茶时,她没有急着喝,还悄悄倒了。 毕竟,她已经不是那个初初入宫不懂揣度人心的小青萝了。 其实绿竹也早猜到,只是不忍告诉她而已。 “我是没喝,可那会儿心里贪恋你的温情,就不愿多想,总还抱着一丝希望,希望最后不是你。” 尚雪莹也低头自嘲:“昨日我收到命令,要对尚寝局的一位女官下手,当我听到名字不是你,还松了口气,没想到却还是在这里碰到了你。我怕那人来了,连你一块糟蹋,就想法把你支了出来,谁知最后落入圈套的却是我自己。” “你就没想过,你害了我的姐妹,纵使让我逃过一劫,我心里就不会恨你么?”青萝又问。 尚雪莹摇摇头:“和你一样,当时不愿多想,心里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你能体谅我呢?” 青萝听得心里愈发难受起来,忍不住质问: “即便是为了固宠,为什么一定要投靠周贵妃?皇后心地善良待人真诚,她绝不会命你去做龌龊之事。” “皇后人是好,可她没有实权,大明朝的将来,她说了不算。周贵妃就不一样了,她许诺我,等她的儿子登基,绝不让我殉葬。” “哪里用她许诺?”青萝道,“只要你怀了子嗣,按照规矩,就可免于殉葬。” “一开始我也这么以为。”尚雪莹目中浮现一抹讽刺,“可是周贵妃给我们讲了一个故事:洪熙元年,仁宗去世,恭肃贵妃郭氏,祖父乃大明朝开国功臣,育有三子,贞惠淑妃王氏,育有一女,这二人皆被殉葬。” “为何?”青萝一惊。 “传闻她们与后来即位的宣德帝之母张太后关系不和,所以被纳入殉葬名单。”尚雪莹凄然一笑,“这个故事听完,周贵妃的弦外之音,还能听不懂么?” 青萝顿感无力:“殉与不殉,终究还是她们掌权的说了算。” “并且,她还允我届时可以回家探亲,与亲人一聚。”尚雪莹低头笑了一下,“这么大的诱惑,我如何拒绝得了呢?” 青萝无言以对。 尚雪莹缓缓站了起来,俯身轻轻抱住了她。 “今日你为我求情,我心甚慰,你我之间缘分虽短,却是值得。” 青萝张臂回抱,泪珠滚滚而落,说不出话来。 第146章 “成者王败者寇,这一把,我赌输了,没什么好惋惜的,缘分已尽,你我就此作别吧。” 言罢,她松开了青萝,转过身来,头也不回的向殿内走去,只留给青萝一个决绝的背影。 砰—— 殿门关上。 她的背影彻底消失在青萝视线中。 第二天,传来她自杀谢罪的消息。 据说她咬破手指,以血为墨,连夜为朱祁镇抄了一部《觉世经》,并留下遗书,希望万岁看在她诚心祈祷的份上,不要剥夺她的贵人身份,不要宣扬她的罪过,保留最后的颜面,以免故国得知,迁怒于她的妹妹。但朱祁镇看完之后,并未痛快应下,只是先行搁置在一旁。 青萝听完之后,幽幽地问:“明明我们和她无冤无仇,还性情相投,为何却是我们与她之间,必须斗个你死我活呢?” 绿竹默然片刻,道:“你见过斗蛐蛐吗?” “见过。” “蛐蛐本来生长在野外,但人们为了取乐,却把它们抓来,放进斗盆里,引它们互殴。赢的,就能向主人请赏,获得美味口粮,败的,则会成为弃子,被新的取代。当它们鏖战之时,为眼下的险境所迫,只能拼力去咬对方。殊不知造成这个险境的,是把它们圈起来的人,和对方一点关系也没有。可是它们却只能这么斗下去,斗个你死我活,直到再也斗不动,因为,它们根本逃不出那个盆。” “我明白了。”青萝轻轻点头,“宫里的女人就是那些蛐蛐,紫禁城就是那斗盆,皇帝就是把它们圈起来的人。大家逃不出去,为了活命,就只能选一边来斗。” “嗯。”绿竹摸摸她的脑袋,清澈的眼眸里漫出悲伤,“希望有一天,你能逃出去。” “咱们一起逃。”青萝握住她的手,“想想办法,多找找路,说什么也要逃出去。” 绿竹回之一笑,不置可否。 在王朝顶级医官的照料下,她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当双腿不再依赖拐杖,可独立行走时,她揣上了时楠的那封绝笔信,只身前往朱祁镇的寝殿。 第76章 送行 南海子行宫。 春日正是贪睡的季节,其时朱祁镇正在午睡,蒋安犹豫片刻,还是进了里间,轻唤: “万岁。” 朱祁镇轻轻嗯了一声。 “绿竹姑娘求见。”蒋安低声道。 朱祁镇睡得正迷迷糊糊,紧闭的双目透着些不耐烦: “谁?” 蒋安小心翼翼地重复: “绿竹姑娘。” 朱祁镇听清了他的话,蹭地从床上起身,就要往外间去。 “万岁。”蒋安连忙拦住,“鞋。” 朱祁镇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一着急鞋都忘了穿,不由得面上一红。 蒋安提了鞋,一面给他穿,一面道: “知道万岁急着报恩,可也别折煞了她们的福分。” 朱祁镇点了点头:“让她进来吧。” “是。” 蒋安为他披上外袍,转身出去。 等绿竹被蒋安恭敬地迎进外间时,众内侍已经心照不宣的退离。 朱祁镇从里间出来,绿竹端端正正的向他行了个万福礼: “承蒙万岁厚爱,奴婢腿伤已好了大半,特来谢恩,愿万岁日月昌明,松鹤长春。” “快些平身。” 朱祁镇扶她起来的时候,眸中似有星辰点亮: “以后见了我,无需这么大的礼。” “谢万岁。”绿竹并不动身,又道:“只是绿竹此来,除了谢恩,还想跟万岁讨个人情。” “那还不简单,坐下来说,不必拘束。” 朱祁镇撩起前袍,先于暖榻上坐下,伸手向绿竹示意。 绿竹不再推辞,提了裙摆,坐在他对面,道: “尚寝局先前有位叫时楠的司舆,就是吴司舆前边那位,据说是偷了刘尚寝的东西,送到了宫正司,被一顿板子给打死了。” “此事未曾听说,难道其中还有什么隐情?” “当时尚寝局有位和时司舆关系交好的女官,对她的死因起了疑,并且发现,刘尚寝、吴司舆似乎要找出什么东西。这位女官仔细品味了时司舆临死前的话,终于在她以前经常喂猫的地方,发现了时司舆留下的绝笔信。” “哦?” “但那位女官畏于刘尚寝的威势,一直不敢声张,直到万岁您火眼金睛,惩治了刘尚寝,她才敢说出此事。只是害怕您会怪罪她瞒而不报,同时又不愿时司舆枉死,便找上了奴婢,拜托奴婢代为转交,并叮咛再三,不要暴露其姓名,以免刘尚寝的宫中余党对其报复。因此奴婢只身前来,想求万岁,不要追问其姓名,更不要追究其罪过。” 绿竹讲完,悄眼观察起他的神色。 朱祁镇沉吟片刻,道:“趋利避害,人之长情。这个女官无非是胆子小了些,害怕被人报复,倒也算不上有意欺瞒。只是她托你来转交,就不怕你被人报复吗?” “便是没有她,刘尚寝也未曾想放过绿竹呀。”绿竹微笑,“再者,绿竹有万岁在暗中回护,岂是常人可比?除了绿竹,她实在没有第二个人敢于托付。” 这几句听得他心花怒放,他的回护之心偏帮之意,她全都懂,并且面带微笑,看起来毫不排斥。 “好,既是如此,我听你的,不追问,不追究。”他含笑道。 第147章 “谢万岁。” 绿竹掏出绝笔信,双手呈递过去。 朱祁镇接过,打开,凝目细看,眉心不禁越皱越紧,看到最后,啪地将信拍在桌面上,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怒气: “她们竟敢合起伙来,这般欺负皇后!” “看来栽诬陷害却不留痕迹,是刘尚寝的拿手好戏。这次若非万岁在场,只怕绿竹也——” 讲到这里,绿竹轻轻一叹,缓缓垂下眼睫,犹如风中微微颤动的荷花,楚楚动人,我见犹怜。 他情不自禁的覆上她的手背,柔声道: “你放心,有我在,绝不让你受了委屈。” 她身子微微一颤,犹疑了下,没有急着抽走自己的手。 “奴婢还想求个人情。” “尽管讲来。” 她趁机抽回了手,站起了身,微微屈膝,郑重行礼。 “莹贵人虽误入歧途,待青萝却是一片真心,还请万岁准其奏请,风光下葬。” “这事啊。”他微笑着起身,双手来扶,“我之所以没有急着应她,是想看看贵妃会不会出面求情,既是你先开了口,便不计较这些了,我应允便是。” “谢万岁。” “只是——”他踌躇着,试探性的开口:“我这边也有一事,望你应允。” “万岁请讲。” “这南海子终究是天高日远之地,万一再来了歹人,岂能次次侥幸?留你在此,终归是不放心。所以想把你调回宫里,暂领尚寝一职,便有谁暗中嫉恨于你,也不好轻易动手,并且在我的眼皮底下,真有个什么事,也好及时施以援手,不至于鞭长莫及。” 绿竹沉吟片刻,道:“万岁一片好意,绿竹自是感激不尽。只是绿竹生性不愿张扬,尚寝一职给青萝即可,她与绿竹情同姐妹,必会尽心回护。还望日后万岁莫在人前偏爱绿竹,您越偏爱,绿竹所遭到的嫉恨便越多。” “放心。”他的唇边漾起笑意,“我心中有数,知道该怎么做。” “谢万岁。”绿竹嫣然一笑,又冲他行了个礼,“万岁日理万机,奴婢不敢久扰,就此告退。” 他有些意犹未尽,但也不好勉强,轻轻点了点头。 “去吧。” 在他依依不舍的目光中,绿竹退出殿外,转身离开。 待她的身影消失,他方缓缓抬起那只覆在她手背上的手,回味着她的温度,她的笑容。 很好,至少这一次,她肯对他笑,也念他的好,还同意回宫,离他更近了。 只要有耐心,冰雪总有融化的一天。 却说绿竹出得殿外,蒋安是个有眼力劲儿的,眼看天气阴沉,下起濛濛小雨,连忙撑了把伞,打在绿竹头上,亲自送她回去。 才过了转角,便见曹吉祥迎面而来,正往朱祁镇的寝殿而去。 瞧见绿竹,曹吉祥瞬间怔住,一颗心不自觉的微微跳动起来。 “曹公公。”蒋安停下向他行礼。 曹吉祥点点头,一双眼只落在绿竹脸上。 绿竹恍若未见,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蒋安低声提醒:“这位是司礼监掌印曹公公,按规矩,您得向他行个礼。” 绿竹应也不应,置若罔闻。 曹吉祥本急着进殿为自己侄儿求情,见她这个态度,悠悠道: “不必了,咱家跟叶典苑倒也是老相识。” 蒋安陪笑:“怪道您二位不拘礼呢,原来是有这层关系,奴婢真是孤陋寡闻了。” “嗯。”绿竹点了点头,唇边噙了一丝冷笑:“人这一辈子,总有识错人的时候。” 曹吉祥脸色微变。 一旁的蒋安瞧着他二人,一个是皇帝的心腹,一个是皇帝的新宠,全是有份量之人,谁也不敢轻易得罪,便只站在一边,当起了哑巴。 曹吉祥讽笑:“别以为得见了红日就能开枝散叶了,要知道这一天下来,有一半可都是在晚上,等到月亮跟前,红日再暖,它也照不到你啊。” “是呀。” 那双剪水瞳仁轻轻瞟来,带着不屑一顾的轻蔑: “反之亦然,那些个只能在暗夜里的鬼魅魍魉,也得提防红日一出,魂飞魄散。” 话毕,她嗤笑一声,拂袖离去。 蒋安连忙讪笑着又向曹吉祥行了个礼,撑伞快步追上。 曹吉祥望着她离去背影,任由细小的雨滴打在脸上,默默攥紧了手心。 ***** 春猎终于结束,伴着滚滚尘烟,皇家车队摇曳着旌旗,浩浩荡荡的离去。 没过多久,传来消息,皇帝与太后畅谈过后,处死了刘尚寝和吴司舆,卸了司苑女官的职,以嫔位规格厚葬尚雪莹并恢复了钱皇后的六宫管理之权,考虑到其身体不便,命高淑妃协理各项杂事。 高氏原是在南宫服侍的宫婢,后被朱祁镇宠幸,育有一男一女,复辟之后被封为淑妃。在她与皇后的主张下,由青萝暂领尚寝一职,为从五品,绿竹则为六品司苑,两人一起召回宫中。 一时间南海子与她们关系交好的宫人纷纷来贺,青萝索性打开荷包,给尚食局那两位嬷嬷塞了银子,拜托她们弄一大桌美味佳肴,请大家来吃。 两位嬷嬷得了辛苦钱,自是尽心尽力,去菜园子摘最新鲜的蔬菜,杀了一头肥猪,又去池塘里捞了些鱼虾,最后饭菜一一端上,那香味,丝毫不比宫里的差,惹得青萝连连夸赞。 第148章 望着那满桌美食,青萝忽然想起了木屋里的王尚食,便道: “你们先吃着,我去给王尚食送点,也让她尝尝鲜。” “哎呦。”嬷嬷笑道,“你现在都是尚寝了,哪还有亲自送饭的道理?何况今天大家伙是给你送行,这饭席上哪能离得开你?我们两个老婆子替你走这一遭吧。” 青萝想想,颔首道:“嬷嬷说的有理,开宴在即,的确不能让大家等我太久,那就劳烦您二位了。” “好说~” 两位嬷嬷当下挑了几样菜,装进食盒里,往果园那边去了。 宴席开始,大家祝福话轮番上阵,觥筹交错,好不热闹,唯有晓羽坐在角落里,一个人抹眼泪。 应酬完别人,青萝到了她身边,搂住她的肩膀问: “怎么了?” “你俩走了,就又剩我一个了,再没人帮我管账,陪我玩耍了。”晓羽抽抽嗒嗒道。 “别担心,等以后尚寝局人员充足了,一定给你增派人手。”青萝好声哄道。 “当真?”晓羽一喜。 “当真。”青萝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尚寝局马上要减员,短期内是给你派不来新人了,你得先挺过这段时间。至于账务呢,还是沿用苏尚寝的法子,每月给你定额的银钱,少了自己往里贴。” “啊?万一我银钱不够怎么办?” 青萝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膀,脸上没有丝毫担忧: “放心,你只需传句话去,就说:我们新任的尚寝说了,以后要是账务亏得太多,就要将我换了,换旁人来管这里。那些海户听了,自会见好就收。” “哦。”晓羽似懂非懂地点头。 这时两位嬷嬷回来,身上洒的全是酒菜,嘴里骂骂咧咧: “死疯子,就是死疯子,一见人就犯病!” “给她送的饭全砸了不说,还又打起了人,真是活该享不了福!” 青萝忙道:“嬷嬷快洗洗。” 两位嬷嬷打了盆水,赶紧湿了毛巾擦身。 青萝这边找出新的盘碟,挑了几样菜。 “这段时间都是我给她送饭,见了你们许是认生,还是我去送吧。” 嬷嬷叹道:“你呀,就是太惯着她,惯出了一身臭毛病。” 青萝笑笑:“一场相识,有始有终嘛。” 挑拣好饭菜,青萝与众人知会一声,便提着食盒来到了木屋。 王尚食倒是不闹了,一言不发斜靠在墙上,瞅着青萝将菜品一样样端出来,听着她的嘱咐: “以后我会吩咐晓羽给你送饭吃,也不会让别人欺负你。得了空,我还会回来看你,但你得乖乖的,不要再惹事,明白吗?” 见她不应声,青萝微微叹了口气,提起空食盒,转身向门外走去。 身后的王尚食却在此时开口说话了,就连声音也变了,沉静老练,字字清晰: “都当上尚寝了,就拿这点儿折萝菜来招待我?好歹我也是尚食呀。“ 砰,食盒跌落。 青萝蓦地回首,对上王尚食的眼神,对方目中混沌之意尽消,变得清澈无比,带着深不可测的精明。 她有些恍神,站在她面前的,仿佛不是疯子王尚食,而是当初在宫中翻手为雨覆手为云的五品女官王尚食。 “你是装的?”青萝脱口而出。 王尚食微微一笑,扬了扬下巴: “去把门关上。” 第77章 尚食 青萝反应过来,连忙起身,疾步到了门上,向外张望了下,确认四下无人,砰地将门一关,转过身来背靠在门上,望着王尚食,满脸难以置信,道: “想不到你装得这么像。” 王尚食自嘲一笑:“不像,哪能活到现在?” 青萝快步回到桌前,在她对面坐下,好奇的打量着她。 王尚食拿起筷子夹了口菜,尝了尝,眉头一皱,“呸”地吐在地上,摇头道: “太差了,跟往日做的那些猪食没什么区别,拿这些东西待客,简直砸尚食局的招牌。” 又撕了块儿鱼肉放在嘴里,才略点了点头: “这鱼还算新鲜,凑合着吃一口吧。” “你为什么装疯?”青萝问。 王尚食斜了她一眼,摇摇头道: “亏我还拿你当个机灵人,若这点都想不通,倒也不配跟我说话。” 青萝也不生气,眼珠儿一转,道:“是太后想要你的命?可你不是她的心腹么?” 王尚食微微一顿,不由自主停了筷子。 “正因为我是心腹,她才会想要我的命。我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罪。” “此话怎讲?” “当一个位高权重的人,她的所有脏事,都是你帮她做的,你的存在,处处提醒着她,有人知道她这些肮脏的秘密,你说——她会不会想要你的命?” 最后一句,她是笑着问出来的,那笑容里饱含了无尽的苍凉与辛酸。 正月十六那日,月人的话忽然响在青萝耳边: “我和柳暮烟一来就怀了孕,万岁怀疑,以前是有人故意祸害他的后宫,伤了众妃的身子,才一直无子。” 忆及此处,青萝试探着问:“太子早夭,后妃无子,是你的手笔,对吗?” 王尚食微微一笑,道:“景泰帝若有子,当今万岁一脉如何承继大统?太后怎么能忍?” 第149章 “那为何柳暮烟和月人姐姐一来,就怀孕了呢?”她又问。 “因为从前后妃少,景泰帝又忙于朝务,出现个意外,或难以受孕,不容易引起他的疑心。但选妃就不一样了,大批的良家女入宫,景泰帝又开始勤去后宫,铁了心要太子。这么多人,若还是无孕,他必然起疑,彻查下去,太后与我难免会被牵扯出来。所以那时太后和我也头疼如何应对,好在有个人冲在了前面,替我们做了这些。” 青萝忽地想起当初她出面揭发司膳女官,柳尚仪被拖走时,经过她身边的那声冷笑。 “柳尚仪对不对?你早就知道她和司膳女官勾结,却默许纵容,任由她们残害月人姐姐,所以柳尚仪被带走时才对你冷笑,因为在她眼里,你是背叛了她!” 王尚食轻蔑一笑:“柳安宁还以为我装看不见,是在讨好巴结她,岂不知我们巴不得她把那些良家女的身子全毁了,到时候就算她的侄女顺利怀上孕,大不了再弄个唐云燕那样的意外,神不知鬼不觉,又是天命有在,哈哈。” 青萝只觉脊背发凉,一缕冷意蹿遍全身。 王尚食又道:“谁知道半路杀出了你们,抬举那司膳女官升了五品,涨了她的野心,竟想取代我。这尚食的位置至关重要,怎可拱手让给唐云燕的人?逼得我不得不为了自保,出面揭发她们。” “所以太后讨厌我和绿竹,因为我们打乱了她的计划。” “不仅打乱,还让景泰帝注意到了我,他向来敏锐,自那以后就开始对饮食严防死守。但他抓不到把柄,就算怀疑我是太后的人,也奈何不了。所以他的解决方式,就是找个借口弄死太上皇,一了百了。” “绿竹无意救人,刚好给了他这个借口。” “不错。”王尚食颔首,“他还是不够狠,太过在意脸面。皇权斗争,向来生死一瞬,要杀人,找什么借口?直接让人下个死手不就得了?当今万岁不就是么?杀完了人,对外只说病逝,盖棺定论,管他千秋万代之后有没有人信。” 青萝想到一处,问:“那他过年时忽然生病,也是太后所为?” “他差点弄死她的儿子,还要腾出手来整顿后宫,她自然要先下手为强,所谓擒贼先擒王,与其防着后妃怀孕,不如像景泰帝那样釜底抽薪,直接瞄准皇位。” “是在饮食里做的手脚吗?” “后宫膳食归尚食局,但前朝膳食却归光禄寺和尚膳监,尚食局只负责进膳,替皇帝品尝食物,太后也只能在后宫里动些手脚。所幸这个世上有相克之法,她利用唐云燕急想复宠的心思,让人献了一种催情香。没有柳尚仪在旁把关,病急乱投医的唐云燕,只好用它来笼络景泰帝,但她不知道的是,这种香与景泰帝平日所服丹药相克,以致他病发,让太后和当今万岁得了机会。” 青萝想起殉葬那日的场景,唏嘘道:“唐云燕到死都不知道,她遭人利用,亲手送自己踏上了黄泉路。” 王尚食闻言,长长一叹:“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终害己,我不也是么?帮她扫清那么多障碍,最后她要除掉的,却是我。” “你是如何发现她对你起了杀心的?” 王尚食缓缓站起了身,步至窗前,望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眸中溢出悲伤之色。 “那晚的月儿也是这么圆,她邀我在清宁宫一起用膳,亲自对我敬酒,说想让我清闲养老,安享荣华,一开始我很开心,以为终于可以卸下担子,谁知她却提出,想要尚食局历代相传的一本秘笈:食杀谱。” “食杀谱?是害人的法子吗?像司膳女官用蟹心害月人姐姐那样?” 王尚食嗤笑一声,道:“司膳女官那点微末伎俩,哪配记进食杀谱?” “那是?” 王尚食转过身来,慢声道:“天下食材相生相克,有些食材本身没有毒,但和对应的食材碰到一起,便会生出毒性。还有的食材,不同体质的人吃了,有人没事,有人有事。你拿银针试,根本试不出,女官来尝,也尝不出,害起人来,悄无声息,不着痕迹。这食杀谱,记载的正是这诸多相克之道。” “想不到简简单单的吃食,也能有这么多门道,暗藏了这么多危险!”青萝感慨。 王尚食微微一笑:“只要有心,再简单的东西,也能悟出门道,整出危险。” 青萝想到刘尚寝,深以为然,道:“是呀,哪怕是一个轿凳,一根蜡烛,也能生出门道。可见危险的不是东西,而是人心。” “你说的对极了。”王尚食亦感慨,“尚食局,管司膳、司酝、司饎、司药四司,要做好尚食一职,必得熟知食材、酒酿、薪碳、药材的各类禁忌,最初写下此书的尚食女官,正是其中的佼佼者,她记录成书历代流传,一是为了预防有人用错食材,二是若有人误食,可以依据书中所记来救人。然而人若生了私心,救人的书,便成了害人的书。” 青萝道:“太后问你要这本书,是想掌握在自己手中,这样就可以过河拆桥,除掉你这个隐患。” “没错儿,她若继续用我,何必跟我要食杀谱?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想不到我为她谋划了大半辈子,竟也会有这么一天,只能靠装疯自焚来躲过一劫,哈哈哈哈哈。” 王尚食笑出眼泪来,颈间那红色烧痕赫然瞩目,是她半生笑话的见证。 第150章 面对孙太后的要求,她不动声色的答应,故意灌了很多酒,让对方以为,自己卸下了戒心。 回到尚寝局,支开司膳女官,点燃卧房,熊熊大火将她包围其中。 她疯癫地狂笑着,泪流着,大闹着。 烈火侵蚀着她的肌肤,传来烧焦的味道。 清醒的疼。 青萝想象着那个画面,一阵心疼,道:“还好她放过了你,没有赶尽杀绝。” “哼。”王尚食冷笑,“我若没疯,她还能给我制造个意外假死的结局,瞒住别人。可我大张旗鼓的疯了,她反倒不好动手,一旦我身亡,那些效忠于她的人,便会心生猜忌,一个个心寒起来,哪还愿意对她尽忠?反正我已经疯了,那食杀谱也被大火烧了,能找到多少,就难说了。对她既没用处也没威胁,不如送到这南海子终老,还可以搏个美名,以笼络下面的人心。” 青萝忽道:“你初来这里时,总是作闹,是为了让她们烦你,不愿靠近,免得她们发现你的秘密。” 王尚食满意的点了点头。 青萝叹了口气,道:“你害人不浅,落到今日下场,也算报应吧,日后还望你做个好人!” “哈哈哈。”王尚食冷笑,“像你这么天真,能活到现在,还真是命好,看在你往日待我不错,我便好心点拨你几句,你很聪明,悟性极好,就只一个毛病,总想当个好人,在这宫里恐怕活不长久。” “哼,用不着你操心。”青萝一脸不服,“我若不是个好人,你这会儿还在猪圈里关着,哪像现在这么舒坦?” “你若不管我,我也不会救你姐妹。”王尚食不甘示弱。 “那次绿竹被劫,我倒也疑心过你是故意引我过去。”青萝眼珠儿一转,道:“不过你也有自己的私心,她若被掳走,我肯定也待不长,再换个人来管果园,就不见得会对你这么好了。” “看看,你现在讲话的这个语气,可就不像个好人了。”王尚食一脸坏笑。 青萝翻了个白眼,想了想,又问道: “你今日引我过来,想来是另有所图咯?” “不错。” 王尚食紧紧盯着青萝,一字字道: “我要你替我拿下尚食局。” “什么?”青萝瞪圆了眼睛。 “我辛劳半生,本想荣华富贵,却落得弃子下场,终究是不甘心,不如助你一臂之力,将来你若成功,必然待我不薄。” “我一个尚寝,拿你们尚食局有什么办法?” “今日我便送你个大礼,有了它,尚食局任你拿捏。” “什么东西,这么厉害?” “食杀谱!” 青萝吃了一惊,道:“你不是烧了吗?” “记在纸上的烧了,记在这儿的——”王尚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却烧不了。” “我才不学那害人的玩意儿!”青萝一脸嫌弃。 “倘若有人用上面的法子害你呢?” 青萝心中突的一跳。 “你若学成,便多了个保命的看家本领,至于害人还是救人,全在于你!” 青萝点了点头,道:“言之有理!” “你听好了——”王尚食朗声念道:“有无相生,难易想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世间万物,相生相克——” “等等,等等——”青萝忙打断她,“我去找纸笔记下来。” “不行!”王尚食一把将她扯住:“只准记在心里,不可有一字流传出去。” “这么长,我怎么记呀?” “死记硬背!” “那我要是记不全呢?” “那你就只好常来看我了。” 王尚食得意的笑着,就像一只获得胜利的老狐狸。 第78章 谢恩 当夜,青萝从王尚食处归来,众人怪她去的太久,一齐来罚她,左一杯右一杯,喝的烂醉。 第二天一早,绿竹拖她起床,她仍还头疼,想赖着不动,绿竹却已经收拾好行李,催她出门,没奈何,她也只好强撑着起身,随绿竹上路。 马车上,青萝跟她说了昨夜王尚食的事儿,讲到食杀谱的时候,绿竹也是脸色一变,幽幽道: “难为她们能想出这么多害人的法子来。唐朝有个叫来俊臣的,编写了本罗织经,里面都是栽赃陷害,罗织罪名的手段。能把这些手段用到极致,都是顶尖聪明的人,只是心没放正。” 青萝点头道:“我原不想学,却架不住心里好奇,那老狐狸吊足我胃口,又逼我发誓,说这食杀谱只能传给将来的尚食,我便想,不如跟万岁说说,让你来当这个尚食吧。” “我志不在此。”绿竹摇头道:“你既学了,一样也能护我周全。” 青萝知道多说无益,也不再劝。 车又行了多时,终于到了紫禁城。 回至宫中,青萝、绿竹到尚宫局那儿报备,老熟人杨尚宫早早在那里等候,亲自为她们盖章,笑道: “这兜兜转转的,咱们又碰上了,真是缘分不浅呐。” “那是当然。”青萝笑答,“所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旧嘛,旧人自然更喜欢碰上旧人的,对不对?” “对,对极了。怪道你叫青萝呢。” “哦?这是怎讲?”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嘛。” 第151章 “也难怪您姓杨呢。” “哦?这又是怎讲?” “管它是旱是涝,都屹立不倒嘛。” 言罢,双方同时哈哈一笑,默契尽在不言中。 接着两人来到坤宁宫向钱皇后谢恩,钱皇后还是老样子,让她们坐在旁边,脸上挂着和善的笑: “可巧,玉函前脚才走,你们后脚就来了。听她说,绿竹与曹公公不和,发生过一点口角,这其中缘由吾自然知晓,只是——” 青萝、绿竹对视一眼,心中均道:宸妃一直留在宫中,并未跟去南海子,却连这等细节都了如指掌! 钱皇后拉起绿竹的手,语重心长道: “他有太后撑腰,随便嚼个舌根子,没的生出事端。莫说太后那边特意交待过要瞒着万岁,便是吾告诉万岁了,又能如何?若没有太后支持,他怎能复辟成功?太后之恩难以回报,便是万岁心里再不顺,还能抗母不成?唉,真要跟他硬碰硬,只能是鸡蛋磕石头,石头没伤着,自己先碎了,以后可别犯傻了啊。” 绿竹道:“奴婢以后避着他就是。” “对,咱们就待在宫里,他便奈何不得。” 从钱皇后那儿出来,两人又去往淑妃处谢恩,淑妃正和宸妃坐在宫院里,笑看两个孩子放风筝。 作为兄长,秀王朱见澍负责牵绳奔跑,妹妹隆庆公主拍手鼓劲,兄妹二人笑语不断,好一幅合家欢乐的温馨场面。 “娘,娘,你看风筝飞得高不高?” 朱见澍指着天上的风筝,笑问淑妃。 “高,高极了,我的澍儿太厉害了。”淑妃笑答。 宸妃听在耳中,一脸艳羡:“我的浚儿连声娘都不会叫呢。” 淑妃笑道:“吉王连半岁都不到,你也太心急了些,等他大点,自然就会叫了。” 宸妃又道:“我听秀王音色清亮,吐字清晰,听着就教人喜欢,真真是不错。若我的浚儿,也能生成这般就好了,千万别像沂王那样,唉,说起来,沂王真是可怜。” 淑妃轻哼一声:“这七年算是给他关废了,成了个结巴,话都说不囫囵。周贵妃一生要强,在南宫就爱颐指气使,谁知生个儿子却是个不中用的,哈,现下她被撤了权,万岁去看她儿子的次数,还不及我家澍儿一半,看她以后还怎么耍威风?” “贵妃娘娘就是性子太急,须知欲速则不达,她想让沂王改掉结巴的毛病,却不懂方法,只会一味训斥,训得孩子愈发不敢说话,总往宫女身后躲,这副模样,要叫万岁看见,那还得了?” 说到这里,宸妃长长一叹: “有时我在旁边看着,实在心疼沂王,规劝几句吧,贵妃娘娘那性子,你也知道,哪里听得进去?” “你呀,多余管她。她连万岁的话都听不进去,何况是你?” “这倒是。”宸妃恍然状,“按说这太子早该立了,到现在都不见万岁下旨,我猜呀,万岁就是想让她自己想明白了,主动来认错。” 淑妃心思一动,飘忽的目光落在欢笑奔跑的朱见澍身上,出了会儿神,怔怔地问: “她不是惹了万岁那位新宠么?万岁的心里还会给她和沂王留位置?” “树是死的,人是活的。她只要想明白了,想法讨得万岁欢心,还怕万岁不回心转意?” “讨得万岁欢心......” 淑妃琢磨着这句话,宫女来报: “禀淑妃娘娘,元尚寝、叶司苑前来谢恩。” 淑妃忙道:“快快请进。” 青萝、绿竹被带进来,一齐向她们行礼: “见过淑妃娘娘,宸妃娘娘。” “免礼,赐座。”淑妃亦是一脸和蔼。 宫女搬来椅子,两人不好推辞,各自坐下,青萝道: “奴婢二人承蒙淑妃娘娘抬举,得以晋升官职,不胜感激,愿淑妃娘娘岁岁平安,吉祥如意。” “都是自己人,不必客气。” 淑妃嘴上应着,一双眼睛却盯着绿竹上下打量,含笑道: “真是个妙人,令人观之生喜啊。” 她态度和蔼,语气亲切,看着与钱皇后并无二致,但青萝的感受却完全不一样,钱皇后会让自己想起月人,对你好,是因为你本身;淑妃则更像当初的杭皇后,对你的所有夸赞亲近,都是为了讨好另一个人。 绿竹被她看得不自在,陪着说了几句话,便向青萝使了眼色,青萝会意,冲淑妃笑道: “奴婢二人才刚回宫,尚寝局有一堆事等着处理,就不扰娘娘清净了,先行告退。” 说着,两人同时站起身来。 淑妃笑道:“好,我就不强留了,不过既是谢恩,也该去万岁那里谢一谢,元尚寝既忙,叶司苑就去一趟吧。” 青萝、绿竹面面相觑。 这和当初杭皇后的做派一模一样嘛。 绿竹道:“奴婢在南海子已向万岁谢过一次,并且万岁政务繁忙,奴婢不好打扰,不如回到尚寝局日日祈福,更为妥当。” 淑妃却不死心,继续道:“南海子是南海子,回宫是回宫,万岁这人最是宽和,必不会嫌你叨扰,还是去一趟吧。” 绿竹沉吟着,青萝接过话来: “娘娘有所不知,绿竹腿伤未愈,医官交待了,不可过多行走,否则伤势复发就不好办了。但娘娘说的对,南海子是南海子,回宫是回宫,还是要去一趟,那就奴婢过去,算是代她一并谢了。” 第152章 淑妃微有不悦,宸妃笑着打起圆场: “有道理,还是青萝姑娘想的周到,这腿伤真要复发了,万岁怪到淑妃姐姐头上,那就不美了。” 淑妃闻言,不再坚持,摆了摆手: “去吧。” “谢娘娘。” 青萝、绿竹躬身退下。 宸妃也站起身来:“浚儿这会儿该醒了,我这个当娘的,也该回去了,改日再来陪姐姐说话。” 出了淑妃宫门,宸妃转向绿竹,轻轻一叹: “我瞧着你,总像瞧着以前的自己。实在惜才,有些话不吐不快。” “娘娘请讲。”绿竹道。 “过刚易折,慧极必伤,你这枝竹子,该软的时候也得软一些,要知道难得糊涂,才可为长久计。” 绿竹听罢,微微一笑:“娘娘金玉良言,绿竹受教。” “要记在心上才好~” 宸妃谆谆告诫,说话间内侍抬着坐轿到了跟前,她坐上了轿,在她们的视线中远去。 望着她的背影,青萝道:“这宸妃好生特别,在这后宫里,竟然能跟每个人都处好关系,真是难得。” 绿竹淡淡一笑:“一个在众人眼里没有威胁的人,自然容易处好关系。” 两人同行了一段,在路口分开,绿竹回往尚寝局,青萝独自来到乾清宫。 青萝原本想着,皇帝想见的是绿竹,若知是她来,便会让内侍告知:心意收到,朕公务繁忙,就不必面谢了。没想到说明来意后,内侍禀报完过来,却说: “万岁让您进暖阁里等着,他过会儿就来。” “啊?” 青萝意外,转念一想,又明白过来: 他记挂绿竹,定是想从自己这儿打听点什么。 于是青萝进了暖阁。 明明之前来过很多次,可是踏进去的那瞬间,她一下恍惚起来: 这是乾清宫的暖阁吗? 一切都变了样,所有的家具都换了摆放位置,格柜里的铜胎掐丝珐琅制品消失无踪。 就连那个山水画插屏,也被移走。 仿佛一个新的地方,不见丁点旧时痕迹。 是呀,连人都换了,何况物呢? 御案前专注批阅的身影,阳光照耀下泛着粼粼金光的织金暗纹,翻看奏折发出的沙沙声,皆化为泡影,随风而逝。 不知为何,她忽然有些感伤,莫名的感伤。 “你站的那块地方,原来放着一个山水画插屏。”背后传来朱祁镇的声音。 青萝闻声,连忙回身行了个万福礼: “奴婢见过万岁,承蒙万岁庇佑,奴婢与绿竹才能逢凶化吉,愿万岁事事称心,万福金安。” 朱祁镇没有理会,望着她脚下的地方,平静的目光里看不出情绪。 “那是他最喜欢的摆件。” 是,他还拿它来类比她,那时她懵懵懂懂,后来却明白,在他那里,摆件不值得,从来都不值得。 “朕还听说,你是他最喜欢的小青萝?” 朱祁镇目光上移,落在她的脸上。 “最喜欢的人,最喜欢的物,恰好在一处。” 扑通—— 青萝登时双膝着地,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声音止不住的发颤: “求万岁饶命!” 怪道召她进来,原来是得知了往事,要清算旧账!!! 第79章 太子 空气中一片安静。 令人窒息的安静。 青萝的头埋得低低的,额间抵着冰凉的地板,只觉时间是如此漫长,难熬至极。 此刻她的小命,就悬在他的手上。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叹: “朕就那么可怕么?” “啊?” 她抬首,正对上他的脸。 温润如玉里透着悲悯,全不似朱祁钰那般锋芒毕露的霸气压迫。 “随便就要人小命,倒好似朕是嗜杀成性的暴君。” “奴婢不敢。” “那日你和绿竹冲撞了朕的銮驾,没过多久朕就已经知晓你与他的事情。想要杀你,早在那时就杀了,何至于留到今日?” “谢、谢万岁。” 青萝心里一颗石头落下,抬袖擦去额间冷汗。 “快起来吧。” “是。” 青萝站起身来。 “听说他去世前一日,有位宫女去看了他最后一眼,就是你吧?” 朱祁镇步至暖榻处,优雅坐下。 “是。”青萝硬着头皮承认,“奴婢有违宫规,还请万岁宽恕。” 他轻轻笑了一下,随手从一旁青花五爪龙纹围棋罐里拈了棋子把玩。 “也不算什么大事,他一向宠你,你顶着风险去看一看,倒也算重情重义,只是不知——他都与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青萝踌躇,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温和地笑:“你只要如实讲来,朕绝不怪罪于你。” “是。”青萝放下心来,“奴婢带了水果给他吃,但他没接,问了奴婢一句话。” “什么话?” “小青萝,老实讲,你是不是他派来杀我的?” 她回答的声音很低,头也不自觉的低了下来,望着自己脚尖,又忆起那日情景。 “哦~”拈棋的手一顿,又是一声轻叹:“他竟误会我这么深。” 片刻,他又微微恍然:“难怪你只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第153章 青萝点了点头,却不敢接话。 朱祁镇又道:“我们从小相伴玩耍,亲密无间,后来他坐了这皇位,也算临危受命,我不怪他,只盼他能接我回来,不要使我葬身塞外。没想到我回来之后,却比在草原上的日子还要凶险,好端端的兄弟,怎么走到今天!我跟他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讲,可惜他病体沉疴,那几日听医官说他见好,我十分高兴,不料竟是回光返照。” 他转过身来,看着青萝的眼睛,道: “他就是这样疑神疑鬼,谁都不信。” 此时青萝的脑子里,那一日的回忆都蹦了出来,思绪万千,便只“嗯”了一声。 片刻之后,他又嗤笑一声: “不论平地与山尖,无限风光尽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 青萝不懂诗词,只觉他念诗时,眼底满是得意与快意,好似出了一口恶气。 瞧她一脸茫然,他的面容变得亲和,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罐,温声道: “往事已矣,你只管安心在这宫里待着,谁要敢来翻你旧账,只管来找朕,朕定为你做主。” “谢万岁!”青萝受宠若惊,喜形于色,“奴婢,奴婢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给您磕个头吧。” 说罢,复又跪下,向他诚心诚意的磕头行礼。 朱祁镇笑着起身,到了她面前,轻轻扶起了她。 “好了,自打进来,拢共行了几次礼了?也不嫌累。” 青萝站起,挠了挠头,呲起一口小银牙,不好意思地笑。 少女的如花笑颜落入他眼中,令他有些恍神,唇角不自觉地勾起: “你这丫头,跟皇后一样,都爱笑,笑得阳光明媚,让人瞧着就亲切。朕被关在南宫时,每日里心情郁郁,都是她陪在朕的左右,时时笑语开解,不管身处何等黑暗,她好像永远都不会放弃希望,更不会放弃朕。” “都说共患难易同富贵难,可是您与皇后,却是不离不弃,真是难得。”青萝由衷道。 朱祁镇微笑:“过去七年,朕早已尝尽世间人情冷暖。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身处高位时,个个争着抢着来讨好你,可当你跌落低谷,又巴不得撇清关系。这个世上,除了太后,皇后是对朕最好的女人,也是朕在这世上最信任的女人。她之外,就是绿竹这种秉性高洁不媚世俗之辈,才可教朕放心。” 讲到这里,他顿了一顿,长长一叹: “可绿竹却总喜欢躲着朕,每次都不愿同朕多说,连见也不愿来见。你说,她是不是很讨厌朕?” 她何止是讨厌,她是仇恨你好不好?你心里没点数吗? 青萝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不能这么说,为免给绿竹招祸,她得想个法子遮掩过去。 心思转了几转,有了对策,她也长长一叹: “绿竹不愿亲近万岁,实有苦衷呀。” 他忙问:“此话怎讲?” 青萝道:“当初月人姐姐被殉,绿竹内心痛苦不已,并为之深深自责,她觉得是自己过于清高,见您见晚了,才造成这个后果。她知道万岁您对她一往情深偏爱有加,只要到您身边来,以后那是万事不愁。可她一想到月人姐姐,就没法原谅自己,所以宁愿过清苦日子,也不要这荣华富贵,只有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心里才能好受一些。” 听罢,他神色复杂,背转过身去,良久,幽幽一叹: “原来如此。” 经过方才的对话,青萝觉得他脾气甚好,在他面前完全没有随时丢掉小命的恐惧感,哪怕他背对自己,也不觉他会生气,又道: “万岁,您要体谅绿竹一片苦心呀。” 体谅她,成全她,可千万别纳她为妃。 “嗯,朕明白。” 他点点头,沉吟片刻,转回身来,面上又浮起那温和的笑。 “这样吧,朕命人在钦安殿为你们的月人姐姐设个牌位,日日供奉。特许你和绿竹可随意出入那里,想她时,便可去为她烧柱香,如何?” “谢万岁!”青萝再次行礼。 朱祁镇缓缓垂下眼皮,敛去眸中那丝愧疚,轻声道: “希望能消去一些她的痛苦。” 自乾清宫出来,经过周贵妃寝宫时,迎面碰上朱见深走出,他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贞儿跟在后面亦是满面愁容。 “沂王。”青萝轻唤。 朱见深闻声抬头,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青,青萝!” 青萝矮下身子,与他平视,柔声道:“怎么啦?瞧你垂头丧气的。” 朱见深眼圈一红:“爹,爹不、不喜欢我,娘也、也不喜、喜欢我。” “你是她的亲生儿子,怎会不喜欢你呢?她是太心急了,说话就不好听了些,心里肯定是喜欢你的。” “不。”朱见深摇摇头,“她,她对弟弟,就、就比对我亲。” 他与母亲分开多年,如今重逢,双方均觉陌生。一个当年太小不记事,脑海里根本没有母亲的记忆,另一个在南宫又生了其他孩子,日日相对,感情自然要比他浓厚得多。 贞儿叹道:“可怜殿下从小没有亲人陪伴,一路担惊受怕过来,好不容易熬到了头,得以和亲人团聚,谁知反而遭受更大的打击,连那点想象中的温情也破灭了。” “皇、皇后娘娘对我倒是亲近,可是娘、娘讨厌我去她那边,还、还因为这个骂、骂我。”朱见深说着,忍不住掉下眼泪。 第154章 青萝也一阵心疼,摸摸他的脑袋。 “你和你娘毕竟见得少,俗话说见面三分亲,以后你常来她宫里,多陪她说说话,时间长了,她对你就越来越亲了。” 朱见深更难过了,泪珠簌簌而落,泣声道: “她、她不喜欢听、听我说话,嫌、嫌我口吃丢人,还说我不招、招人喜欢,实在太、太没用了。” “别难过。”青萝温柔的给他擦眼泪,“那是她不懂,口吃怎么了?口吃就代表没用吗?你不必听她的。你爹也好,你娘也好,他们不喜欢,将来只要你做个好皇帝,天下的百姓喜欢你。” “真的吗?”他抬起一双泪眼问。 “真的!”青萝重重点头,“你的太爷爷仁宗皇帝,长得可胖了,胖到人要不扶着,走路都得跌倒,他的爹爹永乐帝就不喜欢他,可嫌弃他了。可是仁宗皇帝继位后,爱民如子,又是减税又是赈灾,让老百姓过上了好日子,到现在大家提起他,也都竖大拇指呢!” 朱见深止住了眼泪,心中好受不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嗯,我记住了。” ***** 回至尚寝局,青萝向绿竹讲述所遇种种,最后拍着胸脯庆幸道: “还好他不计较,不然我这小命又悬了,当今万岁别的不说,看脾气,倒是个好相处的。” 绿竹哼笑一声,冷冷道: “一个好相处的人,未见得是个好人,更未见得——是个好皇帝。” 青萝想了想,道:“这倒也是。真是个心软之辈,也不会悄无声息的就把人弄死了。我今天听了他的话,心里也犯嘀咕,景泰帝究竟是不是他杀的,若不是被你教导的久了,说不准就信了他呢。” “你今日的遭遇,实在凶险万分,若不是景泰帝临终前怀疑你,只怕他未必这么轻易放过你。” “好在他给月人姐姐立了牌位,咱们可以时时去祭拜,这点也算不错。” 绿竹轻轻一叹:“我不想在那里碰到他,你独个去吧,记得帮我给月人姐姐上炷香。” “好。” 接下来的日子,青萝、绿竹开始整顿尚寝局,找了借口把刘尚寝的心腹全都清扫出去,重用原来苏尚寝的人,对于分派来的新人,也像当初的苏尚寝那样多方考察,贯彻贵精不贵多的宗旨,绝不留一个隐患。 闲暇之余,便去钦安殿给月人上炷香,到其他局听点后宫是非,再回来讲给绿竹听。 最近,后宫传言,万岁有换立太子之心。 据说秀王生日那天,淑妃特邀各位皇子公主来聚,还请了万岁,想一大家子热闹热闹,共享天伦之乐。 谁知道席间隆庆公主养的松狮犬不听话,冲着沂王朱见深汪汪直叫,朱见深吓得一个劲儿往贞儿身后躲,最后是秀王朱见澍挡在前面,喝退了它。 这情景让朱祁镇瞧见,当场撂了脸子,直言朱见深难堪大任。 个别朝臣也开始上折子,言沂王曾经被废,如何能继承大统?再者他被立为太子没多久,万岁就被俘瓦剌,可见沂王乃不祥之身,应从其他皇子中择贤者而立。 周贵妃私下找他抗议,说这些年如何如何辛苦,到头来却连个太子之位都不给复。结果朱祁镇只回了一句话:你辛苦,皇后、淑妃她们就不辛苦了?这些旧人里,哪个是没功的?噎得周贵妃无话可说,憋了满胸闷气回去,大病了一场。 自此之后,风向大变,淑妃宫里门庭若市,每天都不缺巴结之人,就连曹吉祥也开始给她送礼。 想起那个不被关注的口吃小孩,青萝有些难过: “这周贵妃一失势,连累得自己儿子也位子不保。唉,咱们与周贵妃不是一路人,但沂王却是不错,他如果是钱皇后的孩子就好了。” 绿竹道:“不管他是谁的孩子,即便现在保住了太子之位,将来也难保不被别人盯上,要知道人的贪心是没有尽头的,太子之位意味着什么,谁能抵挡得住这个诱惑?” “嗯,生在帝王家,这些是避不开的。” 转眼间已至初夏,天气热了起来,青萝再去钦安殿烧香时,便会有意避开午后时间。 这日临近黄昏,青萝换下官服,着一身清凉常服,提着装满鲜果的果盒,只身前往钦安殿,才一出门,便被灵香堵住,挽住她的手臂笑嘻嘻道: “元尚寝,又去钦安殿呐,带上我呗。” 青萝嗔她一眼:“又想去看小道士呀。” “听说来了个新的,长得可俊可俊了,就像画里的人走了出来,你就带我饱饱眼福嘛。”灵香撒娇。 “看可以,不许真勾搭啊,万一惹出事了,还得连累我。” “一定一定,我又没活腻!”灵香极有眼色的从她手里提过果盒,“元尚寝,您请~” 两人挽着手到了钦安殿,门口的小道士早已认得青萝,直接放行,进了大殿,到了月人牌位前,上香、供果、祈祷,青萝这边在里拜着,灵香立在门口四处瞅着,等青萝拜完,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灵香也没瞅着那个传说中的美道士。 “元尚寝,在这儿多待会儿吧,我想到处逛逛。”她又撒起娇。 “行行行,你去吧,有人问了,只说帮我找东西,我到那边浮碧亭歇着,等你看完了,就来找我,咱们一起回去。” “好嘞,元尚寝最体贴下属了!”灵香雀跃离开。 第155章 故地重游,望着眼前的梅林,青萝又是一阵陌生感。 白雪红梅,山石掩映,美丽的月人折枝起舞,她与绿竹摇动梅树,花瓣纷纷飘落,美人婀娜多姿。 多好的画卷呀。 和御案前的身影一样,皆化作尘埃飘散而去。 眸底漫出的雾气模糊了青萝的视线,抬袖擦去泪珠,再放目望去,梅林早已不见红花,入眼处,是一片绿油油的树叶,向里走去,有些品种的树梢上,竟挂了几只青梅。 “也不知味道如何。”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青萝已伸出手来去够那根树枝,先是抓住了梢头,然后一点点下拉,终于,碰到了最近的那只青梅。 啪! 右手麻利的摘下。 蹭—— 左手松开那截树枝。 树枝回弹,枝叶因巨幅而猛烈的晃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掀起连绵不绝的震颤,响彻周边。 “谁?” 不远处的亭子里,一个身着道袍的男子站起。 第80章 道士 这一幕似曾相识。 青萝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第一次遇见朱祁钰,他就是这样自柱后转出身来。 明明相隔不过半年,却好像已是上辈子的事。 那男子见她不答话,又向前两步,出了亭子,向她张望过来。 朦胧的月光下,青萝看清了他的模样。 那是一张俊美绝伦的脸,生得朗目疏眉,气宇轩昂,神采奕奕的丹凤眼微微上翘,漫出一丝狐狸的狡黠,高挺的鼻梁又添了桀骜不驯的气质,唯有线条分明的薄唇,暴露了独属于年轻人的青涩。 看年龄不过二十岁上下,长身玉立,硬生生将一件普通道袍穿出了谪仙气韵,一阵夜风拂来,吹起他的道袍,翻飞的衣袂如水波一般轻轻起伏,真真好似那画里走出来的仙,皎如玉树临风,清若琼花沐雨,一派超凡出尘,洒脱不羁。 青萝忽然就懂了灵香的快乐。 果然是秀色可餐呐。 此情此景,她很想如绿竹那般拽句诗感叹感叹,可是脑子转了一圈,到了嘴边,只低低的叹了一句: “真他娘的好看。” 那男子见她呆着不动,嘴里又不知道嘟囔了句什么,皱了皱眉: “在这儿做什么呢?” 青萝回过神来,举起手上的青梅给他看。 “摘果子。” 他的目光轻轻扫来,透着淡淡的漠然。 青萝又见到了这样的眼神。 身处尘世,目中却无恋世之色,仿佛周遭一切与自己无关,置身事外,漠不关心,只当一个不以世事为怀的过客。 但他与绿竹、宸妃在相似之中,又有微妙的不同。 从前绿竹的眼底蕴着淡淡的暖意,月人去世之后,那点暖化作了浓浓的伤。 宸妃看似亲和,青萝却觉得她眼底是浅浅的凉。 可是他,青萝瞧着,只觉那深邃明亮的瞳孔宛如一口深井,流淌着沉沉的丧。 明明正值青春,整个人却看起来消极避世,缺乏生机。 “钦安殿的树都有灵性,不可乱碰。下次再犯,饶你不得!” “好,我这就走。” 青萝按捺住一颗激动的心转过身去,趁他还在这儿,赶紧拉灵香过来看! 谁知才踏出一步,忽觉脚下踩了个东西,低下头,抬起脚,竟是一个香囊。 “咦,这儿怎么有个香囊?”青萝俯身捡起。 那男子本欲转身回亭,听到这话脸色微变,一改先前的冷漠,连忙快步追了出来,到她面前,摊开掌心。 “给我。” 此时青萝已经打开,香囊里面装的不是香草,而是一对珍珠耳坠,见他如此反应,立马觉得他终于像个鲜活生动的人来,于是收了香囊,摆出教育的口吻: “小道士,长得再俊,也不可以贪财哦。” “贪财?”那男子一愣,“这明明是我的东西。” “这里面的珍珠耳坠一看就是女孩子的东西,跟你一个小道士有什么关系?我瞧这香囊挺旧的,看来落在这儿的时间不短,准是哪个宫女的,被只调皮的鸟儿给叼进来了,也没法子进来寻,不如我出去问一问,看看是哪个局的,好归还回去。” 她推测得有理有据,那男子却勾起一抹讽笑: “鸟儿叼进来?哪有这么巧的事?我看是你起了贪心,找个借口据为己有吧。” “我没骗你。”青萝解下自己的青玉宫绦给他看,“去年冬天,就有只鹊儿叼了我的青玉宫绦进来,得亏我会翻墙,悄悄进来给捡了。” 她一脸真诚,毫不作伪,那男子也不好再质疑,收起了讽笑,放缓了语气: “我也没骗人,好歹我也是这钦安殿的老大,区区一个香囊,一对耳坠,哪里值得我来贪这个便宜?”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青萝愈发不信,指着他笑了起来: “就你?钦安殿的老大?哈哈哈哈,钦安殿的老大,怎可能是你这种毛头小子?好歹我也是市集长大的,从小练就了识人的本事,竟敢在我面前现眼。奉劝你一句,下次扯谎前,记得先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模样像不像。” 那男子见她如此反应,不禁一股气涌上,直接上手抢去。 青萝眼疾手快,连忙揣进怀里,胸脯向前一挺,语出威胁: 第156章 “我喊非礼了啊。” 那男子赶紧收回了手,一张脸涨得通红,又羞又气: “这森严宫廷,怎会有你这般不自重的人!” 青萝切了一声,道:“明明自己先伸的手,还好意思骂别人,这森严宫廷,怎会有你这般颠倒黑白之人?” 那男子说不过她,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只气呼呼的瞪着她。 青萝也不着恼,只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盯着他的脸由衷地感慨: “啧啧,这好看的人就是占便宜,生个气也不招人烦,看着还是那么顺眼。” 那男子宛如一拳打在棉花上,登时没了脾气,无奈清了清嗓子,道: “那香囊内侧,绣了一个棠字,海棠的棠,不信你打开来看。” 为防他偷袭,青萝先是后退了两步,与他保持了距离,方背过身去,掏出那香囊,倒出珍珠耳坠,然后从内外翻,果见上面绣了一个棠字,怔了片刻,回过头问: “真是你的呀?” “嗯。”他点头,重新伸出手掌,“还我吧。” 青萝的好奇心被成功勾起,冲他轻轻挑眉:“外头相好的情妹妹吧。” 他啧了一声,手又往前伸了伸:“现已证明它是我的,少来这些废话,你该还我了。” 青萝收了香囊:“我又没答应说,只要证明是你的就还你。” “你这人——” “别急,倒也不是不能还给你,只是我有什么好处?” 那男子看着青萝一脸无赖的样子,只能轻叹一声,道: “好吧,你若还给我,我日后便为你诵经祈福——” “哈!”青萝翻了个白眼:“我以为你好歹给我点儿银子,只拿诵经祈福打发我,还要等到日后?” 那男子瞪着青萝,道:“你知道能让我诵经祈福一次,是多大的福分?便是太后也只受过一次,你个小小女官,还不知足么?” “吹的好大牛!”青萝把香囊的线缠在指尖,“什么诵经祈福,我不稀罕。” “那你想怎样?” “以前这钦安殿里也有个大道士,他教给我一个道理,承诺太虚无,当不得真,没有到手的好处,都不算好处。” “我是出家人,身上没带银子。” “那就不好办了。”青萝手指一晃,将香囊抡转起来,似风车一般。 “住手!”那男子厉喝一声:“不能晃,那里面有个灵魂,你若惹上了她,轻则病一场,重则大祸临头。” “呀哈,没好处给就改吓唬人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 “其实给不给钱,倒也不打紧,只要你给我讲讲,这里面哪儿来的灵魂。讲清楚了,我便还你。” “那是我的私事,为什么要讲给你听?” 她学着当初朱祁钰的模样,慢悠悠往亭中走去。 “我总得先知道这香囊里藏的是什么故事,才好做决断呐。” 跨步迈上石亭,亭中石桌上摆着一局残棋,应是他方才自己和自己下的。 “放心,我没什么恶意,深宫无聊,想听个故事打发打发时光。真武大帝在上,我向你发誓,绝不往外泄露。” 说着,青萝好整以暇的往长椅上一坐,拍拍身旁的位置,向他示意: “来吧,聊一聊。” 她完全体会到了当初朱祁钰的快乐。 真武大帝,保佑信女下辈子脱胎成武则天那样的女帝! 他仍旧立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又气鼓鼓的瞪起了她。 她右手托腮,眨巴着眼,又开始盯着他看,摇头叹道: “可惜,可惜了。” “可惜什么?”他没好气地问。 “可惜你这么好看的人,出家当了道士,要不然娶个媳妇在家,断不怕吵架,甭管多大的气,只要看看你的脸,也就消得差不多了,这日子过得岂不和谐美满?” 他白了她一眼:“从未见过你这样的人。” 虽如此说,却终是迈开了脚步,也来到亭子里,走至她对面,抱着双臂往石柱上斜斜一靠,月色如纱笼下,愈发显得他高贵慵懒,风流矜贵。 他望向浩瀚无垠的夜空,幽幽一叹: “她叫棠棠,我们两个的父亲在一处做事,又是邻居,所以我们两家经常来往,早早的给我们定下了亲事。”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青萝问。 “她,特别容易害羞,见了人,还没开口,脸就先红了。每次跟我讲话,喜欢微低着头,声音跟蚊子似的,我总得俯下身,凑近了耳朵听,才能听清她讲什么。” “她声音小,你不仅不烦,还耐心迁就她,看来你蛮中意她。”青萝道。 微小的细节被她敏锐的捕捉到,并予以肯定,他的情感一下得到了某种共鸣,这种奇妙的情绪体验,使得他的内心对她不再排斥,反而愿意倾诉起来: “她生了一双巧手,做的绣品一绝,每逢过节,就会绣一堆帕子、香囊、荷包之类,登门拜访时,每个人都会送一个,不过分到我手里的,永远都是绣工最好的那一个。” “她一开始就是想送你的,只是不好意思单独送你,所以故意做了这许多,名义上是送大家,其实是想把最用心的那一个交到你手上。唉,绣东西多累呀,可她为了你,却一点也不嫌累,看来她很喜欢你呀。” 第157章 “我怎会不晓得呢?”他的语气甜蜜而忧伤,“所以有一次我随家里人出去,专门跑到了卖首饰的铺子里。” “你是不是也买了一堆,名义上送大家,却把最好的那个给她?”青萝猜测。 他摇摇头:“我只买了一对珍珠耳坠,然后告诉她,只她有,旁人从来不送。” “为何?”青萝不解。 “那时我家里圣眷正浓,经常有人登门拜访,这其中给我说亲的更是络绎不绝,甚至有的做个妾室也愿意,哥哥姐姐总拿这个说笑话,说我长了张招桃花的脸,净遭女孩子惦记,想来成家以后,一妻九妾都算少的。” “嗯,你哥哥姐姐说的对。”青萝深以为然。 “她在旁听了,总默默不语,第二天再见的时候,白嫩的小脸上就多了两个黑眼圈。我便知女孩子家内向敏感,不好意思开口问,就自己猜来猜去,没的难受。所以我要明晃晃的偏爱,她才会明白,我心里也有她,只有她。” 青萝怔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想不到你不仅皮囊好,脑子也好。” “她收到耳坠的那天欢喜极了,吃饭的时候傻笑,跟姐姐妹妹们踢键子的时候也傻笑,旁人问她有什么喜事,她还是傻笑。” 讲到这里,笑意自他唇边蔓延开来,融进徐徐夜风里,化作一缕缕清新甜蜜的气息,飘散开来。 这气息感染了青萝,她如那晚听绿竹讲故事般沉醉,羡慕向往之余,痴痴道: “都出生富贵人家,还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双方大人又给定了亲,你们这种,就是传说中的天作之合金玉良缘吧。成亲以后,也必然是一对恩恩爱爱,羡煞旁人的神仙眷侣。” 他的目光瞬间黯淡下来:“我们没有成亲,她嫁给了别人。” “为何?” 第81章 认命 青萝大感意外,转念一想,又猜测道: “难不成也和七年前那场战事有关?瓦剌人把你们冲散了,她找不到你,以为你不在这世上了,所以才在父母的主张下嫁给了别人,对不对?” 他又摇摇头:“的确和七年前那场战事有关,但不是你说的这个缘故。” “那是什么缘故?” “我们两家都住在京师,瓦剌人打来时,倒冲不散我们。但因为改立新帝,我家失势,地位一落千丈,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害怕牵累了自己。她父亲也一样,就开口退了这门亲事。” “啊?” “那时我的哥哥们跟着征战瓦剌,都战死了,父亲也被解了官职,气得卧病在床,家中的年轻男子,只剩一个十四岁的我,她爹爹上门退亲时,还是我出面接待的。” “树倒猢狲散,他这样势利的人,怎么也得骂一顿消消气,莫让他轻易得逞。” “不,我没骂他。他一开口,我就同意了。” “为何?”青萝万分不解,“你这不是便宜他么?” 他淡淡一笑:“便宜他,也是便宜她呀。” 她愣住,回味着他的话。 他又道:“当时我家里那情形,若是哪天遭人清算,怕是满门都保不住,何必跟着我担惊受怕?还不如嫁个好人家,远离这苦日子。” 她听得鼻子一酸,轻声道:“你那时一定很难过吧,可身为家里的独苗,还得支撑起整个家,也不能对他们说,只能面上装着无事,暗地里自己打碎了牙往肚里咽。” “嗯。”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哽咽。 原本没打算说这么多的。 也不知为何,这丫头虽然看着不靠谱,可是和她聊起天来,好似有种魔力,引着你往外说。 “后来我家的宅子卖了,搬回了昌平老家,我们再也没有联络过。十五年那年,我爹病逝,下葬那天,她爹派人来吊唁,说她已经被许给新科进士,很快就要过门了。 ” 他忽地停住不言。 “你是不是偷偷看她去了?”她猜。 他霎时红了眼圈:“是她偷偷来看我了。” “啊?”青萝惊讶无比,“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跑出来的?城门那儿不得查路引吗?” “她央求了奶娘好久,用绝食来抗议,奶娘心疼她,就找到一个出城的马夫,藏进堆满稻草的马车上,就这么混出了城。她出现在我面前时,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像两个大核桃,头发上沾满了草,乱糟糟的,一点都不像个闺阁淑女。” 回想起当时情景,他含泪而笑,忽地侧过了脸,微微仰起,快速的眨了几下眼,用这种方式隐去眸底泪光。 “她一向羞怯,人前很少讲话,可是那天却同我讲了好多,她说当时爹爹把她送到了舅父家,在那里住了好久好久,回来的时候,才知道我爹生病了,也退了亲,想来找我,可是我们已经搬家,根本不知道去哪里找。直到我爹去世,她爹派人来吊唁,她才偷听到我老家的地址,想法逃了出来。她说她不想嫁给新科进士,只想和我远走高飞。” 青萝眼眶也红了起来,只觉心口闷闷的,有许多情绪顶在那里,可话到了嘴边,也只能叹了一句: “她真的好喜欢好喜欢你呀。” “你知道那一刻我多想把她抱进怀里吗?”他低头苦笑,“可是她的奶娘就站在她的身后,一脸乞求的望着我。我就知道,不能抱,这一抱,就再也撒不开手了,她的名声,她的人生,全会跟着毁掉。” 第158章 “你也好喜欢好喜欢她呀。” “我像以前那样,微微俯下身,微笑着跟她讲话,我说:你是个很好很好的姑娘,可是我们的缘分到头了,实在强求不得。而且我已决心向道,远离这俗世的纷纷扰扰,又怎能拽着你继续在红尘中挣扎呢?不过我会日日为你祈福,愿你幸福美满,也算全了咱们这段缘。” 他背过身去,不让她看到自己的脸,隔了好一会儿,才道: “她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站在那里哭了好一会儿,我也不知该做什么,就那么看着她。后来她擦了眼泪,轻轻摘下那对珍珠耳坠,还给了我。她说自从有了它,她就再没带过别的耳坠,今后也不想让它跟旁的混在一起,既然缘尽,那就物归原主吧。” 锦囊里的珍珠耳坠静静躺着,莹润的光泽仿佛少女那闪烁的泪光。 青萝可以想象到,她转身离去的模样。 “她嫁人那天,锣鼓喧天,十里红妆,我在人群后头,远远看着她的大红花轿进了朱门大院,然后背着包袱,只身去了龙虎山。” “带着她给你绣的贴身锦囊,还有这对耳坠?” “嗯,我在龙虎山潜心修道,日日祈福,偶尔有亲友的信件来,信里说她的夫君很得大学士王文的赏识,一路升迁,还纳了几房小妾,她不争也不妒,没事就回娘家长住,总喜欢一个人坐在阁楼上,望着我家旧宅静静的发呆。” “她在想你呢。那你现在从龙虎山回到了京城,去看过她吗?” “我回来时,她已经去世了。” “啊?”青萝一惊。 “太上皇复辟后,斩杀了少保于谦和大学士王文,她的夫君也受到了牵连,好在我家又得了势,给求了情,总算没让他们被流放,但是也贬官到外地去了,她就是在路上病逝的。” 他转回身来,望向刚才那株被青萝摘下果子的梅树。 “我在这儿没法给她立牌位,就把珍珠耳坠装进香囊里,挂在树梢上,让它吸收天地灵气,享受钦安殿的烟火,就当是日日祭拜她了。” “原来我刚才摘果的时候,无意把这香囊碰了下来。” 青萝恍然,然后低头轻轻把那锦囊上的尘土拍掉,又仔细吹了几下,才双手捧着呈到他面前。 “真对不住。” “不打紧。” 久埋的情感以始料未及的方式倾诉出来,他竟觉缓解许多,轻轻接过锦囊,目光落在上面的鸳鸯图案上,久久不语。 青萝见状,心生不忍,温声安慰:“她到死都会庆幸,在年少时遇见过你,因为你给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即使你们分开,你也没有打碎它。这令她的余生都可以拿来回味,用来度过那些难捱的时光。” 他缓缓抬首,怔怔望向她。 “真的!”青萝一脸认真, “我的好姐妹就是,她到现在都念着她的竹马小哥哥呢,只盼他能活得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你的那位棠棠肯定也是,听说你家又好了,心里准为你开心呢。” “嗯。”他点点头,“多谢。”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倒有些不打不相识的意味。 她环顾起四周,提议道:“这样,挂在树梢容易掉,不如找个最高的树,我给你缠上去。” “你缠上去?”他惊讶。 青萝已然出了亭子,来到最高的那棵树前,向他招手。 “就这个吧。” 他迈步下亭,不等走到树前,青萝已手脚并用,猴子一般攀了上去,看得他是目瞪口呆: “够野的呀。” “扔上来!”她又招手。 他挥手扔出,她伸手接住,两人间的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挂在梢头的月儿流泻着银色光芒,照亮了那在树丛间忙活的小小身影,只听叶子窸窸窣窣响了会儿,她探出小脑袋笑道: “好啦,我缠得死死的,绕了好几圈,铁定掉不了!” “嗯,你怎么下——” 咚—— 来字还未出口,人影已落于地面,一个不稳,身子向前趔趄了几步。 “小心!” 他下意识的伸手去拉,却已是不及。 好在她晃了几晃,终是稳住了身形,站定在那里。 他松了口气,摇摇头道:“真是跟我姐一个德行。” “咦?” 她弯下身,双手往树根那里抄去,再直起身面向他时,掌心里已捧着一只染满鲜血奄奄一息的小鸟。 “它应该是被野猫咬了,你那儿有伤药吗?” 他看了眼鸟儿的伤势,摊开左手掌心: “给我吧。” 她以为他是要医治它,想也没想就小心放到他掌心中,只见他右手轻轻抚上小鸟的脑袋,温声道: “不要怕,不要怕。” 咔嚓—— 小鸟的脑袋被拧断。 青萝瞪圆了眼珠子,难以置信地愣在当地。 他蹲下身,随手捡了根树杈,在地上刨了个小坑出来,轻轻把小鸟的尸体放了进去,往里面埋土时,青萝终于回过神来,快步上前,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像只炸毛的小狮子,气冲冲地质问: “我是让你救它的,你干嘛要杀它?你又凭什么杀它?” 他不紧不慢地从地上起身,淡定的拍拍身上尘土。 “它伤成那样,活不成了,与其活着受罪,还不如死了解脱。” 第159章 “你连试都没试,凭什么给它判死刑?就算你不想试,你可以说一声,我来试嘛,你凭什么自以为是的做主?” “何必非要徒劳无功一场?”他不以为然,“世上万物,皆有其命数。就像我的哥哥们,就像她,还有那些枉死的战士、冤杀的大臣,冥冥中早已天定。从前我也耿耿于怀,后来释怀了,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少跟我掉书袋!” 青萝完全不吃这一套,板着一张俏脸,双手掐着小腰,继续凶他: “我只知道,不管你长得有多俊,都不能随便决定别人的生死!哪怕是一只小鸟,一只没人要的、奄奄一息的小鸟,也不行!” 她凶着凶着,想起曾经被遗弃在箱子里的自己,埋在地底下的自己,顿时委屈的掉下泪珠,一颗一颗顺着脸庞滑落。 “万一小鸟自己想活呢?” 他不懂她为何忽然哭泣,很是茫然。 “你认命,不见得别人也认命!”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袖一抹眼泪,蹲下身,拿起树杈埋起那只小鸟,一边埋,一边道: “小鸟呀小鸟,你这辈子运气不好,碰上了人面兽心的家伙,下辈子,你认准了他,记得啄花他的脸,免得出来迷惑人!” 任他长相有多出挑,先前的故事有多动人,经过这一出,光环已然全部碎掉,此时的她,对他只有怨憎! 许是方才聊天的感觉不错,不忍看她难过至此,他不再试图说服她,换了个方式,循循善诱起来: “我其实是送它成仙去了。” “嗯?”她瞟过来。 看来她吃这一套,他便继续道:“它原是兜率宫的一只仙鸟,因为不小心打翻了太上老君的紫金红葫芦,洒出了九转金丹,所以罚它下界。昨夜太上老君给我托梦,说它大限将至,让我助它飞升,我这才亲自送它一程。” 她听了之后,一双柳叶眉蹙成八字,那表情既不是相信,也不是质疑,最后化为一团浓浓的嫌弃: “你方才讲了这么多句,一个钩子都没有呀。” “钩子?”他懵住。 “你给人讲故事,不留钩子,怎么吸引人家继续听呀?” 她埋好了小鸟,跺实了地面,抱住双臂,向他摆出一副前辈的姿态: “你这故事讲的实在太烂了,一点起伏都没有,想要抓住听众的心,就得学会下钩子,在合适的契口留个悬念,引人家来问,然后你就可以答,继续埋新的钩子——” 她讲着讲着,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是杀鸟的凶手! “啊呸呸!”她停下,又凶巴巴的瞪他,“人面兽心,空有其表,我多余传授你!” “得,得,敢情是碰上你老本行了。”他瞄了眼夜空,“不如换一个。” “又想玩什么把戏?”她狐疑。 “我说我是钦安殿的老大,你不是不信么?那就让你见识见识。” 他微微一笑,掐指算了一下,道: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万安宫会失火。” “万安宫?” 青萝愕然,缓缓望向万安宫的方向,声音猛地高了两分: “那不是周贵妃的寝殿吗???” 第82章 知院 只听他又道:“万安宫一着火,万岁就会派人来请我。” 青萝更奇了:“着了火,该请禁卫军来灭火呀,为何要请你?” 他没有回答,向她招了招手,然后缓步往亭中走去。 她不明所以,但仍跟着进了亭,只见他往石桌前一坐,指了指那盘残局道: “你既不信,咱们就来下局闲棋,等决出胜负,火也该烧起来了。” 青萝摇摇头道:“围棋我倒是学了一点,但太复杂,我下得并不好,所以不喜欢玩它。” 当初朱祁钰教她玩了几局,她下得实在头疼,为了不坏他兴致,她才硬着头皮学了下去。若是可以选择,她肯定希望玩自己喜欢的游戏。 “那你喜欢玩什么?”他问。 “瞎子跳井。”她答。 瞎子跳井是民间的一种游戏,也叫走憋死牛,画一个“区”字图形,在最右侧画个圆圈,代表了井,然后对阵两人各执两个石子分摆两侧,谁被困到井中算谁输。 “好,咱们就玩瞎子跳井。” 他重摆棋盘,将多余的棋子全部归到一边,留出一块区字域,放好两枚白子和两枚黑子。 “只是这种一局结束的太快,要等火烧起来,怕是要玩个几十局了。” 他侧摊手掌,示意她先。 “切,小瞧谁呢。” 青萝挪动面前白子,攻出第一步,给他来了一个下马威。 他淡定拨动黑子,化解她的攻势之余,又反击回去,她不急不慌,动用另一白子,巧僻新路。 双方就这样你来我往,斗了几十回合,竟是难解难分,不分上下。 他望着焦灼的棋局,轻声笑道: “看不出来,脑子挺好使呀,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回他一个白眼,语出反击: “看不出来,眼睛有点瞎呀,真是人不可貌相。” 他置若罔闻,指间拈起黑子,思索着下一步。 忽然,明亮的光线自上方洒落。 青萝抬头一看,原来是漆黑如墨的夜幕中飘起了一盏盏孔明灯,点点如星光,照亮了整个夜空。 第160章 她方想起来,昨日淑妃宫里有人来尚寝局司灯司领蜡烛,说是淑妃要带着阖宫上下一起做孔明灯,等今晚吉时一到,就放灯祈福。 只见飘起的孔明灯越来越多,越飞越高,漫天闪烁,一片光的海洋。 忽地,刮起一阵狂风,呼啸声中,棋盘上的棋子噼噼啪啪被吹散,纷纷跌落在地,梅林树叶哗啦啦作响,天上的孔明灯摇摇摆摆晃动不停。 青萝的眼睛也吹进了风沙,她连忙低头揉眼,待再睁开时,夜空中的孔明灯已支撑不住,一盏一盏接连向下坠去,如雨滴一般哗哗而落,而那掉落的方向,正是周贵妃的万安宫! 呼啸声止,风停,周遭恢复寂静。 一片通红的火光,自万安宫冒起。 青萝蓦地回头看向他。 他眉梢轻挑:“如何?信了吧?” 青萝也不答话,直直盯着他的眼睛,带着深深的探究,沉声问: “这火是你安排的吧?” 他微微一怔,眉心微蹙,目中流出一抹失望之色: “你一个小小姑娘家,看年龄不过十五六岁,怎地心眼这般复杂?” 她长得乖巧水灵,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正是这种无害气质,令他那会儿放下戒心,分享了掩埋已久的情感经历。也正因如此,当她为了小鸟伤心发火时,他才愿意耐着性子哄她一哄。 可她此时反应,哪里像只单纯稚嫩的小白兔,倒像是只狡猾多计的小狐狸! “哼,在这宫里,没点心眼,还不得让人骗沟里去啊?”青萝不屑一顾,继续质疑:“若非是你所为,你又怎能料事如神?” 他抬起手来,做了个发誓的动作,道: “真武大帝在上,这火若是我安排的,教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神情认真,目光坦诚,使得青萝也不好再坚持己见,半信半疑道: “你真是这钦安殿的老大?” “等万岁的人来了,你自就晓得了。”他胸有成竹。 这下青萝彻底信了他,再要说些什么,只见灵香哒哒跑来,一脸担忧道: “元尚寝,万安宫着火啦,不会让咱们司灯司顶包吧?” “怕什么?”青萝从容不迫,“为防这些后妃拿咱们做筏子,每次领东西时,都是当面点清,双方同时派人核查,一手交东西,一手签字盖章。万一要把错推咱们头上,那就当面锣对面鼓,双方对质,甩出文书章印,看她们怎么说?” “那就好。” 灵香松了口气,与此同时,瞥见了她对面的人,不由得神情一震,眼睛瞬间亮起。 “原来在这儿!” 对面的人此刻却专注地盯着青萝的脸,目光探寻,片刻,方缓缓道: “原来你就是元青萝。” “你知道我?”青萝意外。 他身子向后靠了一靠,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唇角牵出一抹轻笑: “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哈,我这么有名吗?”青萝捧住自己的脸,笑问:“你听说我什么啦?” “听说你在南海子化险为夷大获全胜,从一个小小典苑,一跃成了尚寝。” “嗯,这事确实适合编成故事传出去。”青萝颔首,又问:“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在下周鸣,字辰安。” “辰安……”她喃喃念着他的名字,嘻嘻一笑:“还蛮好听。” 他淡淡一笑。 青萝双臂撑在棋盘上,身子微微前倾,笑望着他: “我以前跟着人四处奔波时,也路过一些道观,那里边的老大,都是三十岁往上的道长,从未见过你这般年轻的,不过二十岁,就能当上一观之主,真是少见。” 他没有正面回应,学着她的样子,也撑在棋盘上,与她对视: “听说这六局之首,多是三十岁往上的女官担任,而你才十五六岁就能升任尚寝,真是少见中的少见。” “我只是运气好而已,再说了,是从五品暂领,不算正式的。” 她心里明白,是因为绿竹不愿出面,这尚寝的位子才给了她。 “看来我这脑子的确不大好使。”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明明得道高人就在眼前,却以为你是吹牛皮。” “我这眼神也确实有点瞎。”他的身子又往后靠了回去,“明明是深得圣心的老江湖,却以为是稚嫩天真的小白兔。” 她怔了一下,觉得他话里有话,正品着时,一名小道士过来,向周辰安躬身行礼: “知院,万岁那边来人了,请您去万安宫一趟。” “好。”他优雅起身,从小道士手中接过拂尘,“让人一会儿把这残棋收了。” “是。”小道士应。 黑白棋子稀稀落落乱成一片,青萝微微惋惜: “可惜来了一阵狂风,不然这一局,也该分出胜负了。” “无妨。” 他微微一笑,眉眼霁明,淡若清风: “世事如棋,步步成局,万物皆可为子。在紫禁城这座棋盘中,你我对弈的契机,俯首皆是。” 言罢,他轻袍缓带迈步下阶,于穿花小径中飘然远去。 青萝望着他的背影,琢磨着他的话,忽地心头一动: “周贵妃、周辰安……难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 万安宫。 第161章 青萝和灵香赶到时,火势已弱了许多,不断有禁卫军提桶出来,从长街两侧的铜缸里舀水,然后进去扑火,渐渐地,火光灭了,只剩浓烟滚滚,飘荡四散。 负责救火的禁卫军有序撤出,直殿监负责洒扫的内侍成队进入,处理现场。 一些好奇的宫人围在附近,张望着里面的情况,其中就有宸妃手下的宫女,大家伙小声议论着: “这周贵妃本来是想和沂王多联络一下感情,就把他接过来住,谁知道才住了没两天,就着了火。” “唉,听说有大臣上折,说沂王乃不祥之人,万岁当年之所以瓦剌被俘,就是被他克的,现今这火——” “看来是克父又克母呀。” 青萝听在耳中,心里嘀咕: 怪了怪了,原来这火是冲沂王来的,那周辰安若是周贵妃的人,他既早已料到,该让人提前预防才对呀,怎就任由这火着起来呢? 难道他是淑妃的人? 可他又发誓这火绝非是他安排。 这家伙,到底什么来头?又是为谁做事? 正思索着,朱祁镇乘着龙撵而来,众宫人纷纷避让行礼。 随行的内侍里有艾望远,路过青萝身边时,与她对了个眼神。 这边厢落了轿,那边厢淑妃和宸妃也坐着轿撵赶了过来,两人一齐朝他拜去。 淑妃一脸自责:“万岁恕罪,妾带人放灯本为祈福,谁知竟刮来一阵狂风,没来由的就着了火,还偏偏着的是万安宫,唉,妾真是惶恐不安。” 宸妃道:“万岁明鉴,淑妃姐姐并非有心,天降大火,如何能料?还望万岁宽恕则个。” “起来吧。”朱祁镇轻轻按了下手,“朕知道,你本出于好意,再说这风又不是你刮来的,如何能怪到你头上?” “谢万岁。” 淑妃松了口气,与宸妃一同起身。 宸妃又面现关切:“听说沂王在此居住,真武大帝保佑,人可千万要好好的。” 帝王的眼中划过一丝不悦,一言不发,抬步向里走去,淑妃宸妃连忙跟上。 热滚滚的空气袭面而来,庆云斋前的放鸽台沦为一堆焦木,黑乎乎一片,冒出一缕缕残留的白烟,飘荡开来。 缭绕的烟雾中,周辰安负手而立,一袭飘逸道袍在烟雾中微微摆动,宛如谪仙下凡。瞧见朱祁镇过来,微微躬身行了一礼: “万岁。” 朱祁镇冲他点点头,又瞅了眼那边的朱见深,他立在周贵妃身侧,却紧紧抓住贞儿衣襟,只怯生生的望着他,也不敢开口。 宸妃快步到了朱见深身前,拉着他左看右看,细细瞧了个遍,才算如释重负。 “万幸,万幸,总算没伤着。” 朱祁镇叹了口气,转头去问周辰安: “白日里你说卦象显示,宫里今晚会出现祥瑞,怎地祥瑞未出,反倒起了火呢?” “万岁,这是无妄之灾,您要严惩纵火之人啊。”周贵妃说着,狠狠瞪了一眼那边的淑妃。 淑妃连忙缩到皇帝身后,他面现不耐: “淑妃也是为了祈福,再说了,这风又不是她刮来的,如何就变成她纵的?” “是呀。”宸妃连忙打圆场,“要怪也该怪那阵风,淑妃姐姐也好,贵妃娘娘也罢,都是被那阵风给拖累了。” 帝王又望向那一地狼藉,话里有话: “说来也怪,怎么别的宫不落,偏偏落这里,怕不是什么凶兆吧?” “万岁多虑。”周辰安不慌不忙,微微笑道:“此乃瑞火,非是凶兆,正是卦象显示的祥瑞。” “哦,何以见得?” 第83章 瑞火 周辰安悠悠答道:“成周宣榭,卜代逾隆;汉武建章,盛德弥永。” 朱祁镇闻言,若有所思。 淑妃一愣:“什么意思?” 宸妃道:“周朝时,成周的宣榭宫着了一场火,占卜的结果是朝代更加兴盛,之后周朝享了八百年国祚;汉武帝时,柏梁台失火后再造建章宫,使汉武帝的盛德更加久远,开创了强汉盛世。周道长的意思是,今日这场火,与那两场火一样,都是祥兆。” 淑妃不语。 周辰安面露意外:“宸妃娘娘倒是博学。” “道长见笑了。”宸妃低首微笑,“说起来,这个故事妾也是从旧唐书里看到的。当年武则天命她的心腹男宠薛怀义,在明堂之北建立了一座百尺高的天堂,用来安奉巨大的佛像,后来薛怀义失宠,心生怨恨,就一把火烧了天堂,大火亮如白昼,百姓皆知。为了避讳,宰相姚璹进言:成周宣榭,卜代逾隆;汉武建章,盛德弥永。今明堂是布政之所,非宗祀也。算是把这场火说成了祥兆,免去百姓议论。” “哦。”淑妃唇角牵出一抹讽笑,“那照这么说,究竟是祥兆还是凶兆,全凭一张嘴呗。” 宸妃笑道:“那当然不是,姚璹又非修道之人,不过媚上之言。但周道长乃龙虎山张天师的亲传弟子,是正儿八经的真道行。这火呀,他说是祥瑞,那必然是祥瑞。” 淑妃哼笑一声:“难不成这媚上之言,只有大臣会说,道士就不会说了?” 周贵妃没好气道:“要说这阿谀谄媚,巴结奉承,谁能比得过你呀?” 帝王才刚皱起眉心,那双桀骜不驯的丹凤眼已经向她扫来,周贵妃立时噤声不语,年纪轻轻的道长语气淡淡: 第162章 “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淑妃娘娘若有疑惑,尽管讲来。” 淑妃一时无言,朱祁镇道:“朕倒有一事不解。” “万岁请讲。” “这历朝历代,不乏皇宫着火的例子,难道次次都是祥火吗?这祥与不祥,又该如何分辨呢?” “祥者,自带好运,存有侥幸;不祥者,则厄运伴随,祸不单行。” “哦?那万安宫好运在哪儿,侥幸在哪儿?” “万岁请看。”周辰安伸出手掌向他示意,“此火从天而落,却不烧殿阁,只燃鸽台,未伤一人一鸟,实属祥瑞之兆。” 朱祁镇顺着他的手望去,果见周遭殿阁墙垣一片完好,唯有放鸽台烧得不成样子。 贞儿适时插话:“倒真是巧,今晚殿下不知为何突然起了玩心,要夜放群鸽,那些鸽子放走没多久,天上就飘起了孔明灯,紧接着就刮来了一团火,只往这放鸽台上落。” “嗯。”朱祁镇颔首,“辰安所言,不无道理。” 宸妃静静望了周辰安片刻,轻轻一笑,不再理会这茬,拉住朱见深的小手,亲切地笑道: “沂王得天庇佑,又有舅舅在旁相护,日后定能逢凶化吉,顺遂安康。” 朱见深仰起稚嫩的小脸,冲着周辰安天真一笑。 淑妃道:“记得刚进宫那会儿,跟上头的女官学识字,学到舌灿莲花这个词时,只觉难以想象一个人的口才是要好到何等地步,才能担得起这四个字。今日见了周知院,总算见识到了。说来也巧,昨晚澍儿起夜,那随侍的宫女一个不小心打翻了烛火,烧到了床帏,幸好那时澍儿已下床,才未伤及半分。只是可惜呀,他没有周知院这样的好舅舅,不然也能报个祥瑞不是?” 朱祁镇沉吟不语。 周贵妃下意识的想回怼,可才张开嘴,便又瞟到周辰安那扫来的警示目光,只得生生把话又咽了回去,只一个劲儿的拿眼剜淑妃。 “嗨,别说淑妃姐姐可惜了,周知院能谋善断一身百为,妾做梦也想有个这样的弟弟呢。”宸妃又笑着打起圆场,“不过没有也不打紧,下次遇到这种事,去求了万岁,请周知院来看一看,是不是祥瑞,不就知道了?” “哼。”淑妃翻了个白眼,“只怕祥瑞这种事,只能贵妃娘娘这儿有,其他人那儿都不算。” 不论淑妃如何阴阳怪气,周辰安始终一脸淡定,不为所动。 朱祁镇忍不住道:“依辰安所见,秀王所遇之火算得祥瑞么?” “不算。”他毫不犹豫地答。 淑妃一声冷笑:“果然。” “为何?”朱祁镇问。 “因为昨日之火,卦象未有预示。”周辰安面不改色。 “卦象有没有预示,还不是你说了算?”淑妃又一个白眼翻来,“真要强词夺理的话,沂王才放走鸽子,人家的窝就给烧了,这也能叫祥瑞?” 朱祁镇蹙额,负手踱了几步,转向周辰安: “你自小聪明正直,深得朕心,朕自然不会认为你是假公济私之辈,只是这祥瑞之解,实难服众。不如你细细说一下,沂王之火与秀王之火,差在哪里?” 周辰安微微一笑,从容不迫道: “天机只可窥一角,无法见全貌,万岁所问细节,辰安亦不知。唯一肯定的是,卦象上预示的祥瑞,就在万安宫。” 淑妃讽笑:“得,以后祥瑞都让贵妃娘娘宫里包圆吧,咱们是无缘了。” 朱祁镇听得眉间紧锁,一双暗藏锋芒的眼睛在朱见深脸上扫来扫去,心思不断地打转,朱见深被他瞧得不自在,垂下小脑袋就往贞儿身后躲。 见这情状,他目露嫌弃,轻声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沂王被软禁多年,性格懦弱——” 淑妃喜形于色。 周辰安淡定如初。 宸妃仍旧拉着朱见深的小手,不喜不悲,若有所思的望着周辰安。 朱祁镇的下半句还未出口,直殿监的掌司宦官急急忙忙奔了过来,一骨碌滑跪到他面前: “万岁爷,不得了啦,出怪事了!” “什么怪事?”朱祁镇神色一凛。 掌司宦官指向放鸽台:“奴婢们打扫的时候发现,那、那鸽子的降落台上,竟然烧出了一个图案。” 淑妃震惊。 周贵妃暗暗翻她一个白眼。 宸妃的目光仍聚焦在周辰安身上。 俊美绝伦的年轻道士唇角弯起,漾出一缕清风般的笑意。 帝王快步来到降落台前,余人随即跟上。 此时直殿监已将灰尘清理完毕,只见空旷的木板上,被烧焦了一大片,但那烧焦的纹路,却奇妙的形成了一个图案: 一只大象驮着一个玉瓶。 “太平有象。” 朱祁镇缓声念出,眸底是掩饰不住的惊喜。 太平有象,寓意天下太平五谷丰登,历代帝王最喜以它为花纹,御制各种工艺品,摆于案前,以求福瑞。 “恭喜万岁,贺喜万岁。”宸妃带头跪下,“天降祥兆,我大明朝必定民康物阜,海晏河清。” 余人见势,也纷纷跪下,齐声附和。 “哈哈。” 朱祁镇朗声一笑,目中精光闪烁,面向夜空意气风发: “朕之一脉,才是天命所归。” 心中那口郁结已久的恶气挥发而出,只觉畅快无比,他绕过三位妃子,绕过自己儿子,一步步走到周辰安身前,亲自伸出双手,亲切地扶起了他,含笑道: 第163章 “怪道张天师第一眼瞧见你的时候,就要收你为徒,果然是非同凡响呀。” “万岁过奖。” 周辰安不卑不亢,轻轻瞟了眼跪在地上的淑妃,微笑道: “说起来,沂王之火与秀王之火,倒有一个共通之处。” “哦?何处?”朱祁镇一脸和煦。 “两处火的源头,皆乃淑妃娘娘宫中之人所为。” 淑妃猛地一哆嗦:“妾绝非有心,实乃巧合,万岁明察。” “淑妃娘娘无需慌张。”周辰安微笑,“我也觉得是巧合,正如我是贵妃的弟弟,祥瑞又恰好落到了万安宫这般巧合。也正因太过巧合,才会令人多想,否则淑妃娘娘适才又怎会连连质疑呢?实乃人之常情而已。我之所以提及此处,也是怕旁人对淑妃娘娘多想,免得误会您是故意为之,要陷害沂王的名声呢。” 周贵妃冷笑着接话:“妾此时此刻,才是真的庆幸有这样一个弟弟,好在他提前向万岁预示了祥瑞。不然的话,万安宫的这场火,要生生被人说成是沂王不祥,那妾这张笨嘴,可真是没法辩了。” 淑妃身子颤个不停:“妾,妾一时糊涂,还望万岁和贵妃娘娘海涵。” 朱祁镇轻哼一声,不予理会,向蒋安道: “传出话去:沂王得天眷顾,天火变瑞火,烧出了一个太平有象,大吉之兆!” “是。” “传的声音大一点,让整个宫里都听见,免得以后再有风言风语。” “是。” 蒋安领命,带着几名内侍出去,一路齐声高喊: “沂王得天眷顾,天火变瑞火,烧出了一个太平有象,大吉之兆!” 一时之间,声音此起彼伏,回荡在整条街道。 围观众人皆惊诧不已。 “竟有这等奇事!”灵香感慨。 “不简单,这人不简单。”青萝喃喃道。 “谁?”灵香问。 “周辰安。”青萝想了想,向她嘱咐:“你在这里守着,等艾望远出来,给他传句话,让他得了空去尚寝局一趟,我要知道周辰安的所有底细。” “好。”灵香应下。 青萝快步赶回尚寝局。 一场火,如何能烧出一个太平有象? 周辰安之外,如果还能有人知道答案—— 那一定是绿竹。 第84章 解谜 “一场火,烧出了一个太平有象....” 初夏的房间窗扇大开,夜风徐徐吹进,撩起轻柔的裙摆,随着绿竹来回踱步的动作起起伏伏,宛若滚动的波浪。 “烧的哪里?” “听说是放鸽台。” 青萝一面答着,一面在香炉里点燃艾草用来驱蚊。 绿竹蹙眉思索了会儿,忽地停住脚步,道: “图案显现的地方,应该是鸽子的降落台,只有那里,才能烧出太平有象。” “他到底是怎么烧的?”青萝百思不得其解,“我们在外面看得真真的,那火苗、那烟雾,都做不得假。难不成他是祝融转世,可以控制大火的走向,随心烧出一个图案吗?” 绿竹微微一笑:“火自然是真的,烟也自然是真的,他不是祝融转世,也不必控制大火,只需提前做好应对,便可以烧出图案。” “什么应对?” “取一杯水、一张宣纸、一把剪刀、一个火折子来。” 过不多会儿,青萝端了一个托盘过来,托盘上放着一杯水、一张宣纸、一把剪刀、一个火折子。 绿竹拿起剪刀去剪宣纸,先剪了一块长方形的纸片,向青萝示意: “这是降落台。” 言罢蹲下身子,将它放于地面。 接着又将剩下的部分剪成一个个长条,再挨个对折起来,立放在纸片周边。 “这些是鸽舍。” “嗯,然后呢?”青萝迫不及待的问。 绿竹拿起代表着降落台的那片纸,从中间剪了一个圆形小纸片,又把剩下那圈空心纸放置一旁,道: “咱们把降落台一分为二,这圈空心纸呢,是降落台的四周边角,而这个圆形小纸片呢,就是图案烧出的区域。” 然后她端起托盘中的茶水,对着那圆形小纸片洒出一滴,水滴浸入纸片,登时晕湿开来。 绿竹指着晕湿的那一小部分道:“这一块,就是他提前做下的太平有象图案。” 青萝单手撑着下巴,认真的望着地上的纸片,发出疑问: “图案是可以提前做,可是其他地方若燃起来,都是木材,不还是会将它一块烧了?如何就能完好无损的出现呢?” “你接着看。” 绿竹笑了一下,打开火折子,点燃那块代表图案烧出区域的圆形小纸片,除了中间的浸湿部分,余下地方很快燃为灰烬,静静躺在地面上。 “他先让人把图案做好,然后烧掉图案周围的地方,接着再把先前锯开的降落台边角移回来,恢复原位。” 那圈空心纸被她重新套在圆形纸片上,又合成了最初的长方形,不同的是,现在它的中央,是一圈灰烬围着一个水浸的图案。 “表面上,放鸽台如旧,但其实,降落台中心的部分,已被他做过手脚。待淑妃令人放的孔明灯一落下来,他只需提前安排好人手,把那些孔明灯全往放鸽台上扔,鸽舍连着降落台一块烧起来——” 第164章 绿竹拿着火折子去点代表鸽舍的纸片堆。 红光亮起,纸张烧得啪啪作响,很快蔓延到“降落台”,然而代表四周边角的空心纸烧得虽快,可是火势一到图案区域的圆形小纸片时,就被那圈灰烬所阻,再也烧不进去,便是有些燃烧的碎片飘到上面,也很快化为细屑,不过是添了层掩盖。 青萝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灰烬是烧不起来的,所以不管附近的火烧得有多旺,这圈灰烬都可以护着那块做好的图案,不被波及。” “不错。”绿竹颔首,“咱们是从上往下看,自然将这里面的道道瞧得清清楚楚。可是在万安宫,大家没法像神仙一样升到半空去俯视,都是站在地面上平视。而且那木材烧起来持久,你们站在宫门口向里望——” 纤指轻点了下地面,而后与灰烬保持平行的角度。 “这个视角看过去,哪里瞧得见被围在大火里面的景象?只能看见一片浓烟,一片火光。这降落台只是一块大木板,灭起火来要简单得多,所以不等禁卫军赶来,他们自己宫里的人就可以先行浇灭,等禁卫军到了,把麻烦的鸽舍交给他们就是。全是灰烬,打眼瞧过去,都是一个样儿,谁能分得清哪块是先着的,哪块是后着的呢?自然无人起疑。” 她端着茶杯往上面一泼,又拿起剪刀,拨开落在圆形纸片上的碎屑灰烬,露出里面的水浸形状。 “火一灭,再打扫出来,这图案不就显现了么?” “不简单,真是不简单。” 青萝连连感慨,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只小鸟,心道: 哼,什么助它成仙,都是骗人的,小鸟终究是枉死了! 这个坏家伙! 想到一处,她又问:“可这孔明灯是淑妃放的,他如何能料到会着火呢?如果没掉下来,岂不是白安排了?” 绿竹站起身来,放下剪刀,拍了拍手上的灰尘。 “天下之大,不乏有些奇人,知天文晓地理,观天象测风向,三国时期的赤壁之战,就是利用天气风向赢了此仗。想来淑妃那边,就找到了这样的奇人,提前预测出风向,想借机引发一场大火,来证实沂王不祥的传闻。但周辰安既是钦安殿的知院,那他肯定有些真才实学,测测风向嘛,也不在话下。” “懂了。” 青萝从水盆里捞起浸好的巾帕,拧干后递给绿竹: “秀王与沂王争夺储君之位,淑妃上心,周贵妃这边自然也上心。所以淑妃那边要祈福的消息一传出来,周辰安便猜到了她的用心,故意将计就计,借她之手,成全了沂王大祥的局面。” “不错。” “高明,真高明。”青萝感叹,“如果这火是万安宫自己烧起来的,大家肯定觉得是他们有心设计,但偏偏是对家弄的,这下不信也得信,就连淑妃自己,也无话可说。” “不错。” 擦好了手,绿竹拎起苕帚去扫地上的灰烬。 青萝也拎来簸箕去铲灰尘,叹道:“要说吧,我跟沂王也算有些交情,看他处境不好怪可怜的,也打心眼里希望他能好些。可如今一想到他那母亲也会跟着好起来,心里就不是滋味。唉,沂王是个好孩子,周贵妃却是个心狠的,若她东山再起,也不知会怎样报复咱们。” 铲好灰尘,她放下簸箕,想了想,又道:“哼,倒也不怕。她若敢来招惹,咱们就把这太平有象的秘密抖搂出来,让万岁知道,杀一杀她的威风。” 绿竹也把苕帚放到一边,摇了摇头: “他才不怕你讲呢。” “为何?”青萝不解。 “这就是周辰安最高明的地方。他根本不怕万岁知晓,因为就算万岁看穿,也不会揭穿,更不希望有人来揭穿。”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青萝一头雾水。 “古往今来,历代皇帝皆爱祥瑞,是因为他们信吗?不,是因为老百姓信这个,祥瑞代表了上天的意志,上天的认可。他们爱祥瑞,不过是祥瑞可以帮他们收服民心。” “哦~难怪评书里,那些有名的皇帝出生时,要么当娘的会做个怪梦,要么得遇到点什么怪事。” “就拿麒麟苑里的麒麟来说,和书籍记载的麒麟模样仔细对比的话,它不符合的地方多了去了。永乐帝会不晓得吗?他当然晓得,可他篡了自己侄儿的皇位,得位不正,天下议论,他需要一只麒麟来证明自己天命所归,堵住悠悠众口,所以麒麟才成了麒麟。” “我就说嘛,我摸那麒麟的时候,也没觉得它有什么仙气呀,除了模样少见,其他地方跟别的动物差不多,都是该吃吃该拉拉,没啥稀奇。” “当今万岁也一样。七年前他被俘瓦剌,接着圈禁在南宫,堂堂天子沦落至此,你觉得他心里一点都没有怀疑过自己吗?景泰帝治国有方深得民心,他心里一点都不介怀吗?此次复辟,朝廷内外、天下百姓,虽然不敢明言,可是大家心里的真实想法,他会不在意?但是祥瑞一出,他就可以大肆宣扬,借此收服民心。” 青萝顿悟:“所以烧出的祥瑞不是别个,而是太平有象。天下太平,五谷丰登,这是老百姓最喜欢的吉兆呀!老百姓喜欢,万岁自然也喜欢,祥瑞是不是真的并不要紧,万岁需不需要才最要紧!” “正解。”绿竹点头,“俘获圣心的最高境界,就是成功把到他最隐秘的脉门,即便他看穿你,也照样喜欢你,甚至欣喜于你能把到他的脉。” 第165章 青萝琢磨着她的话,忽地想起当初的朱祁钰,他事后看穿她们在冬至宴会的表演,却毫不着恼,不但对她偏爱有加,还想让绿竹为己所用。 “因为那点心思,恰好对他有利,而他想要的那点‘利’,能做到的人太少,所以他欣喜,对不对?” “对。周辰安的祥瑞做的天衣无缝,极为服众,非常人可比。可他又非权臣,只是个钦安殿的知院,这种聪明绝顶却没有威胁的人,君王最是喜欢。以后一旦需要祥瑞破局了,只消给他一个小小的暗示,他自会不着痕迹的满足。” “我真是又长了见识了。”青萝由衷感叹。 绿竹望着香炉里漫出的袅袅烟气,轻轻嗅了一把空气中的艾草香,唇角轻挑: “如此能人,我倒真好奇他的底细。” 第二日傍晚,艾望远总算抽出了空,一个人来到尚寝局,带来了周辰安的所有底细。 第85章 储君 这要从龙虎山说起。 自第一代天师张道陵在这里修道大成,龙虎山便成了正一道天师派祖庭,在民间逐渐形成深远的影响力。 到了唐朝,更是因为皇帝崇尚道教,得到皇权扶植,确立了皇宗地位。以后不论如何改朝换代,都会获得当权者的尊崇。甚至,元世祖入主中原、明太祖称帝,都曾派遣使臣请发上天文书,授以“天运有归”符命,以此显示自己君权神授,皇位正当。 正统年间,朱祁镇就曾召见第四十五代天师张懋丞,赐宴款待。 那年,周贵妃圣眷正浓,朱祁镇赐京师宅邸一座,让她全家从昌平老家搬来,还任她父亲为锦衣卫百户,特许他们一家进宫团聚。 其中,就有她的弟弟周辰安。 进宫之时,恰逢张懋丞从乾清宫出来,一眼瞧见了他,开口叫住,对着他打量了一番,笑道: “瞧你道缘深厚,贫道收你为徒,渡你一程,如何呀?” 那时周辰安年纪还小,摇摇头道: “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当立不世之功,做什么道士?” 张懋丞也不着恼,捋着胡须哈哈一笑: “机缘未到,多言徒劳,待机缘到了,你自会来找。” 原本后妃亲人进宫这种小事,朱祁镇是不必出场的,但听说此事后,特意去了周贵妃宫里,瞧一瞧这位被天师相中的小少年。 见周辰安一表人材谈吐不俗,朱祁镇心中甚是喜欢,常常召他进宫,还笑言盼着他长大,做自己的贤臣。 那时的周家深得圣心,周辰安那两个年长的哥哥,也都入了军营,想跟他家攀亲的比比皆是。 直到土木堡之变,朱祁镇被俘,两位哥哥死在战场,新帝登基,周家由盛转衰。再后来朱见深被废太子之位,周家更是惨遭连累,周父丢掉官职一病不起,周辰安仕途无望,亲事被退宅邸卖掉,在周父入土为安后,他看破红尘,去往龙虎山拜师学艺。 这次朱祁镇复辟没多久,便收到了龙虎山张天师的来信,信中说正月十六早上,他见天际有一团青气,如楼阙一样,没多久变成紫色,逆风向北而去,便知朱祁镇复辟成功,特寄来符令。 当年张懋丞离开时,曾给朱祁镇留下几句谶言: 缺一不成也占先,六龙亲御到胡边。 天心复见人心顺,相克相生马不前。 那时的朱祁镇对于龙虎山只有表面上的尊敬,对于张懋丞的种种劝诫并不在意,如今再回看,方发觉这四句谶言成真:第一句的缺一不成也占先,实为缺一不成也,意思是“也”字去掉一,那就是“乜先”,正应了土木堡之变的瓦剌首领乜先的名字。而朱祁镇正好是大明第六位皇帝,土木堡被俘,应了第二句的六龙亲御到胡边,恰恰朱祁钰又是马年继位,朱祁镇夺门复辟,也应了最后一句相生相克马不前。 于是朱祁镇便顺着谶言的第三句,改元天顺,又派遣使者前往龙虎山,力邀张懋丞出山。 彼时周贵妃也已知晓自己的亲弟弟入了龙虎山,对于这个老周家仅剩的独苗,她哪肯就让他从此住在深山老林闭门不出?央着朱祁镇带了口信过去,要他务必回京。 适值张懋丞年迈,不宜奔波,就让这位爱徒代替自己,来面见皇帝。 故人相见,感慨非常。 人生同样的大起大落,令朱祁镇对他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对其欣赏之意更胜从前,直言要赐他官职,留在京城,做自己的左膀右臂。 但此时的周辰安已非当年的周辰安,他无心功名,只一心避世,便婉拒了皇帝。 后来他去拜别周贵妃,据闻周贵妃一把鼻涕一把泪,历数从小对他的照顾,又倾诉自己在宫中的不易,终是说动了他,愿意留在宫中,掌管钦安殿,替朱祁镇修道祈福。 最后,艾望远道:“这不,才掌管没多久,就预言了一个祥瑞,万岁龙颜大悦,对他更加倚重了。” 绿竹道:“想不到周贵妃那般鲁莽轻率的性子,竟有这样一位颖悟绝伦的弟弟,真是怪哉。” 青萝点点头:“他们性格的确不像,但长得倒挺像。” 那英气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可不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么? “得此帮手,太子之位,已入沂王囊中,旁人是再抢不走了。”绿竹下了结论。 艾望远却面露疑惑:“大家原也这么猜测,可是从昨晚到现在,也不见圣上旨意。而且听说,还要让沂王和秀王一起探望生病的太后,可见万岁这主意,还没拿准呢。” 第166章 “那又如何?”绿竹轻声一笑,“周辰安必有后招,自会让万岁拿准主意。” ***** 万安宫。 “你说说你,好不容易弄出个祥瑞,也不趁机跟万岁多讲几句,把那祥瑞扯到太子之位上,赶紧让他立了沂王。这下好了,他高兴是高兴,却只字不提储君的事,还让秀王和沂王一起去看望太后,真是白折腾了!” 周贵妃嘟嘟囔囔数落着,一脸恨铁不成钢。 可她的亲弟弟,龙虎山张天师的亲传弟子,钦安殿的堂堂知院,一双脚正悠闲地跷在彩漆绣墩上,整个身子懒散散的躺在太师椅里,双臂枕在脑袋下面,仰面朝上,闭着眼睛养神,只当听不见。 实在被叨叨的烦了,伸手拿起旁边方桌上的羽扇,直接盖在脸上,彻底与她隔绝开来。 “嘿,跟你说话呢!” 周贵妃气急,一把扯掉盖在他脸上的羽扇,捏着扇柄就往他身上拍。 “兔崽子,你是耳朵聋啦还是嘴巴哑啦?”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怎就不懂这个道理呢?” 他再也躲她不过,无奈坐起了身,轻轻揉起眉心,耐着性子解释: “我是沂王的亲舅舅,我去跟万岁说,他应立沂王为太子,你是怕所有人都瞧不见这私心吗?我只有避嫌,对这事不发一言,万岁才会对我放下戒心,觉得我为人磊落,便是有点什么心思,也不过是出于自保,对于权位并无贪念。日后若遇到紧急关头,我的话在他那里才有份量,能起到关键作用。” “哦,这样啊。”周贵妃收了羽扇,“难怪你只提沂王大祥,不提其他。话虽如此,可你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等淑妃那边哄好了万岁,他又向着秀王了,这太子之位岂不就顺着指缝溜走了?” “稍安勿躁。”周辰安自她手中拿过羽扇,“我虽不说,自有人跟他说。” “谁?”她忙问。 他羽扇轻摇,眉梢一挑:“把沂王叫过来。” ***** 朱见深乖乖地站在那里,仰起一张小脸,好奇的望向自己的亲舅舅。 这个最近才冒出来的亲舅舅。 他与爹娘不同,对自己总是和颜悦色亲切有加,现在,他微微俯下身,眼尾挂着温和的笑意,温声问道: “你和秀王一起去看望太后,如果她问起功课,问起太子的担当,你该如何回答?” “嗯......” 他正思索着,周贵妃忍不住插话: “记不住就赶紧复习功课,好好背一背未来储君肩负的责任,一定要背熟了,舌头在太后跟前可千万别打结。” “是、是。”朱见深舌头已经打结。 周辰安皱眉:“他背得再熟又如何,那舌头能有秀王流利?他说的过秀王吗?” “那、那依你之计,该怎么办?”周贵妃问。 周辰安和蔼地望向朱见深,微笑道: “不必回答。” “嗯。” 朱见深才松了口气,忽听自己亲娘的声音提高了八分,抗议道: “不回答?那岂不是全让秀王表现了去?白白拱手送给他嘛,这怎么能行?” 小娃娃彻底懵了,望望亲娘,再看看舅舅,不知该听谁的好。 周辰安蹭地起身,把座位让了出来,向自己亲姐示意:“来,你教他吧。” “我?”周贵妃也懵了,“我要能教,那要你做什么啊?” “我才干不够,每说一句话就得遭一声质疑,教什么教?还是回去歇着省心。” 周辰安说着便要向外走去。 “别别。”周贵妃连忙拽住他,告饶道:“好,好,姐姐不插话了,你来教。” 傲娇的小道士白了她一眼,轻哼一声,这才又回到座位上。 周贵妃又向儿子嘱咐:“听舅舅的,舅舅怎么说,你就怎么做。” “嗯。” 朱见深乖乖点头,眨巴着眼望向舅舅。 “你只需记住一件事。”周辰安轻摇羽扇,“太后是你的亲奶奶,你最喜欢最依赖的贞儿姐姐,就是她派到你身边保护你的。可以说,她比你亲娘都亲——” 听到这里,周贵妃眉间立马皱起,心中老大不满,但又怕气走了他,终是把到了嘴边的话硬生生忍了下去。 “你被关沂王府,虽然你的奶奶见不着你的面,但她无时无刻不惦记着你,打听着你的消息。如果没有她暗中相护,你这条小命怕是早就没了,这恩情是谁都比不了的,明白吗?” 朱见深听得鼻子发酸眼睛发红,点了点头: “明白。” “好孩子。” 周辰安摸摸他的小脑袋,笑容意味深长: “所以呀,太子之位也好,功课也罢,都不重要,你奶奶的病快点好起来,对你来说,才最重要,记住了吗?” 朱见深看着舅舅,郑重的点头。 次日,朱见深与朱见澍一起看望孙太后,孙太后果然问起二人功课,朱见澍出口成章,再问对于储君的看法,朱见澍更是滔滔不绝对答如流,而朱见深却全程低着头,沉默不语,不管问他什么,都不回答。 引得一旁的朱祁镇对他愈发不满,孙太后亦是哀其不争,轻声叹气,说道: “这个样子将来怎么做的成皇帝?” 朱见深却红着眼圈答:“孙、孙儿、不想、做皇帝。” 第167章 朱祁镇和孙太后听闻,皆是一愣。 孙太后又问:“连皇帝都不要做,那你想要什么?” 此时,朱见深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孙太后的手臂,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孙儿、只、只想要奶奶的病好起来。” 他哭得情真意切毫不作伪,孙太后瞬时红了眼圈,感动非常,抬首望向朱祁镇,两人皆是眼神复杂,相顾无言。 经此一事,孙太后内心天秤彻底偏向沂王。 秀王再好,终归不是自己看着长大的,淑妃也不会多念自己的好,沂王却不一样,他真心实意的敬爱自己奶奶,将来若他即位,定会善待孙家,往后在这宫里,周贵妃也绝不会怠慢她这个婆母。 当天下午,孙太后拉着自己的皇帝儿子谈了好久,动之以情晓之以义,说沂王当初被废落下口吃的毛病,皆是为国受难,如不复立,难以正人心。而且先前万安宫的祥瑞,已可证明沂王乃天命所归,难不成皇帝要逆天而行? 在母亲的施压下,朱祁镇终于妥协,颁布了新的旨意:立沂王为太子。 万安宫一片欢腾,周贵妃扬眉吐气,难得的抱住自己儿子亲了又亲: “好孩子,真给娘争气,如果能改改口吃的毛病就更好了,这样的话——” 周辰安啧了一声,打断了她:“你别逼他太紧。口吃又怎么了?老百姓又不在意这个,前秦苻坚是独眼龙,仁宗皇帝腿脚不利索,耽误他们当好皇帝了么?” “嗯。”朱见深笑着点头,“青、青萝也是、这么说。” 周辰安微微一怔:“元青萝?” 第86章 中元 “她、她跟我说,只要做个好、好皇帝,天下的百姓就、就会喜欢。我、太爷爷、就是,现在、现在大家提起他,都、都竖大拇指呢。”朱见深道。 “她怎会跟你说这些?”周辰安讶异。 一旁的贞儿答话:“太子被关沂王府的时候,青萝常去送果,还总说书给太子听,一来二去就熟了,回宫以后碰见了,也会说上两句话。上次看见太子不高兴,她就开解了几句。” “哦~”周辰安恍然,“看来你们关系不错。” 朱见深拉住他的手,道:“除、除了贞儿,只有舅舅、和青、青萝对我笑的最多。” 周辰安回之一笑,抬首望向自己亲姐,目光质疑: “怎没听你提过这茬?” “值得提吗?”周贵妃耸肩。 周辰安长长叹了口气,又无奈地揉起眉心,自己调整了会儿情绪,又对朱见深浮起笑意: “青萝说的对,你该学你太爷爷。不过呢,你现在是太子了,今后的心思要放在学习治国谋略上,这后宫的女子,包括青萝在内,还是少来往的好。” “哦。”朱见深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去吧。”周辰安摸摸他的小脑袋。 “嗯。” 待朱见深和贞儿出了寝殿,周辰安又往太师椅中懒洋洋的躺去,望着天花板,闷声道: “我的好姐姐,你跟你夫君真是天生一对呀。” 周贵妃虽不解他为何会忽然转了话题,但一听是说自己和朱祁镇天生一对,登时眉开眼笑: “不愧是我亲弟弟,就是有眼光。可惜万岁分不清好赖,天天捧着那姓钱的,让我学她——” “钱皇后哪有你和他般配啊。”亲弟弟打断她的话,“若论自断臂膀,你俩才是个中好手,旁人谁比得了?” “我俩好好的,怎么就自断臂膀了?” “他吧,当年率五十万大军征战瓦剌,文武大臣的话他不听,偏要听信宦官之言,犯下行军改道的大忌,最后惨败收场。你呢,打南宫回来,现成的两个人,一个对你夫君有恩,一个对你儿子不错,多好的拉拢对象呀。但凡你打着感谢的名义,好好跟她们攀一攀交情,笼络过来,她们那些个心眼子,还不都是为你所用?你倒好,一通乱拳打下来,硬生生化友为敌——” 他说到最后,冲她狠狠竖起了大拇指: “谁不说一声绝!” 啪! 亲姐一把打开他的大拇指,嗔道: “有话好好说,少阴阳怪气的。你既觉得她们可用,那就去拉拢呗,明天我就设个宴,请她们过来,好好感谢一番。” 周辰安一个白眼翻过来:“瓜都掉地上了,你才想着摘;雨都停了,你才撑开伞。你怎么不等我修成仙,再派人来传话呢?” “兔崽子,好好说话!”周贵妃一个巴掌呼他脑袋上。 周辰安叹气:“别忘了,不久前,在你的纵容下,人家差点失了清白,仇怨已经结下来了,你才想起去拉拢,那是临老学绣花——晚了!” “可以给她们好处嘛。” “哼。”周辰安讽笑,“你那点好处,淑妃能给,钱皇后能给,万岁也能给,你当人家稀罕?除非你弄死曹吉祥,给她出一口恶气,消了她心中的怨,她说不准能念你的情儿。否则,便是她们现在面上答应归顺,你敢用吗?万一使个反间计,便宜没占成,还得栽个大跟头。” “曹吉祥正得势,又涉及前朝,哪是我能弄得死的?这拉拢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些。” “毁人清白,实在下作。”周辰安面露鄙夷,“这种心术不正的权宦,以后别再来往了,免得哪天出了事,反连累了你和太子。” 第168章 “嗯。”周贵妃点头,“前段时间我失了势,他立马就转了淑妃那边,这气我还没消呢,肯定不来往了。对了,我那六宫管理之权,什么时候给我弄回来?” 他答非所问:“万岁下旨复立太子之前,特意召我过去,说了会儿话。” “什么话?” “自然是交心的话。说你跟了他这么些年,生了孩子,受过宠也吃过苦,两位弟弟还战死沙场,他对你肯定是存有情分的。” 周贵妃红了眼圈,微微哽咽: “总算他还有点儿良心。” “只是呢,你这脾气,他实在受不住,希望我这个当弟弟的,能多多劝解,压一压你的性子。我一口答应,向他保证,以后但凡你哪里让他不满了,尽管告知我,我来规劝你。” “嘿。”周贵妃竖眉,“你到底是谁的弟弟?怎么总向着他说话?” 周辰安眼皮一抬,斜瞅了她一眼: “瞧你说的这话,得亏你是我亲姐,这要换别人,我才不拦着,随她跳坑去。” 周贵妃听出了他话里意思,道:“这么说,你是向着我咯?” “唉!”周辰安一声长叹,道:“也不知道咱娘怀你的时候,找了哪个糊涂郎中开错了药。” “你损我上瘾是吧?赶快给我说清楚。” “万岁是个念旧情的人,还是个要名声的人。他怕的是立了太子,你母凭子贵后,又来找茬,他罚也不好罚,容又容不下,所以才更属意听话顺从的淑妃。我向他保证,是在变相告诉他,当他不好骂你罚你的时候,我可以替他来做,保全他的名声,顺应他的心意。这样,他没了后顾之忧,才能放心的立你儿子为太子。” “哦~原来如此。哼,我白感动了,他就没有心!” “至于掌管六宫之权,心急不得,你目前该做的是韬光养晦修身养性,好好待在你的万安宫,没事就去孝敬孝敬太后,什么幺蛾子也别闹,让他看到你的改变。只要你老老实实的,最迟——过完年,他就会放权给你。” “还得过年?我哪等得了那么久?” “我的好姐姐,你这身强体壮,能吃能睡的,不像是等不了过年的样子啊?” “我呸,大吉大利!行吧,我这回就听你的。”周贵妃应下,又道:“想不到万岁立太子前,竟然单独召见了你,他对你倒是看重。只是你无心功名,不然成了他的心腹大臣,再结一门好亲事,封妻荫子,咱老周家不仅有了后,还光宗耀祖,爹娘在九泉之下也安息了。唉,可惜了这君恩呀。” “没什么可惜的。”他语气淡淡,“盛于君恩,衰于君恩。当今万岁如此,景泰皇帝也如此,因它而盛者,皆因它而衰,咱们家不就是么,若非君恩眷顾,两位哥哥岂会枉死战场?把一族荣辱寄托在君恩上,大可不必。君王也有自己的命数,无法改变的命数。” “那会儿是那会儿,这会儿是这会儿。那会儿万岁才二十三岁,对于事情想的太过简单,在朝政上,难免有个失误的地方,现在他沉稳多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不一样?”周辰安目中闪过一抹凄凉,“从前他宠信王振,现在宠信曹吉祥,冤杀于少保,依旧是那重私情轻大义的做派,有何分别?” 周贵妃立马变了脸色,连忙捂住他的嘴,向窗外看了眼,确认无人,才小声道: “不要命啦?知道这话传出去,会治你什么罪吗?” “放心。”周辰安扒拉开她的手,“我也只在你面前说说,在外面是绝不提的。毕竟咱家端碗吃了他的饭,哪有放下碗就骂他娘的道理?” “就是。”周贵妃松了口气,“甭管外面怎么说,万岁对咱家还是不错的,于少保非亲非故的,他死了,跟咱们又什么关系?” 犀利的眼神攸地射来,周辰安的声音里明显透着不悦: “若不是于少保,当年北京城一破,大明朝一亡,你以为,你和我还有命坐在这里重聚吗?” “好,好。”周贵妃赶紧改口,“他算恩人,可那又如何?他现在已经被定为罪人,你又翻不了案,就只藏在心里吧,可千万别讲出来。” “唉!”周辰安长叹一声。 “哦对了。” 周贵妃向贴身宫女招招手,贴身宫女端上来一个小锦盒,周贵妃将那锦盒递给弟弟: “这是你要的尚雪莹的遗物。” “好。” 他接过,眸底溢出疲惫,缓缓起身向外走去。 “中元节那天,我会替你给他烧份纸钱,消了你今日的口业。” 民间中元节祭祀,通常是在路口烧纸。 皇宫里原是禁止宫人们烧纸祭祀,一是防火,二是怕犯了帝王们的忌讳,若有宫人犯禁,捉到了必然重罚,后来仁宗朝有宫人偷偷烧纸,被守卫拿住了,洪熙帝怜悯宫人背井离乡,思念亡故的亲人,不但没有责罚,还令人在英华殿西边,挨着筒子河的空地上设了三座炼化塔,凡遇清明、中元,宫人们可去这里焚烧纸钱,祭祀亡故的亲人。洪熙帝只当了短短十个月皇帝,庙号称仁宗,实在不无道理。 只是中元夜,烧纸祭祀的宫人太多,周辰安不想凑这个热闹,便在自己钦安殿的后院,备好祭品,摆上香烛,支开其他人后,点燃纸钱,一叠叠往铜盆里放,心中默念: 爹,哥哥,棠棠,于少保…… 第169章 燃烧的纸钱在铜盆里辗转翻滚,噼里啪啦,噼里啪啦,他望着通红的火焰,百感交集: “且夫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也许人生下来,就是要在红尘烈火中受罪的,罪受完了,也该化为飞灰了。” 他却不知,今夜祭祀于少保的不只他一人。 青萝因做了尚寝,中元夜少不了操心的事儿,便早早去祭了月人,绿竹不光要祭父母和月人,还要祭拜于谦,青萝知道她的性子,也不好相劝,只嘱咐她待没人的时候再去,小心被人撞见。 是以等到了夜深人静,祭祀的宫人们都散了,绿竹这才独自提着包裹来到炼化塔下。 谨慎起见,她进来时特意关上了外面的院门,这样的话,只要有人进来,她就能听到响动。 此时一片寂静,只听得到声声蝉鸣。 绿竹打开包裹,正要拿出纸钱,忽听外边传来推门声,便赶紧收了纸钱,提起包裹快步躲到塔后,偷偷向外看去。 只见一名内侍提了包裹走进,左右看看,见四周无人,才放下心来,接着打开包裹,掏出一叠纸钱,在那炼化塔里烧了起来,嘴里念念有词: “爹,娘,先生,师娘,少保……” 少保,这个词瞬间击中绿竹,她不由自主的身子一震,手上的包裹登时不稳,纸钱倾泻落下,被风一吹,呼啦啦飘散起来。 “谁?”那名内侍立刻警觉起来。 绿竹忙从炼化塔后转出: “别怕。” 那名内侍看清是她,紧张的神色褪去,直直盯着她的脸,目中尽是意外。 “你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当差?”她问。 “徐云中,在直殿监做洒扫的杂活。”他答。 “徐云中……怎么有点耳熟呢?云中,云中……” 绿竹苦苦回忆起来,过往的碎片一块块在她脑海中划过,试图从哪段话语中找出他的名字,忽然,一个画面浮了出来: 那日,曹吉祥送了她一幅墨竹图。 展开的画轴上,浓浓淡淡的叶子随主干而长,仿佛随风飘舞,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形成独有的内涵气韵。 再往下看去,落款是云中仿作。 第87章 故人 绿竹心里咯噔一下,眼神立刻戒备起来: “你画过一幅墨竹图,对不对?” 他沉默片刻,才微微颔首。 “对,那幅图应该在你手上,叶司苑。” “你认得我?”她讶异。 他微笑:“在这宫里,谁不认得你呢?” 想想也是,仅凭当朝皇帝单独召见过她这一点,就够宫人们私下议论了,若不认得她,反倒不合常理。 “你能和曹吉祥赌钱,还输了画给他,看来你俩关系不错啰?” 她一面问着,一面向他走去,随着一步步靠近,借着明亮的火光,她看清了他的模样。 眉清目秀,丰神如玉,一派温文尔雅,好一个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的君子! 看年龄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若非穿着内侍的衣服,她差点以为是碰上了赶考的学子。 可惜,却与曹吉祥有交情。 他毫不回避,目光坦然: “我与曹公公只是萍水之交,景泰朝时,他总被欺压,我也不受待见,他能说话的人不多,有时会来找我聊几句,知我擅画竹,便央我画了一幅送给你。后来太上皇复辟,他一步登天,我还在原地,便再无来往了。” 目中戒备褪去一些,只是她心里仍犯嘀咕,想了想,便又问道: “你既与他算是旧交,为何不去找他?只要跟他攀上交情,抱紧他的大腿,就能跟着平步青云,哪里还用待在最低等的直殿监,做那洒扫的活儿?” “志同道合方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我与曹公公,走的不是一条路,自然无需找他。”他依旧坦然。 这不卑不亢的磊落、不矜不伐的坦荡,令她戒心消散,眼神不似先前那般冷漠: “为何我听着你的声音,也有些熟悉呢?” 他微微一愣,沉默片刻,方道:“柳尚仪死的那日,我也在。” 她立时想起,那日她窝在墙边不语,掌司宦官找茬,有个温和的声音提醒他: “掌司,她是尚寝局的,咱们还是别管了吧。” 当时她满脑子都是月人之死,根本没有心思去注意说话的人是谁,今日总算对上了这声音。 “原来是你。”她恍然,声音也温和许多:“我方才听见,你是来祭少保的?” 怕他误会,她连忙又补充: “别担心,我和你一样,也是来祭他的。” “嗯。” 他的脸上缓缓绽放笑颜,可是不知怎么,那笑容里还夹杂了一抹意味难明的伤愁。 她以为他是想到了于谦的冤屈,冲他笑了一下,拎了自己那份包裹出来,和他一块烧起纸钱,攀谈起来: “我是紫荆关人,你呢?是哪里的?” “我——”他微微顿了下,垂下眼帘:“也是紫荆关的。” 放纸钱的手猛地停住,她抬起双眸,细细打量他的脸。 时隔七年。 眼前这位个头长高、容貌成熟的男子,一点点与桃花树下稚嫩的小少年重叠在一起。 那眉眼、那气质、那谈吐...... 她越看越觉得像。 第170章 想起那个梦,一个念头自心底冒出: 老天有眼,他活着,还出现在了她面前! “坡、坡下村有家姓孟的,他家里有个独子,叫孟锦书——” 她的手在发颤,声音也在颤,一颗心要激动得跳出嗓子眼来: “孟锦书,你——” “我自然知道他。” 他微笑着接过话,抬起一双清澈如水的眼眸望向她: “锦书,是我表亲,我俩同年出生,亲戚们都说我们像,就连起名也出自同一句诗:云中谁寄锦书来。” “啊?” 颤动的心渐渐稳了下来,她慢慢恢复了冷静。 也是,她又没改名,如果是他,他早该认出了她,何需等到今日才重逢? 况且姓氏也不同。 一个人会轻易改名,却不会改姓。 不是他。 她的情绪夹杂在失望与庆幸之间: “哦,原来是表亲呀。” “嗯,我家在碾子沟。”他微微探头,温声询问:“叶司苑也是坡下村的吗?和锦书相识?” “他是我爹的学生。”她敛下眉眼,藏起那份汹涌澎湃的感情,“紫荆关破了后,也不知道他怎样了。” “锦书——”他又垂下眼眸,“是个好运的。” 她的希望瞬间燃起,望向他的双眸泛起了星光: “他还活着?” “嗯。”他浮起微笑,点了点头,“瓦剌打来之前,他刚好跟着大伯父去了南方探亲,躲过一劫,后来就定居在那里,再没回来过。” “躲过了,躲过了。” 她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明亮的瞳孔一点点泛起水雾,唇角却是不自觉的勾起,喜极而泣: “算年纪他也该娶妻生子了,挺好,挺好的。” 泪水簌簌而落,一滴滴滑过脸庞,将七年来的担忧惦念尽数流淌而出。 他默然低首,拎起铁棍去拨弄燃烧的纸钱。跳跃的火光,飞舞的灰烬,扑面而来的热气,烟熏火燎的,熏得他眼睛发红,声音微微哽咽: “嗯,挺好的。”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微微低下头,笑着擦去泪珠,道: “对了,你是怎么进的宫?” 他快速眨了眨眼睛,似是进了烟灰,抬袖抹了下脸,调整为平静的语气: “那年,紫荆关破了,家里人都死了,我和一些孩子被瓦剌军队掳了去。有一个叫喜宁的太监,原是侍奉万岁的,但为了一己私利,勾结外敌,亲自带路引瓦剌军队攻破紫荆关,还意图南下侵略。我当时恨毒了他,不顾双手被绑,冲开人群就朝他撞去,想一头将他撞倒在旁边的兵器架上,最好那架子上的长矛能一下刺穿他的身体,也算为我的爹娘,为紫荆关的百姓,报了此仇。” “我也恨毒了他。”她握紧拳头。 “可惜我那时小,个头、力气都不够,只让他摔了一跤而已。” “好在他后来被擒,处以极刑示众,总算出了口恶气。”她拳头缓缓松开,“不过你失了手,他岂不是会报复你?” “他当场就要杀我,我骂他死阉狗,做鬼也不会放过他。他却忽然不杀我了,说杀我是便宜我,于是让人阉了我,和他一样,做一名阉狗。” 他说得云淡风轻,丝毫不提身体上的惨痛,仿佛在讲述别人的事。 绿竹默然片刻,无比郑重道:“你不是阉狗,你和他们不一样。” “多谢。”他淡然一笑。 她亦回之一笑,又问:“后来呢?” “后来我被派到万岁身边伺候他,再后来,瓦剌和大明朝议和,他也被接了回来,从此关在南宫。我因为伺候过他,免不了被景泰帝那边防备,就给安排到了直殿监,只做洒扫的活儿。” “那他现在复辟了,重登皇位,你为何不去找他?以他的性子,念着同患难的旧情,不会不管你。” 他苦笑了一下:“老实讲,他对下人其实很不错,很少发脾气,非常好相处。可是——我这一生的悲剧,也是他造就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仇恨?还是依附?” 茫然的目光望过来,她一时无言。 他又问:“你呢?他喜欢你,宫中人人皆知,你对他——又是如何抉择的呢?” 纸钱已烧成一片黑灰,只剩零星的火星子闪烁。 她眉眼低垂,声音微凉: “我只想祭奠亡灵。” 他沉吟片刻,语气沉着: “我同你一起。” 她没接话,他也没有再言,两人只默默地看着火星子熄灭,处理好现场后各自离去。 往后的日子里,他从没有去尚寝局找过她,她也没有去直殿监看过他,两人仿佛抱有某种默契,维持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风格,偶尔在宫中碰到,也只是点头示意,唯有到了祭祀的节日,才会于炼化塔下会面。 “你不该待在直殿监,应该去到他身边。”寒衣节时,她如是言。 他明白,她肯如此说,想来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考察,心里已经彻底接纳了他,将他视为自己人。 “什么时候?”他问。 “等时机。” 回去以后,绿竹一切如常,只字不提徐云中,使得青萝浑然不知他的存在,只觉绿竹性子越来越古怪,愈发喜欢独来独往,不愿让自己陪着。 第171章 她开解自己:绿竹需要散心,由着她去吧。 自打复立太子,周贵妃消停不少,再没找过她们的茬,淑妃那边被收走大权,也变得哑炮,宫中难得安宁起来。 青萝一腔心思全放在了差事上,每日里窝在尚寝局各处,司设、司舆、司灯、司苑,轮流待了个遍,从最底层的事务开始熟悉,管你是小小女史,还是八品女官,但有不懂,必虚心请教,誓要成为尚寝局的第一楷模! 灵香极其不解:“你都已经是尚寝了,天天不辞劳苦,来琢磨这些小事,是图什么?” “小事?千万别小看这些小事!”青萝道,“刘尚寝也好,以前的柳尚仪也罢,她们给人挖坑的时候,哪个不是从小事着手的?我只在司苑司待过,年龄又小,论起这办差的水平,要比她们差远了。而且上头也说了,我现在只是暂领尚寝之职,不好好精进自己,说不准哪天就被人顶了!” 灵香更不解了:“我记得你一开始没想当这尚寝的,也是被架在那里,没办法才接受,怎地现下如此在意它呢?” 青萝嘻嘻一笑:“因为我听说,女官做得好的话,等年岁高了,就能放出宫了。” “哦~”灵香恍然,“这我倒也听说过,洪武年间、永乐年间,都有这样的例子。一些出类拔萃从未犯错的女官,不仅允许回乡,还会得到供养。不过那时候也不好婚嫁了,所以也有很多人,宁愿留在宫里终老一生。” “唉,顾不了那么多了。”青萝摆了摆手,“保住小命,比嫁人更要紧,反正留在这宫里,也嫁不出去嘛,皇帝那里更不消说,孤老一生都比当他的妃子强。我只望做好差事,和绿竹一起熬到出宫的那天,就皆大欢喜了。” ***** 钦安殿,浮碧亭。 周辰安慵懒地靠在亭柱上闭目养神,周贵妃分花拂柳而来,迈步上了台阶,开门见山地问: “急急忙忙找我来,什么事呀?” “元青萝和叶绿竹的底细,我已经差人摸清楚了。” “嗨,我当是什么事呢,她俩的背景,我早知道了。一个原本是在市集上讨生活的小滑头,当了人家义女才进了宫,一肚子鬼心眼儿。一个是教书先生的女儿,清高自傲,就只会认死理儿。你赶紧想办法,除去元青萝这只小狐狸才是正经。” 周辰安眼皮轻抬,斜瞅着她: “叶绿竹的老爹,可不只是教书先生那么简单。” 第88章 倾注 “那是什么?”周贵妃连忙坐到他旁边。 “正统年间,有个叫薛瑄的做了大理寺的少卿,王振想拉拢他,却被他屡屡拒绝,因此王振记恨在心,于是便让言官弹劾他,说他对朝廷不满,本来定了死罪,却不料朝中有不少官员联合上抗疏替他申辩,王振见众怒难犯,便将他削职为民,叶绿竹的老爹就是薛瑄府上的幕僚。” “竟还有这个背景,我倒头一次听说呢。” “当爹的是幕僚,做闺女的心眼自然也不会少,何况她爹还不是普通的幕僚。薛瑄的父亲曾任教谕,叶父是其得意门生,他跟薛瑄自幼便相识,互为知己,只因叶父略有腿疾,求不得功名,便被薛瑄养在家中,替自己出谋划策。后来薛瑄获罪,叶父为了避祸,才带着妻子归隐紫荆关。” “怪道呢,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母亲是通州人士,按理来说,该往京师里嫁才是,再不济,也不至于嫁到紫荆关小村子里呀?原来是从京师往那儿避祸去了。” “叶家到了紫荆关,以教授经学为生,在当地甚有名气。叶父若是不死,想来也会成为当世大儒,有道是虎父无犬女,叶绿竹岂是寻常之辈?” “还真看不出来,平常也不怎见她说话,有什么事,都是元青萝出来叭叭,她反倒像个跟班。” “哼。” 周辰安轻笑,俯身望向石桌上的棋盘,指尖拨动一颗白子,挪到黑子前面。 “元青萝不过是她推到前面的障眼法,用来引去你们的注意力,她自己呢,却藏在后头,坐镇指挥,她指哪儿元青萝打哪儿。深藏不露的锋芒,往往比看得到的锋芒更危险更致命。我的亲姐,你可真会给自己树敌,我要是晚两年下山,说不准就得给你上香了。” 听着他的话,周贵妃的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眉心皱得越来越紧,直到最后一句话入耳,柳眉一竖,一巴掌呼他脑袋上。 “兔崽子,就不能说点吉祥话?” 周辰安揉揉脑袋,无奈叹气:“好话易说,好人难做,我的姐呀,你就不能长点心?少树点敌?” “都怪你!” “怪我?” “谁让你不在?”周贵妃没好气道,“你但凡早点出山,我哪至于这么被动?” “对。”他认真点头,“都怪我。” “可不是?总算你心里还有点数。” “没错儿。”他仍旧点头,一本正经:“我何止是该早点出山呀,我更该早点出生,抢在你前头,然后我就劝咱娘啊,别再生了,哪还有现在这些破烂事?怪我,实在怪我!” “呸,少贫!”她又一巴掌轻轻呼来,“事都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除掉她吧?” “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他白了她一眼,“你要庆幸,上次她没有真的失身,否则,这朵万岁一直想采却没采到的花,被你毁了,便是他嘴上不说,心里记恨起来,早晚拿你撒气,得不偿失!” 第172章 “那、那我已经得罪了她,又弄不死曹吉祥给她消气,依你所说,她心机又那么深,万一哪天给我挖坑要报复我怎么办?难不成我只能坐以待毙了?” 周辰安坐直了身体,郑重其事道: “静观其变,等我找准时机,从元青萝这里攻破,曲线救国吧。” “元青萝?”周贵妃一脸茫然。 青萝的生活很简单。 两点一线,不是在尚寝局,就是在坤宁宫。 坤宁宫,青萝越来越喜欢来这里。 因为只有到这里时,绿竹才会同她一起,这令她觉得,又回到了从前那形影不离的时光。 她曾好奇问绿竹:“为什么你喜欢去坤宁宫呢?” 绿竹是这样回答的:“因为待在那儿,就像从前待在长阳宫。” “嗯。”青萝忍不住鼻子发酸,“皇后娘娘和月人姐姐一样心善。” 绿竹道:“再者她身子不便,咱们常伴左右,也好为她分担宫中事务。” “对!”青萝笑着点头,“皇后娘娘开小灶,咱们还能跟着蹭吃蹭喝,这现成做出来的热菜热汤,可比尚食局送来的那些美味多了!” 绿竹笑笑:“回头我给你做点粥品尝尝。” “好呀!” 日子就在差事和美食中渡过,倒也惬意。只是青萝发现,不只她们喜欢来坤宁宫,皇帝也喜欢过来,还总赶上她们在的时候,来陪钱皇后吃顿饭。 绿竹则躲在小厨房,绝不与他碰面,有什么事,只让青萝出面应对。 几番来回后,至尊帝王终是沉不住气,主动开口: “朕瞧你们的差事办的不错,对皇后也尽心,叫司苑过来,一起领个赏吧。” 青萝犹疑,思忖着如何回复时,他微微皱眉: “怎地?连领个赏,她都不愿过来吗?” 青萝低眉:“万岁恩典,岂有不愿之理?奴婢只怕,这次要她过来,以后这坤宁宫,她就不常来了。” 朱祁镇听出她言外之意,神情踌躇起来。 钱皇后微笑着接过话去:“绿竹那孩子实诚,不喜欢到人前揽功卖好,只喜欢在人后默默做事。万岁,您就由着她吧。” 青萝也道:“虽说绿竹不爱露面,可她一直把万岁和娘娘放在心里敬爱,万岁,您喝的这碗竹叶粥,就是她做的呢。” “哦~” 笼罩在脸上的阴云缓缓散去,他端起面前的竹叶粥,细细凝视: “清香可口,别有一番雅致,与她倒是相像。” 青萝见他不再坚持,轻轻松了口气。 “也罢。”他长长一叹,落寞中透出一丝欣慰:“能享享口福,也算不错。” 自此之后,他再来到坤宁宫用膳,便会先问哪个菜品是绿竹做的,然后坐在那里慢慢品尝,怔怔出神,间或静静地望向小厨房那边,眉目怅然。 叶子一点点变的枯黄,枝干一点点变的光秃,大地铺上了一床雪白的棉被,转眼间春节已至,又迈入了新的一年。 正月十四那晚,青萝和绿竹窝在坤宁宫里,和晶儿她们一起围在钱皇后身旁,剪纸的剪纸,做灯笼的做灯笼,一团热闹。 绿竹的笔墨好,负责在一张张纸上画下不同的图案:梅、兰、竹、菊......画好之后,另有手巧的宫女用竹枝搭好框架,覆以图纸做成灯笼。 青萝手笨,就跟着晶儿做最简单的剪纸,晶儿一边剪,一边笑道: “青萝,听说你以前可爱讲笑话了,大过年的,给大家讲一个,逗逗乐呗?” 青萝垂下眼帘:“那是以前,我现在不爱说了。” “为什么?”晶儿不解。 “我讲的笑话,笑死过人,不吉利。” 月人临终前那一笑,深深印在她脑海里。 那是她讲得最难过的一个笑话,也是最后一个笑话。 “啧啧,你这张小嘴,尽会蒙人,哪有真笑死人的?不想讲就算啦。” 晶儿撇撇嘴,没有勉强她,起身把手中剪的福字贴在窗棱上。 透过那红色的福字,隐约可见窗外的瑞雪,青萝不免有些恍惚: 去年三姐妹在一起的场景历历在目。 欢声笑语,山珍海味,祈祷祝愿。 不自觉地,就湿了眼眶。 “愣着干嘛?你也来贴呀。”晶儿向她招手。 “哦。” 青萝回过神来,也把手中剪纸往窗棱上贴去。 那边厢绿竹她们的灯笼也已做好,一一往廊下挂去。 明月当空,积雪映照,一只只灯笼随风轻摇,散发着温暖的光芒。 “明儿个是上元节,就该忙起来了,咱们提前许愿吧。”晶儿提议。 “好呀好呀。”其他宫女响应。 大家双手合十,闭上双目,各自许下新年愿望。 唯有青萝和绿竹站在那里,微微发着呆,也不动弹。 “咋又愣着了?许愿呀!”晶儿提醒。 “哦。” 青萝合上双手,想了想,道: “上天保佑,让我和绿竹的女官职位,做的稳稳当当,他朝好放出宫去。” 绿竹眼神一动,也合上双手,闭上双眼,嘴上却没出声,只是在心中默念了几句。 青萝虽听不见她许的什么愿,料想和自己差不多,心道: 熬吧。 第173章 也许等绿竹年纪大了,容颜凋谢,皇帝就不执着于她了。 “万岁驾到——” 众宫人闻声,连忙退至两侧,绿竹避让不及,只得跟在众人身后,一齐行礼。 “万岁怎地忽然过来了?也不让人通传声。”钱皇后被人搀着走出。 “我从太后那儿回来,路过你这里,听着挺热闹,就进来看看。” 他一面笑答,一面往人群中扫去,瞟见绿竹的那一刻,眼睛瞬间亮起。 钱皇后微笑:“她们剪纸挂灯笼呢。” “剪纸喜庆,灯笼雅致,不错,不错。”他含笑道,“大过节的,都进屋领赏吧。” 一行人有序跟进殿内,蒋安特意安排她们依次到皇帝面前领赏,再依次谢恩。 轮到绿竹时,蒋安有心放缓了动作,给他留足了视线与时间。 连日来的不得见,终于在此时一睹芳颜。 她低垂的眉眼,姣好的面容,素雅的衣衫...... 时间流逝的太快了,他都还没看够,蒋安已经发完了赏。 “谢万岁隆恩。” 她像其他人那样,对他恭敬行礼。 想去亲自扶她,可看看屋里这么多人,终究作罢,只温声嘱咐: “冬日寒冷,记得多穿点衣服。” “是。” 她又福了一福,退至人群后面,轻轻捅了捅青萝手臂,暗示她离开。 青萝会意,朱祁镇亦是看在眼里,为免她以后连坤宁宫也不来了,待所有人赏完,不等青萝开口,他便先站起身来。 “好啦,我先回去了,你们继续。” 言罢,他迈开步子出了殿门,路过廊下,又情不自禁驻足,望向那只画着墨竹的灯笼。 蒋安见状,指着它向左右道:“今晚这天黑咕隆咚的,咱们带的灯笼不够,把它取下来,路上好多照一分亮。” “是。” 灯笼取下,朱祁镇心中总算有些安慰,出了坤宁宫,坐上龙辇,蒋安凑到跟前笑道: “万岁爷,夜深了,您看——今晚取哪个宫的灯笼呀?” 朱祁镇白他一眼:“你刚才不是取过了么?还取什么取?” “奴婢愚钝。”蒋安笑着打了下自己的脸,向抬轿的人吩咐:“回乾清宫。” ***** 青萝和绿竹打坤宁宫出来已是亥时,宫道上人烟稀少,只有值守巡夜的人,路过德阳门时,两个值夜的内侍窝在角落里玩骰子赌钱,其中一个输红了眼,拉住另一个不让走: “不行,接着赌!” “你都连输十把了,还赌呐?” “对呀,我都输十把了,必须赢回来!快点,继续!” “好好,继续。” 另一个无奈留下,陪他继续赌了起来。 走远之后,青萝回头望望那个赌上瘾的人,唏嘘道: “都输这么多了,还要赌,也不听劝,这人真是想不开。” 绿竹淡淡道:“他倾注的本钱太多了,自然想不开,旁人劝再多也无用。” “倾注的本钱越多越想不开......看来赌钱这事不能沾。”青萝得出结论。 “何止是赌钱?不论是对人还是对事,不论付出的是感情还是金钱,哪怕只是时间——” 绿竹微微一笑,遥遥望向乾清宫的方向。 “倾注的越多,他越无法自拔。” 第89章 乡味 上元节一过,如周辰安所料,皇帝恢复了周贵妃的协理六宫之权。 周贵妃谨记弟弟嘱咐,表现得懂事顺从,人前再没对钱皇后甩过脸子,为了显示自己大度,还主动安排黎莎、尹美淑这些年轻美人到乾清宫随侍左右。 只是朱祁镇总心不在焉,对她们态度冷淡,甚至有一次,尹美淑只是随口提了一嘴:“这盏画着墨竹的灯笼实在太素,与万岁的寝殿好不匹配,为何不换个新的?” 此话一出,惹得朱祁镇少有的发了次脾气,当即让她们离开。 年轻美人不懂他的心事,惶恐之下,再不敢来乾清宫了。 她们不来,皇帝更不会去。 眼见枝头冒了新芽,大地在春风细雨的滋润下,杨柳吐绿花蕊绚丽,整个后宫却是久旱盼霖不可得,整整三个月来,皇帝拢共去的次数,两只手都能数过来。 且这两只手都能数过来的次数里,其中一半,都是去坤宁宫闲坐。 自后宫嫔妃心中生出的幽怨,就如春雨在金水池里溅起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朱祁镇的愁绪亦如是。 是夜,他又立在廊下,对着那盏灯笼发呆,满腹心事,不时的叹一口气。 蒋安捧了一杯茶来,试探着道:“万岁,后宫娘娘旧人多,要不奴婢派人去宫外寻点美人来,充裕充裕后宫,您意下如何?” 朱祁镇也不回答,接过他手中的茶。 杯盏中的茶水映出夜空中的一钩弯月,落入他的眼帘。 “你说这天上的月亮,总能瞧得见,却是够不着,有时端上一杯茶水,也能映它在水中,看似离得近了些,却还是捞不着,可如何是好呀?” 蒋安道:“依奴婢说,万岁您就是太好性儿,管她愿不愿意,直接摘嘛。” 朱祁镇斜他一眼:“朕要的又不是一时的鲜儿,万一她倔起来,宁为玉碎不为瓦全,朕岂不是连个影儿都看不到了?” 第174章 “是奴婢思虑不周。”蒋安陪笑,想了想又道:“既然不能用强,那就只能用软的了。” 他叹气:“朕还不够软吗?一年了,别说讲几句话,想见个面都得碰运气,真是要疯了。” 蒋安面现踌躇:“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祁镇没好气道:“你都这样说了,哪有不让你讲的道理?下次少废话,直接讲就是。” “是,是。”蒋安讪讪地笑,“奴婢记得,绿竹姑娘一开始为了躲万岁,自请去了南海子,可是后来,她却愿意回宫,不仅愿意回宫,还与万岁说了好一会儿话。” “不错。” 那天她不仅对他笑了,当他情不自禁覆上她的手背时,她也并未抽出来。 他以为是靠近的开始,谁成想已是巅峰。 “那个时候她留在南海子有危险,自然愿意回到紫禁城。现下,她有皇后娘娘罩护,安稳度日,她又何须再进一步呢?”蒋安道。 “那依你看,朕该如何啊?” “如果让绿竹姑娘意识到,在这宫里,只有躲在您的羽翼下,才能不被外间风雨侵扰,她又怎会去别处呢?” ***** 一大清早,钦安殿的两扇门一打开,周辰安便瞅见青萝立在宫后苑的一棵大槐树下,仰着小脸,眨巴着眼,也不知在想什么。 被勾起好奇心的他到了近前,也仰面去看。 雪白柔嫩的小花,一串串一簇簇,掩映在碧绿的枝叶间,压得枝头摇摇欲坠,在春风的吹拂下,散发着沁人的清香。 青萝闭眼深嗅,尽情的享受这空气中的香甜,再睁开双目时,那双清灵灵的大眼睛满是向往之情。 他忍不住道:“你这品味够独特呀,别人都是喜欢赏个牡丹、海棠、玉兰之类,你倒好,竟对这大槐花如此着迷。” “牡丹海棠玉兰哪能和槐花比?你知道这槐花要蒸了吃,有多美味吗?” 她不假思索地答,还吧唧吧唧嘴,待一转头,看清说话的人是他,不由得敛了神色: “是你呀。” “哦~”他恍然,“原来你站在这儿,是肚里的馋虫叫了。” “关你什么事?该忙忙你的去。”她没好气道。 他却不走,背着手在她身边晃荡。 “想上树摘,可是这宫后苑人来人往的,万一被人撞见,身子挨罚不说,嘴上还吃不着,多糟心呀。对不对?” 她被说中心思,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也不接茬。 “可是要走吧,肚子里的馋虫又实在叫的欢,谁让尚食局的食谱里没这道菜呢?” 她又剜了他一眼,扁起小嘴,气哼哼的不语。 “不如这样,我去给你放哨,但有人来,我就吹声口哨,你躲在树杈间不动,待人走了,再继续摘,如何呀?” “哼,信不着你。” “我懂,因为周贵妃是我姐姐嘛。”他丝毫不恼,举手立誓:“真武大帝在上,若我不好好给你放哨,藏有祸心,就教我五雷轰顶。” “发这么大的誓?”她这才正眼看了他,半信半疑道:“你干嘛要讨好我?” “冤家宜解不宜结嘛。”他微笑,“怪就怪我那姐姐脑子不太灵光,别的不说,就冲你和太子的交情,也该感谢感谢,哪能恩将仇报呢,对不对?” “嗯,这倒是句人话。” “你仔细回忆一下,自打我入宫以来,贵妃娘娘还针对过你们吗?” “这么一说,好像是没有......” “所以说冤家宜解不宜结嘛,我替那不晓事的姐姐给你赔个礼,以前多有冒犯,还望海涵。” 说着,周辰安认认真真给她作了个揖。 他心里很明白,如果去年他刚进宫就示好,她们必然不吃这一套,需得耐着性子先卖个好,让她们感受到己方的变化,才能在她们心里扒开一条缝隙,破解罩在双方之间的寒冰。 青萝果然被打动,只是终究戒心强,思索片刻,眼珠子一转,挑眉道: “那你发誓,若你不好好给我放哨,敢藏有祸心,棠棠九泉之下不得安宁,你姐姐也不得好死。” “你刚还说我发的誓大,怎么一转眼倒把我亲近的人都饶上了?” “你是个道士诶,万一你学了什么法术,五雷轰不死你呢?” “话虽如此,只是我姐姐跟你有恩怨也就罢了,棠棠却哪里得罪你了,还要捎带着她?” “你姐姐那为人,背不住你跟她关系也不好,若不捎带你心上人,我怎么放心?” “小小年纪,心眼真多。” 他嘴上虽如此说,却还是举起手来,郑重立誓: “真武大帝在上,若我周辰安不好好给元青萝放哨,敢藏有祸心,那棠棠九泉之下将不得安宁,我姐姐也不得好死。” 她总算放下心来,笑逐颜开:“你姐姐有你这样的弟弟,真是她的福气。” 两人当即分工合作,他负责放哨,她上树撸花,在默契的配合下,她如愿避开了行人,用前襟兜了一大包槐花下来。 “谢谢啦!” 她留下这句话,撒足便往坤宁宫奔去。 进了坤宁宫,直接拉着晶儿去了小厨房,惹得晶儿不解: “瞧你这兴奋劲儿,捡着元宝啦?” “蒸槐花吃!我都两年没吃过了!” 第175章 她一边说着,一边找了个盆出来,把兜住的那些槐花哗啦啦倒进里边。 “槐花还能吃?” “能!我们那儿一到春天就吃,可好吃了。” “那你会做?” “我见过别人做,特别简单,但我手笨,我来说,你来做。” 在青萝的指导下,晶儿先把槐花摘洗干净,控干水分,依次加了盐和面粉搅拌均匀,确保一粒粒白色小花瓣上,都裹上了面粉,再放进笼屉里,烧火来蒸。 趁着这功夫,又拿了个白底青花鸡心碗,放入醋、香油、蒜末,那时辣椒还未传进中国,便以黄芥末和微量的花椒粉提炼辣味,拌好了料汁,只等槐花出锅。 随着阵阵白雾自蒸屉涌出,槐花的清香飘溢开来,充盈着整间屋子,令人闻之心悦。 “香,真香。” 青萝搓着小手,舔舔嘴唇,不住地咽着口水。 约莫到了时间,她迫不及待地打开盖子,热腾腾的白雾扑面而来,香气扑鼻。 “嗯,久违了~” 她深嗅了一下,连筷子都等不及拿,也不惧烫,伸指拈了一瓣蒸好的槐花送入口中。 软糯的花瓣入口即化,植物的清甜夹杂着面香,一口下去,满嘴留香。 故乡的味道呵—— “就是这个味!” 瞧她这模样,晶儿也犯起了馋,拿起筷子夹了来尝,嚼过之后,连声夸赞: “不错,不错,想不到槐花还能这样吃。” 两人合力将笼屉端到长桌上,青萝先盛了两碟出来,浇上料汁,拌匀之后,软糯的槐花瓣添了一抹色泽,更加引发食欲。 一碟放到一旁:“这个,给绿竹带回去尝尝。” 另一碟递给晶儿:“这个,端给皇后娘娘尝尝。” 晶儿端往皇后寝殿,青萝实在按耐不住,不等她回来,盛了一碟,嫌筷子夹的少,直接拿起勺子舀,舀了一大口填进嘴里,浸润过料汁的熟花瓣,松软香甜之外,更是清新爽口,那滋味妙不可言。 她吃得急,有些花瓣粒儿落在衣襟上,也舍不得浪费,手指轻轻一抹,重新送进口中,再意犹未尽的砸吧砸吧,真真的绝不放过一个,定要让它尸骨无存。 吃完一碟,正准备再去盛时,晶儿回来了,轻声唤她: “青萝。” 她面现不好意思,嘿嘿一笑: “实在馋,先吃了些,给你留的有,快来吧。” “不是,万岁那边来人了,叫你去乾清宫一趟。” “啊?”青萝撅嘴,“我还没吃够呢。” “放心,我给你留着。” “唉,还吃了蒜汁,快给我找点牙粉来。” 青萝漱过口,急急忙忙去了乾清宫,原以为皇帝是为了绿竹,不想一开口,提的却是皇后: “你常去坤宁宫,皇后近来如何呀?” “回万岁,娘娘挺好的,待下人和善,我们都很喜欢她。” “后宫事务繁多,她身子不好,顾得过来吗?” “娘娘行动不便,六局一司就多往坤宁宫去,娘娘又细心周全,自然顾得过来。”青萝想了想,又补充道:“只有一样,娘娘当初寒气入体落下了腿疾,一到下雨天就会发作,不过一想到万岁的情分,娘娘的疼痛便缓解不少呢。” 钱皇后的腿疾是为他祈福落下的,她有心提及,便是望他顾念旧情。 “嗯,朕晓得了。”他点点头,轻轻摆了摆手:“去吧。” 青萝意外不已,赶紧谢了恩,一头雾水的出了暖阁,心中嘀咕: 他竟只字未提绿竹,真是好不寻常! 可他既是关心皇后,直接找贴身宫女晶儿来问话岂不更好?为何偏偏找自己这个尚寝局的呢? 何况也没问几句,就结束了。 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真是折腾人。 唉,可惜那刚出锅的蒸槐花了,这会儿回去,也该凉了。 她轻轻撅着嘴,踏出月华门时,忽听一侧有人咦了一声,扭头一看,是守门侍卫发出的。 再仔细一瞧,那侍卫还是个熟脸,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宫门处有过交集的旧人。 “高春风!”她声音清脆,喜笑颜开。 “元青萝。”他低声回应,腼腆地笑。 “你从宫外头调到这儿啦?” “嗯。” “对了,上次你帮我,我还没报答你呢。” 青萝从身上摸出荷包来,先是摸了一个银锭,想了想又放回,最后拈出一片金叶子,含笑递给他: “一点心意,就当请你喝酒啦。” 旁边另一侧的侍卫见了,笑着打趣:“嚯,金叶子,出手好大方呀。” “不用不用。”他赶紧摆手,“你快收起来吧。” “哎。”青萝执意往他手里送,“要不是你帮忙,我姐妹就该遭人毒手了,这么大的恩情,一点金叶子算什么?” “真不用。”他语气恳切,“咱们都是老乡,你不是说了么,老乡见老乡,有忙互相帮嘛,要什么谢礼?” 年轻侍卫目中的真诚触动了她的心扉,青萝不再坚持,收回金叶子,冲他竖起大拇指: “真仗义!”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过奖了。你为姐妹拼命奔走,不也是仗义之辈么?” “要不说咱们是老乡呢。”她嘻嘻笑道,讲到这里忽然心思一动,认真问道:“对了,你什么时候换值?” 第176章 “再有一刻钟,就该换下一班人来了。”他答。 “好,我尽快!” 话刚入耳,她便已撒丫子狂奔而去,他心下疑惑,冲着她的背影轻喊: “慢点,别摔着!” 青萝气喘吁吁的回到坤宁宫的小厨房,晶儿已给她盛好新的一碟,向她招呼: “别急,给你留着呢。” 她摇摇头,也来不及说话,快速地从柜子里翻出一个食盒来,把那碟蒸槐花放进里面,然后提着食盒又狂奔而去,看得晶儿一脸莫名其妙: “这脚底是踩了风火轮吗?” 西一长街。 周辰安从万安宫侧门走出,才转进长街,迎面一个火急火燎的人影便狂奔过来,与他撞了个满怀,食盒也砰一下掉落在地。 “哎哟喂!” 周辰安差点摔倒,站稳之后认出对方,揉着被撞的肩膀,颇为无语: “元青萝?你——” “对不住。” 晕晕乎乎的青萝揉着脑门,俯身去找掉落的食盒。 他长出了一口气,调整了下情绪: “无妨,无妨,咱们要化干戈为玉帛嘛。一点小事,不足挂怀。” 他努力保持着大度的姿态,还帮她拾起盒盖递了过去。 “还好,没洒出来。”青萝一脸庆幸,接过他手中盒盖,盖了上去。 “这是给万岁送的?”他好奇询问。 “不是。” 她提起食盒,又开足马力继续奔跑。 周辰安远远瞧着,只见她奔至月华门,忽地停下,双手将食盒递给一名侍卫,盈盈一笑: “蒸槐花,家乡的味道,给你尝一尝。” 第90章 春风 少女说起话时气喘吁吁,一张俏脸红扑扑的,晶莹的汗珠自额间溢出,滑过娇嫩白皙的肌肤,细小的绒毛在阳光下泛着莹润的光泽,整个小脸蛋宛如残留着晨露的红苹果,散发着蓬勃而清新的气息,满是春日的光辉,教人无端心醉。 年轻的侍卫看得呆了。 “快接着呀。”食盒又往前递了递,她喘着气:“我快拎不动了。” “噢。” 他回过神来,赶紧接过食盒,恰逢换值的两名侍卫过来,对他笑着打趣: “厉害呀,高春风,才刚调过来,就招了桃花。” “哪里是桃花,分明是桃树,人家可是尚寝,高春风,你以后可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呀。” “老乡,旧相识。”他红着脸答。 她倒是大大方方的,嘻嘻一笑,冲他摆了摆手: “回见。” 转过身来,迎着春风蹦蹦跳跳地离开。 他也随着同僚离去,却是一步三回头,目光在那小小身影上停留眷恋。 这一幕落入远处周辰安的眼中,若有所思。 青萝哼着小曲经过,瞅见他在那里出神,扬了扬下巴: “诶,想什么呢?” “没什么。” 他抬眸望向迎风招摇的枝头繁花,轻轻一笑: “春意盎然,正是春心萌动的好时节呀。” ***** 回去以后,笼屉里的蒸槐花只剩一小撮,青萝不过两三口就已吃完,连勺子都舔了个干净,才意犹未尽的把绿竹那碟给她捎了回去。 在绿竹吃的时候,分享了周辰安今日表现,最后道: “我瞧周辰安那话里话外,是要跟咱们握手言和,你说,贵妃那边是真转性了吗?” “能让她安分下来,还顺着万岁心意走,周辰安实不简单,万岁会越来越喜欢他的。” “说起万岁,他今日召我去。只问了几句皇后娘娘,半个字都没提你,你说他是不是对你死心了?” 绿竹思量片刻,淡淡一笑: “随他去吧。” “嗯,不管他了。” 青萝望着碟中的蒸槐花,舔了舔嘴唇,笑道: “明儿个我就去问皇后娘娘槐花好不好吃,只要她说好吃,就打着她的旗号再去摘一大堆来!” 然而不到明日,当天傍晚便传来新的旨意: 万岁疼惜皇后身体不便,将六宫管理之权尽数移交到周贵妃手上,另安排医官随侍左右,照料其身子,其他人若无要事,不许叨扰皇后。 这道旨意犹如平地一声惊雷,顿时令后宫局势扭转,风向大变。 当六宫众人意外不已议论纷纷之际,乾清宫中的帝王负手而立,遥遥望向高悬的明月,悠悠地问: “大家怎么说?” “不出万岁所料,六宫诸人都觉得您刚召见完元青萝,就撤了皇后娘娘的权,定是她说了不该说的话,才有此果。想来皇后娘娘以后也不会再信任她们,庇护她们了。”蒋安恭敬答道。 “嗯。”帝王对这个结果颇为满意,又问:“周贵妃那边呢?” “奴婢刚给周知院传完话,她就火急火燎的赶去钦安殿了。” “很好。”帝王颔首微笑,“辰安是个知分寸的,他知道该怎么做。” 钦安殿。 周贵妃听完亲弟弟的话,懵了好一会儿,才道: “什么意思?你说他不是想明白了,觉得我好才放权给我,是要我当个恶人,去欺负叶绿竹?” “正解。”他郁闷地点头,“你跟元青萝一样,都是他的棋子。你当他的刀,把叶绿竹往他身边赶。元青萝呢,替他顶包,卸了皇后的权,离间她们的关系,好让皇后以后少管她们,免得碍了你这边的事。唉,你和叶绿竹这仇呀,是结定了。” 第177章 “哈~敢情他是舍不得把姓钱的推前边,就让我来遭人恨,没良心的王——!”周贵妃虽忿忿不已,还是硬生生把后面的“八”字咽了回去。 “你既这么气,不如就别给他办了,大不了这六宫之权让出去,如何?”他提议。 “不行!”她立马回绝,“我好不容易风头盖过姓钱的,哪有到手的权势让出去的道理!” 亲弟弟随即朝她翻了个白眼,道:“那叶绿竹不是好相与的,你得罪她,小心她过后报复啊。” “我已经得罪过她一次了,多这一次,少这一次,仇都结下了,有分别吗?” “你可想好喽,万岁到底是向着她的,你一点儿都不怕?” “不怕,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我得罪的人多了去了。”周贵妃瞥了周辰安一眼,忽然又换了张笑脸,道:“再说了,这不有你吗?你给想想辙呗。” “打住!”周辰安一摆手,道:“我是修道之人,不会掺合你们这缺德事儿。” “行,我这就去告诉太子,说他亲舅舅放着我们娘俩不管,让他将来当了皇帝,一把火烧了龙虎山,看你还去哪儿修道?” “你当太子跟你一样不明事理?”周辰安一脸不在乎。 “对,我是不明事理,我打小就没读过书,以前咱家日子不好,我不光要帮着父母收拾猎物,还得拉扯你们几个弟弟,一天福没享过,就早早进了宫,要不是我在这步步是坑的后宫里拼到今天,哪有咱周家的富贵?你哪能从小就安生的读书,现在,倒嫌弃我不明事理来了——”周贵妃越说越伤心,眼泪也扑簌簌掉了下来。 周辰安沉吟片刻,缓声道:“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快说。”周贵妃眼泪一抹。 周辰安看着变脸迅速的姐姐,忍不住长叹一声,道: “既要替你夫君办这事儿,还得防着他们日后翻脸,需有三点谨记,其一,逼迫她的时候留点回旋余地;其二,想法让元青萝倒戈,砍掉她的臂膀;其三,找人盯紧她。只要抓住她的小辫子,就可以对她有所震慑,让她不敢对你轻举妄动。” “好,前两个交给你,我这就派人盯紧她。” 周贵妃不再久留,转身离去。 终于恢复一片清净。 他无精打采的往柱子上一靠,自嘲地笑: “想不到我堂堂修道之人,竟沦落到要帮人去图谋一个女子,这与那些混事的帮闲,媚上的宦官,有何区别?” 青萝的郁闷不比他少。 清晨,坤宁宫的大门一开,她便蹿了进去,直奔主殿,向钱皇后复述了一遍和皇帝的对话,解释: “娘娘,我同万岁讲的话就这些了,其他半句也没说,我也不知道万岁怎么就忽然下旨了,这、这弄得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真武大帝在上,我发誓,我要是骗你,在万岁那儿说你不好,我、我就立时五雷轰顶,不得好死!真的,你相信我。” 她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一腔委屈涌在心头,只觉百口莫辩。 “吾相信你。”钱皇后脸上仍挂着和煦的笑,“吾知道,你一直拿吾当你的月人姐姐,便是给你再多好处,你也不会害吾的。” 心中的委屈被人理解,青萝再也忍耐不住,眼泪簌簌而落,哽咽着点头: “嗯。” 钱皇后察觉到她的情绪,摸索着伸出手来,抚上她的脸颊,轻柔拂去她的泪珠。 “别多想,万岁只是心疼我的身子,没有其他意思,外间的话,吾不会理会,你也不要理会。” “嗯。” “只是可惜,小厨房的热菜,你这段时间怕是吃不上了。” “无妨,只要娘娘好好的,奴婢肚里的馋虫,不过小事而已。” “好孩子。”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医官便来提醒: “万岁有旨,若无要事,不要叨扰娘娘养病,元尚寝——” “是。”青萝会意,站起身来。 钱皇后落寞地抽回手来,待青萝转身之时,开口轻唤: “青萝。” “嗯?” “绿竹那边,你好生陪着。” “嗯!” “去吧。” 在她不舍的目光中,青萝缓缓离去。 虽说有了钱皇后的信任,青萝心里能踏实些,可平白背了恶名,还是郁郁了好几日,不住地猜测: “到底是谁背后捣的鬼?周贵妃?可她再次掌权以来,确实没找过咱们茬。淑妃?她跟我也没什么怨呀,再说也没见她得着什么好处,太子之争后,她老实得跟个鹌鹑似的,生怕周贵妃拿她做筏子,哪有空来祸害咱们?” “别想了。” 绿竹一边打理着花盆中新种的金银花,一边宽慰: “只要皇后娘娘没疑心你,其他人的看法,不必放在心上。” “也对。反正周辰安要握手言和,咱就还好好当咱的女官,等年纪一到,就求万岁放咱们出宫去!” 她开解完自己,重新绽放笑容,燃起斗志: “干活去!” 话音刚落,灵香扒拉着门框,冲她嘻嘻笑道: “元尚寝~” “什么事呀?” “有人托奴婢给您带个东西。” “谁?” “一个俊俏的小哥哥,也不知道是不是元尚寝的情哥哥~” 第178章 “嘿,小蹄子,我看你是皮痒了,竟拿我来消遣!” 青萝一个箭步蹿了出去,伸手到她腋下,来搔她的痒。 “哎呦哎呦。”灵香笑着躲避,举起一提花生糕给她看: “您瞧,真真的。” “花生糕?”青萝一怔,“河南的糕点呀。” “我今儿个去乾清宫送果,一个年轻侍卫忽然问我:你是尚寝局的吗?我瞧他长得俊朗白净,还以为他是瞧上我了,就点了点头,谁知道他下一句就说:太好了,劳你给你们尚寝带样东西。” “高春风?”青萝脱口而出。 “听其他人是这么叫他的,唉,搞了半天,是咱们元尚寝的桃花开了,真是白欢喜一场。”灵香笑嗔着将糕点塞她怀里。 青萝望着怀中的花生糕,琢磨着她的话: 送吃的、桃花......这不就是绿竹的故事么? 对上了! 她一把抓住灵香的手,兴奋地问:“他是不是喜欢我呀?” “嚯,你比他还心急呀。”灵香咂舌,“反正他提起你的时候,倒挺害羞的。” 青萝从她那里问不出答案,又转头问屋里的绿竹: “绿竹,你说他是喜欢我吗?” 绿竹微笑:“你去他跟前转悠转悠,看他主不主动,便知晓了。” “好嘞!” 青萝放下花生糕,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 西一长街。 刚出万安宫的周辰安又被她撞个满怀。 “元青萝,你故意的是吧,上次撞我这边肩膀还没好呢,这回又撞这边儿?”周辰安没好气道。 “咱们要化干戈为玉帛嘛,一点小事,不足挂怀哈。” 青萝拍拍他的肩膀,撒足又往乾清宫而去。 总算赶上了。 他刚好换值,正要与搭档一起离开。 她气喘吁吁的停在对面,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含期待的望着他。 他瞥见了她,眼底漫出一丝欣喜,微一踌躇,轻声问道: “花生糕,好吃吗?” 又对上了! 喜悦的花自心底悄然盛放。 “好吃!” 她重重点头,声音清脆而嘹亮。 “嗯。” 他亦展颜。 徐徐微风吹拂,掠过枝头繁花,送来甜蜜烂漫的气息。 青萝一路傻笑着往回走。 原来话本里的故事,也能落到她头上啊。 这副傻模样落入周辰安眼中,他扬了扬下巴: “诶,笑什么呢?” “没什么。” 她张开双臂,任由暖风入怀,嫣然一笑: “春风正好,桃花该开了。” 第91章 规则 “绿竹,他主动问我好吃吗,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嗯。” “哈哈,我也有人喜欢呀!就像你的小哥哥对你一样,是对人的喜欢,不是对摆件的喜欢哦。” 女孩迎着明媚的春光,双手捧着脸颊轻轻倚在窗台上,只是不知怎地,心里竟有股酸涩涌出。可她又觉这样的情境不该难过,便按下那股酸涩,弯起一双笑眼,自晶莹剔透的眸子里漫出欢喜,呲着一口小白牙: “真好呀。” 绿竹在旁瞧着,唇角也微微翘起,忽地眼神一动: “如果能嫁给一个侍卫,倒不失为出宫的好法子。” “能嫁吗?” 青萝的眼眸愈发亮了,立马坐到她身前,一连串地问: “怎么嫁?是找皇后娘娘指婚吗?可是皇后娘娘被撤权了,难不成要找万岁?唉,万岁那里不好说呀。” 绿竹思量片刻,道:“万岁是个重名声的,假如高春风能立个功劳,在万岁提出赏赐时,开口讨你为妻,他就不好回绝了。” “嗯,听起来是个稳妥的法子,高春风在乾清宫当差,离万岁那么近,准能找到立功的机会。” 青萝心里逐渐有了谱儿,一把揽住绿竹的肩膀,笑道: “等他立了功,让他把咱俩全讨了去,这样的话,咱们又可以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 “傻瓜。”绿竹轻点她的额头,“哪有主动把自己喜欢的人共享出去的道理?” 青萝不假思索道:“活命要紧嘛,哪还顾得了这些?再说你是我姐妹,我有什么东西是不能跟你分的?” 绿竹摇头轻叹:“他不是皇帝,你也不是臣子。既然动了真情,拿他当夫君,就趁早打消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心思,便是再好的姐妹,也会生出醋意,时间一长,这两人间的嫌隙就越来越重了。” “哦。”青萝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再者,要真在万岁那儿带上我,怕是会弄巧成拙,连你的事也给黄了,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 “那你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绿竹抬眸看了眼渐暗的天色,“今日是少保六十冥寿,先不和你说了,我得去备点东西。” 子时。 当大家在睡梦中时,绿竹提着包袱来到炼化塔下。 徐云中已在等候,两人如往常那般,拿出一叠纸折子,上面写着少保千古,然后点燃,一叠叠往里放。 通红的火光烧得正盛,前院忽然传来推门声。 “有人。” 绿竹和徐云中对了眼神,两人连忙起身,快步躲到塔后。 第179章 一阵嘈杂的脚步声涌进,灯笼的亮光四下照耀,一下下地晃在他们前边的墙壁上。 两人屏着呼吸,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只听一个宫女道: “娘娘,这纸钱还没烧完。” “人还没走,就在这儿,分头找吧。” 那人语气淡淡,一如既往的优雅从容。 宸妃! 绿竹认出了这个声音,眼看灯笼便要照到这边来,她踮起脚尖,在徐云中耳旁低声道: “你在这儿,不要动。” 话音一落,她转身走出墙角,迎向那些明晃晃的灯笼,对着光芒中心的人福了一福: “宸妃娘娘。” 宸妃缓步出了光圈,与她相对而立,微微耸了耸肩: “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夜来,就是为了抓你的小辫子。” 绿竹没有料到她如此直接,不由得一怔。 宸妃俯下身子,从纸钱堆里捡起那个少保千古的纸折子。 “深更半夜,没烧完的纸钱,少保千古,你又在这儿,已经够了。” “娘娘不能放过我吗?”绿竹问。 “你问的不对。”她轻笑着摇头,“你应该问,贵妃娘娘肯不肯放过你?” “可是贵妃娘娘不在这儿,你在这儿,只要你不说,她哪里能知道?” “关键不在于她知不知道。” 宸妃目中划过一丝无奈,长长一叹,道: “抓你的小辫,是贵妃娘娘派给我的差事,只要我抓不到,往后的日子就好过不了。你明白的,大明朝的将来,掌握在贵妃手上。我也是为了孩子,望你体谅。” 绿竹沉默。 宸妃又是一叹,语重心长: “唉,原以为你也是个耳聪目明的,谁知被盯上了都不知道,还在这当口出来祭祀少保,就认个栽吧。其实这事也不难,万岁明摆着想要你,大不了我替你去传个话服个软,有他庇护,贵妃哪敢动你?如此一来,我能过关,你也能过关,咱们还能在一处做个姐妹。” 扑通—— 绿竹双膝跪地,抬起一双朦胧泪眼,恳声道: “娘娘,您也是饱读诗书之人,绿竹有些话,这后宫里的娘娘们,多数是听不进去的,也就能和您说上几句。” 宸妃闻言,向左右吩咐:“都退下。” “是。” 一众宫人留下灯笼,默默退到前院,只留她们二人在那里。 宸妃温声道:“你说吧。” “有道是落其实者思其树,饮其流者怀其源。少保当初保下了全京师百姓的性命,其中有我,也有你,看在这救命之恩的份上,您高抬贵手,好不好?” 谁料宸妃听了,又是轻笑着摇摇头: “你呀,还是认死理,跟以前的我一样,这不就栽了跟头么?真以为讲讲仁义道德,就能解决一切?” 绿竹僵在那里,一脸难以置信: “难道你的眼里,也只有后宫争斗,对这样一个国士,一样的不在乎,没有半分感恩之心吗?” “傻姑娘。” 宸妃微微俯下身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平静的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凉意: “感恩与否,在乎与否,全在万岁。万岁说他是功臣,他就是功臣,万岁说他是罪人,那他就是罪人。至于我们,不过是依附在大树上的枝叶,只要它迎风一抖,就只有落地枯萎的份。你觉得——我们有资格去感恩、去在乎吗?” “依你所言,所有的仁义道德就该抛在一边,做一具无情的行尸走肉,麻木不仁吗?” “世道就是这么残酷。对于高高在上,掌握生杀大权的人来说,仁义道德只是他们制定的规则,好用来约束世人,让世人按照他们的规则乖乖地活。可他们自己呢,却游荡在这规则之外,无法无天,随心所欲。不信你看,那些为了权力杀兄弑父的帝王,哪一个受到律条的处罚了?既是如此,又何必对仁义道德那么执着呢?不过是个说辞罢了,到了君主面前,哪用得着它?反正不论是和风细雨的奖赏,还是雷霆万钧的处罚,到最后,都得说一句:谢主隆恩。” 绿竹被狠狠冲击着,怔在当场,消化着她的话,良久,才道: “那些人就白死了吗?” “不服,对不对?想为他们喊冤,想为他们报仇,对不对?我能体谅你的心情,可是你再不服也没用,得有这个资格才行呀。” “资格......”她垂下眼帘,喃喃地念。 “想拥有这个资格,只有两条路。”宸妃直起身来。 “哪两条路?”她立即抬头。 宸妃袅娜而立,眉目淡淡,清冷的月光为她披上一层朦胧光晕,整个人如梦似幻,真假难辨,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 “要么你是制定规则的人,要么你是依附规则的人。武则天,多少年才出一个呀,天时、地利、人和,但少一样,她都称不了帝。大明朝防外戚防女人,我是看明白啦,这武则天是做不了的,就只能依附规则而活了。你瞧,我不就向贵妃低头了么?” 绿竹缓缓闭上眼睛,泪珠如雨落下。 “我懂了。” ***** 绿竹一晚未归。 青萝等不到她,半夜去炼化塔寻了一圈,却找不见她半分人影,回去之后睡得也不踏实,就这么惴惴不安的等了一夜,天一亮就到尚寝局的大门口守着,卯时将过,接近辰时那会儿,终于看到她的身影。 第180章 寂静空旷的宫道上,她失魂落魄的走来。 “发生什么事了?”青萝立马上前扶住她。 她也不答话,双目虚空,回到屋里一头倒在床上,整张脸埋进枕头里,轻声道: “我想睡会儿。” “好。” 青萝不再多问,给她盖上被子,轻轻掩上房门,转过身来时,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钦安殿那边,则是另一番景象。 周贵妃喜不自胜:“可算抓到叶绿竹的小辫子了!” “这么快?”周辰安意外,“我倒小看了你。” “是宸妃得力,她昨夜私自祭拜于少保,被捉了个现形。” 周辰安皱眉:“这算什么小辫子?” “在你那儿不算,在万岁那儿算,反正她已臣服于我,愿意为我所用。” “祭拜恩人,天经地义。抓这种小辫子,实在难服人心,我是怕——” “这个你就别多想了。”周贵妃不耐烦地打断,“她外婆那边如何了?什么时候给她放消息?” “都交代好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神色怏怏,转身进了大殿。 “这种缺德事,有损修行,我就不出面了。” 黄昏,绿竹才从床上昏昏沉沉的坐起,一直守在门外的青萝赶紧捧了汤碗进去。 “给你留的汤,喝一点吧。” “嗯。” 绿竹接过,低首一口口喝的时候,灵香急急忙忙奔了进来: “叶司苑,有个酒醋面局的掌司,先前依万岁旨意,负责定期给你外婆送些酒醋面豆等物,刚才专门过来,要我给你传句话。” “什么话?”绿竹神色一紧。 “他说你外婆忽然得了急病,宫外头的大夫医术不行,看了半天,也没瞧出个什么,老人家到现在还昏迷着,嘴里一直念叨你的名字呢。” 啪—— 手中的汤碗摔碎在地。 绿竹着急麻慌地下床,也来不及梳洗,火急火燎赶到了万安宫,跪到周贵妃面前,哀求道: “求贵妃娘娘开恩,派个宫里的医官,给奴婢外婆看看病吧。” 周贵妃抚额,无奈叹气: “不是我不愿帮你,奈何你不是万岁的妃子,只是一个小小女官,若准了你,不合规矩呀。你想啊,要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但有哪个女官的家人病了,都来求我,这医官哪能派得过来呀?六局一司,我又该如何管理呢?” 绿竹面如死灰。 周贵妃想想,觉得面上实在过不去,又道: “这样,我贴补你些银钱,想来重金之下,总能找到名医。” “不必了,多谢娘娘。” 绿竹恍恍惚惚起身,恍恍惚惚走出万安宫,一踏出宫门口,候在那里的青萝便上前询问: “怎么样?她准你没有?” “你回尚寝局吧。” “那你呢?” “我去乾清宫。” 望着她恍恍惚惚离去的背影,青萝一颗心沉了下去。 第92章 封妃 乾清宫。 朱祁镇终于等来了那个期盼已久的身影。 她立在檐下,发丝微乱面容疲惫,可是明月清风之下,不施粉黛的素颜,残留的泪光,另有一种凄迷破碎的美,令人心动难抑。 他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做出讶异的神色,温声询问: “绿竹,你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吗?” 那双暗淡无光的剪水瞳仁凝视着他,细柔的语气里竟流出一抹视死如归的意味: “万岁曾言,如果奴婢哪天想通了,可以随时来找你,还做数吗?” “当然。” 他回答得迫不及待,甚至声音有些发颤。 她缓缓跪下,垂下眉眼,泣声道: “只要万岁能护佑外婆周全,给一方避雨之地,奴婢愿许以此身,侍奉左右。” “快快起来。” 他连忙伸手扶她,终于得偿所愿,一颗心激动的跳个不停,千言万语涌在喉头,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话好。 好在蒋安在侧,及时开口:“叶司苑别急着哭,外婆究竟怎么了?有万岁在这儿,天大的事也给你办了去。” “对,你尽管说来,我一定给你解决。” 他温柔的给她擦去眼泪,做出全然不知的模样。 毕竟,样子还是要装装的。 绿竹抽抽噎噎:“外婆病重,外面的庸医瞧不出病因,奴婢想求贵妃娘娘派个宫里的医官过去,可是贵妃娘娘说,奴婢不是妃嫔,这不合规矩。” “哦~” 他发誓,这是周贵妃最合他心意的一次。 “蒋安。” “奴婢在。” “去,带着宫里最好的医官,给绿竹的外婆治病,这事你亲自办,办不好的话,就提头来见朕。” “是。” 蒋安领命,刚走两步,忽地想起一事,又回过身来,一脸为难道: “万岁,有道是师出有名,奴婢去调医官的时候,叶司苑这身份该怎么说呀?” 好家伙,果然贴心! 倒免得自己待会儿不好主动开口。 朱祁镇暗暗给他一个嘉奖的眼神,清了清嗓子,道: “传朕的旨意,司苑叶绿竹,柔嘉淑顺,风姿雅悦,聪慧贤德,才貌无双,着即封为贤妃,赐住长乐宫。” 第181章 “是。” 蒋安退下。 “瞧你,一脸憔悴,声音也虚弱得紧,都没来得及吃东西吧。”朱祁镇温柔的搂住绿竹的肩膀,迈步向殿内走去,“先来用个晚膳。” 满桌的山珍海味,他亲自为她盛汤夹菜,放在她面前,温声道: “来,吃点东西。” “嗯。”她心不在焉,连筷子也不拿。 他见状,也不催促,仍是好声哄她:“心放到肚子里去,你外婆会没事的。” 她蓦地看向他,灰暗的眸子总算泛起一点光彩: “她真的会没事吗?” “当然,她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平安度过。” 他不相信周贵妃,但他相信周辰安的分寸。 不论传给她的话有多严重,都不可能真要她外婆半条命。 他拿起桌上的筷子,温柔地放她手心中,柔声道: “只要你好好保重身体,待你外婆病好了,我就派人接她进宫与你相见,如何?” “嗯。” 她点点头,终于低头吃起东西。 他也不吃,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只是看着,就满心欢喜。 用过膳,摆驾长乐宫。 宫女们伺候绿竹沐浴更衣,为她梳发上妆,最后把她带到他面前。 皎皎明月,谁与争辉? 没有什么再能遮住她的美。 他盯着看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含笑道: “这座宫殿,我一直为你留着,里面的摆设,全是想象着你的喜好来布置的,来看看,喜不喜欢?” 他搂着她环顾了一圈,殿内的一应摆设皆是淡雅精致的风格,甚至卧室的墙上,还挂了一幅潇湘竹石图。 “万岁有心了。”她低首。 “你喜欢就好。” 他情不自禁的抚上她的肩。 宫女们早已识趣的退至外间,空气一片安静,紫铜香炉里焚着乌沉香,淡淡的香气飘溢四散,清冽中带有一丝魅惑。 他的手缓缓向上,滑过她的颈,依次抚上她的下巴、她的唇、她的鼻、她的眼、她的眉...... 如此真切的触感,让他确信这不是梦境。 她终于成了他的。 “绿竹......”他低喃她的名字。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而后复又睁开双目,纤纤玉手摸上他的衣领,轻轻去解他的扣子。 姿态柔顺,面容平静。 与平日里办差无异。 于她,也的确如此。 这不过是个交易。 他微微怔住。 当第一个扣子解开,纤手下滑到第二个扣子时,他的掌心覆了上来,按住她的手腕。 “不急,你心有所牵,今晚,先好好歇息吧。” 换她怔住。 他笑了一下,温声道:“我过后再来看你。” 言罢,他转身离去。 踏出殿门时,夜空中高悬的月儿落入眼帘,他的唇边忍不住漾起笑意。 明月,终究入了怀。 绿竹被封的消息传遍六宫,彼时万安宫里,周贵妃正与宸妃、黎莎、尹美淑品茶闲话,得知朱祁镇竟然没有留宿,惊讶无比: “万岁走了?难不成折腾半天,他才发现,这叶绿竹不合他的意?” 宸妃优雅低首,轻笑一声:“怕就是太合万岁的意了,他才没有留宿。” 黎莎、尹美淑面露不解,周贵妃问: “怎讲?” 宸妃微微一笑:“只有过分在意,才会小心翼翼。” 三人琢磨起她的话,黎莎最先想通,道:“宸妃娘娘的意思是,万岁之所以走,是怕留下,会惹她不开心?” 宸妃颔首。 “有道理。”尹美淑道,“她外婆生着病,哪有心思侍寝?只是放到咱们身上,万岁哪里理会?让你躺直就躺直,让你躺横就得躺横,没心思也得有心思,她就不同了,听说用晚膳的时候,都是万岁亲自给盛汤呢。” “哈,亲自盛?”周贵妃气得翻了个白眼,“我陪他熬了这么多年,都没这恩遇,这狐媚子!” 一旁宫女连忙给她端上茶水,低声提醒: “娘娘,周知院交待过,您要少说话,喝点茶消消火吧。” 周贵妃哼了一声,接过茶杯一口饮尽。 黎莎则是一脸气馁:“人比人气死人,我俩来了这么长时间,也只是才人和婕妤,她连侍寝都没呢,就直接封妃了,还是贤妃,万岁也太偏心了。” “他哪儿是偏心,他是没心!”周贵妃没好气道,“越拿真心待他,他越不当回事,反倒对他冷着一张脸爱答不理的,好家伙,他就来劲了,巴巴的去贴人家。哼,贱骨头。” 宫女连忙又倒了杯奉上:“娘娘,喝茶,喝茶。” “唉。”尹美淑叹气,“早知道刚来那会儿,我就该冷着万岁,说不准也能混个嫔位了。” “是呢。”黎莎亦是后悔不已,“也不知从今天开始冷他,还有没有机会?” 宸妃笑道:“你俩呀,千万别傻。这可不只是冷着的事,要知道她是救了万岁的人,而且还是在万岁跌入泥地里时救的,单是这一点,宫里的女人,有几个能比?” 尹美淑点点头,黎莎想了想道:“万岁常把皇后娘娘的好挂嘴边,是不是只有皇后娘娘能比了?” 此话一出,周贵妃便斜眼过来,尹美淑较为心细,连忙轻轻拉了下黎莎袖子,补充道: 第182章 “还有贵妃娘娘,她和皇后娘娘一样,都是陪着万岁共患难的人。” 黎莎意识到失言,赶紧找补:“对,皇后娘娘的好,万岁只是挂嘴边,贵妃娘娘的好,万岁却是放心里,否则怎会把掌管六宫之权交与贵妃娘娘呢?足见万岁的信任有多深。” 她不知内情,原是为讨好周贵妃,岂料更刺中对方痛处,周贵妃气的柳眉倒竖,好在这次宫女眼疾手快,在周贵妃张口之前,已将茶杯送至唇边: “娘娘,周知院说这茶好,您多喝点。” 嘭!周贵妃猛的一拍桌子:“都给我灌饱了,还喝?干脆把我扔茶碗里淹死算了。” 宫女吓的哆哆嗦嗦僵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 宸妃嘲弄地笑了下: “说句不中听的大实话:男人呀,嘴上说的再好,身体却实诚得紧。不信你看,自打从瓦剌回来后,他临幸过几次皇后娘娘?” “嗯,这倒是。” 周贵妃瞬间舒畅许多,接过宫女手中的茶,语气中透着一丝得意: “在南宫,我和他还生了孩子呢。” 宸妃道:“可见恩情固然重要,才貌也重要,那叶绿竹不仅两点全占,还偏偏多了个品性,万岁怎能不对她又敬又怜,一心征服呢?” 黎莎和尹美淑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宸妃又笑道:“咱们要学她,怕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万岁的心没得着,反连现有的也丢了。” “也是。”黎莎更气馁了,“还是老老实实的,免得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对。”尹美淑再次叹气,“咱们就守着现成的吧,好歹图个安稳。” 当尚寝局得知绿竹封妃的消息时,又是另一番景象。 灵香惊叹:“贤妃诶,好大的面,绿竹也太厉害了,看看以后谁还敢惹咱们尚寝局!元尚寝,要不要摆个宴庆祝下?” 青萝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闷闷道: “庆祝什么?站的越高摔的就越狠,你当进那瓦罐里当蛐蛐跟人家斗,是什么好事呀?” 灵香听得一头雾水,但瞧出她情绪低沉,为免引起她的反感,便不再多言,默不作声的退了出去。 青萝烦乱不已,在房内来回踱步,无心安睡,最后来到院中,面向夜空中的明月跪下,虔诚许愿: “诸天神佛,各路神仙,保佑绿竹早日怀上孩子,避开殉葬。在她怀上孩子之前,当今万岁可千万别被篡了位。” 许完了愿,她又思忖: 以后得多和太子走动走动,虽说周贵妃会是未来的太后,但太子却是未来的皇帝呀,只要和他打好关系,将来便是周贵妃想学张太后假公济私,也能向他讨个人情,保绿竹一命。 第二日,在拜见钱皇后和周贵妃之前,绿竹先去了孙太后所在的清宁宫。 此时的太后已非彼时的太后。 笼在头顶的阴云已除,神色间尽是悠然自在。 她悠悠地呷了口茶,淡淡道:“叶姑娘果然非同凡响,还未侍寝,便已封做贤妃,六宫真是无人可比呀。” 绿竹跪于地上,深深拜倒: “绿竹自知福薄,担不起万岁的恩泽。奈何这次外婆病重,实无良策,情急之下,方有此一举。外婆是绿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绿竹此生不敢奢望其他,只望她能安稳度过余生,便已心满意足。若太后能护佑外婆平安,绿竹愿削发为尼,遁入空门,远离紫禁城的种种,日日夜夜为您和万岁诵经祈福,绝无怨言。” 第93章 盛宠 青花陶瓷盏放回紫檀小桌上,手中轻轻捻起佛珠,太后笑了一下: “削什么发?当什么尼?老身又没怪你,这男人心里犯起馋来,谁能挡得住?眼看这肉好不容易到嘴边了,真让你遁入空门,岂不伤了我们娘俩儿的情分?” 额头抵地的绿竹暗暗松了口气,只听上方的太后继续道: “诵经祈福就不必了,这种事,有的是人去做,哪能让你大材小用?想让老身安心么,倒也不难,只看你愿不愿。” 绿竹抬起头来,道:“太后但讲无妨。” 太后瞥了眼一侧的李嬷嬷,李嬷嬷会意,端着托盘到了绿竹面前。 托盘中放着一个青花碗,碗里的汤水褐亮微浊,冒着轻微的热气,溢出浓浓的药香。 太后悠然的声音传至耳边: “喝了它,就许你留在皇帝身边。” ***** 清宁宫之后,是万安宫。 一众妃嫔早已候在那里,有的出于好奇,有的出于嫉妒,有的出于讨好,大家嘴上说着恭喜的话,她也礼节性的一一回应,看似热热闹闹,心里的滋味,却只有自己知道。 最后,她来到坤宁宫。 钱皇后一句恭喜的话都没说,默然良久,只道: “愿上天保佑,莫牵连到你外婆。” 绿竹登时红了眼眶:“谢娘娘。” 自坤宁宫出来,已近午时,热辣辣的阳光晃得有些睁不开眼,青萝立在墙根的阴凉地里,安静的等着她。 两人打了照面,相顾无言。 寂静的长街,被晒下的阳光一分为二,一半顺着墙根延出长长的阴影,一半暴露在太阳地下亮堂堂一片。 两人一明一暗,恍如分处不同世界。 青萝缓缓自阴凉地里走出,主动来到她面前,想出声安慰她,又觉再多话语都是苍白,千言万语在喉头转了一圈,化为一句: 第183章 “好在他喜欢你,总能生个孩子,有了孩子就不怕了。” 绿竹顿了片刻,轻轻嗯了声,一步步迈入阴影里。 青萝方才在阴凉地里待旧了,这会子有些冷,便待在太阳下,与她一明一暗,一暖一凉,并肩一起回往长乐宫。 贴身宫女率人从尚寝局打包了她所有用品,一一搬到长乐宫,就连新种的那盆金银花,也按照她的指示,放到了后院的墙角。 用过午膳,外婆被接进宫来,老人家精神矍铄容光焕发,上台阶的时候都不需要宫女来搀。 看得青萝一愣一愣:“这不像生病呀?” 蒋安笑着解释:“奴婢带人赶了过去,才知道原来是一场误会。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道士,向老人家传授了道家睡功,叫什么心息相依法,睡觉的时候也能修炼,说只要按照他教的方法炼,一觉醒来百骸舒适,妙处难以形容。” “睡觉的时候也能修炼?我真是长了见识了。”青萝感叹。 外婆笑呵呵道:“管用,可管用了。我这每回醒来,身子都舒服得紧。” “既然舒服得紧,怎会昏迷不醒呢?”青萝不解。 蒋安道:“因为那道士说,修炼这个,绝对不能分心。老人家实诚呀,觉得管用,就晚上白天的都修炼,外面的大夫来了,也不应声,刚好让宫里去的内侍碰上,就闹出了大误会。我带着医官赶过去的时候,老人家刚好醒来,医官一把脉,嚯,身体硬朗着呢。” “都怪那道士,话也不说清楚,让人白白的——”说到这里,青萝猛地停住,当着蒋安的面,她不敢说绿竹白去了乾清宫,只得改口道:“白白的担心了一场。” 绿竹听完,泪珠滚滚而落,拉住外婆的手,哽咽道: “吓死我了,我真怕,真怕连累了你。” “别担心,外婆好着呢。” 老人家慈爱地拍拍她的手,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绿竹笑中带泪,点了点头,扶她进殿入座,向她介绍青萝: “外婆,这是青萝,我在宫中的结拜姐妹。” “好,好呀。”老人家欣慰不已,声音哽咽:“你在宫里总算不孤单,外婆也放心了,你爹娘也会放心的。” 青萝怕她们继续伤感下去,连忙岔开话题: “外婆,你喜不喜欢听书呀?我说段书给你听,如何?” “好,好呀。”老人家含笑点头。 青萝动用起她那张三寸不烂之舌,逗得老人家忍俊不禁,长乐宫内立时变得快活起来,欢声笑语不断。 到得晚间,蒋安带了一水的赏赐过来,望着那些个大箱子,绿竹道: “万岁能许我与外婆相见,便是最好的赏赐,这些就免了吧。” 蒋安笑道:“万岁知道娘娘的性子,对那些珠宝华服向来不放在心上。所以这些呀,不是赏您的,是赐给娘娘的外婆,除了这些呢,还有一座京师宅邸,就在紫禁城的边上,以便娘娘随时接外婆入宫相见。” “万岁有心了。”绿竹踌躇了下,道:“今晚他——” 蒋安笑着接话:“万岁说了,娘娘与外婆久未相见,这两日他都会宿在乾清宫,不来叨扰您与亲人团聚。” “万岁体贴,乃绿竹之福。” 两日后,送走了外婆,绿竹遣了宫女去往乾清宫,将一壶酸梅汤递与蒋安: “万岁政务辛劳,贤妃娘娘特意做了酸梅汤,差奴婢送来,给万岁喝了,好益气安神。” 当晚,不出六宫所料,长乐宫的灯笼被取下,龙辇停于门口。 至尊无上的帝王仿佛回到青春年少,轻快的步履透着期待,飘动的衣袂荡着欢喜,廊下的人亭亭玉立,着一袭玉色斜襟长衫,如夜风中的青竹,摇曳生姿,清雅动人。 “绿竹。”他含笑轻唤。 “万岁。”她低眉敛目。 心神荡漾间,他搂住她柳枝般的细腰,一把打横抱起,径入寝殿。 宫女们推门的推门,掀帘的掀帘,然后一一退出。 水晶珠帘在身后晃动不停,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宛如他迫切的心情。 当她被放倒在月亮门架子床上时,吱呀——殿门随之关上。 晓月当帘,清辉洒在青翠的秀竹上,于红墙映出婆娑疏影。 风拂竹动,影随风摆,摇曳出婀娜的风情来。 君王云台会神女,圆梦巫山掀云雨。 他发誓,这是他最温柔最耐心的一次。 盛宠十日,六宫侧目。 钦安殿,青萝给月人的牌位上香,像往常那样唠嗑: “月人姐姐,绿竹还是当了妃子,唉,你说这些当皇帝的,有多少女人都不够,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真是贪得无厌!不过万岁宠幸绿竹这么勤,你说,她是不是像你一样,也很快就怀上孩子了?” 她想了一会儿,自顾自的点点头: “肯定的!万岁已经有那么多孩子,说明他没毛病,太后又是他亲娘,没道理搞幺蛾子。” 这样想着,她放下心来,忽地又一叹: “唉,月人姐姐,你在天有灵,保佑我早日嫁给高春风吧,我现在连做梦,都穿着大红嫁衣呢。” “扑哧——” 神像后传来一声轻笑。 “谁?” 青萝立刻起身。 “你这恨嫁的心,还真是急不可耐呀。” 第184章 周辰安自神像后转出身来。 “你这道士好没礼,偷听人讲话。”青萝没好气道。 “这是我的地盘,用得着偷听?”周辰安理所当然。 “谁没事会躲在神像后,不是偷听是什么?” “大道存于世间万物之中,庄周梦蝶是悟道,我于神像后静思也是悟道,反倒是你的话打乱了我的思绪,我还没说你扰我清修呢?” “就你还悟道,我看你会的,净是些邪魔外道!” “道法自然,你要以修道之心看我,那我便是光明正道,你要以着道之心看我,那我便是邪魔外道。” “巧舌如簧!”青萝仍旧不服,“我看人家道士都是谦和有礼,自称贫道,就你一口一个我,半点没有修道的样子!” 周辰安也不恼火,抱臂走到殿门前,斜倚着门框上,微微笑道: “梦溪笔谈记载了一个故事:有个姓许的道士,言谈出众,不管对什么人说话,都自称我,完全不把公卿贵族放在眼里,反而得到了当朝丞相的注意和尊重,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为什么?” 青萝成功被钩住,心道:这次钩子放得还不错。 “因为他无求于人,自不必向权势屈服。丞相懂得这个道理,所以敬重他,也正因为丞相有这个境界,才能成为丞相。” “哦~”青萝恍然,“所以万岁也不介怀,还对你多有礼待,因为他也懂得这个道理。” “孺子可教。”周辰安颔首。 “谁用你教?”青萝白他一眼,忽又冲着他轻挑眉梢:“牛皮吹的山响,其实还不是媚上,你当那太平有象的把戏,别人都看不穿么?” “雕虫小技,原本也没打算能瞒过所有人。” 青萝虽揭穿了他,他却没有丝毫不安,只是微微一笑: “我可是有真本事的,也不全是唬人的把戏。” “哟,还真本事?”青萝全然不信,“你是会炼丹,还是会捉鬼呀?” “不求长生,无需黄白之术,一身正气,自然百鬼不侵,那些微末小术,我是不做的。” “那你会什么?” “我会画符,尤其擅画桃花符,要不要给你画上两张,好让你那侍卫小哥哥,快点儿娶你?” 青萝脸上一红,狠狠白了他一眼。 周辰安哈哈一笑。 她气哼哼的快步离开,往外走时,迎面瞧见周贵妃的坐轿停在钦安殿门口,也不着急下来,只微微托着腮若有所思。 “见过贵妃娘娘。”青萝依例行礼。 周贵妃的目光锁在青萝脸上,问: “跟周知院聊什么呢?” “没什么,几句闲话。” “来,你转个圈给我看看。” 青萝不明其意,但碍于她是贵妃,还是依言照做,转了个圈给她看。 只见周贵妃上下打量片刻,点了点头,冲她勾勾手指: “靠近点,伸出舌头给我瞧瞧。” 青萝心里犯嘀咕,伸出舌头,周贵妃仔细看了会儿,又点了点头: “可以,去吧。” 青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头雾水的回往尚寝局。 周贵妃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也不知在思量什么,频频点头,直到她的身形隐去,才下了轿,进了钦安殿,径直来到周辰安面前: “我瞧你刚才和元青萝聊得挺开心嘛。” “打几句嘴仗,逗逗闷子。”周辰安漫不经心道。 早有小道士搬来了圈椅,两人各自坐下,又有小道士端来托盘,向他们依次奉茶。 周贵妃喝了一口,道:“我刚刚想到了一个笼络元青萝绝妙的法子。” 茶盏本已送到唇边,周辰安忍不住抬起眼皮,瞟她一眼: “嚯,绝妙的法子?敢情您这脑袋是开光了?” “你这臭小子,嘴巴能不能好了?”周贵妃伸掌就去呼他脑袋。 “好,好。”周辰安躲开,“快,说来听听,让我长长见识。” 周贵妃往前凑了凑,一脸正经,无比认真道: “你娶了她,让她成为咱家的人,自然就和咱们一条心啦!” 第94章 拉郎 “噗——” 周辰安一口茶喷了出来,呛到喉咙,俯首咳个不停。 亲姐姐一边给他拍着背,一边有模有样地规划起来: “我瞧她长得也算标致,看舌头气血不错,再看身形,也是个好生养的,适合娶进门。难为你和她也说得来,赶明儿我就求万岁赐婚,快点把这事办了,宫外置个宅子,反正太子之位已稳,我又大权在握,这宫里的事,没啥需要你费心的了。你呀,就好好待在宅子里,过你的小日子,专心给咱们老周家续香火——” 他越听越离谱,抬手打断她的话: “这要后边又有新对手出现,你是不是让我继续娶呀?” 亲姐姐一拍手,眉开眼笑:“要不说你聪明呢!就你这模样,这家世,只要一出马,她们铁定追着抢着来,莫说是妾,只怕当个通房丫头都心甘情愿!哎呀呀,不仅成功策反了对手,还能替咱们老周家开枝散叶,你说,我这美男计,一举两得,是不是绝妙?” 周辰安抚额,叹道:“敢情我进这紫禁城,不仅要替你费脑子,还得替你卖身子呐。” 亲姐姐啧了一声,嗔道:“什么卖身子?说得真难听,开枝散叶开枝散叶,懂吗?你不给老周家留个后,咱九泉之下的爹娘怎能安息?” 第185章 他不想说话,一点也不想理她。 亲姐姐却并不打算放过他,还在自顾自的讲着: “就这么定了,明儿个我就找万岁,给你求个官职,弄个正经差事做。这身道袍,早看它不顺眼了,麻溜的换了去。” 他兀自揉着眉心,长呼了一口气,等她说完,轻轻抬起头来,看着她道: “不劳烦你了,明儿个我自己找万岁,脱了这身道袍。” “好好。” 周贵妃喜不自胜,正要夸赞,只见他也是一脸正经,神情无比认真: “然后断了这红尘根,托他在司礼监给我安排个差事,一了百了。” “......” 亲姐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话中之意,气得抬起巴掌便往他脑袋上呼,嘴里骂骂咧咧: “臭小子,养你这么大,是为让你做宦官的吗?出息!我瞧你是不把咱爹从地底下气活,你是不罢休呀!” 他淡定的拨了拨被她呼乱的头发,平静的面容里透着自暴自弃: “你说我现在干的事,和宦官有什么区别?何必非要披着这层皮,多此一举呢?” “这媚上的何止宦官?满朝官员也多了去了,偏偏就你爱多想!” “是,真要说来,我还不如司礼监的人呢。他们还能代上批红,干点正事。我呢,窝在后宫陪你们一帮女人耍,不是故弄玄虚搞点祥瑞,就是想法把女人逼到他床上去,现在又得亲自卖身笼络别人——” 他身子向后一仰,迷茫地望着天空: “我算什么呀?好歹师父对我有教养之恩,不如脱了这身皮,免得污了龙虎山的名声,也算对得起他老人家。” 周贵妃见他这模样不似玩笑,心下登时怕了,转而又祭出老一套,诉起了苦: “咱娘生下你没多久,人就去了。咱爹也没再娶,家里就我一个女人,我又大你十岁,便担起了照顾你的责任,喂你吃喂你喝,连尿都是我把的,看着你学会了爬,看着你学会走路,看着你学会说话。后来我被万岁瞧上,进宫受了宠,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接进京城,找先生教你读书识字,看你喜欢人家姑娘,就立马给你定下亲事,真是处处操心。说是我弟弟,其实快赶上我儿子了,不,我对儿子都没对你上心,他们从小就有奶娘照顾,何曾需要我亲自把尿?棠棠夫君一被牵累,我就赶紧向万岁求情,总算只是贬官,没有流放。要不是怕你难过,就她爹那德行,我多余开这个口!” 她说着说着,委屈的抹起泪来: “可是你呢?不过是想给你指门亲事,你就威胁我要去当宦官,对得起我么你?” 每每她使出这一招,他就只能投降认输。 年轻道士长长一叹,坐起了身子,俊美的面容无奈又无助: “若非为了回报你的养育之恩,我也不会留在宫里替你筹谋这许多。只是我也看明白了,这紫禁城呀,就是张网,一旦踏足,就身不由己。一开始咱们说好了,只要替你保住太子之位,助他顺利登基,我就可功成身退。可是呢?要保你,就免不了牵扯万岁,还得替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现下倒好,我还要替你去引诱那些姑娘家,真是一步污,步步污,再往后走下去,真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 “哪有你说得这么严重?”她嘟囔着,但还是服了软,“这样吧,我退一步,不用个个都娶,你就娶这一个,好歹留个后嘛。” 周辰安心知讲理是讲不通的,便道: “人家心里有主了,你可死心吧。” “谁?”亲姐姐立刻炸毛,“这满宫望去,谁能强过你?” 他又抚额:“你是我亲姐,咱们之间有亲情,你自然看我哪里都好。可人家也有人家的感情,有道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你管人家心里的人是谁呢,反正在人家眼里顶好顶好的就对了。” “唉。”亲姐姐惋惜不已,“我那儿倒有几个听话的宫女,也爱往你跟前凑,可我看你总是冷冷淡淡的,好不容易碰见个你愿意和她说笑的,偏她心里还有人,真是不巧。” 他淡淡道:“别多想,我跟她多聊几句,一是感念她帮过太子,二也是为了给你开路。” 亲姐姐气馁不已。 “姐。”他换了乖巧的神色。 “嗯?”她轻声应,目光柔和。 “你也说了,太子之位已稳,你又大权在握,宫里的事没啥需要我费心的了,不如放我回龙虎山吧。” “嗯?”她的声调立即变沉,目光也随之犀利。 他赶紧补充:“宫里太闷,实在让人提不起兴致,龙虎山就不一样了,风景优美开阔心境,说不准待个几年,我就能抛却过往,想娶妻生子了。” “信不着你。” 她一个白眼过去,直接否决。 “得,那就熬着吧,反正待宫里,我肯定是不娶妻。” 他大剌剌的往后一躺,一副破罐破摔的架势。 “你!” 亲姐姐气急,却又拿他没有办法,思量片刻,道: “叶绿竹深得圣宠,等她回过味了,肯定找我算账。你既娶不了她的姐妹帮我化敌,那就帮我再进一步,把皇后的位子给我抢过来。” 他不解:“太子是你生的,六宫是你管着,除了没有皇后的名号,你实际上和皇后有什么区别?依我说,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太子身上。虽说储君已立,到底没有登基,仍存有变数,这暗地里打主意的不定有多少呢,与其跟钱皇后较劲,不如防患于未然,想法揪出藏在背后的冷箭。” 第186章 她冷声道:“冷箭以后再说,现下我就想废了姓钱的。” 他更不解了:“钱皇后又瘸又瞎,本本份份待在自己宫里,从不碍你的事,何苦跟她过不去?” “哼,我最讨厌的就是她。”她神情忿忿,“刚入宫的时候,万岁说就喜欢我这直性子,我跟他拌几句嘴,嘿,他不怒反笑,还觉挺新鲜,对我温柔得紧。我那时是真喜欢他呀,一看到他纳新人就受不住,免不了要发顿脾气。姓钱的倒好,总是百依百顺,他看中谁,就把谁送到他那里去,时间长了次数多了,他就开始嫌弃我这性子,我一拌嘴,就拿姓钱的来压我,动辄就让我学她,我怎能不气?” 周辰安皱眉:“纳新人的是万岁,嫌弃你的也是万岁,你怎么不气万岁,反去气钱皇后呢?” “我都气!”周贵妃道,“但我更气的,肯定是姓钱的!” “为何?” “你说,但凡是喜欢一个人,怎么可能乐意他有新欢?我发个脾气,再正当不过吧。就是因为有姓钱的这种没有底线的人存在,凡事都惯着顺着男的,才让我们女人这么难做,连吃个醋都要被说不懂事!” “你从小跟着爹在林子里转悠,常常和野兽打交道,所以性子野,不拿那些三从五德当回事,也让万岁觉得新鲜。可钱皇后不一样呀,她出身世家,深受女则女训熏陶,自然以夫为天,万事都以万岁为主。” “呸,就讨厌她那万事都依着男人的德行,现在万岁动不动拿她当后宫榜样,我哪儿比她差?她家的父兄在土木堡战死,我的两个弟弟,你那俩哥也战死啦,南宫那些年,大家都是一起熬过来的,就因为她瘸了条腿,哭瞎了眼,我没她惨么?” “怎么还比起惨来了?她入宫时便是皇后,位份已定,岂有无过废后的道理?” “我不管,反正我要当皇后!事不能白替他办,既然他拿我当刀使,要我学着钱皇后给他送美人,那这皇后的位子,也该是我的!” 周贵妃起身拂袖,一字字对他道: “只要你让我如愿,我就许你回龙虎山。” 周辰安目光一震。 “但你若做不到,那就老实待在宫里,直到太子继位,如何?” 她挑眉,心里已打定主意:反正他去意已决,强留在宫里也是不娶妻,不如趁此机会激他一激,不论输赢,自己总能落一头。 他沉吟着起身,沿着白玉栏杆负手踱步,初夏的阳光透过密密麻麻的枝叶洒落下来,映出粼粼光斑,他在光斑中来回穿梭,俊美的脸庞明明暗暗,脑海里的想法一个接一个的闪过,忽然,拿定了主意,停住脚步,郑重道: “好,一言为定!” 周贵妃一喜:“你答应了?” “嗯。”他点头,“废一个妃子容易,想废后却难。扶你坐了皇后,就相当于多了一道护身符,以后真是不小心犯了错,至少他不能轻易动你,我也能放心离去。” “废后既是不易,那你打算寻她什么错处,安个什么罪名?” 他轻轻摇摇头:“无需寻她的错处,更无需安下罪名。” “没有错,没有罪,怎能废后?” “为何不能?”他微微一笑,“宣德朝不就现成的例子么?” 周贵妃豁然开朗,拍了下手:“对呀,太后当年还是孙贵妃的时候,深得宣德帝喜欢,他不顾胡皇后贤名在外,以无子多病为由,逼她上表辞去皇后之位,退居长安宫,号静慈仙师,从此与青灯古佛为伴,这皇后的位子便成太后的了。” “不错。”他颔首,“无过废后,可以有第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 第95章 误会 “绿竹,周贵妃看我的眼神不对!” 长乐宫内,青萝的表情无比严肃。 “哪里不对?” 绿竹一面问着,一面挑拣着桌上的香草花枝。 “我也说不上来,总之就是怪怪的。”青萝满脸都是迷惑不解,“好像在打量,又好像在挑剔,反正她看着我的时候,我感觉我不像个人。” 绿竹思索片刻,也思索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 “可能她讨厌钱皇后,你又和钱皇后走得近,她厌屋及乌,看你的眼神自然也不友善。” “钱皇后从不招她惹她,她干嘛老看钱皇后不顺眼呢?”青萝不解。 “她气万岁总拿钱皇后压她,可是又没胆子挑战万岁的权威,一腔怒火就全转到钱皇后身上了。”说到这里,绿竹轻轻摇了摇头:“她看似和汪皇后一样都是直爽性子,可是扒开表皮论起里边,却是差得远了。” “这倒是。”青萝点头,“有能耐她和汪皇后一样,直接去杠皇帝嘛。” 她不再纠结此事,坐到绿竹对面,双肘撑在桌面上,好奇地问: “你这是做什么呢?” “香膏。” “对,抹得香喷喷的,让他离不开你,早些怀上孩子。” 绿竹瞅她一眼,不动声色地转移开话题:“你和那高春风怎样了?” “还能怎么样。” 青萝转而浮起一丝愁容,随手拣了根花枝,有一搭没一搭的拽起上面的叶子。 “这后宫有男人的地方,除了钦安殿,就是乾清宫,这两个地方的差事,那各局女官是争着抢着做,高春风的样貌在那帮侍卫里又显眼,你不知道,我这几次和灵香过去,都能碰到其他局的女官瞅着他笑。” 第187章 “可他不是喜欢看着你笑么?你只要好好笼络住他的心,让他一颗心思全在你那儿,非你不娶,任其他人的秋波送的再勤,也是无用。” “笼络?我想想辙。” 青萝不禁忆起周辰安的故事,棠棠送了一个香囊,他从京师带到龙虎山,又从龙虎山带回紫禁城,想来是极合心意的,说明香囊管用! 于是她有样学样,从绿竹那儿要了针线布匹,回到尚寝局一针一线的绣了起来,奈何实在手笨,香囊没绣出来,手指倒扎了几个窟窿眼,给她疼得眼泪汪汪。 去钦安殿的时候,她向灵香提及此事,忍不住问: “除了香囊,还能送别的吗?” 灵香想了想,摇摇头:“不知道。” 青萝奇道:“你天天跑乾清宫看男人,怎会不知道?” 灵香一脸无辜道:“我只是看男人,又没处过男人,哪里知道?要知道我入宫的年纪,比你还小呢。” “算了。”青萝摆摆手,“赶明儿我去问问绿竹吧。” 绿竹...... 她忽地想起来,绿竹曾去灵济宫给曹吉祥求过平安符! 虽说姓曹的王八蛋是个宦官,可也算半个男人,他当时收下的时候很欢喜,说明平安符也是有用的啰? 她正想着,耳旁只听灵香感慨: “要说这乾清宫的人,还是不如钦安殿的人好看,唉,要是能跟他结上亲,便是折我半辈子的寿,我都心甘情愿!” 青萝自然知道她说的是谁,想也不想道: “你趁早死了这份心!他喜欢的,是那种轻声细语笑不露齿的窈窕淑女,再者他又是周贵妃的亲弟弟,就算娶妻,那也肯定是名门之后,跟咱们呀,八杆子都打不着!” 灵香不甘地撅起了嘴:“就没个万一吗?” 青萝认真的想了会儿,道:“倒是也有。” “什么时候?”灵香急问。 青萝一本正经道:“你呀,现在就回尚寝局,躺到床上,蒙上被子睡一觉,梦里会有的。” 灵香那张兴奋的脸登时垮了下来,哼了一声,嘟起嘴巴不再接话。 “不过你倒提醒我了。”青萝又道,“平安符,倒是可以找他弄一个。” 等给月人上完香,她让灵香先回去,向小道士打听周辰安的所在。 “知院在浮碧亭和贵妃娘娘说话呢。”小道士答。 青萝不好去打扰,便立在殿外一侧等候。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周贵妃和周辰安低声说着话自林间小道走出。 “我这就回去安排,剩下的看你了。” 话音一落,周贵妃瞥见殿外的青萝,不由得变了神色,又开始上下打量起她来。 “见过贵妃娘娘。”青萝惴惴行礼。 “呦,元尚寝呀,在这儿侯着,有什么事吗?”周贵妃向她走去。 “找周知院有点事。”她小声答。 “哦,找我弟弟呀。”周贵妃瞟了一眼自己弟弟,又转向青萝,阴阳怪气道:“我就纳闷了,你这三天两头的往钦安殿跑,跟我弟弟有说有笑——怎地就和别个好上了呢?” “啊?” 青萝大惊失色,下意识的望向周辰安。 周辰安翻个白眼,一把抓住亲姐姐的肩膀,不由分说的向外推去。 “唉,你推我干嘛?我话还没说完呢。” 他面无表情地下了逐客令: “少废话,快回宫。” “我是你姐啊,话都不能说了?” 周辰安朝贵妃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几名宫女架起周贵妃就往外走。 “哎,哎,你们听谁的?怎么养了你们这帮吃里扒外的——” 话未说完,她已被架出了院门,门口的小道士砰地关上了门,将她隔在外面。 周辰安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来,朝青萝挤出一个笑脸。 却见小姑娘红着一双眼,目中尽是责怪之意: “我就不该信你!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都是骗人的!才从我这儿偷听到秘密,转头就告诉你姐姐,人面兽心,白瞎你这张脸!” “对不住,我当时也是没辙,非是有心告密。”他解释。 “哼,什么有心无心,反正我的小命是不保了!”青萝哭丧着脸。 “啊?”周辰安懵住,“你小命怎就不保了?” “我算是明白了,原来不是因为钱皇后,是因为你!” “我怎么越听越糊涂了。” “你姐姐准是不喜欢我往你跟前凑,所以想辙罚我呢。怪道那天又是让我转圈圈,又是让我伸舌头,原来是想打断我的腿,拔掉我的舌!这样我就不能往钦安殿跑,跟你有说有笑了!” “不是,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这下好了,你把我的秘密告诉她,也不用断腿拔舌了,直接定个私通侍卫的罪名,乱棍打死更痛快!” 她越说越悲愤,越说越委屈,眼泪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涌,抽抽嗒嗒个不停: “你再怎么没辙,也不能直接让我没命呀!” 她哭得周辰安手足无措,急忙解释: “你误会了,她不是要整治你,是想给你说媒。” “你哄三岁小孩呢,她堂堂贵妃,和我没亲没故,闲得发慌呢,给我做媒?” “她是和你没亲没故,但她和我有亲有故呀。” 第188章 “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因为她给你说媒的对象是我呀。” 话赶话说到这里,空气陡然一片安静。 两人四目相对,好似被施了定身术,谁也不再说话,气氛变得微妙而尴尬。 微风拂动枝头,树叶哗哗作响。 青萝轻轻打了个嗝。 周辰安回过神来,若无其事地侧过身,挠了挠额头,组织着话语: “那个,不要误会,她纯粹就是想给老周家留个后,看你像是好生养的,才起了这念头。” 说完,却不听有回应,只好又侧回来,瞥眼望去,对面的小姑娘还在怔怔发着呆,便道: “诶,元青萝,你傻啦?” 青萝也不答话,懵懵地看向他,然后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指,拉起他的胳膊,猝不及防地,往他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 “啊——你发什么癫?” 周辰安捂着手腕往后跳了一步。 “哈。”小姑娘笑望着他,“不是梦呀。” “你倒是咬你自己呀!”周辰安气急败坏。 “给咱俩做媒?”青萝皱起眉头。 周辰安忙道:“别多想,我已经拒了。” “切,你才多想呢。”青萝立马白他一眼,“便是我在这宫中老死,都不会嫁你,除非我不要小命了!” “怎么又和你的命扯上关系了?” “你想呀,我要嫁了你,万一我哪天得了重病,难受得不行,向你伸手呼唤:夫君,救我。” 她捏着嗓子学着小媳妇的声音,做出招手的动作,接着又缓缓曲臂回来: “然后你走过来,轻轻拍着我,嘴上说着别怕、别怕,手上却咔嚓——” 纤纤玉手到了颈前,做出一个拧断脖子的动作,她的小脸随之一偏,翻眼吐舌: “我这小命不就嗝屁了?” 他叹为观止,下意识地想辩白几句,却又觉无从可辩,最后只道: “那你是宁愿在这世上活受罪,也不愿痛快点离去,获得解脱了?” “当然,好死不如赖活着嘛,活着才有希望呀。”她还没完,继续道:“最气的是,你还对着我的尸体,一口一个为我好,哎呀呀,真要能把我气活也行,可我看你的道行呀,是够呛了。你说,我哪敢嫁你呀?” “好,你非常有道理。你看不上我,我也不想娶你,咱们算达成共识了。” “咦,对了。”她忽然眼睛一亮,“我倒认识一个,要能嫁给你,她折半辈子的寿也愿意,要不我给周贵妃引荐引荐?” “打住!”他抬手制止,绷起一张脸:“我一心向道,早已失去对世俗的欲望。你可别跟着我姐瞎掺和,不然有你好看。” “哦,那就算了。”她当场放弃。 他恢复如常,语气平静下来:“对了,你不是找我有事么?” “额,差点儿忘了,你不说会画符么,我想求个平安符。” “给谁求呀?” 她有些忸怩:“还能是谁呀?” 这小女儿家的情态一下击中他内心的那块柔软,温柔一笑: “高春风,这个名字,对吧?” “嗯。” “随我来吧。” 进得殿内,他来到长桌前,挽袖提笔,在黄纸上画起符箓。 阳光自窗户照进,被镂空的雕花筛成一缕缕温暖的金线,映在他专注的脸庞上,当风吹过时,窗外枝头的树叶轻晃,挡得金线忽明忽暗,在他英俊的五官上闪来闪去:英气的眉峰,挺直的鼻梁,微翘的唇峰...... 殿内混着柏香和香油味,贡桌上的香烛冒着丝丝轻烟,一点点飘散开来。 青萝斜倚着墙,好整以暇的观赏着,脱口而出: “周辰安。” “嗯?” “你真好看。” 笔尖的朱砂蓦地一歪,骨节分明的手顿住。 空气再次一片安静。 漆黑如墨的瞳孔抬起,落在她的脸上。 第96章 避暑 她神色坦然,与他目光相接后,又微微茫然: “怎么?你不喜欢别人夸你呀?” “你小时候没人教吧?” “有呀,老丁头教我说书,还教我怎么讨更多的钱。” “男女之事呢?” 青萝捂嘴笑道:“老丁头自己都打了一辈子光棍,他拿什么教我呀?” “难怪。” 他点点头,目光回到纸面上,笔尖的朱砂已晕染开来,污了纸面。他眉心微皱,将纸揉作一团扔到一旁,抽了张新的,从头画起符来。 “怎么了?”她不解。 “你身为女孩子家,本就该洁身自爱,现下又有了心上人,言行举止更应注意,这样直勾勾的盯着人看,还言辞暧昧,难免显得轻浮,教人误会。” “哦。”青萝连忙移开目光,“那我以后再不看了,也不说了。” 说着,她往后又退了两步,与他拉开距离。 符纸画好,头也不转,单手递给了她。 她不敢靠近,仍站在原地,保持着距离,躬下身子,双手伸得老远,总算接住了符纸。 “照着这个图案,给他绣一个香囊,挂在身上最好。”他交待。 “可是我手笨,绣工可差劲了。”她望着手上的窟窿眼发愁。 “绣的差也不打紧,只要是你绣的,他就会喜欢。” 第189章 “真的吗?” “真的,没有什么比真心更好的礼物。” “好吧,你是男人,自然更懂男人,我就听你的,回去绣一个给他。” 她将符纸仔细折好,小心揣进袖里,想了想,又迟疑地问: “那个,你保证,贵妃娘娘真的不会给我定罪?” 他知她心中顾虑,叹了口气,耐心解释: “放心,不管你是友是敌,都没必要抓你这一出。便是她和皇后不对付,想要从皇后身边除去你,抓你私情得打一顿嘴仗不说,在皇后和贤妃的求情下,万岁也未必真罚,难达目的,还平白落了恶名。可若顺手推舟让你嫁出去,隔着宫里宫外,皇后身边自然少了一员大将,简单省心不说,还不招人恨。换做是你,你是不是也选后者?” “哦~”她恍然,“难怪你这么热心的帮我,原是有这份权衡。” “也不尽然。”他微微怅然,“有情人终成眷属,能多一对是一对嘛。” “想起棠棠啦?”她探过头轻声问。 他默认,好奇反问:“你为何喜欢他?” “因为他喜欢我呀。”她不假思索地答。 “他喜欢你,你就喜欢他?”他皱眉,“那换别人呢?但凡是个人喜欢你,你都会喜欢上?” “嗯......只要喜欢我,能带我出宫,我都可以喜欢。” 他略有鄙夷:“那你的喜欢,真廉价。” “切,你高贵!”青萝不以为然的斜他一眼,“你当这世上的人,都像你和棠棠一样,吃穿不愁衣食无忧,还有仆人伺候着,可以专心情爱?像我们这些从小饿大的,活着已是不易,哪有本钱去追逐什么非君不可的真爱?只要他养得起我,体贴我,别没事儿就要我小命儿,对我来说就是顶好顶好的了,懂么?” 他被怼得一时无言。 “罢了,鸡同鸭讲!”青萝摆摆手,“总之,这个平安符,谢谢你啦。” 言毕,向他福了一福,转身离开大殿。 回到尚寝局,她重新拿起针线,对着那张符纸的图案,一针一线绣了起来。 天气渐热,时值西苑扩建完毕,在周贵妃的建议下,朱祁镇决定搬往南台避暑。 南台是座小岛,位于西苑太液池中心,岛上修有亭台楼阁,以石桥与岸相连,四面环水,夏日凉风习习,是个避暑的好去处。 只是总体面积比紫禁城要小的多,建筑有限,妃嫔搬来之后,不再以宫院划分。 朱祁镇落脚涵和殿,离他最近的两间配殿,东边的庆云殿分给钱皇后,西边的景星殿分给绿竹,再往南的两间,一座藻韵楼,特意留给太后,另一座绮思楼,分给周贵妃。太子居于兔儿山,余下妃嫔则一并安排在太液池南部的琼华岛。 青萝属尚寝局,并非贴身宫女,和其他衙门里的人一样,只能留在岸上,随时听候差遣。 也不知在手上拢共扎了多少个针眼,青萝终于忍着疼绣好了香囊,她估算着高春风换值的时间,顶着大太阳躲到石桥附近的树下,等高春风出了南台,一过石桥,便闪出身来招手: “高春风。” 同行的搭档已然习惯,一脸会意,冲高春风笑了一下,径自来到一棵树下等候。高春风投去一个感谢的眼神,含笑到了青萝面前。 “绣了一个平安符,送给你。” 青萝呲着一口小白牙,双手递上香囊。 笑意自高春风的唇角漫出,就如他的名字那般和煦温柔。他俯首接过,目光却落在那分布红色针眼的白皙指端。 青萝连忙将手藏在身后,慌乱中带着些许心虚: “我第一次绣,手笨得很,比不上人家心灵手巧一学就会——” “不妨事。”他微笑打断,“我就喜欢手笨的。” “啊?” 她一怔。 这算表白么?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露骨,他瞬间红了脸,忙补充道: “手笨的——绣出来的东西。” “哦。” 她又疑惑起来。 到底算不算表白? 他瞧在眼里,恐她误解,又急切地解释起来: “我的意思是,不管你手多笨,绣出来的东西我都喜欢,其他人的手再巧,绣出来的也不及你。总之——” “我懂。”她微笑打断,“我明白你的心意了。” “嗯。” 他放下心来,也不知继续说什么,就站在那里傻笑。 她也傻笑。 两人四目相交,心意相通。 这一瞬间,青萝忽然就明白了,为何桃花树下,绿竹和她的小哥哥没有再说话,千言万语,都难以表述此时心情。 唯有欢喜。 炎炎烈日晒得大地一片灼热,但还有这一方树荫,为她遮住烈阳,带来清新凉爽。 “咳咳!”搭档的侍卫轻咳提醒。 “我该走了。”他小心揣好香囊。 “嗯。” 她目送着他转身,待他走出几步后,想起一事,连忙冲他喊道: “高春风!” “嗯?”他回头。 “立个功,就好办了。” “嗯!”他重重点头。 心里石头落地,她嫣然一笑。 他也笑了一下,转身随搭档离去。 青萝望着他的背影,从未这般不舍。 第190章 他不再只是他,还承载着她出宫的希望,她美好的明天。 他一点点走远,转过弯去,即将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内。 她仍是不舍,忽然拔足飞奔,快速跑过石桥,来到池中小岛,沿着水岸的小道往他的方向继续奔跑。 隔着明镜般的池水,她终于又看到他的身影。白玉栏杆后,碧绿翠树下,身形若隐若现。 她想看得更清楚些,也不顾没有树荫遮挡,离水岸又近了些,一边往前走,一边张望着他的身影。 过不多会儿,他好像瞧见了她,穿过树丛,也来到水岸边,随着她的节奏往前走。 两人就这样迎着似火骄阳,隔着水波遥遥相望,同步向前。 日头晒得她满头大汗,俏脸通红通红,浑身好似被热浪灼烫,可她却一点也不觉难熬,唇边始终挂着笑意,眸中满含希望,心底一片安宁。 直到他不得不转道,身形彻底隐没在翠林殿宇后,她方依依难舍的往回走去。 到了钱皇后殿内,绿竹正在帮钱皇后佩戴香囊,瞧见青萝这汗如雨下的模样,奇道: “你这是在日头下待了多久,难不成是想把自己蒸熟么?” 那边晶儿笑着端来水盆,拧了巾帕递给青萝,青萝也顾不得接,只冲着绿竹傻傻的笑道: “绿竹,稳了!” 绿竹会意,笑道:“好家伙,人家是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到了你这儿,就变成直教人犯痴变傻了。” 青萝嗔道:“跟你说正经的,你倒来嘲笑我。” “快擦擦你的汗吧,小傻子。” 绿竹难得用了宠溺的语气,好似心中也一颗石头放下。 青萝愈发欢喜,这才接过巾帕擦起汗来。 钱皇后笑问:“到底是什么喜事呀?吾虽看不见,却也能感觉到,青萝那嘴角,快咧到耳朵根了。” “她呀。”晶儿笑着调侃,“蒸槐花吃上瘾了呗,自己吃不够,还得分给别人吃,最好一起吃。” “小蹄子,要你多嘴!”青萝连忙捂住她的嘴,转移开话题:“娘娘也喜欢佩戴香囊吗?” 钱皇后微笑解释:“明日六月十九,观音诞辰,万岁、太后,还有一干妃嫔,都要去琼华岛上万寿山的喇嘛庙拜一拜,绿竹怕外面蚊虫多会咬到我,所以特意给绣了一个香囊,里面放了些香草,佩戴在身上,就能防蚊虫了。” “我的呢?”青萝忙问。 “你的我忘带过来了,一会儿去我殿里拿吧。” “好!” 香囊到手时,青萝不免惊喜。 通常香囊上绣的都是一些吉祥寓意的图案,可是绿竹给她绣的,却是一株小青萝。 “这是独属于我的,绝不和旁人换!”青萝喜滋滋的戴上。 绿竹道:“天气炎热,万岁他们去拜观音,肯定是挑清晨凉快的时候去,你想法给高春风传个话,让他值早班,这样就可以一块去了,多在万岁面前混个脸熟,总归有好处。” “嗯!” 青萝回去以后,按照绿竹的指示,托艾望远给高春风传了话。 第二日清早,朱祁镇、孙太后、钱皇后一干人等坐轿前往琼华岛,青萝跟着绿竹的轿子,果然在随行的侍卫中瞧见了高春风的身影。 到了琼华岛,在那里居住的宸妃、淑妃等人早已于岸边等候,见朱祁镇他们下了轿,齐齐行礼: “参见万岁、太后、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都起来吧。”朱祁镇摆手。 “是。” 众妃起身,忽听一声啼哭,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奶娘怀里的吉王朱见浚在闹腾,宸妃连忙从她怀里抱了过来,轻轻哄了几句,朱见浚的哭声才算停止。 孙太后微笑道:“吉王哭声响亮,说明身体强健底气很足,宸妃养的好呀。” “许久未见吉王了,抱来给朕和太后瞧瞧。”朱祁镇道。 “是。” 宸妃抱着朱见浚上前,一岁半的娃娃穿了一个红肚兜,肚兜上绣着鲤鱼跃龙门的图案,衬得喜庆又可爱。 孙太后笑着逗他,冲朱祁镇道:“小家伙和你小时候长得真像。” “都说儿子小时候长的像太爷爷,我却没见过他的样子,也不知是也不是。” “诶,才不是呢。”孙太后一摆手,道:“永乐爷脸黑,哪像你们爷俩儿白白净净,细皮嫩肉。” 朱祁镇含笑俯首,一脸慈爱的去逗吉王。 小娃娃喜热闹,越有人逗便笑得越欢,朱祁镇越看越喜欢,忍不住道: “一岁半了,该学话了,来,乖儿子,叫声爹听听。” “你也太心急,小孩子嘛,慢慢来。” 孙太后的话音刚落,小娃娃便奶声奶气的喊了声: “爹~” 紧接着又喊了一声: “娘~” 这下大出朱祁镇意料,又惊又喜: “好儿子,声音洪亮,学话也快,天赋异禀,可造之材呀!” “万岁谬赞了。”宸妃笑着接话,“是妾平日总教他,才学会说的,哪就天赋异禀了,小孩子不都这样么?” 朱祁镇下意识地瞥了眼不远处的朱见深,又收回目光,淡淡一笑,道: “上山吧。” 一众人里多是壮年,爬个小山不在话下。 唯有孙太后和钱皇后身子不便,一个年迈,身旁有襄王之女安平郡主搀扶,另一个眼瞎腿瘸,晶儿和青萝左右服侍,皆是步履缓慢,不知不觉间并阶而行。 第191章 青萝眼里全是走在自己前面的高春风。 他的身形是那么的高大挺拔—— 她自顾自的犯着花痴,却听耳畔“唰!”地一响。 高春风警觉的看过去。 原来是一只野猫蹿出来,跳到前面的石阶上。 高春风这才松了口气。 青萝见那野猫拦路,挥起袖子想赶它走,那野猫却不怕人,只是神情古怪的盯着她们。 “去、去、去——”青萝还要再轰,那野猫“喵”地一声叫。 众人只听得“唰,唰”之声不绝于耳。 紧接着自石阶两侧的树丛后闪出一只只野猫,将众人团团围住。 “怎么啦?”钱皇后问到。 “好多的猫子。”青萝答。 那些野猫一个个神情怪异,像是无比兴奋,先前跳出来那只,突然身上的毛都倒竖起来,嘶吼一声,朝钱皇后直扑过来。 第97章 猫乱 青萝忙替皇后去挡。 锋利的猫爪瞬间将她衣袖撕了个口子。 “哎呦!”青萝惊叫起来。 高春风担心她有事,刚想上前,不料四周的野猫一拥而上,也不论是谁,只要挡了它们的路,逮住就是又抓又咬,高春风也一时手忙脚乱起来。 太后离皇后最近,立马被扑过来的野猫波及到,眼见猫爪就要抓到脸上,安平郡主连忙替她去挡! “喵~” “啊~” 锋利的猫爪划过精致透凉的花罗面料,直奔皇后! 安平郡主却脚下踩了个空,身子一悬,登时仰面向下跌去! 正当她以为要脑袋着地,顺着台阶滚落下去,摔个七零八碎时,腕间忽然一紧,被一只手掌握住,然后猛地向前一带,整个人被直直拽起,脚底又回到了台阶上。 待她晕晕乎乎地站稳,方才发现,是名年轻侍卫救了自己。 见她无事,高春风立刻松开了她,一个箭步,跳到皇后身边。 青萝的手背已被挠出好几道伤痕,那些野猫跟施了咒似的,前赴后继的往钱皇后身上扑,她连打带踢就没停过,却是赶也赶不绝。 “青萝!” 高春风举起刀鞘打落一只扑来的野猫。 青萝忙道:“不用管我,快去护好太后,立功要紧!” “好!” 高春风又回到太后身前,护住她和安平郡主。 其他侍卫则是第一时间护在朱祁镇身周,围成一个圈子,将他护在中心,不让野猫靠近一点,他本欲折返来护太后,见有高春风在,立时放下心来,赶紧四顾喊道: “绿竹!” 绿竹此时跌倒在地,一名原本跟着淑妃过来的小宫女挡在她身前,死死相护。 侍卫首领是个有眼力劲儿的,不等朱祁镇发话,马上命令身侧的一名侍卫: “快去保护贤妃娘娘!” “是!” 该侍卫立刻赶了过去。 侍卫首领向朱祁镇抱拳:“万岁,佛门净地能否见血,请您示下。” 朱祁镇叹了口气:“太后信佛,见血不祥,打走了事,勿伤性命。” “是!” 众侍卫不能拔刀,只能挥着刀鞘一只只打去。 场面混乱不堪,猫叫声、婴孩的啼哭声、宫女的喊声,混成一团,也分不清谁是谁,乱窜的猫影、躲避的人影、摇晃的树影,来回交错,斑驳散乱。 唯有周贵妃彪悍如常,临阵不乱,见身旁宫女吓得六神无主,二话不说往旁边的树丛撅断一截树枝,朝那些野猫身上便狠狠抽去! “野畜生,不长眼!敢来挠你姑奶奶,抽不死你!” 只见她一顿操作猛如虎,野猫慑其威势,皆不敢近前,不约而同的全部绕开。 她就这么所向披靡势不可挡的到了太后旁边,星目含威,横枝而立。 一妃当关,万猫莫开。 余下人等就各看运气了。 在宫里混久的都是人精,侍卫首领更是如此,任场面多乱,都指挥手下稳稳守住皇帝! 毕竟,这才是能把住他们命脉的人! 其他人么,就根据皇帝心中的份量依次来保了。 贤妃娘娘自不消说,那是一点皮都不能破的。 太后这边,有高春风这个憨小子及时赶到,回头可以请个功,给自己脸上贴点金。嘿,她身边还有周贵妃呢,好家伙,周贵妃自己就能顶一侍卫,省心,不用管了。 接着是皇后,一国之母,又与万岁情感深厚,还是野猫的主攻击对象,派两个人力保! 再往后排是皇子,太子那里派两个,余下各派一个! 其他妃子么,皇帝也不在乎,磕一下挠两把无妨,自己看情况躲吧,反正死不了人。 经过他的排兵布阵严防死守,那些野猫,连皇帝的衣角都没碰到一下。 直到它们被尽数打跑,他才让开身子,朱祁镇快步来到孙太后面前,关切询问: “娘,有没有伤到?” 孙太后摇了摇头,指指安平郡主、高春风、周贵妃三人,道: “多亏他们护的及时。” 朱祁镇放下心来,又扭头去问钱皇后: “皇后,你那里呢?” 钱皇后一直被晶儿扶着,喘气道: “我没事,青萝一直替我挡着呢。” “那就好。” 第192章 朱祁镇说完,迫不及待到了绿竹这里,扶住她的肩膀细细打量,语气里满是疼惜: “身边的人怎么伺候的?如何就让你摔了?” 服侍绿竹的宫女赶忙下跪,求饶道: “奴婢第一时间护到贤妃娘娘身前的,实不敢怠慢!” “是妾自己往后躲的时候不小心,才摔倒的,万岁切莫怪她。”绿竹求情。 “好,回去召医官给你看看,有哪儿不舒服就赶紧说。”他温声嘱咐。 “嗯。” 绿竹点点头,将那会儿救她的宫女扯到身前,向朱祁镇道: “她刚才救了妾的命,妾看她也甚合眼缘,想讨她到长乐宫,给妾做个贴身宫女,还请万岁恩准。” “好,允了。” 他这边才应下,秀王便委屈巴巴的看向母亲,淑妃反对起来: “她是伺候秀王的,秀王离不开她!” 绿竹向来不重赏赐,从未向他讨过什么,现下好不容易开了口,想要个贴身宫女,哪有不满足的道理? 偏偏她要阻拦,真是好不知趣! 朱祁镇皱起眉来:“秀王都多大了?一个宫女还离不开?你再给他挑新的!” 淑妃情知结局已定,无力更改,轻轻跺了下脚,低声嘟囔: “偏心!” 周贵妃心中一直恼恨淑妃来争太子之位一事,今日看她吃瘪,一脸幸灾乐祸,想出言讽刺几句,转念一想:若叶绿竹要的是太子身边的贞儿,怕是太子要哭天抢地不得消停了。 罢了罢了,还是听弟弟的话,专心保护太后,免得多生事端。 孙太后此时亦是不悦,不悦的却是另一件事: “听说这附近的野猫受佛光熏陶,平日里甚通人性,怎地今儿个像中了邪呢?” 青萝心下也疑惑此事,低头微微思量。 宸妃身边的一名宫女惴惴不安:“都说狗来富猫来孝,若有流浪猫主动找上来,就该有白——” 不等事字出口,宸妃厉声喝道: “多嘴的奴才,轮得着你说话吗?我看你是舌头不想要了!” 那宫女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下,瑟瑟发抖: “奴婢知罪,求娘娘宽恕!” 宸妃并不理会,向左右的嬷嬷道: “带她下去,掌嘴五十,好好学学规矩!” “是!” 两名嬷嬷拉着宫女下了台阶,宸妃转而向朱祁镇施施然行礼: “妾管教不当,还请万岁责罚。” 最听不得“孝”的,当属老年人,朱祁镇没有急着应她,望向孙太后,等她示下。 “罢了,这猫来孝的说法,谁不知道?她便是不说,大家心里就没嘀咕么?已经晦气了,还怕多这一句?” 孙太后说着,瞟了一眼钱皇后,皮笑肉不笑道: “皇后素有贤名,野猫倒都往你那儿扑,真是怪了。” 她曾经的对手胡善祥,就是出了名的贤后,与钱皇后一样,深得大臣拥戴。当年宣德帝废后立她,大臣们就喜欢拿胡善祥的贤名来压她,多番阻拦。 就连她的婆婆张太后,也向着胡氏,被废之后,仍时时召见胡氏,还将胡氏的座位排在她之上,处处高她一等。 这口气,实在忍了太久。 因此,对于和胡善祥相似的钱皇后,她嘴上虽不明说,心中却是暗暗不喜。 朱祁镇连忙解围:“皇后身弱,那些猫欺软怕硬,便都来扑她了。适才情境凶险,朕恐皇后留下伤口,触发了旧疾就不好了。你们赶紧送皇后回去休息,找医官来看看。” “是。” 晶儿、青萝齐应。 钱皇后不愿朱祁镇为难,温顺点头: “谢万岁。” 待她们转身下阶,朱祁镇才对孙太后道: “娘,咱们进寺吧。” “对,莫误了时辰。”周贵妃附和。 弟弟交待过,今日顺着皇帝来,千万别逆他。 孙太后忽地笑着拍了拍她的手,意味深长道: “还是周贵妃从容镇定呀,有你在旁坐镇,老身心安不少。” 侍卫首领由衷道:“贵妃娘娘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红装更胜武装,卑职也钦佩得紧呀。” 他一个人都没往她身边派,她原有些不爽,此刻听他如此吹捧,那点不爽立时烟消云散,化为了愉悦。 朱祁镇望向她的目光中亦浮起一丝久违的温柔: “贵妃不说话时,英姿飒爽生气勃勃,宫中独一份呀。” 言毕,朱祁镇含笑扶着孙太后迈阶而上。 周贵妃懵在原地:“不说话时?他这是夸我,还是嫌我?” 回到寝殿,医官来诊,钱皇后身上倒没什么伤,护她的青萝颈间、手背却留下不少抓痕。 好在不是什么重伤,医官为她仔细冲洗了伤口,剩下的,只需用药膏擦一擦即可。 趁着晶儿给她擦药膏的功夫,青萝仔细回想琼华岛的种种,蹙额道: “今日之事,明显是冲着皇后娘娘来的,难道那些野猫被人提前驯过?” 晶儿道:“既是野猫,又那么多只,咱们才搬来几天?哪里就好驯了?” “也是。”青萝点点头。 “难不成是巧合?” “是不是巧合,就看让不让人消停了。” 自然不会消停。 当晚,又出现第二件奇事。 第193章 深夜睡梦中,皇后的寝殿外,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 猫头鹰在古代被视为不祥之鸟,它的在黑暗中的叫声阴沉而凄凉,传闻听过它叫声的人,没过多久便会离世。 可这诡异的叫声却出现在钱皇后寝殿附近,再与先前的“猫来孝”联系在一起,不由得引人猜想,宫中上下皆传:皇后命不久。 皇帝沉吟不决,只当不知此事,仅有一院之隔的孙太后却坐不住了,特召留守钦安殿的周辰安过来解惑。 仪态万千的太后坐于上首,一双暗含精光的眸子俯视着下方的年轻道士,宛如打量一只刚出林子的小骏马。 而他怀揣拂尘,傲然挺立,从容不迫道: “皇后娘娘巨门入命,暗淡无光,摇摇欲坠,难以坐镇中宫。” 第98章 切磋 他如此毫不掩饰,单刀直入,大出孙太后所料,不由得一怔。但到底是个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只是一瞬,唇角便勾起笑意,悠悠问道: “周知院乃周贵妃的亲弟弟,却直言钱皇后难以坐镇中宫,也不怕人误会你是有意构陷,好为你姐姐铺路?”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单刀直入,她也单刀直入。 周辰安不慌不忙,微微笑道: “直言要看是对谁言,与智者同处何须绕弯?太后虽然信佛,却无门户之见,召我一个道士来问话,足见心胸之广境界之高,在您面前,我又岂会怕人误会?”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显:你一个信佛的老太太,出现凶兆,不问佛家问道家,不就是要和我们谈条件吗? 都是千年的狐狸,就别装无知的凡人了,少废话,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后生可畏呀。”孙太后轻捻佛珠,微微扬了扬下巴:“坐吧。” 这个动作,昭示着他过了第一关,有资格与她交谈。 周辰安撩袍入座,风流潇洒的姿态中,又自有一股超脱的气度。 李嬷嬷恭敬奉上茶水,茶香四溢,只轻轻一嗅,便知那是上好的雨前龙井。 完全是对待贵客的标准。 周辰安唇角含笑,端起青花瓷杯优雅地呷了一口,只听太后笑问: “周知院仪表堂堂,一闻千悟,怎地一直没有成家呢?” 周辰安放下茶杯,面容平静: “辰安一心向道,无心红尘,只愿孑然一身,了此残生。” “孑然一身好呀。”孙太后忽然叹气,“孑然一身,自然就省心。不像我这老婆子,拖家带口的,什么都要操心。就说我这娘家兄弟吧,总是给老身写信,非要给我那过世的父亲在山东老家修个庙。老身若允了这事,难免要被那些言官参,可若不允,又显得不孝,真是愁得很呐。” 周辰安会意,接过话头:“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这孝道谁不想尽呢?莫说是太后,我姐姐也常念叨着,您对太子恩同再造,只恨现下人微力薄报恩无门。主要她只是贵妃,前头还有个皇后,若她出面主张,便显得出位僭越,毕竟万岁只是让她在宫里干些皇后娘娘不好干的活,外头的事,还是轮不着她的。可是不主张吧,她想孝敬太后的心,就无处着落,也是愁得很呐。” 他的意思很明显,先让周贵妃上位,上了位,什么都给你办,否则再多漂亮话,都是白搭。 孙太后哈哈一笑,眼角眉梢皆是开怀,棋逢对手也是种乐趣,何况还是没有利益冲突的对手。 她优雅低首,缓缓饮了口茶,又道:“说起皇后,她可真是位贤后呀,和当年的胡皇后一样,都是贤名远扬,无人不晓。名声大有个好,不管出个什么事,那些个大臣,外头的百姓,全都站你这边,对于其中内情压根不关心,反正谁有贤名谁就对,至于她们对面的呢,管你三七二十一,全都打成坏蛋就对了。那会子宣德帝执意废后,要立老身为新后,便是如此。哪怕老身几番推辞,也被外间的人骂作狐媚子,不安好心。可是,那皇后之位,本该就是我的呀。” 往昔的回忆涌上,她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难得流露出一抹柔情,仿佛又回到了过去: “永乐八年,我十一岁。宣德帝,也就是当时的皇太孙,永乐帝要为他择良配,张太后的母亲便推荐我入宫,在永乐帝的授意下,张太后亲自教我宫中礼仪,宣德帝好奇他未来的太孙妃是何模样,就趴在窗户上偷偷来瞧我,我当时正一个人在屋里练习祭祀的礼数,就那么猝不及防的对上他的眼睛,吓得我差点摔个跟头,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别怕,我是皇太孙,来告诉你声,这门亲事我很满意,将来等我承继大统,你必为后。” 周辰安听得心底一片柔软,含笑道:“能让宣德帝一见倾心,可以想见太后当年容貌之美。” 孙太后唇边也延出一丝笑意,继续道:“我俩朝夕相处感情深厚,周围的人都说,我们这对未来的帝后必定和谐美满,举案齐眉。永乐十五年,眼瞅着大婚的日子临近,却陡然出了变故,永乐帝托称帝后要八字匹配,命人前去济河一带选了胡皇后回来,成为正宫妃子,我就只能降为嫔。宣德帝再不满也没用,我再委屈也没用,因为这就是皇家规矩,无人敢违。” “宣德帝曾经许诺过您后位,所以他心心念念的要履行承诺,力排众议立您为后。”周辰安猜测。 第194章 “嗯。”孙太后颔首,目中柔情化作感伤:“胡皇后无辜,老身与宣德帝又何辜?好好的未来平白被打乱,还要担上骂名。有时候老身想,若是当年,永乐帝执意立胡氏为太孙妃之时,老身的寝殿里——” 她淡淡瞟向周辰安,又恢复为那深不可测的气场: “也能出现一个如太子那般太平有象的祥瑞,昭示天命有归,永乐帝应会改了主意,成全老身和宣德帝吧,那些骂老身的人,慑于祥瑞,也得顾忌几分吧。周知院,你觉得呢?” 怪道会与他分享过往情事,原来是想要祥瑞。 修长的手指在椅背上轻轻敲了几下,周辰安微微一笑: “有的人福气在前头,有的人福气在后头。像胡皇后,她的福气就在前头,美名、后位皆在手,可是后来却与青灯为伴,寂寞一生。而太后您呢,福气就是在后头,经过姻缘受损、遭人误解这些考验后,丈夫宠爱,儿子孝顺,母仪天下,至于祥瑞么,总会来的。想来那祥瑞若是被永乐帝的在天之灵瞧见,也会懊悔当初的决定,为您正名。” 不但给你祥瑞,还拿永乐帝做文章,圆了遗憾之外,再给你出口恶气。 对于这个回应,孙太后甚感满意:“听知院一席话,真是豁然开朗呀。周贵妃有你这个弟弟,可真教人羡慕。” “说起姐姐。”周辰安不动声色的接过话头,“太后您觉得,她的福气在何时呢?” 老子给你许诺了,你也该表个态吧。 孙太后瞬间意会,笑着指了下他,语气里竟漫出一丝对后辈的宠溺: “你呀,别急,依老身看,她的福气就在当下。” “那就借太后吉言了。” 周辰安起身向她行礼。 孙太后含笑道:“周知院谈吐不俗,实令老身刮目相看,看来佛经之外,老身也该读几本道家经典,得空时,还得向你请教请教呢。” 周辰安忙道:“太后谬赞,请教不敢当,在太后这等智者面前,不过切磋研讨罢了。” 这时李嬷嬷进来,禀道:“启禀太后,襄王妃带着安平郡主求见。” “好,知道了。”孙太后点了点头,转向周辰安:“万岁那里,老身就不过去了,劳烦周知院代跑一趟,把皇后的命格好好讲给他听,就说老身的意思,让他快点拿个主意。” “是。” 周辰安躬身退出,待他走远之后,李嬷嬷到了孙太后近前,面有担忧: “这周辰安多智近乎妖,有他扶持周贵妃,太后就不担心他们将来尾大不掉,难以掌控吗?” “怕什么?”孙太后成竹在胸,讲话慢条斯理:“周辰安不过一介道士,敢有异心就逐出宫去,没了他,就凭周贵妃那榆木脑袋,能翻出个什么风浪?还不是任人利用?若非这一点,老身也不会看中他们。” “还是太后所谋深远。” “去叫襄王妃她们进来吧。” “是。” ***** 周辰安到了朱祁镇所在的涵和殿,守在外面的宦官告知,万岁此时正在召见侍卫首领和高春风,请他稍候片刻。 闲来无事,周辰安立在廊檐下环顾四周,这一环顾,便瞧见了青萝。 她趴在庆云殿的窗台上,探着一颗小脑袋,眼巴巴的往这边望,不是望他,用脚趾头都能猜到,她是望高春风呢,等着情郎带着好消息出来。 他所料不错,昨日救驾之后,她就一直等着皇帝召见高春风,只要没有要紧事,就守在庆云殿听动静,终于在今日,等到了皇帝召见他。 她看到周辰安了,但无暇理会。 反正自己嫁出宫对他有利无害,便是他猜到自己心思也无妨。 唉,也不知道里边进行的顺利不。 过了一会儿,孙太后那边的李嬷嬷过来了,跟门口的内侍说了句话,内侍向里通传过后,掀帘请李嬷嬷进去。 很快,李嬷嬷出来了,高春风和侍卫首领也出来了。 只见侍卫首领满脸喜色,往石桥方向而去,看样子是要出岛。 高春风却跟着李嬷嬷往太后所在的藻韵楼去了。 青萝微微疑惑,很快却想明白: 是了,他当时保护的是太后,定是太后想当面谢一谢他,所以着人来请。 周辰安进了涵和殿,她却迫不及待的出了庆云殿,穿过垂花门,来到藻韵楼附近,躲到一棵大树后,观望着里面情况。 隐隐约约,太后那爽朗的笑声传来。 看来聊得不错。 青萝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只等宣布命运的那一刻。 真难熬呀。 她从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不管是轻摇的树叶,还是知了的叫声,又或是地上爬动的蚂蚁,全都变得很慢很慢,慢得她难以忍受。 终于,殿门开了,高春风掀帘而出。 他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思索什么。 思索如何给她惊喜? 青萝激动得一颗心要跳出嗓子眼里,按捺不住的从树后出来,急步朝他过去。 若非是太后的地界,怕被人训斥,她早飞奔起来了。 哗啦——门帘掀开,又一个人出来。 安平郡主。 她笑意盈盈到了高春风面前,从她看他的眼神中,青萝忽然就感知到了事情走向。 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第195章 第99章 冷水 她就那么暴露在火辣辣的烈阳下,热腾腾的空气里满是尴尬。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是干嘛的?”安平郡主向她投来疑惑的目光。 高春风蓦地抬首,瞧见是她,眼神复杂难言。 该怎么答? 你瞧上的这个人,原本是我的? 可那又如何,她是郡主,自己不过是个宫女,便是说了,又哪里抢得过? 没的给自己招致祸端。 青萝正不知怎么办时,身后传来周辰安的声音: “绮思楼在那边,这是太后的藻韵楼,你怎么跑错了。” 说话间,他已到了近前,向她招手: “还是我带你去见贵妃娘娘吧。” 幸好有他帮着解围,青萝赶紧就坡下驴,应了一声: “是。” 接着又向安平郡主福了一福: “奴婢找错了地方,扰了郡主清净,还望见谅。” “不打紧。”安平郡主姿态大度,不自觉的往周辰安那边看了一眼。 周辰安拱了拱手,转身离开,青萝忙跟在他后面,慢步往绮思楼那边而去。 “我想去琼华岛再拜一拜,你陪我去,可好?” 安平郡主声色温柔,但谁都知道,她虽是询问,却是不容拒绝。 尤其当下。 “好。” 高春风顺从地陪同着她,往石桥方向去了。 耳旁听得他们远去的动静,眼前是周辰安潇洒的背影,青萝忽地停住脚步,冒出一丝希望: “你这么俊,她刚才会不会又看上你,然后改了主意呢?” 改主意,嫁周辰安,这样,高春风就能回到她身边了。 周辰安不悦地嘶了一声,回过身来,手中拂尘啪地敲在她脑袋上: “元青萝,我替你解围,你却想推我出去挡刀,不地道吧?” “你自己脸好看,哪能怪我不地道?” 青萝越想越觉得靠谱,那双清灵灵的眸子又亮了起来: “说不准她让高春风陪她去琼华岛,就是商量这个事呢?” 周辰安一脸无语,翻了个白眼: “趁早死了这份心,绝无可能。” 青萝却道:“周辰安,你不要小看自己的脸。” 周辰安又翻了个白眼,道: “你要知道,安平郡主,是襄王之女。” “嗯?”青萝茫然。 周辰安耐心向她解释:“当初万岁复辟,于少保等人被安的罪名是什么?谋立襄王之子,幸好万岁看到了襄王曾给景泰帝的奏书,请立当时的太子,也就是我的外甥为帝,才怀疑尽释,免于清算。但以襄王那稳重的性子,你觉得他会让女儿嫁给太子的舅舅,让万岁和太后以为,他要与贵妃娘娘联手吗?” 青萝只觉一盆冷水当头浇来。 周辰安又道:“不然你以为,安平郡主对名小小侍卫一见钟情,襄王竟然一点都不反对,才隔一天,就让襄王妃急吼吼地来找太后,给他女儿说媒?” 青萝一双眸子变得灰暗无光:“因为结个没有背景的亲家,才会让万岁和太后愈发觉得他没有野心,从而善待襄王府上下。” 周辰安见她已然明白,点了点头,不再理会,转身进了绮思楼。 青萝独留在原地,呆呆地,也不知该做什么。 但她知道,太后寝殿附近,不好逗留太久。 于是转过身,缓缓出了垂花门,不知不觉来到石桥边,隔着一池碧水,对面两人的身影映入眼帘。 他们才下了石桥,年轻的侍卫为高贵的郡主撑着油纸伞,在柳荫小道上悠然漫步。 青萝像那日一样,沿着水岸的小道,与他们同步前行,远远望着。 晌午的日头滚烫滚烫,晒得她满头大汗,浑身被热浪席卷,可她感知不到,心中所装,眼中所望,皆是对岸的人。 他,承载着她出宫希望的他,承载她美好明天的他。 就这样,一点点的远去,隐在碧绿翠树后,消失在蜿蜒的山道间。 彻底离开了她的视线,她的世界。 青萝没有流泪,像一具没有知觉的僵尸,心底被完全抽空,一片茫茫然,木木地沿着小道返回,穿过石桥,直到看见那棵树。 那棵见证着他们互通心意的树。 她曾立在凉爽的树荫下,等候着他经过,将亲手绣的香囊递给他,得到了他含蓄又明确的回应。 那时的她,满心欢喜。 恍如隔世。 她不过是想出宫,找个性子好的人嫁了,过上平凡的小日子,很过分吗? 为何老天连这一点小小的心愿都要破坏? 青萝靠着树干缓缓蹲下身子,抱住双膝,整张脸埋进膝间,委屈的眼泪吧嗒吧嗒落了下来。 却说周辰安这边进了绮思楼,杯中的茶还未入口,亲姐姐已迫不及待地询问朱祁镇的态度。 “怎么说的?” 他便把两人对话复述了一遍。 朱祁镇听完他的命格之说,皱眉道: “巨门入命?你是张天师的亲传弟子,朕命你想个破解之法,改了皇后的命格。” 废后是件损名声的事,何况废的是贤后,还是与自己共过患难情感深厚的贤后。 皇帝的顾虑周辰安自然明白,镇定自若道: 第196章 “皇后娘娘须有真神佑护,才能渡过劫难,平安一生。” “真神?” “长春真人丘处机羽化后,葬于长春观的顺堂,大明朝开国之初,长春观毁于战火,唯有顺堂独存,后来朝廷颁旨重修,以顺堂为中心向四周扩建,更名为白云观。想要破解皇后娘娘的命格,白云观的顺堂有丘真人佑护,是最好的去处。不如封娘娘为仙师,到那里潜心修行,在丘真人的佑护下,必能逢凶化吉,余生安稳,也算全了万岁对她的一腔情意。” 为她好,才送她去修道,一片苦心,于声名无损,旁人也说不出个什么。 “可是皇后与朕——”帝王长长一叹,“毕竟多年夫妻,怎能说送走就送走?朕又如何舍得?此事休要再提,你姐姐一直念着你,你还是去看看她吧。” 周贵妃听完,气呼呼道:“这死没良心的,给他办了事,还要力保姓钱的,连他亲娘的话也不听!” 亲弟弟倒是不急不躁,悠悠地喝了口茶,道: “听话听音,他要真想违逆亲娘,力保钱皇后,肯定会狠狠罚我一顿给太后看。” “那他为何说休要再提?”周贵妃不解。 “毕竟是共过患难的发妻,有感情在,一时半会儿间,下不了决断。再者,咱们万岁有多重名声,你又不是不知道,要废后,得是被逼之下的无奈之举,得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得废完了之后,大家伙还得感慨他有情有义。只有到了这一步,他才会点头。” 周贵妃没好气道:“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就他事儿多,他咋不成仙呢?” “没办法,谁让他是万岁,只能陪着他演下去,继续加把火了。” “怎么加?” “一会儿得了空,你去找下太后,跟她说下万岁的意思,这第一把火,她自会替咱们加。” 从绮思楼出来,周辰安回往紫禁城,出了石桥,却见青萝窝在树下,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埋着脑袋可怜巴巴,心下有些不忍,便到了跟前,道: “他适才没认你,也是为你好,否则安平郡主要知道了你们的事,吃起醋来,哪还有你的好果子吃?” 青萝抬起一双朦胧泪眼,抽抽噎噎: “老天爷不公平,我和绿竹只是想出宫而已,为何处处受阻?” “不公平又如何?这就是命。” 周辰安的眼神犹如死灰槁木,消沉,没有生机,语气平静而淡漠: “打你进宫的那天起,就注定要被关在这座牢笼里。打绿竹被皇帝看上的那天起,就注定她会被他拽进怀里。早点认清现状,早点接受,就好过多了。你看你这次不就是么,心心念念嫁出去,折腾了这一圈,反而让自己更难受,何苦呢?” 他以自己的方式宽慰她,可是她的注意力却被成功带偏。 被他拽进怀里? 为什么是拽? 绿竹不是碍于宫规,走投无路,才去找皇帝,做他的妃子么? 拽,这么说,是皇帝有意为之了? 她想起那个教绿竹外婆修炼的道士,蓦地站起身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字问: “心息相依法,是你的手笔吧?” 他一怔,不料她会忽然转移话题,也不知如何答,转身便走。 青萝快步追上,挡住他的去路,不依不饶: “你敢不敢拿棠棠发个誓?” 他猛地站定,俊美的眉目变得凌厉,迎着她的目光: “是!那又如何?” “周辰安,你混蛋!”青萝激动地抓住他的衣领,“就因为你,绿竹要担上陪葬的风险!” 周辰安一脸淡定,捏住她的手腕轻轻移开: “若不是我,也会有旁人做,若换了旁人,你以为绿竹的外婆还能安安稳稳,不伤一毫?” 他是男人,又曾修道习武,手劲远远大于她,青萝根本反抗不得,只能任他拿下自己的手,甩到一边: “你们应当庆幸,那是我。” “哈,你替皇帝设局,我们倒还要感谢你是吗?”青萝气极反笑,“就是因为你把绿竹逼到了皇帝床上,你姐姐,才能稳稳掌管六宫吧?” 优雅整理衣领的手指一僵,那张俊美的脸也垮了下来。 青萝继续道:“皇帝让你办事的时候,肯定明言了,不想绿竹外婆出事吧?否则绿竹哪有闲心伺候他?说到底,你也是为了自身利益媚上求荣,装什么清高?扮什么高贵?明明自甘堕入泥泞,还装成是一尘不染的仙?真是可笑!你、皇帝、还有周贵妃,都是一路的,整件事里,只有绿竹是干净无辜的!” “不错。” 凌厉的星眸射来,面无表情的俊脸带着破罐破摔的决绝: “这皇宫就是一片沼泽,只要踏足进来,就一定会沾上污泥。不知不觉中,越陷越深,身上的泥泞也会越来越多,再回不到从前的明净时光。” “哼,又找上借口了。”她讽笑。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团怒火,原本是来宽慰她的,不成想倒被她算起帐来了,真是得不偿失! 这股怒火支撑着他一点点的逼近她,沉声道: “你以为你的好姐妹叶绿竹,她就干净吗?” “你什么意思?”青萝神情一凛。 一丝报复的快意涌上,他微微勾起唇角,盯着她的眼睛,语气轻轻巧巧: 第197章 “皇后娘娘为什么会被野猫袭击,你其实能猜到的,对不对?” 轰—— 青萝脑子炸开。 那潜意识里不愿面对的画面碎片一一闪现: 前日去皇后宫里,绿竹往她腰上挂香囊,说是为了驱蚊虫。 特意给她的香囊绣了青萝图案,这样她就绝不会和人交换。 提醒她让高春风随行,好似早已料到会出事。 一只只野猫扑向皇后,爪子却都不约而同的来抓腰间的香囊。 被猫爪撕碎的香囊裂开,大量的香粉四溢,微甜清爽的味道飘散袭来,那些猫咪闻到之后,愈发兴奋,挠人、咬人,到处奔跑。 “你知道,但不敢深究,就欺骗自己没有。” 周辰安看穿她的内心,漫不经心地留下这句话,漠然离去。 独留她在原地,怔怔发呆。 良久,她抬起双掌,轻轻捂住了脸。 她不得不面对绿竹了。 第100章 舍弃 蓬莱阁。 凭水而建,美景尽收眼底,凉风扑面而来,是个纳凉赏景的好去处。 景星殿的人说,绿竹来这里静心练字,陶冶性情。 青萝进了阁内,正要上二层,楼梯口的宫女却挡住了她: “贤妃娘娘正在闭目养神,任何人不得打扰。” 青萝认得她,是那个在琼华岛救了绿竹,被绿竹从淑妃那里要来的宫女。 “哈,连我也拦?” 青萝冷笑,身子微微发抖,懒得与她多言,直接冲上方大喊: “绿竹!绿竹!” “休得聒噪!” 那宫女连忙来捂她的嘴,却听阁楼上传来绿竹淡淡的声音: “君凝,让她上来。” 这名叫君凝的宫女闻言,立时乖乖让开身子。 青萝横了她一眼,提着裙摆蹬蹬蹬上了楼。 那抹熟悉的碧绿身影躺在醉翁椅中,微闭着一双美眸,纤长秀美的手指轻轻敲打着把手,似乎惬意得很。 明明听见她到了跟前,却仍是不睁眼,青萝只觉心口堵得难受,尝试着张口: “绿竹,你——” 好难。 她实在害怕面对真相。 明明嘴皮子这么利索的人,此时此刻,嘴巴却像缝了线,吐字艰难。 可终归还是要面对。 “那个......昨日......” 她努力克服着,组织着语言,试图找寻最不伤感情的方式来询问。 轻轻敲在把手上的纤指却停住,绿竹睁开了眼,也不看她,望着远处的风景,道: “不如来瞧一瞧,我写的字吧。” “好。” 青萝如蒙大赦,还是先缓一缓,看看她的态度。 万一是巧合呢? 抱着侥幸的心理,青萝来到八仙桌前,宣纸上的墨迹已干,镇尺稳稳压在上下两端,以防它被风吹翻。 绿竹的书法柳骨颜筋,和她的人一样,刚柔并济,自成风骨。 青萝是想夸句好看的,可当她看到宣纸上的内容时,却无论如何也夸不出来。 宣纸上是一首诗,陆游的《赠猫》: 盐裹聘狸奴,常看戏座隅。 时时醉薄荷,夜夜占氍毹。 鼠穴功方列,鱼餐赏岂无。 仍当立名字,唤作小於菟。 青萝不懂诗词,但她看到了赠猫二字,知道狸奴是猫的意思,还有那句“时时醉薄荷”,是如此的扎眼。 炎热的夏季,竟有凉意涌上。 难怪让她来品字,原来是有另一层意思: 你问不出口,那我便替你来说吧。 “今儿个,教你最后一课。”绿竹语气悠悠,“薄荷草,根茎可刺激神经,对猫咪有着致命的吸引力,尤其是野猫,若闻到了便会蜂拥而至,异常兴奋,甚至癫狂。” “你给皇后娘娘戴的香囊里,装的就是薄荷草碾成的香粉,对吗?” “对。” 绿竹答得毫不犹豫。 真相如此直白的摊开,却是如此的令人难以接受。 青萝深吸一口气,忽然转过身来,红着眼眶蹲在绿竹面前,双手放在她的膝上,仰视着她的脸,盯着她的眼睛: “你、你不是有心的,是今日才发现了薄荷草的药效,所以告诉我,对吗?” 绿竹的眼神隐晦难明,但是很快,又恢复为云淡风轻的神色,轻轻摇摇头: “不对。” 青萝又深吸一口气,双手攥紧了她的裙面,以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 “你和尚雪莹一样,都是怕以后被周贵妃清算,无奈之下,才为她做事,对不对?” 绿竹垂下眼帘,默然不答。 “对不对?对不对?” 青萝催问着她,急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不对。” 她又轻轻摇摇头,再抬起双眸时,沉静如常: “我和尚雪莹不一样。她有记挂的妹妹,可是我——不想有姐妹了。” “不——不想——为何?” “你是我的良心,有良心就会有软肋。想要在这宫里走下去,是不能有软肋的,所以我只能丢下良心,丢下你。” “当初,当初是你和月人姐姐教我要做个好人,怎么我学好了,你反倒要变呢?”青萝强忍着泪,不让它落下来。 “哈,好人?”绿竹自嘲地笑,“我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做个好人。若非要做那好人,月人姐姐怎会死?于少保若非要做那好人,又怎会被冤杀?时楠若非要做那好人,又岂会遭人诬陷而死?可见,好人是做不得的。” 第198章 她讲着讲着,目中渐渐蕴起雾汽,模糊了视线,看得青萝也是一片心酸,下意识道: “那、那我跟你一块做坏人?” 月人姐姐死了,绿竹再抛下她,她就又成孤零零的小青萝了。 什么好人坏人,只要能不走散,她不在乎这些。 反正她以前就是个不择手段讨饭吃的小混混,只顾眼前,哪管其他? 无非就是回到从前,变本加厉嘛。 绿竹一怔,静静望着她,笑着流下眼泪,片刻,却又摇了摇头: “我不要。” “为何?”青萝崩溃。 绿竹轻轻抹去脸上泪珠,语气平静而残忍: “因为你参与了我的过去,只要看到你,我就会想起曾经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所以,我不要再看到你。” 轰隆—— 青萝整个人被冰消瓦解,轻轻晃了两晃,扑通一下瘫坐在地。 难怪,自从月人去世,她就对自己越来越冷淡。 心里话不和自己说,行踪也不知会,原来自己的存在,于她而言,即是痛苦的所在。 青萝一双眼睛通红通红,颤声道: “我们一路走来的姐妹情谊,你当真毫不在乎,决心舍弃?” “哼,姐妹情谊?”绿竹唇角牵出一抹讽笑,“在生存面前,都是浮云罢了。若情谊成为负担,那这情谊,只能舍弃。” 泪水瞬间簌簌而下,青萝心如死灰。 绿竹视若无睹,俯首轻轻抹展被她抓皱的裙面,淡淡道: “一人之天下,一家之天下,你我蝼蚁,也只能活好当下。” 她缓缓起身,袅袅婷婷走到栏杆处,背对着青萝。 “奉劝你一句,快点嫁出去,远离皇宫,大家从此不相往来,这便是我对你最后的情份了。” 接着,她头也不回,冷漠地下了逐客令: “君凝,送客。” ***** 青萝丢了魂儿。 恍恍惚惚,虚虚浮浮。 双脚踩在地上,好似踩在棉花上。 脑子里白茫茫一片,也塞满了棉花,昏昏沉沉,不能思考,耳旁嗡嗡一片,将她与这世界隔离。 就这么糊里糊涂的离开蓬莱阁,一步步往回走,到了石桥口那里,一队轿撵经过,肌肉记忆促使她停住脚步,垂首立在一侧。 不想那轿撵却停了下来,一个人走到她面前,张着嘴不知说什么,接着又捧起她的脸,嘴巴一张一合,不停地动来动去。 砰! 对方凿了她一个脑瓜崩。 清晰的痛感一下驱散了她脑子里的棉花,神智渐渐归位,她方发现,原来站在自己对面的是晶儿,不远处轿撵上坐的,是钱皇后。 “青萝,青萝,你说话呀,你怎么了?”晶儿的声音终于飘荡着传入耳中。 “哦。”她懵懵地点点头。 晶儿见她终于有了反应,微微松口气,摸摸她的额头: “不会是发痧了吧?” 发痧,即是中暑,古时俗称。 “赶紧找医官给她开点药。”轿撵上的钱皇后交待。 青萝循声望去,这才注意到,随行在轿撵周围的宫人一个个都背着包裹,便奇道: “你们,这,这是要去哪儿呀?” “回宫。”晶儿叹了口气,扁起小嘴:“就因为昨儿个那野猫,还有晚上的猫头鹰,太后专门召了万岁过去,非说皇后娘娘命格不好,留在这里恐影响他人,还说别人倒还罢了,她这把老骨头可是折腾不起,所以自请回宫。她是万岁的亲娘,万岁哪能让她回呀?没办法,只好让娘娘回了。” 轿撵上的钱皇后却是一脸平静,依旧挂着豁达的微笑: “回便回了,该来的躲不了,随遇而安吧。” 晶儿叫屈:“若非娘娘您这般好性,她们也不敢这样得寸进尺的欺负人!” “罢了罢了。”钱皇后反来安慰她这个宫女,“管它在哪儿呢,总比当年被关在南宫强,对不对?何苦计较这些,没的让自己心堵。” “是。”晶儿点头,又问青萝:“绿竹呢?” “不,不是她——” “什么不是她?我是问你,她怎么没跟你一块儿?” “她,她,她在蓬莱阁。”青萝结结巴巴。 “好,皇后娘娘走得急,也没来得及和她打个照面,你替我们跟她说一声吧。” 青萝摇摇头:“我们,我和她,以后不会,往来了。” “为何?”晶儿惊讶之极,“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青萝默然不语。 钱皇后亦默默片刻,缓缓道:“风流云散,一别如雨。各人有各人的去处,她们的事你就别管那么多了,让青萝赶紧回去休息,咱们快些回宫吧。” “是。” 晶儿不再追问,随着轿撵穿过石桥,往紫禁城而去。 青萝回到住处,由精神到□□乏极累极,再也支撑不住,一头倒在床上昏了过去。 好在钱皇后那边惦记着她,晚间让人送了药来,灵香煎了与她喝,只是她心伤多于体伤,药汤虽解了她的发痧,却解不了她的精神痛苦。 于是整个人就还昏昏沉沉的,失魂落魄,打不起精神。 而在她生病期间,周辰安添了第二把火。 第101章 天意 这日清晨,南海子的渔户撒网捞鱼的时候,捞上来一块白色的石头,上面刻着四行紫色的字: 第199章 子系天定,古月无命;正副反配,终需归位。 这十六个字极好理解。 子系两个字合起来,就是孙太后的孙,古月两个字合起来,就是胡皇后的胡。子系天定,自然是指孙太后才是上天属意的中宫,而胡皇后没有这个命,正与副既然配反了,那总归是要回到原位的。 渔户不认得字,立刻向上禀报,驻守在南海子的少监看了,微一琢磨,便知此乃祥物无疑,大喜过望之下,赏了渔户,抱着石头急忙忙来到了南台,呈到御前。 朱祁镇一看,不管这祥物真假,明摆着是哄太后高兴的,自己作为儿子,哪有坏其兴致的道理? 立即煞有介事的召了众妃齐到藻韵楼,在院子里摆开阵势,将这白石置于架中,放在中央,无论是妃嫔,还是下人,全都看个清清楚楚,引得众人啧啧称叹。 “哎呦呦。”淑妃首当其冲,“这是上天昭示,当年太后乃天命所定,所以最后中宫的位子还是您的。” 黎莎和尹美淑也赶紧跟上,唯恐落于人后。 “妾在安南长了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祥瑞,托太后的福,今儿可算开了眼了。” “妾也是,这事妾一定要写进信里,告知族人,传遍整个朝鲜。” 余人也极尽夸赞,争着抢着来讨好孙太后,哄得她心情大好,一双眼睛笑成了缝,也不管肉麻的话是真心还是假意,照单全收,郁结在心口的多年恶气,总算是痛快吐出。 绿竹则立在朱祁镇身边,不咸不淡的说了两句恭喜的话,便不再言。 除了她,宸妃也没有加入拍马屁的队伍里,只对着那玉石怔怔发呆,若有所思,片刻,长长叹了口气。 这一声叹传了过来,孙太后脸色蓦地一变,朱祁镇亦是皱眉: “大喜的日子,你叹什么气?” 宸妃仍旧凝望着那石头,语气幽幽: “从前妾还纳闷,宣德帝的妃嫔那么多,却为何独独宠爱太后?如今瞧见这石头上的字,才算豁然开朗。” “怎讲?”绿竹问。 宸妃道:“古训有云:因果循环,皆有定数。正因天命有定,宣德帝才能对太后情根深种,许下皇后之位。哪怕中间因为永乐爷阻拦,中宫易位,可有了这个因,宣德帝仍是挂念在心,任后宫百花盛开,也不曾减弱对太后的半分情意,因为天命在,情意自然在,那中宫之位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太后这里。可是胡皇后呢?就唏嘘得紧了,她得了命里不该有的,自然坐不长稳,最后也只能修道祈福,听从天命。” 她讲话时从始至终都对着那块石头,没有面向太后,看起来更像是自我感慨,而非有意奉迎。 比起争相恐后堆笑脸的众妃,那轻锁的眉头,深思的面孔,倒显得更加真挚诚恳,令人百倍受用不止。 何况她还列了“论据”,更进一步佐证石头上的话,使它看起来更加令人信服。 孙太后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目光里溢出欣赏之意。 她身旁的李嬷嬷适时插话: “都说宸妃学识广博,这讲起话来果然头头是道,有条有理,不做空穴来风之谈。” 在场众人皆深以为然。 宸妃却没有丝毫骄傲之色,反而面有惭愧: “唉,想我年少时,对于古训总不以为然,现在看来,能传下来的道理,必是经过检验的真理,质疑不得。” 朱祁镇对孙太后道:“宸妃这人,从不随俗浮沉人云亦云,对人对事,甚有自己的见解。能让她有如此感慨,可见真是天命所归了。” 孙太后微笑颔首,向她招了招手:“来。” 宸妃到了近前,孙太后慈爱地拉住她的手。 “你是个实诚孩子,以后多到老身宫里来,陪老身说说话,也好让老身多长长见识。” 宸妃温顺垂目:“太后谬赞,能有机会孝敬太后,便是玉函的福气了。” 朱祁镇环顾一圈,又皱起眉来: “怎不见周贵妃的人影?” 淑妃不阴不阳道:“贵妃忙着掌管六宫,许是忘了太后这边吧。” 绿竹微微蹙额,心中暗道: 恃宠而骄,迟迟未到,是周贵妃的做派,却绝不是周辰安的做派。 这家伙,一定另有打算。 余人皆不敢接淑妃的话,孙太后心情正好,只含笑道: “无妨,她那边若忙,等一等便是。” 朱祁镇不悦:“她身为儿媳,哪有婆婆等她的道理?蒋安,传朕的话,她要再不来,以后就别来了。” 话音才落,便有宫女禀道: “贵妃娘娘到了。” 只见周贵妃头发微微蓬乱,连支珠钗都没插,身上所着衣裳,也素雅简单,全然没有盛装对待的意思。 “见过万岁,见过太后。”她行礼。 朱祁镇更加不悦:“大喜的日子,迟来不说,衣着也这般随便,身为儿媳,你就这么怠慢太后吗?” 周贵妃忙道:“非是妾怠慢,实在是急事绊身,抽不开时间,来不及梳妆打扮,还请万岁和太后宽恕则个。” “遇到什么急事了?”孙太后问。 “今天一早,咸阳宫便有人来请,说太子梦魇,昏迷不醒,妾这一听,哪里顾得上盛装梳洗,随便披了件衣服便赶了过去。适才得知要来太后这儿,唯恐误了时间,不好再回宫打扮,才这个样子过来了。”周贵妃解释。 第200章 绿竹唇角微微一笑,她已经猜到了周辰安的路数。 孙太后立马松开了宸妃的手,面现关切: “好端端的,太子怎会梦魇呢?” “妾也是到了地方才发现,他是被永乐帝附身了!” “啊?” 在场众人皆是震惊不已,面面相觑。 “竟还有这等奇事?”朱祁镇摸摸下巴,“永乐帝为何附太子的身?” 周贵妃道:“因为孩童的通灵能力远远胜于成人,太子又是未来储君,正统血脉,永乐帝便附在了他的身上,借他的口传个话。” “什么话?”朱祁镇接着问。 戏都唱到这儿了,有人当逗哏,就得有人当捧哏。 哄自己老娘高兴,这个角色非他莫属。 “永乐帝说他羽化之后位列仙班,方才得知,自己当初悟错了天意,原来太后才是上天定下的中宫,好在最后这中宫之位还是回到了太后那里,才不致逆了天意,否则他飞升成仙之路,就没有那么顺利了。因而附上太子的身,以此告诫后代,谨记遵循天意,莫要逆天而行。” 周贵妃刚答完,淑妃便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语出讽刺: “永乐帝既晓得了天机,怎地当年不显个灵,附在一样是孩童的万岁身上,偏偏要等这么久,专门挑这个时候,来附到太子身上呢?” 她本为针对周贵妃,却不知道孙太后正需太子附身这个佐证,她这番质疑,无形当中已得罪了太后。 朱祁镇唯恐自己老娘坏了兴致,正要出言呵斥,却见周贵妃有备无患,轻蔑地笑了一下: “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通?真是个榆木脑袋!所谓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别看这地上过了三十多年,换到天上,也不过是个把月的事。永乐帝位列仙班,不得花日子和那些仙人混熟呀,大家混熟之后,才会畅所欲言,告知此前的天机嘛。这不,永乐帝刚晓得,就急匆匆的来附身传话,唯恐一个疏忽忘了此事,若误了时间,太子转眼间长大,又得等下一代了。” “嗯,听起来是这么个理儿。”宸妃第一个响应。 余下妃嫔也纷纷点头,一一附和。 淑妃吃了个瘪,好生郁闷。 孙太后由衷地笑:“都是老黄历了,难为永乐帝还挂记着,知他位列仙班,老身就放心了,至少朱家儿孙不缺庇佑,定能江山稳固。” 这一番话,算是给太子梦魇一事定了性。 谁敢质疑它是假的,那就是不盼着朱家江山稳固了。 在场众妃哪里还敢有疑,齐齐称是。 “常言道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依朕来看,还得再加一个:近智者慧。” 朱祁镇含笑望向周贵妃,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自打辰安进宫,你这个姐姐着实稳重懂事了许多,让朕省心了不少。” “谢万岁夸赞。” 难得被他夸一次,周贵妃心里一片美滋滋,但谨记弟弟交待的正事,又做出疑问的表情: “对了,万岁和太后急召妾来,又是所为何事?” 孙太后哈哈一笑,甚为欢心。 周辰安这戏做的还挺全套。 朱祁镇会意,极其配合地拉住她的手,牵到白石面前: “为了让你瞧瞧今早刚得的祥瑞。” 周贵妃盯着白石仔细看了会儿,先是做出惊讶万分的表情,继而又恍然大悟: “好家伙,永乐帝这是怕妾嘴笨,传达不清楚,又特意降了个祥瑞下来呀。” 宸妃也道:“怪道这祥瑞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今日清晨,原来那会儿永乐帝正附身呢,果真是位列仙班,神通广大呢。” 这一内一外,一唱一和,唬得除绿竹之外的众妃也一愣一愣,个个感慨万千,直言长了见识。 孙太后舒畅至极,眼角眉梢皆是笑意。 朱祁镇尽了孝道,心下亦是欢畅,笑道: “多亏永乐帝佑护,娘的清白总算得证。” 孙太后却缓缓转过脸来,唇角轻勾,目闪精光。 “娘的清白是小事,永乐帝的劝导,你要谨记在心呀。” 朱祁镇一怔。 “遵循天意,莫要逆天而行,以皇后那命格——万岁,你要早做决断呐。” 第102章 绝路 自此,周辰安给钱皇后占的命格传遍后宫,使得风向大变。 众妃嫔主动聚集于周贵妃的绮思楼,以示人心所向,争先恐后的表忠心: “钱皇后巨门入命,不宜坐镇中宫,难怪接连出现怪事,野猫专往她身上扑,猫头鹰也专在她屋外叫。” “是呀,佛门净地,却出现这等诡异之事,可见是上天示警。” 尹美淑和黎莎一唱一和,淑妃暗暗翻了个白眼,看清形势的她虽不好明面上反对,却可以转移战火: “命格到底好不好,还是得看万岁信不信呀。万岁至今没表明态度,咱们在这儿说得再起劲,有什么用?” 众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登时不语。 周贵妃心中极其不悦,暗骂这个泼冷水的,只恨弟弟不在跟前,不知该怎么驳斥她。 这时,又听宸妃长长叹了口气。 周贵妃忙问:“你叹什么气?” 宸妃幽幽道:“我是想到当年的胡皇后,不禁为钱皇后深感担忧。” 第201章 “此话怎讲?” 众人皆不解。 宸妃道:“你们想呀,当年胡皇后无命,强坐中宫,好在宣德帝及时拨乱反正,胡皇后才只落得一个无子修道的下场。再来看钱皇后,膝下无子,身有残疾,焉知不是强坐中宫之故?若命格是真,万岁再不及时纠正,妾怕她以后的劫难更多呀。万一到了万劫不复之地,岂不教人可惜?” 众人深以为然。 宸妃又道:“听说得有真神护佑,皇后才能平安一生,白云观的顺堂就是最好的去处。我这心里犹豫得紧,皇后娘娘一向宽于待下,当初我生吉王时,更是陪伴在侧,可谓恩情深重,为了她好,是不是该劝她效仿当年的胡皇后,自请退位呢?” 言罢,她又重重一叹,站起身来,向周贵妃行礼道: “玉函心里烦乱得紧,需回去好好想一想,先行告退。” 她这一番话立时扭转了局势,虽句句是为钱皇后所想,却处处暗合周贵妃的心思,因此周贵妃脸上表情温和之极: “你是个重情的,去吧。” “是。” 宸妃优雅退下。 在座众人又是一阵唏嘘。 黎莎忍不住问:“你们说,万岁是不是也这般心思?” “我猜是。”尹美淑道,“他念着旧情,自然是不肯轻易废后的,可也正因念着旧情,自然要为皇后娘娘考虑,想来和宸妃娘娘一样,心情烦乱,犹豫不决吧。” 周贵妃低首一笑,端起青花瓷杯,轻轻饮了口茶,悠悠讲出周辰安事先教给她的话: “不错,万岁不是不信,他是怕伤了多年夫妻情份。若是谁能替他开这个口,替他分忧——宸妃这也是歪打正着呀。” 黎莎脱口而出:“她还犹豫着呢。” 此话一出,众妃互相对视一眼,大家皆是一样的心思: 趁着宸妃未做决定,谁先去劝钱皇后,谁就得万岁的欢心! 周贵妃轻支起额头:“哎呦,有些乏了,该午睡了,大家也都回去休息吧。” “是。” 众妃得了赦令,迫不及待地退出绮思楼,一个个心中跃跃欲试。 “去皇后娘娘宫里,空着手不好,既是劝人,得显得有诚意些才是。”淑妃认真思索过后,向贴身宫女道:“走,咱们回去挑点好的补品。” 其他妃嫔一听,深觉有理,纷纷加快脚步赶往琼华岛的住处,将淑妃远远甩在后边。 等她们挑好了礼品,急急忙忙赶到紫禁城的坤宁宫时,门口的宫女告知: “各位娘娘稍等,皇后娘娘正和淑妃娘娘在里边说话呢,容奴婢通传一下。” 黎莎一愣:“淑妃娘娘不是回去挑补品了么?” 余人也是诧异:明明她步伐最慢,最靠后的呀。 宫女道:“淑妃娘娘说,原本是想挑补品的,可是想想她宫里的东西,远不如皇后娘娘宫里的,大家又都是从南宫挺过来的老人,就不这般见外了。”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中了她的调虎离山之计! 大家气馁不已,又是顿足又是嘟囔,只是这一番闹剧,引得宫中上下无人不知,在孙太后和周贵妃的有意纵容下,舆论沸腾,在宫女内侍的推波助澜下,一时间众口熏天,“皇后应当效仿胡皇后自请退位,让主周贵妃”的言论填满了每一个微小而隐秘的角落。 就连尚寝局的人,私下也这样议论。 这日,灵香给青萝端药时,忧心忡忡地问: “元尚寝,你说钱皇后真的会退位吗?” 那些传言,青萝零零碎碎也听到了些,端着药碗默然片刻,道: “我得回紫禁城走一遭,西苑这边的差事你好好盯着,有什么急事,立刻派人给我传话。” “好。”灵香应下,“这盛夏时节,正是天儿最热的时候,还是待在西苑好呀,你忙完也早些回来。” 青萝捧起药碗一饮而尽。 灵香又道:“对了,我这几次去涵和殿送果,都没见高春风,他是调到别处去了吗?” 捧着药碗的手微微一颤。 灵香察觉,小心翼翼地问: “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青萝抬眸,窗棱外的烈阳刺眼闪耀,照得人眼角微微发涩: “这盛夏时节,哪里还有春风呢?春风又岂会留得住?” ***** 回到紫禁城,青萝先去了钦安殿,给月人上了一炷香。 “月人姐姐,我和绿竹,还是走散了。” 她望着牌位上的名字,万般委屈涌上心头。 绿竹走散,春风吹走,她以后该怎么在这寂寂深宫熬下去呢。 正当眼眶里的泪珠要掉落时,门外传来说话声: “知院,贵妃娘娘那边传话,说您住的房间略显破旧,想给您重修一下,您看您暂时搬哪个屋啊?弟子好让人腾出来。” “修什么修?搬什么搬?我马上就要回龙虎山了,还折腾这个作甚?” “啊?您要走吗?” “等皇后娘娘一去白云观,我便动身,她的话你们不用理会,忙去吧。” “是。” 说话间,周辰安上了台阶,来到殿门前,瞅见里面的青萝,不禁一愣。 青萝恶狠狠地瞪着他。 俊美道士摇了摇头,轻叹一声,也不理她,自顾自的进了殿内,对着神像拜了拜,便坐在蒲团上,闭目诵起经来。 第202章 青萝见他对自己视而不见,心中更气,便也朝神像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 “真武大帝在上,信女求您显灵,清理门户——” 周辰安的手忍不住抖了一下。 青萝接着说道:“把那些混进来的黑心道士,拿天雷劈死,天火烧死——” “元青萝你够了啊!”周辰安忍无可忍,站起身来。 “哟,知院发什么火呀?”青萝朝他翻了个白眼:“我又没指名道姓,知院怎么就自认是那个黑心道士呢?” “玄门清净之地,你口出怨诅之言,也不怕报应?” “报应,好呀!”她一把将他拽到神像底下:“咱俩站在这儿,看看真武大帝的剑劈谁?” 周辰安冷哼一声,背过身去。 突然,青萝尖叫一声:“啊,剑动了。” 周辰安下意识的往一旁闪开,抬头再看神像,哪曾动过分毫。 “哈哈,心虚啦?”她洋洋得意的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本来气鼓鼓的脸上,忽然笑了一下,接着冲她轻挑眉梢: “知道你气不顺,你的好姐妹自甘堕落,跟我们同流合污,你不敢去骂她,就来拿我撒筏子。” “不许你说她!” 这一下击中了青萝的软肋,她瞬间红了眼圈儿。 “消消气,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以后她会和别人一样,污泥越沾越多,直到你再也认不出。” “还不是你们害的?”青萝恨恨道,“若非为了自保,谁愿身沾污泥?” “哼,又找上借口了。” 他学着她的语气,将她的话,原原本本地还给了她。 青萝被噎,一时无法回击,懒得和他多言,抬袖抹掉眼角泪花,转身就往外走,只想快步离开。 迈过门槛时,只听他低笑一声: “你不是一直想出宫么?” 青萝停了脚步,却依然嘴硬:“你管我出不出宫?” “我是想给你指条明路,你要是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咯。” “你能有什么明路?”青萝面露狐疑。 “嫁人出宫这条路看来是行不通了,眼下皇后娘娘退位在即,你不妨卸了这尚寝之职,自请随她一起出宫,去白云观修道祈福。只是——” 说到这里,周辰安摸摸下巴,面色有些为难: “这白云观隶属全真派,你在那里当道姑,就得遵守戒律,断了姻缘念想,孤独一生了。” 青萝又狠狠地瞪向他,一脸鄙夷:“就知道你没安好心,说什么给我指路,分明是借着我想出宫的念头,让我去劝皇后快走,如意算盘打的挺好么。周辰安,原来你们龙虎山修的道,就是这种道?” “诶,元青萝,别不知好歹啊。”周辰安正了颜色:“废后是我的主意不假,但我也是为皇后好。你也不想想,就皇后那性子那身子,留在宫里,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不定什么时候就折进去了。去白云观修道,反而免于算计,落得清净安宁。” “是不是为她好,应该她自己说了算。” 青萝一双大眼睛蓄满了愤懑,声音也透着怒气: “她的哥哥和弟弟,都丧生于土木堡之变,万岁是她仅剩的亲人,留在宫里,她还能有个寄托,有个念想。你把她赶到白云观,远离亲人,孤独终老,从此行尸走肉的过一辈子,那和杀了她有什么分别?” “留在宫里又留不住万岁的心,他身边的新人一个接一个,何必非要守着一个空壳,自欺欺人?” “有的人就愿意自欺欺人呢?你凭什么替她做决定?” 青萝的眼圈又红了起来,如果他没有撕开绿竹的真相,她也可以一直自欺欺人下去,维系着这点脆弱的温情,至少能好过一点。 “周辰安,什么为了别人好,你不过是在给自己干的那些肮脏事儿找借口。” 周辰安的目中也蕴起怒气。 “那又如何?大势已定,你们只能选择接受。” 青萝怒目而视,满是不甘。 “怎么?都到了这一步,你还幻想着有回旋余地吗?”周辰安面带讽笑:“离开叶绿竹,你一个市井出来的野丫头,不过会点马吊牌局、鼓唇弄舌的功夫,真当自己有与人对弈的本事么?元青萝,奉劝你一句,看在太子的面上,我才对你多番容让,你要不知好歹,非得逆水行舟,便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言毕,他袍袖轻拂,飘然离去。 青萝留在原地,双拳紧握,身子兀自微微发抖,站在那里静静出神,直到夕阳西下,余晖洒进殿内,方缓缓迈开步子,往坤宁宫而去。 第103章 翻船 坤宁宫。 对于青萝的到来,钱皇后显是意料之中,淡然微笑: “跟你道完别,吾就再无挂念,可以去向万岁辞行了。” “你真的要去白云观?”青萝难以置信。 “嗯。”钱皇后点头,脸往一旁的紫檀桌偏了偏,“自请退位的辞表,吾已让人写好了。” 青萝循目望去,平展的信封静静躺在桌面上,等候着它的命运。 “就这么认命了?” 钱皇后微微低下首,双手紧握在一块,再抬起头时,又浮起淡淡的笑意: “万事万物,强求不得。既然那是吾躲不过去的归宿,又何苦挣扎?不如好聚好散,留个最后的体面。” 第203章 “什么好聚好散?一点都不好!” 青萝跨步上前,一把抓起她的手腕,质问道: “如果真觉得好,你为什么一直掐着自己呢?” 被迫举起的手心,赫然留下一排深深的指甲印,是她适才低首在心里劝说自己时,狠狠掐下的。 钱皇后无言以对。 “我不认命,你也别认命。” 青萝放下她的手腕,又抓起桌上的辞表,蹭蹭三两下撕碎。 “写什么辞表?想杀人,自己不想举刀,逼着挨刀的人自己去递刀,这是什么道理?凭什么惯着他?那个男人要是同意废你,就让他自己来张这个口!” “话是这么说。”晶儿面现愁容,“可咱们干熬着,也不是个事啊。周贵妃有太后撑腰,弟弟扶持,众妃归附,现在就连绿竹也躲着咱们,咱们难不成还能斗得过她么?” 这个问题令青萝一阵心虚。 以往的交锋破局,都有绿竹坐镇指挥。 现在绿竹改换阵营,只剩自己了,她这个市井出来的野丫头,能斗得赢周辰安吗? “万岁过些日子就要回宫了。”钱皇后语气幽幽:“好歹夫妻一场,吾也不想等他说出恩断义绝的话来,还是认了吧!” “十天,不,七天,就给我七天,让我试一试。”青萝恳求着,“若是不行,我随你同去白云观。” 钱皇后静了片刻,才默默的点了点头。 回尚寝局的路上,她迈着虚浮的步伐,一直问着自己: 元青萝,你能不能行? 到了尚寝局,回到房间里,她呆呆坐在床上,还是这么问着自己: 元青萝,没有了叶绿竹,你能不能行? 绿竹,若是她在,会怎么破这个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月上梢头,她就那么呆呆的坐着,细细回想着整件事的脉络,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从去永安寺开始,每一幕每一句,都扒开来,拿着放大镜仔细了瞧,直到天际泛起了鱼肚白,红日初升。 灵香推门进来,她也浑然不知。 见她眼圈通红,痴痴的坐着,灵香忍不住在她肩头轻轻一拍。 青萝打了个激灵,脱口而出:“青萝,去弄几盆开了花的栀子树来——” 语气竟与绿竹一摸一样,原来她一整夜将自己当作绿竹,苦思破局的法子,心念间竟忘记了自己是谁。 灵香吓了一跳:“我是灵香,元尚寝,你才是青萝啊。” 青萝抬头看着灵香,渐渐回过神来。 “你怎么啦,别是中邪了吧?你可别吓我——”灵香差点儿哭出声来。 青萝眼神慢慢变的坚毅:“灵香,找几盆栀子树,送去坤宁宫。” 栀子树结的果子可以用药,花朵可以泡茶,并且在夏季开花,最适宜这时观赏。 洁白芬芳的花朵簇拥在翠绿的枝头间,竞相怒放,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若有似无,神清气爽,为这炎热低沉的坤宁宫,带来了清凉的生机。 晶儿扶着钱皇后慢慢走出殿阁,清香扑鼻。 青萝道:“我听人说,栀子花有一生守候的寓意,就让人搬了几盆来,冲冲喜,转转运。” 晶儿撅起嘴道:“我当是有什么奇招,想了一晚上!就弄了这些过来。” 钱皇后却微微一笑:“好香呀,青萝有心了。” 晶儿也不好再说什么,瞅着那些栀子树叹了口气:“希望这法子灵,快点儿转运吧!” 坤宁宫上下都盼着转运,盼着喜事来临。 没多久,皇帝那边倒是派了蒋安来,一开始大家紧张极了,生怕他是要命令皇后自行退位,结果只是让人送些生活用品,对皇后表示关心。 宫女们都松了口气,但青萝却明白的很: 他这是借着嘘寒问暖为由,向皇后侧面施压呢。 不然为啥会让蒋安总“无意间”表达“太后施压,万岁难办”呢? “胳膊拧不过大腿,大明朝以仁孝治天下,太后在上,万岁如何拗得过她?”钱皇后叹。 “再等等。”青萝坚持。 又等了两天,没等来皇帝改变主意的消息,却等来另一个消息。 一大早,便有坤宁宫的人急急来找青萝: “元尚寝,不好了,您送给皇后娘娘那花,都快活不成了!” 这一下嚷得尚寝局皆知,青萝慌慌忙忙赶到坤宁宫,院子里那几盆栀子花,果然枯的枯,蔫的蔫,了无生机。 坤宁宫所有人全都垂头丧气,没了精气神。 晶儿语带哭腔道:“这七天都要过去一半儿了,你还有什么别的法子么?” 青萝沉吟不语。 钱皇后摸索着拉住她的手,柔声道: “好孩子,难为你了,咱们还是认了吧!” 这次,轮到青萝默默的点了点头。 坤宁宫里顿时一片抽泣。 “不要哭,晶儿,去把我的首饰拿来。” 晶儿垂着泪,转进屋里,搬出个首饰盒来。 “吾——”钱皇后顿了顿,改口道:“我这又瘸又瞎的老婆子,全仗你们照顾这么久,只是我素来节俭,平日也没什么赏赐,苦了你们了。” 皇后伸出手来,摸索着晶儿怀里的盒子。 “我既决心去白云观奉道,这些首饰也没什么用了,不如给大家分了,权当留个念想。” 第204章 宫女们呼啦啦跪倒一片,皆是泣不成声。 钱皇后又对青萝道:“你们尚寝局没少为我费心,也挑几件,给底下的人分一分吧。” 青萝又点了点头。 “妃嫔那里,我每人留了一件,晶儿就去西苑走一趟,挨个送去吧。” “是。”晶儿应下。 青萝道:“我也要去西苑交割,正好替晶儿分担些。” 当下,她与晶儿两人同往西苑,晶儿去南台,给周贵妃和绿竹送,青萝则去琼华岛,给淑妃、黎莎、尹美淑等人送去,最后来到宸妃那里,向她施施然行礼: “这后宫妃嫔里,皇后娘娘最舍不得的就是您,特意选了件对她最有意义的东西,差奴婢来送您。” 出了琼华岛,便瞅见灵香揪着艾望远的耳朵不放。 艾望远见青萝过来,更想挣脱,却被灵香牢牢揪住,疼的呲牙咧嘴。 “你们两个在这儿闹什么,也不怕让人瞧见?还不撒手。” 灵香这才放了艾望远,扭头跟青萝告起状来:“我方才在这儿等你,他瞧见了竟绕着走,亏咱们还拿他当个朋友,这人能不能交,一到事儿上就看出来了。” 艾望远被她说的满脸通红,却分辩道:“我不是成心躲着你们,只是因为废后的事儿,朝堂的大臣们吵成一团,递上来的折子堆的山高,曹公公南下未回,司礼监就我干爹掌着舵,我都几天没见着他了。你们知道我是个没主意的,我是怕帮不上你们的忙再办坏了事儿,干爹回来又要罚我。” 青萝微微一笑,也不戳破,道:“我是有事找你帮忙。” “啊——?” “放心,绝不会让你为难,我只要一辆马车,出宫一趟,既然要走了,总得跟旧友们告个别吧。” “好说,好说,我这就去办。” 送走了艾望远,她又对灵香吩咐道: “你往各局传出话去,就说我马上要跟着皇后娘娘去白云观了,那里戒律繁杂,是没法再打马吊了,临行前我要痛痛快快过了瘾。这几天,凡是来找我打牌的,好吃好喝伺候着不说,若我赢了,分文不取,若我输了,分文不少。” 灵香点头应下。 不多时,艾望远命人备好了马车。 青萝先去了郕王府,同苏尚寝和汪氏道别,又去了南海子看了晓羽等人,赶回来时,已快入夜。 此时尚寝局里却热闹的很,不少人都在等她回来。 原来灵香将她吩咐的话在六局一司传了个遍。 打马吊赢了不要钱,输了却给钱。 这等好事,哪能错过? 那些个精于马吊的人,一个个摩拳擦掌,想法换班调值,得了空儿便往尚寝局去会青萝。 于是一等到晚上,尚寝局便吆五喝六,灯火通明,牌桌上的人流水席似的换了一批又一批,热闹非凡,欢声笑语不绝。 与此同时,身在南台的周贵妃却坐不住了,叫了弟弟过来,忧心忡忡地问: “姓钱的给每个妃嫔都送了礼,怕是在笼络人心,要不咱们再给她弄点祸事,逼万岁一把,免得他心软之下改了主意,坏了我的好事。” “弄什么祸?你可老老实实的吧,千万别干这画蛇添足弄巧成拙的事。”周辰安微微嫌弃。 “可是——” “怕什么?”周辰安端起茶杯,悠悠饮了一口,“事情都走到了这一步,万岁便是心软,也不好改主意。” “怎么说?”周贵妃忙问。 “现下钱皇后的命格之说,已和太后的祥瑞之说牢牢绑在一起,且传遍后宫。他若改主意,岂不是在拆自己亲娘的台?” 周贵妃琢磨起他的话。 “不然你以为,我着急给太后造祥瑞,只是为了拍她的马屁吗?之所以故意放出风声,任大家议论传播,弄得无人不晓,也是此意。传得越广,太后的面子就越大,一旦否认此说,那太后的脸就越下不来台,万岁怎么可能干这不孝之事?” “哦~原来如此。”周贵妃恍然,宠溺的摸摸他的脑袋,“臭小子,我看咱们老周家的脑瓜子,全长你这儿了,咋就这么好使呢?” 周辰安微微一笑:“总之太后和你在一条船上,只要这船稳,你的后位就稳。” 可是他未料到,这船马上就不稳了。 要知道一句话经过十个人传,都难免会变点味,何况一大段话,在整个皇宫流传,那更得添枝加叶了。 经过不断发酵,原有的议论已然多了新的枝叶: “诶,听说钱皇后写好了辞表,已经准备往万岁那儿递去了。” “嗨,我就说嘛,这后位早晚是周贵妃的,毕竟是储君之母。也不想想,万岁非太后亲生,都能帮她得了后位,何况当今太子乃周贵妃亲生的呢?” “万岁非太后亲生?真的假的?” 第104章 暴露 “一派胡言!” 啪! 青花瓷杯被狠狠掼于地上,摔个粉碎。 把周贵妃吓了一跳。 只见孙太后微微扶着桌沿,气得身子一颤一颤的,周贵妃急忙分辩道: “儿媳——” 孙太后怒目而视,道:“老身让你回话了么?” 周贵妃硬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还有什么闲话?” 李嬷嬷看了眼周贵妃,接着回禀道: 第205章 “还有人说,您和胡皇后一样多年未育,后来是将一个宫女生下的皇子据为己有,也就是当今万岁,宣德帝这才有借口废后,推您上位,还说,说因为您是天意所定,宣德帝才被您迷的神魂颠倒,任由您抢占别人的孩子——” “听听!” 孙太后怒声向周贵妃质问: “你是觉得大家同坐一条船,不管做什么事,老身都会纵容包庇,所以愈发张扬,得意之下,就把好好的一件喜事,传成这个鬼样子吗?” “这真是撞天屈呀。”周贵妃伏地而拜,“儿媳就是再没心没肺,也不敢传这种话啊。” “那这些妖言惑众的胡言乱语,到底哪儿冒出来的?” “儿媳也不知啊,儿媳这就回去查。” “你怎么查?” “把后宫的婢女都召到一块儿,挨个问,说不上来就往死里打!” “混账,你还嫌乱子不够大吗?” 孙太后气的站起身来,道: “哼,虑事不周,处事不全,无能的东西!要不是看在太子的份儿上,定饶不了你!”孙太后眼神如刀,“去,让你弟弟把这事给平了,否则,就别怪老身翻脸无情。” “是。”周贵妃撅嘴退下。 周贵妃回到绮思楼,急召了周辰安来。 “你快想个法子,帮我查查是谁暗地里煽风点火传闲话。” 周辰安轻捋拂尘: “还用查么?这几日宫里哪儿最热闹,便是哪里传出来的。” 周贵妃思索片刻,道: “尚寝局?元青萝那个小贱人,亏着我还想把她配给你,我这就找她算账去。” “她既然敢传,就不怕你找。” “那你说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有继续添油加醋了。” “还添油加醋?”周贵妃柳眉一竖,“你知道太后冲我发了多大的火吗?打我进宫以来就没瞧过这脸色,要不是看在她对太子不错的份儿上,我早跟她吵起来了。” “太后为什么发火,她怕的是万岁信了这话,引起母子隔阂。只有继续添油加醋,让这些话传的越来越夸张,越来越玄乎,听起来才越来越不可信。” “好,你编些说辞,我立马让人去传。” 于是,舆论又有了一波翻新: 这个说万岁出生后,生母化作一缕紫烟,于空中化了人形,原来是九天玄女送子来了。 那个说不对不对,送子应该是送子观音,关九天玄女什么事? 又有人说都哪儿跟哪儿啊,太后乃天意所定,必是天上的仙人下凡,她这是趁着睡觉的功夫,在梦里去了仙界,摘了王母娘娘的蟠桃吃,嘿,人就怀上了! 传得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 尚寝局。 青萝坐在玫瑰椅里,微闭着眼睛,轻轻揉着眉心。 “南海子那里,再选两个机警的过去,嘱咐她们,好好照应王尚食。若是王尚食有个三长两短,拿她们是问。” 那天她想了一夜,无过废后这事,最大的压力就来自于太后,想要有转机,必须得把太后从他们的船上拉下来。 所以她才一一“告别旧友”,苏尚寝所在的郕王府,不过是个幌子,只为引开旁人的注意力,真正的目标,是南海子的“疯子”王尚食。 作为太后曾经最倚重的心腹,最了解太后弱点的人,一定是她。 王尚食见她前来,并不意外,笑道: “你这一年多也不来找我,还当你真是个与世无争的,现在赶过来,是不肯陪皇后去白云观了?” 青萝神情一动,道:“你都知道了?” 王尚食哈哈一笑:“这南海子虽然地处偏远,却不是世外桃源,宫里闹的沸沸扬扬,我想不知道也难。唉!我早就跟你说过,想在这紫禁城里活着,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不去整人,却逃不过别人整你啊!” “你说得对,南海子不是世外桃源,白云观也不是,所以我想赌上一把!只是——” 青萝看着王尚食,心中还是拿不定主意。 “本钱不够,找我借来了?” 青萝点头道:“赢了自然好,若是输了,怕连累了你。” “有赌未必输,碰上翻本的机会,当然要算我一个。” “谢谢!” “用不着,我也不全为帮你,是时候戳一戳太后的心窝子,让她念一念我的好了。” 思绪回到眼前,灵香一脸为难: “南海子那偏远之地,怕是都不肯去呀。” “简单。”青萝毫不担心,“就说我说的,只要去南海子历练个两三年,回来必升职位,最低弄个掌苑当当,若表现得好,直接升典苑。你就挑那些最底层的女史,或者没有品级的使役宫女,她们准争着去。” “好。”灵香想了想,又问:“那这么说,你是不打算去白云观,要一直待在尚寝局了?” 纤手自眉心移开,水灵灵的眸子睁开,青萝轻轻笑道: “家底都输完了,去什么去?当然要留在宫里,继续赚俸银,不然下辈子怎么过呀?” “那就太好了!”灵香大喜,“我还担心再来个刘尚寝那样的,这下心可以放回肚子里去了。” “唉。”青萝又轻轻一叹,“不赢钱只输钱,还白送故事给人听,这种亏本的生意,我还是头一次干。” 第206章 “那皇后娘娘还走吗?” “我不走,她自然也不走。” “可——有太后在上头压着,周贵妃在旁边催着,万岁他会改主意吗?”灵香心里仍没底。 “压的也好,催的也好,这会儿有她们头疼的呢。至于万岁的心思——”青萝唇角一勾,“自有人让他改主意。” ***** 藻韵楼。 “奴婢查清楚了,那些话的确是从尚寝局传出来的。” 听完李嬷嬷的禀报,孙太后微微一笑: “元青萝才进宫多久,她知道什么,若不是以前宫里的老人儿,怎么专捡这件事来说?” “您是说——王尚食?”李嬷嬷眼前一亮:“怪不得元青萝跑了趟南海子呢。” “哼,好个贱婢,老身不去寻她的晦气,她倒找上门来了。” 李嬷嬷道:“依奴婢看,她留着始终是个祸患,要不派个人,让她彻底闭上嘴?” “这当口儿,皇帝那边也盯着老身呢,若是派人灭了口,反而让人觉得老身心虚,愈发信了她的话。只有老身不拿她当回事,其他人才会不拿她当回事,就让她继续当她的疯子吧。等过个两三年,皇帝那边忘了此事,再去绝了后患。” “奴婢明白了。”李嬷嬷顿悟,“奴婢这就遣医官过去,给她诊脉治病,再送些生活用品,以示太后心底坦荡,待下宽仁。” “嗯。”孙太后满意点头,“她也是个聪明的,讨了好处,往后自然闭嘴。老身真正所虑的,是皇帝那边儿。” 涵和殿。 朱祁镇听完蒋安的禀报,惊讶不已: “太后不仅没罚,还让人去给她治病?” “对。” “真是去治病的么?” “治病的时候没避着人,尚寝局、尚食局驻守的人都在旁看着,整个过程正常得很,太后那边还派人给王尚食送了不少东西,关怀备至。” 朱祁镇眼望窗外,神情放松不少: “这宫里传闻大都是捕风捉影,王尚食一个疯子,所言更不足为信,太后念着她是身边的老人儿,不去责罚她,足以证明太后问心无愧。” 蒋安见他如此态度,便顺着说道: “万岁说的是,这宫里传话传歪了的事,那是常有的。” “那会儿下头的人传朕和绿竹,不就说那年朕打通州过的时候,她就救过朕么?” “可不是?奴婢也听说了,一个个讲得有鼻子有眼的,跟亲眼见了似的。”蒋安笑道。 朱祁镇亦莞尔,便又问道:“贵妃那边呢?” “嗨,贵妃娘娘自从上次被太后训了一顿,人是老实多了,也不敢再攀扯太后,说自己也是天命所定了!” 朱祁镇忍不住笑了起来。 此时的他心事解了大半,神经不似先前紧绷,整个人松弛下来,一股清香入鼻,循望过去,是御案上的玉白瓷瓶里插了几朵粉嫩的荷花,犹如一个亭亭玉立的娇羞少女,盈盈欲滴,芳香四溢。 “这荷花雅致得很,下边的人有心了。” 蒋安忙道:“是贤妃娘娘适才派人送来的。” “竟是绿竹送来的?”朱祁镇很是惊喜。 “是,贤妃娘娘正和宸妃娘娘在水畔赏荷,想起万岁公务辛劳,便送来一抹荷香,希望能为您解解乏。” “水畔赏荷?”朱祁镇唇边噙了一丝笑意,“好雅兴。走,去凑个热闹。” 轻风掠过水面上的翠叶红花,将一阵阵荷风送入凉亭中。 绿竹和宸妃悠闲地倚着栏杆,手中团扇轻摇,一边纳凉赏景,一边闲话家常。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此情此景,当真教人沉醉呀。”朱祁镇的声音自亭外传来。 绿竹和宸妃闻声,连忙起身,一同向他的行礼: “万岁。” “免礼。” 他径自走到绿竹身前,含笑扶起了她。 “你着人送的荷花甚好,我很喜欢,就想过来看看你。” 宸妃知趣的移到对面,让出自己位置,朱祁镇拉着绿竹一起坐下,环顾了一圈,奇道: “这段时间都不见青萝在你身侧,还听闻她要随皇后一起去白云观,从前你们两个总是秤不离铊,最近这是怎么了?” 绿竹眼神一黯,道:“说来也是怪妾疏忽。” “哦?” “那日在琼华岛,皇后娘娘被野猫袭击,后来青萝发现,是妾送给娘娘驱蚊的香囊里含有薄荷草,才引得众猫聚来。她疑心是妾故意的,与妾大吵了一架,便一拍两散,分道扬镳了。” “原来如此。”朱祁镇微微思索了片刻,笑道:“既是误会,解开便罢,不如我做主喊她过来,当面说和说和,莫要伤了你们姐妹之间的和气。” 绿竹却摇摇头,道:“多谢万岁好意,说和就不必了。” “为何?”朱祁镇不解,“她不是你在宫里最亲的姐妹吗?” “实不相瞒,自打与她断绝来往之后,妾这心里,竟然一阵轻松,好久没有这般舒畅过了。” “这又是何故?”朱祁镇更不解了。 “打从月人姐姐去了之后,青萝与妾便生了隔阂,她嘴上虽不说,心里却怪妾没有早早去见万岁,才误了月人姐姐的性命。妾这边呢,只要一看到青萝的脸,就会想起月人姐姐的事,心里就像压了一块大石头,午夜梦回的时候,总喘不过气来。这些日子她不在身边,妾想起月人姐姐的次数也就少了起来,那心里的石头也跟着变得轻了些,自然松快不少。” 第207章 “也好,过去之事总要放下,既然见她会引起伤心事,那以后不来往也罢。” 朱祁镇垂下眼眸,轻轻握住她的手。 “只愿你能好受一些,从此以后,脸上多些笑容。” “嗯。”绿竹颔首,又道:“好在有宸妃娘娘总来陪着妾,妾在这宫里倒也不孤独。” “很好,结交新友,告别过去,才能开始新的生活。” 朱祁镇深感欣慰,含笑望向宸妃: “难得你俩志趣相投,绿竹人前不爱多言,你多多照应着。” “自然,妾第一眼看见绿竹,就觉得合眼缘,喜欢得紧呢。” 宸妃笑着应他,俯身去逗摇篮里的儿子,小娃娃笑呵呵地咿呀咿呀,双手向上乱抓,一把抓住了自她颈间垂落下来的金项链。 那项链所挂吊坠是个金莲蓬,上面镶满了宝石,在日光的照耀下闪着夺目光芒。 朱祁镇的目光不由得被其吸引,盯了好一会儿,道: “这个金莲蓬,难不成是当年朕送皇后的那个?” 第105章 联手 “万岁好眼力,这么多年的旧物,竟然能一眼认出。”宸妃惊叹。 朱祁镇目中漫出笑意,被旧物勾起往昔回忆: “那已经是八九年前的事了,宫中妃嫔一个接一个的怀孕,独独皇后的肚子不见动静,朕盼着她能生出个嫡子来,就命人打造了这寓意多子多福的金莲蓬送她,只望能早日听到喜讯。” “是呀,这金莲蓬意义非凡。皇后娘娘能在临走前赏与妾,真是厚爱之至,着实舍不得她离开。”宸妃抬袖擦了下眼角,微微哽咽道:“要知道娘娘虽无子,却视每个皇子公主如亲生,不掺杂半点私心。每有妃嫔怀孕,也是尽心照顾着,这后宫在她的管理下,何曾出过那些堕胎的腌臢事?生下来的孩子,哪个不是生龙活虎龙马精神?” “不错。”朱祁镇深以为然,“对于皇家而言,娶后纳妃最重要的就是绵延子嗣,皇后深明大义,从不阻挠朕亲近其他妃嫔,更不会为了霸占储君之位,做出残害皇嗣这等丧尽天良之事。朕能子嗣繁盛,真是多亏了她。” 宸妃道:“要换了那些善妒的,底下的妃嫔别说生下孩子了,怕是还没怀孕,就被寻了借口除去了。” 绿竹忽地接话:“是啊,妾当初就差点失了清白。” 朱祁镇心中猛地一震。 周贵妃曾害得他差点失去绿竹呀。 这一年来,有周辰安约束着,她性子收敛了不少,也懂得逢迎他,合他心意许多。 令他差点忘了,先前的她,是有多么喜欢争风吃醋,多么的难以驯服。 可是,谁能保证周辰安一辈子不离宫呢? 若周辰安走了,她再回到以前的张狂作派,又该如何制约? 二次废后的名声,可比单纯废一个贵妃难听多了。 “听说万岁刚复辟那会儿,你被——”宸妃对着绿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改了口道:“被人欺负,也是皇后娘娘去救的。” “被谁欺负?”朱祁镇立马问道。 “都是旧事,不提也罢。” 绿竹低头去摆弄手中团扇,情绪颇为低迷。 朱祁镇见她不愿再提,便不再追问。 宸妃连忙转移开话题:“咱们做妃子的,能碰上皇后娘娘这样的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了。纵观史书,做到这个份上的贤后,能有几个?” “嗯。”朱祁镇目光深深,语气幽幽:“若非天不垂怜,她实在称得上是位完美的皇后。” “唉。”宸妃长长一叹,“这段日子,妾这心里别提有多难熬了。既舍不得皇后娘娘走,又怕她顶不住天意,委实难办。罢了罢了,打从今儿起,妾就持斋把素,去庙里为娘娘祈福,只盼上天开个眼,破了她的命格。” 她来了这一出后,其他妃嫔也回过味来: 钱氏不能生育,反而能对大家的孩子一视同仁。 周贵妃就不一样了,太子是她亲生的,对待其他皇子,还不得严防死守? 何况周贵妃还爱吃醋,钱氏就从不计较这些。两相比较,还是钱氏在位,大家伙能过得舒坦些。 再者,太后对周贵妃变的爱答不理,万岁又深深念起钱氏的好,还顾忌什么? 不少妃嫔便大着胆子,跟着宸妃的步伐,一个个跪在喇嘛庙,诚心诚意的为钱氏祈福祷告起来。 就这样,短短时间内,人心所向竟掉了个头,又归附到了钱皇后这边。 这个变化,正中青萝下怀。 如果说,把太后从他们的船上拉下来是第一步。 那么,引导人心归附,则是第二步。 她一个五品女官自是搅动不了众妃心思,唯有身在其中,讲话又有份量之人,才可担当此任。 淑妃跟贵妃的矛盾人尽皆知,让她挑头自然招人质疑,绿竹又跟自己掰了,其他妃嫔更不消说,平日里只会当个墙头草,便是出头也没份量。 想了一圈下来,唯有宸妃是最好的人选。 但宸妃一向谨慎稳重,看起来又与周贵妃关系交好,想要拉她入伙绝非易事。 好在青萝捕捉到了一个细节,从那个微小的细节里,探察到了宸妃不可为外人知的隐秘心思。 还是那日去琼华岛,宸妃抱着吉王给太后他们看时,青萝注意到吉王所穿肚兜的图案: 第208章 鲤鱼跃龙门。 一般来说,皇子所着肚兜绣的多是些寓意吉祥的图案:麒麟送子、连年有余、五毒艾虎......鲤鱼跃龙门这种,实属少见。 青萝不禁想起从前听三国故事时,老丁头说: “别看刘备面上装的好,其实他的野心呀,已经在其他地方暴露出来了。” “什么地方?” “他收的义子叫刘封,亲生的儿子叫刘禅,两个儿子的名字放一起就是封禅,封禅,这可是只有帝王才能做的事。” “哦~还能这么看呢,这也太不起眼了。” “可见一个有野心的人,不管看起来多么隐忍低调,也会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寄托自己的野心。” 肚兜,同样的不起眼。 鱼跃龙门,过而为龙。 由此看来,宸妃这个人,虽对皇帝没有心思,却不见得,对自己的儿子当上未来皇帝没有心思! 再细细回想先前种种,青萝愈发觉得:她对周贵妃是阳奉阴违! 钱皇后无子,对于宸妃来说,自然是钱氏坐镇中宫,对她更有益处。 因此,青萝借着帮钱皇后给众妃嫔带礼物的契机,登上了宸妃的门。 “这后宫妃嫔里,皇后娘娘最舍不得的就是您,特意选了件对她最有意义的东西,差奴婢来送给您!” 宸妃双手接过金莲蓬,忍不住唏嘘道: “皇后娘娘贤良淑德,对我等妃嫔情如姐妹,此去白云观,虽是不远,却不能像以往那般想见就能见了。” 她虽然说的情真意切,青萝却明白她心中的盘算,便打了个哈哈,道: “不打紧,皇后娘娘不过是前脚先到白云观一步,打这儿往后啊,只怕是贵妃瞧不上的,都得后脚跟着过去,说不准将来白云观倒比宫里热闹呢。” 宸妃抬起眼皮瞅了她一眼,再落下时,唇角微微勾起: “你看我,光顾着说话了,大热的天儿,劳你跑一趟,快喝口水吧!” 说着请青萝入了座,令宫女奉茶。 青萝也不推辞,不紧不慢饮了茶后,微笑开口: “娘娘这里好清净呀!” 宸妃看了眼手中的金莲蓬,叹道:“清净些好呀,远离是非,在这宫里,能平平安安的,我也就知足了。” “这点我跟您倒像,躲去南海子就是图清净,可惜呀——”讲到这里,青萝忽然改口:“唉,不过想来这宫里也出不了什么是非了。” 宸妃的好奇心瞬间被勾起:“此话怎讲?” 青萝撇撇嘴道:“往后若有什么是非,只消找几个道士来,看一看你是什么命,她是什么命,大家听天由命,不争不斗,自然就没什么是非了。” 宸妃哈哈一笑:“元尚寝真是爱说笑。” “小时候靠这吃饭,习惯了。”青萝嘻嘻一笑,放下手中茶杯,“再跟您讲个小时候的事吧。以前教我说书的老丁头,逼着我背三国,那么厚一大本书,哪能全记得住,上了台,说到曹操大军南下赤壁,后面的我就忘了,只能顺嘴胡编,我就说,孙权不愿意跟刘备联手,台底下听书的人立马不干了。” “那还能干?”宸妃笑道:“他们两个不联手,曹擦自然是挨个击破,从此一统天下,那不就没有以后了嘛。” 青萝勾起唇角,对宸妃甜甜一笑: “这么说,娘娘也是愿意孙刘联手的?” 谁知宸妃却轻轻摇了摇头:“不。” “哦?”青萝一凛。 “要联手可不能学孙刘,他们之间尚有利益之争,彼此又要互相提防,到最后好好的天下还是归了一家。” “娘娘的意思是——” 宸妃手里把玩着金莲蓬,微微一笑:“我与皇后娘娘感情甚笃,也无利益之争,这金莲蓬我一定好好戴着,等吉王长大了,让他报答皇后娘娘的恩德。” 青萝立时明白,也笑道:“无论是太子还是吉王,皇后娘娘都视若己出,从无偏爱!” 二人相视一笑。 离开时,青萝心中一颗石头落了地,宸妃此番一定不会袖手旁观。 而宸妃,也果然不负所望,引得众妃嫔人心归服,效果显著。 如今,只剩最后一步了。 破命格! 晶儿将钱皇后的辞表呈至朱祁镇面前。 “娘娘备下了酒菜,想请万岁同席共饮,喝杯离别酒。” 朱祁镇迈着沉重的步伐,来到了坤宁宫。 与他风雨同路十余载的皇后安静地坐在红木圆桌前,一如既往的淡然从容,脸上没有丝毫怨念,唇边噙着如沐春风的笑意: “万岁,你来啦。” 他鼻子一酸,心里极不是滋味: “你受苦了。” “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了。”她淡淡笑道,“当年妾跪在神像前许下过愿望,只要你能平安回来,妾愿受尽世间一切苦楚。” “我知道。”他在她对面坐下,“你日夜祈求,再困再倦也只是就地稍卧,不肯上床歇息。你的眼睛你的腿,就是这样落下了病,可你毫不介意,还拒绝诊疗,因为你认为,这是上天要你付出的代价。只有你受足了罪,它才会放我归来。” “妾的心愿已了,如今这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妾不会放在心上,万岁也不必放在心上。来,用膳吧。” 晶儿为他们各自斟了杯酒,又为钱皇后的碟中夹了些菜品后,退至一侧。 第209章 白玉双螭耳杯紧紧握在掌心中,他沉吟片刻,道: “绿竹已经跟我说了,野猫袭击,是她在香囊里误放了薄荷草所致。那猫头鹰嘛,约莫也是巧合,被人拿来做了文章。” 夹菜的筷子微微一顿,她浅笑道: “她既和万岁讲了,那定然是无心的。” “只是——”他一脸为难,“我若明言命格之说乃无稽之谈,又恐波及到太后,她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实不好——” “妾懂。”她微笑打断,“万岁实有苦衷,母子情分自是伤不得。紫禁城也好,白云观也罢,心安身即安,妾会照顾好自己的。” “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言罢,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出于强烈的心理愧疚,当晚他没有离开,选择了留宿。 第二日清晨,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自上方传来。 正在更衣的朱祁镇好奇问道:“什么鸟叫的这么欢实?” 晶儿笑答:“回万岁,是喜鹊。也不知怎地,今日一早,好多喜鹊落在房顶上,在那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第106章 报喜 “哦?”朱祁镇心头一动,“朕去瞧瞧。” 蒋安立马撩起门帘,他迫不及待的出了寝殿,来到院中,抬首一看,果见成群结队的喜鹊扑扇着翅膀,在琉璃瓦上叽叽喳喳走来走去,好不热闹。 “蒋安。”他唤。 “奴婢在。”蒋安立刻上前。 “这喜鹊临门可有什么说法呀?”他故意问。 “自然是好兆头呀。”蒋安故意抬高了声音,“若有喜鹊临门,那主人家必有喜事。奴婢小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挂着喜鹊的画像,希望吉祥如意,事事顺遂。” “哦~”朱祁镇做出恍然状,“那这么说来,喜鹊既然能出现在坤宁宫,就表示坤宁宫的主人,往后也会吉祥如意,事事顺遂了。” “那是自然。” 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间,钱皇后也被晶儿扶着走出,听得檐顶的鸟叫声,思索了会儿,低声问道: “青萝不是说,今儿个一早就会背着包袱来坤宁宫么,怎地还不见她人影?” 晶儿了然于胸,笑道:“喜鹊都来了,娘娘您急什么?再等一会儿。” 话音才落,一阵浓郁的花香扑鼻而入,晶儿轻轻一嗅,展颜道: “来了。” 朱祁镇也闻见了花香,循香望去,只见青萝穿着端正的五品女官服,带了一队女官走进,向他们恭敬行礼: “奴婢见过万岁、娘娘,万岁、娘娘万福金安。” 她身后女官的怀里,皆抱了一盆怒放的茉莉花,花香便是由此而来。 朱祁镇笑道:“昨日荷香,今日茉莉香,皆是沁人心脾呀。” 青萝道:“原先给皇后娘娘宫里送了几盆栀子花,不成想都枯了,这不,马上就要跟着娘娘走了,青萝便想着把它们全换下来,也算做好了最后一份差事。” 朱祁镇微笑:“不急,朕没发话,你们就先在宫里待着,哪儿都不去。” “是,奴婢谨遵圣命。”青萝谢过恩,又向身后的灵香道:“为免晦气,先前那些栀子花都搬到后院了,你带人去换下来吧。” “是。” 灵香率着众女官往后院而去。 “奴婢来的路上,隔得老远就听见有喜鹊声,到了近处,才知道是皇宫娘娘宫里传来的。” 青萝含笑步至钱皇后跟前,福了一福: “都说喜鹊报喜,奴婢先贺喜娘娘了。” 看在眼里的朱祁镇笑了一下:“不如你来猜一猜,会有什么喜事呢?” 青萝笑着反问:“还用猜吗?万岁在这儿,不就是最大的喜事么?” 说话间,灵香急步过来,向青萝道: “元尚寝,那些栀子花又支棱起来了,还要换吗?” “又支棱起来了?”青萝作惊讶状,“真是奇了怪了,我去看看。” 言罢,她快步往后院而去。 朱祁镇抬首望了眼房顶上的喜鹊,意味深长道: “喜鹊不会无缘无故的来,咱们也去看看吧。” 后院。 墙角边那一盆盆栀子花,倔强地伸展开枝叶,支棱起花朵,虽带着久病的疲态,却重新焕发了生机。 “乖乖嘞。”青萝惊叹,“奴婢还是第一次看到这起死回生的奇迹呢。” “不错,不错。的确是天大的喜事。” 朱祁镇拊掌而笑,瞥了蒋安一眼。 蒋安会意,忙向钱皇后道: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枯木逢春,时来运转。” “啊,奴婢懂了!” 青萝作顿悟状,向朱祁镇笑道: “都说皇后娘娘须有真神佑护,才能渡过劫难,平安一生。原来这真神就是万岁呀,您瞧,您才来了一趟,喜鹊就纷纷来报喜,枯死的花也活了过来。这样看来,只要您能常来瞧瞧皇后娘娘,在您的佑护之下,她必然能够平安喜乐,万事顺遂。” “嗯,有道理。”朱祁镇颔首,“蒋安。” “奴婢在。” “传朕的话,吉兆成双,皇后娘娘的命格已破,无需再去白云观避灾,此后留在宫里,继续坐镇中宫。谁要敢来劝她自请退位,或是拿命格一事饶舌,休怪朕翻脸无情!” “是。” 第210章 青萝眨巴着水汪汪的眼睛,露出她擅长的无辜真诚小表情: “万岁重情重义,不离不弃,真教奴婢感动。” “哈哈。”朱祁镇开怀笑道,“你这张小嘴真教人喜欢。” 青萝微微一怔。 这话,他死去的弟弟朱祁钰常说给她听。 正恍惚着,朱祁镇已到了她身前,亲切地拍拍她的肩膀。 “朕瞧你这尚寝当得甚好,就别从五品暂领了,破个格,正五品吧。” “谢万岁。”青萝连忙行礼。 朱祁镇又哈哈一笑,率着蒋安等人扬长而去。 待他出了坤宁宫,想明白一切的钱皇后叫了晶儿和青萝进殿,方道: “怪道你们昨儿个特意从司设监借了梯子来,是为了悄悄在房顶上洒鸟食吧。” 晶儿笑道:“都是青萝的功劳,她在南海子待过,知道喜鹊在夏天的时候,最爱吃些虫蚁,特意让我们捉了来,在天亮之前,神不知鬼不觉的洒到房顶上,引那些喜鹊过来。” “这栀子花里的门道,也是青萝的鬼主意吧。” “除了她,还能有谁?” 晶儿说着笑眼睨向青萝,青萝进一步解释: “奴婢曾在尚寝局各处潜心学习,在司苑司翻看各类种植花树的书籍时,发现栀子花虽在夏季生长最快,却害怕烈阳曝晒,一旦光照过强,叶子便会打蔫,渐渐地,枝叶枯黄,就像死了一般。但如果能及时把它放到阴凉的地方,小水慢浸,保持土壤湿润,注意遮阴通风,适当增加光照,慢慢地,它就会活过来了。” “所以你是算着日子让它枯,故意弄得满宫皆知,让大家以为你真的没了信心。又算着日子让它活,故意让吾昨日向万岁递辞表,好让他今日瞧见,再弄得满宫皆知。” “非是奴婢恶意欺瞒,主要是怕提前告知娘娘,您要在万岁面前露了馅儿,这戏就不真了。还望娘娘见谅。” “你是在为吾打算,吾谢你都来不及,怎能怪你呢?”钱皇后紧握住她的手,目中尽是感激:“你费心啦。” 从坤宁宫出来,青萝感慨万千,不禁想起一年多前在南海子,那晚她与王尚食谈及《食杀谱》的对话: “只要有心,再简单的东西,也能悟出门道,整出危险。” “是呀,哪怕是一个轿凳,一根蜡烛,也能生出门道。可见危险的不是东西,而是人心。” “人若生了歹心,救人的书,便也能成了害人的书。” 可是今天,因为她的用心,一群喜鹊,几盆花,也能悟出门道,救人于水火之中。 关键,从来都在人心。 钦安殿里,周辰安站在真武大帝的佛像前。 这里离着坤宁宫不远,蒋安还特意派几个小宦先来这里传话。 坤宁宫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已经知道了。 “功亏一篑呀!”他长叹一声。 龙虎山怕是暂时回不去了,下山时,师父曾对他说,你尘缘未了,此行若能了却尘缘,便回山上,若不能便不必回了。 自己一心向道,难不成却要被这浮生俗世拖累? 心中正烦乱不已,却听门外传来青萝的声音。 “这儿的房子这么破旧,你们也不修修?万一哪天塌了房,再砸着你们知院。” “我们知院说,他马上就要回龙虎山了,还折腾这些做什么?” “皇后娘娘都不去白云观了,他一时半会儿且走不了呢,你们该修就修,他的话不用理会。” 说话间,她一脸得意洋洋的走上台阶,就瞧见周辰安狠狠的瞪着她。 她先假装一愣,又学着他摇了摇头,轻叹一声,旁若无人的进了殿内,对着神像拜了拜,口里念念有词: “信女叩谢真武大帝,您可真是显灵了呀,果然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说着又偷偷瞄了一眼周辰安,接着道:“那些黑心的道士虽然还未受惩罚,想来您也是给他留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就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及时醒悟!” 周辰安冷笑道:“我真是小瞧了你,想不到你这个市井出来的野丫头,倒还有些能耐。” “怎么办呢?”青萝悠哉悠哉地向他走去,“我这个市井出来的野丫头,也没用别的,就用那些马吊牌局、鼓唇弄舌的功夫,就赢了你呢。” 他不想理她,拂尘一甩侧过身去,闭目诵经。 青萝却不打算放过他,她绕到他面前,一边笑嘻嘻的端详着他的脸,一边说道: “装模作样,其实你心里很气是不是?堂堂知院,贵妃之弟,张天师的亲传弟子,竟然输给了一个瞧不上眼的野丫头。周辰安,要不你给我服个输吧。“ 他睁开眼,没好气道:“元青萝,你不过是侥幸赢了一场,至于如此得意忘形么?” “我是野丫头,当然得意忘形了,你不要忘了,我这个野丫头还有个爱好,就是编故事说书,讲给别人听。你今儿个要是不认真服个输,我那马吊牌局、鼓唇弄舌的功夫就又派上用场了。你知道的,猎奇香艳的故事最招人喜欢,你又是深宫里的道士,长得这般俊,再者一般的女官也进不来钦安殿,还不是我编什么她们信什么?” 他那张俊脸瞬间暗沉下来:“元青萝,你不要太过分。” 她仔细想了想道:“你这么一提醒,我也觉得有些过分,不管是编你和后妃还是宫女,都容易连累无辜,为了斗个气,搞出条人命就不好了,算了,还是不编这个了。” 第211章 听着她的话,他的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不如编你和小道士来得安全!”她拍手笑道,“龙阳之好嘛,自古皆有,大家听听乐,也不会有人来查,哎呀,我可真是聪明!” 那才缓和下来的俊脸立时又被阴云笼罩,红一阵白一阵,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偏偏她还凑过来,笑盈盈地问: “周知院,你猜大家信不信,爱不爱听?” 第107章 绵针 他认认真真的瞧着她,忽地释然一笑,往后退了两步,竟真朝她作了个揖: “是我周辰安有眼无珠,不识你元青萝这座泰山,还望见谅。” 待他直起身来,又正色道: “这次我输的心服口服,日后定认真将你当作对手,不再小瞧于你。” “哟,还想着日后报复呐,你这是嘴上认输,心中却不服呀!” 青萝便又学着他的语气,说道: “周辰安,奉劝你一句,看在太子的面上,我才对你多番容让,你要不知好歹,非得逆水行舟,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 “子曰:忠告善道,不可则止,我本欲渡你们出苦海,你们既不愿意,便好自为之吧!” 言罢,他一撩袍袖,转身离去。 青萝也不拦他,只在他身后悠悠说道: “讲这鬼话也就骗骗你自己!” 他正要跨出门槛,却陡然站住了脚步。 “周辰安,你少自以为是了,真当我们去了白云观,从此就高枕无忧啊?” 青萝缓缓走到他的身边,道: “那里不过是第二个南海子!你拍拍屁股回龙虎山了,还当自己做了件大善事,觉得别人应该念你的好。实际呢,天高皇帝远,窝在那里,还不是任人拿捏?就你姐姐那性子,当初绿竹和她无冤无仇,都差点失了清白,何况她一向看不惯的钱皇后呢?” 周辰安神情一震,明显被问住。 假如他走之后,皇帝对姐姐不满之时,又拿钱皇后来压她,他还真的无法保证,以他姐姐的火爆性子,会不会去拿钱皇后来撒气。 “除了你姐姐,还有先前被处死的刘尚寝和吴司舆,谁知道那些犄角旮旯里有没有藏着她们的同伴,怀揣着阴暗心思,等待时机报复呢?周辰安,这些你能控制得住吗?” “不能。”他摇摇头,“人心难以丈量,更无法控制。” “自南海子那次,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逃避,只会让对方在下手的时候更无顾忌。” 青萝眸中划过一丝悲凉,微微冷笑: “说什么渡我们出苦海?都是你一腔情愿的自我安慰罢了!” 言罢翩然离去,只剩下他呆呆的站在原地。 过了片刻他才吩咐道童: “关门,今日我累了,谁也不想再见!” “那要是贵妃来了?” “不必理她。” 他步履沉重的回到自己的房间,瘫坐在榻上,望着桌几上的棋盘,信手抓了一把棋子,想了想,又把棋子扔回去几个,只取一黑三白,在棋盘上摆了个“瞎子跳井”。 正对着棋盘出神,却听钦安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小道童忙跑去大门口,不知说了什么,很快周贵妃高亢的嗓门传了进来: “敢拦我,我是太子的娘,再不开门,将来饶不了你们!” 周辰安长叹一声,心知小道童定然拦不住了。 果然“吱呀”一声门响,一阵脚步声急急奔向这里,紧接着他的好姐姐就直接撞了进来。 “都火烧屁股了,你倒坐的踏实,快想想,还有没有别的招。” 他摇了摇头道:“皇后的位子与你无缘了,往后也断了这个念头吧。” “那就让姓钱的一辈子骑在我头上?” “等你儿子当了皇帝,你可以跟她并列太后。” 她一屁股坐下来,满脸沮丧。 “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她撇了一眼棋盘,抱怨道:“我瞧出来了,你姐的事儿,你是一点儿都不上心,都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摆弄棋子儿。” 他无奈道:“我在复盘。” “复的什么盘?你当我不认得,这不是瞎子跳井么?” “我初见元青萝,就跟她下过此棋。” 她心里暗骂:就知道你被那小狐狸迷了心窍,你还不肯认。嘴上却不敢说,只问道: “我听听,你都复出什么来了?” 周辰安依次指着三颗白字道:“这是元青萝,叶绿竹,宸妃。” 又指着那颗黑子道:“这是你。” “凭什么她们是白的,我是黑的?” “你到底听不听?” “赶紧说!” “原来我的注意力只在叶绿竹身上,这两个,我们都小瞧了。” “哼,没想到万玉函那个蠢货,节骨眼上给我来这么一出!也不知元青萝给她灌了多少迷魂汤?” 周辰安看了她一眼,微微冷笑:“是宸妃给你灌了迷魂汤!” “什么意思?” “别看她表面上知书达礼,不争不抢,与人为善,只怕暗地里是个绵里针肉中刺。” “怎么会?” 周贵妃脸上写满了不信: “她是出了名的仁义正派。从前做宫女时,就是因为不肯趋炎附势做帮凶,才被人有心针对,分到了南宫那鬼地方。要不是万岁宠幸了她,后来又复辟成功,她这一生就要关在那个牢笼里活活等死了。若非如此,大家也不可能个个都容她。” 第212章 “人心是会变的。”周辰安轻轻一叹,“当年景泰帝还是郕王时,与万岁感情何等要好,大臣们推他上位那会儿,他是百般不愿极尽推辞,可一沾上那皇位——后来的事你也都知道了。宸妃呢,复辟之日诞下龙嗣,谁敢说那天从鬼门关走了一圈后,她不会觉得自己儿子才是天命所归呢?” 周贵妃瞳孔一震,喃喃道:“你是说,她早就打上了储君的主意?” “现在想想,淑妃那次纵火,只怕就是她在背后出的主意,等你这边一下台,她再去告发淑妃,连消带打,一次除俩,最后她一家独大。若是淑妃没得逞,她也不会暴露,仍是两头做好人。好一出借刀杀人呀。” “这个贱人!”周贵妃恨恨地骂,“竟哄瞒我这么长时间,现在才露出狐狸尾巴,看我以后怎么收拾她!” “她敢和你撕破脸,就说明她有了底气,已不把你放在眼里了。” “哼。”周贵妃不屑,“她儿子又不是太子,再说了,自从她生完孩子,就没再承过宠,哪来的底气?” “如果——”周辰安缓缓直起身子,目光如炬:“她有了得力帮手呢?” “谁?”周贵妃立问。 “如果我猜的没错,叶绿竹真正投靠的不是你,而是她。” “你是说——叶绿竹告诉万岁,闹野猫那次是因为薄荷草,不是出于自保,而是故意拆我的台?” “无过废后这台戏只能唱一次,她专等到关键时候拆台,往后你就没戏唱喽!” “她怎么敢?她的小辫子还在我手里抓着呢!” “我早就提醒过你,你抓的那个小辫子实在难服人心,还劝过你,与其跟钱皇后较劲,不如防患于未然,把精力放在太子身上。你非要一意孤行,现下好了,栽了个大跟头吧?”他摊手。 “我哪知道她们这么阴险,再说了,你不也没发现嘛!”周贵妃嘟囔道。 “你非要走这步臭棋,现在却来怪我?我看我是帮不了你啦!”周辰安说着就要起身。 周贵妃忙一把将他按住:“怪我,怪我,姐错了行吧,你就说怎么办吧。” 亲弟弟翻了她一眼,才指着棋盘道:“棋都摆好了,咱们也只能走下去。” “那咱们这步怎么走?” “不动!” “不动?” “她们已串通好了,咱们现在就是这个瞎子,所以能不动就不动,先得摸清她们的路数,免得被逼到井里去。” 周贵妃盯着棋盘,咬牙道:“行,这口气我先忍了!” “姐!”他忽然开口 “嗯?”周贵妃侧脸望来。 “假如这次你真登上后位,钱皇后去了白云观,往后万岁给你气受,你会去拿她撒气吗?又或者,有人和元青萝不对付,投靠了你,想借你的势去报复她,你会像南海子那次一样放任纵容么?” “说不准。” “为什么?难道你赢了,也不肯放过她们?” 她略想了想,便向他问道:“那我问你,假如姓钱的在我前头生了孩子,立为储君,她会像现在一样让着我么?又或者叶绿竹将来爬到我头上,她跟元青萝会不会来报复我?” 他被问住了,只好答道:“说不准!” “就是啊,说不准的事儿多了。小时候有一次,我跟着咱爹上山打猎,逮住一只母狼,那母狼受了伤,也不肯跑,咱爹说,它的窝就在附近,她是顾着狼崽子才不肯跑,我心软了,就求咱爹放了它,我说宰了它,狼崽子说不准就饿死了。咱爹说,你要是一个人上山,说不准就被它吃了。弱肉强食,不就是这世间的法则么?” “可人不是狼啊。” “哈,远的不说,就说他们老朱家,叔侄相争,兄弟相残,你见哪个手软了?要我说啊,这人可比狼狠多啦!” 他沉默不语。 “你从小是看圣贤书长大的,我却是鬼门关里闯过来的,别人的死活你就别管了,先保住你姐跟你外甥就行啦! “你说的对,我早该放弃幻想。” 他缓缓抬起那双黑白分明的丹凤眼,深邃的瞳孔宛如一潭死水: “仇怨一旦结下,争斗一旦开始,就没有两全之法,无非是谁伤的多,谁伤的少罢了。便是再小的伤,也没有人愿意受,该结的怨,一分也不会少。后宫游戏,朝堂斗争,不外如是。” ***** 跳跃的火苗吞噬着一张张纸折子,一张张写着少保千古的纸折子,在铜盆里翻滚燃烧,化为灰烬。 宸妃手持火钳,轻轻拨弄着盆里的纸钱,确保每一张都焚烧殆尽。 “那晚的罪证全在这里了,贵妃那边便是反应过来,也奈何不了啦。” 通红的火光映出绿竹那张美丽而冷漠的脸庞,淡淡道: “周贵妃鼠目寸光,如何值得我效忠?这次让她栽个跟头,也算报了当初关帝庙之仇。” “她心里装的全是醋坛子,整日价就爱和皇后争高低,哪里懂得你我的抱负?” 宸妃扔了火钳,抽出锦帕擦了擦手,拎起面前的酒壶,斟了两杯水酒,递给了她。 “打从我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这宫里,只有你,才能与我同路。” “不错。”绿竹接过酒杯,“这宫里只有宸妃娘娘才懂我所求,也只有我,能明白娘娘的志向。” 第213章 “武则天虽当不了,能坐上太后的位子也不错。” “既然制定不了规则,那就只能依附规则来报仇了。” 言罢,两人相视一笑,举杯而碰,然后各自饮下。 “想不到元青萝这次倒歪打正着,帮了咱们大忙。” “是省了咱们不少手脚。” 绿竹说着,轻轻瞟向宸妃,又道: “听说曹吉祥去了广东督采南珠,再过几天就该回来了,如果有人能对他取而代之,就好了。” 宸妃微一沉吟,道:“人倒是有,但曹吉祥有太后撑腰,又大权在握,怕是没那么容易。” “哼。”绿竹不屑,“有太后撑腰又如何?如今万岁已对太后生了嫌隙,只要让他们之间的嫌隙越来越深,太后便影响不了万岁。大权在握又如何?还不是万岁给的?万岁能给他,为何就不能给别人?” 宸妃被她说动,问:“看来,你是有对策了?” 绿竹勾起唇角,脸上浮出笑容。 ***** 深夜,蒋安立在琼华岛的山脚下,左右张望。 一人如约而至。 宸妃。 两人相视一笑,宛如相识多年的老熟人,默契尽在不言中。 蒋安笑道:“娘娘深谋远虑,收获了贤妃这员大将,有她襄助,吉王入主东宫指日可待。” 宸妃也笑:“多亏了你当初在万岁跟前进言,用计逼了她一把,要不哪能成全了我。” “那也得娘娘慧眼识珠呀,若不是您一眼瞧出,她是这宫里最好用的一把剑。我就是在万岁跟前说再多话,又有什么用呢?” 宸妃瞧着他,目中精光闪烁:“如今这把剑,就要斩向曹吉祥了,你有没有心思取而代之?” 蒋安大喜过望,一颗心立时蠢蠢欲动起来: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我蛰伏多年,不就为了登上高位么?” 第108章 种疑 水云榭。 四面皆水,河风环绕。 清新浓郁的荷香中,修长白皙的素手灵巧细致的从莲蓬中剥出一颗颗新鲜的莲子,放于洁净的玉盘中,最后轻轻推至帝王面前。 “万岁请用。” 帝王放下手中的书,温柔的目光扫过鲜嫩清甜的莲子,落到那张清丽无双的脸上,含笑道: “这种事,交给下人做便是。” “万岁是君,妾是臣,臣下服侍君上,自该尽心尽力。” 她淡淡应,从始至终都不与他目光相接,只低眉取出绣帕,轻轻擦拭起指尖。 一如既往的,安静而温顺。 望着她这副模样,他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 明明她已在身边,明明她听话顺从,却总隔着一团迷雾,看着得到了,却又似乎没得到。 正出神间,蒋安来禀: “万岁,曹公公回来了。” 擦指的绣帕顿住,通透明亮的秀目不动声色地敛起一道锋芒。 “快让他进来。” 浑然不知的帝王声音透着喜悦,转过脸时才发现放在心尖上的爱妃怔怔发呆,低垂的眼睫微微颤动,像只受惊的蝴蝶,连害怕也散发着美丽。 “怎么了?”他问。 “没什么。”她回过神来,目光有些闪避,“只是忽然想起了些往事。” 他待要再问,一阵脚步声传来,是曹吉祥捧着一个锦盒缓步而至。 瞥见绿竹,曹吉祥禁不住心头一跳,好在他早听说了她封妃的消息,来之前便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面容平静,从容行礼: “奴婢叩见万岁、贤妃娘娘,此行奴婢奉旨前往广东督采南珠,共九千六百余两,其中上品大珠共五十颗,全在这个锦盒里,请万岁过目。” 朱祁镇微笑招手:“来,让朕和贤妃瞧瞧。” “是。” 曹吉祥躬身向前几步,打开盒子,恭敬呈于他二人面前。 锦盒里的珍珠颗颗圆润,色泽鲜亮宝光晶莹,真是教人挪不开眼,连绿竹也被其吸引。 难得见她对珠宝多看几眼,朱祁镇轻搂住她的香肩,笑问: “这南珠可还入得你眼?” “嗯。”绿竹仿佛是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是比以前曹公公给我看的都要好。” 抚在香肩上的手登时僵住,帝王的目光扫向捧盒的心腹,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哦?想不到你还有这么阔气的时候。” 曹吉祥不料她胆大至此,竟然丝毫不顾太后交待,公然在皇帝面前提及往事,心里又惊又怒,面上却要强作镇定,只是那捧盒的手终究没控制住,微微一抖,最上边的珍珠吧嗒一声掉落在地,顺着台阶而下,朝水面滚去。 一侧的蒋安忙疾步追过去捡。 “捡到了,捡到了。” 蒋安捧着南珠,气喘吁吁的回来,将它放回盒中,笑道: “还好没掉水里。” “是呀。” 绿竹瞟了眼盒中的珍珠,意味深长道: “幸而没有明珠暗投,不然真就可惜了。” 曹吉祥陡然想起,这曾是自己对她说过的话,那时她还被自己关在府中,任自己摆布,如今她却已经成了皇帝的女人,高高在上的坐在自己面前,自己却只配低着头,看着她的鞋尖儿。 他能感觉到,皇帝也正在瞧着他,那目光让他如芒刺背,他极力的控制着自己不要发抖,此时此刻,一定要小心应对。 第214章 果然,皇帝开了口,看似漫不经心的,继续问道: “什么时候的事儿,朕怎么不知道?” 曹吉祥立马堆起笑容,道:“啊,那会儿奴婢还在司设监,有一回太后夸奴婢差事办的好,一高兴就赏了奴婢几颗大珍珠,还嘱咐奴婢不要被旁人知道,免得说太后对底下人偏心。没成想奴婢路过尚寝局,倒让贤妃娘娘撞见了,奴婢赶紧把太后的话交代了一遍,想来是日子太久,贤妃娘娘把太后的嘱咐全都忘了!” 他搬出太后来,料想绿竹不敢实话实说。 皇帝看向绿竹,她果然点了点头。 “妾一时疏忽,说漏了嘴。” 曹吉祥这才松了口气。 朱祁镇琢磨着她的话,忽听蒋安道: “哎呦,曹公公您怎么出这么多汗呐。” 朱祁镇循声望去,果见曹吉祥额间直往外冒汗,被蒋安戳穿后,神色间尽是尴尬,强笑道: “天儿太热,适才走得急,让万岁见笑了。” 朱祁镇轻轻一笑:“蒋安,把这些珠子收起来,快让曹公公腾出手擦擦汗。” “是。”蒋安笑着从曹吉祥手中接过锦盒。 “谢万岁。” 曹吉祥如蒙大赦,连忙抬袖擦去汗水。 朱祁镇的目光从他那里又扫到绿竹脸上,笑道: “今日若非贤妃提及,朕竟不知你们原来是旧识。很好,一个是朕的爱妃,一个是朕的心腹,你们关系融洽,朕自然欣慰万分。难得你们故人相见,今日也好叙叙旧。” 绿竹却面无表情地从他怀里挣开,打了个哈欠: “万岁,妾乏了,先回去歇息了。” 他微微一怔,而后点了点头: “去吧。” 绿竹盈盈起身,行礼退下,打曹吉祥身边经过时,目不斜视,眼神却蓦地变得冷漠无比。 当晚,朱祁镇像往常那般宿在她殿中,睡至半夜,朦朦胧胧间,忽觉枕边人不住发抖。 他就此睁开眼来,支起身子一看,绿竹紧闭着双眼,似是做着什么噩梦。 手掌轻轻放在她的身上,想安抚一下她,不料她身子一震: “不要!别碰我!别碰我!滚开——” 他轻晃着她的肩膀,唤道:“绿竹,绿竹。” 她攸地睁开眼,大口喘着气,神情里满是害怕,瞥见他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紧紧抱住,声音里透着一丝哭腔: “万岁!” 她从来没有主动抱过他,这是第一次。 他不由得怔住。 意外之余,更多的是欣喜。 “你怎么了?” 怀里的人又化作受惊的蝴蝶,身子一颤一颤,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泣声道: “妾刚才做了一个很可怕的噩梦,还好只是梦。” 他怜惜不已,伸指为她抹去泪痕: “梦见什么了,跟朕说说?” 她却摇摇头,一言不发。 他皱眉:“怎么,连朕也要瞒着么?” 她抬起一双朦胧泪眼,目带乞求: “万岁若为妾好,就不要再问了。” “好吧。”他无奈叹气。 “反正都已经过去了。”她的脑袋埋回他的肩头,语气里满是庆幸:“如今有万岁护着,绿竹再也不用担心外间的风雨会吹来了。” “嗯,放心,没人能伤到你。” 他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过了一会儿,她在他怀里重入梦乡,只是他的脸上,却变得凝重起来。 第二日,回到涵和殿批阅奏折时,朱祁镇的脑海里还在回荡着昨日之事,种种疑点扰的他心烦意乱。 这时一名内侍端进一盘切好的西瓜。 蒋安接过来,笑着放在他的面前。 “万岁,天热,奴婢让他们从井里捞上来个冰西瓜,您尝一块儿,好解解暑。” “嗯。”朱祁镇放下手中折子,拿起块儿西瓜,咬了一口,道:“你也吃一块儿吧。” “奴婢哪儿敢。” “不妨事,朕让你吃的。” “万岁,奴婢不渴。” 朱祁镇放下西瓜,缓缓道:“你伺候朕大半天,连口水都没空喝,朕瞧你嘴皮子都干了,怎么不渴?唉,都说皇帝是孤家寡人,想不到朕这身边,连一句说实话的人都没有。” 蒋安扑通一声跪下,声音微微发颤: “万、万岁但有所问,奴婢绝不敢欺瞒。” “好,那朕问你,贤妃和曹吉祥,是怎么回事啊?” 蒋安先是一愣,随后竟流下泪来,接着磕头如捣蒜。 朱祁镇立马明白过来:“你知道?” “何止奴婢知道?这后宫上下,可谓无人不知,唯有万岁蒙在鼓里。” “什么?” 御案前的帝王一惊。 蒋安抬起头来,迎着他的目光,畏惧中又带着坚定: “早在万岁复辟当日,曹公公就曾当着六局一司、二十四衙门的面,将贤妃娘娘还有元青萝,都调入他的府中伺候。后来还是元青萝想法回宫找了皇后娘娘求救,才从曹公公手里要回了贤妃娘娘。” 他更惊了:“怎么可能?皇后与朕同心同德,她怎会也瞒着朕?” “皇后娘娘是不会,可是太后向她施压,她就只能瞒住万岁。还有底下的人,太后下令,谁敢向万岁多嘴,就拔了谁的舌头,抽了谁的筋。所以,后宫皆知,唯万岁不知。” 第215章 “太后——” 帝王瞳孔收缩。 比曹吉祥觊觎绿竹更让他震惊的,是他发现自己依旧活在网中。 不同于南宫的灰暗破败,紫禁城的网华美精致,围在身边的人看似个个忠心体贴,实际上却听从于另一个人。 不管多大的事,依然可以轻轻巧巧的瞒得密不透风,不让他知晓。 若是以前,他也不会太多想,自己的亲娘,还能害自己不成? 定是不愿君臣失和,才好心瞒住自己。 可是如今,想起那些风言风语,亲娘真的是亲娘吗? 刚巧赶上这个节骨眼,前前后后连在一起,疑心犹如雨后春笋,以极快的速度破土而出,哗啦啦涌现扩张。 越想越不安,越想心里越没底。 蒋安哭丧着脸道:“原本万岁若不问,奴婢还能心安理得的当个哑巴,可万岁问了,奴婢若不说,那就是不忠,万岁,将来若太后追究,还望您看在奴婢尽心侍奉的份上,给奴婢留个全尸,千万别让奴婢受那拔舌抽筋之苦呀。” 帝王直盯着他的眼睛,道:“只要你今日之言句句为真,朕便可保你性命。” 蒋安忙道:“奴婢保证,绝无半句虚言,万岁若不信,可以问问宫中妃嫔,只是不知,她们敢不敢对万岁讲真话。” 朱祁镇思量起来。 皇后是不消说的,只要他敞开了问,她定不会隐瞒,但如此一来,就免不了又将她卷入其中。这前脚才从太后和周贵妃的夹击之间逃出来,此时此刻,他万不能再置她于险境之中。 除了皇后,还有谁可信? 周贵妃跟太后走得近,何况此前她与曹吉祥交集不浅,靠不住。淑妃是个拎不清的,还收过曹吉祥的礼,也指望不上。 看来看去,南宫的老人里,就剩宸妃了。 宸妃,他忽然想起,那日在亭中赏荷,提及皇后善待妃嫔子嗣时,宸妃对绿竹说: “听说万岁刚复辟那会儿,你被——被人欺负,也是皇后娘娘去救的。” 他当时问绿竹被谁欺负,绿竹只推说都是旧事,不提也罢,但情绪却明显变得低迷。 如今回想,宸妃所说的被人欺负,就是被曹吉祥霸入府中了。 他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蒋安。” “奴婢在。” “备轿,去看看吉王。” ***** 吉王的小脸笑得纯真无邪,稚拙可爱,柔软的小手在半空中抓来抓去,当爹的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一下忘了来的初衷,抱他在怀里逗了好一会儿,也不舍得撒手。 直到小娃娃打起哈欠,宸妃才从他的怀里笑着接过: “以往老早就午睡了,许是今日见了爹爹实在开心,折腾这许久才犯困。” 朱祁镇不舍的目光追随着小娃娃。 “朕封他吉王,果然不错,他这爱笑的性子,让朕一见就觉着喜庆、吉利。” 宸妃把吉王交给奶娘,笑道: “孩子见了亲爹,哪有不笑的?” “太子就——”话到这里顿住,他改口道:“朕今日来,是想跟您说几句体己话。” 宸妃会意,递了个眼神过去,奶娘抱着吉王和宫女一起退下,待殿门关上,房内只剩他二人,宸妃才问: “万岁有何事要问妾?” 朱祁镇往软榻上一坐,选择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瞟向她的眼睛。 “你一向是个实诚人,朕也不跟你绕弯子,曹吉祥和绿竹之间的事,你可有耳闻?” 他没有明说什么事,是想看她会如实回答多少。 宸妃敛了神色,端端正正向他叩头拜去: “妾有罪,还请万岁宽恕。” 她这个反应,朱祁镇瞬间明了,摆摆手道: “宫里瞒朕的又不只你一个,无需惊慌。朕今日找你,是看重你素日里的为人,想听几句实话,你放心讲来便是,朕绝不向外透露半分。” 宸妃却摇摇头,道:“妾之罪,并非只欺瞒万岁这一条。妾恳请万岁饶恕的,还有不孝之罪,以及妾的私心。” 第109章 粘蝉 “哦?”朱祁镇挑眉,“此话怎讲?” 宸妃的头埋得低低的,声音恳切: “按理来说,万岁是夫君,太后是婆母,夫君若与婆母意见相悖,妾理应居中调解才是,万不可搬弄口舌。因此您问妾曹公公与贤妃之事,太后既有吩咐,不愿您知晓,妾是绝不该透露半句的。可是——” 讲到这里,她抬起头来,清秀的脸庞写满纠结,音量也放低了许多: “前些时候,妾听到了,说万岁您可能不是太后亲生的孩子,妾不免就生出了私心......” 听到这个传言的人很多,敢这么直接对他讲出来的,她却是第一个。 朱祁镇不由得眉心一皱:“什么私心呀?” 宸妃面露愧意:“妾总会想,万一因为这件事,您跟婆母起了纷争,妾该向着谁?” 朱祁镇不动声色的道:“朕也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宸妃接着道:“妾想来想去,这颗心还是向着您的,毕竟您才是妾的夫君,是孩子的亲爹,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只有您帝位稳固身子强健,妾与孩子才可安枕无忧余生顺遂,所以,妾没能一心一意只替万岁着想,这便是妾的私心,还求万岁宽恕则个。” 第216章 “你这点私心,实属人之常情,不必过于自责,朕亦不会怪罪。” 朱祁镇的神色缓和下来,温柔的向她伸出手掌: “起来吧,坐朕身边聊。” 宸妃却摇了摇头,道:“妾的话没说完,不敢起来。” 朱祁镇将她扶起来,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 “不要怕,有什么话只管说,朕绝不怪你。” “曹公公曾抢绿竹入府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妾自然也听说了。这宦官看上个女官嘛,宫里多的是,原本也不值一提。可曹吉祥后来既然知道万岁也钟情绿竹,那他的所作所为,就值得仔细想想了。” 宸妃顿了顿,继续说道: “妾听说万岁上次去南海子春猎,在关帝庙,绿竹差点失身于曹钦,这曹钦是曹公公的亲侄子,还过继给他当儿子,怎就那么巧,陷害绿竹的人,刚好引他过来呢?” 朱祁镇眉心一跳,微微变了脸色。 宸妃又道:“若那时绿竹不幸失身,便只能在太后的主张下许给曹钦,进了曹家,究竟是伺候谁,那就只能由他们说了算了。” 朱祁镇咬着牙,点了点头。 “妾还听说,绿竹在南海子当差时,差点被歹人掳走,再加上那会子贵妃娘娘和曹公公正走得近,这前前后后连在一起,真是不由得人不多想呀。” 朱祁镇唇角噙了一抹冷笑:“恃宠而骄,他们仗着朕的信任,自然就敢胡作非为啦,好在贵妃由她弟弟管着,变得收敛多了。” 听话听音,宸妃已明白他不愿追究周贵妃,微一踌躇,便调转矛头,接着说道: “万岁,容妾再多几句嘴。您觉得,曹公公是对您更忠心,还是对太后更忠心呢?” 朱祁镇沉吟不语。 “妾是以为,曹公公和太后,一个占了功臣,一个占了孝道,万岁自然是要善待的,可是若无节制,这贪欲便会越来越膨胀,妾虽一届女子,不懂国事,却也听过十常侍之乱。万岁,您要早些筹划,将权力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啊。” 这句话正中朱祁镇的内心,汉少帝时,宦官张让等人靠着何太后的宠信,胡作非为,最后居然挟制皇帝,如今曹吉祥有太后撑腰,虽未敢对自己不敬,却也不得不防。 “嗯,你说的是。” 朱祁镇深以为然,他望着宸妃,眼前的这个女人,句句为自己着想,自己自复辟以来,却疏远了她,心中不由生出一丝愧疚,想到这里,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道: “皇后身子不便,绿竹不爱管事,贵妃嘛,你也知道,和太后一向走得近,往后这后宫事宜,就靠你来为朕分担了。” 宸妃连忙行礼:“能为万岁分忧,是妾的福分。” 从她寝殿出来时,蒋安正守在门口,与躬身相送的宸妃目光相接,宸妃冲他微微点了点头,蒋安会意,扶着朱祁镇上轿时,故意道: “万岁,曹公公在涵和殿候着呢。” “他还有什么事?” “好像是为了监察官弹劾他和忠国公侵占民田一事。” 朱祁镇面有不耐:“叫他不用等着了,传朕的口谕,厂臣曹吉祥,公忠体国,竭诚于内,宣力于外,朕不忍其多劳,特准回府休养,司礼监诸事交蒋安处置。” 蒋安按捺住心中喜悦,连忙应道:“是。” 朱祁镇想了想,又补充道:“宸妃万氏,贞静守礼,兰心蕙质,准其协理六宫,为朕分忧。” “是。” “还有,贤妃心性纯善,因在南海子当差时差点被歹人掳走,所以总惦念着那里的人,害怕她们也遇上危险。你告诉那边的侍卫,让他们加强守备,哪怕是个疯子,也要给我护好喽。” “奴婢明白,一定为万岁办好此事。” ***** 傍晚,蝉鸣阵阵,凉风习习。 绿竹沿着水岸闲庭信步,到了一处,瞥见远处有几名直殿监的内侍正在洒扫,便寻了块石头坐下,向身旁的君凝道: “这知了的叫声好生聒噪,你去叫人来粘了去。” “是。” 君凝到了那几名洒扫的内侍跟前,向正在扫地的徐云中一指,道: “那边的知了扰了贤妃娘娘清静,你,去把它们都粘了去。” 徐云中没有着急应下,看向掌司宦官,等其示下。 掌司宦官忙道:“贤妃娘娘的事,那是一等一的大事,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呀!” “是。” 徐云中这才放下手中扫帚,寻了一根长竿,到了绿竹身旁的树下,举竿去粘那树上的知了。 绿竹也不看他,手中团扇轻摇,道: “君凝甚是得力,我很喜欢。” 原来君凝跟徐云中早就认识,而且一样也是北京保卫战的孤儿,于是徐云中便将她引荐给了绿竹。 为了顺理成章的把君凝要到身边,绿竹提前让徐云中给她传了话,务必跟着淑妃同去万岁山,等野猫来袭时再及时“相救”,好让自己有理由向朱祁镇开口,光明正大的调人。 徐云中闻言,也不看绿竹,专注地粘着树上知了,回道: “娘娘喜欢就好,奴婢查过宫里名录,将那些被瓦剌害得家破人亡的全都记下来了,要不要都找来?” “不急,让君凝先去跟她们混熟,再引着她们去祭拜少保,到时候你再出来,就说要抓她们去宫正司,若有胆小求饶的,只要点儿银子便放了,剩下宁折不弯的,再带来见我,我要长乐宫中掺不进一粒沙子。” 第217章 徐云中和君凝都应了声是。 “还有件要紧事——” 绿竹话还未说完,那掌司宦官有心讨好,找齐长竿后,率着手下一窝蜂全过来粘起知了。 “都麻利点儿,省得扰了贤妃娘娘兴致。” 君凝没好气道:“都跑过来干嘛?旁边儿的树上没知了吗?一群人身上全是臭汗味,就这么挤过来,也不怕熏着贤妃娘娘。” “这、这——”掌司宦官马屁拍到马腿上,赶紧陪笑:“是奴婢思虑不周,我们这就到一边儿。” “罢了。”绿竹缓缓起身,“出来这许久,也该回去了。” 徐云中不知道她说的要紧事是什么,不禁心下焦急,却见绿竹悠悠望了眼树梢,意味深长道: “讨人厌的知了粘下来,这枝头就空了,从前万岁喜欢的翠鸟,是时候从云中飞回来了。” 掌司宦官不明她话中含义,正不知如何接时,只听身侧的徐云中道: “如今万岁身边有娘娘,翠鸟必将归来。” “对,对。”掌司宦官赶紧附和,“听闻去年在南海子,娘娘轻奏一曲,引得百鸟来朝,可见它们都听您的。只要您在万岁身边,想哪只鸟飞回来,哪只鸟就会飞回来。” “不错,很不错。” 绿竹掩扇轻笑,袅袅转身,施施然离去。 掌司宦官以为终于拍对了马屁,望着她的背影长长松了口气。 穿过石桥,回往景星殿时,正巧碰上吃了闭门羹的曹吉祥,冤家路窄,两人一打照面,眼神立变。 “见过贤妃娘娘。”曹吉祥不阴不阳的朝她行礼。 绿竹恍如未见,抬眸瞅了眼天色,道: “怪道那些个魑魅魍魉又跑出来了,原来是天要黑了,好在有蒋公公,那些个讨人厌的东西,也蹦跶不了多久了。” 言罢,她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经过,视其如空气。 曹吉祥立在原地,回身望去,只见她来至涵和殿,守在门口的蒋安一看到她,立刻堆笑凑了过去,绿竹也不着急进殿,轻掩团扇,与蒋安低语说笑,气氛好不融洽。 这情景落入曹吉祥眼中,则像是密谋着什么,他轻轻挑了下眉: “真对不住,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他去了藻韵楼,在孙太后跟前狠狠告了一通蒋安的状。 先说蒋安媚上,为了获取皇帝信任,献策谋取叶绿竹。又说在他的挑唆之下,皇帝开始疑心太后并非亲娘。 现下又与叶绿竹勾结在一起,想对自己取而代之,将来恐成心腹大患。 孙太后本就对绿竹多有顾忌,也知道前阵子的风言风语,终究还是难免在皇帝心中埋下疙瘩,现下朱祁镇的一系列操作更是令她愈发不安,当即与曹吉祥一拍即合,商议出了对策。 一日清晨,朱祁镇醒来,却不见蒋安过来伺候,问遍下人,皆不知其影踪。 正当心中疑虑之时,孙太后身边的李嬷嬷来请: “太后请万岁过去一趟,有要事相商。” 到了藻韵楼,只见蒋安五花大绑跪在地上,垂着脑袋奄奄一息,朱祁镇不由得一惊: “这是怎么回事?” 孙太后悠悠饮了口茶,道: “近日宫里总有财物丢失,老身就让人严加巡逻,一定要把这吃里扒外的东西揪出来,谁成想,昨儿晚上在琼华岛,竟然抓了蒋公公一个现形。” 原来蒋安当时是去密会宸妃,商议接下来的计策,没成想却中了曹钦的埋伏,曹钦带人连着盯了他好几天,见他一个人出了南台,终于逮着机会当场按倒了他,再将物证塞到他怀里,来了个屈打成招,强迫他在认罪书上按下指印,坐实此事,才带到孙太后这里来。 李嬷嬷将认罪书呈给朱祁镇,他打眼一看,便知乃曹吉祥有心报复,道: “娘,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哼。”孙太后冷笑,“大晚上的,他不待在南台,去琼华岛做什么?若不是偷取财物,难不成还和宫中哪个妃嫔有什么勾连么?” 此话成功在朱祁镇心中挑起一个疙瘩,他介意身边都是听命于太后的人,也同样介意身边有听命妃嫔的人。 他立马看向蒋安,蒋安生怕牵连了宸妃,忙招认道: “奴婢一时糊涂,生了贪念,有负圣望,还求万岁饶恕。” 只听孙太后又道:“他是伺候皇帝的人,若不严惩,宫中上下效仿起来,还怎么管?” 朱祁镇轻轻闭了下眼睛,缓缓道: “他侍奉儿子还算尽心,就罚他去凤阳老家,为祖上守灵吧。” 就这样,刚刚掌权没多久的蒋安,平白被安了罪名不说,还挨了顿毒打,落得一个被贬的下场。 他强忍伤痛,收拾好行礼,却没想到临行之前,绿竹带着君凝登门拜访。 “贤妃娘娘,你怎么来了。”他连忙行礼。 绿竹微微一笑:“公公免礼,我来送你一程。” “哎哟,您这不是折煞了奴婢么!” “一直以来,多承你的照顾。” 绿竹自怀中拿了一个钱袋子出来。 “绿竹无以为谢,此行路远,这些钱财你带在身上。” 蒋安接在手里,沉甸甸的,顿时眼圈儿一红: “这怎么使得?” “大家自己人,不必这么客气。” 第218章 “自己人?”蒋安一愣。 “我既跟宸妃娘娘联手,如何不是自己人?” “宸妃娘娘都跟您说了?” “不用她说,我早就知道。” 绿竹看着他满脸不解的样子,微微一笑: “公公忘了,在南海子时,我曾跟曹吉祥发生口角,当时只有你在,这事儿旁人都不知道,宸妃娘娘却了如指掌,不是你说的,又能是谁呢?” “啊,贤妃娘娘果然冰雪聪明。” “我料想在这当口儿,宸妃娘娘也不便出面见你,便自去求了万岁,说你此前几番帮我,想来为你送送行。” 说罢一伸手,君凝拎起托盘上的酒壶,倒了两杯出来,一杯递给绿竹,另一杯递给蒋安。 绿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一杯水酒,聊表心意,你若有什么话想转告宸妃娘娘,就对我讲吧。” 蒋安长叹一声,也一口饮尽自己杯中的酒,哽咽道: “两位娘娘都是自己人,客套话蒋安就不多说了,这次奴婢栽了跟头,摆明了是曹吉祥与太后联手所为。您二位往后在这宫中,要万分小心才是,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您二位好好的,奴婢就还有个盼头——” “是呀,人有个盼头,总是好的。” 绿竹目光看向远处,悠悠道: “就像当初月人姐姐,一直盼着腹中的孩子能平安出生。” 蒋安的手一颤。 绿竹又把目光转到他的身上。 “就像我盼着能救下月人姐姐的性命。” “奴奴奴、奴婢——”蒋安结结巴巴起来。 “我知道,你是想说,你不过是替万岁办了件他心里想的事情,我不该怪你是么?” 第110章 毒杀 “我也不过是替月人姐姐,办一件她心里想的事情,你也不要怪我。” 蒋安一惊,瞪大了眼眶,望向手中酒杯。 腹内一阵剧痛向上涌来。 哐啷——茶杯跌落在地,摔个粉碎。 “这、这酒里有毒?” “是么?”绿竹佯作吃惊,便向蒋安展开袖子,只见袖子上湿了一片。 “若不是公公提醒,我差点儿喝下去了。” “我跟你拼了——” 蒋安扑向绿竹,绿竹轻轻一闪,他一个不稳,向下倒去,摔了个结结实实。 “忘了提醒你,你动的越厉害,这毒性发作的就越快,你再折腾几下,怕是就要没命了。” 蒋安此时腹中犹如万千虫蚁啃咬不停,当下又惊又怕,强忍疼痛向外爬去。 “救、救命!救命呀!贤妃娘娘杀人啦——” “君凝。”绿竹轻唤,“听到了吗?蒋公公喊救命呢,快帮他喊一喊。” “是。” 君凝含笑应下,转过身去的一霎那,猛然换了惊惶的神色,一边向外奔一边喊: “来人呀,救命啊!救命啊!” 叫喊声惊动了周围的内侍们,都赶过来聚在门口,只是见绿竹在,便不敢靠近,任凭蒋安哀嚎着救命。 “让开,让开——” 一队锦衣卫分开了人群,为首的正是曹钦。 他一见蒋安的样子,大惊失色: “这是怎么啦?” 蒋安腹内剧痛已经扩散至全身,一口腥血猛烈涌进喉头,卡得他一张脸胀得紫红紫红,嘴巴讲不出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体一点点变僵,气息一点点变弱,眼皮一点点变重,整个身子伏在地上,脑袋一点点垂下,在双目合上之前,他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手,指向绿竹。紧接着两腿一蹬,气绝身亡。 曹钦顺着他的手看去。 绝色宠妃的如花容颜映入眼帘,美得刺目,美得扎心。 ***** 彼时的朱祁镇正在园子里散心。 心腹被除,权臣在侧,太后施压,他心里实在烦乱,一个下人都没带,命他们远远候着,独自顺着园中小径,漫无目地的走着。 往后的路该如何布局,权力如何一步步收回,自己究竟是不是太后亲生,思绪犹如一条条线,在他脑海中织成一张大网,纷繁迷乱,错综复杂。 他寻了张石椅坐下,那石椅后是株大树,正好挡住他的身影,教人看不见。 西苑不比宫中,夏日里的园子蚊虫多,为防叮到皇帝和众妃嫔,白日里直殿监的内侍除了打扫,还要负责按时焚烧火绳。 火绳通常由艾草、篙草制成,编成绳子的形状,经过晾晒之后,在第二年夏天可用来点燃,以达到烟熏驱蚊的效果。 那掌司宦官听说皇帝正在这附近散步,赶紧带人抱了几捆艾草制成的火绳分散到树丛间,准备点燃驱蚊,谁知火折子刚亮出来,徐云中急急忙忙跑来,冲他喊道: “掌司,不可!” 这一声喊直接打破了朱祁镇的思绪,他轻轻皱起眉心,正想出言训斥,那掌司宦官已先开口骂道: “喊什么喊,万岁就在此处,若是扰了他的清静,你担待得起吗?” 徐云中赶紧解释:“正是听说万岁在此,奴婢才急着来制止。万岁受不了艾草的味道,若焚烧起来,烟味散到万岁那里,岂不惹得圣心不悦?” 掌司宦官知他是个稳重的,闻听此言,立即问道: “有这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第219章 “奴婢句句属实,万岁一闻到艾草的烟味,就会咳嗽不停,喘不上气来。” 朱祁镇心头一跳,那年他被抓到瓦剌,草原上的蚊虫能吃人,瓦剌人也用艾草去熏,只是却不像中原这般讲究,光把艾草晒干了,为了耐烧,还掺杂了干牛粪,一燃起来浓烟滚滚,呛得他落下了个气喘的病根儿,虽说自打瓦剌回来,经过多年调养,早已不碍事了,可这个小小的直殿监内侍,竟然对自己的过往如此了解,朱祁镇不由得侧头望去。 讲话的内侍年纪轻轻,眉目清秀,看着有几分面熟,他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见过对方。 掌司宦官听徐云中说的真切,不敢再怠慢,连忙收了火折子,吩咐道: “快快,去换成篙草制成的火绳来。” “是。” 众内侍抱着火绳正要退下,忽然停住脚步,直直望着他的背后。 “愣什么?快去呀。”掌司宦官催促。 众内侍扑通一声跪下,徐云中见状,侧目一看,也赶紧跪下,与众内侍一起拜倒: “参见万岁。” 掌司宦官脸色一变,赶紧转身跪倒在地。 “奴婢该死,扰了圣上清静,望乞恕罪。” 织锦御靴自他视线中经过,来至那位向来低调寡言的内侍面前,轻声笑道: “朕想起来了,徐云中,对吗?” 徐云中蓦地抬起头来,眸底感情复杂难言: “难为万岁还记得奴婢。” “快起来吧。” 帝王亲切的看着他,含笑道: “朕记得那个时候,你才十多岁,稚嫩的小脸上,却有一双坚毅的眼睛。一晃眼,你已经成人了,朕第一眼瞧见你,竟差点没认出来。” 徐云中百感交集:“万岁却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宽厚仁慈。” 帝王瞟了眼他的打扮,皱眉道: “朕记得你博览群书德才兼备,怎会分配到这直殿监来做苦力?” 徐云中垂下眼帘,正思索着如何回答,掌司宦官适时插话: “万岁有所不知,当年他随您从瓦剌回来,因此遭到了排挤,只能来我们直殿监当差,平日里谁都能来欺负几下,肯与他说几句话的,便只有那些相同遭遇的旧人。后来您重回大宝,与他相识的曹公公也一飞冲天,我们也都劝过他,既与曹公公是旧识,但凡登门说上几句好听的,也不至于窝在直殿监这冷衙门,可他就是不肯,说什么君子当如竹,风过不折,雨打不污,曹公公那儿再好,也不是他的去处。” 他已打定主意,近来曹吉祥与蒋安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现下皇帝注意到徐云中,明摆着是要重用,自己平日里和徐云中又无仇怨,不如借此机会推对方一把,也好卖个人情,为以后铺一铺路。 朱祁镇听后,愈发坚定了心中想法,笑问徐云中: “好歹你与朕共过患难,怎么不来找朕呢?曹吉祥那儿不是你的去处,难不成朕这里,你也嫌弃吗?” 徐云中忙道:“奴婢只是觉得,自己未建寸功,不好到万岁面前求取什么。” “你呀,为人就是太正经了,这一点,倒是很像另一个人。” 说到这里,朱祁镇脑海中闪过绿竹的脸,微微展颜,道: “现下朕身边正好缺人,你愿过来侍奉,便是功了。” 徐云中郑重行礼:“奴婢自当尽心竭力侍奉万岁。” 话音刚落,一名内侍着急麻慌的奔来,喘着气道: “万岁,蒋公公他——他死了!” ***** 朱祁镇带着徐云中等人赶到时,几个内侍已经拿布盖上蒋安的尸体。 众人一见皇帝,连忙行礼。 皇帝却一把拉起绿竹,关心道: “绿竹,你没事吧?” 只见绿竹面如死灰,身上微微发抖,轻轻的摇了摇头。 皇帝见她如此,心中顿生怜爱。 “没事就好,朕就怕吓着你了。” 言罢,这才转身问道: “怎么回事儿?” 曹钦起身抱拳,回道: “启禀万岁,微臣奉旨将蒋安递解出宫,不料贤妃娘娘前来,微臣只好在外等候,没一会儿就听蒋安在里面大叫救命,等微臣赶过来,他就死了。” “ 他怎么死的?” “微臣已令医官验过,贤妃娘娘带来的酒里有毒,蒋安乃中毒身亡。” “嗯?” 皇帝瞧向医官,医官战战兢兢,却还是点了点头。 他忙向绿竹问道: “快告诉朕,到底怎么回事儿?” 绿竹却朱唇紧闭,一言不发。 还待再问,一旁的君凝抢着答道: “奴婢领了酒,随娘娘来给蒋公公送行,一开始还聊得好好的,哪知道蒋公公一杯酒喝下去,就毒发身亡了。” 曹钦急道:“我们赶过来时,都听见蒋安大喊,是贤妃娘娘杀人,人证物证俱在,你们还要抵赖么?” 皇帝惊疑不已,问道: “绿竹,果真如此么?” 绿竹眼圈一红,点了点头道: “是,如此看来,蒋公公只能是妾杀的,妾辩无可辩,请万岁将妾交与宫正司发落。” “冤枉啊!”君凝喊道:“万岁,若是娘娘下毒,又岂会这么不遮不掩的带着毒酒过来,那岂不是自认凶手?” 第220章 是了,绿竹一向谨慎,又怎会做出如此蠢事?皇帝略一思量,心中已有答案,定是曹吉祥下手害了蒋安,却趁机嫁祸给绿竹,好个一石二鸟之计。 想到这里,他强忍怒气,缓缓开口道: “你说贤妃娘娘是凶手?” “是,微臣绝不敢欺瞒万岁。” “酒是朕让贤妃带来的,那朕岂不是帮凶?” 曹钦大惊失色,慌忙跪倒: “微臣不敢——” 皇帝心中暗骂,好个曹吉祥,仗着太后撑腰,如此明目张胆,胡作非为,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只是此时若跟他们翻脸,只怕不好收场—— 他正想着如何处置,徐云中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万岁,宫里的宦官,一遭罢黜便自寻短见,这也是常有的事儿,蒋公公只怕是受了打击,一时想不开,倒让人误会了贤妃娘娘。” “嗯!”皇帝颔首,道:“此事就这么定了,谁敢乱嚼舌根,朕定不轻饶。” 众人一齐称是。 此时绿竹再也支撑不住,身子就要瘫倒下去,幸亏朱祁镇一把扶住。 “不要怕,有朕在!” 绿竹泪水夺眶而出,轻声低泣。 “移驾长乐宫。” ***** 当曹吉祥听到蒋安死讯时,震惊万分: “糟了!” “爹,蒋安是您的对头,死便死了,如何糟了?只可惜叶绿竹有万岁护着,儿子实在拿她没辙——” “啪!”一记耳光重重的抽在曹钦脸上。 曹钦被打的晕头转向,正发着懵,却见曹吉祥抽刀在手,直奔他而来。 “爹,饶命啊,爹——爹——”曹钦吓的连滚带爬。 曹吉祥咬牙道:“若不看你是自家血脉,今日我就活劈了你!” 说罢“当啷”一声,将刀丢在地上。” 曹吉祥战战兢兢,跪行到他身前: “儿子糊涂,不知哪里做错了?” “我问你,万岁是更信我还是更信叶绿竹?” “您是夺门复辟的大功臣,万岁自然是信您。” “呸,蠢笨如猪!你越攀扯她,万岁越疑心蒋安是我害死的。” “啊?怎、怎么会?” “哼,我本以为他们俩是一伙的,没成想她是要借我的手除去蒋安,如今蒋安一死,我如何说的清楚。” “您不是还有太后撑腰么?不行,咱跟太后说说。” “我就算去说,太后也不定信我。” “啊?” “莫说太后,只怕这宫里上上下下都认定了是我下的手,她这是算准了别人的心思,这他妈才是借刀杀人,一石二鸟之计。” 曹吉祥气得恨不能将牙咬碎,骂道: “好狠毒的女人,她明晃晃的杀了人,屎盆子却扣到我头上!这宫里还有一点儿王法吗?” “爹,咱们难道就这么算了?” “当然不能就这么算了。”曹吉祥冷笑,“她以为只有她会挑唆么?咱们就来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夏季将过,朱祁镇为让绿竹忘掉那骇人的一幕,带着阖宫上下提前从南台搬回紫禁城,每夜陪伴在侧,对其宠爱更甚。 而曹吉祥则一改先前的张扬作风,正经老实了一段日子。 这一日,趁着朱祁镇在,他只身来到乾清宫,在殿阁前长跪不起,高声道: “罪奴曹吉祥,求见万岁。” 火辣辣的日头晒着,热呼呼的气浪熏着,滚烫烫的石板烤着,他也不曾弯过脊梁,跪得笔直,任由汗珠滴下,蜇得眼睛生疼生疼。 御案前的帝王生气地扔下奏折,冷冷道: “他这是做样子给朕看呢。” 徐云中道:“万岁,曹公公毕竟是功臣,这样任由他跪着,对您的名声总归不好,不如叫他进来,有什么话当面说。” 帝王亦觉有理,平复了下情绪,道: “叫他进来吧。” 曹吉祥躬身进入殿阁,扑通一声朝帝王跪下。 “罪奴曹吉祥,特向万岁请罪。” 朱祁镇微微一笑:“你是功臣,何罪之有呀?” 曹吉祥伏地叩首:“罪奴曾觊觎贤妃娘娘,便是天大的罪过。” 第111章 试探 “哦?”朱祁镇不意他竟如此坦白,眉梢微微一挑:“竟有此事?” 曹吉祥答:“回禀万岁,那时罪奴不知万岁心仪于她,生了非分之想,望乞恕罪。” 骨节分明的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动,帝王的心思转了几转,轻轻笑道: “想来曹公公也不知道,否则去年在南海子,你的侄子曹钦又怎会恰好巡逻到关帝庙附近,被人引了过去,差点夺了绿竹的清白呢?” 曹吉祥脸色一变,忙道:“罪奴不敢欺瞒万岁,她回宫后曾被万岁单独召见,罪奴岂会不知您对她的心意?但罪奴设下圈套,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万岁的安危着想呀。” “哦?”朱祁镇嗤笑一声,“朕的意中人差点被你毁了清白,到头来,朕还要感谢你不成?” “万岁。”曹吉祥面容恳切,“您有所不知,叶绿竹乃紫荆关人士,当年您身陷瓦剌,紫荆关被破,她父母皆亡,由此便恨上了您和干爹王振。击退瓦剌敌军后,她更视于谦为第一恩人,放在心里如天神一般敬仰,于谦被斩,她对咱们岂会没有怨恨?” 第221章 “什么?”这次轮到朱祁镇变了脸色。 “景泰七年冬,朱祁钰曾在清望阁召见于谦,还叫来叶绿竹,许她面见恩人,这事,宫里的老人都知道。哦对了,当时和于谦一起入宫的,还有忠国公石亨,您要不信,可以召他来问一问,听一听叶绿竹在清望阁,是如何表达对于谦的崇敬之情。” 帝王的手蓦地攥紧,唇角现出嘲弄的笑:“原来朕不知道的事,竟然这么多。” “万岁,于谦身死当天,叶绿竹就在罪奴府中,她听闻消息大病了一场,奴婢寻来大夫悉心医治,谁知她醒来之后,借着敬酒之名妄图刺杀奴婢!您瞧——” 曹吉祥向前膝行两步,朝他举起手掌,掌心上的疤痕赫然瞩目。 “奴婢这掌心中的疤痕,便是她的发簪生生刺穿的!” 朱祁镇瞳孔一震。 曹吉祥红了眼眶,哽咽道:“奴婢知道,万岁您定以为,奴婢设局是为了自己,可是面对这样一个藏有杀心的人,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色胆,又如何敢要?” 朱祁镇的一颗心登时乱了套,思绪变了又变。 曹吉祥再接再厉:“万岁,当年您被困南宫,奴婢受尽了欺辱,可不管受多少委屈,日子有多么难捱,奴婢这颗心却一直都是向着您的,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想迎您回宫呐。” 他讲到动情处,流下两行热泪,泣声道: “万岁,奴婢是干爹一手带出来的,在您未登基时,就跟着他一起伺候您,这么多年的主仆情谊,您心里一点都不顾吗?” 这番情真意切的剖白,听得朱祁镇动容心软,他长长叹了口气: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伴朕多年,又有功劳在身,朕怎会不顾念旧情?只是你近来着实张狂,事情做的太绝。” 习惯隐藏情绪的帝王肯讲出心里话,就说明有回旋余地,曹吉祥心下一喜,面容愈发诚挚,道: “万岁,蒋安为了向上爬,趁机挑唆咱们的关系,奴婢对他心有怨恨不假,抓他个现形,也确是奴婢授意。可他毒发身亡,绝非奴婢所为。” 说着,他举起手掌,郑重立誓: “真武大帝在上,我曹吉祥若是派人给蒋安下毒,教我不得好死,永生不得安宁。” 对于面前这位帝王,曹吉祥实在太过了解。 当年干爹王振权倾朝野,收取那么多的贿赂,哪怕参奏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飘来,他也未曾讲过一句重话。 可见在他这位帝王心里,私情远远高于大义,有没有做过错事不要紧,是不是忠于他才要紧。 因此,不如干脆坦白自己做下的事,还能换取些他的信任。 朱祁镇见状,果然信了几分,奇道: “既非你所为,那是何人下手?” 曹吉祥心道:若说是绿竹所为,他定然不信,恐怕刚软下的心又得硬起来,还是别横生枝节的好。 打定主意,他做了一个抹泪的动作,道: “谁知道是哪个藏在暗处的对家,借机生事,毒杀了蒋安,栽赃到奴婢头上,好让您更加厌弃奴婢!天可怜见,奴婢与蒋安之间并无什么血海深仇,便是再看他不惯,他既已被贬,又何必多此一举惹您不悦?其中实有冤情,万岁明鉴呐。” 朱祁镇沉默不语,思索着他的话。 曹吉祥又道:“万岁的心思,奴婢怎会不明白?您觉得奴婢和太后走得太近,听命于她,可是您仔细想想,当初若非和太后联手,奴婢拿什么迎您回来?而且那会儿,连您在内,不都以为太后是您亲娘吗?奴婢又没开天眼,哪里知道后来会有流言传出呢?” 朱祁镇轻轻点头,忽地问道: “那你觉得,朕是太后亲生吗?” 曹吉祥一怔,心知此为试探,若要答不好,怕是要前功尽弃。 他思量一番,小心翼翼道: “后宫的事,千丝万缕盘根错节,奴婢不好妄言。毕竟这偷梁换柱之事,前朝也不是没发生过。” “嗯。” 朱祁镇颔首,面容缓和不少。 他能如此回答,说明还是把自己放于太后之前的。 曹吉祥偷眼瞧他神色,心里增了几分底气,接着道: “可退一万步讲,即便您非太后亲生,也是她从小养到大的,养个小猫小狗都会有感情,何况养个活生生的人,还是天天叫自己娘的人呢?太后又没有自己的孩子,要不是拿您当亲儿,又怎会苦心布局多年,绞尽脑汁帮您抢回皇位呢?” 这番话句句在理,朱祁镇被他说动不少,可想起宸妃的话,亦觉有理。 从前自是没话说,如今嫌隙已生,就像宸妃说的,防人之心不可无,身边有个自己人,才能放心。 但他顾念曹吉祥与太后的关系,犹疑了下,只道: “太后对朕有再造之恩,朕怎会不感怀于心?必当尽心侍奉,让她颐养天年才好。” 曹吉祥如何不懂他的心思?但若戳破,只会弄巧成拙,便作不知,顺着他道: “万岁一向是个重情的,您孝顺太后,太后自然珍视。也正因为太过在意您,才会想着处处保护您。她纵容奴婢把叶绿竹弄走,不愿您纳入后宫,便是害怕叶绿竹居心不良,在您身边会危害到您。” 朱祁镇微微皱眉,道:“虽说绿竹崇敬于谦,可自打到了朕的身边,她对朕可谓事必躬亲,毫无懈怠,从不曾生过事,更不曾谋过权要过赏,说她居心不良,怕是多虑了吧。” 第222章 毕竟是好不容易到手的美人,这段日子的陪伴更是令他爱不释手,他实在无法相信,那张顺从宁静的美丽脸庞底下,藏的是一颗要致他死命的心。 “万岁您是被她骗了!”曹吉祥急忙道,“温柔刀,才最要人命!您是没见过她给奴婢敬酒的样子,低眉顺眼柔情似水,那时奴婢也未想到,她下一刻会拔出发簪,毫不犹豫的刺向奴婢的喉咙!” “怎么会,怎么会......” 朱祁镇抚住额头,轻揉眉心,心思来来回回,只是拿不定主意。 曹吉祥沉吟了下,道:“万岁,奴婢有一计,可以帮您试一试她,是不是真心待在您身边。” 朱祁镇眼睛一亮,立马问:“如何试?” ***** 清晨,长乐宫。 修长白皙的玉手轻柔的为帝王系着领间的扣子,帝王抚上她的手背,轻轻握住,温声道: “宫里闷,我带你出去走走如何?” 她抬起清澈如水的双眸,轻声问道: “去哪儿呀?” 帝王顿了一顿,望着她的眼睛: “拜祭一位故人。” 绿竹不疑有他,想了想道: “既是拜祭故人,那妾今日打扮,还是素雅一点好。” 言罢,那握在掌心的纤手轻轻抽走,她转过身来到梳妆台前,摘掉发间的金累丝九凤钿,抽开妆屉,寻了几根简单的发簪出来,一一放在发间,对着镜子比了又比。 帝王缓步而至,自她背后俯下身子,伸手拈起妆台上的白玉簪,温柔地插在她的鬓间,扶住她的香肩,眸底蕴起淡淡的笑意,望着镜子里她的如画容颜,温声道: “这个玉簪很是衬你,就它吧。” “嗯。”她放下手中的金簪,一脸柔顺:“万岁喜欢它,那妾就戴它。” 他心情大好,忽然就多了信心,在她脸颊轻轻一吻: “我知道,你一定不会教我失望的。” 此行非为公务,他们只着简单的常服,带了几个随从,乘着马车低调出行。 绿竹安静地坐在车里,透过窗口看着宫阙楼阁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出了紫禁城,不免生出恍如隔世之感。 她舍不得放下帘子,一路扒着窗沿,贪婪的望着外面的街道、普通的行人,试图从中寻出些从前的影子,闻到一丝自由的气息。 只见马车一路向东,到了米仓东口停下,车帘被随行侍奉的徐云中掀开,率先映入她眼帘的,是曹吉祥垂手而立的身影。 看到他,绿竹不由得目光一凛。 曹吉祥快步迎了上来,躬身行礼: “万岁,娘娘,寺里已经安排好了,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嗯。”朱祁镇握紧绿竹的手,含笑道:“这位故人,也是曹公公的旧识。” 绿竹平静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那这位故人,究竟是谁呢?”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言罢,朱祁镇携着她的手一起下了马车,落地站稳,抬眸望去,是一座寺庙,报恩智化禅寺的门匾赫然醒目。 绿竹那张俏脸立时沉了下去。 智化寺,王振的家庙。 正统八年,王振仿唐宋伽蓝七堂规制而建,被朱祁镇赐名“报恩智化禅寺”。土木之变后,王振被抄家灭族,寺庙却被保留,朱祁镇复辟的第一年,便为王振在寺内修建旌忠祠,立了碑文,并以香木为其雕像,以祭葬招魂。 此寺是五进院落,旌忠祠坐落在北院,朱祁镇拉着绿竹的手穿过寺门,径往北院而去。 空灵神秘古朴典雅的佛乐响在耳边,袅袅升起的烟雾挟着淡淡的檀香袭来,古木参天,翠影婆娑,沐浴在朝阳的晨晖下,一派清幽肃穆。 如此意境,绿竹却无心欣赏,更自在不起来。 她肃着一张脸,木偶一般由着朱祁镇牵着自己来到旌忠祠,直到那讨人厌的塑像落入眼中,方回过神来。 帝王的声音在此时入耳:“王先生伴我长大,你随我给他上柱香吧。” 话音一落,曹吉祥已端了托盘上前,向他二人呈上供香。 昨日,他向朱祁镇献上计策: “她痛恨奴婢干爹,如果她能向奴婢的干爹敬柱香,那说明在她心里,您比仇恨重要,为了您,她也会安安分分的过下去。如若不能,则是仇恨未消,万岁,您不能拿自己的性命做赌注,要及时绝了后患呀。” 帝王默然良久,终是点了点头。 此刻曹吉祥的一颗心突突乱跳,悄眼瞅向绿竹。 朱祁镇拈了三支在手,也侧目望来。 只等她做出选择。 第112章 怒涛 她没有动。 就像听不到朱祁镇的话,看不到托盘中的供香,静静立在那里,望着塑像的面孔,一言不发。 曹钦率着兵士守在两侧,虎视眈眈。 只要皇帝一声令下,这位宠极一时的贤妃就会被按倒,轻则打入冷宫,重则失了性命。 徐云中的目光则在他们之间,不动声色地扫来扫去。 曹吉祥抬眸望向朱祁镇,予以眼神提醒。 朱祁镇张了张嘴,却不是向他们下令,淡淡道: “贤妃久未出宫,想是今日受不住马车颠簸,不免精神乏累,咱们就等她一等。” 毕竟事情太过突然,她需要缓一缓。 第223章 他可以给她时间缓,多久都可以。 只要她最终做出他想要的选择,如曹吉祥所言,可以为了他,放下心中的仇怨,安安分分的待在他身边。 她就还是他最宠的爱妃。 在场众人皆不敢妄动,曹吉祥端着托盘恭敬的候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洗涤心灵的佛乐还在继续,间或夹杂几下悠扬的钟声,铜炉里的供香一点点燃着,通红的香头逐渐化为灰烬,然后坠落在炉里,直至燃尽。 她依旧没有动静。 曹吉祥再次抬目望向朱祁镇。 朱祁镇轻轻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时,仍旧不下令,而是耐着性子转过身来,用温和而诚恳的口吻道: “皇子出生,尤其是立为太子的皇长子,自小是不能和生母住在一起的,需由专门的宫人和宦官服侍。我的祖母张太后对我寄予厚望,在我出生后,便严格按照这个规矩教养我。娘不能常来看我,爹又忙于政务,更无暇顾及我的成长,以至于到九岁那年他去世,我都不曾好好在他膝下承欢。纵然我是至高无上的太子,却终究也只是一个孩童,怎会不盼望有亲人相伴呢?你知道吗?打小陪在我身边的,就是王先生。” 他抽出一只手,轻轻扶住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 “当我半夜被噩梦惊醒的时候,他不会要求我,身为太子要胆量过人,而是好声安慰我,给我讲故事,看着我入睡。当我想念爹娘的时候,他不会要求我,身为太子要专心功课,而是为我画下爹娘的肖像,供我寄托相思之情。当我好奇外面是什么样子时,他不会要求我,身为太子只能待在宫里,而是带着我登上高高的楼台,将我驮在他的肩上,让我尽情的观赏紫禁城外的风景。” 儿时的记忆袭来,他渐渐湿了眼眶,声音微微哽咽: “对于我来说,他不单是服侍我的宦官,教我读书的先生,更像是陪伴我成长的翁父。我是天子,也是一个人,是人就会有感情,你能明白吗?” 这番掏心掏肺的话说完,抚在她肩头的手不由自主的抓紧,他直勾勾盯着她的双眸,等着她的回应。 她迎向他的目光,轻轻点了点头: “绿竹明白。” 他面上一喜,正要唤曹吉祥递来供香,却听她又道: “绿竹也有父母家人,对他们也有着深厚的感情,可是——” 纤手指向一旁的塑像,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因为他!他祸国乱政,怂恿你出征瓦剌,害我家破人亡。你要我给他敬香?想想我的父母家人,想想枉死的亲友,我如何能敬?” 通红的秀目满是怨恨,他望着那双剪水瞳仁,惊在当地。 指间一松,手中的香支跌落在地,碎成几截。 曹吉祥也未想到她的态度竟如此强硬,亦是大感意外。 她缓缓跪下,不卑不亢: “绿竹做不到,愿领万岁责罚。” 徐云中立于不远处,始终安静旁观。 朱祁镇身子微微发抖,难以置信中夹杂着深深的失望。 回过神来的曹吉祥按捺住内心的欣喜,低声提醒: “万岁。” 朱祁镇心口起伏不停,一双眼睛兀自盯着她,良久,缓缓吐出三个字: “都退下。” “啊?”曹吉祥以为自己听错了。 “都、退、下。”他一字字重复。 曹吉祥急劝:“万岁,不可感情用事呀。” “要抗旨吗?” 朱祁镇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曹吉祥吓了一跳:“奴婢不敢!” 朱祁镇怒目环视,沉声道: “今日之事,谁要敢透露出去半个字,朕就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素来安谧缓和的水面陡然掀起万丈波澜,远比平日里就奔涌不绝的波涛来得震撼人心,望而生畏。 他一向宽以待下,何曾讲过狠话? 此次难得动了怒,扒皮抽筋这等威胁之言,在场众人皆是第一次听到,一个个始料不及,均对面前的帝王生出从未有过的畏惧之感。 曹吉祥也不敢再言,手掌一挥,带着众人一起匆匆离场。 徐云中亦敛了眉目,躬身退下。 杂乱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旌忠祠内只剩他们两个。 佛乐不知何时停下,空气中是令人窒息的安静。 织锦御靴抬起,踩在那几截断裂的香支上,碾成碎末。 帝王挟着浓郁的压迫感逼近,俯下身子,一把捏起她的下颚,猩红的双目几欲冒出火来: “朕对你百般宠爱,恨不得把你捧在手心上,如此情分,都不值得你低头吗?” 滔天的怒气促使他指间不自觉地用力,捏着她的下颚猛地上抬,吹弹可破的娇嫩肌肤登时留下几道红印。 绿竹吃痛,轻轻啊了一声,那蛮横的力道使她身子不受控制的后仰,脑袋轻晃,发间的玉簪滑落,云鬓就此散开,秀发如瀑垂下。 吧嗒,发簪跌于地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莹润通透的发簪落入眼中,今晨她柔顺的眉眼浮于脑海: “万岁喜欢它,那妾就戴它。” 回想此处,他终是有些不忍,手指微微松开,怔怔道: “今日庙里供的如果是于谦,这香你是不是就敬了?” “是。”她毫不犹豫的回答。 第224章 “哈?”他怒极反笑,“你倒是不怕死呀。” 绿竹平静地回视,眉目傲然又淡然: “妾若怕死,当初救了您之后,您的弟弟派人来审问妾,想借妾的口实置您于死地,那个时候妾就该低头了,何至于等到今日呢?” 心底那块柔软的角落猝不及防地被击中。 他被关在南宫里,绝望之中,意识模糊时紧抓的手腕,墙洞外清秀脱俗的容颜,目光相接时真挚的劝言。 那是他重生的开始,亦是心动的开始。 过往的回忆与眼下的情景交错,在他心里来回冲击,促使他抓在她下颚的五指松开又收紧,收紧又松开,反反复复,就是拿不准主意。 她自嘲地笑:“这一条命,万岁想要,就尽管拿去,倒免得曹公公费心挑唆、免得太后苦心提防、更免得您左右摇摆!皇家本色,绿竹早就看透了,不踏着别人的尸骨,如何达到目的?从前您的弟弟要用我的命来取您的命,现下曹吉祥要踩着我的命翻身,您呢,要借我的命讨一个安心,我不过是个手无实权的女子,在哪个砧板上都是鱼肉!只望万岁莫要牵连我的外婆,绿竹便满足了。” 一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浸湿了他的指端,浸软了他的心扉。 汹涌翻腾的怒涛慢慢冷静下来。 他的身周是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谋算,将他围困中心。 究竟哪个是挑唆,哪个是狡辩,他得练就一双火眼金睛,才能细细分辨。 指间彻底松开她的下颚,他后退两步,无力地靠着贡桌,目中怒火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痛苦的纠结: “我怎舍得要你的命,你起来吧。” 她抬袖擦去脸上泪痕,低头看了眼自己散落的发丝,俯身去拣地上的玉簪。 望着那根玉簪,他又想起曹吉祥昨日的话: “万岁您是被她骗了!温柔刀,才最要人命!您是没见过她给奴婢敬酒的样子,低眉顺眼柔情似水,那时奴婢也未想到,她下一刻会拔出发簪,毫不犹豫的刺向奴婢的喉咙!” 心头犹如一团乱麻,摇摆不定,烦闷混乱,他长长叹了口气,目光始终聚焦在那支玉簪上,眼底流出无尽的困惑与迷茫: “我只是不知,你手中拿的,究竟是挽髻装饰的发簪,还是要人性命的匕首呢?” 执起玉簪的纤手轻轻一顿,她沉默片刻,抬眸望向了他,眼底静如深潭。 “妾有一计,可解万岁之忧。” 第113章 拉锯 “哦?” 他目光一动,下意识地直起身子。 她缓缓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至贡桌前。 贡桌一角,放着一盆盛开的金银花,枝蔓招展,婀娜多姿。 纤手自枝蔓间探入,轻轻一丢,玉簪落进盆底,在花枝的掩映下,静静躺入泥土中。 她回眸,与他相对而立。 “丢弃它,远离它,自然无需担忧它会伤到你。” 他瞬间懂了她的言外之意,刚亮起的眼眸攸然暗下,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笑意: “你倒是果断。” 她淡淡一笑:“经此一事,妾已明白,便是躲在万岁这里,这外间的风雨依然会打来。既然注定避不开,又何必强求呢?” 他无言以对。 她见他没有说话,对他郑重行了个礼: “妾身有不便,不宜伴在万岁左右,还是先行回宫吧。” 言罢,也不等他回话,她便袅袅转过身来,莲步轻移,独自出了旌忠祠,向寺外走去。 他眼睁睁的看着她的背影远去,一点点消失在视线之内,只觉浑身被两股无形的力量撕扯着,扯得他乏累,扯得他倦疲。 守在外面的曹吉祥心下亦是烦乱,靠着墙壁不住地顿脚,猜测着里面的情况。 “爹。”对面的曹钦低唤。 “嗯?”他抬首。 曹钦朝他身侧扬扬下巴,低声道: “人出来了。” 他扭过头去看,绿竹散着一头秀发走出,目不斜视,面无表情的打他身边经过。 这使他愈发迷惑起来,更加不知到底是个什么结果。 徐云中亦忍不住望向绿竹,绿竹淡淡瞟了他一眼,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立在马车边上的君凝赶紧来搀她,一脸关切: “娘娘——” “回宫。”她淡淡下令。 “是。” 君凝扶着她上了马车,待车驾驶离智化寺,去得远了,才低声询问起情况,听完之后,惴惴不安道: “咱就这么硬碰硬,会不会太冒险了?” “这个险必须冒。”绿竹神色自若,“我苦心布局一年多,就是防着曹吉祥来这一手。” 君凝的心里仍有些没底,道: “曹吉祥肯定还会在万岁那儿继续上眼药,咱们就这么走了,万岁岂不是又要被他煽动?” 绿竹从容不迫道:“这本就是一场拔河,比的是谁能将皇帝拉过来。只是使的力气大却未必会赢,若弄疼了皇帝,反倒被他连根拔起。想赢,就要有耐力,该受的苦楚,一点儿都不能少,该迈的步子,一步都不能错,不然,就是人仰马翻万劫不复。” ***** 曹吉祥见绿竹的马车都去得老远了,朱祁镇还迟迟不出,终是按捺不住,转身进入寺内,来至旌忠祠。 第225章 孤独的帝王坐在禅椅上,微微向下弓着身子,脑袋埋得低低的,双手轻轻抱住,浑身散发着沮丧的气息。 听见脚步声走近,他蓦地抬起头来,待看清是曹吉祥,期待的眼神瞬时落空。 曹吉祥连忙解释:“奴婢担心您,所以进来看看。” 帝王长叹一声,苦笑道: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是了,她又怎会回来。” 曹吉祥叹道:“万岁,您这又是何苦?您想想,打她到您身边,可曾对您表露过丁点爱意?” 他沉默。 适才他独自坐在这里,就是在从头开始,回忆她与他的点点滴滴。 她总是温柔和婉,低眉顺眼,但是那清澈的眼底,却从未见过一丝柔情。 只是臣下对君上的公事公办。 实在找不出丝毫的爱意,关心他的痕迹。 曹吉祥又道:“既无爱意,她又怎会在意您的感受?万岁,您别太心软了,当早下决断呀。” 闻言,他的心情愈发沉闷,烦躁的摆了摆手: “你先退下,叫云中进来伺候吧。” 曹吉祥说的道理他都懂,但现下就是不想面对。 而且绿竹有一句点醒了他: 面前的人,究竟是规劝,还是挑唆? 他需要一个没有立场的人陪伴在身边,不要再来煽风点火,这样他才能慢慢的静下心,冷静的去分辨这一切。 曹吉祥也看穿了这一点,不好逼的太急,便应了一声是,躬身退了出去。 到了外面,他想了想,带着亲切的笑容走至徐云中面前: “你在就好,咱家素知你的为人,从前蒋安伺候万岁时,咱家总担心他挑唆生事,如今你到万岁身边,咱家才算放了心,往后谁要敢给你使绊子,尽管开口,咱家一定替你料理,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折了一个蒋安,还能在皇帝面前转圜。再折一个徐云中,就说不过去了。 好在两人是旧识,徐云中又不像蒋安那样浑身上下长满了心眼子,倒不如攀攀交情,收为己用。 徐云中垂目:“曹公公费心了。” “何须客气。”曹吉祥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咱们也算识于微时,同病相怜过,咱家是很顾念这点旧情的,只是不知徐公公在意与否?” 徐云中依旧垂着眼帘,不矜不伐: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对于旧时的朋友,云中自然珍视。” “咱家果然没有看错你。”曹吉祥面露欣慰,“万岁心情不佳,总一个人待着也不是回事,咱家想着你才到他身边没多久,该多在他身边伺候着,好让万岁垂青才是。” “是。” 徐云中向他行了个礼,转身进入寺内。 旌忠祠里的帝王又恢复了先前的姿态,双手轻轻抱着脑袋,静默不言。 “万岁。”徐云中轻唤,“您颈有旧疾,不好总低着头,奴婢为您捏一捏吧。” 他颈椎的旧疾还是在瓦剌时,不小心从马背上跌落摔伤的,后来好不容易放他回京,途中路途颠簸,颈部疼痛难忍时,都是徐云中为他细心揉捏,缓解疼痛。 今日他情绪低落到极点,心坎上的痛苦盖过了□□上的疼痛,一时之间竟未察觉,直到徐云中出声提醒,那颈椎上的酸痛感方后知后觉的涌来。 “嗯。” 他点点头,直起了身子。 还是旧人好呀,旧人了解他,懂得如何关心他。 新人再吸引,终究没有经过时光的淬炼,失于默契与温情。 他的目光不由得落在那盆金银花上。 好好的玉簪,说舍就舍。 若是旧人,哪里能如此决绝? 徐云中注意到他的眼神,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发现了花枝底下的玉簪。微一思量,他步至花盆前,伸手拣出里面的玉簪,双手呈至朱祁镇面前: “万岁既心有不舍,就别丢了它。” 帝王怔怔接过那支今晨自己亲手挑选的玉簪,往她鬓间插簪时指尖碰到秀发,那丝滑的触感犹在,人却已不在。 再细细凝望那玉簪,莹润通透的簪体上已摔出轻微的裂痕。 徐云中缓步绕到他身后,为他轻轻捏起颈椎。 “云中。”他唤。 “奴婢在。” “如果换你,你会怎么办?”他问。 捏在后颈的手轻轻停下,徐云中静了片刻,道: “回万岁,这个问题,奴婢没法回答。” “为何?”他疑惑地侧过脸。 “因为奴婢不是万岁,情感自也不同。” “哦?” “王公公陪您长大,您待他的感情自然不一般,对于身边的人,也会希望像您一样敬重他。可奴婢和贤妃娘娘一样,都是紫荆关人士,亲人俱亡,因此若换了奴婢,奴婢是绝不会要求身边的人向他敬香的。” 他怔了片刻:“这么说来,你也是不会敬的了?” 徐云中淡淡答道:“万岁是主,云中是奴,主要奴敬,奴婢自然会敬,只是心里定是不愿的。” 他苦笑一下:“你倒也是个胆大的。” “奴婢不愿欺瞒万岁,万岁既问,奴婢便要如实回答。若万岁心里介意,奴婢再回直殿监就是。” “罢了。”他摆摆手,“朕这会儿乱得很,还是回宫吧。” 第226章 一连半个月,朱祁镇都没有再踏足长乐宫,更不曾召见过绿竹。 后知后觉的妃嫔们终于察觉出不对,私下里变着法打听,奈何那日随行去智化寺的人慑于帝王威胁,半个字也不敢透露,妃嫔们只能自己猜测,究竟是何缘故。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周贵妃。 “万岁平日里恨不得把叶绿竹绑在裤腰带上,得了空便黏到她身边,这次竟然能忍住半个月不见,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她想了好一会儿,抛出自己的猜测: “不会是她偷男人,被抓了个现形吧。” 亲弟弟白了她一眼,没好气道: “她要是偷男人,还能毫发未伤的回到长乐宫?封号未撤,位分不降,万岁就算再好性,也忍不到这份上吧。” “这倒是。”周贵妃点点头,奇道:“那能是什么缘故呢?” “管它什么缘故,万岁既不想让人知道,就别乱打听,免得犯了他的忌讳。” “行,不打听就不打听。”周贵妃又幸灾乐祸道:“哼,她叶绿竹上回甩我一个倒钩刺,让宸妃分了我的权,这仇我到现在还记着呢,趁着她失势,这场子我得找回来。” 周辰安立马道:“形势未明,你别妄动。” “还不动?你上次说一步不动,现在是步步不动,那我闲着干啥?我这黑子儿不是白当了?”周贵妃面有不悦。 “你要是想不开,门口有井,自己跳去吧,倒也省的别人麻烦。” “嘿,我是想不开,现在万岁拿我这个贵妃当摆设,有什么事儿,连问都不问我,直接去找宸妃。再这么下去,我这掌管六宫的权利,早晚被架空!都怪那个元青萝,传什么谣不好,偏偏拿身世说事。眼瞅着万岁对太后生了嫌隙,还连累到了咱们!气死我了!” “你安稳着点儿吧!”周辰安一如既往的淡定,“万岁对太后生了嫌隙,太后只会比你更头疼!这个时候咱们不管是撇开关系,还是在万岁那儿替她当说客,都不合适。不如作壁上观,等太后自己去解决,横竖太子之位已经到手,轻易废不了,只要你稳住别出大错,万岁心里就算再疏远,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 “那就这么干等着?”周贵妃有些不甘。 周辰安悠悠道:“要不然你去万岁跟前儿撒泼打滚儿,抓他个满脸花?” “敢情在你心里,我就会这些是吧?” “不然呢?” 周贵妃想来想去,还是乖乖闭上了嘴。 ***** 绿竹失宠,满宫上下多是看热闹的,只有青萝生出了别的心思: 跌入低谷,绿竹会不会改变先前的想法呢? 如果这个时候,她及时出现到她面前,贴心安慰,那么她二人,是不是会重归于好? 她怀揣着一丝侥幸,漫步到长乐宫附近,扒拉着墙角,远远望着宫门口,期许能碰到绿竹出来,说上几句话。 从下午等到傍晚,她终于等来了绿竹的身影。 只是那抹熟悉的身影旁,还有另一个人:宸妃。 她们说着话,就像多年的老友。 绿竹不经意间看向这边,瞧见青萝,却视若无物,只对宸妃拜了一拜,便转身回去。 宸妃也瞅见了她,脸上露出一丝说不清的笑容。 是呵,她现在是皇帝的女人,自然是要跟妃嫔们交朋友。自己是个小小女官,以前的交情还算得了什么? 青萝的泪珠默不作声的流了下来。 她忽然觉得,自己就像个小叫花子,心里头穷惯了,但凡有个人来对自己好,就忍不住贪恋那点温情。 哪怕对方早已决绝离开,不再理会自己,她却还驻留在原地,难以割舍。 她宛如一个被遗弃的孩子,任由泪水肆虐,失魂落魄的往回走去。 途径月华门时,恰逢守值的侍卫换班,其中一名叫住了她: “元尚寝。” 她闻声回头,对面的侍卫有一点点眼熟。 他快步到她面前,低声道: “高春风托我给你捎个东西。” 第114章 指婚 青萝愣了一会儿,方想起来,面前这位侍卫是高春风的搭档。 从前她与高春风说话时,他总在一旁耐心的等着,远远瞧着。 自打高春风被安平郡主看上,当了仪宾,就从皇帝这儿调去了别处,她也再没到乾清宫附近转悠过,是以一开始竟未认出对方来。 “哦。”青萝连忙抬袖抹了眼泪,“什么呀?” 那侍卫左右瞧瞧,见无人在意,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物事递给了她。 青萝定睛一看,原来是她笨手笨脚绣的护身符香囊。 也算是他们的定情之物吧。 娶了郡主,自然不能再佩戴,还给她,一别两宽,落得干净。 青萝自嘲地笑了笑,从他手中接过。 那侍卫瞧出她的情绪,道:“其实他也是身不由己,一边赏,一边罚,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 “嗯。”她点点头,“人活在世,很多时候,只能顾得了自个儿。” 当初老丁头这句话,她今时今日才算彻底明白。 那侍卫又道:“他说你是个好姑娘,可惜他没有这个福分。” “嗯,你也替我传句话,就说我不恨他,祝他和郡主恩恩爱爱,和和美美。” 第227章 香囊上的护身符图案绣得歪歪斜斜,她的泪珠不自觉地又掉下来,一滴滴落在香囊上,不知是在哭逝去的感情,还是当初一针一线的辛劳。 罢了,他和绿竹一样,都留不住。 青萝转身欲走,那侍卫犹疑片刻,再度叫住了她: “哎。” “嗯?”她疑惑回首。 “你别太难过。”那侍卫靠近两步,“有道是天涯何处无芳草,这世上的男人又不只他一个,往后的日子还长,只要你愿意——” 他不好意思说下去,变得难为情起来。 她的美丽是够得着的美丽。 那独有的清新烂漫甜美可人,会令人无端的想起邻家女孩的美好,裹着旧日记忆的亲切,带来浓浓的治愈。 不像山巅的白雪,美则美矣,却不敢轻易攀爬,只能远观。 她更像是春日的花瓣,残留着清晨的露珠,明媚清澈,温软晶莹,没有距离,没有畏惧,仿佛唾手可得。 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想采摘。 他眸底的蠢蠢欲动被青萝捕捉到,她瞬间明白,这是第二个高春风。 她不晓得他是何时对自己生了心思,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也许是少女递来食盒时的明亮笑颜晃了他的眼,也许是她奔跑而来的期待眼神教人生怜,又也许,是她与高春风眉目传情的氛围太过动人,实在令人艳羡。 旁观得久了,难免会生出念想。 既然花枝已空,为何自己不来试一试? “你叫什么名字?” 她给出回应。 脸颊泪痕已干,水汪汪的大眼睛再度亮起,新的希望给她带来了新的期待。 他怔了一下,连忙答道: “吴源。” 青萝一愣,嘟囔道: “吴源,这名儿不太吉利,别到最后还是无缘无份。” “那还不容易,我改个名儿叫吴解,结缘无解,你看行不?” “嗯。”笑容自她脸上绽放,“我记住你了。” 他心下大喜,一时忘了说话。 “回头见。” 她含笑转身,原本沉重的步子变得轻快,嘴里悠哉悠哉哼着小曲,整个人重新焕发了神采。 前方万安宫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望着她。 周辰安。 适才的情景他看在眼里,见她如此快速的投入到下一场恋爱,目中不由得露出微微的嫌弃神色。 她瞅见,停住脚步,切了一声: “看什么?你不是知道的?我的喜欢很廉价,只要模样不丑,喜欢我爱护我,能带我出了紫禁城,我就可以喜欢他。旁人再看不惯,也管不着。” “好。” 他点点头,懒得饶舌。 爱咋咋地吧,反正这丫头出了紫禁城,对他和姐姐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祝你顺利。” 丢下这句话,他拂袖离开。 青萝对着他的背影又切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 仔仔细细思量一番,她来到了坤宁宫,径自找上钱皇后,郑重行了个礼,开门见山道: “求皇后娘娘为青萝指个婚。” “指婚?”钱皇后一怔。 青萝蹲下身子,伏在她膝上,眼巴巴地瞅着她: “乾清宫的侍卫里有个叫吴解,不对、不对,叫吴源的,他好像喜欢奴婢,求皇后娘娘为奴婢做个主,把奴婢许给他吧。” “你们——多久了?” “没多久,刚刚才搭上话。” “才搭上话?”钱皇后皱眉,“你了解他吗?他人靠谱吗?才一天你就把自己嫁出去,是不是太轻率了?” “他像是个厚道人,不然也不会关心奴婢,另外,奴婢也是怕过了这村就没这个店了。” “你未免太心急了些。” “急就急吧。”青萝黯然垂目,“紫禁城是个让人伤心的地方,奴婢不想待下去了。” 钱皇后不言,轻捻手中佛珠,面上浮起淡淡的忧愁。 “娘娘。”青萝伏在她膝上撒娇,“你就成全青萝吧。再晚的话,我怕再生变故,万一他被别人抢了去,就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钱皇后叹气:“你这事呀,不好办,得过了万岁那一关才行。” “所以奴婢才来求您嘛。您是万岁的发妻,对他情深义重,他在人前也总是敬您爱您。再者,您平日里从未向他要过什么,好不容易开口讨个人情,他总不至于要驳您的面子吧。” “好吧。”钱皇后爱怜地摸摸她的小脑袋,“吾就试一试,希望能帮你达成心愿。” “多谢娘娘!”青萝笑逐颜开。 “万岁近日似是心情不好,不是闷在乾清宫,就是待在钦安殿,别说其他妃嫔的宫里,就连长乐宫都不见他身影。让吾想想,找个什么借口,好引他过来。” 青萝微一思索,笑道:“奴婢有一计,可以引万岁过来。” 这日,朱祁镇前脚才进钦安殿,轮番守在外面的尚寝局女官便赶紧来给青萝报信,青萝换了衣服,提着果盒来祭拜月人。 还未到大殿,先迎面碰上了周辰安,瞧见青萝,他瞬间明了: “有备而来,想好计策了?” 青萝眉毛一挑:“你让不让进?” “请——” 周辰安利索地闪开身子,让出了道。 “多谢道长。” 第228章 青萝笑吟吟地留下这句话,迈步上了台阶。 大殿内,朱祁镇立在真武大帝的塑像下,负手静思。 青萝装出意外的神情,连忙行礼: “奴婢见过万岁。” 朱祁镇瞟了眼她手中的果盒,淡淡道: “来祭拜你的月人姐姐呀。” “是,全仗万岁恩泽,奴婢才能在此时时怀缅,以寄思亲之情。” 她说着话时,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发间,那里也插了一支簪子。 一支嵌宝石的梅花金簪。 “朕瞧着这金簪十分眼熟,不会是皇后赏你的吧?” 青萝笑道:“都说万岁念旧,奴婢今日一听果然不差,一个小小的金簪您都放在心上,可见对皇后娘娘真是打心眼儿里珍惜。” 她这几句捧令他很是受用,多日被愁云笼罩的脸上难得现出一丝笑意,顺着她的话道: “皇后娘娘在做什么呢?” 青萝故意叹了口气:“皇后娘娘听说万岁近来心情不佳,这些日子她就窝在宫里绣起了三阳开泰的图案,希望您好运常伴,万事顺意。” 朱祁镇鼻子一酸,欣慰又感动: “朕属羊,所以她才会绣三阳开泰,难为她有心了。” 青萝趁机道:“娘娘一直记挂着万岁呢,她每日都会让人备好您喜欢的竹叶青酒和凤梨酥,想着不管您什么时候来,都能吃到自己喜欢的酒和点心。” 朱祁镇眼眶微红,转头向徐云中道: “传话给坤宁宫,朕今晚去看看皇后,莫让她白备了酒和点心。” 第115章 旧情 皇帝的龙辇停在坤宁宫门口。 不远处的墙角,青萝悄眼偷望,手心里直攥出汗来。 打朱祁镇一落轿,她就开始算着时间和进程: 进去之后,皇后娘娘正靠在榻上绣东西,两人之间得先说几句体己话。 说完体己话,就该传晚膳了。 饭桌上谈事向来是最容易成的,吃几口小菜,几杯酒下肚,氛围刚刚好,皇后娘娘便可开口了。 青萝抬首看了眼天色,火候差不多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晶儿便快步出了宫,急往尚寝局而去。 “这儿,这儿。”青萝低声向她招手。 晶儿闻声,赶紧转身朝她走来。 “怎么样?”青萝急问。 “娘娘开口了,万岁还没答应,说要召你过去问几句话。”晶儿答。 “还没答应?” 青萝微微皱眉,心下不免忧虑起来,想了想,又问: “万岁心情如何?和娘娘之间聊得好吗?” “心情看起来不错,和娘娘叙起了旧,脸上的笑就没断过,跟来的时候判若两人。” “那就好。” 青萝心里有了底,随晶儿一起进了坤宁宫,来至东暖阁前,隔着帘子,听到里面朱祁镇和钱皇后正聊在兴头上,两人不好出声打扰,便先立在外面等候。 帘内,紫檀圆桌上摆着丰盛的晚膳,白玉杯里金黄透明的酒水映出帝王温润的眉目,他眼尾挂着暖暖的笑意,追忆当年: “我还记得,咱们大婚的第一晚,你一身嫁衣坐在那里,红盖头遮住了你的脸,我根本看不到你长什么样。” “妾也记得。”钱皇后脸上神情难得羞涩起来,“那会儿妾坐在那里等了许久,也不听你出声,只从红盖头下看见你那双脚走来走去,就是不来掀。” “不瞒皇后,我是心虚呀。”他不好意思地笑,“打小我就知道爹爹对他的第一任皇后不满意,听说你又比我大一岁,我这心里就没了底,也不知道你合不合我的心意。心里就想着,要是掀开了盖头,底下的人不是我喜欢的,婚又退不成,往后的日子,是不是要像爹爹那样烦恼呢?我在屋里来回的走,就是鼓不起勇气,直到那红烛快燃到底了,没办法,才硬着头皮掀了你的盖头。” “那盖头下的人,可还合你心意?”钱皇后笑问。 朱祁镇勾起唇角,目中流出无限柔情: “那一幕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大红的盖头掀开,你抬头冲我笑,该怎么形容呢?那笑容就像冬日里照来的一束阳光,再冷的冰雪都会被融化,让人心里暖洋洋的,再多的不安,也都会被冲散,一颗漂泊的心仿佛找到了港湾,从此有了归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不会有爹爹的烦恼,上天厚爱,它许给了我一位合我心意的皇后。” 钱皇后低眉微笑:“上天厚爱,也赐给了妾一位爱妻护妻的夫君。” “那是因为你值得。你家族官爵低微,每每我想效仿爹爹,晋升你家里人时,你总是谢绝,一开始我还以为你只是客套,后来才明白,你是为了维护我的名声。这一点,绿竹倒是像你,从不向我讨要什么,想封赏她外婆,她也总推辞。” 提到那个清冷疏离的人儿,他的眼神瞬时黯淡下去,两相对比,心中愈发感慨起来,情不自禁的握住了她的手。 “你从不争风吃醋,善待后宫妃嫔和子嗣,最重要的是,满宫望去,只有你对我是全心全意的好,旁人都比不过。” 钱皇后红了眼圈,回握住他的手: “才逢名主,马遇伯乐。妾做的再好,若万岁是个不珍惜的主儿,也是错付。好在上天有眼,让妾遇到了位重情的皇帝。” 第229章 他笑了笑,又道:“我还记得,瓦剌的冬天很冷,那时候我常常想念你的笑容,想着如果有你陪伴在旁笑语开解,这日子也会好捱一点。盼啊盼,终于天遂人愿,回到了京城,见到了你,可是——” 讲到这里,他忽然停住,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曾经明眸善睐如花似玉的妻子,落得瞎眼瘸腿满面风霜。 不过才隔一年,她却衰老好多岁。 他仍爱她的灵魂,却无法再爱她的□□。 这实在是件令人难过且无奈的事。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他落寞叹息,千种滋味涌上心头,再说不出话来。 钱皇后垂下眼眸,静默无言。 屋内一片安静,两人皆沉浸在感伤的情绪里。 听得里面没了声音,趁着这档口,晶儿禀道: “万岁,娘娘,青萝到了。” 沉默被打破,注意力成功转移,朱祁镇收起了方才的低沉,开口道: “让她进来吧。” “是。” 晶儿掀开帘子,青萝躬身进去,对着他们行了一个万福礼: “青萝见过万岁、娘娘,愿万岁和娘娘万福金安,事事顺遂。” “起来吧。”朱祁镇道。 “谢万岁,谢娘娘。” 青萝起身,朱祁镇盯着她的发髻看了片刻,问: “那支簪子怎么不见你戴了?” 那支簪子原是为引他到坤宁宫的,既已达到目的,便没有再戴的必要。 但她不能实话实说,寻了个借口: “回万岁,奴婢想着在娘娘面前不好太过张扬,所以进来之前摘掉了。” “既是赏你的,就好好戴着。”朱祁镇微笑望向钱皇后:“皇后心胸宽广,才不会同你计较这种小事。” 钱皇后亦含笑道:“在吾这里,你无需顾虑那么多。” “是。” 青萝只好又掏出那支发簪,重新插在发间。 朱祁镇端详了下,笑道: “嗯,衬得你愈发娇俏了,很有几分当年皇后的模样。” 钱皇后指尖不自觉蜷缩,轻声道:“哦,是吗?” “她和你一样爱笑,面容可亲。” 朱祁镇说着,又笑望向青萝。 钱皇后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 青萝着急进入正题,只想快点许下婚事,堆起笑容: “奴婢适才在外面听万岁和娘娘叙旧,您二位夫唱妇随伉俪情深,真是令奴婢好生羡慕,若是奴婢也能遇到一位情投意合的夫君,就再好不过了。” “哦对。”朱祁镇回过神来,“叫你过来,是为许婚的事。” 青萝一喜,连忙跪下:“奴婢谢万岁、娘娘隆恩。” 朱祁镇呵呵一笑:“朕还没应呢,你就谢恩。” 青萝面上一红,赶紧找补:“万岁、娘娘亲自商议奴婢的婚事,这等关怀,奴婢自然也要谢恩的。” “你这小嘴倒是甜。”他莞尔,道:“这么着急嫁出去,是不想干这些伺候人的活了?” 青萝唯恐回答令他不满反坏了事,谨慎地思索了下,道: “怎么会?万岁和娘娘体贴下人,伺候两位是奴婢几世修来的福分,只是奴婢长大了,整日里瞧着你们恩恩爱爱,难免心中向往,就也想找个夫君,结下一桩美满姻缘。” 钱皇后伺机插话:“万岁,看在这小丫头尽心服侍的份上,咱们就成全她吧。” 朱祁镇置若罔闻,松开了她的手,向青萝问道: “今年多大了?” “十七。” “嗯。”朱祁镇点点头,轻晃着手中的白玉杯,若有所思道:“是该找个夫君了。” 青萝闻言,满心欢喜,只觉马上就要实现心愿。 他忽地执起酒杯,一口饮尽,而后幽深的目光缓缓落在她发间的金簪上: “那今晚——就由你来侍寝吧。” “谢——” 青萝下意识的张口,却忽然察觉出不对。 侍寝??? 她难以置信的望向面前这位亲切说笑的帝王,一向流利的口舌变得磕磕巴巴: “万、万岁,您刚刚——说什么?” 第116章 侍寝 钱皇后亦变了脸色,只是不像青萝那般意外万分,似乎朱祁镇的这个反应,恰好印证了她的担忧。 她听出青萝发颤的声音里透出的情绪,虽心有顾忌,却仍试探着开口: “万、万岁,青萝这性子不适合待在宫里——” 话不待说完,已被他轻轻打断: “皇后多虑了,朕看她适合得很。” “万岁——” “怎么?”朱祁镇微微不悦:“皇后也要学贵妃那般善妒了?” 此话一出,再无转圜余地。 青萝一颗心登时凉了下来,瘫坐在地。 后面发生的事,就像一场浑浑噩噩的梦。 而她宛如一具灵魂出窍的行尸走肉,没有知觉,任人摆弄。 只模糊的记得,当晚他决定歇在西暖阁。 晶儿为她洗浴梳发,细心向她交待着侍寝应该注意的种种事宜,可她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接着她被推进西暖阁,木偶一般坐在床沿上,呆呆地看着他出现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他靠近。 随着殿门关上、床帘落下,她被带入一个陌生的世界。 第230章 无措的、疼痛的世界。 寂静深夜,毫无征兆地,骤起一阵急雨,令花盆里那株青萝猝不及防,被猛烈的雨水冲得歪歪扭扭,蔫儿了吧唧。 直到第二日清晨,枕边的人离开,她还是呆若木鸡的模样,不动亦不言。 吱呀—— 殿门再度关上。 她望着床顶,只觉那四方的木板像一个棺材朝她罩来,令人窒息,喘不过来气。 再后来,晶儿推门走进,轻轻地摇她,嘴巴开开合合,急切地向她说着什么。 可她好似耳朵被堵,嘴巴被缝,听不到也讲不出,只木木地看着晶儿,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的溢出眼角。 “你要死呀!”晶儿急吼。 死字终于入了她的耳,打开她的听觉。 “我不要死。”她条件反射地摇头。 晶儿恨铁不成钢道:“哪有你这样侍寝的?昨晚教了你那么多,竟是一条都没记住,气死我了!” “侍寝?”她喃喃地重复这两个字。 “我瞧万岁走的时候绷着一张脸,显然是不高兴。” 晶儿忍不住戳了一把她的小脑袋,语出责怪: “你说说你,平日里小嘴叭叭的,跟抹了蜜似的,说出的话一句比一句好听,怎地侍了寝,就变成木头了?人都走了老远,还搁这儿躺着发呆,也不晓得为他更衣,笑脸送一送。这要换个性子不好的皇帝,早冲你发脾气了!你那些个眼力劲儿、机灵劲儿,都到哪儿去了?” “明明是要许婚的,怎就侍寝了呢?”她的目中尽是迷茫与不解。 晶儿叹气:“还许什么婚?这茬你就别想了。” 眼眶中顿时溢起水雾,泪珠犹如决堤的洪水喷涌而出,肆虐着她的脸庞。 “别哭别哭。”晶儿赶忙给她擦泪,“按规矩,一会儿你得去见皇后娘娘呢,来,快起吧。” 青萝被拉着起床,擦洗过后,穿好衣服梳好头发,便到了钱皇后的东暖阁。 坐在榻上的女人拖着残躯,怀里放着三阳开泰的绣品,按照身侧宫女的指引,一针一线艰难的绣着。 望着她的模样,青萝忽有一种梦醒的感觉,眼神变得清明起来,直直望着她: “娘娘,您还给他绣东西呢?” 晶儿啧了一声,低声提醒: “规矩!别忘了规矩!” 钱皇后停下手中的活计,向她们摆了摆手: “你们都退下,吾和青萝单独说几句话。” “是。” 晶儿与另一位宫女一起退出,关上了殿门。 钱皇后轻抚怀中绣品,一个没注意,指腹碰在了针尖上,登时溢出血珠,她却浑然不觉,面容平静无波,呆滞的瞳孔宛如两口干涩而荒寂的枯井,低低道: “他是吾的夫君,也是吾在世上最后的亲人,他疼惜吾爱护吾,吾自然要全心全意的待他。你既已被他宠幸,就莫再惦记乾清宫的侍卫了,往好处想想,万一嫁过去了,发现那侍卫是个火爆性子,吃的苦头就多了。还不如留在紫禁城,好歹万岁是个重情的,只要你用心侍奉,必不会亏待于你。” 言罢,她又摸索着去找针头,准备继续刺绣。 受伤的指腹滑过缎面,留下一抹抹鲜红的血痕。 青萝再也忍耐不住,一个箭步蹿上前去,一把夺了她手中绣品,往地上狠狠一掷,嘶声道: “别再自欺欺人了!” 钱皇后一怔,整个身子僵住。 泪水又不争气的流了下来,青萝泣声控诉: “什么重情?都到这一步了,你还替他说话?你跟他那么多年的情份,为他付出那么多,他嘴上说的倒是好听,结果呢?一个月拢共来你宫里几趟?年轻女子倒是一个接一个的纳,只顾自己风流快活。你呢,就知道惯着他捧着他,好不容易向他开个口,连许个婚的情面都没有!” 染血的手指紧紧抠住袖口,钱皇后微微颤抖着,脸色惨白惨白。 “前脚和你叙着旧,后脚就宠幸别人,还是在你宫里、在你眼皮子底下宠幸的!这重的是哪门子的情?醒醒吧!别傻了,不要再骗自己了!他口头上的爱,不过是说给旁人听演给旁人看的,就为了他那点好听的名声!给他绣东西,给他祈福,不值得,一点都不值得!” 说到气愤处,青萝举起袖口,蹭地抹掉脸上泪水,抬脚便踩向地上的三阳开泰,一下又一下,发泄着心中的怨恨。 原本精致干净的绣品,血迹之外,又被一个个黑灰脚印继续蹂躏,凌乱不堪体无完肤,一如青萝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皇后亦如是。 她无言辩解,更无法再逃避,被迫直面这残忍的现实,平日总是弯起的唇角耷拉下来,延出无尽苍凉,亲和的脸庞再不见半点明亮笑意,变得暗淡无光,瞳孔中那口干涩荒寂的枯井一点点涌出泉水,夺眶而出,如断了线的珠帘,簌簌而下: “你说的这些,我如何不知?” 在青萝的记忆里,钱皇后从来都是笑着的,哪怕先前差点被废,也是笑着应对。可以说,这是她头一次瞧见钱皇后的泪水,不由得停住动作,怔在那里。 原来钱皇后也是会哭的。 “我的爹爹哥哥都死了,我没有孩子,靠得住的亲人只剩下他,没有别的指望。我只能选择爱,无条件的爱,相信他的爱,才有活下去的理由。不然,若心里全是恨,那该有多痛苦?想起死去的爹爹和哥哥,想起枉付的这么多年,该如何熬过往后的日子?” 第231章 钱皇后哭得心碎而哀伤,她痛苦的捂住脸庞: “我不敢死,我要死了,爹爹和哥哥就真的白死了。青萝,恨比爱更难捱,我恨不起呀。” 青萝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多么残忍的事。 她残忍的揭开了一个可怜人苦苦掩盖的伤疤,冷酷的摧毁了对方温情生活的信念,使其不得不直面残酷的现实,留下满心伤痕。 “对、对不起。”她手足无措,磕磕绊绊道:“我、我怎么和周贵妃一样了?不敢冲他发火,净拿你撒气。” 钱皇后摇摇头:“是我不中用,没有拦住他,你怪我也是应当的。” “不。” 青萝也摇摇头,走上前去,轻轻抱住了她,抽泣道: “你也是个苦命人,没有能力选择,更没有能力反抗,大家都是困在瓦罐里的蛐蛐,相比其他人,你从没有找过谁的茬,向来与人为善,已经很难得了。这事再怪,也怪不到你头上,都是那个处处甩籽儿的扑棱蛾子造的孽!” 钱皇后心下一阵感动,泪珠又哗哗落下,青萝见她如此,登时心软了,赶紧安慰道: “你别难过,其实他对你还是不错的,不管多花心,始终给你留了位置。我方才是在气头上,说话也没个轻重,不能作数的,你莫往心里去。” 话毕,她又起身拾起那个三阳开泰的绣品,细心拍去上面灰尘,重新递到钱皇后怀里: “这三阳开泰接着绣吧,要是半道停了,岂不是白被针扎了?咱手上的血不能白流,这亏本的生意绝不做!他是个粗心的,得时时提醒着才行,你要不去他面前转悠转悠,他就想不起你,这三阳开泰绣好了,就叫人拿给他看,他肯定会来看你。” “嗯。”钱皇后流泪点头,“我之所以一直守着与他之间的情份,就是想着关键时刻能说几句话,可以救下能救的人,保下该保的命。虽然我是个废人,但我会尽全力帮你谋个生路,不负你这些时日的照顾。” 皇后之下,管理六宫的还有周贵妃和宸妃,打坤宁宫出来后,青萝下意识的往万安宫而去,可走到半道,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呀,按规矩,被封才需去拜见。 自己昨晚虽然侍了寝,可直到现在,都不见晋封的旨意。 难不成白被睡了??? 第117章 替身 此时的万安宫已得知了她侍寝的事情,周贵妃气呼呼地掐着腰,嘴里骂骂咧咧: “这小蹄子果然是个不安分的,尚寝一职都填不满她的胃口,故意戴着姓钱的簪子,把万岁引到坤宁宫去,好伺机爬上龙床,真是贱人!” “不。”周辰安怔怔摇头,“她引万岁到坤宁宫,不是为了侍寝。” “那是为了什么?”周贵妃问。 “她原本是想嫁人出宫的。” 周辰安目光幽幽,流出一抹难以名状的失落之情: “特意找了钱皇后出面说情,还落得这个结局,看来都是命,躲不开的命。” “姓钱的出面说情?”周贵妃冷笑一声,“依我瞧呀,说不准就是姓钱的推她到龙床上,借此讨好万岁呢,她一个腿瘸眼瞎的,就会拿这套固宠,也是个贱骨头。” “你有完没完!”周辰安面带愠怒。 “你发的哪门子邪火?”周贵妃奇怪道。 “他是皇帝,他要人侍寝,哪个敢不从?你不去骂你男人,怎么总拿别人撒气?”周辰安的心里是说不出的烦乱。 周贵妃自知理亏,小声嘟囔道:“都不是好东西!算我倒霉,这辈子摊上他这样的男人。不行,将来我得好好教教太子,还有太子的儿子,让他们可着一个宠,千万别学他到处播种的臭毛病。” “奇怪。”周辰安又皱眉道,“元青萝既然侍了寝,怎到现在都没见晋封的旨意。” “哈?”周贵妃顿时幸灾乐祸起来:“那这是鸭子孵小鸡,白忙活呀。” 幸灾乐祸的不只她,还有黎莎和尹美淑。 两人自打来到大明朝,就不甚受宠,先前有尚雪莹抢尽风头,后来又有叶绿竹占尽君恩,以致她们年纪轻轻,在这宫里却近乎守活寡。 好不容易听说最近叶绿竹失宠了,眼巴巴盼着皇帝的雨露能落到她们这里,却忽然冒出个元青萝,在皇后宫里侍了寝! 这下两人更没盼头了,连个女官都来抢食,怎不教人生气? 只是今日早上未见旨意下来,因此又庆幸起来,定是那元青萝不得圣心,所以万岁连个名分都不想给她! 来万安宫的路上正好碰到青萝,两人便忍不住一顿冷嘲热讽: “呦,这不是元尚寝么?怎么大清早的从皇后娘娘宫里出来了?” “这你就不知道了,听说人元尚寝昨晚在坤宁宫侍了寝,自然是从坤宁宫出来了。” “啊,坤宁宫侍寝,那皇后睡哪啊?” “挤一挤呗!” “哈,还有这规矩?我们姐妹二人整日闷在宫里,消息闭塞,元尚寝,不知万岁许了你什么位分呀?咱们碰上,究竟该谁对谁行礼呢?” 青萝知她们心思,硬着头皮朝她们行了个礼,道: “回二位娘娘,万岁并未晋封奴婢,自然是该奴婢向您二位行礼。” “啧啧,稀奇了,我来大明朝这么久,头一次听说侍完寝不给位分的,不像咱们万岁的做派呀。” 第232章 “就是,这是为什么呀元尚寝?难不成是万岁昨晚喝醉了,不知道枕边睡的人是你吗?” “要不就是万岁喝醉了,不知自己被元尚寝睡了?” “尚寝局事务繁忙,恕奴婢失陪。” 青萝又淡淡行了一礼,再不理会,打她们身旁绕过,径往尚寝局而去。 黎莎和尹美淑望着她的背影,面露不悦。 “切,装什么风轻云淡?这要是恩宠在身,不定得多趾高气昂呢。” “也好,算是给那些个不安分的女官提个醒,龙床不是那么好爬的,小心人搭进去,最后捞了个空!” 这些冷言冷语传入青萝耳中,犹如一道道冰刀,再度刺开了她的伤口,痛感蔓延至全身,一颗心凉嗖嗖沉甸甸,连回怼都没心情。 回至尚寝局,疲累不堪的她一头闷倒在床上,茶也不喝,饭也不吃,就那么干睁着一双大眼睛,对着墙壁发呆。 尚寝局上下知她心情不佳,也不敢多问,只各自默默做好差事,能不去烦扰她就不去烦扰她。 傍晚时分,灵香气哼哼从外面回来,仗着自己与青萝都是苏尚寝带出来的,大着胆子推开了她的门,愤愤地劝: “你不能就这么算了!得想法让万岁封你个什么,你不知道,现在外面那些人是怎么看热闹的,说的话可难听了,咱们尚寝局,哪能吃这种亏?” 青萝翻了个身,一把扯起被子盖住了脸,将自己与外面隔绝开来。 灵香却不打算放过她,伸手揭开棉被,强迫她面对现实。 “你现在是万岁的女人了,就这么没名没分默默无闻的,出不了宫,得不了宠,将来哪怕跟着殉葬,家里都得不了多少好处。哦对,你没家人——” 反应过来的灵香揉揉脑袋,正思索着如何找其他角度说服她时,青萝陡然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摇了摇头: “我才不要殉葬。” “对对。”灵香忙道,“咱才不陪他死呢。但是不想殉葬,咱得有孩子呀,你快点支棱起来,别窝在尚寝局了,想法承宠才是正事。” “嗯,支棱起来。” 青萝被激起了斗志,腾地坐起身子,抱住双膝,自言自语道: “我得想开点,不能和自己的小命儿过不去。” “对对。”灵香赶紧顺着她说:“虽说他比小侍卫年纪大了些,可他是皇帝呀,天底下地位最高财富最多的男人,给他当小妾嘛,不寒碜!” “嗯。” 青萝点头,用当初面对朱祁钰时的逻辑来开解自己: “总好过给元员外做小,更好过被卖到妓院去!” 言罢,她抬起双眸重新振作,窗外的殿宇楼阁却在此时落入眼帘,高低错落的飞檐斗拱环绕,宛如一座牢笼将她围困在内。 而那牢笼的中心,是至高无上的帝王,所有人都要想方设法的讨好他,以此存活。 她心中忽然一酸,冷笑道: “不对,是我想错了,这紫禁城,又何尝不是一座大妓院呢?” “啊?你说什么胡话?”灵香一怔。 青萝道:“有分别吗?妓院里头,是一个女人前前后后,要伺候许多个男人,紫禁城里头,是一个男人前前后后,被许多个女人伺候。一个伺候多个,多个伺候一个,都是卖身,说到底,不都是妓院么?” “我的尚寝呐。”灵香连忙捂住她的嘴,“这种话也就你说得出口!寻常女孩子家,哪能自比□□,不得被家里骂死呀?何况你还把万岁比作嫖客,不要命啦?” 青萝扒开她的手,轻叹道:“就是这个理儿嘛。” 灵香嗔道:“纳妾的多了去了,又不只皇帝一个。要知道咱们是女子,不能像他们男人那样抛头露面考功名,出路只能是嫁人,既是靠着男人过日子,可不就得看着他们脸色,小心伺候么?若伺候人就是卖身,那照你所说,这天底下,岂非处处是妓院?” 青萝幽幽道:“是啊,原来女子生下来,就是要被卖到妓院的,不是小妓院,就是大妓院。” “你!”灵香气急,“咋就这么想不开呢,愁死我了。” “罢了,你不用劝我,我能想的开。”青萝摆摆手,“好歹我进的是天底下最尊贵最豪华的妓院,遇到的嫖客也没那么不堪。从前在市集里,听他们说,有些妓院里的小姑娘十五六岁就要开始接客,初夜是被一个能当她爷爷的老头子买走的,想想可真糟心呀。唉,这么一对比,我算是走运了。” “就是就是。”灵香附和,“万岁正当壮年,比那些半截身子埋土里的老头子不要强太多,起码还生得动孩子呢,快想想怎么承宠吧。” “唉。”青萝揉了揉脸,犯起愁来:“我长相不是最出挑的,歌也不会唱,舞也跳不好,拿什么吸引他呢?我总不能到他面前,给他说段书吧。” “说书?倒是也挺特别的。” “那我给他说一段儿——商纣王荒淫无道丧江山?” “要死啊你!”灵香朝她肩头拍了一巴掌,忽然问道:“诶,对了,他昨晚是如何被你吸引的?咋就忽然宠幸你了?” “如何被我吸引?” 青萝仔细回想起昨晚种种。 一开始他明明是和皇后叙旧的,自己进去之后,话题便引到了发簪上,还特意叫她戴上,端详了番,说什么衬得愈发娇俏,很有几分皇后当年的模样。 第233章 等等,难道坏事的是那根发簪? 一股浓浓的悔意自心底升起,她啪地给了自己一耳光。 “好好的,戴什么发簪?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嗯?发簪怎么了?”灵香茫然不解。 青萝一脸沮丧:“就是因为那个发簪,让他觉得我有几分像皇后,才宠幸了我。” “哦,拿你当替身呀。”灵香恍然。 青萝猛地被打开思路,眼睛一亮,毫不犹豫道: “那就当替身呗!” 话音一落,肚子咕咕叫了一声。 灵香叹气:“一天都没吃东西了,我去给你端点饭菜来。” “嗯。”重新振作的青萝一扫先前的颓靡,“等我填饱肚,就去找皇后娘娘取经!” 谁知灵香才端来饭菜,不等她填饱肚,钱皇后那边先派了人来传她: “元尚寝,皇后娘娘邀您过去同用晚膳。” ***** 紫檀圆桌上摆着几样美味的豫菜,青萝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 “慢慢吃。”钱皇后听出她吃的急,柔声道:“事已至此,你别拿自己身体撒气。” 青萝努力的咽下口中食物:“您放心,我多吃一口,心中就多一分底气。” 钱皇后知道她难过,便不再劝她,只说道: “这等了一天,也不见万岁封你的旨意,吾倒是能找他替你要个名分,只是仔细想想,对你以后的路总归不好,还是你自己去更合适。” 青萝一口闷完酸辣肚丝汤,放下手中的青花瓷碗,抬袖抹了下嘴,道: “我正打算跟您请教,怎么学您的模样,才能讨他欢心呢。” “单是学吾还不够。你首先得明白,万岁为何对你不满意,才能对症下药。” 第118章 接客 “还能为啥?”青萝自嘲一笑,“他是嫌我像根木头,不够风情呗。” 钱皇后却摇摇头:“以吾对万岁的了解,不在于风情不风情,是他面子上过不去。” “他还面子上过不去?” 钱皇后道:“他宠幸了你,见你那个反应,便知你心中不情愿。既不情愿,岂不成了他强人所难?他那么重名声,面子上如何过得去?自然不高兴,避着此事了。” “哼!”青萝一脸无语,“吃了一嘴鱼,还怕别人嫌他腥,他还真是什么好处都想要啊。” 钱皇后也面现无奈:“他这个人就是这样,不管做的事是好是坏,却总希望别人念他的好。你呀,在这事上就装个傻子,明日一早主动找上他,给他个台阶下,用你那张抹了蜜的小嘴,好好哄一哄他,只要把他哄高兴了,你要什么他给什么。” 青萝神色一黯:“我想要他放我出宫去,他肯么?” “唉!”钱皇后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来。 “您别叹气,我就那么一说,现在出宫,我岂不是亏了?” “你能明白就好。”钱皇后又招手轻唤:“晶儿。” 晶儿双手端着一个托盘过来,托盘上放着一套衣服,藕粉色的圆领大襟袄配月白妆花马面,另有一个首饰盒,打开,是一套青白相间的山茶花首饰。 钱皇后道:“这是刚成亲那年,吾爱穿的衣服、喜欢戴的发饰,他很是喜欢,你穿着它们去见他,便可让他晓得,你乐意做替身,乐意成全他深情的美名,这台阶便好下了。” “多谢娘娘,您费心了。” 钱皇后又谆谆嘱咐:“记住,不管他嘴上怎么说,或者问你什么,莫要被他面上的温和大度蒙蔽,你就只拣他的好来夸,崇拜他敬爱他,事儿就好办了。” “是,青萝谨记。” 第二日一早,点完卯后,青萝换了钱氏的衣服,戴了钱氏的发饰,藕粉色的圆领袄衬得她小脸粉扑扑的,青白相间的山茶花步摇、插梳、耳坠一一装点,令她整个人看起来清新别致,灵动甜美。 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鼓劲儿: “你是最好养的青萝,给点水分就能活。恩宠会有的,孩子也会有的,你会活得好好的。” 顿了一顿,她又轻轻匀了口气,冲镜中的自己一指: “好好接客!” 拣了最新鲜的时令水果,提着果盒袅袅婷婷的来至乾清宫,月华门前已不见吴源的身影,许是被调至别处,新的守值侍卫一看见她,纷纷避开目光,一眼都不敢多看。 如今乾清宫管事的内侍是徐云中,青萝瞧他面生,唯恐他不通融,正想着要不要塞点银子给他,得知来意的徐云中已转身进了殿阁,过不多会儿,便走了出来向她招手。 青萝心下一喜,赶紧道了声谢,随他进了殿阁。 “万岁,青萝姑娘到了。” 言毕,徐云中躬身退下。 他没有称呼元尚寝,而是和以前的兴安一样,都是‘青萝姑娘’。 读懂这个信号的青萝登时便有了些底气。 皇后娘娘说得对,这个要面子的帝王,只是需要个台阶。 御案前的帝王翻阅着奏折,头也不抬,只轻轻嗯了一声,再无他言。 青萝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兄弟俩,原来都是一个德行。 不过,好歹眼前这位,还能嗯一声。 已经积累了丰富经验的青萝完全不怵这个场面,笑盈盈地向他行了个礼: “万岁厚爱,奴婢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报答,近日尚寝局进了一批新果,奴婢特意挑了最鲜的来孝敬万岁,愿万岁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第234章 她语带笑意,轻快流畅,浑不似侍寝时的呆滞紧张,也看不出半点儿不痛快,朱祁镇不由得抬首看了她一眼,灵气四溢的明媚少女一进入视线,他的眸底便泛起了惊艳之色: “穿上这身衣服,戴上这套发饰,你更像她了。” “能像皇后娘娘,是奴婢的福气。” 青萝极其自然毫不见外的将果盒放至一旁的圆桌上,打开盒盖,里面有苹果有梨有葡萄,纤纤玉手先是落到梨上,忽地想起以前总给朱祁钰削梨,便不想再给朱祁镇削,指尖滑过,摸起一只苹果,拿起桌上的水果刀,一边削一边和他说话: “但奴婢最大的福气嘛,还不是像皇后娘娘。” “哦?那是什么?”他好奇。 她回眸一笑:“是遇到了万岁和娘娘这样好的人。瞧着奴婢像娘娘,不仅不介意,还总厚爱奴婢。这要换了心胸窄的,别说发话让奴婢戴发簪,只怕是连赏都不会赏呢。” 说话间,削好了苹果,切成一块一块,依旧用青花弦文缠枝碟装着,双手放至御案上,低眉道: “万岁请用。” 他却动也不动,一双眼睛盯了她片刻,忽地合上手中折子,叹道: “说起来是朕对不住你。” “万岁何出此言?”她装出一脸不解。 食指轻轻撑在太阳穴,他面上现出一抹愧疚: “朕前晚喝多了酒,又和皇后叙了旧,念起年少时的恩爱,一时情难自禁,就把你当作了她。清醒过后方才想起,并未问过你本人的意思,因此也不知怎么面对你,心中满是愧疚。” 青萝心里又暗暗翻了个白眼。 这兄弟俩,真是说一样又不一样。 朱祁钰不高兴了,会明晃晃的让你知道他不高兴了,等你来哄。 可他的哥哥朱祁镇却不同,心里再不高兴,也不表露,只让你猜。 甚至还会给你放团迷雾,你要被那迷雾绕晕了,真着了他的道,那哄再多也是白搭。 得亏钱皇后事先嘱咐过了,否则听信了他这番鬼话,内心的委屈一涌上,真把心里话讲出来,岂不是前功尽弃,再无翻身之地? 青萝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她肩膀微微颤动,做了一个抬袖抹泪的动作,假装抽泣起来。 他的眉心不自觉的皱起,嘴上却道:“朕知你心里委屈,你莫要哭了,想要什么,朕补偿你便是。” 青萝微微侧过身,抽抽噎噎:“奴婢哭,不是因为委屈,实在是感动,一时没忍住,流下了眼泪。” “哦?” 他的心情犹如滚动的波涛,被她引得起起落落,忧喜交替。 青萝道:“奴婢看您对皇后娘娘用情至深,心中实在羡慕得紧,每次许愿祈福,都希望上天也赐奴婢一个您这样的夫君。但您乃九五至尊,是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奴婢自知身份低微,是万万不敢做这个梦的。便想着找个身份低一点的,人品有您一半便是莫大的幸运了。谁知前晚——,” 她低下头来,鬓间的山茶花步摇轻轻晃动,看起来羞怯动人; “奴婢当时还以为是一场梦,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整个人都变成了傻子。直到您走了,晶儿进来,奴婢才晓得,原来上天垂怜,竟教奴婢有了这个福气。” “哦~” 他身子舒服地向后一靠,面容舒展不少。 她又道:“按理说,您是皇帝,天下都是您的,何况我们这些女官?还不是想宠幸谁就宠幸谁?可您还替奴婢考虑,奴婢怎能不感动得哭呢?” 他唇角轻勾,眸中漫出一丝柔情,温柔的朝她伸出手来: “到朕身边来,朕给你擦擦泪。” 青萝不过做做样子,脸上哪里有泪?闻听此话,连忙用牙齿狠狠咬了一下嘴唇,瞬间疼得眼眶涌出几滴泪珠,这才楚楚可怜地到了他身边。 他一手搂住她纤细的后腰,一手轻轻抹去她脸颊的眼泪,温声道: “朕只怕你不情愿,今日得知你的心意,朕心里很是欢喜。” “嗯。” 青萝面上羞涩地点点头,心中却老大不自在,目光落在御案上的那碟水果,便端至他面前,笑道: “万岁,奴婢伺候您吃水果吧。” 他看了一眼碟中的水果,若有所思片刻,忽地笑了一下: “听闻你以前也给他削过水果。你既是他最喜欢的小青萝,想来他待你应该不错,难道——你就没想过拥有一位像他那样的夫君吗?” 青萝心里咯噔一下。 好好的,又扯到了朱祁钰头上,真是要命。 第119章 昭仪 他瞧出她的紧张,掌心轻轻抚上她的香肩,温声宽慰: “莫怕,朕不过同你说说闲话,不想答便不答吧。” 望着他温润的眉眼亲和的目光,青萝的耳边忽然响起钱皇后的话: “记住,不管他嘴上怎么说,或者问你什么,莫要被他面上的温和大度蒙蔽,你就只拣他的好来夸,崇拜他敬爱他,此事必成。” 思忖片刻,她已有了对策,抬起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纯真无辜的看向他: “奴婢不敢欺瞒万岁,他待奴婢的确不错,赏过奴婢不少金瓜子金叶子,还有一些小礼物。只是有一点,他的脾气变化无常,心思难测,奴婢在他跟前伺候的时候,总是提心吊胆,害怕他哪天会要了奴婢的小命。” 第235章 “哦,是吗?”他眉梢轻挑。 “嗯,奴婢记得可清楚了,他先前还与我们打马吊说说笑笑,后脚就翻脸无情,差点把我们打入大狱,要不是太后跟前的李嬷嬷及时赶到——” 她目中露出害怕之色,似是又回到那日的恐惧之中,难以再说下去。 他微微恍然,唇角勾出一抹浅淡笑意: “怪道你头一次面见朕的时候,动辄就下跪,还求朕饶你性命,原来是在他那儿被吓出来的。” “嗯。” 她委屈巴巴地点头,浓密纤长的睫毛垂下,敛去清澈透亮的秀眸,那小模样真是我见犹怜。 搂在她后腰的手不自觉地紧了些,他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道: “放心,以后在朕这里不必这般小心,便是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也不打紧,朕不会要你性命的。” “奴婢晓得的。”青萝冲他绽放一个甜甜地笑,“去年打南海子回来向您谢恩那次,您不仅没有怪责奴婢与他的事,还安慰了奴婢一番,说谁要是敢翻奴婢旧账,您定为奴婢做主。那个时候奴婢才知道,原来,皇帝和皇帝,也是不一样的。” 他一把将她拽进怀里,轻轻抱住,笑道: “别一口一个奴婢啦,朕封你为昭仪,今后你便也是主子了。” “谢万岁。” 青萝说着便从他怀里起身,要跪下向他磕头。 他笑着拽住她的手臂,重新拉回怀里,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 “礼就免啦,以后这动不动下跪的性子可要改一改,不然也太见外了些。” “是。” “让朕想想,把哪个宫殿拨给你好。”他又道。 青萝心思一动,忙道:“长阳宫一直空着,就把那里拨给青萝住吧,好不好?” “好。”他一口答应,“周贵妃与你有些嫌隙,朕就让宸妃去办了这事,再给你挑几个贴心能干的宫女,好好地伺候你。” 贴身伺候的人交给宸妃选,如何能放心? 青萝道:“万岁,长阳宫的宫女,青萝想从尚寝局挑几个熟悉的。” “都依你~” 皇帝的旨意很快传遍后宫,尚寝局上下顿时扬眉吐气,纷纷来贺。 青萝虽感心酸,却不愿扫大家的兴,一一笑着谢过。 她离去之前,特意跟皇帝商量,让灵香接了自己尚寝的位子,又挑了几个信得过的小女官随自己去长阳宫。 和灵香交接完差事,大家伙便开始热热闹闹地为她收拾起行李。 青萝则坐在门口,静静地扫向尚寝局的一砖一瓦,生活了两年的地方,终是要离开了。 砰! 屋内传来一声响动。 一名小女官连忙致歉:“对不住对不住,奴婢笨手笨脚,不小心打翻了您的锦盒,尚寝,哦不,昭仪您恕罪呀。” “不打紧,下次小心些便是。”青萝微笑回首,语气亲和。 女官松了口气,俯身去拣,顺着她的指尖,跌落在地的物品进入青萝视线。 翻开的锦盒旁,躺着一个惟妙惟肖的摩睺罗。 过往的记忆汹涌袭来。 凌厉如剑锋的张扬帝王,乾清宫冬日里的暖暖阳光,上元节打开锦盒时猝不及防的心动…… 恍如隔世。 她不由自主地起身,缓缓走了过去,自女官手里接过那个锦盒,怔怔望着里面酷似自己的人偶,忽道: “你们先收拾着,我去趟钦安殿。” ***** 钦安殿,浮碧亭。 这里是青萝第一次遇见朱祁钰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随手拣了根树杈,蹲在台阶下,自地面刨出一个坑,将锦盒轻轻放了进去,要埋上土时,终是心有不舍,放下手中树杈,又打开盒盖,忍不住再看几眼。 锦盒里的摩睺罗静静躺着,弯眉笑眼,浑然不知自己即将到来的命运。 如刚刚出生的她一般,被装在盒子里,埋在地底下。 青萝忽然就难过起来,轻轻抚摸着人偶的小脸,吧嗒吧嗒掉下眼泪。 “可惜了!”身后传来一个人声。 不用回头,只听声音,也能知道来人是谁。 她不想被他看笑话,抬起袖口一把抹掉脸上泪珠,啪地将锦盒一盖,毫不犹豫地拎起树杈,往坑里填起了土。 一把把黄土洒下,锦盒的身影被一点点掩盖,埋于地下。 “如此精致的摩睺罗,你也舍得?” “摩睺罗是小孩子玩的,我已经长大了,自然舍得。” 她语气淡淡,站起身来便要离开,却见年轻道士不声不响,折了一截树枝,插在刚刚掩埋过的黄土之上。 “你干什么?”青萝返身回来,一把将树枝扯掉。 “万物有灵,我替它立个墓碑,日后你想它了,也好找些。” “我既然把它埋了,就是想将它忘掉,用你多此一举么?” 周辰安注视着她,仿佛将她一眼看穿,幽幽说道: “盒子里的摩睺罗好埋,只怕你心里的摩睺罗不好埋。” 青萝一怔,显然是被他说中。 周辰安接着道:“常言道心不可逆,你心里不痛快,不喜欢,脸上装的再好,也终究会露出破绽,万岁是何等人物,又岂会察觉不到?你如此待他,他心里又岂会高兴?” “谁说我不痛快,不喜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容易喜欢上一个人呀。更何况他是皇帝,是天底下最有钱最有地位的男人,我待他真心实意,他要不高兴,又怎么会晋封我?还赐我大房子住?” 第236章 只有这样想,她心里才会好受些。 钱皇后说的对,恨比爱更难捱。 因为很多人,生来就渴望爱,本能的需要爱,她亦不例外。 周辰安瞥了她一眼,微微摇头道:“那是因为你肯成全他的脸面,你既然演给他看,他便顺着你演给后宫看,封你个昭仪,赐你个房子,不过是为了做足戏码。” 呵。 令人清醒的冷水又泼来了。 自我安慰的说辞被推翻,只剩满心狼藉。 就像那次他无情地揭开绿竹的变化,逼迫她直面真相。 可她其实不关心真相,不过是想有个由头,多个念想,让自己好受一点,好过一点而已。 为什么他总是要来打破? 青萝冷哼一声,眸底漫出的凉意: “跟我说这么多,不就是想来看我笑话么?” 周辰安的态度倒是平和:“上次是我虑事不周,白云观不是个好去处,既然你命中注定留在这宫里,就得为自己好好打算一下,省的最后落得个殉葬的下场。” “怎么打算?” 周辰安看着她,压低了声音: “大明朝的将来,不在钱皇后手里,是在我的姐姐手里,你如想性命无虞,不如考虑改换山头,投到我们这里。” 青萝却不言语,只听他接着道: “你若肯答应,我替我姐姐保证,不再去寻钱皇后麻烦。” 青萝微微冷笑,道:“既然不找皇后的麻烦,叫我过去,莫非是要我对付绿竹和宸妃?” “不错!”他居然毫不掩饰。 “哼!大家都是罐儿里的蛐蛐,你们自己不敢上阵,却挑唆我们姐妹自相残杀?想的挺美,这是拿别人都当傻子了么?” “这皇宫之中,连兄弟之情都不念,何况姐妹?汉成帝时,赵飞燕和赵合德一母同胞,尚争的你死我活,你跟叶绿竹感情再好,比得过她们么?” 青萝一时语噎。 道士轻叹一声,慢悠悠地说道: “一入宫闱,能苟全性命站的住脚,已然不易,想与人无害、又毫发无伤,只怕比登天还难,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言罢步下台阶,转身离去。 青萝望着他的背影,久久的发呆。 回至尚寝局,行李已打包好,不多会儿艾望远便来传话,说长阳宫那边已打扫完毕,元昭仪这就可以搬过去,接着又说了几句恭喜的客套话,青萝照例拿了一袋银子给他。 艾望远却一口拒绝:“用不着,用不着,咱们自己人,让别人瞧见了还当是咱们生分。” “拿着吧!”青萝把银子往他手里一塞:“我倒不是跟你客气,只是你手底下那些小宦,替我把屋子收拾出来也累了大半天,我也是底下人过来的,不好叫他们白忙,你替我给他们分一分吧。” 艾望远笑着点头:“那我就替他们谢过昭仪了,要不说还是我干爹远见卓识,早在南海子就看出您不同凡响,今日方知果不虚言。” “嗯?”青萝一愣:“赵公公怎么说?” 艾望远尴尬起来,总不能说那会儿自己对她动了心思,是被干爹劝住了,便打了个哈哈: “我干爹会相面,他说您跟贤妃娘娘一样人品贵重,日后必蒙万岁恩宠。” 青萝听完,只当他是说漂亮话,心中暗道: 真要是那么神,早该跟我说了,我提前开溜,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田地。 想罢只对他点点头: “也替我谢过赵公公。” 二人寒暄过后,青萝便在挑好的几名女官陪伴下到了长阳宫。 打开宫门,一阵浓郁的桂花香飘来,沁人心脾。 已近秋季,院内那棵桂花树开满了纯白嫩黄的小花,一朵朵,一簇簇,挤压在枝头,摇摇欲坠,芳香四溢。 初入京时结拜的场景浮现在眼前。 三姐妹跪于树下,折枝为香,对月盟誓,最后以茶代酒一口饮尽,相顾而笑。 青萝不由自主的迈开脚步,追随着三姐妹的身影来至树下,朝她们伸手触来。 却触了个空。 树下一个人影都没有,早已物是人非。 微风拂来,吹得花树枝头摇曳,花瓣随风而落,晃悠悠地划过青萝视线。 她抬头望向那满树桂花,眼眶有些湿润,微微哽咽: “月人姐姐,从今天起,我也要当蛐蛐,跟人家斗了。” 第120章 借刀 晚间,长阳宫门口的灯笼被摘下,帝王的龙撵抵达之时,徐云中率着几名内侍抬进几个宝箱,打开,里面装的是各色绫罗绸缎。 宝箱之外,又有三名内侍各端着一个锦盒,亦是装得满满当当,一个里边全是金叶子,一个里边全是金瓜子,还有一个装满了珠宝首饰。 朱祁镇轻轻搂住她的肩膀,温声道: “听说你昨儿个遭了些议论,受了些委屈,这些赏赐是朕的一份心意,看看喜不喜欢?” 青萝耳边响起当初朱祁钰的话: “金叶子、金瓜子、金元宝......还有绫罗绸缎、珠宝首饰,这些不用心的玩意,朕赏过的人太多了,没什么稀奇,就不赏你了。” 目光依次看过黄灿灿的金叶子金瓜子、熠熠生辉的珠宝首饰、精致华美的绫罗绸缎…… 她的内心却怀念起那个被埋在地底的摩睺罗。 第237章 但面上却堆起欢喜感动的笑容,一脸真诚道: “这些东西一个比一个贵重,不过都是身外之物,非妾所求。但万岁这份体贴的心意,实在难得,比天底下所有的珍宝都要贵重,妾很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这一番话听得朱祁镇心花怒放,喜笑颜开,宠溺地捏捏她的下巴。 “你这份懂得珍惜的心,朕也很喜欢。” 夜幕垂下,绵绵细雨洒落,滴进花盆里,浸润得盆中青萝愈发莹润葱翠。 自打有了新欢,皇帝心情愉悦许多,青萝的乖顺温情,极大的治愈缓解了绿竹带给他的烦闷苦痛,因此近来常常临幸长阳宫,对于离自己最近的长乐宫,不知是淡忘,还是有心回避,不仅再未去过,嘴上也不曾提起。 如此一来,却急坏了长乐宫里的君凝,她急冲冲跑进绿竹寝殿内,说道: “万岁老往长阳宫跑,也不来咱这儿,这么下去,岂不坏了娘娘的筹谋?” 绿竹轻叹一声,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终究是来了。当初我求着皇帝放她出宫,却没获准,我就担心会有这一天,可这心里头,还总存了侥幸,想着拖的日子久了,皇帝慢慢把她忘了,也好找个机会,没想到,她最近太冒头了。” 君凝想了想又道:“要不瞅个空儿,去跟她说说。” 绿竹摇了摇头:“不要把她卷进来,多一个人知道,便多一分变数。” “娘娘是信不过她?” 绿竹站起身来,走到窗前,低声道: “她终究是心软,即想救这个,也想救那个,尚雪莹那次就险些坏了事,何况她感念着皇后的恩情,若是跟她交了底,难保她不露出马脚。” “那该怎么办?我听说曹吉祥这阵子老往万岁跟前跑,每次他一去,万岁就不让身旁有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万岁对他的态度缓和了不少。” “还能有什么?”绿竹脸上露出不屑的表情,“定是暗地里替皇帝探查身世之谜,以此来表衷心。” “如此下去,万岁岂不是对他越来越倚重?” 绿竹面上一寒,道:“要动曹吉祥,本来就非易事,他有太后撑腰,又总督京军三大营,加上石亨领兵在外,徐有贞掌宰辅于内,他们三个同气连枝,就轻易撼动不得,唯有分化瓦解,各个击破!” 君凝听完点了点头,又问道:“可是万岁不来,徐云中也不方便过来,咱们怎么传话给他?” 绿竹美目转动,落在桌上摆的一盘贡桃儿之上。 “找人送两个桃子给他,他便知该怎么做了。” 君凝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笑道: “娘娘是要效二桃杀三士么?” 绿竹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却如冰霜一般,透着浓浓的凉意。 这一日,皇帝召曹吉祥、徐有贞和石亨三人,于武英殿议西征之事,没一会儿,天上下起雨来,待三人谢恩出来,外面已是雨流如注。 三人抬头看了看天儿,正不知该如何出去,便见几名小宦关迎了上来,替曹吉祥和石亨换上雨鞋、雨衣,却只把徐有贞晾在一旁。 徐有贞心中有气,但不能在此发作,便将脸扭到一边儿。 一旁的徐云中早看在眼里,当即叫来司设监领头的少监,斥责道: “徐阁老身边怎么没人伺候着?” 那少监忙道:“小的一时忙昏了头,忘了阁老也在,就备了两套雨具过来。” 徐云中瞪了他一眼,骂道: “废物,罚了你这个月的银子!” 那少监连称知错,徐云中这才转过身来,冲徐有贞赔了个笑脸,道: “阁老息怒,要不您先等等,让他们送完曹公公和石国公出去,再回来接您?” 徐有贞瞧了一眼曹吉祥和石亨那边,见二人早穿戴完毕,一旁的小宦满脸谄笑的撑着伞,恭敬地送他们出去,便冷哼一声: “不必了!” 言罢撩起袍袖,竟冒雨而出。 徐云中在身后连叫“阁老”,他也不听,没走几步,就浇的如落汤鸡一般。 石亨瞧他那副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曹吉祥也停下脚步,冲他喊道: “老徐,要不一起挤挤?” 徐有贞仿若未闻,自顾自的一路蹚着水出去了。 石亨笑道:“这倔驴,不用管他!” 曹吉祥皱起眉头,跟着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又过了些时日,一天夜里。 曹吉祥正在司礼监当值,忽然徐云中前来,冲他说道: “大事不好!” 曹吉祥忙屏退左右,让徐云中慢慢说来。 徐云中这才对他言明,说是徐有贞在皇帝面前告他和石亨的状,言他二人嚣张跋扈,为非作歹,挑起朱祁镇对他们的不满。 曹吉祥疑道:“我们三人,同为拥戴之功,如今他为何负我?” 徐云中道:“那一日他冒雨回了内阁,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等你们,他说,阁臣岂与匹夫阉竖同行?” 曹吉祥闻听,恨到牙根儿发痒,骂道: “老贼,看我不整治于你。” 徐云中凑到他耳边: “我倒有一计,可解此患!” 二人谋划了一番,待下次朱祁镇再与徐有贞密谈之时,徐云中在门外偷听,将他们的对话学给曹吉祥,接着曹吉祥入宫时故意装作无意间透露给朱祁镇。 第238章 朱祁镇大吃一惊,问:“这些你是如何得知的?” 曹吉祥一脸无辜:“奴婢是从徐有贞那里听说的。万岁哪天对他说过什么事,外面没有不知道的。” 朱祁镇面上虽未表态,内心却对徐有贞起了戒备,认为他喜欢卖君自大,非可靠之人,从此逐渐疏远。 帝王的态度变化,徐有贞亦有觉察,回去之后,他便召集心腹谋划对策。 机会很快到来,石亨西征还京,当天夜里,彗星见于危宿,状如粉絮,色青白,拂拂摇动。这种星象,通常预示着凶兆,乃是上天示警人君,有奸臣当朝。 十三道监察御史撰写奏章联名弹劾石亨、曹吉祥,列举二人种种违法之举,谁料奏疏还未呈上,便被曹吉祥安插在徐有贞身侧的耳目告了密。 听了奏章上的内容,石亨气得直骂娘,只是他一介武将,骂得再厉害也想不出法子,一个劲儿的催曹吉祥: “你平日里就像池塘里的莲藕,净是心眼,现下人家都骑到头上了,还不快想个招出来?” “不要催。” 太师椅中的曹吉祥支着额头,苦苦思索片刻,忽地抬头,询问自己的耳目: “方才听你讲,他们参奏我们的折子里,提到了一条罪名:冒功滥职,对不对?” “对。” “好,很好。”曹吉祥唇角轻勾,看向石亨:“你我翻身,全靠这四个字了。” 当下,曹吉祥与石亨连夜入宫,伏跪在朱祁镇面前,痛哭流涕,由石亨出面诉说: “臣等对万岁一片忠心,冒死迎您复位,不料当今阁臣擅权,唆使御史诬劾臣等,想致我们于死地,万岁明察呀!” 曹吉祥也还罢了,他堂堂武将,刚立了战功回来,哭得宛如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小孩,不免令朱祁镇动了感情,心有不忍,温声道: “莫哭,你先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个诬劾法?” 石亨道:“他们将一些道听途说的事添油加醋,给臣等安上各种莫须有的罪名,这也便罢了,臣等无非一死,他们最无耻的,是说臣等冒功滥职!万岁,若我们迎您复位是冒功,那您的复辟之举岂非名不正言不顺?” 朱祁镇瞳孔一震,面现怒色。 曹吉祥见他如此反应,与石亨暗暗对了个眼色,心头一喜,已知计策成功。 如果仅仅哭诉二人被冤枉,朱祁镇并不会在乎,可是若扯到复辟一事,便是扎到朱祁镇的死穴,否定夺门之功,便是否定自己复位的合法性,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他定会站到他们这边。 果然,上方的帝王冷冷一笑: “好,朕明日就看看,他们的奏章里是怎么写的。” 次日,御史们的奏章送达朱祁镇手里,看见上面的冒功滥职四个字,帝王大怒,一把将奏章掷于地上,当场下令,把那些御史统统逮捕入狱。 在曹吉祥的授意下,锦衣卫在诏狱中对御史们使用各种刑罚,想逼出幕后主使,奈何御史们闭口不言,宁死不招。 见此情状,曹吉祥便示意手下的锦衣卫指挥使门达上奏。 先前监察御史曾上疏给朱祁镇,控诉曹吉祥、石亨在河间县霸占耕田一事,徐有贞与他二人不和,自然在朱祁镇面前大大参奏了一把曹石二人,另有吏部尚书李贤,端正凝重,为被夺耕田的农民仗义直言,使得朱祁镇心中天平倾斜,命令巡按御史复勘侵占民田一事。 由此,李贤遭到曹、石记恨,这一次得着机会,除了攀诬徐有贞及其党羽外,连李贤的名字也一起禀了上去。 徐云中听闻之后着急不已,夜深人静之时,趁着无人注意,悄悄从侧门进了长乐宫,向绿竹道: “原本是要挑起曹吉祥和徐有贞的内斗,谁成想李贤竟被卷了进去。他耿介忠直,心系百姓,是难得的贤臣,他不能死,得想个办法救一救他。” 绿竹在殿内来回踱步,思索了片刻,问: “他被逮入大狱了吗?” “还没有,现在只是锦衣卫那边攀诬,据说石亨和曹吉祥正在联络六科给事中、十三道御史,弹劾徐有贞、李贤。” “他们这是借着万岁近来不喜徐有贞,把李贤和徐有贞打成一派,让万岁厌屋及乌。” “不错。”徐云中点头,“我也想过在万岁面前进言,可他的性子你也知道,越是在气头上进言,越会引起他的疑心戒备,反倒弄巧成拙,坏了事情。” “他是皇帝,万人之上,无人约束,凡事只能看他心情定夺,当权力不被约束的时候,就很容易沦为灾难。” 徐云中急道:“那总不能就干巴巴的等他换心情吧,万一李贤像少保一样遭了毒手,便是他过后悔悟,人已经没了,再悔又有何用?罢了,我只管去他面前试一试,总比什么也不做的好。” 刚要转身,手臂却被拉住,回过头来,正对上她静水流深从容不迫的眼眸: “你说没用,他在气头上,决计不会听,但有一个——他一定会听。” 第121章 示警 在绿竹的授意下,徐云中私自扣下了参徐有贞和李贤的折子,曹吉祥见皇帝那儿迟迟没有动静,便来问徐云中,徐云中道: “万岁看了之后,问奴婢一句话。” “什么话?” “锦衣卫指挥使才上完奏,这参人的折子就跟了过来,且所参内容大差不差,你说这究竟是谁的意思呢?” 第239章 曹吉祥沉思片刻,道:“万岁性子多疑,参得太急,倒适得其反,让他认为这些人都被我们收买了。” “奴婢说也许是巧合,万岁想了想,没再说什么,只放下那些折子,留中不发。” 曹吉祥点点头:“那就再等上些时日,让六科、十三道寻个别的由头去弹劾,方显得是徐有贞和李贤失了人心,而非我们结党构陷。” 过了些时日,曹吉祥方让六科、十三道上了奏折,弹劾徐有贞、李贤欲独擅威权,排斥勋旧。 第二日,朱祁镇下令,将徐有贞、李贤逮捕下狱。 曹吉祥大喜,只道劲敌将除。 谁料徐有贞、李贤才下了大狱,本来碧空万里阳光明媚的天气,忽然间电闪雷鸣暴风狂卷,更有鸡蛋大的冰雹铺天盖地地砸下,有些树木被连根拔起,房屋被掀去瓦顶,最可怕的是,皇帝听政之处奉天门的东吻牌也被摧毁。 徐云中趁机向朱祁镇劝道:“天变是上天对天子的警示,万岁,您要三思呀。” 朱祁镇心下不安,开始反思逮捕诸位大臣的行为,只是迫于面子,自己找了台阶,召来周辰安给个解释。 周辰安本就不喜曹吉祥为人,亦闻李贤的贤名,但又要照顾朱祁镇的脸面,不能明言他的错处,便道: “雹者,阴胁阳也。盛阳,雨水汤热,阴气胁之则转为雹。今听政之所有此灾异,是上天垂戒于万岁也。《占书》曰:凡雨雹所起,必有愁怨不平之事。又曰:为兵为饥,在国都则咎在君相。任能用贤则咎除。万岁应谨遵天戒修省,宽恤天下刑狱。” 有了台阶,朱祁镇谕百官言: “上天示戒,固因朕菲德不能召和,亦因群臣不能尽职,或因刑狱冤滥所致。朕自当修省,群臣亦当警惕。内外刑狱有冤滥不伸者,宜加宽恤,该衙门计议以闻。” 虽然只字未提徐有贞、李贤,却在第二日大赦天下,那些被关的官员或官复原职或贬官外放。 李贤虽被降官,但因在朝中口碑甚好,有大臣向朱祁镇进言: “李贤将来可大用。他虽与有贞同事,但事情都是有贞操办,李贤未尝多言,不当降黜远方,宜特旨挽留。” 朱祁镇也道:“近日主张行事,都是徐有贞一人。李贤在朕前未尝有妄言,今与有贞同责,于心不忍。” 于是,李贤与诸言官一起官复原职。 徐有贞就没有那么好运了,最终被贬为庶民,流徙金赤。 绿竹得知后,恨恨道:“便宜他了,留了一条狗命。” “为救贤臣,也是没办法的事,不过他既被贬流徙,余生也是活活受罪,咱们也算替少保报了仇。”徐云中道。 “嗯。”绿竹颔首,“留他一条命苟延残喘,换李贤留京任职,这买卖倒也不亏。” 徐云中含笑望向她,目中尽是欣赏之情: “好在你想到了天灾示警这个法子,提前找人看了天象,劝曹吉祥推后弹劾,这才能赶上天气突变,震慑万岁。” 绿竹笑了一下:“他是天子,既是天之子,那就只有天才能约束他。说来借由天气变化做文章,还是跟周辰安学的。” “这次也多亏他给万岁留的台阶体面,此事才会如此顺利。可他总归是周贵妃的弟弟,立场不同难以托付,你还是尽快回到万岁身边的好。” 绿竹顿了一顿,道:“青萝承宠了,我想再等一等。” “不能再等了!”徐云中语气微急,“万岁那个人,论事不以善恶为标准,而以亲疏为准则,他对谁的感情深,就容易判谁对。曹吉祥是王振干儿子,石亨战功累累,两人又都有拥立之功,现下他们联手,朝中无人可抗。我虽与万岁有些旧日交情,奈何独木难支,更别论功劳远非他二人可比,如何能敌?你就不一样了,万岁喜欢你喜欢到心坎里,上次曹吉祥那般处心积虑,他都没舍得罚你半分,可见在他那儿,你一人顶十人,没有谁比你更适合在他面前说话了。” 绿竹面现为难,背过身去,低手抠着手指,也不知在想什么。 徐云中见状,快步转至她对面,继续劝道: “原本先前徐有贞参奏曹吉祥时,你就该回来的,可你不,非要等。这次有些话也该是你说给他听,但你不在,只好我来讲,可那曹吉祥又不笨,很快我在他那儿就藏不住了,等他腾出手,一定会想法将我从万岁身边除去。你要再不回来,我被除掉都是轻的,若是连你我的关系也被连根拔起,就真真是再无翻身之地了。” 绿竹纠结不已,目露痛苦之色,又听徐云中叹道: “徐有贞被贬,李贤又羽翼未丰,曹吉祥、石亨在朝中再无制约,也不知今后他们又会造多少孽出来,难不成你要等到新一波冤案发生,才肯出山吗?” 绿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打住,最后闭了下眼睛,长长叹了口气: “罢了,我听你的便是。” 这一日,秋风阵阵,红叶尽染,朱祁镇背着手,立在窗前,心事重重的瞧着外面。 他手里捏着一个奏折,那奏折已被他捏的发皱,显然是看了很多遍。 原来这是石亨举荐自己的同乡孙弘任户部侍郎的折子,自他复辟以来,三省六部的官员大多出自曹吉祥和石亨的举荐,就连自己身边的侍卫也受他们控制,这让帝王的心中渐渐开始不安起来。 第240章 “万岁,该用晚膳了。”徐云中的声音,自他身后传来。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却动也不动。 隔了一会儿,又听徐云中小心翼翼的问: “万岁是有心事?” 朱祁镇侧过脸来,打量了一眼徐云中,忽然开口说道: “忠国公石亨跟朕举荐,想让他的同乡孙弘做吏部左侍郎,可朕听说孙弘为人粗鄙,恐他难当此任,云中,你觉得朕该不该答应啊?” 这突如其来的一问,让徐云中心中扑通乱跳,他知道皇帝是在试探自己的立场,便不动声色的答道: “忠国公为国荐贤,想来也是一片好心,可万岁您是天子,您想用就用,不想用就不用,又何必为此烦忧呢。” “他跟曹吉祥,都是功臣,朕若不允,岂不伤了君臣和气?” “奴婢虽不懂朝政,也读过几年书,记得汉时的周勃、唐时的裴冕,都是有拥立之功的大功臣,可他们一样知道分寸,还不是皇帝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天底下,哪有臣子一不如意,就跟皇帝掉脸子的道理?” “哦?”朱祁镇唇角微微勾起:“他们要是真跟朕掉起脸子来,又该如何是好呀?” 徐云中笑道:“瞧您说的,那不成了奸臣了吗?” “哈哈。” 朱祁镇也跟着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却意味深长。 徐云中心知目的已经达成,帝王的心里已对功臣起了芥蒂,便不再延展这个话题,微笑道: “万岁先用晚膳吧,再过会儿,汤就凉了。” “好,用膳。” 朱祁镇将手中奏折往御案上一扔,来至紫檀圆桌前,徐云中为他拉开椅子,坐下之后,青花瓷碗溢出的清香吸引了他,低首一看,不禁一怔: “竹叶粥?” 徐云中忙道:“竹叶粥清心火除烦热,奴婢见您近日烦事颇多,便让他们做了这道汤羹,万岁您要不喜欢,奴婢这就撤下。” “朕又怎会不喜欢。”他眼底流出一抹怅然,“倒是她不喜欢朕。” 徐云中做出恍然状:“万岁莫不是想到贤妃娘娘了?都怪奴婢,惹万岁伤心。” “自古多情伤别离,更哪堪冷落清秋节,朕不过是触景生情,怪不得你。” “要不,奴婢去跟贤妃娘娘说一声?” 他不置可否,自嘲地笑笑:“罢了,紫禁城的花那么多,何苦执着于这一朵?” 说罢,那碗竹叶粥被他挪至一侧,拿起筷子夹起饭菜,只是心中涟漪已被搅起,终难平静下来,筷子拨弄来拨弄去,桌上的山珍海味吃的那叫一个索然无味。 心不在焉之际,一阵悠扬的琴声自窗外飘入耳中。 他一怔:“哪里来的琴声?” 徐云中抬首看了眼窗外,答:“回万岁,是长乐宫。” 他不由得放下筷子,静静听去。 那琴声如溪水般流淌而出,透着淡淡的哀伤幽怨,令人闻之神伤。 如泣如诉的琴音中,婉转清丽的女声随着旋律浅吟低唱: 潜玄宫兮幽以清,应门闭兮禁闼扃。 华殿尘兮玉阶苔,中庭萋兮绿草生。 广室阴兮帏幄暗,房栊虚兮风泠泠。 感帷裳兮发红罗,纷綷縩兮纨素声。 神眇眇兮密靓处,君不御兮谁为荣? ...... “班婕妤的自悼赋。” 他听出曲名,心头一动。 “是。”徐云中接话,“班婕妤原本很得汉成帝的厚爱,谁料却被赵飞燕谗言诋诽,只得向成帝自请去长信宫侍奉太后,才算脱离是非之地,避开了陷害。可从此余生只能在孤独凄清中度过,唯有借诗词来抒发伤楚的思君之情。想必贤妃娘娘也是思念万岁,因此有感而发,唱了这曲自悼赋吧。” 内心深处的那点涟漪化作连绵不断的波澜,搅得朱祁镇愈发心绪不宁,他再也无心用膳,腾地站起身来,踱步到窗边,遥遥望向月光下的长乐宫,脱口而出: “她最近在做什么?” “听说贤妃娘娘一直闷在宫里,哪儿都不去,只有宸妃娘娘会时不时的去看看她。” 两人说着话,窗外的歌声还在继续,在唱到最后一句“绿衣兮白华,自古兮有之”时,琴音猛地一颤,歌声也攸地中断,似乎歌者身体不适,被迫停止。 朱祁镇的心也跟着一颤:“她这是怎么了?” “万岁若担心,不如前去看看。” 他踌躇片刻,摆了摆手: “罢了,宸妃同她亲近,自会前去关怀。朕若去了......” 他一面说着,一面步至花梨木格柜前,拈起躺在柜面一角的白玉发簪,望着发簪表面的轻微裂痕,神情幽幽: “只怕心软之下......就更分不清,她手里拿的是发簪,还是匕首了。” “万岁,您这又是何苦。”徐云中淡淡道:“只消您一句话,贤妃娘娘就能回到您的身边,总好过现在这般,舍不得又放不下,岂不徒增烦恼?” 他一言不发,回到雕木龙椅上坐下,轻轻摩挲着掌心中的发簪,叹道: “朕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她恨毒了王先生,宁死也不愿敬香,朕怕她如曹吉祥所言,连朕也一起恨上了,待在朕的身边,不过是想伺机报仇,取朕的性命。” 徐云中微一沉吟,道:“贤妃娘娘与曹公公的恩怨奴婢不甚了解,只有一事想不通。” 第241章 “讲。” “如果贤妃娘娘连万岁一起恨上,那当初她在南宫为何救您呢?由着您自生自灭,岂不报了此仇?” 第122章 出山 “嗯……”朱祁镇恍然,“这倒是,因为救朕,她回到宫里还差点被下了大狱。” “可见贤妃娘娘是把账算到了王公公头上,并未牵连到您,毕竟您那时年轻,是被情谊所蒙蔽,才犯下此错。” “嗯。”朱祁镇点头,想到一处,又道:“紫荆关破,她只恨王先生,所以当初在南宫救了朕。那于谦之死呢?她视于谦为恩人,敬爱得紧,为了给于谦报仇,差点杀了曹吉祥,这事又发生在朕复位以后,你觉得——她会因此事恨上朕吗?” “人心难测,这个奴婢不好说,且奴婢才到万岁身边伺候不久,与贤妃娘娘交集尚浅,对其知之甚少。万岁与她朝夕相处,不妨回想一下你们之间的种种细节,她是不是有心接近您,处心积虑的成为您的宠妃?” “这个......她一开始并不想到朕身边来,总是躲着朕,后来是为了救她外婆,才主动找上了朕。” “那这就说不通了,若她想谋害万岁,必然要想方设法到您身边来,才有可趁之机呀。总躲着您,又往哪里害您呢?” 闻言,朱祁镇心底顿时轻松不少,又低首望向手中发簪,唇角微微勾起: “你说的有道理,她要居心不良,朕第一次想纳她的时候,就该答应了,哪有平白放过这机会的道理?后宫的女人那么多,万一朕忘了她,一心宠爱别个,她岂不是再没机会了?” 徐云中想了想,又煞有介事道:“不过谨慎起见,万岁还是教人查一查,她外婆的病是不是有意为之,好给她一个找上您的理由。” 朱祁镇忍不住笑了一下:“你有所不知,她外婆的病——” 的确是有意为之,却不是她有意,而是他所为。 但他不好明说,免得坏了自己名声,只道:“她外婆的病是个误会,纯属意外,朕十分肯定与她无关,绝非她有意为之。” 徐云中不再多言,讲到这里,他心里应该有答案了。 果然,适才还郁郁寡欢的帝王这会儿已站起身来,一颗心蠢蠢欲动,攥着发簪来至窗前,张望起长乐宫,眸中情绪变了又变,先是喜悦,后又伤感,最终垂下眼帘: “罢了,罢了,她不喜欢朕,无论朕怎样宠爱她疼惜她,她都是冷冷淡淡的,对朕一点感情都没有,更不曾真心关怀过。或许她不曾想过谋害朕,但心里却对朕存着怨念,因此一开始才处处避着朕,不愿亲近。” 想到这里,皇帝突然忆起一件事来。 “徐云中。” “奴婢在。” “朕记得你也是紫荆关的?” 他这一句问的猝不及防,徐云中却不慌乱,平静的答道: “万岁记得没错。” 皇帝仔细的观察着他的表情: “当年朕一念之差,害的你家破人亡,你心里对朕当真一点恨也没有吗?” 徐云中缓缓抬头,迎向帝王的目光,眼底一片坦然: “亲人惨死,家乡被毁,被掳之时心中怎会无怨?可是自打到您身边伺候,与您相处久了,这怨也就一点点消了。” “哦?”帝王挑眉,“朕倒好奇,你这怨如何消的?” “奴婢还记得,那时奴婢刚被净了身子,正是虚弱的时候,却被喜宁命令着给您抬重物,您可怜奴婢年龄小,就免了奴婢的重活,还背着他悄悄把自己的烤肉马奶分给奴婢,好让奴婢补补身子,快点好起来。有一天晚上,奴婢当差累得睡着了,您不仅没责怪,还将自己的毛毯披到奴婢身上,由着奴婢安安稳稳睡了一夜。” 他停顿片刻,微微红了眼圈,哽咽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就是再冷的心也总能被捂热,奴婢如何恨得起来呀?” 帝王动容,陷入沉默。 他又道:“万岁若是不信,奴婢愿回直殿监,仍当一名普普通通的洒扫宦官。” “朕不过问问,何曾说过让你回去了?” 帝王起身,到了他面前,温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 “你说的对,人心都是肉长的,再冷的心也会被捂热——” 帝王喃喃重复着他方才的话,眼睛却不自觉的朝长乐宫的方向望去。 此时外面的内侍进来禀道: “启禀万岁,宸妃娘娘求见。” 朱祁镇脸色微变:“这么晚了她来求见,难不成是长乐宫出了什么事?” 徐云中连忙向内侍道:“快请宸妃娘娘进来。” “是。” 内侍退出,宸妃进殿,向朱祁镇福了一福。 “万岁,妾有要事禀报。” 朱祁镇关切地问:“可是绿竹生了什么急病?” 宸妃一怔,而后笑道:“万岁对她当真是关怀备至,真教妾等羡慕。” 朱祁镇面上一红,侧过去脸,淡淡道: “哦,朕看你是从长乐宫过来的,方才听见琴音忽断,便以为是她身子不适,生了什么急病。” “贤妃的确身子不适。”宸妃道。 “哦?” 朱祁镇立即忙又侧回脸来,声音也变得焦急,连连问道: “是哪里不适?找医官瞧过了么?医官怎么说?” 第242章 宸妃温声宽慰:“万岁放心,妾已让医官瞧过,医官说她整日闷在长乐宫里,再加上心情郁郁,长此以往,便出现了胸闷气短之症,方才弹琴时发作,才无奈断了琴音。” “严重么?” “不严重,医官说喝点滋补的药,往后多出门走走,散散心,便会缓解许多。” “那便好。”朱祁镇的心总算放下。 “妾求见万岁,为的是另一件事。” 宸妃说着,瞟了一眼旁边的徐云中,暗示朱祁镇屏退左右。 朱祁镇会意,向徐云中道:“退下吧,朕与宸妃单独说几句话。” “是。” 徐云中退出殿外。 殿门关上,只剩他二人相对,朱祁镇这才问道: “什么事?” 宸妃上前一步,犹疑了下,低声道: “万岁,医官在为贤妃把脉时发现,她的身子有另一个很严重的病症。” “什么病症?”朱祁镇那颗心陡然提起。 宸妃面露不忍,撇开了头,声音微微哽咽: “她的身子饱受麝香侵蚀,此生再难有孕。” “什么???”朱祁镇震惊不已,声音发颤:“难不成是她不想怀朕的孩子,故意喝的?” 宸妃苦笑:“这东西伤身,谁会自己喝呀?再说了——” 她突然停住不讲,朱祁镇却立即明白,叹了口气道: “是了,我大明朝的规矩,没子嗣的妃嫔一律殉葬,就算她不喜欢朕,也不必断了自己的活路。” 宸妃赶忙道:“万岁是真龙天子,自然是万岁万岁万万岁。” “自尧舜至今,也不足万年,这天底下哪有活一万岁的,何况朕比她大了十多岁,难保不会先她而去。” 朱祁镇冷静下来,心里有了些许安慰,转而那安慰又化作对绿竹的心疼,思量片刻,沉声问道: “难道是谁嫉妒她盛宠,暗中下药?” “一开始妾也是这般想的,当场就派人来请您过去,想着为她做个主,揪出幕后黑手,可她却拦着妾,死活不让妾找您。” “为何?”朱祁镇十分不解。 “妾也是这般问,她却说什么也不肯透露,妾无可奈何,就只能先来跟万岁商量。” “唉,她那个性子,只要她不想说,旁人能有什么法子?” 忽然,宸妃扑通一声跪下,伏地叩首。 “你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朱祁镇赶紧来扶。 “请万岁恕妾搬弄口舌之罪。” 朱祁镇一愣。 宸妃抬起脸庞,红着一双眼眶: “就算贤妃不讲,这下药之人也不难猜。” “嗯?”朱祁镇略一思考,突然惊道:“你是说太后?” 宸妃微微点头。 朱祁镇踉跄着后退两步,用手扶住一旁的桌子才站稳了脚。 他额头上青筋条条绽出,咬牙道: “不错,这种事皇后自然是不会做的,贵妃虽然鲁莽跋扈,却没有这个胆子,何况还有她弟弟约束着,能逼着她喝药,却一个字不敢透露的,也只有太后了。” 朱祁镇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复杂难言: “这么大的事,她竟连朕也瞒着......太后,为何要对朕的子嗣下手?” “唉。”宸妃叹气,“只怕这事也怪万岁。” “怪我?”朱祁镇一脸疑惑。 “万岁对她圣宠有加,她若有子,只怕会和太子抢储君之位,太后偏爱贵妃和太子,就不得不为以后打算,贤妃不说,也不全是怕了太后,她是不忍伤了万岁的母子情分,贤妃对万岁如此情深意重,却落得如此下场,真叫人伤心。” 朱祁镇怔在当地,眼圈渐渐湿润起来,良久,方缓缓道: “朕这就去看看她。” “哎,万岁莫急。”宸妃连忙拉住他,好声劝道:“她刚刚吃了药,才入睡歇息,不好打扰的,再说,妾一来找您,您就去看贤妃,太后知道了,只怕要连妾也一同怪罪。” “对,你提醒的对,是朕大意了,得让她好好歇息。”朱祁镇面现不好意思,转回身来,“朕明早再去瞧她。” “万岁既有心与她和好,那妾就不得不多提醒一句。” “你说。” “依妾所见所闻,她还生着您的气呢,您贸然去见,恐怕会吃了闭门羹。” “她是怪朕逼迫她向王先生敬香么?” “不全然是,她主要是气您听信了曹吉祥的话。万岁有所不知,当初她在曹吉祥府上时,被曹吉祥拖到了床上欺辱,逼得她情急之下拔了发簪刺伤对方,才获得喘息之机,等来了皇后娘娘相救,总算保住了清白。” 朱祁镇眼睛一亮:“这么说来,她刺伤曹吉祥是为了反抗,不是为给于谦报仇?” “报仇?”宸妃轻轻摇摇头:“万岁想想,她一个弱女子,家里还有个外婆,那会儿她又不知道您钟情于她,没有靠山,面对曹吉祥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太监,就不怕被报复,连累自己外婆么?” “是了,她可以不顾自己,却不可能不顾她的外婆。” “依妾所见,曹吉祥之所以这么说,就是为了将您牵扯进来,只有这样,您的满腔心思才会放在绿竹到底对您忠不忠心上,忘记他曾觊觎绿竹、欺辱绿竹的事。他让您用王先生试探绿竹,无非是要借您的手除掉绿竹,以绝后患。万岁您再想想,如果绿竹一心复仇,面对你们的试探,不应该忍辱负重演一出戏,教您放心吗?何必为了一时之气,坏了全局部署?” 第243章 讲到这里,她忽然顿住,做恍然状: “原来如此,好毒的计谋呀。” “嗯?” “妾刚刚才反应过来,绿竹就算向王先生敬香,曹吉祥在您那儿也有话说,他会说以绿竹的性子,竟然会放下家人之死为仇人敬香,隐忍至此,必定居心不良。所以他这个局妙就妙在,只要您带绿竹去了智化寺,不管她敬不敬香,都能被编排出罪名。” 朱祁镇默然片刻,涌起一片浓浓的愧疚之情: “是朕思虑不周,听信谗言,伤了她的心。” “她对曹吉祥怨念极深,见您因为曹吉祥几句挑拨就来试探,心中委屈,一气之下就干脆自请回避,两不相见了。” 他苦笑:“她性子也是太倔了。” 宸妃莞尔:“万岁不就喜欢她的倔脾气么?” 朱祁镇亦莞尔:“不错,朕就喜欢她傲骨不卑。” 第123章 抢花 次日一下早朝,朱祁镇便迫不及待的去往长乐宫,没成想却扑了个空,原来绿竹听从医官的话,去宫后苑里赏花散心去了。 宫后苑的菊花开得正盛,绿竹俯身轻嗅,清凉的淡香入肺,胸口的闷气登时被冲散不少,摘下一枝,向旁边的君凝笑道: “这菊花不错,既可以插瓶,还可以晒干泡茶。” “那奴婢给您摘一些回去。” 君凝说着也俯下身来,专拣那些开得正好的杭白菊和黄山贡菊摘。 恰逢黎莎和尹美淑也在这里赏花,远远瞧见了绿竹,尹美淑忿忿道: “那会儿我在乾清宫只提了一嘴那盏画着墨竹的灯笼太素,万岁就对我发了好一顿脾气,哼,风水轮流转,如今她也有被冷落的时候,真是大快人心。” 黎莎也道:“想咱们两个远道而来,兢兢业业服侍万岁一年多,也没得多少好处。她呢,什么都不用做,万岁就上赶着对她好,还把咱们那点少得可怜的恩宠全抢了去,如何不教人生气?” “可惜咱俩位分低,便是心里再生气,也不能拿她怎样。” 尹美淑话音刚落,忽见远处周贵妃带着几名宫女过来,眼瞅着要奔钦安殿去。 两人对视一眼,立马极有默契的到了周贵妃身前,同时行礼: “贵妃娘娘。” 周贵妃点了下头,瞥见远处的绿竹,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这狐媚子,看见我也不知道来行个礼。” “就是。”黎莎连忙附和,“从前她仗着万岁宠她也就罢了,如今都失了宠,还这么目中无人,真是好生轻狂。” “哼。”周贵妃冷冷一笑,“莫说她失了宠,便是盛宠之时,我又何曾怕过她?走,过去瞧瞧。” 几名宫女慌忙拦阻,一名大宫女道: “娘娘,周知院说了,叫您少惹是非,咱们还是快些去吧。” 当着黎莎和尹美淑的面,周贵妃被自己的宫女拦住,脸上顿时挂不住,当即杏目圆睁,骂道: “小蹄子,要你多嘴?” 那宫女一脸委屈,却依旧说道:“知院说,您要是再惹出祸来,他就撒手不管了——” 周贵妃气的抬手就要打她,那宫女慌忙避到一旁。 “我是他姐,我用得着他管么?能有什么祸事,再胡说八道,撕烂你的嘴!” 她嘴上这么说,脚下却再不肯挪动一步。 尹美淑眼珠一转:“何须贵妃娘娘出马,让我们去给您出出气去。” 说罢跟黎莎对视了一眼,二人一起来至菊花丛前,依例向绿竹行了个礼: “贤妃娘娘。” 绿竹嗯了一声,将采来的花枝,一一放进君凝怀里。 尹美淑瞟了眼花圃,向她笑道: “贵妃娘娘想摘些菊花回去泡茶,可那些开得好的都被贤妃娘娘摘走了,只好请您割爱。” 放花枝的玉手微微一顿,那双清透的剪水瞳仁轻轻瞟来,淡淡的语气里透着轻蔑: “噢,想从我手里抢东西,耍威风?” 尹美淑一怔,强笑道:“贤妃娘娘哪里话,贵妃娘娘在咱们上头,孝敬她,不是应当的吗?” 黎莎立即声援:“难不成贤妃娘娘连几朵菊花,都不愿孝敬贵妃娘娘?” 绿竹瞥了眼远处悠哉悠哉看好戏的周贵妃,轻声笑道: “怎会不愿呢?贵妃娘娘既想要,我亲自给她送去。” 言罢,她自君凝怀里接过花束,谁料手中一松,花束登时跌落,散开一地。 她顺势将花踩在脚下,语气轻巧: “啊呀,没拿稳,还是请贵妃娘娘摘别的吧。” 一直旁观的周贵妃腾地火气蹿上,挣开身旁的宫女,几步蹿了过来,指着绿竹骂道: “你个狐媚惑上的小蹄子,平日里轻狂惯了,现下要你几枝花都不愿,还当自己有万岁撑腰呢?” 绿竹不急不慌,优雅地拍了拍身上残留的碎瓣。 “贵妃娘娘铁了心想找我麻烦,便是这几枝花给了你,也会有旁的理由,所以绿竹就懒得给了。” “好呀,你是连装都懒得装了,还敢当面来挑衅我,今天要不治治你,我就不姓周!” 周贵妃咬牙切齿,怒声向身侧宫女下令: “去,给我掌她耳光!” 她身边的宫女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 第244章 周贵妃瞧她们这般模样,当下气得七窍生烟。 “都死人啊?听不见我说话?去给我打她!” 一名大宫女被逼无奈,战战兢兢往前走了两步,只被绿竹拿眼一瞧,便觉得她的眼神犹如两道寒光射来,挟着浓浓的压迫之感。 虽说她如今失了宠,可盛宠时的风光大家却都见识过。猛虎虽伤,犹有余威,那宫女被她气场所慑,双膝一软,差点儿跪倒。 周贵妃火冒三丈,一把将那宫女推开,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绿竹面前,举手要打。 却见君凝跨步而出,拦在绿竹前面,手中青芒一闪,一只发簪直抵在周贵妃面前。 一个小小宫女竟如此大胆,真把周贵妃吓了一跳,手也僵在半空。 “娘娘!” 其余的宫女们惊叫着,想上前相救。 “都别过来!”君凝断喝一声。 宫女们立马停住脚步。 “你放肆!”周贵妃怒叱,“连个小小的奴婢都这般张狂了?真是不知死活!” 君凝不卑不亢道:“娘娘,岂不闻匹夫之怒,血溅五步,娘娘再不自重,奴婢就算舍了这条贱命,也要同你拼个玉石俱焚。” 周贵妃见她说的义正言辞,一脸的视死如归,心中竟害怕起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尹美淑和黎莎一开始只想刻薄几句,没想闹这么大,如今瞧这阵势,也都惧怕起来。 黎莎性子不如尹美淑沉稳,想到什么便直言,低声向周贵妃劝道: “万岁再冷落,也不曾降过她的位分、少了她的吃穿用度,娘娘,训斥几句便就罢了,还是别闹大的好。” 绿竹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贵妃再不责罚,我可要回去歇着了!” “你、你——好啊!我就不信了,这后宫就能由着你胡来,我这就去找万岁,叫他来评个理!” 这话音方落,便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什么事,要叫朕评理呀?” 用太湖石堆成的秀山之后,至尊帝王缓缓走出。 众人连忙齐齐拜倒:“参见万岁。” “万岁,你来的正好。”周贵妃眼圈一红,委屈起来。 “嗯,老远就听见贵妃的嗓门儿中气十足,朕还以为你在这里搭台唱戏,就赶过来瞧瞧。” “您还拿妾开心,您再晚来一点儿,妾这条命都要没了!” “是嘛?”朱祁镇笑道:“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听说能有伤了贵妃的人物,让朕瞧瞧,是谁呀?” “就是她!”周贵妃用手一指绿竹:“她不光以下犯上,还教唆她的宫女,要把妾戳死。” 皇帝看见君凝手里的发簪,不由得眉头一皱。 “竟有此事?” 黎莎、尹美淑抢着开了口: “贵妃娘娘想摘点菊花回去泡茶喝,可那些开得好的都被贤妃娘娘摘了去,妾二人就劝贤妃娘娘孝敬贵妃娘娘一些,谁知贤妃娘娘当场翻了脸,直接就把花摔在了地上。” “贵妃娘娘斥责了她两句,贤妃娘娘不仅不认错,还当面顶撞,更有甚者,还让她的婢女对贵妃以命相挟!” “万岁,您可要为妾做主啊!”周贵妃差点儿就要抹起泪来。 皇帝瞧向面前的绿竹。 跌落的菊花仍旧散躺在地上,黄的白的凌乱错落,其中一些被绿竹跪在膝下,她腰背挺直,颀长的颈项透着不屈,清丽的眉眼傲气如故。 还是那倔脾气。 朱祁镇的眼底漫出一丝柔情,隔了这许久,乍一相见,只觉她这模样莫名亲切。 周贵妃瞧他不接话,目光一直在绿竹脸上打量来打量去,不禁想起南海子那次,她不过做个楚楚可怜的表情,就叫他乱了心神拉起偏架。 为防旧景重现,周贵妃忙道: “万岁,她最会扮可怜,您别瞧她这会儿不说话,刚才张狂着呢,瞪眼呲牙的,跟要吃人的老虎一样,差点把妾的胆子都吓破了。” 朱祁镇笑了一下,说道: “贵妃以前可是有伏虎射熊的本领,今日怎么就吓住了?” “她比老虎还凶,比熊还狠!” “绿竹平日素来安静,贵妃此言,有些过于夸张了吧?” “大家伙看得真真的,这小蹄子竟有两幅面孔!万岁,您可别听她狡辩,免得被她骗了!” “嗯!”皇帝走到绿竹面前,缓缓问道:“她们说的可是真的?” “句句属实。”绿竹眉目淡淡,“妾心情不好,万岁想罚便罚吧。” 众人未曾料到,她竟丝毫不做辩解,都是一愣。 “嚯!”周贵妃声音里止不住的兴奋,“万岁您听,她认了!” “唉。”朱祁镇轻轻叹气。 黎莎、尹美淑心中皆是一喜,只道朱祁镇这声叹是对绿竹失望,却不料帝王伸出手来,将绿竹轻轻扶起,嗔道: “以后不许开这么重的玩笑了。” “玩笑?”周贵妃惊呆当场。 其余众人也面面相觑,浑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令长期冷落她的帝王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待她亲昵不说,竟还公开袒护。 更让她们无语的还在后边,绿竹竟从帝王手中抽走胳膊,语气微冷: “绿竹身上有刺,万岁小心伤着。” “嘿!”周贵妃满是看不惯,“瞧她这蹬鼻子上脸的浪样儿,万岁你还惯着她?” 第245章 帝王只当听不见,又拉起她的手,好声哄道: “是我不好,这段日子让你受了委屈。看在我堂堂天子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向你低头的份上,就别在这儿跟我使性子了,咱们有话回去说,好不好?” 在场众人目瞪口呆。 绿竹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挣脱。 当嫩如柔荑的纤手被他如愿握在掌心中时,至尊无上的帝王方有心思去考虑别人,向其他人按了按手: “都起来吧。” 在场众人一一起身,黎莎、尹美淑对视一眼,目中皆是沮丧,只觉倒霉不已:这哪里是踩到了老虎尾巴,明明是触碰了龙鳞呀! 眼见朱祁镇揽着绿竹就要离开,旁人不敢言,周贵妃却是忍不住: “万岁,她们对妾轻慢欺辱,您就这么算了?往后这宫里的妃嫔,底下的婢女,要都学起她们来,您叫妾如何再管理六宫,妾又如何再能服众?您就算再偏袒她,总不能连这宫里的规矩,都不要了吧?” 朱祁镇闭了下眼睛,压下烦躁的情绪,微一思索,冲徐云中低喝: “云中,你怎么办的差事?” 在场众人一头雾水,不知这事怎么扯到了他贴身内侍的头上。 徐云中亦一头雾水,但心知他必有自己的思量,因此也不疑问,只配合得跪下,听他下一步指示。 朱祁镇煞有介事道:“今早朕明明让你传谕六宫,贤妃叶氏敏慧端良,淑慎慧雅,晋其为皇贵妃。怎地她们都不知道?” 第124章 复宠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徐云中赶紧顺着他的话头揽过错失,伏地叩首:“是奴婢疏忽,今早事务繁忙,一时忘了此事,愿领万岁责罚。” 朱祁镇装模作样的摆了摆手:“罚你一个月俸禄,快快传谕下去。” “是。” 徐云中退下。 这出戏演下来,在场众人已经不止瞠目结舌了,那简直是一个无语凝噎。 周贵妃气得脑袋直发晕,不服道:“万岁,你做这戏给谁看?她们犯错,你不罚反升,是什么道理?” 朱祁镇直接无视,慢声道: “绿竹现在是皇贵妃了,位分在你之上,按规矩,你该向她行个礼吧。” “什么?” 周贵妃睁圆双目,不敢相信他的话。 朱祁镇道:“你方才不是还说,不顾规矩,往后如何管理六宫,如何服众?身为贵妃,更该以身作则吧。” 周贵妃被架在那里,一双眼睛通红通红,直勾勾的盯着他,委屈的泪花隐隐闪烁。 其他人已看明白形势,他这是明目张胆的偏袒,继续挑刺,只会让他偏袒的更多,说不准皇贵妃之外,连六宫协理之权也给夺了。 黎莎、尹美淑与众宫女一起向绿竹行礼: “见过皇贵妃娘娘。” 唯有周贵妃站着不动,两侧的宫女轻轻拽了拽她,她却仍旧不理,只那么直直的盯着朱祁镇: “好,既然万岁这里不讲理,妾就去找讲理的地方——” 朱祁镇剑眉一挑:“你要去找太后告状是么?好啊,朕就在这里等你。” 周贵妃一惊,心知自己情急之下说错了话,颤声道: “妾不是这个意思,万岁,你听妾说——” “不必说了,你既有太后做主,想来也不把我这个皇帝放在眼里了。” “万岁,万岁恕罪,是妾一时脑子发昏,说错了话,万岁恕罪呀!”周贵妃哀求。 朱祁镇见她如此,也有些于心不忍,便道: “既然贵妃身子不适,头脑昏沉,便回去好生修养吧。传朕的旨意,周贵妃暂停六宫协理之权,这三个月留在万安宫好好养病,无事不得出。” 在场众人又是一惊,朱祁镇向周贵妃那两名宫女道: “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送她回宫?” “是。” 两名宫女赶紧拽起周贵妃。 周贵妃再瞧了一眼皇帝,随之双眼闭下,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也不再多说,任由宫女将她架到轿辇之上,渐行渐远。 这下,再无人敢多发一言。 帝王换了温柔笑颜,柔声询问身侧的宠妃: “那些菊花还要吗?让人采些新的给你送去,可好?” “不必了,今日妾没了兴致。” 绿竹说着,目光扫过一旁的黎莎、尹美淑,清亮的眸子里透着淡淡的凉意: “这片花丛长的不好,有几只乱冒尖儿的,等空了,妾再想想如何修理吧。” 黎莎、尹美淑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寒颤,心中惧怕不已。 “好~” 帝王宠溺地应,搂着她上了轿,一同回至长乐宫。 冷清多日的长乐宫再度热闹起来,宫人们掀帘的掀帘,奉茶的奉茶,一个个喜气洋洋。 进得殿阁,帝王坐到暖榻上,拉住她的手拽至面前,轻轻搂住后腰,温声询问: “还气么?” 绿竹低首一笑:“万岁这么明晃晃的拉偏架,还不惜当众撒谎,妾有再多气,也尽消了。” 重绽的笑颜犹如潺潺流动的秋水,化开了他的心,想起她所遭受的委屈,更是爱极怜极,情不自禁地抚向她的脸颊,恳声道: “我是皇帝,面临的人和事,实在太多,需要顾忌的也更多。纵然自称天子,终究只是一介凡人,难免会出错。下回再有误解你的时候,你千万别闷在心里,有什么话对我直说便是。” 第246章 “万岁是君,妾是臣,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既然您不信妾,妾又何必多言?” “其他妃嫔在我这里是臣,你却不是。绿竹——” 他站起了身,双手扶住她的肩膀,望着她的眼睛: “我从没有在哪个女人身上,花费过这么多的心思。” “嗯。”她垂眸。 他的眼角弯起,自袖中摸出那支白玉发簪,抬手往她发间插去。 “下回,不许再随意丢弃远离了。” 她的眼神追随着他手中的发簪,轻声问: “万岁不怕它是要人性命的匕首吗?” “又来。” 他笑嗔,插好发簪,见她怔怔望着自己,温柔一笑,将她拥入怀中。 “便是要人性命的匕首,我也会捂化它,让它变成挽髻装饰的发簪。” 当下两人重归于好,那点争执冷战,仿佛是一道美味的佐料,调剂得帝王的感情愈发浓郁,恩宠愈发牢固了。 晚上,长乐宫的灯笼毫不意外地被摘下,在寂静无垠的夜幕中沐浴着皇恩。 翌日,侍奉他穿衣时,心满意足的帝王看着她温顺的眉眼,忽地想起一处,微一踌躇,开口道: “我知你在曹吉祥那儿受了委屈,可他毕竟是复辟功臣,现下我还不好难为他——” “妾懂。”她含笑打断,“万岁待妾这样好,妾哪能不明白你的难处?” “那就好。”他甚是欣慰,“我只怕你心里委屈,闹起误会,又和我生了嫌隙。” 她盈盈一笑,细心的为他紧了紧衣领,温声道: “妾那点委屈算什么。再说了,真有什么误会,您就在身边,咱们三言两语就能说个清楚。就怕他们在外面,打着您的旗子作威作福,无形中坏了您的名声,真要是百姓心里生了怨气,谁来给他们解释呢?” 一提名声,算是戳中朱祁镇的软肋,眉心立刻皱起。 绿竹又道:“妾知道万岁重情分,自然是要厚待功臣,可要想百姓们称赞,那就该重用贤臣,历来那些被奉为明君的皇帝,手下必有贤臣,一个贤臣不仅可以为君王做实事,更可以带来好名声。如此一来,就算功臣们犯了错,也会有贤臣制衡,这样天下百姓也能明白,您只是被恩情牵累而已,断不会损害您的名声。” “嗯,言之有理。”他深以为然,由衷地笑:“难为你肯体谅我,还肯为我如此打算。” 她的眸子明亮而温柔:“万岁是妾的夫君,是保护妾的大树,妾怎能不为你打算呢?” 他情不自禁搂住她的后腰:“晚上再来看你。” “那万岁晚上想吃什么?妾做给你吃。” “只要是你做的,我都爱吃。” “嗯……那妾想想。” 他想到一处,改口道:“不过你病体未愈,还是不要自己动手,让底下的人去做吧,免得累着。” 她伸臂圈住他的脖颈,轻轻撒娇:“妾想做给你吃。” 难得见到她这小女儿的娇俏模样,且这模样还是为了自己,他心里犹如吃了蜜一样甜,轻吻了下她的额头,笑道: “那你就只熬一碗竹叶粥吧,清淡素雅,唇齿留香,朕最喜欢。” 一番浓情蜜意后,朱祁镇回到乾清宫,特意召来曹吉祥,向其好声解释: “朕想明白了,绿竹不过一介女流,手无寸铁,只要好好看着她的外婆,她便投鼠忌器,不敢对朕做什么。朕知你一片好心,也是为朕的安危着想,但她毕竟救过朕的性命,和你一样,都在朕最低谷的时候拉了朕一把,这点恩情,朕不能不念。” 曹吉祥知他向来是个感情用事的,终究舍不得美人,再出言挑唆恐惹他反感,便顺着道: “是,万岁一向感念旧情宽厚待人,奴婢铭感不忘,既然您已有决断,奴婢尽心辅佐便是。” “嗯。”朱祁镇颔首,“从前的事都是误会,往后全不提了,你们就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的道吧。” “奴婢谨遵圣谕,绝不越雷池半步。” “退下吧!” 曹吉祥退出殿外。 皇帝又吩咐道:“徐云中。” “奴婢在。” “皇贵妃身子骨弱,你去把朝鲜进贡的那根上好的高丽参给她送去,让她好好补一补。” “是。” 徐云中自格柜中取了高丽参,打暖阁出来,不料曹吉祥守在外面等他。 只见曹吉祥眸中阴晴不定,对着徐云中皮笑肉不笑地唤道: “徐公公。” “曹公公。”徐云中行礼。 曹吉祥在他肩头一拍: “您这是攀上皇贵妃这棵大树了?” “奴婢身份低微,怎敢攀龙附凤。” “是我一时疏忽,竟忘了你也是紫荆关的,不打紧,咱家就是想提醒你一句,咱们做宦官的,都是无根之人,想找大树攀附,倒也没什么,就怕攀错了枝头,摔下来,那可就万劫不复喽!” “多谢曹公公提点!” “甭客气,好自为之。” 曹吉祥言罢,自向司礼监去了。 徐云中这才来至长乐宫,借此机会跟绿竹说了曹吉祥之事,面现担忧: “明明该说的话都说过了,你这儿也复宠了,可是今日万岁召过他过去,一句训斥都没有,还好声安抚给了赏赐,看来这拥立之功在他那里的份量还真重。” 第247章 绿竹听后,却笑着摇了摇头:“你呀,还是不够懂他。还记得当初他复辟登基,景泰帝被迁西苑,病情好转之时,他是什么表现吗?” “他在朝堂上一脸欣慰的说:弟弟病好了,能吃粥了。” “是啊,结果没多久,他的弟弟就暴病身亡了。” 徐云中恍然:“你的意思是,万岁赏赐安抚曹吉祥,是在麻痹他。” “不错。”绿竹点头,“他与景泰帝不同,景泰帝看起来威严厉害,关键时候还是心软,他是看着糊涂平庸,下起手来却毫不留情,他这个人,面儿上瞧不出痕迹。别看脸上挂着亲切的笑,背后却可能在磨刀,只有这样才能出其不意,一击毙命。” “明白了,他杀心越重,越不会表露出真实的想法,反而表现得尽善尽美,好让对方在不知不觉中放下戒心,达成目的。” “对,正因为他是这样的人,所以这次等他回过了味儿,我越朝他使性子,他就越放心。” 徐云中静了片刻,敛下眼眸,自嘲一笑: “还是你懂他。” 两人说着话,君凝进来禀道: “娘娘,黎才人和淑婕妤求见。” 第125章 立威 绿竹嗤笑一声:“她们是不是抱着花来的?” 君凝一脸崇拜:“娘娘您真是料事如神,她们连宫女都没使唤,两个人亲自抱了花跪在外面,老实着呢。” “花不能白摘,叫她们进来吧。” “是。”君凝退出。 徐云中见状,向她拱了拱手:“云中告退。” “嗯。” 绿竹点点头,待徐云中一走,黎莎和尹美淑便躬身进来,一个抱了一大捧杭白菊,一个抱了一大捧黄山贡菊。 两人一见绿竹,便扑通跪下,小心翼翼道: “妾等昨儿个昏了头迷了眼,坏了娘娘采菊的兴致,今早特意去宫后苑摘了些来孝敬娘娘,娘娘大度,还请宽恕妾等罪过。” 绿竹悠悠靠在玫瑰椅中,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们,那带笑的眼睛,犹如戏弄掌心中的猎物。 “你们是来请罪的?” “嗯,嗯!”俩人一起点头。 “把花儿拿近点儿,给我瞧瞧。” 两人赶忙举着手中的捧花到绿竹面前。 绿竹瞥了一眼,轻轻摇头:“这花儿不好。” “妾等仔仔细细,都捡园中最好的花儿挑的。” “这些个花儿,放到昨日,我还能瞧的上眼,可如今这位份变了,就瞧不上了。” 两人立时慌了:“那、那娘娘喜欢什么样儿的,妾等这就去采过来。” “倒也不必。”绿竹又轻笑着摇头,“宫后苑的花儿没什么稀奇,我还真有种花儿没瞧过,就是不知道你们舍不舍得了?” 两人慌忙表态: “舍得,舍得!娘娘想要,我们自然舍得。” “你们可听过黥面桃花么?” 两人一愣,都摇了摇头。 “谅你们番邦女子,不识我中原典故。”绿竹品了口茶:“此花传自唐时的武则天,据说上官婉儿犯了错,武皇就令人用刀在她脸上刺出花纹,再涂上颜料。” 她说的慢悠悠地,黎纱和尹美淑却听的瑟瑟发抖。 绿竹微微俯下身,笑吟吟地扫向她们的脸: “啧啧,你们这小脸蛋上的肌肤,可真娇嫩,真要做了黥面桃花,想想就好看呢。” 两人脸色陡变,手中的捧花腾地掉落在地。 绿竹目光一沉:“怎么?你们舍不得了?” 黎莎呆吓的说不出话来,尹美淑道: “娘娘,我们还要侍奉万岁呢,真弄花了脸,他要问起来,对您也不好呀。” “哟,这是拿万岁吓唬我呢?” 绿竹身子靠了回去,眼底流出不屑: “你们猜,我要是真弄花了你们的脸,万岁会不会在意?他舍不舍得罚我?” 两人登时瘫坐在地,心如死灰。 昨日的情景历历在目,眼前的人当众挑衅周贵妃,丝毫不带掩饰,可是皇帝竟然连句责怪都没有,处处替她说话,甚至不顾质疑,升她为皇贵妃。 “玩心眼下套子,耍嘴皮搬是非,这些个费劲的把戏,是你们才需要的。我——用不着。” 绿竹语气轻轻巧巧,却力有千钧: “想收拾你们,容易的很,一句话足矣。我记得尚雪莹是同你们一起进宫的,她什么下场,你们该清楚,我当时心情好,没让万岁治她的罪,她的家人才能逃过一劫,不知道你们的家人,有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此言一出,黎莎同尹美淑顿时魂飞魄散,吓的眼泪都流了出来,捣蒜似的朝她磕头,嘴里不住的告饶: “娘娘饶命,我们知错了,再也不敢了。” “娘娘您大人有大量,放我们一马吧,求求您了。” 绿竹见她们是真的怕了,晓得其中厉害,这才松了口: “这次就先算了。” 两人抬起磕得泛红的脑门,嘴里不断称谢: “多谢娘娘饶命。” “先别急着谢,命是饶了,那黥面桃花我还没瞧见呢?” “啊?娘娘——” “别怕,我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出来,该给你们脸上刺什么花儿好,今儿个就算了,以后你们多来我眼前晃悠晃悠,说不准我就想起来了呢。” 第248章 “妾等再不敢来惹娘娘心烦。” 绿竹这才满意的点头: “去吧!” 两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出了屋,一口气奔出老远。 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绿竹淡淡道: “蚊子虽伤不了人多少,可没事来叮一下,也着实教人烦,不给她们点颜色瞧瞧,以后哪里懂得绕道走?” 君凝笑道:“娘娘英明,今儿个这威一立,往后看谁还敢挡道?” 绿竹微一沉吟,轻笑一声: “倒是还有个人,需得会一会。” ***** 绿竹坐着轿辇来至钦安殿外,便有一阵悠扬的琴声飘入耳中。 只见钦安殿院门虚掩,那琴声自内传来。 绿竹下了轿,站在阶前一听,知道里面弹的乃是渔樵问答曲,那琴声音韵洒脱,曲意深长,仿佛让人置身山林之间,江湖之畔,一时竟听的痴了。 “我去通传一声。” 君凝说着就要上前,却被绿竹一把拦住。 “千载兴亡得失,尽付渔樵一话,听完这一曲吧。” 话音方落,那琴声自高亢之处戛然而止。 随后“吱呀”一声,院门洞开,便见两个道童迎出门外,对着绿竹稽首行礼道: “皇贵妃娘娘,我们知院请您进去。” 君凝好奇问道:“我们还没进去,他怎么就知道了?” “我们知院说,琴音忽起高亢,必有知音前来。” 君凝一脸不服:“装神弄鬼。” 绿竹却微微一笑:“前面带路吧。” 童子引着绿竹,来至浮碧亭下,但见那亭上之人轻抚古琴,缓缓吟道: “野水千年在,闲花一夕空,近来浮世狭,何似钓船中。” 绿竹步至亭上,那人长身而起,羽衣飘飘,好一派仙风道骨。 “在下周辰安,见过皇贵妃。” 绿竹先是看了那古琴一眼,再瞧向周辰安: “闻琴音而知雅意,知院这是六物具备,专等着我这鱼儿上钩呀。” 周辰安将拂尘抱在怀中,道: “六物确已备好,有鱼上钩是我的本领,鱼不上钩就是天意了。” “哦?”绿竹唇角勾起,轻轻一笑:“那我可真要见识见识了。” “请。” 二人落座,童子奉好了茶,便退了出去,远远立于小径入口,亭中只剩他们两个。 绿竹四下打量了一下,道: “这里虽景色不错,只是四下透风,我头一回登门拜访,也不请我去殿内坐坐,知院就是如此待客的么?” “四下透风正好,你的人在,我的人也在,众目睽睽,真出了什么事儿,大家都说的清楚。” “能出什么事儿呀,莫非,知院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这宫中与娘娘为敌的,都吃了大亏,我焉能不怕?防患于未然总是好的。” 两人虽是头一次对话,却对面前的人皆不陌生,只是他们从前隔着迷雾互相揣测扒根究底,始终未曾当面交过锋。 今朝正面相对,还未出招,那些笼罩在二人身周的婆娑树影,仿佛已化作刀光剑影,竟有剑拔弩张之势。 绿竹轻蔑一笑,玉指在那琴弦上轻轻一拨,放低了声音: “你想防就防得住么?倘若今日我从你这儿回去,就开始茶饭不思,在万岁面前总是忍不住提你,甚至有一天,他在我的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香囊,上面刚巧绣了你的名字,你说——他会怎么对你呢?” 周辰安身子顿时僵住。 她如此单刀直入,真是令他始料未及。 “你知道的。”绿竹轻巧地笑,“这男人越喜欢一个女人,吃醋的力道就越大,怒火一旦烧上来,冲动之下,哪有心思细想呀。只要我不解释,任你辩解再多,你觉得他会听么?” 周辰安想了一想,这才恢复了镇定: “这个主意不好,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不像皇贵妃的作风呀。” 绿竹宛如听到了什么笑话,笑得花枝轻颤: “谁说我要自损八百了?” 周辰安一怔。 她笑着瞟了眼不远处的君凝,道:“跟我一起来的,还有君凝呢。” 他脸色一变,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果然,只听她悠悠道:“只要我不解释不承认,万岁肯定舍不得杀我,等你被他逐出了宫或下了狱,我再找个机会让他知道,我之所以茶饭不思,总在他跟前提你,是因为君凝喜欢上了你,可你偏偏又是周贵妃的弟弟,众所周知,周贵妃与我有怨,这门亲事实在是难结呀。至于枕下的香囊么,那是君凝收拾床铺时不小心掉落的,与我无关。他要不信,倒也好说——” 他接过话来:“万岁要不信,您只需向他声泪俱下的进言:让我此生不得入宫,甚至,杀了我也无妨。若真喜欢一个人,怎会主动让人杀他呢?到时再有君凝配合你演戏,万岁自会信你。我要运气不好,这条性命就会在他的试探中搭进去,便是侥幸躲了此劫,万岁想召我回来,你也会为了自证清白,极力劝他放下这个念头。他那么喜欢你,自然满心欢喜的依你,从此我便与紫禁城无缘了,不管我姐姐遇到什么事,都再帮不到她。这个主意果然不错。” 讲到这里,他嘲弄一笑: “此计,说易也易,说难也难,要看用此计者,在万岁那里的份量够不够。换宫里任何一个人来用,都要担着风险,一不小心就会把自己搭进去。唯独到您手里,才可百发百中,万岁的情绪随你摆弄,让他怒他便怒,让他喜他便喜,无往不利呀。” 第249章 绿竹微笑:“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一点就透。” 第126章 渔樵 周辰安也微笑:“可我若自证清白,求万岁对我施以宫刑,往后去了司礼监,曹吉祥那里,岂不又多了个帮手?” “知院舍得?” “为保性命,只好出此下策,何况我是修道之人,这红尘根也是拖累,不如趁早断了。” “哈。”绿竹眉梢轻挑,“曹吉祥早晚是冢中枯骨,知院帮他,那不是自寻死路吗?” 周辰安点了点头,叹道: “这么说,我还真是无路可走了,只不过,如此一来,娘娘也断了自己的路啊。” “哦?此话怎讲?” “桥在渡人过河的时候才最有价值,也最受到礼待尊崇,一旦把人渡过去,没了价值,就只能等着被拆了。真把我姐姐斗倒,废了太子,宸妃达成所愿,你觉得她还会对你予取予求吗?怕是不转头拿你开刀都算厚道的。” 绿竹不由得佩服他的思维之敏捷,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能在短时间内不断辟出新径与己周旋。 这要换旁人,早缴械投降了。 周辰安接着说道: “只有我姐姐安安稳稳的坐着这个位子,宸妃才会需要您这座桥来渡她,你也才能拿着太子之位当饵,吊住宸妃,勾着她跟你走,让她为你所用。娘娘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今日是来敲山震虎,要是真想除了我们姐俩儿,就该默不作声的给我们下套子,又怎么会把对付我们的法子,明着讲出来呢?”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 绿竹放下手中茶盏,细细打量起眼前的道士。 “久闻知院机智过人,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娘娘谬赞,我实不敢当。” “知院不必过谦。”绿竹目露赞赏:“你能屈能伸是为竿,心思缜密是为线,料我所动是为浮,冷静应对是为沉,这钓鱼的六物齐了四样,只是不知饵在哪里,勾在何处?” 周辰安放下手中拂尘,抬起头来直视绿竹: “我欲以太子为勾,少保为饵。” 绿竹瞳孔一震:“你说什么?” “前些日子,太子在文华殿读书,论起夺门,太子言:少保实甚冤之。侍讲不敢上奏,偷偷告诉我姐,希望她能管束太子言行,我姐便来问我,我说——太子所言极是,望他登基之后,能为少保平反。” 绿竹盯着他的眼睛,良久不语。 周辰安缓缓道:“此为直勾,愿与不愿,全凭娘娘自己。” 绿竹慢慢的站起身来,一脸正色地问: “你所言为真?” 周辰安亦起身,正了颜色,抬掌立誓: “我愿以全家性命起誓,如有欺瞒,叫我们万劫不复,死无葬身之地。” “好。”绿竹郑重颔首,“你我因缘际会,不过都是想在风雨之中抵达彼岸罢了,只要船不碍路,咱们就各走各道,各过各桥。” “一言为定!”周辰安拱手,“从此往后,你归江海,我回深山,咱们两不相干。” 待出了钦安殿,君凝方忍不住问道: “娘娘,他可信吗?” “当初他帮皇帝图谋我,却未伤我外婆分毫,上次天灾救李贤,也出了一份力。从这两件事可以看出,他是个有分寸之人,良知仍在,因此我赌他说到做到。” “嗯,娘娘言之有理,若真是负恩昧良之辈,也不会弃了大好官途,去做道士了。” 自此一役,绿竹圣眷更浓,恩宠较之从前更盛,六宫皆晓其厉害,再无人敢掠其锋芒,只有避让的份。 长阳宫。 盛放的桂花树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金色的光芒,青萝因为来了月事,小腹疼的让她蜷缩成一团,像只小鹌鹑一样静静趴在窗台上,眯着眼看那密密麻麻的金芒。 一旁的灵香一边用暖炉帮她熨着肚子,一边叽叽喳喳的数落: “都是尚寝局出来的,看看人家,随便使点小手段,万岁就巴巴的回去了。你也是的,也不知道上点心,由着她把万岁抢了去,瞧瞧,自打她复宠,万岁多久没来了?” 青萝揉揉眼睛,无精打采道: “她生得美,人又聪明,还救过万岁的命,别说是我了,这满宫望去,谁能抢得过她?贸然出手,就跟贵妃、黎才人和淑婕妤她们一个下场,好处没捞着,反惹一身骚。” “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子,我跟皇后娘娘都替你急的慌。”晶儿端着一碗热好的阿胶,一屁股坐在她身边:“来,喝一口。” 青萝身子不动,抻着脖子过来,凑到碗边喝了一口。 “有点烫。” “这阿胶就得趁热喝才有效。” 青萝这才不情愿的接过碗来,再扭过头去,一边看着桂花树,一边对着碗吹凉气。 晶儿接着数落:“你说你不是挺有招的吗?不行也像上次那样,弄点儿栀子花儿。” 青萝摇了摇头:“不好使。” “就是,她又不用改命,弄什么栀子花啊?”灵香接话道:“要我说,把外面的桂花树铲了,再移两颗桃树进来,催旺桃花。” “那不行。” “不行你就想招儿啊。”晶儿急的直拍手。 “肚子疼。” “你练三字经呢?能不能好好说话?” “唉,我现在疼的不想说话,万岁爱来不来,他不来,我倒省得伺候他。” 第250章 “呀,你不是一心想要孩子么,他不来,你怎么有孩子?” “就是,这活儿你一个人也干不了啊。” “孩子......”青萝揉着小腹:“上个月万岁来得也算勤,这个月的月事还不是来了?哎哟,疼死了,你好好给我揉。” “唉。”晶儿叹了口气:“你就这么任由她霸着万岁,我看你这肚子是没戏了,将来等万岁殡了天,你就等着当朝天女吧。” “那不行。” “不行你倒是想招儿啊?” “肚子疼。” “得,又来了。” 青萝也不接茬儿,痴痴的看着外面那棵桂花树。 “跟你说话呢,你总盯着那破树没完没了,有什么好看的?” 青萝鼻子一酸:“我们是在桂花树下结拜的。” 灵香和晶儿都叹了口气。 “要不你去找绿竹拜拜山头,好歹是结拜过的姐妹,让她替你跟万岁说说?” 青萝闻言,垂下眼眸,摇了摇头。 “唉,好好的姐妹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灵香惋惜。 “就不去,干嘛非要巴着她。”晶儿气呼呼的:“人家今时不同往日了,还念什么结拜之情?再说了,要不是她那回捣鬼,皇后娘娘也出不了事。” “那你说该怎么办?”灵香朝晶儿问道。 “我怎么知道?” “没主意你瞎起什么哄?” “嘿,你不也没主意吗?” “您二位能别吵了吗?”青萝有气无力的开了口:“我这肚子还疼着呢,你们就饶了我吧。” 灵香和晶儿互相翻了个白眼,都闭了嘴。 青萝瞅着晶儿: “皇后娘娘不用伺候了是吧?该干嘛干嘛去行吗?” 晶儿哼了一声,转身出去,灵香对着她的背影也哼了一声。 青萝再扭过脸来,瞅着灵香: “没说你是吧?尚寝局没活儿了?” 灵香把暖炉往她身上一丢: “没人管你!” 说完也转身离去。 青萝又趴回窗边儿,秋风送来桂花的清香,挟着凉凉的气息,吹得人心里也凉凉的,她把暖炉贴在心口上,抬首望向窗外的桂花树,又想起那个在冬日里,总惦记着给她带暖手炉的月人来,渐渐湿润了眼眶,对着走到院外的灵香喊: “灵香——” 灵香回过头来。 “把晓羽找来吧,我需要她在身边儿陪着。” 灵香虽然气还没消,却终究不忍心,只好点了点头。 过了几日,青萝的月事快好了,晓羽也从南海子调来了长阳宫,对于青萝的选择,晓羽一头雾水: “贴身宫女不都该选伶俐圆滑的吗?我这么笨,你为何会选中我呢?” 紫檀桌上摆好了饭食,青萝正准备用膳,听见她如此问,冲她笑了一下: “我就看中你的笨。” “啊?”晓羽更不解了。 青萝眸中满是暖意:“因为月人姐姐就笨笨的,你这笨性子有几分像她,我瞧着亲切得很,所以就喜欢你的笨性子。” 晓羽登时红了眼圈:“我从小就被嫌弃笨,你是第一个喜欢我这性子的。” 青萝温声开解:“这人生下来,谁不想生得好看又聪明?可不是人人都那么好运的,笨人也好,丑人也罢,都是运气不好而已,只要不伤人不害人,凭什么要被嫌弃?再说了,没有笨人的衬托,哪显得聪明的人聪明呢?若世上的人都一个模样一个性子,又有什么意思呢?” “嗯。”晓羽含泪点头。 青萝又道:“你来这儿也不必怕,有什么事我自会提点着你,保护着你。” 晓羽心下一片感动,哽咽道: “青萝,你真好。” “好啦,快擦擦泪吧。”青萝微笑。 “嗯。”晓羽掏出绣帕擦了擦眼角的泪,又问:“那我能为你做什么呢?” 青萝微一沉吟,道:“来,到我身旁坐下。” “哦。”晓羽依言在她身旁坐下。 青萝端起面前的青花瓷碗,像初入京时没见过世面那般,快速的扒拉了几口米饭,然后凑脸到晓羽跟前: “来,给我擦擦嘴。” “好说,这个差事简单!” 晓羽举起绣帕给她细细的擦去唇角的白米粒,谁知白米粒擦干净了,却有水珠却一滴一滴落在她指尖,抬眸一看,青萝眼眶溢满水雾,晶莹的泪珠吧嗒吧嗒往外冒。 她赶紧为青萝拭去眼泪,轻声问: “你怎么哭了?” 青萝不愿过多沉浸在这悲伤的情绪中,连忙转移了话题: “没什么,我就是在想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 “嗨,我这烂记性!”晓羽拍了下脑门,“在南海子我都听灵香说了,所以来之前,特意向那些嬷嬷取了经,她们说怀孕这种事,得看日子。” 第127章 孕事 “看日子?”青萝一怔。 “嗯。”晓羽面上一红,放低了声音:“嬷嬷说,一般在下次月事到来之前,往前数十四天左右,那几日同房,会比较容易受孕。” 青萝恍然:“怪道我没动静,原来是没算好日子!” “要不,你把万岁找来再试试?” “那就再试试。” 经晓羽这么一说,青萝重整精神,仔细算好了日子,为了能把皇帝吸引过来,她特意找钱皇后参谋了一番,最后拿了张钱皇后曾写给朱祁镇的字帖回到长阳宫,提起毛笔认认真真练起了字。 第251章 自君之出矣,不复理残机。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这是唐朝张九龄的《赋得自君之出矣》,描写了留守家中的妻子对远行丈夫的浓浓思念之情。 当初朱祁镇被俘瓦剌,钱皇后眼睛未瞎之时,为抒发内心的思念,经常抄写这首诗,这些字帖被归京的朱祁镇瞧见下,心中感动难言。 青萝特意选了它,一是可引得朱祁镇心软移情,二是能隐晦得表达下自己被他冷落的幽怨。 短短二十个字,练起来并不容易。 她的笔墨本就一般,再加上还要仿钱皇后的笔迹,为了写出一张满意的,她不再召集宫女一起打马吊,整日里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练字,连宫门都不出。 终于,赶在易孕期的尾巴练出一张拿得出手的,教人送往乾清宫去。 ***** 乾清宫,御案前,朱祁镇提笔挥毫,秀丽的墨竹跃然纸上。 绿竹立在一侧为他研墨,笑道: “万岁的画工愈发精进了。” 他含笑问道:“近来补药可有按时吃?身子有没有好些?” 绿竹眼神黯然:“那些名贵药材万岁别再差人送了。” “那怎么行?我还等着你的身子好起来,和你生个孩子呢。” 提到孩子,他的目中满是柔情,不掺任何水分: “太子是太后选的,终究不合我的心意,若你有了孩子,那一定是我最喜欢的孩子,便可立他为太子,岂不圆满?” 绿竹摇摇头:“万岁厚爱,可妾的身子是被凿穿了底儿的船,补不好了。打侍奉您那天起,妾就想好了,您生妾生,您去妾去,方不负您的恩泽。” “我哪里舍得你随我一块去?”他放下毛笔,轻轻揽她入怀,沉吟片刻,道:“不如这样,等旁人生下孩子,趁着年纪小抢过来给你,养在你的名下,这样你既不用殉葬,余生还能有个依靠。” 说完,他忽地一叹:“这不就是爹爹纵容太后做的事么?原来我和他一样,这样想想,我忽然就不怨他们了。” 绿竹轻轻搂住他的后颈,语气里透出一丝疼惜: “万岁再不怨,心中也还是念着自己的生母,妾看在眼里,晓得您的苦楚,哪里还忍心牵累无辜的人,让他们母子分离?” 对比之下,适才对太后冒出的那点理解之情登时烟消云散。 他不自觉地揽紧了她,心中愈发敬重爱惜。 “太后如果像你一样,我也不至于到现在都查不出生母是谁了。我并非不念她的养育之恩,只是想寻个根,好好补偿补偿生母罢了。可若明着表露,母子嫌隙只会越来越大,不可收拾,唉——” “万岁莫急。”绿竹柔声宽慰,“现下太后尚在,您便是让人查,从前伺候她的人又哪里敢说?伤了母子情分是小,要引得政局不稳就不妙了。依妾看,您呀,再想找出生母,也要藏在心里,当下只安心孝敬太后,既全了您的孝名,还稳了您的政局。等到太后驾鹤仙游,您想查什么查不到?” “嗯,还是你想的周全。” 他深以为然,轻抚她的脸颊: “感谢上苍,赐我一个你这样的可心人儿。只是你没有孩子,我总归不放心,万一将来我先你一步去了,那些个嫉妒你的人,要是趁机发难找你的茬,谁来给你撑腰呢?” 她作出思考状,道:“妾瞧着吉王长得最像您,心里很是喜欢,万岁若真想给妾个孩子,许妾和宸妃姐姐一起养他就行。要真从旁人那里抢个来,长着长着一点也不像您,妾岂不是白养了?” 他莞尔,捏捏她的下巴: “好,依你,宸妃与你关系交好,吉王出息了,自不会亏待于你。” “嗯。”绿竹低眉浅应。 他想了想,又道:“皇后身残,亦无子嗣傍身,二皇子德王倒可记在她名下,以免将来跟着殉葬。” 话音才落,徐云中躬身走进,双手呈着一张字帖,禀道: “万岁,元昭仪新练了字帖,想请您批阅批阅。” 朱祁镇看也不看,淡淡道: “先放那儿吧。” “是。” 徐云中将字帖放至一旁,又躬身退了出去。 绿竹却忍不住瞟向那字帖,朱祁镇察觉,唯恐自己纳了青萝这事惹她生气,忙道: “她和你比不了,今晚我还去你那里。” “妾没有喝醋。”绿竹微笑,“万岁偏爱至此,妾怎会不懂你的心意?只是对皇家而言,开枝散叶子嗣绵延是顶顶要紧的事,妾既难以生育,又怎能一直霸着万岁不放呢?为了大明朝的将来,您也该雨露均沾,摘一摘其他妃嫔的灯笼。” “你和皇后一样贤淑,都肯为我考虑,这后宫之中,你俩最合我的心意,可惜,你们都不能为我诞下子嗣。” 他难过地抵住她的额头,叹道: “唉,上天为何要这么对我。” 她笑嗔:“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万岁莫要太贪心了。在妾心里,有没有孩子根本不打紧,只要万岁爱护疼惜,妾便知足了。” “嗯。” 他心中一股暖流涌过,向外唤道: “云中。” 徐云中进来应声:“奴婢在,万岁有何吩咐?” “传朕的旨意,打今日起,德王记在皇后名下,吉王由皇贵妃和宸妃共同抚养。另外,快点把挨着长乐宫的未央宫腾出来,让宸妃娘儿俩住进去,好方便皇贵妃时时探望,不用来回跑腿了。” 第252章 “是。” 徐云中应下,立刻传旨去了。 殿内又剩他二人,绿竹那双清亮的眸子望向他: “万岁体贴,绿竹之福。” “还有什么需求尽管开口。” “现下就有一个。” “哦?” “眼看养子即到,妾想回宫迎迎他。” 绿竹也不等他答应,直接笑盈盈地行了一礼: “妾就此告退。” 言罢,她莲步轻移出了暖阁,回往长乐宫。 朱祁镇瞧着她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瞥眼间,御案上的字帖进入视线,他伸手拈起,看清了上面的诗后,笑了一下: “倒是肯花心思。” ***** 长阳宫。 一名宫女负责在宫门口放哨,扒拉着门框不住张望着,一瞧见龙辇远远而来,立马朝里面喊: “来了,来了!” 主殿门口的宫女接力,连忙掀开软帘向里通传: “万岁来了!” 而里面的青萝早已等得久了,一个没忍住,斜躺在暖榻上呼呼睡起了觉,晓羽坐在一侧,迷迷糊糊的正打瞌睡,听见这句话,下意识的就给青萝屁股一巴掌。 “来啦,来啦。” 青萝蓦地睁开眼。 “万岁?” “嗯。” 青萝一个鲤鱼打挺跳下暖榻,拔足便往书桌奔去。 “鞋,没穿鞋!”晓羽指着她脚下喊。 “我鞋呢?” 晓羽忙在床榻下翻找。 “就一只。” “那只呢?” “不知道呀。” “快把你的扔给我。” 晓羽忙脱下鞋子丢给青萝,又把青萝那只踢进床底。 青萝也不管合不合适,胡乱套在脚上,又整了整自己衣襟、理了理头发、拍了拍自己的脸,向晓羽问道: “可以吗?像不像刚睡醒?” “眼睛有点红。” “都赖你,不早点儿叫醒我。” 晓羽向外面张望了一眼。 “别说了,快到门口了。” “去去,外边儿去。” 晓羽忙闪身出去。 青萝拿起桌上的《女训》,大声朗读起来: “心犹首面也,是以甚致饰焉。面一旦不修饰,则尘垢秽之;心一朝不思善,则邪恶入之......” 外面的龙辇停住,长阳宫的灯笼被摘下,帝王甫一落轿,便听到里面传来的读书声,婉转清脆的女声犹如百灵鸟,轻快悦耳,闻之心悦。 院子里的宫女们刚要口称万岁,帝王抬手制止,宫女们便全都噤了声。 晓羽刚溜出屋子,见了皇帝,也不敢藏,只好立在檐下。 徐云中眼睛尖,一眼就见晓羽光着脚,心中便已猜了个八九分,却不揭穿,强忍着笑,几步抢在皇帝前面,伸手替皇帝撩开软帘,顺势将晓羽遮住。 这一切皇帝全不知情,他踱步进了书房,书桌前的小姑娘恰好背对着他,双手捧着书籍,摇头晃脑地念着: “愚者谓之丑犹可,贤者谓之恶,将何容焉?故览照拭面,则思其心之洁也......” 他道:“朕还道你是在背,却原来是照着书念呢。” 小姑娘听到他的声音,惊喜地回过头来,啪地放下手中书籍,哒哒跑到他面前,挽住他的手臂,弯起一双笑眼: “万岁,您来啦,怎么不叫人通传一声,妾连个准备都没有。” 他端详着她: “眼睛怎么红了?” “嗯,妾这是喜极而泣。” 皇帝开心一笑,朝桌上的书扬了扬下巴: “念得这么专注,能背下来么?” 她眨巴眨巴眼:“等万岁下次来的时候,妾就能背下来了,您要想让妾早点背会,那下次就早点来呀。” “滑头。”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你的字帖我看了,练得还不错,有几分皇后的神韵。” 她挽着他到了暖榻前坐下,举起细嫩的双掌给他看,娇声道: “妾练得好辛苦呢,您瞧,手指都磨出茧子了,还有手腕,到现在还酸着呢。” 他瞟了眼她的小手,唇角勾出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 “朕听说你平日里最喜欢说书打马吊,怎地不辞劳苦,反练起了字帖,背起了女则呢?这两样应是你最不喜欢的吧。” 她睁着那双清灵灵的大眼睛,一脸真诚道: “妾原本是不喜欢的。但这是皇后娘娘喜欢的,万岁又喜欢皇后娘娘,妾就也喜欢了。” “哦?” 他挑眉,唇角勾起的笑意愈浓: “如此说来,你这般用心良苦地改变自己,是想成为皇后的替身,做她的影子啰?” “嗯!” 她不假思索地点头。 他忽地欺身逼近,捏起她的小脸,直视着她的眼睛: “那你做皇后的替身,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得到朕的喜欢吗?” 帝王的瞳孔犹如窥不见底的深潭,静默之下蕴着无声波澜,无形的压迫感催逼而来,使得青萝莫名心慌。 第128章 冬至 “嗯!” 她强作镇定地应,心道: 不得到你的喜欢,如何有孩子?没有孩子,如何活命? 他笑了,然后松开她的小脸,单手支着太阳穴,眼睛瞟向窗外的天空,眸底蕴着别有深意的情绪,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浮动的白云微笑。 第253章 青萝读不懂他的情绪,唯恐他不信,想起曾经在朱祁钰面前,自己无意间的一通卖惨引得他怜香惜玉,还对自己多了份耐心。 看来不管多尊贵的男人,在女人面前都愿意充英雄。 她决定故技重施。 有了先前的经验,她如今卖起惨来轻车熟路,话未开口,先抽抽嗒嗒掉起眼泪。 他闻声回头,不解地问: “好好的,怎么哭起来了?” “妾是想起以前的日子,觉得现在难得,一时没忍住,就哭了。” “哦?”他目露兴趣:“你以前怎么了?” 青萝抽泣道:“妾一出生就被亲生爹娘遗弃,从小吃不饱饭,被人当叫花子一样嫌弃,后来进宫,终于吃饱了饭,可那日子却过得战战兢兢的,直到遇上万岁,才算过上了好日子,不用担心会被处死,还有这么多的赏赐,保护着妾体贴着妾。可以说,万岁是妾长这么大以来,对妾最好的男人了。想到这儿,妾怎能不感动的哭?” 他笑了一下,拽她到怀里,伸袖为她擦去眼泪。 “傻姑娘,泪窝真浅。” 青萝又委屈巴巴道:“妾只怕资质愚钝,学不好皇后娘娘,在您眼里成了东施效颦,反惹您厌弃。” “怎么会?”他好声哄她,“你学她,朕喜欢还来不及,怎会厌弃呢?只怕当个替身,会让你心里委屈,不情不愿。” 她摇摇头,小鸟依人地倚在他的肩头,深情款款道: “妾别无他愿,惟愿常伴万岁左右,哪怕只当一个替身,亦是福分。” 第二天清早,青萝学着钱皇后的神韵,浅笑娉婷地送着朱祁镇出了长阳宫,看着他上了龙辇,一点点远去。 等他的身影一消失在视线以内,完成任务的她长松了一口气,立马飞奔回去,掀帘入屋,二话不说,踢了脚上绣鞋,蹭地蹿到暖榻上,向晓羽等人招呼: “快,把马吊牌拿出来!” 众宫女熟知她的脾性,一个个早在她的熏陶下学会了打马吊,当下几人分工,晓羽人笨,自知打不好,就负责在殿外放风。 另外三个宫女,这个去拿马吊牌,那个来奉茶水,最后一个端来一盘葵花籽。 齐全之后,牌局开始,大家依次摸牌。 阔别已久的马吊牌摸入手中,青萝照着它叭地亲了一口: “这段日子真是憋坏老子了!今儿个,老子要好好补一补!” 见她这模样,其中一名宫女忍不住道: “昭仪,您这替身,当得是不是太憋屈了些?” 青萝翘着二郎腿,嗑着葵花籽,一脸满不在乎,纤手一挥: “切,莫说区区替身,只要能活命,让老子当皇帝他娘都行!”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一到易孕期,她便会找各种借口去把皇帝请来,其他时间,不是学钱皇后,就是打马吊,日子过得倒也安稳。 又是一年冬至宴会。 青萝头一次不用迎着寒风立在廊檐下守值,但她做过女官,知晓女官的不容易,因此早早去了坤宁宫,让晓羽给当值的尚寝局宫女,每人塞了一个暖手炉。 “外面冷,你们小心着点,别冻病了。今晚是个苦差事,等一会儿宴会开始,得了空我会让晓羽给你们送些点心,垫垫肚,也好捱一点。” 大家都是一个局里出来的,也不和她客气,一个个接过暖手炉,嘻笑着和她打趣: “昭仪,今晚这点心,吃不吃都行,倒是什么时候能喝上你的满月酒呀?” “就是,大家伙可天天盼着你的喜讯呢。” 青萝叹道:“唉,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万岁一个月拢共才去我那儿一两回,也怪我不争气,一时没注意受了寒,导致这两个月的信期不准,孩子自然怀不上了。我最近正专心养身子呢,赶紧让月信稳定下来再说。” 灵香道:“说到底还是你勾不住万岁,把他按在你宫里一整月,我就不信赶不上正日子。” “那除非我变的跟皇后娘娘一模一样了。” 提及皇后娘娘,青萝忽道: “你们谁见过年轻时的皇后娘娘?” 这几个女官年龄都偏小,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都摇了摇头。 青萝失望地叹了口气,晶儿的声音自背后传来: “我见过。” 青萝回过身来:“你怎地不在屋里暖和,跑出来了?” 晶儿笑道:“我出来迎迎你呀。” “我这熟门熟路的,还用你迎么? “平常也就算了,今儿个来的人多,这礼数上总得做做样子。” 青萝朝她拍了一巴掌: “趁别人没来,你快说说,我到底哪儿长得像皇后娘娘?” 晶儿盯着青萝的脸看了片刻,认真地答: “其实我觉得,你跟娘娘眉眼上,是有那么几分相似,可跟她年轻的时候比,倒也没多像,也就三四分神似。” “三四分,还神似?” “非要说哪儿像,可能是你们都爱笑,让人瞧着就亲切。” 青萝奇道:“都爱笑,万岁就觉着像?这宫里谁见着他敢哭丧着脸儿呢?” 晶儿想了想,道:“许是美人和美人之间,多多少少都有点相似之处,所以万岁才觉得像吧。” “真是奇了怪了。” 青萝心中仍无半点儿头绪。 第254章 正说着话,忽听院门外一阵热闹,原来是绿竹同宸妃、淑妃到了。 三人有说有笑,再加上秀王朱见澍和隆庆公主两个半大孩子、一直逗抱在奶娘怀中的朱见浚,边跑边闹,叽叽喳喳个不停。 晶儿朝青萝使了个眼色,就先迎上前行礼。 青萝依例也是要行礼的,便和晓羽跟在她后面,来到绿竹面前。 自从西苑一别,二人再没有离的这般近,近的就好像回到了从前,两个人还是姐妹的时候。 青萝端详着眼前的人,这张脸多么熟悉,是啊,她曾是自己的姐妹啊。 自己多想再逗着她开心,一起说笑,可是刚一张嘴: “青萝见过皇贵妃娘娘!” 这句话就从她嘴里溜了出来。 “嗯!” 绿竹淡淡的应了一声。 此刻青萝真想抽自己两巴掌,为什么不先问问她还好么?最近过的怎么样?开不开心?怎么还没怀上龙种?什么时候一起给月人姐姐上个香? 明明自己想了好多好多的话,可一开口,偏偏冒出来的是这句! 晶儿在她背后戳了一下,她陡然反应过来,身边还有宸妃和淑妃。 她呆呆的转向宸妃行礼。 “见过宸妃娘娘。” 宸妃对她笑着,只是笑容里有些意味深长。 她再转向淑妃: “见过——” 话未说完,只听“哎呀”一声,宸妃彷佛被一旁的秀王和隆庆公主碰了一下,一个趔趄,手里的暖炉飞出,炭火倾泻,直泼青萝脸上。 青萝还未及反应,突然眼前一花,一只袖子挡在自己面前,遮住了炭火。 她吓了一跳,扭脸儿一看,这才发现,替自己挡了这一下的,竟是绿竹。 她忙握住绿竹的手臂,撸开袖子: “没伤着吧?叫我看看。” “放肆!” 绿竹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呆头呆脑戳着不动,真出了事儿,是想万岁责罚秀王和公主么?” 青萝被骂的一愣,再看秀王和隆庆公主,吓的差点就要哭了。 “不哭不哭,大喜的日子哭不得。”淑妃一边哄着孩子,一边瞪向青萝:“愣着干嘛?还不退一边儿去。” 青萝下意识的后退几步,晓羽也一声不敢吭,缩在她身后。 “不怪别个,都赖我,手没拿稳。”宸妃打着圆场:“没烫着吧?” “没——”青萝摇着头,眼睛却盯着绿竹的胳膊。 宸妃轻轻拉起绿竹玉手:“呦!都起泡了,药膏呢?” “来了,来了。”灵香拿着药膏跑了过来。 宸妃一脸心疼的替绿竹上药:“我瞧着都疼,你也真舍得出去。” “我是怕搅了万岁的兴致。” 青萝就这么看着她们,仿佛她们两个才是姐妹,自己只是个外人。 她心里一酸,强忍着泪水不流下来。 灵香见此情形,忙冲晶儿挤了挤眼睛。 晶儿立马说道: “皇后娘娘交待过,今儿个天冷,别在外边站久了,几位娘娘都进屋吧!” 说完引着绿竹她们进去。 灵香这才转过头,低声骂着晓羽: “你怎么不替她拦着?” “我——我都吓傻了。” “哎呀,笨死了。” “别怪她。”青萝看着绿竹的背影:“是我丢了魂儿。” 如此重要的节日,后宫妃嫔皆要参加,不一会儿,黎莎和尹美淑就到了,她们两个原本是在未央宫住的,就因为要给宸妃腾地,被迫搬远,所以俩人来的最晚。然而两人慑于绿竹威势,心里不管有多怨,也不敢明言,一见她的面,还得恭恭敬敬行个礼,便躲到一旁,生怕她再想起什么黥面桃花来。 只不过众人没想到的是,周贵妃也刚好解了禁,带着太子来到坤宁宫,只是她气仍未消,见着绿竹也不行礼,只来到皇后跟前福了一福,众人知她性子,也不去招惹她。 倒是皇后生怕冷了场,一会儿问这个,一会儿问那个,跟众妃嫔唠着闲话。 夜幕降临,朱祁镇扶着孙太后到场。 众妃起身,齐齐行礼: “见过万岁,见过太后。” “平身。” “谢万岁,谢太后。” “娘,您坐。” 朱祁镇恭敬地搀着孙太后坐下。 “嗯,你也坐吧。” 孙太后一脸和蔼,心情很是不错。 绿竹复宠之后,皇帝亲自去了趟清宁宫,与太后深谈许久,反思了自己近日的疏远,又向她求情,希望不要再针对绿竹。 母子关系难得破冰,她自不好驳他面子,何况他之所以想通,还是因绿竹之故。 因此她一口应下,两人关系恢复如初,他又像从前那般敬爱她礼待她,母慈子孝,和乐融融。 待朱祁镇也落了座,皇后和众妃方一一落座。 按例,他第一个关心的一定是皇后。 “皇后近来身体如何?腿疾可有复发?” 钱皇后微笑:“回万岁,冬季寒冷,腿疾复发较勤,好在医官诊治及时,青萝又常常来看望妾陪伴妾,便觉没那么痛了。” “嗯。” 朱祁镇满意颔首,含笑望向青萝: “你很不错。” 青萝学着钱皇后的神态,羞涩低头。 第255章 马上就到易孕期了,她得提前进入状态。 问候完钱皇后,朱祁镇的目光不自觉地看向另一侧的绿竹,她正拿着拨浪鼓逗弄怀里的吉王,轻笑着引导: “浚儿,叫声母亲听听。” “母亲——”吉王奶呼呼地叫。 春风般的笑意自绿竹脸上徐徐绽开,朱祁镇亦是满心安慰,笑着招手: “把吉王抱过来给朕瞧瞧。” 绿竹将吉王交给奶娘,奶娘抱至朱祁镇面前,他摸摸吉王的小脸,目中透着满满的慈爱之情: “好孩子,真是吉利,以后长大了,要做个孝顺的孩子。” 孙太后看在眼里,微微一笑,转向周贵妃,温声问: “太子呢?老身许久未见,还挺想他的。” 朱见深被带到她跟前,乖乖地喊了一声: “奶奶。” “奶奶近来身子有些不适,太子愿不愿跪在佛像前,不吃不喝不眠不睡的为奶奶祈福呀?” “愿!”朱见深毫不犹豫地答,“只、只要奶奶好起来,孙儿做、做什么都愿意!” 孙太后摸摸他的小脑袋,笑得意味深长:“太子打小就是个孝顺孩子。” 朱祁镇闻言,摆了摆手,淡淡道: “开宴吧。” 雅乐阵阵,起舞翩翩,精美的餐食流水般的捧进,妃嫔们一一向上方的帝后敬酒祝愿。 一曲舞毕,徐云中禀道: “万岁,琉球中山王三子尚德,要向万岁进献美人,正在殿外候着。” 第129章 献美 “传。”帝王发话。 在场妃嫔闻听,面色各异。 淑妃低声向宸妃道:“都说琉球出美人,也不知这次进献的美人,和先前的尚雪莹比又如何。” 宸妃眉间微锁:“我倒不好奇她和尚雪莹比,只好奇她和皇贵妃比,究竟谁更胜一筹。” 淑妃瞅了眼上方淡然处之的绿竹。 高高悬挂的月儿静静俯视着世间,任你如何喧嚣吵闹,她自心如止水,不为你波动分毫。 淑妃摇摇头,叹道:“皇贵妃和旁人不一样,不好比的。” 这话传入周贵妃耳中,忆起在绿竹那儿栽的跟头,愈发闷闷不乐起来。 众人提起尚雪莹,让本就伤心的青萝更加难过。 一朵花败了,很快便会有新花替上,紫禁城里最不缺花,会有几个人记得先前的那朵花呢? 正出神间,琉球世子带了一名少女躬身走进,一起朝朱祁镇行了个大礼: “臣琉球世子尚德,携翁主尚明心,叩见大明皇帝陛下,恭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恭祝太后、皇后、太后及各位娘娘千岁,愿我琉球与大明朝世代交好,共享太平。” “平身。” “谢陛下。” 两人站直了身,那少女缓缓抬首,露出了脸庞。 朱祁镇瞳孔一震。 周贵妃手中酒杯猛地晃出水来。 宸妃淡淡瞟向青萝。 淑妃惊讶之下,连连感叹:“像,真像。” 黎莎好奇地探过头来问:“像谁?” “皇后娘娘。” 淑妃嘴里答着,目光却仍停留在尚明心脸上。 尹美淑瞥了青萝一眼,问: “不是说元昭仪像皇后娘娘吗?那这位和元昭仪,谁更像一点?” “她。”淑妃回答的没有半分犹疑,“如果说元昭仪有四分像皇后娘娘,那她足足有八分。” 青萝闻听,忍不住仔细打量。 那少女身披雪白色斗篷,领边毛茸茸的纯白兔毛衬得她肌肤白皙水润,晶莹剔透,宛如剥了壳的荔枝,清甜诱人。 再仔细往她脸上看,五官生得纤巧均衡,周正疏朗,看起来清新又大气。 青萝虽没见过年轻时的钱皇后,可单从五官看,确有几分相像。 唯独那双漆亮如星的瞳孔,透着一股隐隐的狠劲,与钱皇后那温和友善的眼神恰恰相反。 不知怎地,尚雪莹曾经的话语回荡在耳边: “她就像只不安分的小野兽,眼睛里全是野心。” 青萝忽然猜到了她是谁。 “尚明心……”帝王喃喃地念,“这名字倒是好听。” 尚德应答道:“回陛下,这名字是她自己取的。” “有什么说法么?” “她本姓林,乃我琉球士族林氏之女,我父中山王感念大明恩德,常怀报效之心,见她天资颖慧,便将她收为义女,改赐尚姓,献与皇帝陛下,因她一直对大明朝心向往之,就让她自己做主取了尚明心这个名字,以表我琉球世代忠于大明的心迹。” 朱祁镇唇角勾起:“哦,原来是这个意思。” 言及于此,他忽然想起一事:“我记得,此前中山王送来的美人尚雪莹,也是林氏之女?” 尚德刚要回话,却被尚明心抢先开口: “陛下,尚雪莹正是我的姐姐。” “噢,原来如此呀……” 朱祁镇身子微微后靠: “你姐姐恬静温柔,只是来大明后水土不服,没过多久便生了重病,最终香消玉殒,实在教人可惜——” “姐姐福薄,从此以后,就由我代她侍奉陛下,也好了结她未完成的心愿。”说到这里,她眼睛忽然瞟向绿竹。 朱祁镇眉头微皱,也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绿竹,见她却全无反应,便清了清嗓子,向尚明心说道: 第256章 “但愿你不要像你姐姐一般——” 琉球世子尚德不知他话外之音,接话道: “万岁放心,这丫头身子强健,必能适应大明朝的水土,好好服侍在您左右。” 朱祁镇点了点头:“你们先退下吧。” 尚德站起身来,尚明心却不肯动,只扭着头,对着尚德叽里咕噜说了一句琉球话,尚德面露难色。 “她说什么?”朱祁镇问道。 尚德硬着头皮道:“她说还有技艺,要献于陛下。” “好呀。”朱祁镇饶有兴趣地问:“弹琴奏曲,还是轻歌曼舞?” 尚明心颇为不屑:“弹琴奏曲,轻歌曼舞,小女一概不喜。” 朱祁镇只觉有趣:“那是什么技艺?” 尚明心眉毛一扬,眼角眉梢尽是桀骜: “小女打算舞剑一曲。” “哈,舞剑?倒是稀奇,来啊,拿把剑给她。” 一名内侍,取了剑来,递在尚明心面前。 尚明心却不肯接。 “怎么?”朱祁镇问。 “此剑凡铁,配不上我。” “不得无礼。” 尚德一脸惶恐的斥责。 殿内众妃攒眉蹙额,低声议论: “这丫头好生轻狂!” “你说万岁会不会赶她回去?” “嗨,说不定她越狂万岁越喜欢呢,当年的周贵妃不就是么?” 果然,上方传来帝王的声音: “不打紧。” 他不但不介意,反愈发觉得新鲜,身子不自觉地前倾,兴致盎然地打量起她: “明明长得像淡雅端庄的白牡丹,偏偏带着野玫瑰的刺,有点意思,来啊,取朕的宝剑来。” 内侍又取了天子剑来,交予尚明心。 朱祁镇又道:“世子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赐座,一同观看吧。” 尚德这才松了一口气:“谢万岁。” 内侍引着尚德入座,另有两名琉球侍女,捧着太鼓,跪在殿前。 但见尚明心解开颈间系带,往旁边一甩,雪白的斗篷呼啦啦飘开,里面穿的竟是一套男款的黑色织金曳撒。 少女唰地抽出宝剑,随着鼓声响起,蓦地抬起双眸,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干净利落的亮开架势,泛着泠泠寒光的剑身映出她英气的眉目,整个人好似换了魂魄。 刹那之间,便由淡雅端庄的白牡丹,幻化为冷艳狂野的黑玫瑰。 只见她手腕摆动,出剑有力,挽了一个极漂亮的剑花,步伐踩着鼓点的节奏,游走于方寸之间。 衣袂飘,寒影动。 银辉笼罩,矫健若游龙。 那原本隐藏在眸底的狠劲倾泻流出,化作凛冽的剑气,于剑尖肆意挥洒。 随着鼓点变得越来越急越来越重,她的剑也越舞越快,疾如闪电,气贯长虹,令人目不暇接。 曳撒裙摆上绣着一圈织金游蟒,鳞片在大厅四周通明的烛光照耀下熠熠生辉,随着她的身姿腾挪而翻飞起伏。 仿佛游龙盘旋而上,气势磅礴地冲破云霄。 众人正看的心旷神怡,忽听鼓点儿一变,一声紧过一声,隐隐有杀伐之气。 钱皇后脸色一变,摸索着握住朱祁镇的手。 “皇后,你怎么了?” “万岁,这鼓声让妾心惊。” 朱祁镇刚要宽慰,却见尚明心剑锋一转,直指绿竹。 “啊!” 帝王和青萝同时叫出声来。 尚德刚要出声制止,那剑尖却停在绿竹面前,化作朵朵剑花。 少女此时如同发现猎物的母狼,眸子紧盯着绿竹。 绿竹波澜不惊,只是唇角微勾,全不将她放在眼里。 少女邪魅一笑,足尖轻点,倒纵出去,剑身游走,又到了周贵妃面前。 周贵妃眼前寒光闪动,当即柳眉竖起,正要起身发作。 忽然太子扯住她的衣袖,对她微微摇头: “舅舅说了,遇、遇事要沉、沉得住气。” 周贵妃这才忍了性子,复又坐回。 尚明心见此情形,一个纵跃,重回大殿中央。 那鼓声起起伏伏,她的身形也跟着飘忽不定,最后,纤手一扬,宝剑向上抛出,自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她纵身一跃,一个漂亮的回踢,单手接剑,稳稳落下。 鼓点戛然而止,缭乱的剑影散去,游龙盘卧在地,完美收尾。 “好!” 帝王带头鼓掌。 众妃嫔也跟着拍手,一个个心思各异。 宝剑利落入鞘,少女飒爽而立,英姿勃勃,浑身散发着狂野气息。 帝王先看向绿竹,面有顾虑: “剑身锋利,朕刚才真怕她伤了你。” 绿竹姿态大度的冲着皇帝嫣然一笑: “妾相信,有万岁顾惜,再锋利的剑,也伤不着妾。” 朱祁镇龙颜大悦,他回过身来,重新审视着眼前的少女。 虽说她的面容像钱皇后,可是这通身的气质,却无端的令人联想到周贵妃。 如果说周贵妃是一头美艳的豹子,那她就是一只娇媚的雪狼。 雪白柔美的外表下,藏着凶狠锐利的獠牙。 可对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言,那凶狠锐利的獠牙不仅没有吓退他,反而成了一种情趣加持,引起内心那强烈的驯服欲。 第257章 他身子又往前倾了倾,含笑问她: “会骑马射箭吗?” “当然!”少女展颜,“陛下想看,我这就使来,就怕这里施展不开。” “不急。”朱祁镇莞尔:“往后有你施展的地方。” 尚明心也跟着笑了起来,她笑得时候脸颊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酒窝溢出的甜美气息淡化了先前的野性不羁,立时变得清新可人起来。 这种反差,实在有趣。 就像当年在山野间初见少女时期的周贵妃,美艳绝伦的小姑娘马上英姿飒爽,射起箭来眼不眨手不抖,比男人还狠厉干脆,偏偏笑起来的时候一派明媚烂漫,美丽迷人眼。 过往回忆涌上心头,他不自觉地转向周贵妃那边,笑道: “也不知你们两个谁的马术箭术更胜一筹。” 周贵妃见他先关心绿竹,全不在乎自己,心中发闷,没好气道: “等有了机会,妾同她比划比划,就见分晓。” 皇帝素知她的脾性,也不计较,呵呵一笑,又望向尚明心。 此时的她早已收起獠牙,安静地立于阶下,眨巴着一双秀目,只等他表态。 这张小脸,偏偏又那么像皇后...... 这种感觉实在太奇异,令他着实难以拒绝,当下朗声宣旨: “琉球翁主尚明心,性行淑均,端赖柔嘉,甚得朕心,册为明贵人,赐住长寿宫。” 当晚,长寿宫的灯笼被摘下,尚明心侍寝。 朱祁镇唯恐尚雪莹之死会掀出新的风波,暗地里下令:谁敢往外透露尚雪莹之死的真相,牵连到绿竹,就拔舌抽筋,打入大狱! 众人晓得其中厉害,皆不敢乱言。 只是谁也未曾料到,一名琉球使臣当夜来到曹吉祥府中。 二人一见面,曹吉祥便着急询问: “事情都办妥了?” “公公放心,赴明之前,阿麻和利城主已同她交待清楚,还望事成之后,公公能助城主夺取中山王位。” 原来那阿麻和利,乃是琉球重臣,他素有篡逆之心,又恐惹怒大明,便重金贿赂曹吉祥,俩人暗通款曲,曹吉祥得知琉球国王要送尚明心入宫,便提前让阿麻和利将尚雪莹之死怪在绿竹头上,意图搅乱后宫,他好混水摸鱼。 后来阿麻和利果然在琉球造反,最终被中山王所杀,此乃后话。 再说青萝这边,想起当初与尚雪莹的缘分,也不愿与其妹妹再起纠葛。 谁知尚明心侍寝后的第二日,竟然主动找上了她。 第130章 新友 彼时青萝正窝在榻上和大家快活地打马吊,玩得正尽兴时,晓羽掀帘来传: “青萝,明贵人求见。” 青萝捉着手中的牌,专注地算着后面的牌,被晓羽猛地打断,不耐烦道: “没看我正玩着呢吗?等会儿,哪个明贵人?宫里啥时候有个明贵人了?” 易孕期未到,她压根不关心皇帝去谁那儿留宿,只想放飞自我,是以竟一时忘了尚明心的封号。 “就是昨晚舞剑那个。”晓羽提醒。 “尚明心!” 青萝顿时反应过来,她想了又想,终于还是放下手里的牌,向其他人招呼: “别玩儿了,晓羽,请她进来。” 过了会儿,尚明心带着侍女走进,向她福了一福: “元昭仪。” 大家平级,青萝不好生受,便也回了她一礼: “明贵人。” 两人相视一笑,青萝伸掌示意: “请坐。” “多谢。” 二人分别往暖榻两侧坐去,才一落座,尚明心就瞥见了黄花梨小炕桌旁未来得及收走的一张纸牌,笑着拈起: “哈,我也喜欢玩这个。” “嗯。”青萝笑着点头,“我听你姐姐提过,说你每次赢钱,都会追着她要,嘴里还嚷嚷——” “牌桌上面无父子,何况姐妹?” 她们异口同声,话音一落,又同时咧嘴大笑。 只是笑着笑着,眼角却都不自觉的湿润起来。 俩人正笑着,就有宫女奉上茶来。 “冬日冷,你才从外面过来,喝口热茶暖暖肚先。” “多谢。”尚明心将茶捧在手里,一脸亲切的看着她。 “皇后娘娘那里去过了?” “一早上就去过了,跟皇后娘娘说了会儿话,我就来找你了。” “错啦,见完皇后娘娘,还有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怎么就直接奔我这儿了? “我初来乍到,谁都不熟,听皇后娘娘说,这宫里数元昭仪最好相处,我就想不如从易到难,先捡好相处的混熟了,那些不好相处的慢慢再处。” “嘿,敢情是拿我练手啊。”青萝忍不住拍了她一下:“你想的倒美,这要是让别人知道,该挑你不懂礼数了。” “反正我是番邦女子,由她们说去吧,便是告到万岁那里去,我也不在乎。所谓君恩如流水,我这性子呀,惹祸是在所难免的,等他过了新鲜劲儿,失宠是早晚的事,索性按着自己心意来,图个爽快!” “那不行,你不晓得,我们大明朝有个缺德规矩,凡是未生育的妃嫔,都要跟着殉葬。所以呀,你还是要想办法取悦万岁,好歹弄个一儿半女出来,省得年纪轻轻没了后路。” “唉,可我实在不懂如何取悦万岁。” 第258章 “那倒简单,凭你这个模样就好办!” “我这模样怎么了?” “你不知道你像皇后吗?” “知道,原本我来大明朝这件事,爹爹是不肯的,他说以我的性子只会招祸,后来有一天,他在国主那里看到了皇后娘娘的画像,就忽然改了主意,说大明皇帝与皇后伉俪情深,可皇后却容颜凋残,皇帝心中定然惋惜,我要去了,准能得到圣恩眷顾。因此他才将我引荐给国主,国主一见我就立马收我做义女,让世子把我献给大明皇帝。” “我只有皇后娘娘四分像,偶尔学她练个字帖,万岁就欢喜得不行,你有她八分像,就更容易取悦万岁了。” 青萝说着,起身走到书桌前,整理了一摞字帖,回来递给尚明心,向她传授着经验: “这些都是皇后娘娘以前抄写给万岁的诗词,等过段时间,万岁去你那儿的次数少了,你就可以挑张出来练,教人送给他批阅,他准会去你宫里。” “好。”尚明心接过。 “哦,对了。”青萝又补充,“你呀,得算着点,葵水来的日子,往前数十四天,挑那几日侍寝,就容易怀上孩子。” 尚明心微微一怔,很是意外: “你,你把你的经验都教给了我,不怕我分走你的恩宠吗?” “唉,皇帝靠不住,恩宠更留不住。”青萝摆摆手,“你无需顾虑我,只需我那几日,你别跟我抢万岁,让我快点怀上孩子就行。只要有了孩子,别让我殉葬,我靠着打马吊也能在这宫里快活地过一辈子。” 尚明心忍俊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那等我容颜凋谢留不住恩宠的时候,就天天来找你打马吊,咱们一起打发时光。” “好呀。”青萝一口应下。 两个明亮的少女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相视而笑。 浅浅的小酒窝甜甜绽放,尚明心由衷道: “谢谢你,元昭仪。” “客气,叫我青萝就行。” “好呀,青萝,我和姐姐在家里不受宠,爹爹没给我们起名字,姐姐排行第六,他就喊姐姐小六,我排行第七,他就唤我小七,姐姐平日里也这么叫我,你就也叫我小七吧。” “好呀,小七!” “难怪我姐姐说,遇见你就像遇到了亲人。” “她跟你提起过我?” “嗯。” 尚明心忽然红了眼圈,泪珠吧嗒吧嗒往外掉: “姐姐走之前说会给我写信,我就在家巴巴等着,等来等去,信倒是来了,可一同来的,还有她的死讯。我心里难受得不行,哭也哭不出来,就把那封信翻来覆去的看,里边说咱们两个年纪相仿,都喜欢打马吊,虽然远在异国他乡,可是看到了你,她就像看到我一样。” “嗯。”青萝哽咽点头,“我看到她,也像看到自己姐姐一样。” “到了这里,你就是我最亲的人,我信得过你,所以有件事得跟你商量。” “什么事?你尽管说。” “我此行之前,爹爹咛嘱我说,我姐姐命薄,没替家里争来一点儿好处,往后家族的荣华富贵,就系在我的身上,可我听说这后宫里,水深的很,没个依靠终是不行,皇后虽然亲和,可她毕竟有疾在身,听说周贵妃是太子生母,我不如去攀她那棵大树,你觉得可好?” “千万不行!”青萝连忙摆手,“越大的树越不牢靠,风雨一来,第一个甩掉的就是你,你可千万别像你姐姐那样,攀错了树,上错了船,反倒害了自己。” 尚明心的目中闪出一丝微不可察的狡黠,面上却是一怔: “我姐姐不是病死的么?” 青萝心里咯噔一下,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 “我也不信,一个人,怎么好端端的就没了,青萝,我在这里没有别的亲人,如果有人能告诉我真相,那一定是你了。” 她目光里满是乞求,就那么巴巴的瞅着青萝。 “你别多想,的确是病死的。”青萝连忙往回圆,“我方才的意思是,攀错了树,你生病的时候,她都不肯来看你,更不好好医治,直接视你如弃子,岂不是害了自己?” “当真?” “嗯。” 青萝艰难地点头,将手覆于她手背之上,好声劝道: “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便罢了,以后万不可说给别人听,万一让人拿着做文章给你下套子,你岂非要折在这儿?” 尚明心默默抽走自己的手,低首不语。 青萝又道:“我也是为你好,深宫艰险人心复杂,你身在异乡孤立难援,现又出了头,行事更需谨慎,否则风吹连檐瓦,雨打出头橼,以后多的是坑等着你踩呢。” “嗯,我晓得。”尚明心一脸低落。 两人又说了会儿贴心话,尚明心才离开长阳宫,去往周贵妃的万安宫。 ***** 万安宫。 周贵妃端坐上方,斜睨着下方的尚明心: “去完皇后那儿,先去见元昭仪,才来我这儿,你是不懂规矩吗?还是你眼里压根就没规矩?” 尚明心不急不慌,只微微笑道: “妾听闻当年贵妃娘娘之所以受宠,就是因为没规矩,所以妾想着如法炮制,结果一不小心,弄成东施效颦了。” “嘿!”周贵妃凤目圆睁,“小样儿,给你狂得没边了,竟敢拿我开涮!今儿个,我就让你知道什么是规矩!” 第259章 话才出口,尚明心冷冷一笑: “我姐姐替你扛了罪,你要是这么对我,那就是对不起我姐姐。你既对不起我姐姐,那我就只好对不起你了。” 周贵妃一惊,登时站起身来,怒道: “哪个贱蹄子多的嘴?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尚明心直勾勾盯着她,漆亮如星的双眸流出狐狸般的狡猾: “就是您刚刚跟我说的呀。” “我哪有???” “那就怪了,我是到你宫里才知道的,不是你说的,又是谁说的呢?” “小蹄子,玩起栽赃那一套了!” “是不是栽赃,可以请万岁过来评评理,大家也好当面锣对面鼓,把话说清楚,究竟是谁在背后指使我姐姐做事,怎就让她送了命了?” “你——” 周贵妃气结,却是拿她没办法。 皇帝前脚发了话,不许透露尚雪莹之死的真相,后脚就牵到自己身上,他若真怪罪起来,自己和儿子还能有好果子吃? 念及此处,不由得冷汗淋淋。 可若向她服软,又实在矮了面子,心里真是一万个不愿意。 僵在那里,进退不得时,尚明心绽出一个甜美的笑容: “听闻贵妃娘娘爱说笑,妾方才就又学了一把,不知这次是不是东施效颦呢?” “啊?” 周贵妃一愣,被她的变脸弄懵。 “妾还要去拜见皇贵妃、宸妃两位娘娘,就不耽搁贵妃娘娘歇息了,先行告退。” 言罢,尚明心朝她福了一福,施施然离去。 “这丫头真邪性。” 周贵妃对着她的背影低声骂,又招呼贴身宫女: “去,把我弟弟叫过来。” ***** 长乐宫就在万安宫的正前方,可打万安宫出来后,尚明心没有直接去长乐宫,反绕了点远,进了未央宫。 未央宫里,宸妃与淑妃在一处,俩人有说有笑,气氛轻松和谐,尤其是宸妃,对着她左看看右看看,连连称赞: “瞧瞧,多标致的人儿,莫说是万岁,我瞧了都喜欢。” 她则换了乖巧温顺的模样,笑道: “娘娘谬赞。” “你呀,远道而来,在这边没亲没故,许多规矩也不懂,难免有个疏漏。我们这些人倒也罢了,从来不讲究这个,贵妃娘娘不同,你在她跟前需得注意些,不然容易吃亏呢。” 淑妃道:“便是注意又怎样?不照样受欺负?仗着是太子之母,嚣张跋扈、肆意横行,谁都不放在眼里。你没看昨儿个万岁一夸明贵人,她的那个白眼翻得哟,敢情满宫上下,只有她能擅长骑猎,其他人就不行了?” “唉。”宸妃叹气,“贵妃那人吧......罢了罢了,总之,你要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只要我能做的,绝不推辞。你姐姐是个好性的,她——委实可惜,我是真心希望你好好的。” “谢娘娘,妾铭记在心。” 长乐宫。 兜了一圈儿,尚明心终于踏进它的大门。 第131章 挑衅 之所以最后才到这里,不光是要故意怠慢绿竹,而是她心中早有算计。 昨日宴会之上,皇帝对绿竹的态度她看的清楚,知道绿竹不好对付,她舞剑之时,故意剑锋所指,绿竹自然也知道她是来报仇的,因此她拖到现在,就是为了让绿竹猜不透她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有什么打算。 明明知道一个人来找你报仇,而又迟迟不见动静,那种等待,也是一种煎熬,想到能消磨掉绿竹的耐心,她忍不住得意一笑。 “尚明心前来拜见皇贵妃娘娘。” 通传之后,君凝将她迎了进去,带到花厅里,给她奉了茶。 “贵人稍等。” 说完便站到一旁候着。 尚明心暗暗想着一会见了绿竹,自己该如何对付她,只是时间一点点过去,绿竹却始终不见出来。 她忍不住问道:“皇贵妃在忙什么?” 君凝淡淡的回:“娘娘正在小憩,贵人再等等吧。” “什么?”尚明心瞬间变了颜色,“我等了这么久,她却睡了?” 君凝眉毛一扬: “你久久不来,娘娘自然乏了。” 尚明心有些愠怒: “既然如此,那我改日再来吧。” 说着起身要走,君凝淡定的声音传来: “娘娘说了,你要走,我也不用拦你,只是你以后休想在她面前,提起你姐姐的事了。” 尚明心咬了咬牙,重新坐下,耐着性子,只等到日落枝头,才见绿竹缓缓从里间出来。 都说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何况自己被她这么消遣? 尚明心强压着心头怒火,起身行礼: “见过皇贵妃娘娘。” 绿竹优雅落座,接过君凝递来的茶盏,深不可测的目光落在尚明心身上,忽地一笑: “转了一圈,才到我在这儿,都问出什么来了?” 尚明心一愣,不意她竟如此单刀直入,原先想好的开场话全用不上,不由得阵脚微乱,强定了心神后,方笑了一下: “妾听闻皇贵妃娘娘癖好特殊,喜欢弄什么黥面桃花,因此心里怕得紧,不敢到您面前现眼。” “哦?”绿竹微微挑眉,“你还听闻什么了?” “妾还听闻娘娘特立独行,平日里从不拜见皇后,还是贤妃的时候,就敢当众顶撞贵妃,连礼数都不顾。所以妾听完又敢来了,想着娘娘既是这样的人,便是妾放纵点,也不至于计较,对不对?” 第260章 说罢,她抬眸望向绿竹,唇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意。 纤纤玉手微微一抖,茶水自盏中流出,登时烫红了皇贵妃的手背。 “娘娘。” 君凝连忙上前,掏出绢帕为她擦拭。 可是绿竹不见丝毫的怒意,反而从容不迫,盯着她的脸微微一笑: “你想激怒我,让我罚你,然后再到万岁那儿告状,让他觉得我容不下新人,对不对?” “娘娘心里又没鬼,怎会容不下妾呢?” “无妨,今日我就如你的愿。”绿竹目露轻蔑,曼声道:“明贵人目无尊卑,以下犯上,罚去外面跪半个时辰,君凝,你来看着她。” 这一下更出尚明心意料,到檐下跪着时,心里还在思量,晚上见了皇帝,如何向他诉说今日的委屈。 正想着时,背后传来绿竹那悠哉悠哉的声音: “别急,不用等到晚上,我猜万岁马上就到了——” 柳绿色的裙摆掠过她的视线,仪态万千的皇贵妃转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直接让他看到你的委屈,岂不更好?” 尚明心一惊,只觉对方似有千里眼顺风耳,自己所计划的每一步,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眼前这人,深邃的瞳孔里似蕴着万丈波涛,表面风平浪静,却可能随时吞卷而来,陷你一个万劫不复。 前面见的所有人加一块,都不及她一半危险。 两人对视之间,内侍通传: “万岁驾到——” “说曹操曹操到。”绿竹微笑,“你有什么想问,不如当着万岁的面,问个痛快。” 话音一落,朱祁镇已跨进宫门,脸上挂着焦急之情,快步奔至檐下: “绿竹,你没事吧?” 说话间,人到了绿竹面前,瞥见她手背上的红痕,立时涌起怒气,怒目瞪向尚明心,厉声道: “胆敢伤害皇贵妃,来人呀,给我打入冷宫!” 昨日承宠时,他眉眼温润,语态亲和,哪里会想到发起火来竟这般骇人? 尚明心方明白过来,先前皇贵妃的手抖不是因为生气,而是有意为之,她呆在那里,一时之间竟忘了分辩。 倒是绿竹轻抚着皇帝心口,柔声安慰: “万岁莫急,是妾自己不小心烫到的,实与她无关。” “哦......”朱祁镇松了口气,“没伤你就好。” 绿竹轻轻瞟了跪在地上的尚明心一眼,又故意问道: “万岁怎着急过来了?” “我听说她在你宫里待了许久,还罚了跪,以为是她冲撞了你,就赶过来瞧瞧。” “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她初入宫中,不大懂规矩,竟最后一个来见妾,就索性教一教她规矩。” 朱祁镇瞥向尚明心,容色冷淡: “你虽是番邦来的,但在宫里,尤其是皇贵妃这里,还是要识点规矩。” 尚明心收敛起野兽般的眼神,化作温顺乖巧的小白兔: “是,妾记下了。” 绿竹微微侧过头,挑眉问道: “明贵人可还有什么话要问万岁?” 帝王那锋利的眼刀立刻射来,单从他对二人自称的区别里,就可窥见二人在他心中的份量差异,岂有从老虎口中拔牙的道理? 尚明心不敢再生事,只得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没有,皇贵妃娘娘罚得对,妾当回宫自省。” 帝王的脸色缓和不少,点了点头: “别跪着了,回宫吧。” “谢万岁。” 回至长寿宫,尚明心的脸庞爬满愁云,像只斗败的公鸡,耷拉着脑袋,趴在案几上,也不说话,就那么发着呆。 她有两名贴身宫女,一名是宫里派过来的,叫秋翠,另一名是她从琉球带过来的,叫阿真。 此刻是阿真陪伴在侧,见她心情郁郁,便一边给她捏肩膀,一边用琉球话和她交谈: “难怪都说她宠冠六宫,今日一看,名不虚传。” 尚明心点了点头,长长一叹: “看这样子,一时半会儿撼动不了她,需得徐徐图之。” 两人说着话,秋翠抱着薰笼掀帘而入,笑道: “贵人,天儿冷,宸妃娘娘怜您远道而来,特意给您拨了上好的红箩碳。” 尚明心转过头来,语气真诚: “宸妃娘娘人真好。” “可不是?”秋翠放下薰笼,“打她管理六宫,可比周贵妃好说话多了,我们这些下人也松快许多。” 尚明心淡淡一笑,意味深长道: “嗯,周贵妃是远远不如她。” ***** 清晨的阳光自树杈间照进钦安殿,为寒冷的冬日洒上一抹暖意。 小道童像往常那般去开院门,谁知门扇刚被推开,便扑通倒进一个人来。 “哎呀!” 小道童吓了一跳,仔细一看,才发现是周贵妃。 只见她横躺在门槛上,动也不动,她身边的宫女在门外齐刷刷的站成一排,都一声不吭。 小道士心知不妙,也不敢多问,撒腿就往回跑。 过了一会儿,里面脚步声响,果然是小道童引着周辰安过来。 周辰安见她这副模样,也是无奈摇头: “起来吧。” 周贵妃翻了个身子,也不理他。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闹这一出儿?” 第261章 “好好说?”周贵妃仰起脖子,瞪圆了眼睛:“我得找得着你人呐,我被关了那么长时间,你不来看我也就算了,昨天我请你过去,你连去都不去,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姐姐吗?” “这人来人往的,你不嫌丢人呐?” “丢人?我丢的人还少?六宫之权我也没了,现在这宫里是个人都敢骑我头上拉屎,咱们老周家人都要丢光了,我还怕什么?” “不起来是吧?行,那我也躺会儿。” 周辰安紧挨着她躺下。 “来,挪挪,挪挪,腾个地儿,一会儿把太子也叫来,咱们一家人躺这儿,整整齐齐的多好。” 周贵妃扑棱一下坐直了身子。 “太子还小,你带上他做什么?” “反正咱们老周家人也丢光了,饶上他们老朱家一个也好,要丢一起丢,谁也别嫌磕碜。” 周贵妃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扭头就往里走。 这回轮到周辰安躺着不动。 周贵妃站住了脚: “你还赖这儿干嘛?不怕丢人呐?” “我堂堂龙虎山亲传,三天两头被自己姐姐堵上门闹,我还怕什么丢人?” 周贵妃气的一跺脚,朝宫女们使了个眼色,宫女们一拥而上,扯腿的扯腿,抱头的抱头。 “哎哎哎,你们干什么?放我下来。” 众宫女充耳不闻,活生生将他一路抬进房里,往椅子上一丢。 “说吧。”周贵妃一脚踏在椅子上,撸胳膊挽袖子,指着周辰安:“你姐栽了这么大的跟头,你到底管还是不管?” “怎么着,耍赖不成改动粗了是吧?” “我不跟你动粗,你今儿个要说不管。”周贵妃一指身后的宫女:“我就让她们上手。” “什么意思?”周辰安一脸懵。 “出不了点子,那你就出身子,替咱们老周家开枝散叶,反正不能啥用没有,白养着你。” “谁用你养了,你倒是放我回龙虎山啊。” “少废话,两条路你选一条。” 周辰安气的满脸通红,突然站起身来,二话不说,一头朝墙上撞去。 亲姐姐慌忙拦住了他: “你这是干什么?” “反正秽乱宫廷也是死罪,我自己撞死,好歹落个清白!” 周贵妃本来就是想吓唬他,见他这个样子,反倒怕了: “别急,别急,有话好好说。” “咱俩谁不好好说?” “我、我、我,我这不是看你不管我,故意气你嘛。” “我怎么不管你?我屡次三番为你谋划,你哪次惹出祸来不是我解得围?早跟你说过,让你把心用在太子上,你非不听,没事儿自己往刀尖儿上撞,你让我怎么管?” “你也知道,我是个急性子,脾气一上来就全忘了。”周贵妃说着,把气撒在一旁宫女的头上:“都怪她们,不拦着我点儿。” “拦了,拦不住。”一名宫女委屈的说道。 周贵妃白了她一眼。 “你们有没有跟她说,再惹出祸来,我就撒手不管了?”周辰安问道。 “说了。”另一名宫女接道:“可娘娘说,她是你姐,用得着你管么?” “嘿,你们倒告起我的状来了?”周贵妃一拍桌子:“都给我滚,滚。” 几名宫女立马溜了出去,屋里顿时安静了许多。 周辰安长叹一声,一屁股坐在地上,满脸的颓废沮丧。 见他如此,周贵妃也心疼起来,便蹲在他的身边,好声道: “要不,我给你认个错?姐错了,往后你说什么,我听什么,行么?” 周辰安冷笑一声: “你在我这里说的好听,迈出门去就忘得一干二净,该惹的祸一个不少,该犯的错一个不落,没完没了,我算看透了,你改不了,我也管不了,一切听天由命吧。” “我改,我肯定改,你先帮我把掌管六宫之权弄回来呗?” “哼,别做梦了,那天在宫后苑,万岁当着你们那么多人的面儿,他都能放下姿态跟叶绿竹低头,还不惜扯谎给她争脸面,拉偏架拉到这份儿上,你还不死心么?” “不行,再给弄点儿祥瑞?” “你们家天天冒祥瑞?这玩意儿偶尔来一个行,多了谁还稀罕?” 第132章 知错 “你再给想想辙呗?” “好驴架不住回头磨,我是没辙了。” “你就算不为了我,为太子也得想想办法啊。” 周贵妃鼻子一酸,抽泣起来: “你知道,万岁一直不喜欢太子,太后年事已高,我再倒了架,他们肯定撺掇着易储,到了那个时候,我们娘俩还活的成么?你可是他亲舅舅,就真忍心不管呐?” “事已至此,我怕是也无能为力。” 他此言一出,周贵妃彻底没了希望,便再也忍不住,放开声音,呜呜哭了起来: “那我给你收拾收拾,你回龙虎山吧!免得将来真出了事儿,把你也连累了。” 周辰安吃惊的看向她。 “那你呢?” “走一步算一步,你走了,总好过全家都折在这儿,也能给咱们老周家留个根儿。” 到了这个地步,还记挂着他的安危,做弟弟的心不由得软了。 “罢了,我再试一次。” 第262章 “你肯帮忙了?” 周辰安无奈一笑:“谁让我这辈子欠了你的。” “你可不欠我的嘛。”周贵妃破涕为笑:“你小时候连尿都是我把的。” “你先别高兴的太早,咱们有言在先,以后你要是再不听我的话,我可扭头就走。” “嗯,我答应你,从今往后再不敢了。”周贵妃抹干眼泪:“快说,咱们该怎么着?” “一步步来,我得先把你欠下的债了啦。” “什么债?” “新来那个明贵人,不是找你来讨债的吗?” “嗯,那小丫头片子,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你带她过来,我自有计较!” 当周贵妃的身影出现在长寿宫门口时,两位贴身宫女如临大敌,尚明心倒是镇定自若,笑道: “贵妃娘娘大驾光临,不会也是来教妾规矩的吧?” “我这儿有你姐姐留下的东西,你想要,就随我来。” 周贵妃留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尚明心和阿真对视一眼,紧跟了过去,却见周贵妃不是回万安宫,而是引着她来到钦安殿。 “贵妃娘娘,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周贵妃踏进院门,也不带她去主殿,只向随行的众宫女道: “你们,都留在这儿。” 阿真正要开口,秋翠抢先道: “我们贵人对宫规尚不熟悉,为免冲撞了娘娘,还是由奴婢跟着,在旁提点着,更为妥当。” 周贵妃斜她一眼,冷冷道: “我安排事情,轮得着你多嘴?还提点你家贵人,我瞧你更不懂规矩!” 秋翠被怼得脸通红,再不敢接话。 阿真更不知道该说什么,着急地看向尚明心。 尚明心仍旧从容不迫,向她们笑道: “没事,大白天的,能怎么着?你们且放心等着吧。” 阿真与秋翠无奈之下,只好同其他宫女一起候在殿侧。 周贵妃领着尚明心一个人径往梅林走去。 皑皑白雪覆盖之下,朱红的花朵傲然绽放,一瓣瓣一朵朵缀在枝头间,为寒冷的冬季带来一抹艳色。 顺着鹅卵石小径往里走,丛丛梅树后隐隐约约现出一角道袍。 周贵妃停下脚步,向她道: “你自己过去吧。” 带着疑惑,尚明心继续向里去,绕过梅树,一名道士向她作了个揖: “见过明贵人。” 那道士生得眉目如画俊美不凡,一派仙风道骨,令人过目不忘。 实乃生平之少见。 尚明心蓦地一个激灵: 不好不好,这怕不是设下的美男计,等着自己往里跳吧! 她连忙退后了两步,福了一福: “妾忽然身子不适,需得回去歇息,改日再来拜见。” 周辰安瞧出她的心思,噗嗤一笑: “明贵人多虑了,我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她便是想给你下套子,也不可能赔上自己的亲弟弟呀。” “亲弟弟?”尚明心一怔。 “不错,钦安殿的周知院是周贵妃的亲弟弟,这宫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若不信,大可以召来你的贴身宫女问。” “哦……”她微微放下心来。 周辰安又进一步解释:“之所以没有让宫女跟进来,不是要对你不利,而是事关你的姐姐,谨慎起见,越少人在场越好,以免横生枝节。” “我姐姐的东西在哪儿?” “贵人请随我来。” 周辰安带她来到一棵梅树下,抬首指着树杈间的一只香囊,向她道: “那是你姐姐的贴身香囊,里面装着她的遗物,宫里不好立牌位,挂在这树上,便可以享受钦安殿的香火。你若想她时,也可以来这里祭拜,以寄哀思。” 见她面有狐疑,周辰安也不多言,直接拿起树干旁早背好的长竿,自树杈间取下香囊,然后递至她手中。 “看看,是你姐姐的东西吗?” 尚明心接过,只看了一眼那香囊,便点头道: “是,这一看就是她的针法,错不了。” 手再一摸,香囊里硬邦邦的,打开一看,里边放着一个玉佛吊坠。 “在这儿!” 少女的眼睛顿时点亮,自颈间也拽出一个玉佛吊坠,与手中这只放在一起,形状、大小一模一样,分毫不差。 “这是我娘在世的时候,特意去庙里给我俩求的。” 她鼻子一酸,红了眼圈,想起已故的母亲和姐姐,当着陌生人的面,脆弱与悲伤化作一滴滴眼泪,溢出眼眶,自脸颊滚滚而落。 “姐姐,我来看你了。” 周辰安心有不忍,温声道: “人死不能复生,贵人节哀。” 尚明心抬袖擦了擦眼泪,将玉佛吊坠重新装了进去,递回给周辰安,哽咽道: “这香囊一看就是饱经风吹日晒,颜色都淡了,不是刚挂上去哄我的,你有心了。” 周辰安接过:“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尚明心又不解地问:“只是我姐姐的东西怎会在你这儿呢?” 她这个问题,周辰安似是早有预料,一脸坦然: “实不相瞒,你姐姐原是依附我姐姐的,身死之后,遗物便由我姐姐收了起来。” 她点了点头,那双野兽般的眼眸难得流露出亲和的神色: 第263章 “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周鸣,字辰安。”他顿了顿,又补充道:“贵人唤我周知院即可。” “好,周知院,你能不能告诉我,我姐姐到底是怎么死的?” 周辰安默了片刻,道:“真相有时会给人带来痛苦和危险,还是不知道的好。” 她也默了片刻,道:“你们姐弟俩特意把我引过来,不是只想给我看看我姐姐的东西吧。” 周辰安微微一怔,重新打量起眼前的少女: “贵人聪明。” “想要笼络我,就告诉我真相,不然免谈。” “呃……”周辰安面现为难。 “万岁不让说对不对?可你们就算不说,仅凭皇贵妃看我的眼神,我也能猜到,此事与她有关。” 周辰安叹了口气,沉吟了片刻,望着她缓缓开口: “说起来,你姐姐的死,和我姐姐也有点关系。” “哦?”尚明心眼神一动,“什么关系?” “你姐姐和我姐姐达成了交易,她为我姐姐做事,我姐姐许她将来与你团聚。宫中斗争你懂的,不是你给我下套,就是我给你下套。我姐姐性子冲动,受人挑唆去斗叶绿竹,你姐姐帮忙下套时,反中了对方的圈套,才被万岁削去位分贬为庶民。为了不连累到你,她选择自尽谢罪,只求万岁保留她的位分和颜面,免得族人因此迁怒于你。” 她手心攥紧:“那元青萝呢?她和我姐姐的死有什么关系?” 他自恃身份,即便参与这后宫纷争,仍是不屑干那颠倒黑白的下作之事,又念着青萝帮过太子,便如实答道: “元青萝当时与叶绿竹交好,便帮着叶绿竹一起破了局。不过平心而论,她与你姐姐相处融洽,并不想让你姐姐死,甚至还为你姐姐求了情。” “哦……” 野兽般的眼神散去,少女周身的戒备放下,直直望着他,忽然笑了一下: “其实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周辰安一惊:“哦?” “我来之前,收到一封不知是谁送来的密信,信上把一切都告诉了我。” “你既知道,为何还要问我?” “你们中原有句话,叫无利不起早,若非有自己的图谋,那藏在暗处的人为何不肯光明正大的见我?我又怎知他是不是骗我,想拿我当棋子对付叶绿竹?所以我要亲自试探过后,才能确定,那封信的内容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倒是思虑周全。” 周辰安微一思索,忽敛了神色: “给你送信的幕后主谋,十有八九是曹吉祥,他与叶绿竹水火不容,这是要借你的手,给她添堵呢。” 尚明心若有所思片刻,道: “挑唆你姐姐给叶绿竹下套的,也是他吧?” 周辰安颔首,目露欣赏之意: “明贵人思维缜密,道头知尾,他日必能成为万岁宠妃。” 尚明心眸底亦漫出欣赏: “周知院为人磊落,行事坦荡,与你姐姐还真是天差地别,你今日找我来,定是想让我投到你姐姐麾下咯?” 周辰安微笑道:“我知你初来乍到,再加上我姐姐那性子,说投就投,你定然不放心。不如咱们大大方方的谈笔交易,你帮我们解决一件事,我们必回报你一件,若是对方提出的事不想做,便可不做。大家交易自由,全凭自愿,过后不管是何后果,输赢无悔,如何?” “好!”尚明心一口应下,“不知周知院想让我做什么事?” “帮我姐姐夺回六宫管理之权。” “你这价出的可不低啊!” “那就要看,明贵人想要拿什么换了?” “自然是帮我报仇,斗掉叶绿竹。” “你这个价更高……恕我无法答应。” “怎地,你怕她?” “你怎样想我都行,但我劝你,不要和她作对,免得自摔跟头。” “好,我再想想,等我想好了,再来和你谈交易。” “随时恭候。” ***** 回至长寿宫,尚明心细细思索了一番,有了主意: “叶绿竹之所以那么猖狂,是因为皇帝喜欢她,只有在皇帝心中的份量超过她,才能扳倒她。” 为了俘获圣心,私下里依照青萝所言,学着皇后笔迹练起了字帖,差人给皇帝送去。 谁知皇帝叫了她去,指着御案上的字帖,嘱咐道: “以后莫再练这些玩意了,朕宠你,就是喜欢你原本的性子。” “是……” 尚明心一头雾水的出了乾清宫,疑惑不解: “怎地和青萝说的不一样呢?” 第133章 雪情 秋翠道:“依奴婢说,贵人您也太轻信旁人了些,随便她说几句话,您就照做。殊不知人心隔肚皮,您来之前,皇贵妃之外属她最得宠,瞧见您得万岁喜欢,她还不得想法让您失宠呀?” 尚明心轻轻瞟向她,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 “你说的有理,知人知面不知心,元青萝瞧起来,是不如宸妃娘娘实在。” “可不是?”秋翠顺杆接上,“宫里人都知道,她打小在市井里讨生活,最会做戏哄人了,您可别被她骗了!” “嗯,我是得去试探试探。” 这日,尚明心算好了时间,只带了阿真踏进长阳宫的大门,笑嘻嘻道: 第264章 “青萝,我来找你打马吊了!” “啊呀,真不巧。”青萝一脸惋惜,“今儿个刚好赶上了日子,我正要差人给万岁送字帖呢。” “这样啊。” 尚明心的眼珠子不动声色地转了转,笑道: “你且先让人送,马吊咱们就不打了,只说几句闲话好了。” “好!” 当下青萝召来一名宫女,将书桌上的字帖递给她,尚明心看的清楚,那字帖仿得正是皇后的字迹,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两人在暖榻上说着话时,内侍进来通传: “元昭仪,万岁今晚过来。” “谢公公,我这就着人准备。” 尚明心了然于心,笑着起身: “既是如此,改日我再来寻你玩。” 一回长寿宫,秋翠便迎上前问: “贵人试探的如何?” 尚明心一语双关:“嗯,是在拿我当棋子。” 晚上,对着梳妆镜卸妆时,身边只有阿真伺候,两人又用琉球语交流起来: “贵人,奴婢已打探清楚,皇贵妃与宸妃共同抚养吉王,两人关系不一般。” “果然,在我身边安插人,想挑唆我和元青萝斗,想得倒美。” “瞧今日情形,元青萝没有骗您。” “嗯,她是真心待我好。” 尚明心眸底流出一丝暖意,认真想了会儿,道: “周贵妃那边不出手,宸妃在拿我当棋子,圣宠又比不过叶绿竹,我能靠得上的,也只有青萝了。” 过了几日,约莫青萝的易孕期过去了,她再度登门拜访。 进了屋,脱了外面的大氅,尚明心里面穿着一件润泽光亮的银鼠皮袄,银白相间的绒毛衬得她像一头娇俏且霸气的小雪狼。 纤手一招,阿真捧了一件更精致华美的水貂皮袄过来。 “我新得了两件皮袄,刚好咱俩一人一件。” 尚明心说着,拎起那件水貂皮袄就往青萝身上披,青萝忙用手挡开: “使不得使不得,这件水貂皮更好,你该自己留着才是。” 尚明心不由分说拨开她的手臂,执意往她身上披去,语气霸道: “我偏偏要给你穿。” “可是——” “没有可是。” 尚明心立即打断,伸手摸摸她的小脸,那双漆亮如星的瞳孔漫出暖暖的笑意: “你是我在这儿最亲的人,有了好东西,我自然想给你,只有给了你,我才开心。” 青萝不再推辞,眼底涌起泪花,笑着点了点头。 两人手牵着手来到暖榻坐下,青萝由衷道: “小七,我也很开心,感觉又回到了刚入宫的时候,有姐妹惦记着,疼惜着。” “嗯。” 尚明心含笑拍拍她的手背,忽地,想起什么似的,道: “说起姐妹,听说你和皇贵妃曾经结拜过,怎地现下不见来往呢?” “唉,说来话长——” 青萝也没拿她外人,除了尚雪莹之死一节,自己怎么和月人、绿竹结拜为姐妹,后来月人如何被殉,绿竹如何与自己走散,尽数讲给她听。 听完之后,尚明心皱起眉心,替她打抱不平: “这叶绿竹好不讲理,你们月人姐姐的死,又不怪你,你也难受得很,干什么就要迁怒到你身上呢?” “唉,她也不是迁怒,她是太痛苦了,只有避开我,才能忘掉这种痛苦。” “你呀,把她想得也太好了,来的第一天,她就给我立了个下马威,一看就不是善茬。说白了,她就是攀上了高枝,找个借口遗弃你而已,咱们俩好好联手,定能出了这口气!” “罢了罢了。” 青萝摆摆手,情不自禁地掉下眼泪: “咱们呀,就是随波逐流的落叶,命运由不得自己选择,谁捞到就是谁的,如今流到了紫禁城这片沼泽里,为了不陷进去,就只能想法往上爬,这爬着爬着,人就一个个走散了。” 讲完,她又抬袖擦掉眼泪,轻轻握住尚明心的手,目中满是真诚: “好在上天又派来了你,我又有人玩耍了,小七,咱们俩好好的,千万别走散。” 白皙纤美的手掌微微一颤,却没有选择抽走,任由她握着,尚明心垂下眼帘,轻声道: “希望如此。” 青萝破涕为笑,心中只觉欢喜非常,开心得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儿的握住她手笑,尚明心被她感染,也抬首冲她笑了一下。 与此同时,窗外有雪花纷纷扬扬洒落下来,隔着透亮的纱窗,慢悠悠划过两名少女含笑的侧脸,宛如心花无声绽放。 “下雪了!” 尚明心兴奋异常,提起裙摆冲出屋子,奔至院里,缓缓摊开手掌。 轻盈的雪花落于掌心,那冰凉的触感使她不自觉地漾起笑容。 青萝急忙撑了把伞追了出来,举到她的头顶,嗔怪道: “瞧你急得,万一冻着了怎么办?” “青萝。”她回首笑,“琉球不下雪的,我这是第一次看到雪呢。” “怪道呢。”青萝恍然。 “你们中原人,下雪的时候都会做什么?” “打雪仗,堆雪人,等结冰了,还会滑冰玩。” “来来来,你快教我玩!” 尚明心晃晃她的手臂,一脸迫不及待。 第265章 青萝便笑着让人送了两顶雪帽出来,各自戴上,收了纸伞,陪她玩了起来。 空旷的院落,飘洒的雪花。 洁白的雪球掷出,你来我往,在皮袄间如烟花般一蓬蓬绽放。 两个小姑娘追逐打闹,一个英气,一个灵气,一个似雪狼,一个似银狐,在天地之间,于飞雪之中,自在欢笑。 这一年,紫禁城的冬日见证了她们的友情。 雪停之后,两人一起堆雪人,青萝像模像样的给雪人画上眼睛嘴巴,插上胡萝卜当鼻子,逗得尚明心哈哈大笑。 待结了冰,得了朱祁镇的特许,来到西苑的太液池,一起坐在冰床上,由内侍牵拉着,在结冰的水面肆意玩耍。 有时兴起,青萝还会央着尚明心教一段剑舞。清冷的月夜,雪狼少女一手扶着她的腰,一手握住她的腕,沐浴着清辉,一招一式地比划。 冬日转眼到了末梢,又迎来新的一年。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按例又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宫宴。 参加这种晚宴,通常是吃也吃不好,喝也喝不好,隔会儿就得敬酒说漂亮话,上面坐的全是开罪不起的,下边坐的全是竞争对手,整个晚宴都要提着神,心力全用来应对这各色的人、各色的事了。 再者今年她不是女官,成了皇帝的女人,心情实在不佳。望着院里的桂花树,想起进宫那年和月人一起过节的情景,干脆托病找了借口,只说自己近日受了风寒,不宜出席晚宴,窝在长阳宫里自己过。 只是她记挂着那些当值的女官,虽然自己不去参加晚宴,还是让晓羽早早的去给灵香送了暖炉吃食。 艾望远正指挥着礼仪房的人做事,瞧见晓羽身影,有心逗一逗她,等她送完往回走时,半路截住了她,故意搓着手哈着气: “嘿,晓羽,怎么只给她们带,不给我带呀?” 晓羽在南海子就已和他混熟,进这宫里,最熟悉的宦官就是他,想也不想道: “那艾公公,我回去再给你拿一个?” “拿就不必了,以后遇到什么好事,记得捎带上我就行。只是咱们也算旧相识,你以后不要像其他人那样叫我艾公公了,显得见外。” “那叫你什么?直唤名字不合规矩呀。” 艾望远笑吟吟凑上前来,低声道:“你可以叫我——艾老公。” 晓羽脸上唰地一红:“老公指的是丈夫,怎能这样叫你?”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艾望远一本正经道,“宦官也可以叫老公,殊不知当年三宝太监郑和下西洋时,就被人尊称老公。我虽身有残缺,但志向高远,也想如三宝太监那般做一番事业青史留名,因此让你唤我艾老公,一是显得咱们不见外,二是好时时鞭策我,不忘初心。” 晓羽恍然:“原来如此,你好上进呐。” “嗯~”艾望远眉梢轻挑:“来,叫一声听听。” 晓羽不疑有他,乖乖地唤:“艾老公~” “哎~” 艾望远拖长了声音应,脸上漾起满足而狡黠的笑意: “再叫两声,多督促督促我。” “艾老公~” “哎~” “艾老公~” “哎~” 他正美滋滋地地享受这种感觉时,忽地瞥见尚明心带着宫女到了坤宁宫,赶紧敛了神色,恭敬行礼: “明贵人。” 晓羽闻声,也赶忙跟着行礼,唤了一声明贵人。 尚明心见只有晓羽一个人,便问: “晓羽,青萝呢?” “青——” 晓羽才刚出口,那边艾望远赶紧咳了一声,她方想起这是在人前,不能随便直呼其名,立马改口道: “昭仪她受了风寒,今晚不来参加晚宴了。” “好,我知道了。” 晚间,青萝正和晓羽她们在檐下挂灯笼时,尚明心借着月色踏雪而来。 青萝喜出望外,快步奔下台阶,拉住她的手笑道: “小七,你怎么来了?” “听说你病了,我怕你一个人过节孤单,就跟万岁说身子不适想早些回去歇息,他允了,我就赶紧来陪你了。” “嗨,我是懒得去参加晚宴,就谎称自己病了,不过你来看我,我好欢喜。” 青萝像只雀跃的小鸟,拉着她进了屋,脱了斗篷后,一起在暖榻那儿坐下。 “你走的这么早,怕是在那儿都没吃几口饭吧,我让人给你端点吃的来。” “不必了。”尚明心连忙制止,“我今晚没什么胃口。” 青萝一怔,忙问:“你是不是真的哪儿不舒服啊?” “不是。”她扁起小嘴,声音里透着不悦:“今晚皇贵妃当众给我摆了脸,好生难堪,我哪里还有心情吃?” 每每她提及和绿竹矛盾,青萝都满心为难,只好岔开话题: “好了,大过年的,不兴挂脸子,别管这些了,咱们剪纸吧。” 说罢,青萝让晓羽把红纸、剪刀拿来,拉着尚明心一起剪纸。 红色的福字贴在窗棂上,于大红的纸缝间映出朦胧的夜空。 嘭! 一蓬蓬璀璨的烟花自浩瀚如墨的夜空中绽放,此起彼伏,犹如五彩缤纷的光雨,优雅美丽地洒落人间。 和初入宫那年一样呵。 青萝泪中带笑,而后双掌合十,像当初那般对着漫天花雨许下愿望: 第266章 “愿我和小七快点怀孕,生个孩子,以后常在一处,守望相助,喜乐平安。” 言毕,她回过头来,见尚明心只怔怔望着自己,也没动静,便催促道: “小七,快点许愿呀,一会儿烟花就没了。” 尚明心仍盯着她,深邃的目光宛如暗藏波涛的大海,幽幽地问: “青萝,我是你在这宫里最好的朋友吗?” “当然!” “好,那我问你,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对付叶绿竹?” 第134章 印证 青萝一惊:“为、为什么要对付她?” 尚明心反问:“她背弃了你,还挡着我的道,这个理由不够吗?” “不够。” 青萝下意识地答,恐她生气,又赶紧拉着她的手解释: “你不知道万岁有多喜欢她,怕是咱们加在一起都比不了。跟她作对,那是自寻死路,周贵妃就是例子!咱还是安安分分的,过自己的日子吧。” “只要你愿意,任万岁多喜欢,我们总能找到法子。” 青萝一脸为难:“这......” 尚明心盯着她的眼睛:“我问你最后一次,你——愿不愿?” 青萝垂眸,最后长长一叹: “小七,我与她姐妹一场,实在下不了手。” 尚明心眸色一黯,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手掌,淡淡道: “好,我知道了。” 打长阳宫出来,厚厚的白雪积了一地,宛如一层白毯长长铺开,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一抹淡淡的光晕,踩在上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寂静的少女,寂静的长街,寂静的雪夜。 她面无表情,默然无声地一步步走回长寿宫。 当晚,一夜无眠。 ***** 钦安殿,浮碧亭。 周辰安坐于蒲团之上,闭目口颂静心经。 他的姐姐周贵妃却在亭子里转来转去,几圈下来,见他经文还念不完,心中愈发焦躁,便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轻声轻语的说道: “好兄弟,姐姐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周辰安眼皮抬也不抬,只从嘴里吐出俩字: “忍着。” 周贵妃翻了个白眼,硬生生将话咽了回去,只是她憋在心里,终究难受,可又不敢惹这个弟弟,干脆迈步出了亭子,来到梅树下,伸手去揪枝头的梅花,一朵又一朵的往下扔,以此撒气。 周辰安听见声响,睁开双目一瞧,眼瞅着一枝好好的梅花被她揪了个干净,只好摇了摇头,叹气道: “我这几株花经不住你糟蹋,有什么话说吧!” 周贵妃得了令,把手里花瓣儿一丢,一个箭步蹿了回来: “这都一个多月了,也不见尚明心动静,跟她这买卖只怕要黄呀!” “她想好了自然会来。” “话是这么说,可她要一年没想好,就等她一年?她要十年都想不好,我这六宫管理之权不就没指望了?” 周辰安被她搅的心烦,道:“急也没用,你不用天天没事儿就来我这儿守着。” “我不来你这儿,还能去哪儿?太子不用我教,六宫不用我管,我闲的再难受也不敢四处走走晃晃,生怕再给你闯祸惹事儿,干脆,守你身边儿,我也不至于踩了坑。” 周辰安长叹一声:“我是自寻烦恼哇!” “臭小子。”周贵妃用手戳他脑门:“你要是嫌我烦,就快点把那六宫管理之权给我弄回来,我有了正事儿,自然不来烦你。” 姐弟俩正说着话,忽有道童来报: “知院,明贵人来了。” 姐弟俩异口同声:“终于来了!” 便见尚明心从远处过来:“两位好雅兴,大冷的天儿在这赏梅,咦,这花儿怎么都掉了?” “你就别操心花儿了。”周贵妃笑着迎了上去:“来来来,坐坐坐,童子,快取热茶来。” 尚明心坐了下来,冲对面的周辰安微微一笑。 周辰安也含笑点了下头。 “哎呀,你们两个就别抻着了,说正事儿!”周贵妃急催。 “我想好了,既然叶绿竹你们不愿意惹,那就帮我对付元青萝吧。” “这个行,这个行!” 周贵妃连连点头,却被她弟弟横了一眼,瞬间住了嘴。 尚明心眉毛一扬:“那就成交了?” 周辰安摇了摇头。 尚明心眉头轻皱,看向周贵妃。 周贵妃一脸为难: “你别看我呀,我说了不算,都他做主。” 尚明心当即变了颜色:“你们既不诚心交易,干脆以后也别谈了。” 说完起身要走,周贵妃忙把她按住: “诚心,诚心,别急着走啊,不行咱们再换换人,宸妃怎么样?我早看她不顺眼了,淑妃也行啊,我手下败将,好对付——” “我跟她们无冤无仇,对付她们有什么用?” “那元青萝呢?”周辰安缓缓道,“听说你们最近亲如姐妹,怎么就反目成仇了?” “你只说成不成交,管那么多干嘛?” 周辰安噌地站起身来,态度颇为强硬: “我跟她闹得是不太愉快,可念在她与太子的交情,并不想去坑害她。” “也不算什么坑害,我不过是想让她失宠。” “哦?”周辰安眉头一皱:“她若失宠,于你何益?” 第267章 尚明心轻叹一声:“我真心待她,她却只念着叶绿竹的好,我就想看看,真出了事儿,她这个好姐妹会不会出手帮她。 尚明心的眼睛一点点变凉,冷冷道: “她在叶绿竹和我姐姐之间,选择了叶绿竹。在叶绿竹和我之间,仍旧选择了叶绿竹。不让她得个教训,怎么能认清叶绿竹的嘴脸,让她弃暗投明呢?” 周辰安依然犹豫,周贵妃见他不吭声,心里急得不行,想催他却又不敢,只能暗暗跺脚。 尚明心看在眼里,便对周辰安笑道: “难不成知院在姐姐和元青萝之间也做不出选择么?” 周贵妃听完心头一震,满是吃惊的朝自己弟弟看去。 周辰安不怒反笑:“你这激将法,对我不灵。” 尚明心笑吟吟道:“对你不灵,可对你姐姐灵啊。” 周辰安再瞧姐姐,果然见她红了眼圈,他也是恨铁不成钢,无奈解释道: “元青萝一心想求子保命,我是怕事情做的太绝,她没了退路,豁出命来跟我们拼,那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个简单。”尚明心接过话头:“我只说让她一时失宠,又没想让她一辈子失宠,她要是回心转意,我自然帮她讨皇帝欢心。再说,就算我不帮她,你们也能帮她呀,只要贵妃娘娘替她出头,那个时候她还不感恩戴德的为你们所用么?” “对啊!”周贵妃鼓掌笑道: “这个主意好,我怎么没想到?” 尚明心再看了一眼周辰安: “我不过是初来乍到,摸不准万岁的性子,不知从何下手,这才找你们合作,你们要实在为难,那我就去找别人咯。” 她这么一说,周贵妃立马一脸祈求的拽住周辰安衣袖。 周辰安长叹了一声: “想让她失宠,得先摸清楚万岁是看上她哪一点。” “不就是因为她跟那姓钱的长的像嘛!”周贵妃愤愤道。 “哼,枉你跟他这么多年,他那个性子,明着说的话,你听一听就算了,当不得真。” “那还能为啥?我瞧她每次学姓钱的弄什么字帖,万岁就巴巴的上她那儿去了。” 尚明心也疑惑不已:“说来也怪,这招儿她倒是也教给我了,可是我给万岁送了字帖,他反倒叫了我去,让我以后不要再学这个,说就喜欢我原本的样子——” 周辰安思量着:“万岁这么做,那就更说不通了。” “听说上一个也偏爱她,难不成这小蹄子有迷惑帝王的妖术?”周贵妃撇嘴道。 听到这里,周辰安突然浑身一颤,缓缓站起身来,负手背对着她们,望着那被白雪堆压的墙头,幽幽道: “我从这儿的道士嘴里,也听说过她不少往事,难不成——当今万岁宠幸她,是那个原因?” “什么原因?”尚明心和周贵妃异口同声的问。 周辰安眸光微敛:“这个真相太残忍,我现下还拿不准。” 尚明心与周贵妃对视一眼,两人皆是迷惑不解。 周辰安回过身来,向尚明心道: “你先试一把,如若得手,那便印证了我的猜测。” ***** 元宵佳节后,尚明心再没来找过青萝。 青萝猜想,定是上次不肯和她一起对付绿竹,惹得她不高兴了,可要是自己主动去找她,又怕被她当场撅了面子,不如先让晓羽送些礼物过去,等她心里不那么别扭了,自己再去好好哄一哄她。 她特意从首饰盒里挑了一个镶宝嵌玉八仙金钿,让晓羽送到长寿宫。 谁知没过多久,晓羽原封不动的带了回来,重新给她放回到梳妆台上。 青萝皱眉:“怎地?她不收?” “面都没见着!阿真把首饰拿了进去,一会儿又出来还给我,说她家贵人用不着,还是留给元昭仪用吧。” 青萝叹道:“唉,这家伙的性子,还真是不好哄。” “我当时也说,上赶着给她送礼,她都不收,这不是一点儿台阶都不给么?不过阿真同我讲,明贵人打小就爱闹脾气,一般人哄不了,只有她在意的人才能哄得住。阿真还说,她瞧的出来,明贵人心里其实很在意昭仪,只要昭仪用对了法子,准能哄好她。” 青萝忙问:“什么法子?” 晓羽道:“我也这么问,阿真说你好好想想,明贵人每次去找你们昭仪,都玩什么?” 青萝眼睛一亮:“马吊牌!” “嗯,阿真说,你们昭仪送的首饰虽好,但我家贵人不缺这个,况且平时万岁赏的首饰还少么,既要送礼物,不如送到心坎里。我家贵人离开琉球时,家里怕她只顾贪玩儿,让万岁看轻了她,说死了也不准她带着马吊牌上路,幸亏遇上你们昭仪也喜欢这个,所以动不动就往长阳宫跑,昭仪倒不如选一副上好的马吊牌,亲自送给她,她的牌瘾一上来,哪里能拒绝?岂不就握手言和了?” “有道理!”青萝拍手,“我怎么没想到这一层呢?” 言罢,她开始翻箱倒柜的找起来,最好的马吊牌,最好的…… 平时玩儿的那几副都已经发旧,自然是没办法送的,倒是有两套新的,都是竹片子做的,也太稀松平常,就在此时,一个红漆戗金云龙纹匣落入眼帘。 青萝怔住。 这个匣子,她太熟悉了,打开匣子,里面装了一副玉骨的马吊牌,上面的图案都是掐金丝镶嵌而成,这是当年在浮碧亭,朱祁钰赏赐给她的。 第268章 虽然在朱祁钰面前,她嘴上说这马吊牌用着甚好,但其实她一次都没舍得拿出来玩过,想着若哪一天缺钱急用了,可以拿它来换钱。 想着这么送人,心里多少还有些舍不得,便自己开解自己: “我现在都是昭仪了,不像以前总愁着没钱用,这么好的东西真拿去换钱也可惜了,不如搭个交情,反正自己也总找她打马吊,玩儿还是一起玩儿,就算是自己东西在她那放着罢了。” 想到这里,她开心的点头: “嗯,这个礼物她一定喜欢。” 青萝乐颠颠的捧出它,来到长寿宫,送到了尚明心面前。 尚明心果然眼前一亮。 青萝趁机好声哄她: “好小七,你就别生气了,我就是图个安稳嘛,你想想,你姐姐在天之灵,也不想看你身涉险境的,对不对?” 尚明心一边抚摸着那个红漆戗金云龙纹经匣,一边抬头给青萝翻了一个白眼。 “本来是有些恼你,不过看到这个,一下子就把恼你的理由都忘了。” 青萝笑逐颜开:“哈哈,这马吊可比我亲多啦。” “那可不,不陪我打过了隐,我还不饶你!” “谁怕谁,来来来。”青萝学着戏腔念白:“今日我与你大战三百回合!” 说着就要坐下摸牌,却被尚明心一把拦住。 “今儿个好不容易见着太阳,天这么好,闷在宫里玩儿多没趣?” “那你说去哪儿?” “咱们去宫后苑吧,一边赏景晒暖,一边打马吊,岂不惬意快活?” 青萝心虚:“不行、不行,宫后苑太招摇,万一被万岁瞧见了,惹他生气怎么办?” “怕什么?”尚明心拉住她的手,“万岁亲口对我说的,不用总学钱皇后,我原本的性子他也喜欢,我看,是你想多了。” “真的吗?”青萝意外万分。 “我骗你干嘛?”尚明心重重点头。 青萝喜道:“那这么说,他只是喜欢咱们的模样像,性子怎么样,他倒不在乎?” “你呀,在他面前就是太小心翼翼了,不敢表露自己,所以他才没见识过你原本的性子,岂不知他们男人,就喜欢不时的换换口味呢。” “好像有道理!不过宫后苑还是太招摇了,在这宫里越不被人注意,才越安全。” “没事儿,咱们躲清望阁上,有谁知道?走吧!” 青萝被说动了心,和她一起来到宫后苑,登上清望阁,让两名宫女作陪,一面观赏着外面的雪景,一面开开心心打起马吊。 约莫三轮过后,俩人玩儿的正欢,忽听楼梯间传来脚步声,以及帝王的声音: “是谁在上面啊?” 第135章 失宠 青萝一听就慌了神,二话不说开窗就想往外跳,幸好被尚明心一把扯住。 “这么高,不要命了你?” 青萝慌的声音发颤:“下边上来的这个也要命呀!” “怕什么,有我呢。” 尚明心说着站在楼梯口,对走上来的帝王缓缓行礼。 “万岁。” 帝王一眼就瞧见了桌上的马吊牌,笑道: “早知道你们躲在这上面,就过来瞧瞧,原来是背着朕玩儿马吊。” 青萝暗骂:是哪个王八蛋嚼舌根,我就说宫后苑太招摇了,这下给逮住了吧。 尚明心上前挽住皇帝的手臂,撒娇道: “万岁,谁背着您啦,你来的正好,妾打马吊总是输,您帮我救救场。” “任性。” 他笑嗔,却在瞥眼看到青萝时,目光微微一沉,但只是一瞬,很快被他掩饰下去,如往常那样冲着青萝和蔼地笑: “朕倒不知道,你牌打的这么好。” 青萝故意现出不好意思的神情: “嗯,妾也是第一次玩儿,刚学会,碰巧赢了两把,您就来了。” 朱祁镇走到桌前,捡了一张牌在手里摸着。 尚明心娇嗔:“万岁,您快帮我赢她一次!” 他轻轻哦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坐下。 发牌、摸牌、出牌,他看似面容温和,却不发一言,似是藏着什么心事。 青萝只道他是为朝堂的事烦忧,也没多想,等牌抓到手里,却发觉是张万万贯的宝牌,一上来就赢了皇帝,这还得了?赶紧冲尚明心挤了挤眼睛。 尚明心会意,举起袖子去给朱祁镇擦额间的发: “万岁别动,您发间沾了点雪。” 宽大的琵琶袖遮住了朱祁镇的视线,青萝趁着这功夫,悄悄把自己手中这张跟换皇帝要摸的那张换了。 尚明心看在眼里,等她换好之后,放下袖子,笑道: “好啦。” “万岁,该您摸牌了。”青萝道。 朱祁镇摸了一张牌,往手里一放,瞅了片刻,唇角一勾,放下了牌。 “赢了!” 尚明心拍手笑道:“万岁好厉害,一下就赢了!” 青萝也极其配合,故意摇头叹气:“唉,我还道自己牌技精湛呢,原来在真神面前不堪一击。” 朱祁镇知道是她们捣鬼,也不说破,况且被两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变着法夸赞,他的心情也不由得愉悦起来,面上终于露出笑容。 尚明心趁机邀功:“今日为了和万岁一起玩牌,妾特意把我最好最新的马吊牌拿出来,万岁你说,妾是不是很用心呀?” 第269章 “嗯。”朱祁镇微笑颔首,“这牌摸着的确不错,光滑平整。” “那是当然,这牌是青萝送我的,自然是上等货色。” 尚明心一脸骄傲,说着拍了拍那个红漆戗金云龙纹匣。 戗金云龙纹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猝不及防地刺入帝王眼中。 帝王微微一顿,唇角的笑意忽地就收起来了,随即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好了。朕还有事要忙,既已赢过了,就不陪你们玩了。” 两名女孩不好强留,赶紧起身行礼: “恭送万岁。” 不见生气,青萝便没多想,像尚明心一样,吃饭睡觉打马吊,闲了就去宫后苑里摘点花,或者聚在一起说段书,再不理会笔墨书籍一干物品。 有时会碰到皇帝,每次他都和颜悦色,偶尔还与尚明心说笑几句。 但奇怪的是,这个月,他一次都没来她这儿。 青萝仔细想想,皇帝虽然总是面上带笑,却越来越少同自己讲话。 有一次,她主动去乾清宫找他,他也借口忙不召见。 难不成,是因为尚明心的容貌更像皇后,所以行为举止差一些也无妨,而自己只有四分,容貌上远远不足,因此需要在性情这方面补上? 应是如此。 于是,她又让人给皇帝送字帖,可皇帝一点反应都没有。 字帖腻了? 她学皇后插花,为他送去满室花香。 花香感染不到,那就下厨做汤...... 最后,她连三羊开泰都绣上了,眼巴巴的差人送过去,眼巴巴立在宫门口等。 天色一点点变暗,长街亮起了灯笼,红彤彤一片,连成了一条线。 长阳宫的灯笼,足足五个月没摘过了。 就连今年的春猎,皇帝都没带她去南海子。 月儿爬上树梢,夜幕降临,依旧没有消息传来。 她望向自己遍体鳞伤的手。 这双手,这几个月来为了学插花,被扎过刺,为了学煲汤,被烫过皮,近来苦练刺绣,那大大小小的窟窿眼,更是没法看。 “如果连三羊开泰都不行,那我实在没辙了。”她低头叹气。 话音刚落,耳旁便传来晓羽喜悦的声音: “来了来了!” 青萝连忙循声望去,一名内侍沿着长街小跑而来,恭敬行了一礼: “万岁今晚歇在长寿宫,娘娘不必等了。” 说完,他又小跑着向下一个宫殿传话。 青萝一颗心渐渐凉了下来,彻底死了心。 从此,长阳宫愈发冷清,与冷宫无异。 她整日窝在自己宫里,哪儿也不去,马吊也没心情打,宛如行将就木,了无生机。 灵香看不过去,和晓羽死活拽着她来宫后苑散心,劝道: “这孩子八字没一撇呢,你得想想法子,把万岁引到你的长阳宫呀。” “该想的我都想过了,一点用也没有,这事我也看明白了——” 青萝瞟向那密密匝匝铺满宫墙的野蔷薇,灰暗的眸子不见一点光亮: “万岁是喜欢百花齐放的盛景,可是当同品种的花,出现了更美的,他便只会在意最美的那朵,其他的就再入不了眼了,只能默默等待着凋谢的结局。” “好像是呢。”灵香点点头,“尚明心才入宫几个月,南海子春猎一回来,万岁就给她晋了嫔位。可你呢,明明承宠比她早几个月,却还是昭仪。” “唉,说到底万岁不过是看中了我的脸,有小七这个八分像的,那我这个四分像的还能有什么价值呢?” 话音一落,身后传来尚明心的声音: “好呀,这是怪到我头上来了。” “小七!” 青萝闻声回首。 只见尚明心身着一袭丁香色云肩长袄马面,款步姗姗走来,目中流出一丝埋怨之色。 “明嫔娘娘。” 灵香和晓羽一起行礼。 青萝连忙迎过去,挽住她的手臂,温声解释: “没有怪你的意思,皇帝喜欢去哪里,又不是你说了算,我不过心里闷,随口说了两句,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呀,多心都没多到正地方!” 纤指轻戳她的额头,尚明心语气嗔怪: “上个月万岁拢共没去我那里几趟,怎不见到你那里呢?可先前常去我那里时,也不见少摘你长阳宫的灯笼呀?” “有道理。”青萝愈发疑惑了,“那他为何忽然就不去我那儿了呢?” “还能为何?” 尚明心收了纤指,步至一丛青竹前,摘了一片竹叶在指间揉搓: “肯定是有人给他吹枕头风了呗,这个人在他心中的份量还不低,否则哪有这么大的威力?” 灵香望着她指间竹叶,茅塞顿开: “明嫔娘娘的意思是——皇贵妃?” 尚明心微微冷笑:“万岁上个月去她那里最多,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不,不可能!”青萝坚定地摇头,“绿竹不会这么对我!” 闻听此言,尚明心眼底的冷意陡然化为怒意: “怎么不可能?你就那么相信她?” “嗯!”青萝坚定地点头,“她不喜欢在女人堆里抢男人,莫说是我,便是换宫里其他女人,她也不会因为万岁去争风吃醋,更别说吹那些无聊的枕头风了。” 第270章 “哈。”尚明心怒极反笑,“那你是觉得,我在胡说喽?” “小七,你是不了解她——” 青萝好声哄着,又去挽她手臂。 谁知指尖刚碰上衣袖,便被尚明心一把甩开: “我就问你,你是信我,还是信她?” 青萝脸现无措,声音中透着不解: “小七,别这样,干嘛非要选一个呢?” “好,好。”尚明心连连冷笑,“原本我还想着和你一起想想办法,怎么对付她,好让你复宠,你既冥顽不灵,就随你自生自灭吧!” 言罢,指间竹叶掷出,愤然拂袖而去。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青萝心里五味杂陈,一旁的晓羽叹道: “唉,上回她生气,送了一副上好的马吊牌才算哄好,这回要送什么呢?” “这回怕是送什么都哄不了了。” 青萝自嘲一笑,满园繁花入目,映在她眼底,只剩萎枯。 “回宫吧。” 她有气无力地转身,呆若木鸡的往长阳宫走去。 灵香熟知她的脾性,上回和绿竹闹翻,就萎靡了好长一段时间,需得疗好伤才能再振作,因此不再多言,只和晓羽默默跟在她身后。 转进长街,路过淑妃所在的长安宫时,碰到艾望远从里走出。 晓羽像往常那样唤他:“艾老公!” “诶!” 艾望远笑应,一瞅见青萝,赶紧敛了神色行礼: “元昭仪。” 青萝微微点了下头,也不言语。 艾望远晓得她近来境况不好,心情不佳,是以不敢像从前那般和她打趣,打完招呼便要离开,谁知灵香却未打算放过他,挑眉道: “艾望远,你不地道啊,竟然哄着晓羽喊你艾老公!” 晓羽一脸茫然:“不是称宦官为老公吗?有什么问题?” 灵香道:“是可以称宦官为老公,可他却故意让你艾老公的叫,殊不知艾与爱同音,老公又与丈夫同义,加起来便是爱丈夫的意思,你每叫一声艾老公,就被这王八羔子占一回便宜。” 艾望远被抓个现行,又知她乃青萝手下大将,嘴皮子功夫差不了,便赶紧陪笑讨饶: “好姐姐,我这儿忙着呢,淑妃给她的贴身宫女指了门亲事,我得赶紧去给她置办东西,下次你再教训我,好不好?” 灵香还未应声,慢慢走在前边的青萝条件反射地回头: “指亲?” 艾望远不意她反应如此之大,懵懵地点头: “嗯。” 青萝快步到了他跟前,连声追问: “谁提的亲?嫁给了谁?万岁是怎么允的?” 艾望远道:“据说那宫女在南宫的时候就贴身伺候淑妃娘娘,两人感情极好,眼看着年纪越来越大,淑妃不忍她老死宫中,就跟万岁提了一嘴,想指门亲,万岁二话没说,就把她许给了乾清宫一名侍卫。” 青萝登时鼻子一酸,红了眼眶,心里极不是滋味: “怎么人家许亲都这么容易,就我难呢?淑妃娘娘不受宠,只提一嘴,事便成了,皇后娘娘是他的发妻,又是给他绣东西,又是为他摆宴,还好声哀求,他都不答应。” 艾望远啧了一声:“我的昭仪呀,你跟她们哪一样啊?就凭你在万岁心里的份量,别说是皇后娘娘,就是太后出面,他都不见得愿意放你走。” “我在他心里哪有份量呀?” “哪里没有?”艾望远认真反驳:“当初在南台,他嘉奖高春风护驾有功的时候,高春风向他提出要娶你,他的脸当场就挂不住了。你想想呀,他多要面子多重名声的人,竟然威胁高春风,再提此事就革职,我听说那气氛僵的哟,幸好李嬷嬷及时出现,说了安平郡主一事,他才换了笑脸,顺势许给高春风一门更好的婚事,以彰显君恩。” “什么?” 青萝震惊。 猛然间,曾经高春风搭档的话响彻在耳边: “其实他也是身不由己,一边赏,一边罚,大多数人都会选择前者。” 当时她还以为,摆在高春风面前的赏与罚,皆是和安平郡主有关,却原来在安平郡主之前,就已经有了,安平郡主不过是个恰当的台阶而已。 青萝只觉脑子嗡嗡的,被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口中喃喃不停: “他、他不许婚,不是因为安平郡主,而是一开始就没想许......那他为什么不肯许呢?我跟淑妃的贴身宫女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就因为我有几分像皇后娘娘吗?都怪那天我阴差阳错的戴了皇后的簪子,才引得他——不对呀,侍寝之前,他只夸过我一次笑得像皇后娘娘,平日里也没见对我多特别......” “这个我也不大想得通。”艾望远挠挠头,“但你们在南海子看园子那会儿,干爹就说你在万岁爷心里有着不一样的份量,和皇贵妃一样,都得留在身边。他在宫中行走几十年,从没看走眼过,我那会儿还纳闷过,专程去问了你,可你和万岁也没什么前缘呀。唉,如今的局面,也的确印证了干爹的话。只是我......仍旧没想明白,所以到现在也晋不了职。” “我、我要好好想一想,弄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青萝脚下宛如踩着云朵,虚浮无力,身子晃晃悠悠。 灵香、晓羽赶紧一左一右搀住她,扶着她回到长阳宫。 第271章 饭也没心思吃,她就躺在床上,望着床顶静静的发呆,与朱祁镇有关的所有细节,在脑海里一幕幕闪过: 初见,和绿竹一起冲撞御驾,他那时满眼都是绿竹,根本不曾多瞧她一眼。 关帝庙,他竟叫出了她的名字,对她也甚为亲和,但并没有理会太多,全程都在关心绿竹。 回宫,她替绿竹谢恩,他召她进去,主动提了她与朱祁钰的往事,还扬言谁要在宫里翻她旧账,就会替她做主。说她像皇后娘娘一样爱笑,都是后面的事了。 之后对她与寻常宫女无异,谁知那晚突然宠幸,次日又冷落,还得她主动寻上,讨好他给他递台阶。 哦对了,那日去乾清宫找他,他还问了一个问题: “你既是他最喜欢的小青萝,想来他待你应该不错,难道你就没想过拥有一位像他那样的夫君吗?” 回答完这个问题,他一高兴,才封她做了昭仪。 等等! 她猛地坐起。 怎么在承宠路上,始终伴随着朱祁钰的影子呢? 脑袋轰地一声炸开。 她想,她猜到了答案。 第136章 答案 只因为她是朱祁钰最喜欢的小青萝。 而他,嘴上不说,心里却恨毒了朱祁钰。 那她,就是满足他报复朱祁钰最好的工具。 身为男人最隐秘的暧昧心思,身为帝王最不可对外人言的隐晦情绪: 瞧瞧呀,你一直等的花,我采了。 你放在心尖上的人,夸我比你好呢。 九泉之下的你,生不生气?糟不糟心? 可再生气再糟心都没用,你只能干看着,曾经属于你的一切,全到了我这里。 难怪。 青萝恍然大悟。 谢恩那次,得知自己与朱祁钰之间生了嫌隙,他愈发亲和愉悦。 承完宠,他不仅在听到满意答案后晋她位分,还在赏赐时特意给了足足的金叶子、金瓜子,好似有心与朱祁钰攀比一般。 还有第一次送字帖,他到长阳宫来,问自己做替身是为什么,为了得到他的喜欢吗?她点头后,他笑了,但却不看她,而是瞟向外面的天空,对着白云微笑。 想来那会儿,他一定在心里对着天上的朱祁钰幸灾乐祸: 听到了么?你最喜欢的小青萝,为了得到我的喜欢,不惜改变自己,用心良苦地做我发妻的替身呢! 什么像皇后娘娘,只是他用来掩饰自己真实意图的借口罢了。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她出宫,别说是高春风、吴源这种小侍卫,哪怕是王爷来提亲,他都不会答应。 只不过先前他的一腔心思全放在了绿竹那儿,没空理会她,才任由她蹦跶了那么久。 那一次,刚好赶上他在绿竹那儿受了伤,又恰逢她托娘娘许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宠幸了事,断了她出宫的念想,从此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而喜欢看她当替身,也是为了满足那份“她为了我抛弃了你朱祁钰喜欢的模样,完全按照我的喜好来”的报复快感。 所以尚明心可以打马吊,可以翻墙爬树,可以做自己。 但她不行。 因为改变尚明心无法带来快感,只有她才可以。 “哈。”她笑了起来,“一个拿我当逗闷的摆件,一个拿我当报复的工具。” 许是笑得厉害,牵动了神经,泪水不自觉地从眼角哗哗往外流,她捂住脸庞,小小的身影躲在架子床里,在空旷的寝殿里哭得难以自己。 次日,青萝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来到坤宁宫,向钱皇后开门见山地问: “娘娘,你那么了解他,早就知道了,对不对?” 若非早就知晓,怎会在自己拜托她指婚时,面上浮起忧愁,还说不好办,得过了万岁那一关? 堂堂的正宫皇后,患难与共的发妻,面子怎么可能比不过淑妃? “嗯?”钱皇后一怔。 “他宠幸我,不是因为我像你,是因为景泰帝,他是拿我当报复景泰帝的工具,对不对?” 手中佛珠哗地脱落掉地,温良和善的皇后默然良久,缓缓伸出手来,轻轻摸着她的小脑袋: “小青萝不是工具,只是一个无辜的小女孩,恰好被命运送到了权力争斗的漩涡里,成了他们之间的牺牲品。但是你要记住,把一个人当工具,有问题的不是被当工具的人,而是拿人当工具的人,小青萝一点错都没有,明白吗?” 青萝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就像是在外面受到委屈回家看见父母的孩子,一头扎进钱皇后怀里,毫无忌惮的地发泄着心中的委屈与愤懑。 钱皇后轻拍她的后背,温声宽慰: “紫禁城里不仅有皇帝,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我、晶儿、还有尚寝局的人,喜欢的都是原本的你,独一无二的你,要么拿你当亲人,要么拿你当朋友。他的身份再高贵,也只是他一个人的想法罢了,大家才不认呢。” 在她的贴心开解下,青萝的精神创伤得到了极大的缓解,被治愈不少。 从坤宁宫出来时,她的眼睛重新焕发了神采,思路也越来越清晰,顺着这个答案往下扒,她很快找到了自己失宠的原因。 他曾说过,在头一次见到她的那天,他就知道了她所有底细。 如此看来,她与朱祁钰之间相处的种种细节,他也一定了若指掌。 第272章 那日在清望阁,就是一张提前撒好的网。 先是看到她打马吊,显露了朱祁钰喜欢的一面。 接着,让他注意到红漆戗金云龙纹匣,那是朱祁钰偏爱的见证。 他嘴上不说,心里却介意的要死。 做了我的妃子,留着他的东西不说,还妄图继续以他喜欢的模样来获得我的恩宠? 怎么可能! 所以他不动声色的冷落她。 再学钱皇后也没用,甘蔗没有两头甜,她不能明着做替身讨好他,暗里却是另一套! 而撒下这张网的,是谁呢? ***** 是夜,青萝来到长寿宫。 尚明心听说她来了,心里乐开了花,一路小跑着迎了出来,一把拉住她的手: “就知道你舍不得我,来,快进屋,看你手凉的。” 青萝任由她紧紧拉着自己的手,被她拽进屋里,按到暖榻上。 “晓羽呢?怎么没跟着你?” “我让她在外面等着。” 尚明心瞧了眼外面,恍然一笑,意味深长地问: “有些话不方便让她知道?” 青萝点了点头。 尚明心只以为她是不愿晓羽听到对付绿竹之事,笑道: “我明白,毕竟你们三个在南海子关系不错。” 青萝静静的看着眼前的小姑娘,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尚明心自顾自道:“青萝,你能来,我太开心了,我还以为无论我怎么对你好,你都只会选叶绿竹,害我白白生了这么多天的闷气,你要是能早点儿答应我就好了。” 青萝垂下眼帘,忽然开口问道: “假如我早答应你对付绿竹,你就不会给我下套,使绊子了么?” 这句话一出口,她清晰地感觉到尚明心身子一颤,那双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一点点的在松开。 “没错。”小姑娘冷冰冰的回答。 “我真心拿你当做朋友,为何这么对我?” “我姐姐呢?她不也是你的朋友吗?是你跟叶绿竹合起伙来害了她,我本来可以把这笔帐也算到你头上一份儿,可我没有。我给过你那么多次机会,是你不珍惜,在我姐姐和她之间,你选择了她,我跟她之间,你还选她!我不想像我姐姐那样栽在你们手里,既然你不帮我,我只能先下手为强,除了你。” 青萝惨然一笑。 “你笑什么?”尚明心声音陡然提高,“有什么好笑的?” 青萝默默起身,向外走去。 “元青萝,路是你选的,怪不了我。” 青萝头也不回,任凭她在身后怒吼,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不知是什么东西被她砸得粉碎,青萝想,可能是她们的友情吧! 出了长寿宫门,守在外面的晓羽忙将水貂皮袄裹到她身上。 指尖从柔软的毛皮上滑过,青萝忽然想起来,这皮袄是尚明心送她的礼物。 她叹了口气,自那皮袄带来的温暖里挣脱出来,向晓羽吩咐: “把它叠好,放到这门口吧。” 晓雨不明所以,可是见青萝的脸色不好,也不敢问,就把皮袄往门前一放。 “放这儿别丢了,用不用跟明嫔说一声?” “不用了,我跟她走散了。” “啊?这么大点儿的地方还能走散?”晓羽一脸疑惑:“要不我帮你找找她去?” 青萝苦笑一下,摇了摇头。 “那咱们以后还来吗?” “不来了!” 青萝带着晓羽,迎着刺骨的寒风,越走越远。 ***** 翌日,那副青萝亲自送给尚明心的马吊牌,连同红漆戗金云龙纹匣一起被送回到长阳宫。 许是与尚明心相处时日较短,又或许她已经习惯了遗弃。 这一次,她没有哭,眉眼淡淡,坐在窗前,轻抚着那个红漆戗金云龙纹匣,一言不发。 灵香为了给长阳宫添点生机,特意命司苑司给她搬来几盆鲜花,指挥着她们放进室内,恰好到了午膳时间,晓羽提着食盒走进,将饭食往紫檀圆桌上一一摆去。 灵香瞅了一眼,伸指摸了摸汤碗,嘴里忍不住抱怨: “这些个拜高踩低的家伙,年前你得脸时,哪敢怠慢过?皇后、皇贵妃她们都有自己的小厨房,这嫔位往下,就属你这儿最上心,最热的最新鲜的,总是第一个往你这儿送,何曾让你喝过冷汤?一看你失了宠,饭都不好好做,净拿这些冷饭素菜敷衍人,连肉腥都不见几个!” 一名宫女接话:“别说尚食局了,尚服局不也是?这入夏的新衣其他宫的早送去了,可咱们这儿还没见影呢,估摸着等送过来,用的也是往年的旧料子。” 就连一向好脾气的晓羽也嘟囔: “还有直殿监的人,咱们宫门前压根不好好扫,划拉两下就过去了,我那天说了一句,他就故意把灰尘往我那儿荡,呛得我只能关上门。” 青萝听在耳中,松开红漆戗金云龙纹匣,垂下眼眸,声音里透着一丝愧疚: “委屈你们了。” 灵香见她终于有了反应,连忙坐到她旁边。 “大家再委屈能有多委屈,不过都是些小事,从前苏尚寝那会儿早就习惯了,算不得什么。你就不同了,没有孩子才是大事,赶紧想想辙呀。” “我方才一直在想呢。”青萝叹气,“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法子,现在这局面——” 第273章 说着,她打开红漆戗金云龙纹匣,抽出几张牌,向灵香演示起来,先在花梨木炕桌的最中间放了一张,代表了皇帝。 “万岁,在最中央,后宫里的女人都围着他等着他,离他最近的呢,是绿竹和宸妃。” 代表皇帝牌的一侧,她放下两张牌紧紧挨着,围成一个半圆形。 “绿竹自不消说,圣宠有多眷顾她,大家都看在眼里,没人争得过她,也没人敢和她争。宸妃呢,打周贵妃摔了跟头之后,独自掌管六宫实权,她的儿子吉王也越来越招万岁喜欢,这两个人联合在一起,首先就挡住了通往万岁身边一半的路。” 接着,她又抽出两张,离最中间的皇帝牌稍稍远了一点,围在另一侧,只留条缝隙: “她们往下,就是尚明心和周贵妃。尚明心呢,万岁对她正新鲜,爱不释手,除了绿竹,属她侍寝次数最多。周贵妃虽说现下被撤了权,可好歹是太子之母,有太后撑腰,还有周辰安替她筹谋,东山再起是早晚的事。她们两个一联手,便又挡了将近一半的路。这万岁身边,就只剩条缝了。可哪怕是条缝,还有其他各宫妃嫔虎视眈眈呢。” 再抽出几张牌,又围上第二圈,挡住了缝隙,最后拎出一张放在离皇帝最远最外侧,指尖敲了敲它: “我呢,被死死挡在外边,想撕开一条道吧,偏偏万岁在意景泰帝那档子事,还不给我机会。你说,我怎么突围?” 第137章 辟路 灵香望着桌面上的牌阵,一脸发愁:“的确,强敌环伺,狼虎围攻,不好破局呀。” 青萝点了下头,一手拿着匣子,一手将桌面上的牌往里划拉,叹道: “原本万岁对我无意,因景泰帝之故,才给我开了路。可如今,也是因为景泰帝,堵死了这条路。景泰帝呀景泰帝......” 忽然,她动作顿住,眼睛一亮,思索了片刻后,扔下手中的匣子,嗖地跳下暖榻,光脚到了花梨木方角柜前,啪地打开柜门,探进脑袋乱翻起来。 看得灵香一脸莫名其妙,跟了过去,不解的问: “你找什么呢?” 话音一落,便见青萝直起身子,声音里透着喜悦: “哈,找到了!” 嫩白细腻的掌心摊开,一个莹润光洁的龙纹玉佩现于眼前。 “龙纹玉佩?”灵香一惊。 青萝微微一笑,目光里透露出破釜沉舟的决绝: “这条路既然能因为景泰帝堵死,那就能因为景泰帝重新劈开。” ***** 司礼监,礼仪房。 艾望远正忙碌着,有内侍来传: “艾公公,有人找。” 到了门口,却见晓羽立在墙边,乖乖巧巧的等着他。 艾望远立即眉开眼笑:“晓羽呀,找我什么事?” “艾老公——” 晓羽习惯性地喊出这个称呼,却猛然反应过来,面上一红,赶紧改口: “艾公公,青——哦不,元昭仪有封信让我交给你。” 小姑娘脸颊绯红,打袖里掏出信来,双手呈给了他。 “该叫就叫,不用管灵香那些话,她是开玩笑呢。” 艾望远呵呵一笑,接过了信,然而看完信的内容后,目中笑意渐渐散去,脸上表情颇为严肃。 举棋不定之时,耳旁又听晓羽道: “哦,灵香是玩笑话呀。不过我以后也叫不了几次了,过不了多久,我可能就要回南海子了。” “为何?”艾望远讶异。 “昭仪说她如今失宠了,今后怕是护不住我,还是回南海子安全些。” “哦......”艾望远有些怅然。 “对了,她还让我给你捎句话。” “什么话?” 晓羽咳了两下,学着青萝的语气:“艾望远,晓羽是走是留,全看你是做那只顾自己的缩头王八,还是当那知恩图报敢作敢为的大丈夫。我不逼你,你自己选吧。” 艾望远一下听出了青萝的言外之意: 每逢宫中宴会,人家小姑娘都会专程给你送吃的送用的,还被你哄着一直叫“爱老公”,让你占尽了便宜,到了这节骨眼,你忍心不管不顾做那缩头王八? “唉。”艾望远长长一叹,“丈夫不好当呀......” 晓羽探过小脑袋,眨巴着眼睛,迷茫地问: “艾老公,为什么我的走和留,全要看你呢?” 四目相对,艾望远望着她那双纯净如水的眸子,终究是软下心来,轻轻一笑: “因为我是你的爱老公呀。” “啊?”晓羽一脸懵。 艾望远也不解释,只笑着摸摸她的脑袋: “回去吧,就跟元昭仪说,这事我应下了!” 回去以后,青萝揉着晓羽的脸蛋笑嘻嘻地夸: “谁说笨人无用?瞧瞧我们晓羽多有用!这事要换个聪明人去办,反而成不了!” 晓羽一头雾水:“我不懂。” “你不需要懂。”青萝微笑,“就是因为你不懂,这事才能成!” *****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洒落下来时,直殿监的洒扫宦官就要挥动起扫把,趁着各宫娘娘们未醒,将各条宫道、各个宫门口清扫干净。 到了长阳宫附近,洒扫宦官如往常那般敷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慢悠悠的划拉着扫把。 第274章 哒哒哒——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 洒扫宦官探着脑袋一看,一名宫女怀里好似揣着什么东西,急急忙忙的往宫后苑去。 从那背影中,他依稀认出是长阳宫的晓羽。 这个时候鬼鬼祟祟的出来,定然心里有鬼! 洒扫宦官放下手中扫把,悄没声地跟在后面,只见晓羽一路小跑来到宫后苑的西北方。 那里有座澄瑞亭,亭下有片池水,晓羽见左右无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袋子,轻轻丢进水池里。 嘭——水面溅起细小的涟漪,一圈圈蔓延开来。 见袋子彻底沉没,晓羽方转身离去。 待她走得远了,洒扫宦官步至近前,抬脚踏进水池里,俯身去摸刚才她丢的袋子,捡起来一打开,好家伙,里面装的是黄灿灿的金瓜子! 真是天降横财! 为防引人注意,他不敢久留,忙把袋子揣进怀里,趟着池水往岸上去。 谁知刚上了岸,正碰上艾望远带着几名宦官经过,一瞅见他那湿漉漉的模样,便讽笑道: “大清早的,把自己搞成这样,你这是捣什么鬼呢?” “没、没什么。” “没什么?看你这心虚的样儿,来啊,给我搜他的身,瞧瞧刚才藏起来的是什么!” 两名宦官立刻上前拿住他,不由分说的搜他的身,很快,那个钱袋被找了出来,其中一人恭敬地呈给艾望远: “艾公公,他藏起来的是这个。” 艾望远掂了两下,不阴不阳地问: “这是打哪儿偷来的呀?” 那洒扫宦官忙道:“回公公,不是偷的,是小人自己的,刚才不小心掉了,所以才去捡的,一场误会呀,公公!” 艾望远挑眉:“这里边的东西,当真是你自己的?” 洒扫宦官小鸡啄米似地点头:“真的,真的,是小人的,比珍珠还真!” 艾望远轻声一笑,向左右道: “你们都听到了啊,他说这里边的东西,是他自己的。” 左右点头,应了一声是。 艾望远悠悠打开钱袋,将里面的东西倒进手心里看: “嚯,金瓜子呀,咦,还有块玉佩。” “玉佩?” 洒扫宦官一怔,适才匆忙,只瞅见最上面表层的金瓜子,未来得及拨开下面的细看,想来那玉佩是掩盖在了金瓜子之下,为免艾望远怀疑,便点头道: “对对,都是小人的。” 谁知艾望远登时沉下脸来,右手钱袋一扔,自左手掌心拈出那枚玉佩,厉声道: “大胆!这是龙纹玉佩,你私藏御用之物,是何居心?” 洒扫宦官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下: “不不不,这是小人从水池里捡的,小人绝不知里面有龙纹玉佩呀!” “哼,一会儿一个说辞,嘴里没一句实话!” 艾望远目光冰冷,手掌一挥: “给我带回司礼监,严刑拷打!” ***** 宫后苑。 繁花环绕,芳香四溢中,尚明心陪着朱祁镇开心地玩着投壶。 今天是她的易孕期,是承宠的最佳时机,可近几日朱祁镇总宿在长乐宫,为从皇贵妃那里把人抢过来,周辰安便给她出招,让她去乾清宫时,将话题引到宣宗行乐图。 朱祁镇从小缺乏父爱陪伴,自是喜欢有人与他聊起爹爹,那宣宗行乐图上记载了爹爹种种娱乐活动:射箭、蹴鞠、打马球、捶丸、投壶…… 尚明心趁机邀朱祁镇一起去宫后苑玩投壶,绿竹喜静,这种娱乐活动甚少陪他玩耍,朱祁镇便一口答应,与她来到宫后苑玩了起来。 少女并没有因为他是皇帝而退让,反而步步紧逼,胜负欲极强,使他愈发投入其中。 险胜之后,他更觉尽兴,由衷笑道: “好久没有玩的这么过瘾了。” 尚明心扁起小嘴:“唉,妾差一点就赢了,本来还想赢了您后,讨个奖赏呢。” “傻丫头。”他捏捏她的小脸,“想要奖赏,输了也能给你,你只管讲来。” 尚明心顺势挽住他的手臂,娇声道: “今晚来妾的长寿宫好不好?” “好~” 他一口应下。 “真的?” “这有什么假?” “太好了!”少女雀跃,又转而面现担忧:“您近来都宿在长乐宫,妾这么做,皇贵妃会不会怪妾呀。” “不会。”他回答的毫不犹豫,“绿竹不是拈酸吃醋小肚鸡肠之辈,平日还劝朕多去其他宫里绵延子嗣呢。” 挑唆不成,她就坡下驴: “皇贵妃心胸豁达,难怪万岁那么宠她。” 朱祁镇面露欣慰:“难为你明事理,为人处事这块,你可千万别学周贵妃,要多跟皇后、皇贵妃学学。” “是,妾记住了,以后绝不吃醋生事。” 她面上堆起乖巧的笑,心中却道: 放心,我又不喜欢你,当然不会喝你的醋。 咦,那这么说,叶绿竹也不喜欢他啰? 还未来得及细细思量,一名内侍急急忙忙跑来,向守在附近的徐云中低声耳语了几句,徐云中听完,赶紧快步到了帝王跟前,禀道: “万岁,司礼监查出宫中有郕王旧党,现已抓获。” 朱祁镇眼神一沉:“郕王旧党?” 第275章 “不错,旧党藏有郕王随身携带的龙纹玉佩,司礼监的人怀疑,他在宫中还有同党,以此为信物,妄图勾结生事。” “哼,想不到这宫中还有他的旧党。”帝王唇角勾出一抹冷笑:“走,去看一看。” 言罢,他上了龙撵,浩浩荡荡离去,独留尚明心在原地。 ***** 司礼监。 龙撵停下时,赵琮率人迎出,齐齐行礼: “万岁。” “旧党呢?” 朱祁镇下了轿,直接便往院里走去,赵琮一面在后跟着,一面向他禀报: “什么刑都用过了,可他咬死说是一时猪油蒙了心,从池子里捡的,还攀扯到了长阳宫。” “长阳宫?” 朱祁镇猛地停住脚步,侧过脸看向他。 “那贱奴说袋子是长阳宫的晓羽姑娘扔进水池里的,他只是好奇跟踪,又起了贪心,才把袋子据为己有,根本不知里面竟有一块龙纹玉佩。” “晓羽......龙纹玉佩......” 帝王目光一动,想起一则旧闻,唇角噙了一抹冷笑: “龙纹玉佩可不会随便赏给一个下人。” 赵琮观察着他的神情,伺机插话: “万岁,这事发生得急,老奴还没来得及派人知会曹公公,您看——要不要传他过来?” “不必了。”帝王摆了摆手,“犯人呢?” 赵琮引着他到了关押犯人的柴房外,隔着窗户,朱祁镇看见洒扫宦官被五花大绑,身上满是伤痕,低垂着脑袋,连喊疼都没力气。 打成这样,便有再多内幕,也尽招了,看来袋子的确是从长阳宫出来的。 朱祁镇心中有了数,默不作声地转过身来,低垂着眉眼,心里不免纠结: 若是召青萝过来,她说出朱祁钰赏赐一事,自己的脸面往哪儿搁? 可若不召她,就得继续查下去,牵连了人不说,事情更无法收场。 最后,他转向赵琮,问: “依你看,这事该怎么办呢?” 赵琮面上堆起得体的微笑: “咱们这些下人,早习惯了天气无常,是细雨,还是暴雪,全凭老天爷的决断。谨慎起见呢,自然是来场暴雪才能清扫干净,可万岁宽仁,自是不忍伤及无辜,那不如请晓羽姑娘过来,好好询问一番,不论真相是何,下面的人都会感念万岁的体恤之心。” 他这番话成功打消了朱祁镇对脸面的顾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传元昭仪过来。” 第138章 蜕变 当下,赵琮便让艾望远去传晓羽,过了会儿,艾望远小跑回来,向皇帝禀报: “万岁,元昭仪求见。” “宣。” 青萝在艾望远的引领下,进了司礼监大院,对着端坐上方的帝王伏地跪倒: “万岁,那龙纹玉佩是妾的。都怪妾疏忽,下头的人办事不利,才引发了这等误会,还请万岁宽恕。” 朱祁镇原以为她会编排好说辞,不意竟会直接承认,便假装不知情地问: “朕不记得赏过你龙纹玉佩呀,怎么你会有呢?” 青萝道:“回万岁,那玉佩是妾从前在郕王那儿想尽办法讨来的。” “哦?” 他微微眯眼。 她倒敢说,还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难不成是最近被冷落的太狠了,破罐子破摔,故意想在人前给他难堪? 当今圣上的妃子,却留着上一个皇帝的赏赐。 “哼。”他微微冷笑,“既是他赏你的,干嘛要丢弃呢?” 她面不改色:“万岁有所不知,妾之所以绞尽脑汁的向郕王讨这个东西,是因为他喜怒无常,总是疑神疑鬼,妾害怕有朝一日会在他那儿被迁怒,才要了这个玉佩做护身符,可以在他那儿抵上一命。” “哦……”他淡淡道,“他肯赏你这个,倒是不易。” 青萝继续道:“但如今,妾成了万岁的女人,与万岁相处下来,妾被万岁的慈悲大度折服,深知您宽以待下,绝不会动辄要人小命,便没了这块担忧。” 内心暗藏的汹涌波涛登时退却不少,他的唇角忍不住轻轻勾起。 在人前提及她与朱祁钰的往事,的确令他不爽。 可是在人前夸他比朱祁钰好,却实在让他爽,且这种爽感,远远盖过了先前的不爽。 青萝瞧在眼里,心中暗暗冷笑: 果然,把对了脉! “近来无事,妾与宫人一起整理旧物,瞅见了这块玉佩,心想妾在万岁这儿根本用不着它,既是无用,便教人连着从前他赏的那些东西一并扔了。谁知底下的人做事粗心,被人跟踪都不知道,让直殿监的人捡着了,生了贪心,就跟人谎称是自己的,其实并不知道,金瓜子下面还有个龙纹玉佩呢。” “原来是这么回事。”朱祁镇微微颔首,“起来吧。” “谢万岁。”青萝站起身,又道:“万岁,妾还有话说。” 他的声音温柔许多:“说吧。” 青萝道:“依妾说,什么郕王旧党,意图生事,根本不可能。” “哦?此话怎讲?” “万岁您想呀,谁会跟自己过不去呢?从前在郕王手底下,大家过的什么日子,在您手底下,大家过的又是什么日子?哪有人感受过阳光的温暖之后,还想着回到冬夜的寒冷呢?” 第276章 讲完这番话,青萝不忘将话头递给司礼监众人,向他们问: “你们说是不是?” 赵琮呵呵笑道:“是,昭仪娘娘说得对,万岁宅心仁厚,从不轻易责罚下人,大家伙谁不想要这样的主子呢?” 余人也一一附和,全都夸他比朱祁钰仁德,听得他是心花怒放得意洋洋,只是面上仍克制着,轻轻笑道: “嗯,贪个小便宜嘛,不算大事,罚他半年例银了事吧。” 此话一出,这事算是定了性,赵琮带头拜去: “万岁仁慈宽宏,宫中上下,无不拥戴敬爱,遇到您这样的主子,实乃上天恩赐呀。” 从司礼监出来,青萝向他福了一福: “万岁政务繁忙,妾便不多打扰,先行回宫了。” 好不容易碰上他,讲了这么多话,竟然主动回宫,也不出言留他。 眼看她转身离去,他情不自禁地开口唤道: “青萝。” 青萝袅袅回首,眉眼温顺: “万岁,有何吩咐?” 他缓步向前,主动靠近她: “朕有些时日没去看你了,你心里怨朕吗?” 她微微垂下眼帘,委屈巴巴: “万岁喜欢妾,皆是因为妾像皇后娘娘,如今来了明嫔,她比妾要像得多。您因为她冷落妾,妾心里也难过,但是想想,也能理解,谁让您对皇后娘娘用情至深呢?妾没有这个福分当她的替身罢了。” 把他冷落她的原因归咎到尚明心那里,是因为找到了更好的替代品,而非朱祁钰之故。 给足他台阶,给足他面子。 果然,帝王含笑执起了她的手,柔声宽慰: “哪里没有福分?明贵人相貌虽比你像,性子却不如你,你在朕这里,始终有一个位置,谁也抢不走。” “真的吗?” 她抬起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巴巴瞅着他,看起来愈发楚楚可怜。 “真的!”他搂上她的香肩,“今晚,朕就去你的长阳宫。” 红彤彤的灯笼被摘下,长阳宫恢复了生机,再次沐浴在圣恩之下。 长寿宫则等了个空,殿内烛光跳跃,映着尚明心小兽般的眼睛,她自嘲一笑: “哼,想不到才从叶绿竹那儿撬走了人,就被她抢了去。” 言毕,起身吹灭了蜡烛,殿内归于黑暗。 寂静的夜,犹如巨大的黑色帷幕覆下,笼罩着大地。 随着时间流逝,薄纱似的光亮涌出,一轮红日缓缓升出地平线,将黑色的帷幕冲淡冲散,渐渐地,天地之间被照得亮堂堂一片。 清脆的鸟鸣打窗外掠过,青萝轻柔地为皇帝穿上外衣,系扣的时候,袖口间磨损的线头进入他的视线,不禁微微皱眉: “这衣服都有线头了,就别穿了,虽说咱大明朝谨遵祖训,不宜奢张浪费,但也不必如此节俭。” “是。” 青萝轻声应下,眉目间却流露出一丝落寞。 那边的宫女趁机插话:“万岁有所不知,并非我们娘娘节俭,实在是新衣未到,只能穿旧衣。” 帝王不悦:“尚服局怎么做事的?这入夏都有一阵了,新衣竟还未送。” 宫女再接再厉:“何止尚服局,尚食局也尽送些冷菜冷汤,肉腥子都不见几个。多亏您昨儿个过来,我们娘娘才跟着吃了顿好饭。” 帝王的脸沉了下来:“原以为宸妃是个稳重的,比周贵妃要强上许多,没想到竟这般放纵下人……也怪朕多日未来,才教她们看轻了你。” 青萝微笑:“不怪万岁,您便是多日未来,却从未短过妾什么,仍给妾留了一个安稳的落脚处。何况您是皇帝,整日里事务缠身,哪有空理会这些?见人下菜碟,原是人之常情,不只这宫里,宫外头也是这做派,妾从小到大见得多了,也早就习惯了。不过短点吃穿用度嘛,不值什么,好歹比着妾从前的日子,已经是天上地下了。” “你呀,真容易满足。” 朱祁镇宠溺地刮了下她的鼻子,向外唤道: “云中。” 徐云中躬身进来:“奴婢在。” “传朕的旨意,昭仪元氏,端庄淑睿,温婉和顺,晋为嫔位,赐号为和。” 此旨一出,后宫风向立变,除了尚寝局之外的各局,纷纷换了态度。 尚食局赶紧送来好菜好汤,尚服局很快奉上新衣,就连那个直殿监的洒扫宦官,也专程来向她磕头谢恩: “多谢和嫔娘娘出面,否则奴婢就是有十张嘴也说不清,只能冤死在狱中了。娘娘的恩情,奴婢愿当牛做马来报答。” 青萝瞅了眼他脸上脖间被拷打的伤痕,也算解了气,轻声笑道: “当牛做马就不必了,以后,我的宫门口勤打扫着些,别再让我宫里的人吃灰便是。” 那宦官的脸霎时红到脖子根,惭愧无比: “是,奴婢谨记,以后再不会了。” 最后,是宸妃亲自登门拜访,面上关怀备至: “那些下人,我已经都骂过了,妹妹若缺什么,尽管差人去和我说。我那儿有吉王,平日里忙于教导,难免有个疏忽,你可别往心里去。” 青萝心知定是朱祁镇说了她几句,为了稳住圣心,她才过来表现一番。当下也不戳破,只学她堆起和善的笑容: “宸妃娘娘客气,当初钱皇后一事多亏您出手帮忙,这点小事,我哪会放在心上?” 第277章 “不枉咱们都是跟皇后娘娘亲近的人,这情分,就是稳当。” 宸妃笑着接茬,装模作样的瞟了眼长寿宫的方向,摇摇头道: “这琉球来的就不一样,总喜欢往周贵妃跟前凑不说,还总害得你——” 讲到这里,她似是发觉自己失言,连忙掩口,咳了两声道: “不说了不说了,你重获圣宠,定会遭人嫉恨,以后万事小心呀。” “多谢娘娘提点。” 各自为战的局面,就是这般,既要互相提防,还要偶尔联盟,彼此之间保持一种微妙而纤弱的平衡。 送走宸妃,青萝揣起那个红漆戗金云龙纹匣,独自一人去了钦安殿,来到了浮碧亭外,站在了上次埋摩睺罗的地方。 然后蹲下身来,打开那个匣子,掏出一个火折子,点燃了里面的马吊牌。 火光亮起,一点点蔓延,最终将精美的匣子也吞噬其中,化为满地灰烬。 一如她破碎熄灭的心。 摩睺罗埋葬了她的天真,马吊牌烧毁了她的节操。 她悲哀的发现,以前的小青萝,再也回不来了。 “元青萝,这你都受得了?” 听到这个声音,她抬起头来,果见周辰安斜靠着对面的亭柱。 他微微皱着眉心,望向她的目光不可思议: “你怎么会——” 青萝腾地站起身来,打断他的话: “我怎么会明知他对我一点真心都没有,明知自己不过是个工具是个玩物,却还是选择逢迎他讨好他,甚至放下做人的尊严,甘愿沦为工具玩物,只为换取那点可怜的君恩。卑贱至此,我怎会受得住,是吗?” 周辰安被她说中,一时之间不知该接什么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我告诉你,我受得住!再卑贱我也受得住!哪怕让我跌在泥泞里,满身脏污,我也受得住!只要能活,什么尊严,什么贞操,什么底线,我都可以不在意!” 她说的咬牙切齿,那双清灵的眸子仿佛焚起烈火,以燎原之势熊熊燃烧,任你泼最多的冷水,都熄灭不了。 他目光震动,心底似乎被那燎原烈火吞噬掉一块,防线猝不及防地裂了一条缝。 她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出了钦安殿,正好碰到尚明心过来,两人迎头打个照面,皆是一愣。 青萝心潮起伏,五味杂陈,淡淡道: “忘了和你说,我入宫前,就是靠拼手段讨饭吃的。” “嗯。”尚明心勾了下唇角,“我低估你了。” “所以——既然注定要当蛐蛐,困在这宫里斗,那我一定要做活下去的那一个。” 尚明心哼地一笑:“真巧,我也是。” 青萝轻挑眉梢:“想活没问题,但以后再从我手里抢食,就别怪我掀翻你的锅。” 话毕,她头也不回的离开。 回至长阳宫,她让人告了病,今晚免于侍寝。 毕竟昨儿个是为了给尚明心个教训,并不是她的易孕期,因此她懒得伺候朱祁镇。 许是违心的事做的太多,她只觉得乏,从身到心的乏,躺到床上,很快便睡意沉沉,进入梦乡。 梦中,她见到了朱祁钰。 第139章 鼎力 冬日的梅林,她分花拂柳向里而去。 脚踩在枯叶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浮碧亭里站起一个身影,自亭中缓步而出。 飘逸的道袍,凌厉的五官,不怒自威的气场。 她脱口而出:“大道士?” 他微笑轻唤:“小青萝。” 她立时红了眼眶:“大道士,对不起,我踩着你向上爬了。” 他轻轻摇了摇头:“不打紧,那个玉佩,本就是为抵你一命。如今,也算它物尽所值。” “嗯。” 她声音哽咽,想了想又道: “虽说是因为你的喜欢,我才被迫困在他身边。可也是因为你的喜欢,我在他那里才有了独一无二的价值,无人可以替代。只要我一直握着你这张牌,我就能长长久久、安安稳稳的待在他身边。大道士,我还是谢谢你吧。” “不客气,应该的。”他淡淡一笑,“毕竟你来看了我最后一面,只当是我回报你的。” 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她带着一点哭腔,忍不住问: “大道士,如果你还在,如果你还当着皇帝,你是不是会像他宠绿竹一样宠我?我在这宫里不需要去学谁,更不需要和谁争,谁要来惹我,你也会为我出气的,对不对?” 凡事就怕对比,一对比便显出了高低。 从前她心里对他总存着怨,怨他更重子嗣,怨他把自己当摆件,怨他的疑心毁了自己的情愫。 可如今,感受过朱祁镇这里的境遇,便愈发念起他的好来。 至少他喜欢的是原本的自己。 至少他在人前也为她出过气。 至少他明言,她是他最喜欢的小青萝,实打实的用过心。 她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惋惜,就像受了欺负的孩子在家长面前诉说委屈,哭得泪流满面: “如果是你,就好了。” 泛滥的泪珠模糊了视线,她看不清他的神情,水雾氤氲中,只见他模糊的身影立在那里,似在低首思索。 她抬袖擦去眼泪,视线终于变得清晰,也看清了他的脸。 第278章 他抬首望来,冲她笑了一下: “小青萝,别和自己过不去。” 话落,风起。 梅林、石亭、他,皆随风飘散,无影无踪。 梦醒,起身。 她窝在床上,抱着双膝回味着他的话,良久,自己点了点头: “对,别和自己过不去。想开点,他千好万好都没用,只死得早这一条,就让人受不了。” ***** “三分天下,鼎足而居。” 司礼监内,赵琮望着燃着檀香的三足鼎铜炉,悠悠笑道: “各有倚仗各有所长,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咱家风风雨雨几十年,还是第一次在后宫里,看到这种局面呢,有意思。” 身后的艾望远哭丧着脸:“干爹,您当初让儿子烧冷灶,现在这冷灶倒是烧起来了,可谁成想这一个灶上竟烧出了两口锅!好家伙,那是一个比一个热呀,热得儿子就像那热锅上的蚂蚁,快被烫死了!” 赵琮哈哈一笑,道:“你小子,一押押对俩,旁人羡慕还来不及呢。” 艾望远顿足:“哎呦,干爹,您可别拿儿子寻开心了。您是不知道呀,我这前脚才帮元青萝上了位,后脚就被宸妃娘娘叫去,明着是夸奖我,可话里话外谁听不出来,一字一句全是威胁呀。” “那皇贵妃怎么说?” “皇贵妃倒是一声没吭,就对我笑了一下,她这不笑还好,一笑儿子心里就更没底了,弄得儿子现在是心惊胆颤,惶惶不安!干爹,您快给儿子支个招吧,不然儿子吓都要吓死了!” 赵琮道:“针没有两头尖,甘蔗没有两头甜。她们两边,你只能选一边站。” “那儿子站谁好呢?”艾望远一脸发愁,“皇贵妃娘娘和宸妃娘娘这边,一个是万岁最宠爱的妃子,还有过救命之恩;一个握着后宫实权,还生了万岁现下最喜欢的儿子,也不知将来会不会取代太子。皇后娘娘和元青萝这边呢,一个是万岁的发妻,感情最深厚;另一个......唉,景泰帝和他的一众妃子都到了地底下,只留了这一个最喜欢的,后边便是有再多国色天香的年轻美人进宫,也没人能替下她,在万岁这里,可以说是独一份,晋为妃位,那是迟早的事!真是各有千秋,难以抉择呀。” “嗯。”赵琮欣慰颔首,“你总算悟出了这层,有些长进,干爹可以晋你的职了。” 艾望远先是一喜,后又叹气: “您给儿子晋再高的职,儿子没命保,也是白搭呀。” “兔崽子。”赵琮笑嗔,“好,干爹就给你指条明路。” “欸!”艾望远立即眉开眼笑,“干爹您讲。” “干爹问你,这两边,哪个善哪个恶呀?” “要说善么,自然是皇后娘娘最善,其次就是元青萝,让儿子帮忙办事时,从没威胁过。皇贵妃么,她的手段之强势,整个后宫都知道,谁也不敢惹。至于宸妃娘娘呢,别看脸上带着笑,说话轻轻柔柔的,不定什么时候就背后给你来一刀。比起来,自然是后边这两位恶。” “嗯......”赵琮沉吟片刻,道:“那你就选皇贵妃和宸妃娘娘吧。” “啊?”艾望远一怔,“干爹......是让儿子选恶的?” 赵琮点了点头:“不错。” “为何?” “得罪了好人,只要改过自新,他们通常不会置你于死地,还愿意给你个机会。可若得罪了坏人,那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为了自己安全,当然是选恶人。” 艾望远面现失落:“难道心地善良就只能被辜负?这世道对好人也太不公平了。” 赵琮长长一叹:“不错,这世道对好人就是这么不公平。但你要记住一件事,即便站在坏人这边,只要影响不到自身安危,遇到好人落难的时候,一定要暗中出手,保住人家的性命,别让人死。” “这又是为何?” “因为——”赵琮目光如炬,“当你落难的时候,只有好人才会出手相助,坏人?呵,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指望他们帮你?做梦吧。给好人留条活路,就是给自己留条后路,懂么?” ***** 万安宫内,周贵妃猛的一拍桌子: “凭啥我是曹操?啊,她们就是忠的,我就是奸的?” 周辰安翻了个白眼: “我不过是拿三国跟你打个比方,你急什么?你手里最大的牌就是太子,打好这张牌,将来就能挟天子以令诸侯,能听懂吗?” “听得懂,不爱听!”周贵妃老大不愿意:“当我没看过戏呢?曹操,大白脸儿,丑死了,我这脾气,就算当不了刘备,怎么也当个关羽,张飞,赵云!” “我瞧你啊,像吕布。” “诶,这个也行,你是觉着我跟吕布一样勇猛,天下无敌,对吧?” “我是觉着你们一样有勇无谋。” “我看你找揍!”周贵妃一巴掌呼过来,周辰安连忙招架: “说正事,说正事——” 周贵妃收了招:“说正事儿行,少跟那儿变着法儿的损我。” 周辰安整了整衣冠,道: “皇后图的是稳固后位,元青萝图的是生个孩子保命,咱们呢,图的是太子能平平安安的继承大统,宸妃那里,自然图的是让她儿子取代太子之位。” “嗯。”周贵妃刚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处:“那叶绿竹呢?她图什么?” 第279章 “说的就是这个事儿。”周辰安轻摇羽扇,“人只要有所图,就有弱点,只要抓住弱点,就好对付,所以钱皇后、元青萝还有宸妃,皆不足虑,知道她们要什么,每一招每一步,都能防得住!唯有这叶绿竹,咱们不知道她想要干什么,这才是麻烦。” “你说的对,这小蹄子面儿上不阴不阳,谁知道她到底想干嘛?” “是啊!”周辰安目光看向远处:“她到底想干嘛呢?” ***** 翔凤楼。 紫禁城最高的楼阁,是个登高远眺的好去处。 绿竹陪着朱祁镇登上顶楼,倚着栏杆观望风景。 残阳如血,染红了天际的浮云,大片晚霞映照下,傍晚的天空犹如被泼洒上了染料,深红、浅红、黄橙.....深深浅浅,层层叠叠,似一幅意境无边的美丽画卷。 绿竹袅袅而立,沐浴在余晖之下: “果然,要赏日落美景,还是得到这儿。” 朱祁镇搂她入怀,笑道:“何止日落,日出也美得很,改天朕陪你来看。” “嗯。” 绿竹含笑轻应,向紫禁城外细细望去,叹道: “转眼间,妾进宫已近三年了,整日里待在这紫禁城里,也不知外面都有什么变化。” 朱祁镇闻言,也被勾起思绪:“我小时候,也像你一样,每当闷得久了,就喜欢站在这儿看紫禁城外的地方。” 绿竹幽幽道:“都说这紫禁城里好,却不知咱们好似笼中鸟。” 朱祁镇眼中也闪过一丝伤感。 绿竹继续欣赏远处美景,忽地,指着远方一处道: “咦,那是谁家府邸?真是富丽堂皇不同反响。” 朱祁镇顺着她纤美的手指去看,远处,一座豪华气派的宅邸落入眼帘。雕栏玉砌金碧辉煌,亭台楼阁错落林立,花园里古木参天环山衔水,规模之宏大,实在少见。 朱祁镇望之亦觉心惊,眼神询问徐云中,徐云中会意,凑到他耳旁低声道: “回万岁,这是忠国公石亨的府邸。” 他这边刚禀完,那边绿竹的声音便传来:“想来此间必是王府。” 已知答案的朱祁镇轻轻摇了摇头:“非也。” 绿竹故作不解,奇道:“不是王府,谁敢如此僭越?” 帝王脸色僵了一下,微微冷笑: “是啊,谁敢呢?” 绿竹见他脸色难看,柔声询问: “万岁,您不高兴啦?” 朱祁镇也不应声,只把她揽在怀里,任她飘扬的秀发掠过自己脸侧,挑起微痒的触感。 绿竹将头轻轻依在他肩上,好声哄道: “万岁别不高兴,管他是谁,有妾陪着您,只要这风雨吹不进宫里,咱们呐,眼不见心净。” “不嫌这宫里闷了?” “陪着万岁,不闷。” “不老实,口不对心。”他在她鼻尖轻刮一下:“这里不过是比南宫大一点儿,朕从小就被关在这里,日子久了谁能觉着不闷呢?” “那妾倒也想问问万岁,万岁可要心口如一的老实回答。” “你问吧。” “假如妾把万岁拐出宫去,这皇位也不要了,万岁可答应么?” 朱祁镇摇了摇头。 绿竹轻轻白了他一眼,嗔怪道:“就知道您舍不得。” 朱祁镇凑到她耳边,低声道: “皇位不能丢,朕一样可以被你拐出宫去。” 第140章 俳优 正阳门的宫门下,几名守门的侍卫正在闲聊。 徐云中身着便装打远处过来,那侍卫首领认得他,忙迎上前来行礼: “徐公公,您这是有何贵干?” 徐云中打袖子里掏出块令牌来,递到他眼前。 侍卫首领吃了一惊:“万——” “嘘!”徐云中食指在唇边一竖。 侍卫首领立马噤声。 “把门打开,叫他们都背过身去。” 侍卫首领点了点头,便冲那几个侍卫发号施令: “快开门。” 那几名侍卫下了门栓,将宫门推开。 “都听好了,转过去,脸儿冲墙,谁也不准回头。” 侍卫们得了令,分开两队,都面朝着墙站好。 不一会儿,两名便装的侍卫赶着一辆马车,顺着宫道过来,停在宫门口。 徐云中向那侍卫首领吩咐道: “门守好了,一会儿回来我叫你,记住,今晚的事儿谁也不准说出去。” “卑职明白!” 徐云中跳上马车,坐在前头,赶车的侍卫一抖鞭子,马车疾驰而出。 出了正阳门,就是前门大街,与紫禁城中的庄严肃穆截然不同,此间正是繁华所在,前后左右计二三里,皆殷商巨贾,列肆开廛。凡金绮珠玉,以及食货,如山积;酒榭歌楼,欢呼酣饮,虽日暮而不休。 绕过五牌楼,马车停下,徐云中一掀车帘,自车厢中走下两个人来,这两个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皇帝朱祁镇和皇贵妃叶绿竹。 此时的二人都改了装扮,朱祁镇一身云锦白窄袖圆领,宛如一个富家子弟,绿竹也束了头发改扮男装,一身青烟色道袍穿在身上,活脱脱一个潇洒俊美的儒生。 朱祁镇瞧在眼里,喜不自胜,伸手便要去揽绿竹的腰,绿竹拿扇子在他手背敲了一下,学着男声嗔怪道: 第280章 “朱兄,请自重!” 朱祁镇忍俊不禁:“叶贤弟这身打扮实在好看,我一时忘乎所以,贤弟莫怪。” 绿竹一拱手:“朱兄请!” “贤弟请!” 二人相视一笑,便一同朝那夜市热闹处走去,徐云中和侍卫远远跟在后头,一路上只见酒楼饭馆,张灯列烛,行拳猜令,夜夜笙歌,真是五色迷离眼欲盲,万方货物列纵横,抬头不分灯与月,路窄行人接踵行。 俩人在紫禁城里被约束得久了,哪里像现在这般潇洒快活,真是欢声笑语,好不自在。 一路游玩下来,绿竹兴高采烈,脸颊绯红,朱祁镇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竟看的痴了,忽然对她说道: “你我真要是寻常的夫妻,日日像今天这般快活,倒也是美事。” 绿竹闻言一怔。 朱祁镇问道:“你不愿意么?” 绿竹垂下眼帘久久不语,他以为是自己的话惹她伤感,刚想出言安慰,忽听前面传来阵阵笑声。 朱祁镇循声看去,只见一群人围着一个四方台子,那台子上有一人,脸擦的粉白,头戴圆巾,一身短打,卷着袖口裤腿儿,露出胳膊大腿来,腰间一个小鼓,一边打着鼓点儿一边同台下的人说笑。 “原来是俳优戏。” 朱祁镇正想逗绿竹开心,便扯了扯她袖子: “走,咱们听听去。” 绿竹等的就是他这句话,顺水推舟点了点头。 几人来到台下,那俳优正扮鬼脸逗人,一眼见到人群里的徐云中,知道是要等的人来了,哈哈笑道: “不说不笑不热闹,我阿丑一个人干说也无聊,不如叫我家老爷一起说道说道。” 说着便将腰间的小鼓梆梆一敲,喊了一声: “老爷出来吧。” 那台后就又转出一个徘优来,也擦了个大白脸,穿着一身四不像的官服,打着哈欠道: “阿丑,你唤本官何事?” 那个叫阿丑的俳优道: “哎呦,老爷哇,您这是几天没睡好了啊?” 那个演老爷的俳优道: “衙门里公务繁忙,不得回家哇。” 阿丑道:“老爷您瞒不了我,定是您又惹夫人生气,给您赶出来了,没地方睡吧?” 台下一阵哄笑。 老爷道:“你们别笑,莫说是我,就是当今万岁惹恼了后宫的娘娘们,一样没地方睡。” 台下又是一阵哄笑,便是朱祁镇和绿竹也乐了起来。 阿丑道:“后宫那么多娘娘,万岁去哪里睡不行?” 老爷道:“你不晓得,万岁独宠皇贵妃,不在她宫里,就睡的不安稳呀。” 朱祁镇笑眼睨向绿竹,绿竹面色一红,把脸扭到一边。 台上那阿丑又问道:“这皇贵妃是何来历?” 老爷道:“当年万岁打通州过,见一片竹叶被风吹起,落在一棵金黄的桂花树上,万岁一时兴起,说这叫叶绿竹有缘黄桂飞。真龙天子君无戏言,那竹叶就化作一名少女,做了皇贵妃。” 台下笑声一片,绿竹摇了摇头,低声叹道: “幸亏我落的是个地方。” 朱祁镇笑道:“得,以后我不敢随便乱说了。” 阿丑道:“哪会有这样的事,我看您啊,糊涂啦!” 老爷哈哈一笑:“这六部官员都糊涂,老爷我不糊涂怎么当官?” 阿丑道:“那我问问您,您这官是怎么来的?” 老爷道:“老爷我是夺门的功臣。” 朱祁镇闻言眉头一皱,绿竹瞧在眼里,暗暗冷笑。 阿丑道:“哦,那天晚上您也去了?” 老爷道:“没去!” 阿丑奇道:“没去您怎么是功臣呢?” 老爷道:“我给了石国公五百两银子,他就算上我一个。” 朱祁镇面色越来越难看。 阿丑道:“您可不敢胡说。” 老爷道:“不胡说,夺门的功臣都四五千了,那天晚上都去,路上能挤得开吗?” 台下又是一片哄笑,朱祁镇突然也跟着笑了起来,但绿竹却听得出来,他这笑声里带着冷意。 那阿丑又问道:“您既是功臣,做的什么差事?” 老爷答:“选拔栋梁。” 阿丑问:“选着了吗?” 老爷答:“选着几个武将,你们都出来吧!” 便见后台又转出几个俳优,都一样画成小丑,身披甲胄,做武官打扮。 阿丑便向他们问道:“你们都有何本领啊?” 那几个俳优依次答到:“我会使斧”、“我会使锯”、“我会用尺”、“我会使锤”、“我用墨斗”、“我用刨子”。 阿丑问:“你们这是要去跟瓦剌打仗?” 那几个武将一起答:“给忠国公盖房!” 台下顿时爆笑起来。 阿丑也笑道:“怪不得老爷说选拔栋梁,果然就差一帮木匠,我说老爷啊,忠国公房子可够大了,怎么还要盖啊?” 老爷道:“欸,忠国公的侄子号称石王,自然是要盖个王府。” 阿丑道:“哎哟,我怎么没听万岁封他王呢?” 老爷道:“封王这种小事,何必劳烦万岁,你没听说代王的俸禄都是忠国公赏的么?” 台下人听他们说完,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突然远处一片嘈杂,众人回头去看,原来是一群官兵赶到,为首的官兵朝台上一指: 第281章 “好贼子,给我拿下。” “且慢!”阿丑站出来道,“军爷们要拿人,也该有个罪名。” “你们妖言惑众,就是罪名。” “就算是妖言惑众,也该是顺天府拿人。” 为首的官兵哈哈一笑:“顺天府也归我们忠国公管。” 说完一挥手,那群官兵二话不说,冲上来拿人,台上台下顿时乱作一团。 徐云中和侍卫忙护着朱祁镇和绿竹离开。 经这一闹,朱祁镇再也没了兴致,淡淡的吩咐: “回宫!” 绿竹轻挽住他的手臂,温声进言: “万岁,忠国公府上的人如此猖狂,可见平日里没少欺压百姓,抓几个伶人是小事,坏了万岁的名声却是大事。依妾看,您得过问此事,让他们放了这些伶人,彰显皇恩浩荡之余,也教百姓得知,随意抓人不是万岁的意思,万岁心胸宽广,绝不会将几句调侃放在心上,这样事情传开,底下百姓也会称颂您的宽仁。” “嗯。”朱祁镇颔首,握住她的手,“你所虑甚有道理,回去朕就叫人去办,不仅要办这件事,还得办别的事呢。” 绿竹和徐云中对视了一眼,知道此计已成,令帝王对石亨有了猜忌。 原来绿竹故意引他去翔凤楼,让他了解石亨府邸的僭越,之后再假意诱他出宫,就连演戏的俳优也是提前安排好,故意给他听的,只是没想到石亨手下官兵竟然不顾王法随意抓人,不过这样倒也误打误撞加剧了帝王动手的决心。 回宫的路上朱祁镇一语不发,心中暗暗思量,原以为石亨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将,远不如曹吉祥心机深重更具威胁,所以一直对他容忍放纵,没想到他竟然已经狂妄至此。 但凡他生出点反心,便可故技重施拥立新帝,而自己,就又成了太上皇!!! 虽然复辟近三年,南宫的阴影却始终伴随着他,笼罩在头顶上方,时时提醒着他,身为皇帝,摔一个跟头的代价是有多大。 石亨有拥立之功又如何,当初朱祁钰还与他一起长大呢,两人是最亲的兄弟,不照样抢了自己的皇位?把自己关在南宫? 关键不在有没有这个心,而在有没有这个实力。 但有,绝不容许。 思量过后,他开始出手。 第一步,恢复此前石亨等人建议革去的文臣巡抚,分别派往甘肃、宁夏、宣府、大同。其中,大同由石亨的侄子石彪镇守。经过探查,巡抚在奏疏中证实了“石王”的流言。 朱祁镇唯恐石彪勾结蒙古人,与掌握京营的石亨里应外合,夺取他的天下,立即走出第二步:晋封石彪为定远侯,召他与甘肃防边的武平侯陈友一起回京。 封了侯,又不只自己回来,石彪不疑有他,遂从大同回往京师面圣。朱祁镇一面密令派往大同的巡抚收集石彪罪证,一面对石彪盛情礼遇,亲自设宴款待,并在席间表示要给他换个轻松点的职务。 石彪一听,哪里舍得下大同,一出了皇宫,便安排起来,特意找了五十多名已退休的大同千户联名上书,乞留石彪镇守大同。 朱祁镇正愁没有机会,送上门的由头,岂有不用之理? 当即下令抓捕这些千户入狱严审,很快,千户们招认此举乃石彪本人指使。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迅速跟上,相继联名弹劾石彪欺君罔上罪大恶极,八月初一,朱祁镇命锦衣卫逮捕石彪下狱。 审讯还未开始,石亨在曹吉祥的建议下,便向朱祁镇上了一封请罪疏。奏疏中历数了他们叔侄的累累战功,尤其着重强调了夺门之功,声称他们叔侄忠心至此,难不成皇帝要听信那些文臣的谗言,至往日恩情于不顾,卸磨杀驴,诛杀功臣么? 这话讲得并不好听,却死死拿捏住了朱祁镇的命门。 诛杀功臣这个恶名,他不能担。 微一思量,他特意召来石亨,温声安抚:“卿莫心急,彪立有不世之功,朕又许过他可免两次死罪的特权,怎会因区区几道奏疏就疑心他呢?” 说完,他当着石亨的面传令下去:查清“真相”之前,务必善待石彪,绝不可动刑。 石亨满意而归,他暗自皱眉。 徐云中看在眼里,找到绿竹商议:“唉,万岁又被名声困住了。本来这事都快成了,可石亨一提夺门之功,便再没动静了。” “得想法破了他们的夺门之功,否则,只要曹吉祥和石亨打出这张牌,万岁就会被掐住软肋,束手束脚。” 绿竹来回踱着步,眉心紧锁,不住地想着对策。 徐云中亦绞尽脑汁:“想要破夺门之功,就得重新给它定性,不能再算作功劳......” 绿竹闻言,登时被打开思绪,眼睛一亮: “有了!” 第141章 消功 当李贤入宫觐见朱祁镇时,徐云中立在宫门口恭敬等候: “李学士。” “徐公公。” 李贤如往常那般拱了拱手,对他保持着礼貌。 徐云中一边引着他往里走去,一边客套道: “多亏您来了,万岁这几日寝食难安,我们这些做奴婢的也说不上话,还得靠您替万岁分忧啊。” 李贤站住脚步,问道:“万岁有何忧虑?” “我倒没敢细问,就瞧着万岁把新唐书里,神龙政变那一节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第282章 “哦?”李贤若有所思。 徐云中接着道:“说到这神龙政变,我有一事不明,还望李学士解惑。” “徐公公请讲!” “石国公他们跟张柬之比起来,谁的功劳大?” “张柬之拥立唐中宗复位,是因为武则天很有可能把王位传给她的侄子,而当初的景泰么——” 说到这里,李贤忽然一怔,瞬间回过味来,冲他微微一笑: “万岁又不是唐中宗,我大明朝又怎会出来个张柬之呢?” ***** 御案前的帝王眉间笼罩着愁云,指尖敲了敲御案上的奏疏,向李贤道: “这是石亨的请罪疏,你看一看。” “是。” 李贤拿起奏疏,看完之后,心中已有了定夺。 朱祁镇叹道:“他们叔侄迎朕复位有功,实在难办啊。” 李贤合上奏疏:“迎万岁复位一事,当时也有人邀臣一起,臣以为不可,不敢从。” 朱祁镇眼睛扫来:“为何不可?” 李贤不慌不忙:“皇位本就是万岁所有,何需图谋?” “哦?”朱祁镇坐直了身子,“此话怎讲?” 李贤道:“万岁您想,假如景泰帝一病不起,他膝下无子,文武百官自会上表请求万岁复位,天命人心,无有不顺,何必夺门?” 朱祁镇脑袋轰地炸开,仿佛一道天雷劈碎了他固有的思维,打开了一扇新门,出现了一条新路。 只听李贤又道:“此辈迎立万岁复位,并非是为了江山社稷,不过是想谋求荣华富贵。但他们也不想想,那时万一景泰事先发觉,问起罪来,石亨等人死不足惜,却置万岁于何地?” “是呀。”朱祁镇一阵后怕,“倘若他事先发觉,朕怕是连南宫都没命待了。” 李贤见他认可自己的说法,点了点头: “不错。幸而万岁乃真命天子,有上天护佑,最终才可事成,也让此辈从中浑水摸鱼,得了贪天之功。殊不知夺门夺门,夺之一字,不正好在告诉世人万岁得位不正么?可见所谓的拥立功劳,只是他们用来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说法,擅权谋利、遏制万岁的招牌罢了。” 朱祁镇久久不语,暗自握紧了拳头,唇角微微冷笑: “好,好一个夺门之功。” 李贤继续道:“当时迎驾只有数百人,光禄寺赐酒馔,有名册可查。然领功之人却有数千人,视朝廷法纪如无物。且万岁复位之后,对他们慷慨以报,但他们却居功自傲欺君罔上,专权横行毫无顾忌,万岁的德政,如今已被此辈损害了大半,再不整治,恐民怨沸腾,失了天下人心呀。” 朱祁镇颔首,思索了会儿,沉吟道: “若是一概查究,只怕会惊动人心,万一引起激变,反对朝局不利。” “万岁所虑甚是,但若不查,那些冒功升职的人必定难以安心,不如明令‘自首者免罪’,既可安人心,以彰万岁仁德,又可稳定朝局,避免激变。” 听完李贤的话,朱祁镇立即下诏: “以后凡有奏请,不许再用夺门二字。凡是冒报夺门之功升官者,若能自首改正,则免罪,胆敢隐瞒不报者,将定罪降调。” 此令一出,冒功升官自首改正者四千余人,其中曹吉祥部下只有七十二人出首,不过零头而已。 朝中上下哗然。 曹吉祥却淡定自处,他是故意为之,只为试探君心所向。 朱祁镇也不生气,亲自召他进宫,提及王振旧情,话里话外暗示他:家奴与外臣岂可一样? 甚至还特意表态:考虑到其中可能有冒滥者,这七十二人由曹吉祥自己查审。 最后,曹吉祥庇护下属,呈报人员只有三十一人冒功升了三级,兵部请如例革罢,朱祁镇命只革一级,下不为例,以示对曹吉祥的特殊宽容。 又过了几天,谨慎的曹吉祥授意自己侄子曹钦自陈有病,乞辞伯爵,解除都督府事务及提督三千营的军权,再次探测朱祁镇的意向。 朱祁镇命人送去名贵补药,并传话:“既是有病,安心治疗即可,所辞不允。” 曹吉祥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在后来波动诡谲的局势里,没有参与其中,选择了独善其身隔岸观火。 处理好夺门一说,朱祁镇终于可腾出手来,继续整治石氏一族。 派往大同的巡抚已经收集好罪证,奏疏一到,便立即命人前往大同,逮捕党附石彪的七十六人,押送京城,交给锦衣卫审讯。 一时间,石彪的罪行如决堤的山洪一般,尽数暴露而出。 强占良家妇女,禁闭军士致死。——三法司据《大明律》拟处死刑。 无法无天,欺侮藩王。——按照《大明律》,三法司再次拟处死刑。 如此,皇帝许诺他的可免二次死罪特权用完。 石亨终于感到事态严重,恐怕石氏一门危矣,求助曹吉祥,曹吉祥怕被波及,只闭门不见。 无奈之下,上疏自请免官回乡: “伏望万岁悯臣愚昧,放臣同臣弟侄在官者回归乡里,以终余年。则臣虽死,九泉之下亦不胜感恩矣。” 但朱祁镇仍如上次一样,好声安慰: “彪自犯法,于卿无预。卿当尽忠以辅朝廷,不必疑虑。所辞俱不允,毋再烦扰。” 到了九月中旬,石氏一脉在大同和京卫中的同党被清查得差不多了,朱祁镇方命石亨居家养病。 第283章 文官嗅到风向,三法司、锦衣卫、六科十三道接连弹劾石亨。 然而无论是说他侵占官地役使官军,还是招权纳贿心怀怨愤,朱祁镇都没有大动静,只停了石亨的岁禄,禁止上朝参见,削官为民, 叔侄两个,一个坐牢,一个软禁,竟可安然无恙。 此前摩拳擦掌欲大干一场的百官也纷纷疑惑: 难不成万岁念着旧情,只想到此为止? 听到这个猜测,绿竹唇边现出一抹讽笑: “念旧情?真念旧情的话,他就不会一面纵着石亨欺压文官,一面又抬着文官制约石亨,挑着他们斗,激化他们之间的矛盾,自己却在中间做个老好人了。” “说得也是。”徐云中颔首,“他随便一个诏令,文官们就像恶狗扑食一样,恨不得把石氏一族的祖宗八代都咬出来,全是因为先前的怒气积压得太多,一点就着。” “一点就着,他才能达到目的嘛。” “那他既非下不去手,又在等什么呢?” “以我对他的了解,他怕是嫌目前的罪名还不够。” “还不够???” “石亨也罢,曹吉祥也好,都是拥戴他复辟的功臣,虽说他禁止再讲夺门二字,可诛杀功臣,写在史书上到底不好看。因此,文官们给的那些罪名,他都一一宽赦,以怨报德,以向世人证明,他决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只有他们犯下滔天罪行,任谁都看不过去,他到忍无可忍之境,才会以死罪论处。这样的话,将来史书记载,才会把他写成是无奈之举,石亨等人皆是咎由自取,于他,声名丝毫不损。” “唉,为了他那点名声,纵容恶人这么长时间,真是苦了百姓。可滔天罪行......那岂不是又要等?” 绿竹笑着摇了摇头:“你等,他都未必愿意等。如此大患,他一定欲除之后快,否则夜长梦多,时日拖得一长,万一死灰复燃,就不好办了。” 徐云中瞬间会意:“我明白了。他等的不是石亨他们犯下滔天罪行,而是有人给他们造出滔天罪行。” “不错,当初他冤杀少保时,少保何曾犯下过什么罪行?只要他想,便会有人逢迎,他只是在等这个能揣摹到圣意的人出现。” 徐云中目中划过一丝冷意:“能做下这种事的人,也不会是什么好人。” “当然。”绿竹亦冷笑,“好人哪屑于干这种事?狗,才最知道怎么咬狗。” “好,我这就回去,想法引出一条狗来。” 说完,徐云中转身离开。 望着那没有丝毫犹疑的背影,绿竹忍不住唤: “云中。” “嗯?”他回头。 绿竹凝望着他的脸庞,探究着他的眼睛: “我说什么你便做什么,难道你不怕我是错的吗?” 徐云中轻轻笑了一下,敛下眉眼: “你若把不准他的脉,他又怎会处处被你拿捏呢?” 经过观察,他终于寻到一个人选。 第142章 诛石 有个叫逯杲的锦衣卫指挥佥事,行事强鸷凶狠不择手段,因是曹吉祥举荐的人,使得朱祁镇心有防备,对其冷落。 虽然这次和人一起前往大同抓捕石氏同党,也出了不少力,却仍不受重用,皇帝只是口头嘉奖,并不给实权。 逯杲上升无门,内心苦恼至极,几次旁敲侧击的向徐云中套话,徐云中只做听不懂,面上笑呵呵,就是不接他的茬。 今日逯杲又垂头丧气的打乾清宫出来时,正逢徐云中给长乐宫送完东西回来,便向他打起招呼: “逯指挥。” 一看见他,逯杲连忙拽他到了一边,低声恳求: “徐公公,您行个好,给小的指条明路吧。” “逯指挥这话真是教人好生不懂。”徐云中并不着急下钩子,打眼扫了一下四周,“这亮堂堂的天,到处都是明路,哪里还用指呢?” “哎呦喂,我的徐公公呀。”逯杲顿足,“您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只要您拉小的一把,往后有什么事尽管发话,必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徐云中目露犹疑,轻轻挣脱开他的手,笑了一下: “逯指挥有曹公公这棵大树佑护,何须咱家来拉?” 逯杲微微一怔,很快明白过来:原来他与曹公公不和,是以总提防着自己,不肯吐露真言。 他是武人出身,虽手段狠辣,讲话却不会绕弯,拍起马屁来,不管多露骨的话都说得出口,当下眼珠子一转,谄笑着表态: “徐公公这是哪里话?小的头顶只有一棵大树,那就是万岁!曹公公么,只是小的当初急于效忠万岁,一时投报无门,才花钱托了他举荐。唉,可恨那会儿徐公公不在万岁身边,不然小的和您更对脾气,也更服您的为人,说什么也得找您来引荐不是?” 见他为了向上爬,可以在转眼间抛却曹吉祥,徐云中方才结束试探,微笑着引入了正题: “找谁引荐都不打紧,只要逯指挥忠心于万岁,一心为万岁分忧,便是咱家的同路人。” “对,对。”逯杲见他松了口,忙笑着接话:“小的就是苦恼,不知万岁现在究竟是何心思,寻不到路为他分忧呀。” 徐云中假装沉吟片刻,缓缓道: “那些个文官奏疏里列举的种种罪名,搁其他皇帝的话,早就定下了死罪。可咱们万岁仁义,向来顾念旧情,若非是大逆不道的滔天罪行,如何狠得下心下得了手?” 第284章 “大逆不道的滔天罪行......” 逯杲回味着他的话,只听徐云中又道: “逯指挥负责侦缉石氏一门不法之事,以你的所见所闻,您觉得石氏一门有反心吗?” 逯杲登时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笑道: “石氏一门拥兵自重,必有不轨之谋。” 没过多久,逯杲自石彪府中搜出绣蟒龙衣及违式寝床,向皇帝上疏,称石氏一门怀有反心,妄图颠覆大明江山,绣蟒龙衣和违式寝床便是证据。 朱祁镇既不着急给石亨定罪,也不命人查探证据真假,只将逯杲叫到御前,和颜悦色地嘉奖一番,并升他为指挥同知。 得到了皇帝的赏识提拔,逯杲便知自己押对了宝,并揣摩出上意:朱祁镇不给石亨定罪,是因为罪名还不够,而非不想。 于是他办事更加卖力,绞尽脑汁拼尽全力地找寻一切可以置石亨于死地的证据。 经过两个多月的侦查探访,终于有所收获。 天顺四年正月,逯杲上奏:“忠国公石亨怨望愈甚,与其侄孙石后等日造谣言。近来光禄寺失火,石亨言:此天也。且畜养无赖二十余人,专门伺察朝廷动静,其心实怏怏怀不轨。” 前脚上了奏疏,后脚石亨家仆便在他的授意下出面告发,说石亨怨谤朝廷,欲图谋不轨。 正月二十五日早朝,朱祁镇将逯杲奏章出示给群臣观阅,群臣憎恨石亨已久,众口一词地表态: “石亨罪大,不可宥!” 戏唱到这儿,总算铺出了帝王想要的台阶。他顺势而下,当场亮明态度: “石亨之罪,于法难容,朕念其微劳,曲法宽宥,特令闲住以保全之。今乃不自悔悟,敢背义孤恩,肆为怨谤,潜谋不轨,锦衣卫执来,会百官庭鞫之。” 正月二十七日,廷审判决:石亨诽谤妖言,图为不轨,具有实迹。以《谋判律》论之,罪当斩,其家当籍。 石亨一门在北京、山西、陕西、大同的家产庄田被没收充公。 二月四日,朱祁镇将石亨之事敕谕文武群臣,下令逮捕石亨入狱。 二月十六日。石亨下狱二十一天后,不堪忍受种种折磨,疾病得不到正常救治,瘐死狱中。 四天后,其侄定远侯石彪、侄孙石后接连被诛。 至此,曾经风光无两的权门石氏烟消云散。 ***** 长乐宫。 君凝轻轻推开后殿内室的门,绿竹率先走进,紧接着是徐云中,再接着是几名宫女,最后君凝收尾关门。 内室的墙上挂着一幅太上老君画,画前摆着一个供桌,香炉、贡品一应俱全。 徐云中上前,伸手揭去太上老君的画像,后面竟另藏了一张小像,画的不是别个,正是于谦。 此画乃他所作,在于谦的人像旁,特意题上了那首石灰吟。 只见绿竹拈起一支香,点燃香头,双手轻执,朝那画像深深拜倒。 徐云中、君凝、其他长乐宫的宫女也分别立在她的身后,跟着她一起拜了下去。 安静的室内,很快有低泣声传来,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拜完之后,众人站起身来,绿竹将手中的香缓缓插进香炉里,默默流下眼泪。 徐云中抬袖擦去眼角的泪,望向那支香: “徐有贞流放,石亨伏诛,还差一个曹吉祥。只是万岁这次为除石亨,不惜让他惨死狱中,难得的动用了雷霆手段。若咱们此时对曹吉祥出手,前后挨得如此之近,以万岁那性子,定会顾忌着名声,怕遭非议,从而不肯整治,反错过最好时机。” “不急。” 绿竹接过君凝递来的绣帕,拭去脸颊泪珠,淡淡道: “欲速则不达,就让他再扑腾会儿。等时机到了,我自会一把一把的添火,烧得他体无完肤。” ***** 灵香提着新摘的果子进了长阳宫,刚进青萝屋里,就瞧见她正跟晓羽吃山楂糕,不由得眼睛一亮,指着青萝的肚子问道: “有动静了?” 青萝摇了摇头。 灵香上前摸了摸她肚子:“我怎么觉着你有肚子了?” “这山楂糕太好吃了,撑的。” “嗨!”灵香一屁股坐在青萝身边:“白替你高兴了。” 晓羽拿了一块山楂糕,递给灵香: “你也尝一口。” 灵香接过来咬了一口,嘟囔道:“你这肚子真不争气。” “也不能怪她啊。”晓羽分辩道:“这几个月万岁忙着处理朝堂政务,好不容易来趟后宫吧,又赶上她日子刚过去,真是不巧。” “没办法。”青萝嘬了嘬手指,叹道:“刚处置完石亨,万岁肯定要先稳住国事,希望下个月,可别有什么事再绊住他了。” “唉!”晓羽叹了口气:“就怕万岁有了空,明嫔和周贵妃又出幺蛾子。” 青萝也跟着叹了口气:“我就想顺顺利利有个孩子,咋就这么难呢?” “叹气有啥用?“灵香一脸神秘:“要不我给你使个法子?” “你有啥法子?” 灵香往窗外看了看,见院中没人,便端起桌子上的茶水,蹲到地上,拿茶沾湿了手指,刷刷刷写下周贵妃和尚明心的名字。 “你这是干嘛?”青萝和晓羽都是一脸好奇。 “你们瞧好了啊。”灵香脱了绣鞋,朝地上的名字打去,边打边念念有词:“小人小人都靠边,再抢万岁我就使劲扇!” 第285章 青萝一脸嫌弃:“这能管用吗?” “管用,我娘就用这招打黄了我爹两门亲事,这才有的我,晓羽,来帮忙啊。” “哦!”晓羽也脱了鞋,学她的样子朝地上的名字打去。 青萝看她俩一脸认真,忍不住好笑。 再看地面上的名字,在鞋底的一下下拍打中,一点点变得模糊。 突然,青萝脑海里闪现出当年在南海子的一幕: 绿竹坐在水边钓鱼,拿着树枝在地上划拉着字。 她悄悄靠近,地上写的是一个个人名: 蒋安、石亨、徐有贞、曹吉祥—— 而绿竹写字时容色冷漠如冰,被自己发现后,连忙抬脚去擦。 轰—— 青萝脑袋炸开,内心豁然开朗。 原来,原来在那会儿,绿竹就已经在布局了。 定是所谋之事过于凶险,为了不牵连到自己,她才故意远离舍弃。 就像先前在曹吉祥府中,她对曹吉祥起了杀心,便先找了由头把自己骂走,独自对曹吉祥动手! 唉,青萝呀青萝,笨死你了,怎会到现在才发现她的苦心? 蓬莱阁那日,她的眼底,对你明明还有感情嘛。 她没有遗弃你,她只是换了种方式保护你! 一颗心激动地跳到嗓子眼里,青萝噌地从床上蹦了下来。 晓羽吓了一跳,一鞋底打在灵香手上。 “哎哟,疼死我了,你干嘛?” 晓羽一指青萝,灵香抬头看时,只见她身子发颤,泪流满面。 “这是怎么了——” 青萝也不理她们,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就往外跑。 此时的她,一心就要往长乐宫去找绿竹相认。 “青萝!” “娘娘!” 晓羽和灵香也一边叫着一边追了出来。 刚到门口,青萝蓦地停住脚步,一下回过神来: 现下危机还没有解除,贸然去相认,绿竹肯定不理,说不定还会引起旁人怀疑,反坏了她的好事。 “不好不好,时机未到。” 她掉头就往回跑,直接从晓羽和灵香中间穿过,跑回屋里,又蹦到榻上。 灵香和晓羽一脸莫名其妙的跟了回来,就见青萝背对着她们,趴在窗台上,微微耸动着肩膀,一颤一颤的,仿佛哭的特别伤心,俩人赶紧把她身子扭了回来。 谁知她一转头,这家伙哪里在哭?眼角眉梢尽是喜悦,呲着一口小白牙,笑得花枝乱颤,还带动得肩膀一下一下地耸动。 见她这副模样,俩人都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了?”晓羽哆哆嗦嗦的问:“一会儿笑一会儿哭的,你别吓我!” “坏了,坏了!”灵香一脸自责:“许是我学艺不精,小人没打跑,反倒让魔障附了她的身!” “都怪你,瞎胡闹——”晓羽埋怨起来。 青萝却顾不得跟她们解释,此时此刻,喜悦的花由内而外的盛放,填满了她的心扉,冲散了这些时日的所有委屈与心酸,重新涌起暖暖的希望。 就连被迫委身朱祁镇这件事,也让她找到了新的角度进行自我安慰: 只要自己也有个孩子,将来就能和绿竹一起在宫中养老了! 这样想着,她笑咪咪地去揉灵香和晓羽的脸蛋,呲着牙道: “我觉着,给皇帝老儿当玩物也不错哦,嘻嘻~” “糟了,糟了,开始说胡话了——” 青萝却恍若未闻,眉眼弯弯,笑着道: “我猜——下一个是曹吉祥。” “啊?什么下一个?” “怎么又扯上曹吉祥了?” 青萝一脸肯定:“石亨之后,就该轮到他倒霉了。” “你怎么知道?” “嘘!”青萝食指竖在唇边,一脸神秘兮兮:“天机不可泄露!” “完了!”灵香哭丧着脸,“咱们给她驱驱邪吧!” ***** 是夜,紫禁城陷入沉睡之中。 一片寂静中,长阳宫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拍门声。 晓羽披上外衣去开门,来人藏在黑色的斗篷下,夜色之下根本看不清脸庞,便打着灯笼照去: “谁呀?” “我要见和嫔娘娘!” 声音一出,灯笼的光恰好打在她的脸上,照亮了她的五官。 晓羽看得清楚,来人不是别个,竟是尚明心的贴身宫女秋翠! 殿内。 青萝裹着外袍从里间走出,像只粽子似的窝在玫瑰椅里,打了个呵欠,慢悠悠地问: “找我什么事啊?” 跪在地上的秋翠一把抱住她的小腿,哭求道: “娘娘救我!” 第143章 错失 “别别别。” 青萝赶紧抽走自己小腿,整个人缩坐在椅上,与秋翠保持开距离,心怀戒备: “你是明嫔的人,有什么事,她自会救你,我犯不着猫拿耗子多管闲事。” “娘娘,奴婢哪里敢找她?您瞧,她把奴婢打成什么样了!” 秋翠说着撸起袖子,露出自己手臂。 白皙的肌肤上,布满了一条条红色的鞭痕,看得青萝触目惊心: “不是,你这是犯了什么事呀?” “奴婢撞破了明嫔娘娘和周知院的好事,怕是命不久矣!” “哈???” 第286章 青萝一下子精神起来,从椅子中直起身子,震惊中带着莫名的兴奋: “他、他俩什么好事?” “啊?”秋翠微懵,“还能是哪种好事?就是那种呗。” “快说快说!” “奴婢撞破之后,明嫔娘娘就视奴婢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娘娘,您要救我呀!” “没、没啦?” “啊?”秋翠更懵,“还要什么?” 青萝顿时萎靡下去,一脸嫌弃地摆了摆手: “你这故事讲得好生无趣,晓羽,送客!” “别别别!”秋翠忙又抱紧了她的小腿,“娘娘您说要奴婢怎么讲,奴婢就怎么讲!” 青萝撇了撇嘴,恨铁不成钢: “精彩的地方你全略过!唉,照你这种讲法,那是一分赏钱都要不来的!看在你抛出的这个开头还挺吸引人的份上,我就好心提点提点你,这男女之间的风流艳事呀,向来是听众老爷们最爱听的,哪家的小媳妇红杏出墙啦,哪家的丈夫偷人被堵到屋里啦,这种事,最容易撩拨人的好奇心了。俩人怎么勾搭上的?平日里又是怎么眉来眼去的?最重要的是过程,过程,明白吗?” “哦......” 秋翠点点头,消化了一下她的指教,重新讲了起来: “前几个月,万岁不是一直忙于政务么,就没怎么来后宫,明嫔娘娘在长寿宫里窝久了,不免寂寞无趣,就常常往钦安殿跑。可每一次去,她都只让奴婢等在院门口,也不知去干什么,待一个时辰才回来,脸上还总带着笑意。一开始奴婢也没多想,直到有一天中午,她在宫里午睡,奴婢在旁边守着,听见她说了一句梦话。” “什么梦话?”青萝忙问。 “周辰安,我不想和你分开。” “哦~” 青萝一脸了然,打了个响指: “说得通了!正是因为他们互相看对了眼,周辰安才不顾我与太子的交情,出手帮她给我下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用方言骂了一声: “鳖孙!” 秋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她的神色,青萝见她没声了,便催促道: “接着讲呀。” “哦哦。”秋翠继续道:“打那以后,奴婢就留了心,等明嫔娘娘再去的时候,就悄悄在后面跟着,奴婢瞧见,她只身进了东北角的房间,过不多会儿周知院也进去了,房门紧闭,谁也不让进。差不多一个时辰后,明嫔娘娘面色绯红的出来,奴婢当时赶紧就往回走,谁知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树枝,发出了响声,就被她发现了。” “然后回宫她就打你了?” “嗯,不仅打奴婢,还不许奴婢出长寿宫,什么脏活累活都派给奴婢做,奴婢今晚是趁她们都睡着了,偷偷跑了出来找娘娘,否则再这么下去,早晚要被她作践死!” “那你干嘛不找别人,偏来找我呢?” “奴婢找娘娘,一来嘛,是知道娘娘心地好,讲义气,平日里怎么对下人,都看在眼里。二来嘛——” 说到这里,秋翠的声音放低,面上有些不好意思: “娘娘与明嫔有过节,奴婢不必担心您会转头找她告密,卖了奴婢。虽说皇贵妃也与她不和,可她性子冷,奴婢哪儿敢找她?其他娘娘么,奴婢心里也没底,想来想去,就只好来找您了。” “哦~”青萝恍然,想了想,又问:“那你想让我怎么帮你呢?” “娘娘深得圣心,可以向万岁禀报他二人苟且之事,只要抓个现行,便可一箭双雕,将他二人一起除去,届时只要帮奴婢脱离苦海,奴婢便别无他求了。” “是个好主意。”青萝摸摸下巴,“不过谨慎起见,此事我得再观察观察,若你所言是真,亥时三刻,我会派人从长寿宫东侧门经过学一声猫叫,你听见了,即可悄摸来我宫里,仔细商议。” “好,奴婢等您消息。” ***** 在青萝的授意下,尚寝局的人轮流在外盯着钦安殿的动静,只要尚明心进去,就立马来向她禀报。 这日,青萝正躺在摇椅上在院里悠闲地晒暖,灵香赶过来传话: “人进去了!” 闻言,青萝一个鲤鱼打挺坐起了身,纤手一挥: “走!” 在灵香的陪伴下,青萝快步赶到钦安殿,一进院门,便见守在那里的阿真。 阿真瞧见她,脸色明显有点不自在,僵硬地行了个礼: “和嫔娘娘。” 青萝点了点头,先去主殿给月人上了炷香,然后趁着无人注意,溜到梅林,借着梅树的掩映,悄悄望向东北角的房间。 房间门口种着一株海棠树,现下还不到开花的时节,一眼望过去,和其他树看起来分别并不大。 青萝盯着它看了片刻,指着它低声问灵香: “灵香,那株——是垂丝海棠吧?” 灵香一怔,哭笑不得: “我的娘娘喂,您不愧是司苑司待过的,这眼力就是好。不过您别忘了,来这儿的正事是干嘛,可不是让您来品鉴这些树木品种的!” “我没忘。” 青萝语气淡淡,目光从海棠树移到房门上,若有所思。 过了会儿功夫,房门打开,尚明心闪身出来,向里边道: “我后天再来吧。” 不知里面回了什么,尚明心垂下眼眸,面现失落: 第287章 “好,最后一次。” 言毕,她落寞离开。 青萝又等了会儿,果见周辰安从里面出来。 待他走远,青萝才动身离去。 出了钦安殿,到了宫后苑,正碰上宸妃抱着吉王散步,便依例上前打了招呼: “宸妃娘娘。” “和嫔妹妹又来钦安殿啦。”宸妃面上堆起温和地笑。 “嗯。”青萝也得体地笑,“妾来给过世的姐姐上炷香。” 怀里三岁的吉王闻言,奶声奶气道: “香香,我也有香香?” “你也有?”青萝一怔。 吉王举起手来,给她看腕间手串: “你闻闻,香香。” 青萝认得,那是降真香做成的手串,散发着浓郁的香气,缭绕在人的鼻尖。 她想了想,深嗅了一把他腕间手串,笑道: “不一样,你戴的这个是降真香,是用来辟邪的。我的呢,是燃香,用来祭奠过世的亲人。” “哦。” 吉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宸妃又冲青萝笑了一下,便抱着他往别处逛去。 青萝站在那里,又沉吟了会儿,向灵香道: “刚刚我瞧钦安殿有几株美人梅开得不错,你去折几枝来,给我的宫里添点香气。” “好。” “还有,猫可以叫了。” 当晚,秋翠如约而至。 “我瞧得清清楚楚,他们俩是勾搭在一处了!但我今儿个去,被阿真撞见了,估摸着尚明心害怕,就约周辰安后天再见最后一次。” 青萝来回踱着步,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心急如焚: “最后一次,这个机会,我得把握住了!” 秋翠望着她,眼底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娘娘但有需要奴婢做的,奴婢一定万死不辞!” 青萝停住脚步,目光如电: “后天,我会去找万岁告密,等抓了现行,需要你来做证的时候,你可不许推辞。” “放心,奴婢绝不辜负娘娘厚望。” “嗯,去吧。” “奴婢告退。” 秋翠躬身往外退去,忽然间对面的青萝打了一个重重的喷嚏,一旁的晓羽惊呼: “你的脸!” 秋翠闻声抬头,不禁大吃一惊。 不知何故,短短时间内,青萝的脸上、颈间竟布满了红疹! ***** “红疹?” 未央宫里,裹着外袍的宸妃一脸诧异。 秋翠道:“是,她跟奴婢说话的时候还好好的,忽然间就起了一片,邪乎得很。” 宸妃微一思量,目露疑惑: “难不成是有人故意为之?” “和嫔也是这么猜,她觉得肯定是明嫔心虚,联合周辰安耍了什么花招,才害得她这样。” “好不容易抓到了周辰安的把柄,想让元青萝出面替我蹚这个水,谁成想竟出了这档子事!” “和嫔也发愁呢,她让晓羽明儿个一早就请医官来,快点治好她的脸,不然这模样,后天如何见万岁呀?岂不是白白错过了整倒他们的机会?” “好,我知道了。”宸妃点点头,沉吟道:“你先回去,别让人瞧见了,明日我会多派几个医官给她,盯着她的情况。” “是。” 秋翠躬身退出,在夜色的掩映下回到长寿宫。 宸妃这边,因惦记着青萝的情况,晚上睡得并不安稳,次日青萝召医官的消息一传来,便立马吩咐自己的贴身宫女: “你赶紧再带几个医官过去,以我之名慰问慰问,瞧瞧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 贴身宫女穿梭于长阳宫与未央宫之间,不时地向她禀报情况: “娘娘,奴婢亲眼瞧了,和嫔的红疹是真的,医官说倒也不严重,开点药,喝下去,休息休息,就会慢慢退下去。” “娘娘,和嫔喝了药,睡过午觉后,红疹果然退了不少。” “娘娘,用晚膳的时候,和嫔脸上的红疹已经没了,整个人精神多了,跟人有说有笑的。” “那就好。” 宸妃松了口气,当晚终于睡了个好觉。 第二日醒来,用早膳时,还不忘让贴身宫女再去探探青萝的病情。 不想贴身宫女探完回来,焦急禀报: “娘娘,不好了,昨儿个半夜,和嫔又犯病了!” “什么???” “本来好好的,也不知怎么回事,睡到半夜又起了一片红疹,还腹痛不止,根本下不来床!” “医官去了么?” “去了,给她做了针灸,又给开了药,和嫔昨晚难受了一夜,折腾得精力憔悴,一止住痒,闷头就睡下了。” “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犯病,真是烂泥糊不上墙!” 宸妃又气又急,想了一会儿,向她吩咐: “去,把淑妃找来。” “是。” 贴身宫女离去没多久,便另有宫女来报: “娘娘,明嫔进钦安殿了,她和周辰安前后脚进了屋,到现在都没出来!” 宸妃立时坐不住了,来至宫门口张望着淑妃身影,过不多会儿,只有贴身宫女一个人丧着脸回来: “娘娘,秀王和崇简王起了口角,两边打起来了,淑妃心系儿子,忙着去处理此事,无暇顾及您这边,说晚些再过来找您。” 第288章 “哼,等她过来,黄花菜都凉了!” 宸妃顿足,纠结片刻,最后一咬牙,下了决心: “罢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亲自去找万岁吧!” 第144章 抓奸 钦安殿。 宸妃、皇帝一行人浩浩荡荡而来,守在院门处的阿真大吃一惊: “万、万岁?” 她这反应落到皇帝眼中,便是心虚的证明,登时沉下了脸。 宸妃对着阿真不阴不阳地笑: “看到万岁你慌什么?怎地连礼数都忘了。” 阿真赶忙行礼:“奴婢没想到万岁会来,因此忘了礼数,请万岁责罚。” “没想到?”宸妃挑眉,“万岁是来不得么?” “呃......” 阿真冷汗涔涔,不知该怎么回,耳旁传来帝王那平静却压迫感极强的声音: “你家娘娘呢?” “我家娘娘......” 阿真额间冷汗更多了,下意识地瞟了眼东北角的房间,磕磕巴巴道: “我、我家娘娘在抄写经文。” “好,带朕去看看她吧。” “万岁——”阿真连忙闪身拦住,“娘娘这会儿不便见人,改日再看吧。” “不便见人?”宸妃冷笑,“我倒头一次听说,抄写经文不便见人的,让开!” 言罢,她一把推开阿真,气势汹汹地往东北角而去。 皇帝沉着一张脸,一言不发的跟在后面。 望着紧闭的房门,皇帝的脸色愈发难看。 宸妃一个眼神递过去,贴身宫女抬脚踹开房门! 两个人影并肩坐在书案前,正好背对着他们,右侧的是尚明心,左侧的穿着道袍,此时此刻,尚明心正笑意盈盈地为对方擦汗,宽大的琵琶袖遮住对方半张脸,只露出头顶的发髻木簪。 听到门口动静,尚明心脸上笑意登时顿住,错愕地回首望来。 “哈。” 宸妃眼底是止不住的兴奋,唇角勾起一抹讽笑: “怪道明嫔总爱往钦安殿跑,原来是心系周知院,在这儿私会呐。” 说话间,她迈步进屋,伸手去拨尚明心的袖子。 “万岁您瞧,俩人正你侬我侬呢。” 袖袍打落,露出被遮挡的脸。 不是预想中的周辰安,竟是男装打扮的周贵妃。 宸妃惊在当地,笑意顿失: “怎、怎么会是你?” 踏进房间的帝王亦是大感意外。 周贵妃柳眉一竖,噌地站起身来,瞪向宸妃: “什么心系周知院,什么私会?你又想给我们姐弟下什么绊?” 尚明心亦不悦,皱眉道: “宸妃娘娘,私会这罪名砸下来,妾可是半条命都没了,您不能无中生有呀。” 话一说完,瞥见门口的皇帝,赶紧跑到他身边: “万岁,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朱祁镇缓缓踱步进来,情绪从愤怒转为疑惑: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 周贵妃不假思索道:“妾等抄写经文呢。” “抄写经文?” 朱祁镇往书案一瞟,果见上面堆着一叠经文,走到近前一摸,那一张张宣纸上的墨还湿着,显然是方才写的,再细细一看,的确是周贵妃和尚明心的字迹,并非他人代写,心中疑虑立时消了大半。 这时周辰安揣着拂尘从外面走进,向朱祁镇作了个揖: “不知万岁驾临,辰安有失远迎,望乞恕罪。” 朱祁镇朝书案上的经文扬扬下巴: “辰安,这是怎么回事?” “回万岁,姐姐的命格寅字带印,虽是大富大贵之相,但火气旺盛,需得克制住自己的脾气,最好亥水相济,余生才能万事无阻,安稳渡过。因此辰安劝她多练字帖,修心养性,免得性子暴躁起来,总惹万岁生气。” “那这道袍又是怎么回事呀?” “自打石氏一门被查出有谋反之迹,姐姐既为万岁担忧,又心疼万岁被辜负,但她自知嘴巴不甜,不会说漂亮话,既是要练字修心,她便决定亲自抄写经文,为万岁祈福。为显示诚意,更是抛了从前的张扬作风,处处行事低调,每每来此,总要换成朴素的道袍,以期打动真武大帝。” “哦~那明嫔呢,怎么也在这儿?” “明嫔与姐姐性情相投,知道她这个想法后,自愿加入,要一起为万岁祈福。” 周辰安说着,打开墙边的书柜,里面被一叠叠一沓沓经文铺满。 “万岁您看,这里面的经文,全是姐姐与明嫔这些日子抄写的。” 朱祁镇点了点头,又望向尚明心: “抄写经文又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为何阿真要拦阻呢?” “妾本想悄悄抄好,届时给万岁个惊喜,因此让阿真守在那里,不教万岁得知,谁晓得——” 尚明心委屈地撅起小嘴,吧嗒吧嗒落下泪珠: “竟被扣上了私会周知院的罪名,这要传了出去,可教妾怎么活呀?” “什么???” 周辰安做惊讶状,片刻之后,肃了颜色,向朱祁镇郑重拱手: “万岁,辰安留在宫中,不过是为护姐姐与太子周全,既然不可避免的被卷入宫闱斗争,被泼脏水,辰安愿一死,以证清白!” “不!” 第289章 他的好姐姐周贵妃哀嚎一声,扑通一声跪下,抱住皇帝大腿: “万岁,妾的两个弟弟皆战死,只剩这一个亲人了!他要死了,我们老周家岂不是断了后?万岁,您不能呀万岁!” 一提起战死的两个弟弟,朱祁镇心中立即软了一半,忙把她扶起: “好啦,朕又没答应他,你哭什么?” 周贵妃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 “妾知自己性子不好,常惹您生气,可是这么多年走过来,也算陪您同过甘共过苦,此生最大心愿,无非是想和亲人多待些时日,哪想得到这罪名也能横天而降呢?” “哦~”尚明心一脸恍然,“妾方才还纳闷,妾是哪里得罪了宸妃娘娘,让她看妾这么不顺眼,罪名说扣就扣,原来她不是看妾不顺眼,是看太子的舅舅不顺眼呀。只要把周知院拉下马,贵妃和太子的周全就难说咯。” 此时此刻,宸妃早已知道自己中了他们精心设下的圈套,面如死灰,深知越辩解越惹皇帝厌烦,便任由她们一唱一和的做戏。 周贵妃转向宸妃,气愤不已: “俗语说财多惹祸树大招风,身为太子的母亲,我早知背后的冷箭是少不了的,可是不管咱们之间有多少恩怨,你都该冲我来,不能牵连我的弟弟!” 她说着话时,还不忘一直揉着手腕,以示酸痛。 朱祁镇看在眼里,瞧她这般暴躁性子,竟可为了自己写这么多字,实是难得。再加上又提起自己和家人的付出,心便更软了。 究竟谁给谁下套,他已不在乎,事到如今,绝不能落得个薄情寡性的坏名声。 “放心。”他拍拍周贵妃的肩膀,“你们周家的付出与牺牲,朕都记在心里,绝不会因为一两句诽谤,就冤枉你们责罚你们。” 周氏姐弟齐声道:“万岁恩情,周家没齿难忘。” 接着,他又冷冷地望向宸妃:“你可知罪?” 宸妃跪下,垂眸道:“回万岁,是妾听信谗言,误会了周知院和明嫔,一时失察犯下此错,望万岁恕罪。” 尚明心立即接话:“哪里来的谗言?” 宸妃顿了一顿,终是说了出来: “服侍明嫔的秋翠,向妾告发的。” “哦~”尚明心冷笑,“怪道那家伙总是鬼鬼祟祟,妾还以为她是要偷东西,便罚她做些重活,没想到她是娘娘安插在妾身边的耳目啊,娘娘还真是关心六宫妃嫔呢。” 宸妃忙道:“万岁明鉴,妾没有监视明嫔的意思,完全是秋翠挟私报复,误导了妾。” 尚明心道:“当初妾承宠,赐住长寿宫,记得清楚,秋翠是娘娘指派来的,她不去向别人告密,偏偏找娘娘,这一切的一切,可真是巧呀。” 宸妃还要再说,朱祁镇已黑下一张脸,沉声道: “自今日起,贵妃周氏,恢复掌管六宫管理之权,把秋翠交由宫正司,严刑审讯,好好查查有没有幕后指使。” “是。”周贵妃扬眉吐气。 朱祁镇看看她身上道袍,又望向周辰安,意有所指道: “低调祈福是好事,只是容易引起误会,往后还是能少则少吧。” 周辰安会意,低眉道: “辰安谨记。” 朱祁镇这才拂袖转身,余人一一跟上。 宸妃耷拉着脑袋,犹如拔了毛的公鸡,步伐又缓又重,默默跟在最后面,眼瞅着皇帝板着脸上了龙撵,在众人的目送中扬长而去,眼瞅着周贵妃和尚明心得意地相视一笑,携手一起离开。 她立在那里默了好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才又重新迈开步伐,准备往长乐宫去。 谁知刚走出两步,迎面撞上来一人,煞有介事地抓住她的手臂,一脸焦急地问: “娘娘,秋翠是不是又找你去了?怎么样?人抓到了么?” 宸妃正眼一看,来人不是别个,正是青萝,便没好气道: “和嫔妹妹来的真是时候呀。” “那是,捆人的家伙什儿我都带着了!” 青萝下巴一扬,身后的灵香和晓羽唰地抻开绑人的绳子。 宸妃瞟了眼绳子,叹道: “没抓着,妹妹这些东西白带了。” “啊?” 青萝一惊,而后立马做起捶胸顿足状: “哎呀呀!好好的机会,就这么错过去了!老天爷,你说说你,什么时候让我生病不好,偏偏这个时候!就这么便宜了他们那对狗男女,气煞我也,真是气煞我也!” 宸妃盯着她看了片刻,忽地一笑: “今日姐姐算见识到了。” 说罢,轻轻抽出手臂,垮着一张脸离去。 “诶,娘娘!”青萝冲着她的背影喊,“别走呀,咱再商量商量,下次怎么捉呗!只要秋翠在,不怕没柴烧呀!” 一提秋翠,宸妃的脸垮得更厉害了。 若秋翠供出自己,在皇帝那儿该如何交待? “再说了,秋翠不在也不怕!”青萝继续冲着她嚷:“您掌管六宫呢,在明嫔身边安插个人,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宸妃强按下想回头骂她的冲动,双手捂住耳朵,加快脚步,急急忙忙离开她的视线。 直到再看不到宸妃身影,青萝方收了神通,嗤笑一声: “哼,让你自作聪明,掉坑里了吧。” 灵香一挑大拇指:“你这戏演的,我真是服了!” 第290章 青萝抱住双臂,慢悠悠道: “想拿我当棋子,我不做戏,怎么让他们鹤蚌相争,好渔翁得利呢?” 晓羽一脸迷糊:“原来你是装的?” 灵香道:“她有个一碰梅花就起疹子的毛病,那天无缘无故折几枝梅花回去,自然是要装病。” 晓羽不解:“那干嘛不早告诉我?” 青萝捏了捏她的脸蛋儿:“早让你知道,就怕你迷迷糊糊的露了破绽,让她们瞧了出来。那今天可就没戏看了。” “看什么戏,我怎么不懂?” 灵香笑道:“你不懂就对了,他们啊,早就发现了秋翠是宸妃的人,所以故意给宸妃下了个套。” 青萝点头赞许:“不错。” 灵香又道:“瞧宸妃方才那模样,定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只是我有一点没想通,秋翠明明看到周辰安和尚明心一起进了房间,那天咱俩也瞧见他们先后从房间里出来,更别说以宸妃的谨慎性子,必会派了耳目时刻盯着钦安殿的动静,若非亲眼确认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也不可能去引万岁过来。可见周辰安必在里面,如何万岁去抓时,就扑了个空呢?” 第145章 抢食 “偷梁换柱。” 青萝答完,又进一步解释: “以周贵妃那张狂的性子,忽然低调行事,定然是无利不起早。你看她平日里出行都是前呼后拥,今儿个却连个宫女都没带,轿子也不坐,还穿着一身道袍。我猜呀,来的时候她穿的是宫女的衣服,避过了宸妃的耳目,一进钦安殿,就悄悄换了道袍。” 灵香茅塞顿开:“我明白了,周辰安用自己作饵时,周贵妃早换好道袍在里边待着了。只是——周辰安是怎么脱身的呢?” “这还不简单?他是修道之人,多少有点功夫在身上,跳个窗不在话下。” 话音一落,背后传来周辰安的声音: “嗯,全中。” 青萝回过身来,年轻的道士斜倚着院门,好整以暇地打量着她。 身旁的灵香又问:“那你是如何猜到这是个圈套呢?” 青萝微微一笑,一字字答: “垂丝海棠。” “果然。” 周辰安点点头,似乎对此并不意外。 灵香却懵住,想起那日青萝的表现,道: “原来你看到那棵海棠树的时候,就已经察觉出了不对,可是——不对在哪儿呢?” “他有个故去的小青梅,名唤棠棠,海棠树的棠。你说这门口过来过去的,他看到那棵树,会不会想到那个女孩?” “哦~懂了,便是他有苟且之心,也不会选在那个房间,要不然哪有心情?” 青萝又道:“一开始我还以为这圈套是下给我的,后来才发现,是宸妃引着我替她蹚水。” 周辰安在此时接话:“那你又是怎么发现宸妃的心思呢?” “降真香。”青萝答,“那晚秋翠来找我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有一抹淡淡的气味,第二天我在钦安殿外碰到抱着吉王的宸妃,我就发现,秋翠身上的气味,和吉王戴的降真香手串是一样的,只不过他的更浓郁。于是我就推算出来,那晚秋翠来找我之前,肯定是先去找了宸妃,宸妃不想冒险,就让她来找我,引我去抓奸。” “原来如此。”周辰安颔首,“宸妃那天在钦安殿外,定是想谨慎一点,亲眼瞧着你上套才会放心,谁曾想降真香的味道反倒出卖了她和秋翠的关系,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呀。” “你就没想过,万一宸妃找了别的替死鬼,你这个局岂不是白设了?” “当然想过。但宸妃能找的人,要么是与她关系交好的淑妃,要么是和明嫔有过节的你。淑妃么,我自有法子绊住她,至于你嘛——” 他轻轻瞟向她,语气淡淡: “找个门口有海棠树的房间,你自会明白。” 青萝一怔,瞬即意会,原来那棵海棠树是他故意为之,给自己的暗号。 并且从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出,他十分肯定她能读懂这个暗号。 满宫上下,也只有她能一眼瞧出。 这种奇妙的默契,促生出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间悄悄流淌。 她还未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灵香笑着道: “周知院好贴心呐。” “什么贴心?” 青萝立刻恢复冷静,竖起一双黛眉: “他跟尚明心是一头的!这回的目标是宸妃,才给我提了个醒,不然你以为他真有那么好呀!” 周辰安不禁皱眉:“元青萝,我在你心里就那么坏?” “切!”青萝横他一眼,“周辰安,少拿人当傻子!你别以为我不晓得,上次我失宠,就是你搞的鬼!” “哦?”周辰安挑眉,“你有何证据?” “啥证据没有,我也知道是你!这缺德主意除了你别人想不出来。” “这么看得起我呀?”周辰安笑得眼睛弯弯。 “少装蒜,我一眼就能看穿你。” 灵香探出头来问:“怎么看穿的?教教我——” 青萝一巴掌就把她按了回去。 “咱们一起去真武大帝面前发个誓,你敢不敢?” “动不动就赌咒发誓,这毛病不好。” “呸!没事儿给人挖坑下套使绊子的毛病才不好呢,敢做不敢认,卑鄙小人无耻懦夫。” 第291章 灵香又探头出来:“要不我替你审审他?” 青萝又一巴掌把她按了回去。 周辰安摇头道:“你也算冰雪聪明,只是不肯弃暗投明,实在可惜呀。” “哈,你也算长的人模狗样,只是一肚子坏水儿,实在可惜呀!” “如此说来,咱们是和好不了啦!” “想和好?做你的春秋大梦吧,告诉你,我这个人最记仇,你以后最好当心点儿!” 周辰安微微一笑:“礼尚往来,人之常情,我随时恭候。” 青萝冷哼一声,扭头要走,灵香赶忙笑着向周辰安摆手: “走了啊,周知院。” “跟这种人打什么招呼,赶紧的。” 她不由分说拽着灵香、晓羽气呼呼的离开。 直到走出老远,灵香才摇头叹道: “啧啧,方才这些局啊套的,我是都听懂了,可现在你俩之间的关系,我倒是愈发看不懂了。” “有什么看不懂?” “说你们是对头吧,可比谁都了解对方。说你们是知己吧,偏偏还又对着干,这叫什么?亦敌亦友?” “谁跟他友?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我瞧他样子斯斯文文的,人不坏!” “呸!他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你可别被他骗了。” “长这么好看,骗就骗吧。” “你少在这儿发痴了,看看人家晓羽,都不拿正眼瞧他,是吧,晓羽?” “嗯?”晓羽懵着抬起头来:“我是琢磨,你刚才说什么看戏,我啥也没看出来啊?” 青萝和灵香一起翻了个白眼: “算了,算了,你看不出来就对了,你这脑袋瓜子别费劲琢磨了。” “哦,对了,你装病怎么不告诉我?” “翻篇儿了,翻篇儿了!” 三人叽叽喳喳一路回了长阳宫。 到了晚间,新的旨意下来: 恢复周贵妃六宫管理之权,宸妃协理。 本来皇帝是打算卸了宸妃的六宫管理之权,可听说宸妃找来绿竹说情,皇帝便让她协理周贵妃,一起掌管后宫。 彼时灵香刚按照青萝指令把瓶中的梅花枝扔掉,听完这个消息,对此惋惜不已: “折腾这半天,宸妃不伤分毫,周贵妃还上了位,这次的买卖,不划算呀。” “划算!”青萝一脸轻松,“只有她们两个共同管理后宫,才能避免其中一方一手遮天嘛。” “也是。”灵香明白过来,“一山不容二虎,刚好可以让她们狗咬狗互相斗。” “嗯!” 青萝点点头,低头摸摸自己的小腹: “只要她们互相牵制着,我就可腾出空儿来,专心要孩子。” ***** 万安宫。 周贵妃的拳头握得咯咯响,气呼呼地骂: “姓叶的贱蹄子不过两句话,他就还让姓万的掌着权,一点也不罚,真是气死我了!” 右下首的周辰安悠悠饮了口茶: “他是怕撤了宸妃的权,你一家独大,又去找叶绿竹的茬怎么办?” 左下首的尚明心闻言幽幽叹了口气: “他对叶绿竹可真好。” “哼,男人!”周贵妃气得腮帮鼓鼓,“心简直偏到姥姥家了!” 周辰安道:“你要庆幸,叶绿竹无心掌管后宫,不愿理会这些琐事,否则这六宫管理之权,哪里轮得到你和宸妃头上?” “那、那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这么算了?”周贵妃终是有些不甘。 “见好就收吧,万岁又不是傻子,你当真以为他丝毫瞧不出咱们的计谋吗?此事能成,一来是他对咱们老周家心有愧疚;二来是宸妃犯了他的忌讳,带人捉奸,上赶着给他扣莫须有的绿帽子,你叫他如何能忍?他可以不在意宸妃对你下手,却不能不在意宸妃以他的名声为代价对你下手,所以才扶你上位,给宸妃长个教训。” “哦~”周贵妃恍然大悟,“怪道你小子使这个计呢,原来用意在这儿。” 尚明心亦豁然开朗,含笑望向周辰安,目光中溢出欣赏之情: “周知院足智多谋思虑周全,真是令人佩服。” 周辰安心思一动,正了神色,向她道: “不过万岁嘴上不说,心里多少会不舒服,咱们还是要避下嫌,以免引起他的猜忌。今后就少碰面,有什么话,便让我姐姐代为传达吧。” “哦,好。” 她轻声应,唇边的笑意一点点淡去。 周辰安又道:“你宫里的人,原本都是宸妃安排的,怕是不可靠。你若信得过,就让我姐姐借着新春新气象为由头,给你换一波靠得住的宫人,如何?” 尚明心没有丝毫纠结,很痛快地应: “好,劳你们费心了。” 周辰安见她如此配合,便顺势道: “那咱们聊聊下一个交易?” “周知院想交易什么?” “我姐姐性子不好,在宫里没少得罪人,不像宸妃那样得人心。你呢,服侍万岁的时候,瞅着点机会,帮忙说说我姐姐的好话,让万岁晓得,我姐姐也是能容人的,在他那儿添点好印象。我这边呢,会帮你想办法获得圣宠,早日怀上孩子,你意下如何?” “好,成交!” ***** 三月份的易孕期很快到来。 第292章 长阳宫里,灵香递给青萝一个针脚并不算精致的香囊。 “我的手也不算巧,只能绣成这样了,你瞧行不行?” 青萝坐在暖榻上一边晃着小腿一边嗑着瓜子,瞅都不瞅一眼,便点了下头: “行!让人给万岁送去吧!” “你一眼没看就说行?”灵香一双细眉皱成八字,“我的娘娘,这香囊你不亲自绣也就罢了,连关都不把了,你对万岁是不是也太敷衍了些。” “嗨。”青萝吐了一口瓜子皮,满不在乎道:“皇后替身就是个由头,他既不放在心上,我便无需当真,对付对付得了!” “好吧。” 灵香把香囊交给一名宫女,让其送去乾清宫。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该宫女丧着一张脸回来,扁着嘴道: “娘娘,遇到拦路虎了!” “啊?”青萝嗑瓜子的动作变缓,“怎么说?” “奴婢一进乾清宫,就见明嫔和万岁坐在院里,晒着太阳玩双陆呢。奴婢这香囊才呈上去,还没到万岁手里,就被她抢了去,撒娇耍赖就是不给万岁,还闹着脾气要万岁今晚必须去她那里,偏偏万岁还吃她那一套,不仅不生气,还对着她呵呵直笑。瞧这情况,有她在那儿把着,今晚这灯笼怕是难摘了。” 青萝立觉手中的瓜子不香了,微微冷笑: “好呀,这是上次没长记性,又来和我抢食了。” “怎么办?”灵香发愁,“龙纹玉佩扔了,摩睺罗埋了,马吊牌烧了,你这儿也没别的东西可以用了。” 青萝掌心一撒,剩余的瓜子尽数落回盘内,她拍了拍手,从容不迫道: “找艾望远,让他给苏尚寝传句话,就说郕王妃该进宫瞧瞧钱皇后,一起叙叙旧了。” “好,我这就去找他!” 灵香瞬即会意,拔脚便要向外走,青萝却又叫住了她: “等等,还有一句话。” “什么话?” “让郕王妃一定要打乾清宫门前经过!” “明白!” 当郕王妃汪氏的轿撵打月华门前经过时,朱祁镇拈棋的手登时顿住,眼底不动声色的笼上一层轻薄的寒冰。 尚明心被周辰安点拨过,知道皇帝心结,连忙嘟起嘴嗔道: “万岁,你也不让妾一把,总让妾一直输!” 他的思绪被引回,扔下手中棋子,淡淡道: “既然总输,那便不下了,免得无趣。” “那不行。”尚明心挽住他的手臂,“妾得罚你。” “哦?”他都被逗乐,“你还要罚朕?” 尚明心见他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小脑袋便靠在他肩头撒起娇来: “当然,罚你陪妾一起去长寿宫!” 留在乾清宫,万一过会儿郕王妃离开,又得再碰见一次;若是回屋,这乾清宫和坤宁宫前后挨着,要是那边故意闹出点大动静,难免不会传到这儿。 不如引他回自己宫里,无论发生什么事,离得远,又有自己把持,宜于稳定局面。 谨慎起见,从乾清宫出来时,尚明心还特意选了与月华门相反方向的日精门,以免碰上汪氏。 谁知没碰上汪氏,倒碰上了青萝。 第146章 固宠 她从坤宁宫侧门走出,举着手帕轻拭着眼泪,瞥见朱祁镇的龙撵经过,赶忙躬身行礼。 一见到她,朱祁镇的心弦再次被挑动,轻轻按了下手,下令: “停。” 龙撵停下,跟在后面的尚明心也被迫落轿,望着那有备而来的身影,尚明心甚感焦灼,只恨不会千里传音,无法找周辰安过来支招。 朱祁镇向青萝勾了勾手指,示意她到跟前。 青萝乖乖过去,抬起一双朦胧泪眼,向他福了一福: “万岁有何吩咐?” 朱祁镇对着她的脸端详了片刻,好奇地问: “你哭什么?” 青萝声音哽咽:“回万岁,妾今儿个过来看皇后娘娘,可巧碰上郕王妃和苏尚寝也来瞧她,旧人相见,难免引起往日思绪,就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 “哦对。”他思索着点点头,“你是苏尚寝带出来的,与她感情深厚,怕是如亲人一般,见了她怎能不哭?” “不。”青萝认真地摇摇头,“妾不是为苏尚寝哭,是为郕王妃哭。” “哦?” 朱祁镇微微眯起眼睛,眼底敛起无声锋芒,慢声问道: “朕倒瞧不出,你何时与郕王妃的交情——竟胜过苏尚寝了?” “妾与郕王妃拢共没见过几回面,这交情哪能深得过苏尚寝?妾是看她与皇后娘娘坐在一处——” 讲到这里,青萝忽地打住,低头不语。 帝王的眉心微不可察的皱了一下,他不悦她心疼旧主,却又实在心生好奇: “她与皇后坐在一处怎么了?” 见鱼儿咬钩,她方不紧不慢地进入正题: “她与皇后娘娘坐在一处,妾就想到,两人都是发妻,待自己的夫君也都是掏心掏肺的好,可这境况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皇后娘娘虽容颜凋谢身有残疾,万岁却不离不弃,呵护有加,至今让她坐镇中宫,享受世间荣宠。而郕王妃呢,为了让自己丈夫悬崖勒马,不惜冒死进谏,却被废了后位打入冷宫,一片真心付诸流水。可见即使是天下间最尊贵的皇后,若是找错了丈夫,也会过得不幸。” 第293章 这顿不露痕迹的马屁,算是拍到了他心坎里。 关键是有理有据,以小女人的视角来感慨,处处透着真诚。 犹如一股清泉涌进,任你有多大烦闷,一概冲洗干净。 帝王的眉心愉悦的舒展开来,轻笑着点了下她: “你呀,这讲话讲一半的习惯,以后得改改。万一人家没听完你的话,起了误会,直接生气走了,你可怎么办?” 青萝心道:我从小说书长大的,留钩子留习惯了嘛。再说了,不下钩子,怎么抓住你的情绪? 但她面上却堆起甜甜的笑: “怕什么?万岁的性子妾又不是不晓得,向来仁义为怀。想那郕王妃的直脾气,万岁都能善待于她,远胜她的夫君,何况妾这点小毛病呢?” 又一缕清泉涌入,冲得他五脏六腑四肢百骸舒适不已。 看着眼前这小家伙,他越看越喜欢,宠溺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 “你这小甜嘴,可真教人喜欢。” 青萝顺杆爬上:“那妾做的香囊万岁喜不喜欢?” 朱祁镇一怔,心虚地应了声: “自然喜欢。” “当真?” 青萝探头瞧了眼他的腰间,面露狐疑: “万岁既喜欢妾绣的鸳鸯香囊,为何不戴在腰间?” “呃……朕命人先收起来了,改日再戴。” “万岁骗人!”她撅起小嘴,“妾绣的根本不是鸳鸯,可见您看都没看,就扔到一边了!” 其实她也不知道绣的是什么,只是先前灵香问的时候,嘱咐了一句: 甭管绣什么,别绣鸳鸯、比翼鸟、并蹄莲这种象征爱情的玩意就行。 她跟嫖客可没什么好爱的,做这些不过是为了挣前程。 “是朕一时口误,说错了,你绣的是——” 朱祁镇的话才说一半,便被青萝打断: “妾为了万岁辛辛苦苦的学绣香囊,您却一点也不在乎妾的真心,真教人难过。本来妾还在长阳宫苦练插花,想送抹芳香给万岁。罢了罢了,回去我就摔了它!” 她越说越委屈,豆大的泪珠滚滚而落,哭得抽抽噎噎,最后还幽怨地瞅了眼坤宁宫,顿足道: “往后这长阳宫的灯笼也不必摘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 情急之下,朱祁镇快步下了轿,一把扯住她,好声哄道: “是朕的错,朕给你赔不是,现下咱们就去你宫里,好不好?” 后面的尚明心一听,立刻急了: “万岁——” 青萝瞥她一眼,一把挣开朱祁镇的手臂。 “还是别了,妾没坐轿,怕跟不上万岁的步伐。” “无妨,朕陪你一起走回去。” 朱祁镇温柔地揽住了她的香肩,生怕这小家伙以后再不理他,无法再获得那独有的情绪满足。 而尚明心,则被晾在那里,皇帝临走前只给她留了一句话: “改日朕再去你那里。” 最气的是,这句话才刚说出来,青萝便扯住皇帝的袖子娇嗔: “万岁弄丢了妾的香囊,罚你这几日都要留在长阳宫。” “好,好,依你。” 得到帝王这个肯定的答案,青萝微微侧过脸来,给了尚明心一个胜利的眼神,在她不甘的注视中,与帝王携手离开。 绿竹曾言:俘获圣心的最高境界,就是成功把到他最隐秘的脉门,即便他看穿你,也照样喜欢你,甚至欣喜于你能把到他的脉。 而她元青萝,把到的这条脉,便是最隐秘最独门的那一条,无人可以替代。 四月份的易孕期,赶上了春猎。 青萝本来不想折腾,但是怕这个月没有动静,稳妥起见,还是要继续侍寝。 好在今年圣眷优渥,不等她提,朱祁镇已将她列进陪同春猎的名单里。 当然,也有尚明心的名字。 得知尚明心也在其中,她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出行那天,她看到了周辰安的身影。 他随行在太子轿旁,骑着一匹高头大马,身姿挺拔气宇轩昂,若非身着道袍,怕是要让人以为是哪家的俊俏状元郎。 灵香适时的凑了过来,将打探来的消息透露给她: “听说周贵妃找了万岁,说太子都十二岁了,该好好练练骑射了,他这个当爹的忙,不如让舅舅来教,自家人嘛,一来放心,二来学得也快些。万岁幼年缺少亲人陪伴,都是太子太傅教他骑射,心软之下,就答应了周贵妃所请。” 青萝望着周辰安的身影,肃着一张脸道: “这个家伙不好相与,一切小心。” ***** 南海子。 碧绿的青草地绵软清新,春风掀起一阵又一阵的翠色波浪。 内监牵着挑好的马排队等候,帝王带着爱妃与近臣依次挑选。 太子朱见深虽然比原来高了不少,却还是够不着马鞍,周辰安替他选了一匹温顺的儿马,将他扶了上去。 周贵妃和尚明心都是个中好手,也很快挑好了马匹,都卯足了劲儿,要好好出一出风头。 “骑马射箭并非元青萝所长,她一定比不过你,你要抓好这次机会。”周贵妃向尚明心嘱咐。 “嗯。” 尚明心点头,目中闪过狠色,仿佛野兽护食时张开了獠牙: “这一次,说什么都不能让她抢走万岁。” 第294章 与她二人的飒爽干脆不同,青萝却是犹豫不决,等其他人都挑好了马,仍是迟迟未动。 周贵妃面现不耐烦,催促道: “杵在那儿做什么?当门神呐。” 朱祁镇倒是好脾气,温声道: “青萝,你要不愿骑,便回去歇息吧。” 青萝摇摇头:“妾不是不愿,妾是不会骑。” 此话一出,太子身边的周辰安眼神一动,低声道: “糟了!” 只是那边的亲姐姐还没意识到,一听她不会,嗤笑一声: “切,连匹马都不会骑,真是戏台后面的锣鼓,没见过大场面。” “是呀,妾从小过的是穷日子,哪里买得起马,的确没见过什么世面,若非到了万岁身边侍奉,只怕这辈子连个摸马的机会都没有。” 青萝失落地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动,无辜且招人怜爱。 朱祁镇顿起了怜香惜玉之情,瞪了周贵妃一眼。 只见青萝又抬起那双晶亮的眸子,恳声问道: “万岁,您能教教妾吗?” 绿竹不在的时候,朱祁镇很愿意分出些耐心给旁人,况且是这位能给他带来独特精神愉悦的新宠,当下向她伸出手来: “来,上朕的马。” 于是,在场众人眼睁睁的瞧着帝王扶着他的小爱妃上了马,然后坐在她的身后,将她环抱在怀,缰绳一勒,驰骋而去。 望着那远去背影,周贵妃百思不得其解: “她明明什么都不会,为何就这么轻易的把万岁勾走了?” “什么都不会,才好调教呀。”周辰安轻轻叹息,“我的姐啊,你可是真不懂男人的乐趣啊。” 尚明心蹙额:“她总霸着万岁,可怎生是好?” 周贵妃二话不说看向自己亲弟弟,只等他拿主意,周辰安道: “我想想办法,怎么困住她。” 第147章 坠马 就这样,青萝反其道而行之,仅是卖卖惨示示弱,就在本属于周贵妃尚明心的主场上,不费吹灰之力占有了帝王的关注与宠爱。 可谓是以小搏大,四两拨千斤。 帝王也全然不顾别人眼光,同她在马上嬉笑不停。 这一幕落在远处的朱见深眼中,他垂下眼睫,落寞地道: “爹爹、愿教青萝,不愿、教我。” 他习惯称呼青萝,即便她成了皇帝的妃子,也未曾改正。 周辰安好声开解:“因为青萝是个弱女子,容易受伤。你就不一样了,你是个男子汉,还是太子,你爹爹对你的期许自然更高,他不来教你,其实是在考验你,想看看你能不能自强自立。” “真的吗?”敏感的太子半信半疑。 “真的。”周辰安望着他的眼睛,努力给他灌注信心:“你是未来的皇帝,和别人不一样。你爹爹小时候,他的爹爹也很少陪他,所以他也这样对你。” “哦。” 他终于信了几分,眼神里多了点光彩。 周辰安顺势引导:“那你要不要让他看一看,你是个自强自立的男子汉呢?” “要!”他毫不犹豫的答。 周辰安含笑摸摸他的脑袋:“来,先看你能不能追上舅舅。” 说完一抖缰绳,纵马驰出。 “驾!” 朱见深呼喝一声,也追了过去。 如此一天下来,别人都射猎颇丰,就连太子朱见深也在周辰安的陪同下,射中一只野兔。只有朱祁镇光顾教青萝骑马,什么猎物都没打着,幸好青萝悟性不错,很快掌握了骑马要领,极有成就感的朱祁镇倒也开心。 到了第二日,朱祁镇就令人给她选了匹温顺的马儿,又耐心教了她一日,青萝已经可以独自缓慢骑行。 朱祁镇忍不住夸道:“不过两天功夫,你就能学成这样,真是难得。” 她呲起一口小白牙:“都是万岁教的好。要换了别个,哪有这样的耐心?” 这小家伙,说的话总是那么令人舒坦。 帝王心中暗爽,面上却仍克制着,温声道: “换了别个,也没有你这样的悟性。” 见他们两个如此肉麻,周贵妃和尚明心都憋了一口闷气,却又不敢发作,干脆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净。 到了第三天,青萝依旧缠着朱祁镇,要他教射猎,哪知几名宦官将马牵来,却唯独不见青萝那匹。 “我的马呢?” “娘娘,好几匹马都闹了肚子,您那匹也跟着趴窝,动不了啦。” 青萝撅着嘴,看向朱祁镇。 朱祁镇微微一笑:“换一匹就是了。” “回万岁,剩下的都是性子烈,跑的快的,不敢给娘娘牵来。” “有我在,你只管牵来吧。” 宦官应声再去牵马。 这时,尚明心驭马过来,提着一只貂向朱祁镇扬了扬: “万岁,瞧瞧,妾刚打中的!” “厉害。”朱祁镇微笑夸赞。 尚明心见他并不反感自己的靠近,收了手中的貂,探过身来笑问: “您都打了什么呀?” 这几日朱祁镇只顾着教青萝骑马,哪顾得上射猎? 青萝的脸上立刻浮起愧疚之情,不好意思道: “万岁一直忙着教妾,一个猎物都没空打,妾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朱祁镇本来已被尚明心勾起了兴致,听青萝如是言,立马安慰: 第295章 “无妨。射猎嘛,年年都有,不缺这一时。像你这样的好学生,才是难得。” 悟性好、学得快倒是其次,关键是漂亮话一套一套的,变着花样说给他听,仿佛精神按摩一般,一旦享受过那种美妙,就会逐渐上瘾,一步步产生依赖,再难割舍。 青萝是个见好就收的,知道他这两日也就是图个新鲜,真再继续拽着他陪自己,耗完了耐性反倒不美,便笑吟吟道: “那不如这样,万岁先去打猎,妾这边自己练着,等您打完了东西回来,再给您看练习的成果。” 此举正合他的心意,应了声好,随后翻身上马。 “走,朕也给你亮一亮身手!” 言罢随尚明心一同扬长而去。 青萝见他们走远,这才翻了老大一个白眼,便在此时,只听得身后有个声音道: “哟,今儿个怎么不骑马了?” 她循声回头,见是周辰安骑马过来,登时没了好脸色: “又是你捣的鬼吧?” 周辰安一愣:“什么?” “哼,不是你,怎么无缘无故的,马都病了?” 听她这么说,周辰安忍不住:“我是道士,又不是兽医,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正说着话,那名宦官又牵了几匹马过来,对青萝道: “娘娘,您挑挑,看哪个合适。” 青萝一眼就看中了其中的一匹白马,只见那马浑身雪白,不带一点儿杂毛,看着就好看,自己骑上,一定神气无比,等会儿让皇帝瞧见,保准又要被夸,她打定了主意,便朝那白马一指: “就它了。” 那宦官笑着将缰绳和马鞭递给青萝。 周辰安看了那白马几眼,道:“人贵自知,你骑艺不精,怕是驾驭不了此马,我劝你还是老实待着,省得出丑丢人。” “用你管!”青萝翻身上马,来到周辰安身边,小声道:“你是怕我缠着万岁,不给你们使坏的机会对不对?哼,我偏不叫你们如愿!” 说完,手里马鞭一扬,□□白马直蹿出去。 青萝也没想到这马腿脚如此之快,吓得“哎哟”一声,猛拽缰绳,想让马停下,谁知缰绳拉的越紧,那马跑的越快,吓的她死死抓住马鞍,趴在马背上,不敢动弹。 周辰安暗叫不好,便策马追赶,无奈他骑的马腿脚不济,加上他一个男子又比青萝重了许多,始终被那白马远远抛在后面。 那白马就像认准了一条路,根本不受控制,带着青萝,顺着草场一路而下,眼见前面远处是口深潭,却根本不停,发了疯的向那潭水冲去。 青萝在马上看的真切,突然想起当年朱祁钰的唐贵妃也是骑马不慎落入寒潭,才落下个不能生育的毛病,想到唐贵妃的下场,她不禁汗毛倒竖,横竖都是死,不如拼了。 想罢她牙关一咬,松开马鞍,便从马背上往下跳。 后面追上来的周辰安看到她的举动,登时吓了一跳,刚想出声阻止,已然来不及了。 只见青萝栽下马来,扑通一下坠落在地,溅起老大一片尘土,顺着草坡骨碌碌滚了好几圈,幸好没跌进那寒潭之中。 而那匹白马,却一头扎进冰冷的水中,扑腾了几下才停住不动,仿佛那潭水里才是它的安身之处。 周辰安快马加鞭,来到青萝滚落的草坡之上,将马勒住,翻身落鞍,拔腿就朝青萝奔去。 跑了几步,远远的发现青萝正躺在地上哼哼唧唧,他这才松了口气,刚想赶过去将她扶起来,忽然意识到不妥,她是君王的宠妃,自己是太子的舅舅,更何况男女授受不亲,此举太过亲密,难免君王猜忌。 他僵在原地,正不知该如何是好,互听身后一阵啼响,马儿嘶鸣,竟是朱祁镇赶了过来。 君王来到坡前,翻身下马,一路小跑到青萝身边,二话不说,将她抱在怀里。 “青萝,你怎么啦?快给我瞧瞧,摔坏了没有?” 青萝不动还好,这一起身,立刻疼得呲牙咧嘴: “腰、腿.....浑身疼……” “让你逞强,刚学了一点儿皮毛,竟敢纵马乱跑。” 青萝依偎在他肩头,泪如雨下: “万岁,妾都要活不成了,您就别骂我了。” “不许胡说。” 帝王心疼不已,将她拦腰抱起,迈步就往回走,这时宦官、侍卫还有众妃嫔们都赶了过来。 先前牵马的小宦扑通一下跪在地上: “都怪奴婢不好,没拦着点儿和嫔娘娘,求万岁恕罪呀!” 朱祁镇瞪了他一眼:“来呀,把他拖下去,罚一年俸禄,打二十个大板。” 那小宦哀嚎着被侍卫拖走。 青萝瞥见远处的周辰安,脸色瞬间垮了下来。 朱祁镇生怕她受不了颠簸,便不再骑马,抱着她一步步朝行宫走去。 路过周辰安身边时,青萝狠狠剜了他一眼。 周辰安神色一沉,暗喊不妙。 众妃嫔们亦驻足观看,大家哪曾获得过君王如此恩遇?一个个都面面相觑的傻了眼。 直到皇帝走的远了,周贵妃才回过神来: “争个宠至于么?真玩命呀?” 周辰安眉头一皱,目光落在潭水里的那匹白马身上,若有所思。 一旁的尚明心道:“我瞧她不像是为了争宠故意受伤的,更像是个意外。” 第296章 “哈哈。”周贵妃乐了起来,“管它意外不意外,反正跟咱们没关系,疼得是她自己,咱们看戏就好。” 周辰安摇了摇头,长长一叹: “看戏?你想得美,往后你怕是也难消停咯。” “这是从何说起?” “你没看她刚才狠狠剜了我一眼么?这是明摆着把坠马的事,算到了我头上,再加上咱们一直帮着明嫔和她争万岁,你猜——她会不会就此罢休?” 听他这么一说,周贵妃和尚明心都陷入了沉思。 周辰安所料不错,青萝果然把账算到了他头上: “周辰安,肯定是周辰安那王八蛋!他跟尚明心是一头的,定是为了阻止我跟她争宠,就故意用这招害我,要不好好的马怎么就病了?等万岁一走,他就冒出来,还故意拿话激我,我也是一时赌气,中他的圈套!” 她越想越恼,最后举起粉拳,啪地砸在桌面上,咬牙道: “此仇不报非女子。” ***** 六月份搬往西苑避暑后,她的腰伤恢复了大半,终于可腾出功夫来布局。 叫来灵香,一起坐在檐下,乘着月色一边纳凉一边商议: “周辰安最近在做什么?” “太子现在越来越离不开他,每天都得让他过去一趟,周贵妃心疼弟弟来回折腾辛苦,就去求万岁,让他也来西苑,和太子一起住着,好方便时时教导太子。” “哼,跟来西苑,肯定没安好心。” “目前倒是没看出他有什么不对,许是因为上次明嫔的事要避嫌,他现在连周贵妃那儿都很少去,整日就跟在太子身边,只在卯时在山腰处打坐。” 两人说着话,晓羽端来两杯茶: “天热,喝点茶吧。” 谁知刚放下茶盏,便听一阵嘈乱的脚步声涌入,抬头一看,宫正司的人忽然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还未反应过来,晓羽的双肩已被按住。 又听啪地一声,是灵香手中茶盏滑落摔碎,双臂被宫正司的人一扭,也就地按住。 另有一波人冲进房屋里边,不由分说的翻找起来。 两人慌乱不已,青萝蹭地站起身来,喝道: “你们做什么?凭什么抓我的人,翻我的殿?” 为首的司正恭恭敬敬向青萝行了个礼: “回和嫔娘娘,这是周贵妃的命令。” 第148章 冤家 青萝冷笑:“便是周贵妃,也得有个依据吧?” 司正道:“娘娘有所不知,今日周贵妃出了事,她中午坐轿去看太子时,轿帘竟着起了火,要不是解救及时,贵妃娘娘就难说了。” 青萝眉心一动,瞬即猜到了因由: “舆辇归尚寝局的司舆司管,你来抓尚寝局的人,定是那着火的轿帘被做了什么手脚了?” “娘娘聪明。”司正微笑,“经查实,轿帘上洒有磷粉,在日头底下一经暴晒立马就着,因此要抓尚寝局的人去审一审。” “那晓羽不是尚寝局的,你们又为何抓她?” “有礼仪房的人指证,晓羽曾拜托他从宫外买包磷粉回来。因此贵妃娘娘怀疑,是晓羽和尚寝局的人联手害她,当然这背后究竟谁是主谋,需得审问审问才知。” 司正说着,鹰隼般的目光落在青萝脸上,仿佛过不多久,便会将她抓走。 晓羽挣扎着喊:“没有,我没有托人买!” 话音才落,一名女官过来,呈上一个小袋子。 “司正,找到了,就在晓羽的房间!” 司正打开看了一眼:“嗯,果然是磷粉。” 青萝忙问:“晓羽,这是你的东西吗?” 晓羽先是一怔,而后摇摇头: “不是我的,是艾老公的。” “艾望远?”青萝一惊。 晓羽点点头:“我今天打他们那儿过,一个宦官拦住了我,说艾老公有个东西托我保管一下。我谨记你的话,在这宫里,不能随便相信别人,就没敢接,那个人喊了艾老公出来,当着我的面问他,是不是他托我保管我的,艾老公愣了一会儿,说那个袋子是。我这才接了,带了回来,哪里知道会是磷粉呢?” “听到没?”青萝激动地向司正道,“她是被陷害的!” 司正却不为所动:“晓羽姑娘说是艾公公的,那就跟司礼监说一声,让他们协同调查。娘娘再有不舍再有不满,奴婢也无权决定,只能照章办事。” 言罢,她手掌一挥: “带走!” 瞧这架势,是要玩屈打成招那套,把自己拉下水,一网打尽! 晓羽那实诚孩子肯定不会往自己头上攀。 灵香也不用说,她人不傻,真把自己拉下水,就没人能捞她能保她了! 但如果来个死无对证,这事就不好解了! 青萝绝不容许自己的人平白送死! 宫正司既无法擅作决定,那她就找个能做决定的人。 钱皇后。 即使不管事,到底是堂堂的中宫娘娘,又深得皇帝敬重,说话多少有点分量。 青萝紧张地等在宫正司外边,站立不安,心中盘算着,若是钱皇后不行,她就去找皇帝求情。 哪怕拼着惹他不开心,也得尽力试一试。 这不仅仅是道义的问题,她得让底下的人知道,跟着她元青萝做事,就像跟着关老爷一样靠谱,绝没有弃卒保车的道理! 第297章 正思索间,晶儿的声音传来: “青萝。” 闻声抬头,钱皇后被晶儿扶着走出宫正司,她赶忙到了跟前,急声问道: “娘娘,怎么样?” “看在吾的面子上,她们总算停了手中的板子,但是有宫规在,只能停一天,若是没有新线索,还是要继续审问的。” 钱皇后拉住她的手,轻轻一叹: “青萝,吾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谢娘娘。” 青萝微微松了口气。 “哪怕只有一天,她们的命就有转机,剩下的事我来想办法。” ***** 砰砰砰! “艾望远,你给我出来!!!” 寂静的深夜,司礼监礼仪房的大门被青萝拍的震天响。 “少在这儿给我装死,再不出来,我就踹你的门!砸你的门!逼急了还烧你的门!看你怎么睡得下!” 青萝说着又砰砰踹了两脚,向身后两名宫女道: “别愣着,去,搬石头,给我砸开它!” “是。” 两名宫女才应下,吱呀一声,门被打开,露出艾望远那张陪笑的脸: “呦,和嫔娘娘,这大半夜的,您还不休息呀,闹这么大动静,也不怕引来万岁?” “哼,少拿万岁来压我!”青萝丝毫不惧,“大不了再被他冷落一阵子,有什么呀?反正他又舍不得杀我,再想辙讨他欢心不就得了?” “是是是。”艾望远赶忙附和,“您在万岁心里不一样,只要不明着杀人放火,他都舍不得杀您!依奴婢瞧呀,您今后封妃、封贵妃,那是早晚的事!” “废话少说!我问你,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什么指使?和嫔娘娘,您的话小的听不懂呀。” “少装傻!是不是周贵妃?你看她是太子之母,就想提前讨好她,用晓羽来当投名状,对不对?” “哎哟,和嫔娘娘,您就别问了!” “不说是吧?”青萝一把扯住他,“行,那就跟我去宫正司,说东西是你的,让她们放了晓羽!” “诶诶,娘娘,别介呀。” 艾望远忙不迭的挣开了她,堆着笑道: “宫正司那儿,奴婢已经说清楚了,还去什么去?” “说清楚?”青萝柳眉一竖,“让我听听,你怎么说的?” 艾望远低着头道:“那个袋子的确是奴婢的,但里边的磷粉却不是。奴婢那袋子里明明装的是珍珠粉,至于怎么变成磷粉的,奴婢实在不——” 啪! 艾望远话未说完,脸上就挨了结结实实一耳光。 青萝气得身子发抖,指着他的鼻尖骂: “艾望远,你糊弄我也就罢了,竟连晓羽也不放过,亏她念着南海子的交情,平日里事事想着你!” 艾望远仍低着头,轻声道: “我、我没想过要拉她下水,当时我其实提醒她了,袋子是,里面的东西却没认。” “哈?” 青萝气极反笑,抱住双臂斜瞅着他: “你没想过,你是无心的,或者说你是无奈的,人家当时问你,你不敢得罪,你害怕,所以你没有明确指出来,而是由着晓羽拿走。过后在心里安慰自己,你暗示过了,怪就怪她没听懂,怎能说是你有心害她呢?对不对?” 艾望远被说中心思,沉默不语。 啪! 又一个耳光狠狠打来。 他的两侧脸颊被打得通红,青萝的责骂声又传至耳边: “晓羽那笨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句简单的暗示,你是真觉得她能听懂呢?还不是给自己找个逃避的借口?艾望远,坐视不管就是帮凶!要不是出于对你的信任,晓羽能接过那个袋子、落你们的套?她要真出了事,你就是第一凶手!” 他始终不敢抬起头看她。 青萝也不再对他抱有指望,冷冷道: “艾望远,你不仅卑鄙,还是个懦夫。” 说完,她又呸了一声,率人拂袖而去。 空旷的西苑,寂静的长街。 皎洁的月光洒下,在地面上映出她孤寂而无助的身影。 艾望远不愿出面,一天时间,还能去哪儿找证据? 她实在理不出思绪。 就这么走着走着,月亮西沉,天际泛起了鱼肚白。 卯时。 周辰安打坐的时间。 她心中忽地有了决断。 ***** 兔儿山。 北山腰,有个塑像,正是龙虎山祖师正一真人张道陵。 周辰安打坐的地方,就在正一真人塑像下方。 背靠祖师,面朝碧水,颇有身在龙虎山的宁谧安祥。 然而这份静谧很快被打破。 “周辰安!” 怒气腾腾的声音,怒气腾腾的脚步声。 他用脚指头都能猜出是谁。 缓缓抬起眼皮,果然,那个冤家掐腰站在他对面,恨恨地骂: “好你个黑心道士,为了阻挠我侍寝,先是我的腰,后是我的人,什么下作手段都使得出!你还敢在这正一真人像底下打坐?也不怕你们祖师看不过眼,一头栽下来,砸死你这个王八蛋!” 他看着她,目中笼上一抹寒意: “怎么?被抓到小辫子就跳脚了?元青萝,别以为你那点小聪明可以横行无忌,等人证、物证俱全,任你舌灿莲花七窍玲珑,也休想躲过去!” 第298章 “周辰安!” 青萝一声怒喝,逼至他面前: “你不就是想阻挠我侍寝吗?你不就是要帮尚明心报仇吗?这是咱们之间的恩怨,不关旁人的事,你要还有点人性,就冲我来,别连累无辜人的性命!” 他向来自恃身份,做事总留有余地,不屑与后宫女子同论,如今只能激他一激,若能激出他那骄傲的良心,借他的手干预他姐姐的决断,还可保一保晓羽和灵香的命。 “元青萝!” 他目中寒意化作熊熊怒火,迎视着她的眼睛: “我知道,你把绿竹的账、尚明心的账、坠马的账全都算在了我头上,但你再怎么样,也该冲我来,为何非要致我姐姐于死地!” 青萝一怔。 什么情况?看样子他姐姐是真出了事,不是故意演戏陷害她们的? 周辰安兀自压着内心的怒气: “她不晓事,你可以让她摔一跤长点教训,可你不能要她的命!” 青萝连忙摇头:“我没要她的命,那事不是我做的,再怎么着,也不至于要人性命啊。” 周辰安却冷冷盯着她,讽笑道: “不愧是从小拼手段的人,这做戏的功夫,还真是到家啊,要不是了解你的底细,我怕是真信了你。” “了解我的底细?” 青萝指指自己鼻子,难以置信: “污蔑我杀人,你还敢大言不惭的说了解我?” 周辰安冷冷一哼:“你自己说的,只要能活,尊严、底线,你都可以不在意。” 青萝愣了片刻,声音微颤: “好,好,周辰安,你既认定是我做的,还是那句话,你让你姐姐放了她们,都冲我来。” “好说。” 周辰安眼底的凉意漫出,在炎热的夏季令人无端心寒。 “你现在就去宫正司,老老实实招认,这些事都是你做的,我就让我姐姐放了她们。否则——就只能挨个审问了。” 青萝鼻子一酸,红了眼眶: “周辰安,冤枉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少女那红红的眼尾宛如一只委屈的小兔子,令他心生不忍。 可是今日奔到现场时,那烧得不成样子的坐轿旁,姐姐狼狈的身影,恐惧的神情,还有看见他时忍耐不住的哭腔。 都像一把把火,将他的怒气烧到顶点。 他想起初见,就被她白兔般的外表所迷惑,经过这几年的宫廷生活浸染,想来她迷惑人的本事,也愈发精进。 当今皇帝不就被她哄得团团转么? 他偏过头去,拒绝她的迷惑。 青萝见他心狠至此,心中恼极恨极,却知没有信任做基础,说再多也无用,只留下一句: “你说话算话。” 言罢,她便要转身离去。 然而就在转过身的这一瞬间,她瞧见上方的正一真人石像突然滚落,朝对面的周辰安直直砸下来! “小心!”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本能的拽住周辰安往旁边奋力一扑! 砰! 两人跌地的同时,塑像狠狠砸落在他们身后。 第149章 撒气 碎裂的石屑四溅纷飞,挟着激起的烟尘,落得他们满身都是。 “娘娘!” 随行的两名宫女大惊失色,连忙上前来扶青萝。 那边守在附近的一名内侍也赶紧过来搀起周辰安: “知院,知院!” 他是周贵妃专程派来伺候周辰安的,要求时时跟随,以免别有用心的女人靠近亲弟弟,下套污了他的名声。 谁成想靠近的女人没怎么着他,倒是那好端端的塑像砸了下来。 真是天降横祸! “还好,没有伤着。” 打量完周辰安,他松了口气,轻轻帮周辰安拍打身上的灰尘。 周辰安则愣愣地站在那里,瞪圆了双眼,心口起伏不停。 那塑像掉落的位置,正正好好是他打坐的地方。 而青萝那边呢,两名宫女一个给她拍土,一个给她擦脸,瞧着那碎裂的塑像,她忍不住拿眼剜向周辰安: “瞧瞧,你们祖师爷都看不过眼,来砸你这个王八蛋了!” 周辰安回过神来,目光落在她脸上: “为何救我?” 青萝先是一怔,而后神情幽幽: “不管你信不信,我最怕死,所以也看不得人死。” 周辰安长叹一声,闭了下眼睛,道: “不是你。” 她会在这种情况下本能地救自己,定然不会去杀姐姐。 “当然了!” 青萝语气又激动起来,委屈地控诉: “早跟你说了不是我,你偏不信!还要我——” “元青萝。” 他打断了她的话,直视着她的眼睛: “让你坠马的,也不是我。” “啊?”青萝微懵,“不是你?” “我当时是想困住你,不过我的计划是用天象和命格做文章,而非让你掉下马来。” 他的目光一片坦荡,没有丝毫躲闪。 青萝回过味来,与他同时开口: “有人挑唆。” 两人之间静默片刻,又异口同声道: “宸妃。” “好啊。”青萝咬牙,“看在绿竹的份上,我没去动她,她倒来冲我下手了。” “看在绿竹的份上?”周辰安斜眼瞅来,“你好念旧情呀。” 第299章 “不干你的事。”她没好气道。 周辰安翻了个白眼:“叶绿竹才不在乎你去斗宸妃呢。” “你怎知道?”她立即问。 “不干你的事。”他亦没好气道。 “切。”她回之一个白眼。 周辰安不以为然,揣好拂尘,道: “剩下的事你就别管了,我去处理。” 言罢,他转身离去,谁知没走出几步,就被青萝叫住: “等等。” 他回过身:“你还有什么事?” 青萝叉腰向他走来:“冤枉我、逼我进大狱,就想这么走了?” 他眉心微蹙:“那你想怎样?” 青萝却不着急答他,前后左右看了一下,确定无人经过后,心中再无顾忌,一把抽走他的拂尘,啪啪照他身上打去! 这一下实在出乎众人意料,包括周辰安在内,皆是愣在当场。 在她抽到第三下时,回过神来的周辰安一把捉住她的手腕,向下反扭! 青萝腕间吃痛,肩膀也被这股力道带得斜歪下去,整个人差点站立不稳,耳旁传来周辰安低喝的声音: “元青萝,你发什么疯?” “呀呵。” 青萝抬起双眸,凶巴巴的瞪向他: “周辰安,我可是救了你的命!不过抽你几下,你就要把我手腕捏断,你们龙虎山就是这么教你对待救命恩人的?” 救命恩人四个字宛如一座大山朝周辰安压来,令他登时没了脾气,只得松开了她。 青萝站稳身子后,揉了几下自己酸疼的手腕,又举着拂尘朝他抽去。 反应过来的内侍赶紧出声制止: “大胆!他是万岁钦点的知院,贵妃的弟弟,太子的舅舅,你一个小小嫔位,也敢出手打他?” 青萝停住动作,不惧不怕,不慌不急,从容笑道: “呦,这位公公哪里话?我什么时候打你们知院了?” 说完,她扭头去问跟着自己那两名宫女: “你们看到我打知院了吗?” 两名宫女都是她带出来的,皆甚有默契,齐齐摇了摇头: “没有。” 青萝朝那内侍一脸无辜的摊手: “你看,都没瞧见呀。” 内侍指着她手中拂尘,急声道:“你明明拿着这拂尘打我们知院,休想抵赖!再不住手,待我去禀报了贵妃娘娘,有你好看!” “哦~这个呀。” 青萝笑着看了眼拂尘,啪地抽在周辰安身上,一下又一下: “我是用拂尘帮你们知院赶周围的蚊蝇呢,怎么能说我在打他呢?你这小宦官,真是好不长眼。” “你,你!” 内侍见她打势不停,急得便要伸手去夺,却被周辰安抬掌拦住: “退下。” “是。”内侍只得退下。 周辰安望向青萝,从从容容,泰然自若: “是我怒火攻心,失了冷静,你心里有气,就尽管来撒吧。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我不会同你计较,更不会说出去。” 青萝寻思寻思,问: “我想怎么撒就怎么撒吗?” “嗯。”他点头。 “我想赏你一耳光。”她脱口而出。 “嗯?”他抬眸。 “行不行?”她挑眉。 他看了她片刻,无奈地点了点头: “行,行。” 言罢,他平静地闭上眼睛,不作丝毫抵抗。 这般好说话的模样,令她有些受宠若惊。 救命恩人的头衔这么好用,看来这家伙还有点良心。 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可不能错过。 她当即换了只手拿拂尘,抬起右手,还不忘朝掌心里哈了口气,抬得高高的,找准了角度,抡起一个大弧线,朝他脸上呼来。 微微上翘的眼尾,高而挺直的鼻梁,棱角分明的唇峰…… 虽然闭着眼,可这淡然若水的神情,却莫名让她想到初见。 啪。 鬼使神差地,巴掌不知不觉中卸了劲儿,落到他的脸颊时,只发出轻轻的响声。 他惊讶地睁开眼。 青萝微微红了脸,忙道: “我是忽然想起,你脸上要留个红印子,你姐姐见了,还不得打破砂锅问到底呀?万一去万岁那儿告状,我就没好果子吃了。” “哦。”他恍然。 “这样吧,气我就不撒了。”青萝又道,“以后我去找万岁时,你别再帮着尚明心跟我抢人就好,能不能怀上孩子,我可全靠那几天呢。” 他皱眉:“尚明心也靠那几天呢,你想要孩子,人家也想要孩子呀。” “什么?她也靠那几天?”青萝惊奇不已,“明明她的日子不是呀,怎么就和我撞上了?” 周辰安面上一红:“你们女人家的事,我哪里懂?” 青萝一时之间也想不明白,只好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咱们各凭本事吧,别出阴招就行。” “好。” “我的人你赶紧放回来。”她嘱咐。 “放心。”他白她一眼,“我是讲诚信的。” “那就好。”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再说点什么,却又实在找不出话,一齐开口: “那我走了?” “那你去吧。” 双方意思一样。 带着轻微的尴尬,两人互相点了下头,极有默契的一起转身,背对着彼此,分往不同方向而去。 第300章 然而走出一段距离时,两个人却又不约而同的停住脚步,一个抬起掌心看了一眼,一个轻轻摸了摸脸,不由自主的回味起方才的那一下。 滑腻的掌心擦过温热的脸颊。 肌肤触碰的那一刹。 与其说是耳光,倒更像是一个俏皮的轻抚。 想到这里,两人又同时打了一个激灵,调整了下情绪,迈开脚步,朝着各自的方向继续向前。 山腰的小道蜿蜒曲折,隔着山峰树丛,他们再也看不见彼此,只专注地走自己的道。 明亮的晨曦穿过山雾洒下,只有天上那轮朝阳看得清楚,他们走的都是下山的路。 捞回了人命,青萝心里那颗石头才算落了地。 她昨日来了葵水,经过这一夜折腾,又是奔波又是吹风,疲惫不堪不说,还腹痛连连。 好在她被分配到琼华岛居住,离得倒不算远,一回到住处,她便捂住小腹一骨碌躺到床上,有气无力地哼哼。 两名宫女,一个给她揉腹,一个去厨房熬了糖水端过来: “娘娘,喝点糖水,缓一缓疼吧。” “好。” 青萝挣扎着起身,温热的糖水入肚,果然缓解许多。 喝完之后,她复又躺下,嘱咐道: “我补一觉,等晓羽她们回来了叫我。” “是。” 两名宫女退出了寝殿。 青萝合上双目,很快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又回到了后山腰。 正一真人的塑像完好归位,周辰安迎风而立,看到她时,微微一笑: “来吧,给你撒气。” “哼,不撒白不撒。” 她伸出手来,轻轻打向他的脸。 掌心贴在他的脸颊,肌肤相处的那一刻,好似有一股电流穿过。 她说不清那是什么滋味,只觉微妙而美妙。 正当她出神时,他的手掌抬起,覆在她的手背上,紧紧握住。 那股电流立即分散成无数股,蹿遍四肢百骸,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 对面的他勾起唇角,眉梢轻挑: “打得这么轻,你到底是撒气,还是调戏呀?” “你管我呢!” 青萝试图抽回自己的手,可被他紧紧握着,却怎么也抽不动,急得她喊: “放开!这要让万岁瞧见了,咱们都没好果子吃!” 这一下让她醒了过来。 睁开双目,瞧见头顶的天花板,长长松了口气: “还好是个梦。” 她坐起身来,又抬起自己手掌看,忽然发现,梦里的她,竟然感觉不到周辰安掌心的温度。 是了,她又没被周辰安握过手,自然不知道那是什么感觉。 朱祁钰的掌心是霸道的,朱祁镇的掌心是随意的,那周辰安呢? 想了想,她自言自语道: “那还用说?肯定是有力的!抓住你的手就往下扭,差点咔嚓了,能不有力吗?这王八蛋,手劲可真大!” 她下意识地揉揉被他抓疼的手腕,梦中那点旖旎登时烟消云散。 这时殿门推开,宫女探进头来: “娘娘,晓羽和灵香都被放了,人都被送到了您这里。” “好,我去看看。” 青萝赶紧穿上鞋子,来到侧殿,晓羽和灵香并排趴在通铺上,灵香哼哼唧唧喊着疼,晓羽却是昏迷不醒。 青萝瞧了眼她们的伤势,眉心立时皱成一团: “看样子,她们这是打了实板呀。” 灵香道:“得亏皇后娘娘去的及时,我俩就挨了十下板子,要不然呀,命得搭在那里。” 青萝愤愤:“这个周辰安,审人就审人,干嘛往死里打?以后再跟他算这笔账。” “不见得是他的意思。”灵香摇摇头道,“他和贵妃去宫正司让放人时,司正一开始还不愿意呢,说宸妃娘娘协理六宫事宜,也得问问宸妃娘娘的意思。后来是他搬出太后和万岁,司正才放了人,临走前,他还让人给了我们药膏呢。” 青萝顿觉安慰不少:“总算他晓事。” “我这儿还好,无非是身子疼点。” 灵香叹了口气,不忍地看向晓羽: “晓羽就惨了,从昨晚就开始发烧,一直到现在,都昏迷不醒。” “发烧?我还以为她是困了,在这儿睡觉呢。” 青萝一惊,连忙去摸晓羽额头,那滚烫的触感,可不就是高烧么? “怎么烧的?” 灵香答:“她昨儿个来了葵水,本就难受着,还挨了板子被泼了冷水,夜间又吹了风,这一着凉,就发起了烧。” “真巧,她的日子竟和我一样。” “巧什么?她每天陪你用膳,你俩吃的喝的都一样,自然日子也一样了。” “哦~原来是这样~”青萝嘱咐宫女,“你去司药司,给医官说下病情,让她开点药来!” “是。” 熬了药,给晓羽喝下去,第二日一早仍不见好,额头依旧滚烫滚烫,愁得青萝早膳一口没吃,在屋里来回踱步。 “吃药也不管用,看来得找医官把把脉才行。 ” 灵香想了想,道:“宫女无权面诊,不如以你的名义召医官过来,给她塞点钱,偷偷摸摸给晓羽把个脉。” “好,就这么办。”青萝正要唤人过来,忽地肃了神色:“不对。” 第301章 第150章 收服 “哪儿不对?”灵香忙问。 “晓羽与我吃喝一样,所以我俩日子一样。那尚明心日子也与我相同,那是不是我俩每日的吃喝也相同呢?” 捋到这里,青萝已豁然开朗,冷笑一声: “看来尚食局也听宸妃的,故意送了同样的膳食,让我和尚明心撞在一块,好因此斗起来。宸妃呢,只在一旁添火,坐收渔翁之利。” 灵香亦是变了脸色:“那司药司归尚食局管,便是叫了医官来,她岂不是会前脚收了你的银子,后脚就捅给宸妃?” 青萝点点头:“会的,一定会,到时候晓羽没救成,她们又会有新的借口来整我。” 灵香发愁不已:“那、那怎么办呀?” 青萝思量片刻,目光一动: “是时候拿下尚食局了。” ***** “胡尚食,您这边请。” 宫女推开殿门,胡尚食走进,打眼便瞧见青萝坐在圆桌旁微笑等候: “胡尚食。” 胡尚食朝她微微行了个礼:“奴婢见过和嫔娘娘,愿娘娘万福金安。不知娘娘找奴婢来,所为何事?” 青萝也不搭话,拍了拍身旁的圆桌,向她示意: “坐。” 胡尚食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肯动身,思索着找什么借口时,耳旁又传来青萝的声音: “怎么?看不上我一个小小的嫔位,坐都不肯坐?” “不敢。” 胡尚食只得坐到了她对面。 青萝笑了一下:“这段日子尚食局送来的膳食不错,我叫你过来,是想当面谢一谢你。” 一听是这个缘由,胡尚食放松许多。 青萝又道:“所以我特意借用了皇后娘娘那边的小厨房,做了几道菜,给尚食品尝品尝。” 胡尚食受宠若惊:“娘娘如此礼待,真是折煞奴婢了。” 青萝拍了下手,宫女端了两盘菜上来,一盘是龙眼蒸芋泥,一盘是酸辣土豆丝。 “尚食请用。” 胡尚食看清这两道菜后,目光微微一闪,只用勺子舀了一口芋泥吃,土豆丝却是一根不夹。 青萝奇道:“尚食不爱吃土豆么?” “对。”胡尚食顺坡下驴,“奴婢平日里就很少吃。” “不打紧。”青萝微笑,“我今日做的多,既是不爱吃,那就吃别的。 话音一落,宫女又端了麻辣兔肉和清炒芹菜来。 胡尚食的眉心不自觉皱起,夹了一口清炒芹菜,不待青萝问,自己便道: “奴婢这两日不方便吃辣,这麻辣兔肉是无福消受了。” “哦。”青萝不动声色,“巧了,剩下的三道菜都不辣,尚食务必要尝尝。” “是。” 接下来的两道菜一端上来,胡尚食登时变了脸色,僵在那里一动不动。 炖狗肉和红烧黄鳝。 青萝微微冷笑:“难不成这里边又有尚寝不爱吃或不能吃的吧?” “娘娘,的确不巧,奴婢——” 胡尚食思索着理由,青萝抬手打断: “没关系。”青萝皮笑肉不笑,“吃不了就不吃,反正最后一道菜是汤,这汤,说什么你得喝一口吧。” 最后一道汤品随之端上,放在胡尚食面前。 “苋菜煲甲鱼?” 啪!手中筷子跌落在地,胡尚食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目中是止不住的惊恐。 “怎么不吃呀?”青萝的声音透着压迫。 胡尚食额间冷汗涟涟,扑通一声跪下: “娘娘,奴、奴婢——” “不如我来替你说,为什么不能吃。” 青萝悠悠站起身来,缓缓背道: “芋头土豆一起尝,小心积食引腹胀。兔肉严禁配芹菜,否则脱发容颜败。狗肉黄鳝同时咽,黑白无常登门见。甲鱼苋菜性相反,同桌结伴命高悬。” 胡尚食蓦地抬起头来,震惊万分: “你、你从哪里听来的?” 青萝微微一笑,道: “我在南海子的时候,从一个人那儿听来一本书,那本书的开头是:有无相生,难易想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世间万物,相生相克——” “食杀谱!” 胡尚食激动地挺起身,眸子里泛着光: “是王尚食!她虽疯了,可记忆还在,所以被您学了去,对不对?” 青萝不承认也不否认,冷冷瞥了她一眼: “她现在住的地方是我安排的,最信赖的也是我们尚寝局的人,你要敢往外透露半个字,那她的命——” “奴婢不敢!” 胡尚食连忙摇头,又一把抓住青萝的衣襟恳求: “只要您不伤她性命,奴婢愿听候您差遣,效犬马之劳!” 那抓在衣襟的手腕露出一道红色烧痕,青萝看在眼里,轻轻笑道: “巧了,眼下就有个事,急需你替我来办。” ***** 纤长精细的银针一点点没入洁白细腻的肌肤。 晓羽趴在床上,半裸着香肩。 胡尚食扎完最后一根针,收了针包,向青萝恭敬禀道: “娘娘,再有一刻钟的功夫,晓羽姑娘就会开始退烧,奴婢已让司药司开了新药,晚间醒来时熬给她喝,到了明早便无大碍。” “好。”青萝颔首,“你随我来吧。” 第302章 两人回到寝殿,青萝坐到暖榻上,胡尚食像个鹌鹑似的乖乖立在她面前。 宫女奉了杯茶来,青萝接过,悠悠喝了一口: “瞧你这么紧张王尚食,想来与她的关系非同一般了?” “回娘娘,奴婢是王尚食一手带出来的,她将奴婢从不起眼的角落捞出来,一路提拔到司膳,卸任前还向太后推举奴婢任尚食一职。对奴婢来说,不仅仅是上司,更是伯乐。” “哦。” 青萝轻轻点了下头,又瞥了眼她手背上的烧痕,淡淡道: “要不是看在你救过她命的份上,今日给你上的菜,就不会是她传授过你的这些了。” “多谢娘娘手下留情。” 胡尚食心中一阵后怕,若是上了自己不知晓的菜品搭配,今日岂非命丧于此? 等等! 她察觉出不对来,蓦地抬头看向青萝: “王尚食传给奴婢这几道菜谱时,只有她与奴婢在场,并且千叮咛万嘱咐,不可透露给旁人。娘娘您是如何知晓的呢?” 经过试探观察,青萝已确信此人可用,再不遮掩,将王尚食与孙太后之间的恩怨尽数告知,最后道: “她之所以不告诉你,是不想连累你。只有你不知道,你在太后那儿才能受到重用,你与她也都安全。” 胡尚食只觉一阵心寒:“大家都还道太后顾念旧情,待下人不薄,谁知背地里这般阴险毒辣,给她卖了大半辈子的命,竟是个兔死狗烹的下场!还好王尚食机警,才躲过了一劫。” 青萝又道:“王尚食传给我食杀谱,一是心有不甘,二是想我上位,好护她安稳。奈何那会儿时间不够,我只记下了一半,今儿个咱俩既然接上了头,你又是她的心腹,这一半食谱自然是要传给你的。剩下一半嘛,等太后那边的眼线撤了,我寻了合适的契机,再想办法背下来,转述给你。” 胡尚食心下大喜,双膝立马跪下,朝她磕了个响头: “娘娘厚爱,奴婢自当肝脑涂地,辅佐娘娘达成所愿。” 青萝连忙起身,亲自扶她起来,温声道: “好啦,这些大礼就免了,以后大家就是自己人,风雨同行,同舟共济了。” “嗯!” 胡尚食重重点头,看向她的目光满是钦佩。 一个大棒,一个甜枣。 从朱祁钰那儿学来的招数还真管用。 青萝浅浅一笑,侧掌示意: “来,坐。” 交过了底,胡尚食不似先前拘谨,谢了一声,便坐在她对面,接过宫女奉来的茶。 青萝也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 “给我和尚明心送一样的饭菜,是谁的指使?” 胡尚食答:“是太后的指使,但——是宸妃给她出的主意。” “哼,果然有宸妃的份,只是我没想到还有太后指使,她是因为景泰帝喜欢过我?” 胡尚食摇了摇头。 “那是怕我生了孩子去抢太子之位?” 胡尚食又摇了摇头: “太后倒也不是因为这个,因为就算你生了孩子,万岁也绝不会立他为太子,否则她早就像对皇贵妃那样,让司药司给你调碗凉药了。” “什么?”青萝震惊,“她让绿竹喝了凉药?” “若非如此,以皇贵妃的盛宠,怎会到现在还没有孩子呢?” “这个老毒妇……”青萝咬牙切齿地骂,“我晓得了,她这么恨我,是因为我把万岁的身世之谜掀出来了,对不对?” “对!”胡尚食点头,“太后恼你,但又不好直接动你。宸妃是个聪明人,看穿了她的心思,给她讲了曹操以徐州牧引吕布同刘备为敌的故事,太后一下便懂了。这才让宸妃设下二虎相争之计,引着你们去斗,这样既能替太后出了这口恶气,也不至于让你们怀疑到她头上。” “我在南海子坠马,也是她们捣的鬼?” 胡尚食点头道:“不错,因为皇贵妃那事,加重了万岁和太后的嫌隙,所以她后来便是看你不顺眼,也不好再用这招,免得母子俩的关系越来越僵,最好是让你跟唐贵妃一样,出了意外。” “人都喜欢骏马,让我选中那匹白马倒是不难,只是我想不通,她们是如何做的手脚?” “那马是从小就训过的,只要骑上它,就用鞭子一路抽打不停,只有跑到寒潭里才住手,日子久了那马就习惯了,不论谁骑,都只往寒潭里冲,任你骑术再好也停不下来。” “好恶毒的法子,她们把心思全用在害人上,却安安稳稳活到现在,老天真是瞎了眼。” “修桥铺路不长命,杀人放火子孙多,这天底下大多如此。” “哼哼。”青萝微微冷笑,“宸妃先是怠慢我,后来还引我去蹚水,我都没跟她计较过,想不到她却不肯放过我。” 胡尚食忙问:“您打算怎么对付她?” 青萝悠悠一笑:“她差点要了周贵妃的命,周辰安怎会饶得了她?现下咱们不用动,只管等着周辰安那边的动静就是。” 第151章 金衣 周辰安那儿很快有了动静。 能在轿帘上动手脚,不是尚寝局的人,就是周贵妃身边的人。 内鬼揪出,带到他们面前时,周贵妃大吃一惊,难以置信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竹桃,竟是你???” 第303章 周辰安亦是意外万分,面前这个叫竹桃的宫女,正是着火时,第一个拼命去救姐姐的人。 竹桃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眼眶含泪: “娘娘饶命。” “好啊。” 周贵妃气得脸色煞白,声音都有点发颤: “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串通外人来害我!” 竹桃连忙摆手:“奴婢没想要娘娘的命,只是想为同乡报个仇,不然出事的时候,奴婢也不会冒死去救娘娘了。” “哈?”周贵妃气极反笑,“原本我什么事都没有,因为你做了手脚,将我置身于大火之中。结果我没被烧死,只是被烧伤,还得谢谢你不成了?”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竹桃解释,“奴婢有罪,可奴婢绝无谋害娘娘之心,求娘娘看在奴婢这些年尽心伺候的份上,饶了奴婢一条贱命吧。” 周贵妃还要再说,却被周辰安抬手制止,他问: “你方才说是为同乡报仇,究竟是怎么回事?” 竹桃流下眼泪:“原来尚寝局的刘尚寝,是奴婢的同乡,奴婢随娘娘关在南宫那几年,无法与外界联系,是她帮奴婢写信给家人报平安,还寄银子给奴婢的家人治病。” 周贵妃听到这里,叹道: “她没撒谎,当初就是她把刘尚寝引荐给我的,刘尚寝被处死的时候,她还哭了一阵呢。” 竹桃见她露出不忍之色,立马膝行两步,哀求道: “娘娘,刘尚寝也是为您办事的,她临死都没出卖您呀。” 周贵妃没了主意,看向自己的弟弟,周辰安向竹桃道: “想活命倒也简单,只要你老实交待,问什么你答什么,看在过往情分上,自会从轻处理。” 她赶紧表态:“是,知院尽管问,奴婢绝不欺瞒。” “因为刘尚寝的死,你把账算在了元青萝头上,所以栽赃尚寝局,好把元青萝牵连进来,借我们的手除去她,对不对?” 她垂下脑袋:“是。” “磷粉这玩意,一般人不熟悉,你要早知道这个法子,早就该用了,何必等到现在?是不是宸妃教给你的?” 谁知她却摇摇头:“不是。” 周辰安一怔:“那是谁?” “是淑妃娘娘。” 青翠柔软的柳条轻轻摇摆,澄碧如玉的水波缓缓流淌。 傍晚的霞光洒在摇曳生姿的裙摆上,金线绣的牡丹花枝蔓延,开遍了整个下裙,在霞光的映照下,泛起粼粼金光,随着步伐而起伏波动,宛如海浪一般绵延不绝。 淑妃与宸妃一起漫步堤岸,低头看了眼下裙的美妙景象,向宸妃笑道: “这金线织就的衣裙就是不一样,明明桑蚕丝那么轻薄,可经它一缀,穿在身上就有点沉甸甸了。” 宸妃轻摇手中团扇,笑道: “沉就对了,沉才说明上面的金线不掺假呢。而且这桑蚕丝吸汗,最适宜夏日穿了。” “嗯!” 淑妃唇角笑意愈浓,忽地又怅然若失,笑意逐渐散去: “唉,我入宫这么多年,跟了万岁那么长时间,他都没赏过我一件,可对着皇贵妃,一赏就是好几件。这要不是她送给你,你又转送给我,我哪有机会穿这么好的衣裳?” “好啦,别想这些有的没的。”宸妃温声道,“咱们哪能和皇贵妃比,能跟着她喝口汤,已是不错了。” “这倒也是。”淑妃点头,又心生疑惑:“话说回来,她既送了你,你怎不自己穿,反倒给我呢?” 手中团扇微微一顿,宸妃垂下眼眸,唇角勾出自嘲的笑: “我留着有什么用?你知道的,我侍不了寝,再好的衣裳穿在身上,也是月亮地里晒被单,白搭。” 淑妃自觉失言,牵起了她的痛处,讪讪着想找补: “玉函——” “不打紧,我都习惯了。” 宸妃抬眸冲她微笑,轻轻执起她的手: “咱俩是同年入宫的,一起当女官,一起进南宫,又一起封妃,你说这衣裳,我不送给你,还能送给谁呢?” 一席话说得淑妃疑惑顿解,心中还感动起来,情不自禁的回握住宸妃的手,眼眶微红: “当年,你就是因为站出来替我说话,才遭人排挤,和我一起被调去了南宫。后宫人心复杂,但我——只敢信你的话。” 宸妃轻轻拍了下她的手,含笑道: “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了,过好眼下才是要紧。” “对,说起眼下。”淑妃放低了声音,“你听说了么?周辰安没死,尚寝局的人也给放回去了。” 宸妃没有回答,瞟了眼左右,淑妃会意,连忙吩咐随侍的宫女: “你们退下,我和宸妃单独说会儿话。” “是。” 宫女们退下之后,淑妃才又叹道: “唉,原想着只要除掉周辰安,周贵妃失了智囊,自然撑不了多久,咱们往后也不用担心遭她清算。谁知这周辰安的命那么好,竟给躲过去了。” 宸妃也叹:“周辰安那么聪明,想来他很快就会查到你这儿了。” “啊?” 淑妃大惊失色,登时慌乱不已,一把扯住她的衣袖: “那、那怎么办啊?以周贵妃的性子肯定不会放过我,玉函,这些事都是你教给我的,你要帮我想想办法啊。” 第304章 宸妃不紧不慢道:“办法嘛,倒也简单。” 淑妃一喜:“你快说!” 宸妃轻轻瞥向碧波荡漾的水面:“用好这一池碧水,便可化解此局。” “一池碧水......” 淑妃松开她的衣袖,来到水岸边,探头看了一眼,不解地问: “怎么化解呢?” 宸妃步至她身边:“我记得,你不识水性,对吧?” “对。” “正好。” 宸妃缓缓望向她的眼睛,眸底浮起一丝晦暗难明的笑意: “可以用你的命来堵上它。” 淑妃顿感不妙,正要开口,忽觉一股力道按在自己腰间,紧接着身子向后坠去! 不,不只自己,下坠的还有宸妃。 她抓着自己的手臂,看似是救人反被牵连,实则整个人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大大加重了下坠的幅度! 扑通—— 巨大的水花溅起。 瞬间被汹涌而来的水波淹没。 眼、耳、鼻灌满了水,冰冷的窒息感填满了整个身体。 笑容却自对面的宸妃脸上荡漾开来,靛青色的衣裙在水波中如花朵般绽放飘动,宛如美丽的死神降临,在安静地凝视中宣告自己的死亡。 淑妃慌乱的挣扎,双手拼命的向上抓,可她却发现,身上的金缕衣却好似一块大石,压着自己下沉,完全无法上浮。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宸妃微笑转身,熟练地向上游去。 望着那逐渐远去的背影,她忽然想起曾经自己遭受陷害要挨打时,那个不畏强权,挺身而出护在自己身前的背影。 仿佛从天而降的救星。 意识渐渐模糊,气力慢慢瓦解,在闭眼之前,她听见水面上传来那个熟悉的声音: “来人呀!淑妃落水了!” ***** 晶莹的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珍珠帘,自苍白虚弱的脸颊不断滑落,宸妃哭得泣不成声: “她把人都支开,说要和我单独说会儿话,谁知道竟是和我作别,要穿着最美丽的衣裳跳水自杀。妾想救她,可也不知为何,拼尽了全力,就是拽不动她。” 朱祁镇奇道:“这是为何?” 一旁的徐云中答:“淑妃娘娘落水时,恰好穿了件金缕衣,那桑蚕丝本就吸水,再加上金线的重量,就如一块石头压在身上,宸妃娘娘一介女子,水性再好也拽不动。” 宸妃恍然状:“难怪她一定要穿着这件衣服散心,原来是抱着必死之心。” 朱祁镇若有所思,看向那两名随侍淑妃的宫女: “淑妃落水的时候,你们在吗?” 其中一名宫女道:“回万岁,淑妃娘娘让我们退下,我们便远远看着,只看到两位娘娘说着话,过了一会儿淑妃娘娘走到水边,宸妃娘娘跟了过去,然后淑妃娘娘就落水了,宸妃娘娘伸手去拉,结果也被带进了水里。” “哦。”朱祁镇点了点头,又转向徐云中:“查清楚了?周贵妃轿子失火、周辰安差点被砸,都是淑妃干的?” 徐云中:“回万岁,周贵妃的宫女已经招认,轿子失火乃淑妃指使。石像倒塌,也已查明,是淑妃买通了修葺山石的工匠,暗中做了手脚。” 朱祁镇目中难掩失望:“想不到她看起来温婉贤淑,做起事来却这般狠绝。” 宸妃目中却尽是伤感:“她得罪过周贵妃,害怕将来被报复,才一时误入歧途,犯下这等罪过。其实她也知道以万岁宽仁的作风,定会留她一条性命,可她为了秀王和隆庆公主,还是选择以命抵罪,希望能消了周贵妃的怨气,不要牵连自己孩子。” 朱祁镇默然。 宸妃顿了顿,又道:“若她得罪的是皇后娘娘,必不会出此下策。” 朱祁镇不假思索道:“皇后一向慈悲为怀,莫说是争个太子之位,哪怕是她差点被废,从太后到周辰安,再到底下跟风的那些墙头草,她也没说过一句不是。周贵妃哪里能与她比?” 讲到这里,他忍不住叹: “也不怪淑妃误入歧途,实在是周贵妃那性子.....” 宸妃那泪珠又涌了出来,低泣不语。 朱祁镇见状,温声安慰: “好啦,人死不能复生,你莫要太伤心。” “是。” “都散了吧,让宸妃好好歇息。” “是。” 离开宸妃处,顺着石阶向下去时,朱祁镇微微皱眉,颇为烦躁: “她穿着哪件衣服自杀不好,偏偏是朕赐给绿竹的,真是晦气。” 徐云中问:“万岁,那淑妃这事——是定为畏罪自杀,还是继续查?” 朱祁镇愈发烦乱,正思索间,迎面看到绿竹在君凝的陪同下拾阶而上。 “万岁。”绿竹向他福了一福。 看到她,朱祁镇的眉心立刻舒展开来: “去看宸妃么?” “嗯。”绿竹点头,“听说她和淑妃一起落水了,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况。” 朱祁镇想了想道:“淑妃畏罪自杀,救不回来了。好在宸妃识得水性,倒没什么大碍,只是没有救回淑妃,她心里不太好受。” 绿竹面露不忍:“失去多年好友,宸妃姐姐心中定然悲伤难抑,这种滋味,妾心里最明白,今晚妾就不侍奉万岁了,想好好陪一陪她。” 朱祁镇知她想到了月人,也不勉强,温柔应道: 第305章 “去吧。” 绿竹来到宸妃寝殿,守在门口的宫女见了,连忙向她行礼: “见过皇贵妃。” “你们娘娘呢?” “娘娘在里边等着你呢。” 宫女为她推开殿门,绿竹独自走进,殿门复又关上。 宸妃坐在罗汉榻上,斜倚着花梨木小案桌,一手拎着酒壶,一手端着酒杯,像个没事人般自斟自饮。 绿竹立在那里,与她隔着距离,目光一点点沉了下来: “我给你金缕衣,是让你笼络她,不是杀她。” 第152章 敌友 宸妃神色淡定,将杯中的酒一口饮尽,轻轻一笑: “当初她遭难的时候,若不是我赌上性命救她,她早成了棍下冤魂。如今,我不过是收回这条命罢了。” 绿竹微微冷笑,“一条人命,让你说的轻飘飘的,做你的朋友,我可真要小心呐,免得像淑妃一样,被你卖了。” “哈哈!”宸妃忍不住笑道:“是啊,一条人命,可不就轻飘飘的么?当初你杀了蒋安,摆了我一道,我可没去怪罪你啊!咱们两个呀,可是彼此彼此,你说是吧,我的皇贵妃?” 绿竹闻言,倒也不恼,笑着点头道: “看来咱俩这条船,就要翻了。” “怎么会呢?” 宸妃轻轻把玩着手中酒杯: “你知道我的底细,我也知道你的底细,这船才稳稳当当,要翻船,那大家就只能一起玩儿完。你还有仇没报,我也没当上太后,你跟我都有不可取代的价值,谁会舍得翻船呢?淑妃就不同了,她是漏了窟窿的船板,我不除了她,咱们这船才不安稳呢。” 绿竹脸上泛起寒意: “你明明知道,只要有我在,便是淑妃供出了你,我也能在万岁那儿保你性命,何至于要起杀心,非要致她于死地呢?” “不,我将来可是要做太后的。”宸妃轻轻摇摇头,“仅仅是保命,对我来说远远不够。上次中了周辰安的圈套,万岁对我已经心存不满了,若再牵出些别的,有太后和周辰安施压,他必不会再重用我,怕是会直接夺了我的孩子给你,视我为弃子,再也不理。” “这只是你的猜测。”绿竹也摇摇头,“连周贵妃那性子,惹下那么多事,万岁都能容她东山再起,何况你呢?” 宸妃目中闪过一丝落寞:“我和周贵妃比不了。别看现在万岁对她头疼,但从前,是真真切切喜欢过她的,不然现在也不会这么宠尚明心。我呢,和淑妃一样,都是万岁排遣寂寞的玩意,那时他被关南宫,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从宫女里挑点顺眼的。等到复辟回宫,天下美女都是他的,我和淑妃自然就不算什么了……何况,我还不如淑妃有本钱,如何赌得起?” 听到这里,绿竹百思不得其解: “你的容貌明明胜过淑妃,气质又出众,且性子还是他喜欢的,为何这般妄自菲薄?我更不懂,你既有心争宠,却又为何不肯侍寝呢?” “哈哈。” 宸妃笑了,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 “不是不肯,是不能。” “什么意思?”绿竹愈发不解。 宸妃优雅起身,袅袅婷婷向她走来,白玉般的纤手抚在衣领处,顺着镶金盘扣一路向下,滑过华美精致的缎面,轻声问道: “你觉得我的外表看起来还是美丽的,对不对?” 绿竹不明她是何意,点了点头。 说话间宸妃到了她跟前,一手撩开了点上衣,一手牵过她的手,往小腹上放去: “来,你摸摸里面。” 掌心贴在小腹上。 不,那一点也不像小腹。 更像一只大大的橘皮,皱巴巴的,沟壑横生,布满赘皮。 触之,已令人害怕。 遑论观之。 绿竹下意识地抽回了手,一脸震惊: “怎、怎么会变成这样?” 宸妃含泪微笑,语气平静: “有些不幸的女人,生完孩子,就是会变成这样。” 绿竹顿悟:“原来你不侍寝,是不想他看到。” “不错。”宸妃颔首,“与其让他厌恶,不如知难而退,留份体面。” 绿竹无言。 “怎样?”宸妃低首抚平衣襟,“你还觉得我比淑妃有本钱吗?” 绿竹没有回答,心底一阵唏嘘,反问道: “你是因为这个,才转了性子吗?” “转了性子?”宸妃勾起一抹讽笑,“你是指由好变坏,由善变恶吗?” 绿竹默认。 “它只是终点,不是起点。” 宸妃袅袅婷婷地转回身,回至榻前,复又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 “女子无才便是德,这句话,你应该常听吧?” “是,小时候爹爹教我读书写字,邻居们就常说这句话,说女孩子读书无用,费这功夫做什么?” “我也是。不过我爹爹许我念书,只是想让我的卖相看起来好一些,我的那些姐姐们,要么做有钱人的填房,要么做当官的小妾,嫁得最年轻的夫君,也有四十岁,一个个困在深宅大院里,为了一个老男人斗来斗去。我不想走这条路,可是身为女子,又不能抛头露面,只能依附男人而活——” “所以你选择进宫?” “对,我得找个地方施展自己的才学,才不枉来这世上一遭,而宫中女官——就是我最好的去处。初入宫时,我谨慎内敛,从不在皇帝面前现眼,我与人为善,凭良心做事,安分守己。明明我做的最好,却因为替淑妃仗义执言,被罚去了南宫,然后被迫委身给一个自己看不上的男人。” 第306章 “你是因为这个恨上淑妃的吗?” “不,被罚南宫,被迫承宠,我都不恨她。我恨上她,完全是因为她的一句话。” “什么话?” “我跟她哭诉,自己还是走上了姐姐们的老路,误了这一身才学。她却跟我说,好歹攀上了皇亲,不要不知足,要惜福。” “……” 绿竹一下理解了她的痛苦。 宸妃的目光缓缓落到窗台上,那里放着一杯酒,是敬淑妃的。 “其实我心里明白,她这么说,一来是想让自己好受点,毕竟没有人喜欢欠别人太多。二来也想让我好受点,可她不知道,这种安慰,只会让我更压抑更窒息。” 说完,她的目光又移至绿竹脸上,淡淡一笑: “叶绿竹,你我彼此利用,但我可以告诉你,哪怕你没了利用价值,我也不会杀你,不为别的,只为——你说不出这种话。” 绿竹与她目光相接,百感交集之下,脱口而出: “你恨自己被困在了女人这个身份里。” 宸妃一怔,而后泪流满面,苍凉的眸底满是无奈与不甘: “天不生我为男,只能在这后宫起波澜。” 片刻,她抬袖擦去眼泪,拎起酒壶倒下两杯酒,向绿竹示意: “喝一杯吗?” 她们互为宝剑,却又互为知己。 绿竹无法拒绝,默默走到她对面坐下,执起酒杯,与她相碰,各自一饮而尽。 那晚,宸妃喝得酩酊大醉,靠在绿竹的肩头,哽咽着说: “哪怕我是这后宫最没有本钱的人,也要做最后的赢家。” ***** “畏罪自杀?” 周贵妃蹭地从椅中起身,怒目圆睁,眉毛竖起,像只炸毛的狮子: “前脚刚查到她,后脚她就自杀,这也太巧合了吧!” “当然不是巧合。”周辰安淡淡道,“可我们也只能当做是巧合,没法查下去了。” “怎么没法查?她不是穿了那件金缕衣,才导致飘不上来,沉进了水中么?顺着这个线头查过去,说不定还能拉叶绿竹下水呢。” “我的姐姐呀,你清醒一点吧。”周辰无奈地叹,“就是死十个淑妃,万岁也不会多在意,但你敢把火烧到叶绿竹头上,哪怕只是烧了一根头发丝,他都会跟你急!” 这话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了过来,周贵妃登时凉了半截,愣愣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怨念十足地骂: “这个偏心眼......” “不然你以为,宸妃为什么不送淑妃别的,偏偏送这件金缕衣呢?就是要拽着叶绿竹当护身符,让咱们投鼠忌器。” 周贵妃不甘至极:“那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就这么算了?” “哼。”周辰安冷笑,“你的一条命,我的一条命,她下手如此狠辣,岂能就此算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近来元青萝对叶绿竹的态度有点反常,她一定是知道了点什么,我打算先跟着她走一走。” ***** 莹润洁白的玉勺轻轻搅动着青花瓷碗中的汤水,那荡起的一圈圈细微涟漪,犹如青萝波动的思绪,默了片刻,她放下勺子,轻轻一叹: “多年的好友,宸妃还真是下得去手。” 立在一侧的胡尚食道:“她这一招弃车保帅,周贵妃那边也只能就此作罢,再翻不出新的浪了。娘娘,咱们这边——” “再等等。” “等?” “等曹吉祥去和石亨做了伴,我才能放开手来对付她。” 胡尚食不明就里,但也不好多问,应了一声是。 这时宫女进来禀道:“娘娘,晓羽醒了。” “醒了?” 青萝面上一喜,立刻起身向外走去: “我去看看。” 那宫女本还要再说什么,瞧她这兴头,又闭上了嘴巴,看了眼旁边的胡尚食,低声道: “胡尚食,您也去看看吧。” 青萝快步到了偏殿,一踏进门,便见晓羽坐在床上,低着头摆弄着自己头发,将发丝一圈圈缠在指间,听见有人进来,只抬头瞅了一眼,也没什么反应,继续玩自己的。 灵香躺在她旁边,望着她的目光里满是哀伤。 见这情状,青萝不免心生疑惑,轻轻唤了一声: “晓羽。” 她不应。 青萝疑惑更重,到她身前坐下,加大了音量: “晓羽!” 她依旧不应。 青萝一把抓起她的手,急声道: “晓羽,我喊你呢,你干嘛不应呢?” 晓羽呆呆的看向她,一脸迷茫: “喊我?” “对呀,晓羽是你的名字呀。” “哦……” 晓羽乖乖地点了下头,喃喃地重复: “晓羽……我的名字……” 不好的预感蹭地升起,青萝声音微微发颤: “你不会不记得我是谁了吧?” “你?” 晓羽懵住,而后双手抓起自己的脑袋,吃力地回想: “你是谁……你是谁呀?” 青萝怕她抓伤自己,连忙按住她的手,告知了答案: “我是青萝,青萝。” “青萝……”她又喃喃地重复。 青萝求助地望向胡尚食。 胡尚食叹了口气:“看样子,她是烧坏了脑子。” 第307章 青萝瞬间红了眼眶:“能治好么?” 胡尚食摇摇头。 泪珠夺眶而出,青萝轻轻抱住晓羽,哽咽道: “对不住,是我没护好你。” 而她怀里的晓羽则像个不晓事的孩子,嘿嘿傻笑: “晓羽,青萝,晓羽,青萝……” 一旁的灵香也红着眼圈,劝道: “娘娘,瞧这样子,宫里晓羽是待不了了,还是赶紧给她安排个去处吧。” 青萝闭了下眼睛,泪水簌簌而落: “等伤好了,回南海子吧。” 回南海子那日,是个阴天。 青萝、灵香一起送晓羽到了西苑门口,马车就在外面停着,只等晓羽上车。 晓羽手里拿了包糕点,吃得津津有味,看见马车,好奇地问: “这是要去哪儿?” 青萝鼻子一酸:“南海子,一个能让你安稳活下去的地方。” 晓羽想了想,举起手中的糕点问: “那儿有糕点吃吗?” “有,那儿有很多好吃的,全是你喜欢的。” 晓羽展颜一笑。 青萝转身交待随行的女官:“她但凡缺了吃的用的,或有个不舒服,你一定要及时传信给我。只要照顾好她,过个两年调回宫里,有你的好处。” 女官福了一福:“娘娘放心,奴婢一定不负您的所托。” 正说话间,下起濛濛小雨来,众人连忙躲在房檐下。 不等青萝开口,灵香已嘱咐起旁边的宫女: “快回去拿把雨伞来。” 话音才落,便听一个人道: “这儿有,这儿有。” 回头看去,是艾望远从门后举着伞跑了过来。 第153章 新愿 青萝打眼一看,便知道他躲在门后已久,一听见没伞,赶紧趁机过来搭话。 油纸伞还未递到晓羽跟前,啪地一下被灵香抓住伞柄,横身拦在中间,阴阳怪气道: “呦,艾公公的东西,我们可不敢碰,万一里边再有点什么粉啊的,被抓到了宫正司,那可不好了。” 艾望远的脸胀得通红,却无话可辩。 晓羽探过头来,好奇地问: “他又是谁?” 灵香没好气道:“他是个缩头大王八!” “哈,大王八。” 晓羽拍手而笑,又眨巴着眼问艾望远: “你会转圈圈吗?” 艾望远微一沉吟,点了下头,接着松开手中的伞,真就原地转了一个圈圈给她看。 “好,好玩。”晓羽欢笑。 青萝看在眼里,向灵香扬了扬下巴: “放他过去吧。” 灵香忿忿地瞪了他一眼,将伞塞回到他怀里,闪开身子,让开了道。 泛黄的油纸伞撑开,遮在晓羽头顶,挡去了外面风雨。 他从始至终都低着头,不敢去看她的眼睛,甚至没有勇气去搭话,直到她上了马车,车帘落下,马儿一声嘶鸣,载着她离开。 他才敢抬头望向那烟雨中远去的马车,轻声道: “晓羽,一路顺风。” 待马车隐没在转角之后,他方回过身来,朝青萝和灵香拱了拱手: “多谢。” 灵香冷哼一声,撇开头去。 青萝淡淡道:“不必了,以后咱们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艾公公只管攀自己的青云路,我们这儿庙小,容不下您。” 言罢,她拂袖而去,独留艾望远在原地。 ***** 经由尚食局重新调整过菜谱后,青萝和尚明心的日子再没撞过,侍寝之路顺利许多。 只是连着几个月,肚子仍是不见动静。 她让胡尚食把所有女医官都叫来,挨个给自己诊脉,可是所有医官得出的都是同一个结论: “娘娘身体强健,适宜生育,并无不妥之处。” “那我为何迟迟不孕?” 话刚问出口,青萝心头忽地一动,微微变了脸色: “不,不对,不只我不孕,尚明心的肚子也没动静,不会是——万岁的身子有问题吧?” 众女医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茬。 青萝想起从前的朱祁钰,望向胡尚食: “难不成是谁在万岁的饮食里做了手脚?” 胡尚食道:“奴婢一会儿就去禀报太后,让她查一查。” “太后她——”青萝迟疑着问,“会尽心查吗?” 胡尚食知晓她的心思,微微一笑: “娘娘放心,太后与万岁的嫌隙再深,也不至于做这等手脚,何况她的手伸不进万岁的膳食里。再者,若能揪出幕后黑手,反倒会令万岁感念她的好,能够增进母子情分,她何乐而不为?” “如此便好。”青萝放下心来。 回去以后,胡尚食便到孙太后跟前,言和嫔急于求子,召了所有医官来诊,也并未发现身子有何问题,巧的是,明嫔至今也未有身孕。 孙太后是过来人,如何不懂? 当下命她注意皇帝饮食,又另派人暗查皇帝寝宫的燃香、茶水等物品。 然而到了年关,也未查出个什么。 连胡尚食也疑惑起来:“这些日子,万岁的膳食,都是奴婢亲自替他来尝,奴婢看得仔细,并无什么问题。他宫中的燃香、茶水等物,也不见有什么异常啊。” “那他为什么生不出孩子呢?”青萝百思不得其解。 第308章 “许是上了年纪,加上这两年前朝的事太多,劳累过度,就不好生育了。” “嗯,他的精神头,是不如从前了。” 找不出原因,青萝失了方向,再没心思争宠,整日里窝在长阳宫郁郁寡欢。 元宵节当晚,其他人都在剪纸做灯笼,独她提不起兴趣,犹如霜打的茄子,趴在炕几上唉声叹气。 灵香在旁边一面剪纸一面嘟囔着: “去年的元宵晚宴你没去,今年你还不去,这风头又得被人抢了。” “抢就抢呗。”青萝满不在乎,“反正去也没有用,他又生不出孩子,还讨好他干嘛?” “唉,说起孩子,听说晚宴上,万岁夸了吉王好几回呢,自打吉王被皇贵妃收养,大家私下里都说,万岁早晚要改立太子。” “等等!” 青萝忽地直起身子,转过头问灵香: “你刚说什么?” “我说……万岁早晚要改立太子。” “不,前边那句。” “大家私下里都说——” “不,再前边那句。” “自打吉王被皇贵妃收养。” “对,就是这句!” 青萝啪地拍了下手,仿佛脑内有个机关被打开,重新有了方向。 “怎、怎么了?”灵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句有什么问题?” 青萝那双清澈的眼眸重新焕发了神采,变得亮晶晶地,笑道: “绿竹可以收养孩子,我也可以呀!” 当天顺五年的新年烟花于夜空中绽放时,青萝许下新的愿望: “上天保佑,让我收养一个孩子,和绿竹一起在宫里平安终老。” 定好了新目标,她再没兴趣去讨朱祁镇的喜欢,一腔心思全放在了收养孩子上。 经过考察,她很快选中了目标: 淑妃的孩子,秀王和隆庆公主。 ***** 昭俭宫。 淑妃去世后,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就被扔到了这里。 经由灵香张罗,特意找来从前侍奉淑妃的大宫女,为青萝牵线搭桥。 那宫女一边在前带路,一边介绍着情况: “娘娘去了之后,我们这些跟着娘娘的老人,都被调往别处,两位殿下身边,就只剩两个奶娘伺候了。” 说着话,一行人到了昭俭宫门口,那宫女熟门熟路的给守门的内侍使了银钱,那内侍掂了下银两,冲她笑了一下,利索地让开身子放行。 迈过院门,青萝才道:“看样子你常来呀,都和门口的人混熟了。” 宫女鼻子一酸:“娘娘和您一样,都做过宫女,对下人那是没得说。她不在了,留一双儿女无依无靠,我们这些老人能帮忙就尽量帮点忙,其他姐妹跟着别的娘娘,行动多有不便,还好我分在了尚功局,能找个送东西的机会出来,所以我就多来跑跑腿,一来二去便熟了。” 青萝想起当初淑妃为贴身宫女指婚的事,不由得感慨: “人心换人心呀。” 话音才落,一阵吵闹声便从前方传来: “不吃!不吃!” “殿下,吃点吧,晚上就该饿肚子了。” 宫女一听这声音,便叹道: “总是冷菜冷饭,殿下哪里吃得下去?” 一行人进了殿,果然见两名嬷嬷哄着两个孩子吃饭。 秀王年纪大点,已颇为懂事,望着碗中并不丰盛的饭食,虽不愿吃,也只是默然不语。 隆庆公主年纪小,要任性许多,一个劲儿的哭闹: “我想吃糖葫芦,我想吃桂花糕,我不要吃这些!” 青萝给灵香递了个眼色,灵香立即打开早早备好的包袱,捧了糕点果脯到了跟前。 有了零嘴,隆庆公主立刻止住了哭声。 青萝瞥了眼她和秀王身上的旧衣,蹙额道: “好歹也是皇子公主,竟然穿旧衣吃冷饭,这要说出去,外头的老百姓哪里会信?” 其中一名嬷嬷忍不住道:“娘娘有所不知,冷饭旧衣都算轻的,这大冬天,赶上正冷的时候,缺个碳都没人管,冻得两位小殿下整夜睡不好觉。” 青萝不禁气愤:“如此怠慢,就没人管管么?” 宫女又是长长一叹:“我们娘娘的死不知怎地犯了万岁的忌讳,他心有厌恶,连带着两个孩子也不喜。这当爹的都不上心,下面的宫人更不会上心了,只有从小照顾他们的两位奶娘尽心,虽说吃穿用度差点,总算没病没灾,安安稳稳,也教我们娘娘的在天之灵能放心些。” “真是娘没了,爹就也没了。” 青萝叹息着,又看向两个孩子。隆庆公主吃得有滋有味,全然不知外间烦恼,秀王却垂着眼眸一动不动。 见状,青萝从灵香那儿拿过另一个包袱,蹲下身子,打开给秀王看: “殿下,我还带了好多玩具,你看,有拨浪鼓,有摩睺罗,有毽子,有陶响球......只要你好好吃东西,这些都是你的,好不好?” 秀王瞅了一眼,不为所动。 宫女在旁提醒:“殿下,这位是和嫔娘娘,她是来对你好的,她的东西可以收。” 秀王依旧不为所动。 宫女还要再言,青萝抬手制止,想了想道: “许是这里面的玩具,他都不喜欢。” 言罢,她浮起温和的笑容,亲切地问: 第309章 “殿下,你想要什么?我下回给你带,好不好?” 秀王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布满了泪水,带着一丝哭腔: “我想要娘。” 青萝怔住,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 隆庆公主听他这一说,嘴里的小吃立即不香了,哇哇哭了起来。 两位嬷嬷连忙红着眼圈去哄她。 宫女也掉了眼泪,哽咽着劝秀王: “殿下,娘娘已经去了,往后是再也见不到的。不过她临走前,特意托了和嫔娘娘来照顾你们,和嫔娘娘给你们带来的东西,就是她想给你们的。” 秀王听了,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乖乖地捏起一块桂花糕,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青萝等人这才松了口气。 从昭俭宫出来,青萝褪下腕间玉镯,就要给那宫女戴上,那宫女却摆手拒绝: “使不得,使不得。” 青萝却执意塞给她:“使得,今儿个要不是你,秀王和隆庆公主哪会那么快接受我?” 那宫女依旧不收:“奴婢不为别的,只为给两位小殿下找个好去处。您待下人都那么好,自也不会亏待两位小殿下,若非冲着这点,奴婢今日也不会过来牵这个线。” 青萝心中顿生敬佩,便不再坚持,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杨姝。”那宫女答。 “好,杨姝。”青萝目露欣赏,“你有关老爷的风范,我很喜欢。以后我若能收养他们,定把你要到身边来。” 杨姝大喜:“多谢娘娘!” 自此,青萝又开始三天两头的往昭俭宫跑,她已打定主意,先和两位小殿下混熟了,让他们对自己产生依赖之情,皇帝那儿嘛,自己不如绿竹那般受宠,得想想办法,怎么开口提此事。 这天,打昭俭宫出来时,刚巧碰上去往咸阳宫的周辰安。 一瞧她这阵势,周辰安瞬间明了: “怪道最近万岁跟前儿不见你,原来是打收养的主意呢。元青萝你这脑袋瓜转得够快呀,再堵的路都能被你刨出个口子来。” 青萝嗔了他一眼:“别挡道啊。” 周辰安本不欲多说,瞧她这模样,忽地来了兴趣,有心逗她一逗,便抱着双臂笑道: “你想收养秀王,但别忘了,秀王曾和我外甥争过太子一位,你就不怕被报复?” 青萝柳眉一竖:“周辰安,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周辰安登时心虚起来,松开手臂,找补道: “我又不可能在这宫里待一辈子,等我回了龙虎山,我姐姐找起茬来,我如何管得了?” 青萝完全不吃他这一套,又重复一遍:“周辰安,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好好好。”周辰安告饶,“我姐姐那儿我去劝,绝不让她报复秀王。” “这还差不多。” 青萝展颜一笑,满意离开。 许是两人之间剑拔弩张了太长时间,她见他时,要么拿眼珠子瞪他,要么冷着一张脸,今日陡然朝他露出笑颜,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待她远去之后,他笑着摇了摇头,径往咸阳宫去了。 有了盼头,青萝心情轻松不少,一路哼着小曲蹦蹦跳跳,乐颠颠的回往自己的长阳宫,路过绿竹的长乐宫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心道: 也不知绿竹那里如何了。 ***** 长乐宫。 一簇簇娇艳的花枝与一丛丛浓郁的香草交叠堆放在一起,于花瓣草叶中映出皇贵妃那张风华绝代的脸庞。 她挑拣着花枝,细致地摘下花瓣,放入一旁的竹篮里,为做香膏备用。 君凝掀帘:“娘娘,徐公公来了。” 绿竹停下手中的活计,抬首望去: “有什么事?” 徐云中走进,笑道: “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南宫翻修好了,万岁邀你明日同游。” “嗯。”绿竹轻轻点头,问道:“我记得,南宫翻修一事,是曹吉祥负责的,对吧?” “对,明日他也在。” “很好。” 纤纤玉手拽下鲜艳的花瓣,捏在掌心里揉碎。 “一年多了,是时候添柴加火,烧一烧他了。” 第154章 添火 南宫。 朱祁镇复辟之后,便命人加以修建扩整,如今的这里,一改先前的荒凉萧条。 瑶台玉砌,山石森耸,另有奇花异木杂植点缀,溪流纵横于桥下,鱼儿欢游其中,可谓别有一番景致。 朱祁镇携着绿竹的手故地重游,徐云中陪同在侧,锦衣卫指挥同知逯杲率着一队锦衣卫随行保护。 曹吉祥则在前为他们一路介绍着,到了当年的宫门前,指着那个门洞,道: “南宫重建,万岁特意交代,这个门洞不能动,因此奴婢督办的时候,那是万分小心,连块土都不许他们乱挪,务必要原汁原味的保留。万岁您看,可还称心?” 朱祁镇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是朕记忆里的模样。” 绿竹不解:“一个小小的门洞而已,万岁为何要留着它?” 朱祁镇眸带笑意,凝望过来: “我是透过它,才与你有了第一面,自然要留着。” 绿竹一怔,面颊闪过一抹绯红,低眉浅笑: “万岁有心了。” 朱祁镇攥紧了她的手,两人相视一笑,你侬我侬,好不甜蜜。 第310章 曹吉祥看在眼里,心中又是酸涩又是嫉妒,老大不是滋味。 行至环碧殿,曹吉祥指着殿前那片空旷青翠的草地,介绍道: “奴婢特地让人在这儿建了一片马场,万岁平日里想骑马了,便可来此。” “嗯。”朱祁镇颔首,“虽说不比南海子开阔,倒鸟语花香,心旷神怡。” 绿竹道:“妾最怕说起南海子,万岁今后休要再提了。” 朱祁镇奇道:“为何?” 绿竹眼神一黯,似心有余悸: “那里有妾不好的回忆,前两年去了,妾夜里总是睡不好,连着做噩梦,要么梦见被人掳了去,要么梦见被人关在庙里,因此再不想去了。” 曹吉祥当即变了脸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奴婢该死!” 逯杲同一众锦衣卫见状,都敛了神色,大气不敢出。 “哦?我可一句都没提曹公公,曹公公怎么倒自己认起错来了?” 曹吉祥额头冒出冷汗来: “都怪当年奴婢办事不周,没护好皇贵妃娘娘,让娘娘受了惊吓,奴婢罪该万死!” 绿竹笑着看向皇帝: “万岁您听听,曹公公说他罪该万死呢。” 曹吉祥心头一跳,悄眼望向那个掌握天下生杀大权的帝王。 帝王不置可否,呵呵一笑: “当年的事都过去了,曹公公督办辛苦,赐御膳,与朕共饮。” “谢万岁。”曹吉祥连忙拜去。 绿竹凉凉的目光落在曹吉祥身上: “妾身有不适,就不陪万岁了。” “好,你不想去就不去。” 帝王知晓爱妃脾气,也不勉强,只向下交待: “云中,你伺候好皇贵妃用膳,逯杲,你保护好皇贵妃安全。” “是。” 徐云中和逯杲齐应。 南宫一角有个草亭,亭前溪流穿过,四周以竹蓠围之,颇具田园风光,很得绿竹喜欢,便选在这里用午膳。 徐云中为她摆完所有菜品后,躬身问道: “娘娘看看,这些饭菜可还满意?” 绿竹瞟了一眼石桌上的山珍海味,漫不经心道: “来来回回总是这些,没什么新意。” 徐云中笑道:“万岁吩咐过了,娘娘若不满意此间膳食,有想吃的,尽管讲来,奴婢这就差人去做。” 绿竹支起下巴,望向亭下的潺潺水流: “我瞧这水中的鱼儿不错,若能捉来一只现烤着吃,岂不鲜美?” 徐云中侧过身子,给逯杲递了个眼色。 这等表现机会,逯杲如何能错过?立即表态: “这有何难?卑职这就为娘娘捉一只去!” 言罢,逯杲连裤腿都不挽,直接趟进水里抓鱼。 这边徐云中也赶紧差人生起了火,逯杲到底是锦衣卫出身,不一会儿功夫,手起刀落间,便扎到一条鱼。 往岸上来时,扎鱼的刀尖被阳光折射出一道道白光,徐云中快步上前,低声道: “小心兵刃吓到娘娘!” “哦对,徐公公提醒的是。” 逯杲赶紧转过身去,以免刀芒闪到皇贵妃,接着从旁边的竹蓠上抽了根竹子,替换掉自己的刀,插进鱼肚里,然后交给徐云中放到火上去烤。 噼里啪啦的火苗烤出阵阵鱼香,四散飘溢。 绿竹闻见,微微侧过身来,微笑道: “好香啊。” 徐云中道:“逯指挥特意拣了最大最肥的那条来抓,好让娘娘吃个尽兴。” 见到皇贵妃满意的嗯了一声,逯杲向徐云中投去一个感谢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鱼儿烤好,徐云中并不着急取下,给逯杲递了一个眼神。 逯杲会意,他这是有心让自己在皇贵妃面前露脸,便俯身取了烤鱼,双手捏住竹枝的两头,恭敬呈到绿竹面前的玉盘里: “娘娘请用。” 谁知绿竹看了眼那烤鱼,瞬间寒了俏脸,抓起竹枝一把摔到地上,冷声道: “这竹枝是谁穿的?” 逯杲被这气势吓了一跳,忙道: “是、是微臣穿的,怕兵刃吓到娘娘。” 他不知问题出在何处,正迷茫间,一旁的君凝开口骂道: “混账东西,娘娘的闺名里就有个竹字,你拿竹枝穿鱼放在火上,是什么意思?想把娘娘架在火上来烤吗?” 逯杲连忙摆手:“不不,微臣绝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绿竹微微冷笑,“听说你是曹吉祥提拔上来的,他一向与我不和,看来今日你是有心替他撒气呀。君凝,去把万岁请来,让他瞧瞧,这些人是怎么作践我的!” 逯杲大惊失色,扑通跪下,急声道: “微臣真的只是一时疏忽,非是有意冒犯,求娘娘饶过微臣这一次吧!” 皇贵妃的恩宠之盛,满朝上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怕是轻轻巧巧一句话,自己好不容易升来的官职便丢了。 绿竹只是冷冷瞧着,也不应声。 这时徐云中上前,温声道: “娘娘有所不知,逯指挥虽是曹公公举荐的,但一颗心却实打实的忠于万岁,娘娘又是万岁心尖上的人,他自然也忠于您多过曹公公,绝不会为了曹公公来冒犯您。这点,奴婢可以替他担保。” 第311章 逯杲附和:“对对,不管微臣是谁举荐的,微臣只效忠于万岁和娘娘,绝无二心!” 绿竹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淡淡道: “好吧,既有徐公公担保,那这事就算了。” “谢、谢娘娘。” 逯杲暗暗松了口气。 护送皇帝和她回宫后,心中还后怕不已,拉了徐云中到一旁,专门致谢: “今日多亏徐公公了。” “客气。” 逯杲望了眼左右,见四下无人,又低声道: “瞧皇贵妃那阵势,以后是不会与曹公公善罢甘休的了。” 徐云中只回以微笑,并不接茬。 逯杲接着道:“有道是君臣如父子,我这心里啊,拿皇贵妃就当亲娘一样,按理说当儿子的本该替母亲分忧,可是我瞧着万岁对曹公公还是好得很,今日还与他同席共饮,这圣意实在难测,我不敢轻举妄动啊。” 徐云中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叹了口气:“万岁有万岁的难处。” 逯杲忙道:“请公公指点。” “近来万岁身上生了个恶疮,日渐糜烂,想要挑了去吧,却疼痛难忍下不了手,不挑吧,长此下去又恐成大患。万岁为这事儿也烦恼的很啊,此时若要有人能替他把这疮挑干净了,那可是大大的功臣。” 徐云中说完,冲他意味深长的笑了下。 逯杲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 “想要挑干净这疮,自然是最了解这疮的人,才知道如何下手。” 今年春猎,绿竹、宸妃还有皇后都跟往年一样没来。 因去年坠了马的缘故,青萝心有余悸,原本也不想凑这个热闹,谁知传来王尚食病重的消息,她和胡尚食皆是担忧不已,便都跟来南海子。 午宴的时候,曹吉祥献上两名美人,皆是从江南采买而来。一个秀似芝兰,楚楚动人,被封为兰美人,一个灿若玫瑰,妩媚多姿,被封为玫选侍。 青萝无心理会这些,只一心记挂着王尚食,午宴一结束,她就带着灵香和胡尚食急急忙忙赶尚寝局的官室。 刚一进院子,就看见晓羽坐在屋檐下,双手捧着一只刚孵出来没多久的小鸭子痴痴的看着。 青萝唤道:“晓羽!” 晓羽抬起头来,看见她们几个,忽然眼睛里充满了惊慌,连滚带爬的往屋里躲。 青萝和灵香忙跑过去拉她。 “晓羽、晓羽——” “不要,不要抓我去宫正司,我什么都没做,不要——”晓羽拼命挣扎着。 “晓羽,是我呀,我是青萝!” “青萝?”晓羽停止了挣扎,抬头仔细看着她的脸:“我知道。” 青萝眼睛一亮,欣喜道:“你认得我啦?” “嗯,青萝草,绿藤蔓,爬墙高,长得、长得欢——” 青萝和灵香都忍不住掉下泪来。 晓羽见了,怯生生的问:“你们怎么哭了?是不是晓羽又犯错了?” 青萝将她搂到怀里:“晓羽没犯错,晓羽是天底下最乖的。” 晓羽脸上泛起笑意:“晓羽乖,晓羽有奖赏么?” 灵香忙在怀里掏出果脯来:“有,这是你最爱吃的果脯。” 晓羽接到手里,开心得吃了起来。 几人正说着话,值守的女官从里面出来,一见她们,忙行礼道: “和嫔娘娘。” 青萝向她点头道:“你辛苦了。” “有娘娘吩咐,奴婢自该尽心尽力,再说也没什么辛苦的,晓羽性子乖,只要有吃的有玩的,就不作不闹,一个人能在那儿和自己玩一整天,奴婢倒也省心。” “王尚食呢?我去看看她去。” “娘娘,您这趟怕是白跑了。” “啊?”青萝和胡尚食都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回事儿?” 女官道:“她原本是在那木屋住得好好的,奴婢也按时好吃好喝都照顾着,可自打万岁派了侍卫看着她,就不许旁人靠近了,那些侍卫们轮流当值,守得严严实实,娘娘就是过去,也看不着她。” “连面儿也见不成么?” “难的很,我们平日里送饭,只能送到门口,就是诊脉看病、打扫房间,他们也会在一旁盯着。” 青萝眉间蹙起:“就没有个例外吗?” “倒是有。” 青萝眼神一亮:“哦?” 第155章 传谱 “给王尚食沐浴的时候,他们不会在跟前,而是在园子外边守着。不过沐浴时,不仅咱们尚寝局的人在,尚食局的两位嬷嬷也在,以防有人暗害。” 胡尚食急道:“那怎么办?有人盯着,也说不上话啊。” 青萝想了想:“走,咱们先过去瞧瞧,再想办法。” 几人到果园里的木屋前,木屋的门紧锁着,两名侍卫挎刀守在门口,一见她们靠近,立马上前拦住: “有什么事儿?” 灵香道:“这是宫里的和嫔娘娘,从前在南海子待过,与王尚食颇有交情,过来看看。” 其中一名侍卫认出了青萝,面现为难: “娘娘当初离开南海子时,小的还参加过您的欢送宴,按理您的面子哪有不买账的道理。可万岁那边特意交待过,旁人一律不许靠近王尚食,就连吃的,用的,都要仔细检查,我们要是坏了规矩,万岁那边怪罪下来,实在担当不起呀。” 第312章 青萝想了想道:“大家各有各的难处,我不勉强。这样吧,我只在窗户口瞧瞧她,如何?” “好。” 两名侍卫让开了身子,青萝上了木阶,来到窗前,敲敲窗户,唤道: “王尚食,王尚食。” 里边传来咿咿呀呀的声音,却没有起身的动静,看来这会儿起不了床。 青萝转头问先前那名侍卫: “她这是怎么啦?” 侍卫道:“她让那场大火烧了一身疤,一到春季就破皮流脓,瘙痒难忍,三天两头犯病。” “叫医官瞧过了没?” “娘娘放心,万岁有旨意,一定要保住她的性命,医官也就尽心尽力,要不她哪能熬到现在。” “那就好。” 青萝微微放下心来,思索着如何在他们眼皮底下和王尚食搭上话时,只听屋内王尚食嘟嘟囔囔: “树上的果再不摘,就要摔下来了,快,要快。” 青萝明白,她这是暗示自己,再不来找自己背下食杀谱,怕是她这身子撑不住,以后就没机会了。 青萝思索了下,隔着窗户向里边道: “王尚食,你要乖,喝完了药就赶紧睡觉,休息好了,才有力气去摘树上的果,明不明白?” “嗯……”王尚食喃喃道,“天黑了,该睡觉了,再过几个时辰,太阳就出来了。太阳一出来,就该摘果子了。” 青萝微一琢磨她的话,拍了拍窗户,好声哄道: “好,过几个时辰我找人摘果子,你先睡吧。” 里边安静下来,过不多久,传出打呼的声音。 青萝这才转身下了阶梯,那侍卫道: “她讲话就是这样,总颠三倒四的,也就您有耐心哄一哄她。” 青萝笑言:“人一疯,讲话可不就颠三倒四么?多谢二位通融。” 这边灵香知趣地拿了碎银给他们: “娘娘一点心意,请你们喝茶。” “多谢娘娘。”两名侍卫笑着接下。 青萝道:“我闻着这屋里一股臭味儿,想是身上的脓把衣服都沤透了,晚点儿叫人给她擦洗擦洗吧。” 两名侍卫互看了一眼道: “晚上不是我们哥俩当值。” 青萝笑了一下,又让灵香给他们塞了一把银子。 侍卫拿了银子有些手短,便道: “娘娘宅心仁厚,等会儿小的跟值夜的兄弟打声招呼,只要按照以往的规矩来,他们必不会阻拦。” 青萝道了一声谢,便带着灵香和胡尚食离去。 到晚宴的时候,青萝是心不在焉,一门心思全在惦记着晚上要办的事儿。 新晋封的玫选侍与兰美人则不同,对皇帝极是上心,一个频频敬酒,一个献舞一曲。 翩翩舞姿划过眼帘,青萝开始揉起额头,做出不适的模样,为一会儿离场做铺垫。 这时耳旁传来黎莎和尹美淑的议论声: “曹公公送的这两位美人,真是煞费苦心。一个飒爽,一个柔美,真是各有风情。” “你是没见,打猎那会儿,玫选侍那是铆足了劲去抢明嫔的风头,再瞧瞧兰美人这柳枝一般的软腰,曹公公送她们来,明摆着是为分皇贵妃的宠,想取而代之呢。” 闻听此言,青萝眉心一皱,瞥眼望向曹吉祥,果见他眼角含笑,对于美人的表现很是满意。 一曲舞毕,青萝心下有了计较,当曹吉祥领头鼓掌时,她不合时宜的起身,打了个哈欠,向朱祁镇福了一福: “万岁,这歌舞实在无趣得紧,妾看得都乏了。” 曹吉祥脸色微变,上方的帝王倒是不介怀,轻轻挑眉: “哦?那你想看什么?” 青萝瞟向那边的尚明心,笑道: “入宫这些年,轻歌曼舞看得多了,没什么稀奇,唯有明嫔那一曲剑舞,教人历历在目,难以忘怀。” “不错,若论舞,还是明嫔独具一格。”朱祁镇含笑望向尚明心。 果然两个美人都一脸不满的看向尚明心。 尚明心明白青萝意图,便道: “妾今日穿的衣服不便,就不在万岁面前献丑了。” “既是如此,那妾也没什么可看的,就先回去歇息了。” 说罢,青萝朝着朱祁镇盈盈行了一礼,先行退下。 这一幕被陪在太子身侧的周辰安看在眼里,微一思索,俯首跟太子说了两句话,便也起身离开。 青萝回去,立马换了宫女的衣服,又用碳将脸涂得黑了些,随后悄悄出了行宫,来至尚寝局的官室,胡尚食和尚寝局的女官早守在门口,一看见她,便迎了过来。 “娘娘。” “嘘!咱们现在一样,等会儿千万可别叫错了。” 胡尚食和那女官一齐点头。 “东西都准备好了?” “嗯!” 女官拎出两个水桶,胡尚食和青萝一人提了一个,三人奔着果园而去。 到了木屋,值夜的那两个侍卫虽得了招呼,却觉得青萝和胡尚食两个脸生,便问道: “先前那两个嬷嬷呢?” 女官忙道:“大晚上的,谁愿意来伺候一个疯子呢,可娘娘吩咐的差事,又不能不做,我只好在她们尚食局里拉了两个新来的,大家凑合凑合吧。” 两名侍卫也是分了钱的,不疑有他,便将木屋下了锁,放她们进去。 第313章 胡尚食来到王尚食床前,见她满身疮斑,容颜也毁了,昔日风光的尚食女官竟落得如此下场,忍不住心里一酸,扑通跪倒,泪如雨下。 王尚食生怕她哭出声来,忙捂住她的嘴。 青萝透过窗口向外张望,见那两个侍卫并不走远,几人在这屋里说话也不方便,便凑到王尚食耳边道: “接下来得靠你了。” 那两名侍卫正在外边闲聊: “哥哥,我瞧那两个面生,让她们进去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怕什么?有她们尚寝局的女官在,真出了事儿找她顶缸。” “要不咱们瞧瞧去?” “嗨,那个疯子一身烂疮,有啥好瞧的,你也不怕长针眼。” 两人哈哈一笑,忽听身后木屋的门扇咣当一响,回头看时,只见王尚食半裸着身子,抱着水桶冲了出来。 两名侍卫慌忙阻拦:“干什么?” 王尚食也不说话,手中水桶一扬,大半桶水泼了出来,登时给两个侍卫浇成了落汤鸡。 两名侍卫气得哇哇乱叫,刚想动手打她,却被追出来的女官拦住。 “打不得,打不得,万岁有旨意,不能伤她。” 两名侍卫的手硬生生停住。 “都怪我,一个不小心,就让她跑出来了。”女官说完,扭脸儿冲跟出来的青萝她们骂:“你们两个废物,还不把她拽回去。” 青萝她们应了一声,一人拽住一条胳膊,将王尚食拖回木屋里。 那侍卫不敢收拾王尚食,只好把一腔子的怒火冲同伴发泄: “你不是想看吗?这他妈都让你看清楚了,想不长针眼也不行了。” “谁知道她病怏怏的,还能往外跑?” “哎哟,我这身上怎么这么臭?” 女官一脸歉意:“这水是给她擦过身子的。” 两名侍卫差点呕了出来:“呸呸呸,晦气,真晦气!” “真对不住,要不二位回去换件衣裳,擦洗擦洗?这几天正赶上倒春寒,别再冻着了。” “她人再跑了怎么办?” “放心,有我呢,出什么事儿,我一个人担着。” 那名侍卫还要再说,另一个却抢着道: “费什么话,赶紧的,都恶心死我了,哎呦喂!” 那名侍卫也没办法,无奈的跺了跺脚,骂骂咧咧的一同去了。 等他们两个都走远了,青萝探出身来: “人都走了?” “嗯!” “你在这儿把着风,有人来就言语一声。” 女官点头应了。 青萝这才缩回屋里,把门关好,又解了自己的外衣给王尚食披在身上: “趁着人没回来,咱们抓紧。” 王尚食点了点头,对胡尚食道: “自大明立国以来,六局一司除了我尚食局,都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唯有尚食一职,不可轻易更换,只因不知食杀谱,算不得真尚食,我今日将它一字不差的传授,学完了就是我的徒弟,须给我磕三个头,立下毒誓,日后不得谋害我的性命,也不得违背我的命令,如有背叛,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青萝一听,立马拉下脸来: “你不想我听就直说,干嘛费这么大劲?还有,你跟我说清楚,一字不差是什么意思?你教我那些对不对?” 王尚食微微一笑:“对的有八九分,只要你不拿它害我,那些不对的,你自然也用不到。” 青萝翻了个白眼:“亏我还拿你当自己人,你就这么对我。” “人心险恶,不得不防,不过你也不必气恼,你既助我达成心愿,我就让她在誓言里加上一条,今后尚食局只奉你元青萝为主人,听你号令,保你一生平安。” 青萝这才满意道:“这还差不多。” 胡尚食立马磕头,青萝听她一字不差的立了誓,这才道: “你们快点儿,我去外面守着。” 出了木屋,她来到女官身边,左右张望了一下: “没人来吧?” “放心吧,咱们这儿住着一个晓羽,一个王尚食,外边都管这儿叫疯子大院儿,平时就躲得远远的,这个时候,谁还会来?侍卫们住的又远,回去再洗洗换换,一时半会儿,且来不了呢。” 青萝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双手合十,对天拜道: “老天爷你帮帮忙,今晚上顺顺当当。”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旁的树后有人笑道: “老天爷要是什么忙都帮,岂不要被烦死了?” 青萝一听这声音,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朝那边骂道: “臭道士跟踪我,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第156章 夜会 只见那树后闪出一个人来,果然是周辰安。 “诶,我是修练功法,碰巧路过,没想到遇见和嫔娘娘,您这身打扮,是做什么啊?” 青萝眼珠儿一转:“我啊,我是来抓你的啊,你鬼鬼祟祟的出来,怕是要跟哪个宫女私会,我乔装改扮跟着,就是为了抓你的罪证啊。” “呀,你这倒打一耙的本领可真不小啊。” “你知道就好,这里都是我的人,我们众口一词,看你说不说的清楚。” “有什么说不清的?我记得,疯了的王尚食是在这儿吧?我猜她是邪祟缠身,这正好是我本行啊,我这是想给她驱驱邪,保证她疯病立马就好。” 第314章 青萝怕他耽搁王尚食传食杀谱,继续搅浑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啊,你是要害王尚食?我知道了,定是你姐姐奉了太后之命,派你来的。” 周辰安忍不住笑出声来:“是吗?那赶紧叫人来抓我啊,要不要我帮你喊两嗓子?” 青萝心中暗骂,这王八蛋是铁了心跟自己捣乱,真叫了人来,这食杀谱肯定是传不成了,于是态度立马软了下来: “周辰安,你到底想干嘛?” 他步至她面前,微微俯下身,望着她的眼睛: “想从你这儿寻得一个答案而已。” “什么答案?” “你知道叶绿竹在做什么,对不对?” 青萝吃了一惊,摇头道:“我不知道。” “唉!那就没法子了,我看还是叫人吧。” 青萝气的抬手要打,手腕却被他一把捉住。 “周辰安,你就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 “一码归一码,只要你跟我说了,日后我必会报你的救命之恩。” 俩人正在掰扯,忽见远处有灯笼晃动,原来是打那边过来俩人,其中一人骂道: “真他妈倒霉,他们俩弄一身水,却叫咱们顶班,头儿也真是偏心。” “就是说,饭都不让人吃安稳,见天儿守着一个疯子,这算怎么回事儿?” 青萝心中暗叫糟糕,没想到那俩侍卫回去竟叫了别人过来,得想个法儿引开才好。 周辰安低声道:“看来老天爷是真不帮你,这人说来就来,你再不跟我说实话,等会儿让他们撞见,那可就说不清了。” “你——”青萝郁结,气呼呼地瞪他:“趁火打劫!” 他却表现得极有耐心,一点也不和她急,笑了一下: “放心,我没什么恶意,一是她这个对手实在厉害,又与宸妃是一头的,唯有知己知彼,才能防患于未然。二来嘛,我也实在好奇,她到底想要什么?” “哼。” 青萝急得直跺脚。 他凑了过来,低声道: “其实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心里有了个猜测,只是拿不准,她和曹吉祥——” 青萝心下一惊,蓦地回首打断: “我告诉你!” 周辰安脸上一喜:“快说。” 青萝凑到他耳边,假装要告诉他。 周辰安屏神去听,忽觉腰间一松,低头一看,竟是腰带被她一把扯了下来,不禁吓了一跳: “你干什么?” 青萝指间把玩着腰带,下巴一扬: “这下才叫真说不清呢。等他们过来,我就说你来轻薄我们!” 周辰安瞪着她:“你一个女子,怎能做出这等轻薄下流的事来?” 青萝凶巴巴的回瞪过去,眸底透出一股野生的狠劲: “对啊,我以前不是说过,为了生存,我可是没有底线的。” 眼见那两个打着灯笼的侍卫离得越来越近,周辰安看看松开的衣袍,不由得慌乱起来。 青萝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周辰安,再不跟我走,那就来不及了!” 说罢,她给尚寝局女官递了眼色,抓住周辰安手臂便往里跑,周辰安无奈,只得随她而去。 跑出一段距离后,青萝故意撅断一截树枝,远远甩到一旁。 树枝砸在树干上,发出啪一声响。 两名侍卫立刻举起灯笼照来: “什么响声?” 尚寝局女官忙道:“刚才有个影儿闪过,你们快去看看。” 两名侍卫提着灯笼循声找来。 周辰安气急,低声道: “元青萝,你找死呀。” “没办法,我得争取时间,只能用你引开他们了。” 青萝一边说着,一边拽着他往里奔,里边是处山坡,说话间到了一处转角的洞穴前。 那洞穴狭小隐秘,正巧位于背光处,月儿照不到,远望着是一片漆黑,若不是到跟前儿,根本瞧不出这是个洞穴。 青萝朝它一指:“周辰安,你就在这儿待着吧,他们真找到了你,就说你在这儿打坐。我呢,只是出来帮忙寻人的。” “好~” 周辰安语气透着无奈。 青萝心下一喜,转身欲走,却忽觉指间的腰带噌地一下滑丢,定睛一看,是周辰安趁她不备给抽走了! 他往腰上一系,学着她下巴一扬: “还有威胁的招吗?没的话,我就去找王尚食啦。” 远处灯笼的亮光进入青萝的余光,情急之下,她一咬牙,伸掌朝他重重一推。 周辰安一个不稳,跌坐在洞穴里,刚要起身,青萝已紧随而来,跨坐在他身上,双手死死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反抗,低声在他耳边威胁: “你敢叫,我就咬死咱俩在偷情,要死一块儿死!” 年轻道士从未与女人如此亲密过,懵了好一会儿,不由得红了脸,撇开头去,连声音也放低了许多: “好了元青萝,你下来,我这就走,保证不跟踪你,也绝不坏你好事。” “呵!”青萝挑眉,“你刚才也说好呢,不还是转头就偷袭?我不信你了!” 他还想再说,她唯恐二人声音引来侍卫,忙指着他道: “再不闭嘴我脱你衣服啊。” 周辰安立刻乖乖闭上了嘴,再不发一言。 第315章 洞穴内顿时变得安静一片,两人无声相对,支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 灯笼的光来回晃,一会儿掠过树丛,一会儿掠过地面,就是没往洞穴这儿扫,两人心里都暗暗松了口气。 春季晚上的空气还是有些冷,何况他们还身处这阴凉的洞穴,微风一吹,凉气加倍,从袖口、领口直嗖嗖往里钻,青萝不由得打了一个轻微的喷嚏。 正在附近寻人的侍卫猛地停住脚步,支起耳朵仔细聆听。 青萝惊觉不妙,立即绷直了身子,再不敢动弹。 谁知又一阵夜风袭来,那入骨的凉意激得她受不住。 情急之下,她一把抱住周辰安,一颗脑袋埋在他的颈间,借他的温度取暖。 呵,温热的身体,温热的气息,果然好受了许多。 可她所抱的人儿却似乎不自在起来,下意识的往一旁挪了挪身子。 巡查的侍卫打着灯笼往这边寻来。 青萝着急不已,暗叫不好: 我的亲娘喂,不会真被人抓住“偷情”吧! 耳听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的一颗心也跟着砰砰乱跳,差点要跳出嗓子眼来,紧张之下,一双手不自觉的抓住周辰安的后背。 他身子一紧,双手握成拳头,似是极力忍耐中。 繁茂的枝桠在清冷月光的照耀下,于地面上映出弯弯曲曲交错纠葛的影子来,与散落的枯枝交融在一起,仿佛自地狱生出的荆棘藤,蔓延伸展,朝着他们抓来。 黑色长靴踩在诡秘的树影枯枝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犹如敲响的一声声丧钟,催着他们上路。 青萝闭紧了双目,抓着怀里的人,心里哭道: 这下真是要死一块儿死了! “诶——” 当侍卫即将到达跟前时,远处忽地传来尚寝局女官的声音: “你们快过来!” 两个侍卫闻声,便又提着灯笼回去。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远,青萝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抓在周辰安背上的双手也缓缓松开,长长呼了口气。 只是危机一解除,她的神经便不再紧绷,从而注意到了眼前的暧昧局面。 她本就跨坐在他身上,现下又紧紧相拥,这姿势——倒真像是偷情了。 虽然隔着衣服,却依旧能感觉到他精瘦结实的身材,那触感,真叫一个美。 她竟有些不舍得撒手,可转念又想: 他到底是个清心寡欲的修道之人,适才被她跨坐在身上已是极限,心里定然骂翻了天,这会儿再占他便宜,万一气得和自己翻了脸,那救命恩人的名头就拿捏不住他了! 罢了罢了,还是适可而止吧。 她这样想着,一点点的从他怀里直起身子,与他拉开距离。 但奇怪的是,身下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一点点的支棱起来,隔着衣服,顶住了自己。 她下意识的低头去瞅,可头还没低下去,一股力道猛然捏住自己下巴,将她整张脸扭向右侧,偏到一边。 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周辰安隐忍而低哑的声音: “元青萝,你不要再动了。” 青萝早已不是当初未经人事的无知少女,此时此刻,如何不懂? 那捏在下巴的指腹与少女的肌肤相触,温热的体温与细腻的肤感交融,好似触了电,丝毫不敢停留,一将她的头扭过去,便迅速撤走。 这状况实在出乎青萝意料,她脑袋里懵成一片: 周辰安……动欲了? 第157章 动欲 她不好侧回头,就悄悄瞥眼望去,俊美道士似是不愿与她相对,脸扭到了与她相反的方向,完全不给她机会瞧见自己的神情。 可青萝看得清楚,一抹红晕自他的脸侧蔓延到耳朵根,又顺着耳朵根一路红到脖子根。 虽未触碰,却也能猜到,该是何等滚烫。 一向清心寡欲不染纤尘的道士,忽地流露出俗世欲望,倒教她茫然无措起来,呆在那里,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远处,尚寝局女官和侍卫的对话隐隐约约传来: “我们弄完了,你们回去守着吧。” “刚才那影儿我们还没抓着呢,你们再看一会儿。” “咱们都是熟人,我倒是想替你们看着,可和嫔娘娘还等着我去复命呢,哪里敢怠慢?人尚食局的两个小姑娘呢,才来不久,一近这疯子就害怕,根本不愿呆,其中一个已经受不住出去吐了,还嚷嚷着要调回宫里呢,怎么给你们看呀?要不,你们一个人在那儿看着,另一个去叫队人来,在这附近巡逻巡逻?” “回去叫人肯定得挨骂,唉,这活怎么就偏偏让我们哥俩碰上了?” “要我说也好办,那些影儿啊,说不好是什么动物弄出来的。真要是什么歹人,木屋这儿早出事了。夜间当个值不容易,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在门口好好歇一晚呗。” “倒是可行......不过真出个什么事,你得替我们做证啊。” “这个嘛......” ...... 洞穴内的两人听着远处对话,半点声音不敢发出,只是夜风复又袭来,凉意浸得青萝忍不住一个哆嗦。 喷嚏还未打出来,背部已然受力,整个人被那有力的手掌按回到怀里,小脸被迫埋在他的肩上。 “忍住。” 第316章 他低声提醒的同时,另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脑袋。 既是他主动,那她就不客气了,直接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毫无顾忌的从他身上获取温暖。 当柔软的玉臂圈住他的身体时,那按在她脑袋上的手一僵,抚在她后背的手不自觉地蜷缩起指尖。 她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听到他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那细小温热的鼻息掠过她的耳畔,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 像一只只蚂蚁爬进她心里,一下下挑起那根暧昧难明的弦,搅得她心神荡漾,起起伏伏。 最要命的是,那抚在她后背的掌心宛如被一股力量指引着,缓缓向下滑去,落在她纤细的腰肢上,轻轻地摩挲着,忍耐着。 一如他蠢蠢欲动的心。 引得她也蠢蠢欲动。 小脑袋自他肩头抬起,他没有阻止,手掌顺势松开,滑至她的后颈。 她抬眸去看他,他也恰在此时望向她。 四目相对,眼神交错。 他的眼睛不复此前的通透清明,眸底蒙上了一层水雾,氤氲出缠绵缱绻的情欲,于寂静的空气里开出了旖旎暧昧的花。 少女水汪汪的大眼睛,就那么湿漉漉的瞧着他,无声地融化着他心中的防线。 那股原始的、本能的冲动牵引着他,轻轻凑过脸来,试探着靠近她。 嫩如柔荑的纤手攸地抓紧他的衣袍,少女的心又砰砰乱跳起来,比方才跳得更快更急。 她微微张着唇,愈发地不知所措。 青葱指甲隔着衣料嵌进他的肌肤里,这微小的痛感不仅没有弄疼他,反而像注入了一道兴奋剂,令他眸底的雾气愈浓,呵出的气息愈重,就此抵住她的额头,轻轻蹭起她的鼻尖,漫着水雾的目光缓缓落在她的唇上。 诱人而危险的所在。 只要触碰,身体中的机关就会被打开,然后一发不可收拾,再难自控。 指间揉捏着她的后颈,掌心摩挲着她的腰肢,他在理智与欲望之间反复纠结,前进又退后,始终犹疑着要不要覆上去。 青萝同样纠结着。 这张俊美绝伦的脸实在教人难以拒绝,可她脑海里却闪过他杀鸟的画面。 唉,终究不是同路人。 然而一抬眸,那好看的眉眼,好看的鼻梁,好看的唇峰…… 如此容颜,若是推开—— 真他娘的可惜呀。 她在清醒与色相之间徘徊,来来回回,反反复复。 忽地,她想到一处,不由得一个激灵: “我是皇帝的女人。” 脱口而出的话语犹如一盆冷水泼来,浇熄了这迷醉的氛围。 眸底的水雾被冲散,他的眼睛瞬间恢复了通透清明,整个人身子一僵。 理智回归,空气也变得尴尬起来。 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相对无言,谁也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最后是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静寂,像是又有人往这边走来。 紧接着,就听见一段距离外胡尚食和女官压低了嗓子,小声唤道:“娘娘、娘娘——” 青萝刚想抬头去应。 周辰安下意识的又把她的头往自己怀里按去。 青萝一巴掌把他的手打落: “你干嘛?占便宜没够是吧?” 道士看着骑在自己身上的青萝一脸无语: “谁占便宜啦?” “那你又把我往怀里按?” 道士叹了口气:“你一答应,她们过来看咱俩这样,这、这怎么说?” 青萝也意识到俩人这个姿势不太雅观,不由得脸上一红: “所以你不准吱声,不准出来,知道吗?等我们走了你再走,还有,今天晚上的事儿你要敢说出去——” 道士竖起手指道:“五雷轰顶,天诛地灭!” “你知道就好!”青萝恶狠狠道。 俩人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不远处的胡尚食问: “她们是往这边来了吗?” “是啊。”女官低声道:“我瞧着是往这一片儿跑了,可这片地儿这么大,谁知道跑哪了呢?” “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青萝从周辰安身上爬起来,不知怎么的,离了他的怀抱,心里竟然有些怅然若失,不行。 元青萝,你可要清醒点儿,再闹下去,小命就该没了! 想到这里,她转身向外走去,哪知蹲的时间久了,刚一迈步子,这腿上就又麻又疼,她□□一声,差点摔倒。 胡尚食和女官听见声音,朝这边跑来,一眼就看见青萝半蹲着,俩人赶紧过来搀扶。 “站住!”青萝低声喝止。 胡尚食和女官都是一愣,立马停住脚步。 “别过来,我自己能行。” 青萝一边说着,一边强忍疼痛,硬挪着腿朝她们过去。 “您这是怎么啦?” “腿麻了!疼死我了。” 胡尚食见她穿的单薄,赶紧将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给她披上,手指无意间碰了她的脸蛋,忍不住惊道: “哎哟,您脸怎么这么烫?” 女官闻言,拿灯笼一照,只见青萝脸上的红晕一路到了耳朵根。 “是啊,脸也这么红?” 青萝支支吾吾:“许是冻着了。” “那赶紧回去,奴婢给您熬点汤药。”胡尚食说着,又四下张望:“那个道士呢?” 第317章 “我早给他打发走了。” 胡尚食有些不安地问:“他看破了咱们与王尚食的关系,不会去告诉太后吧?” 青萝心头一动,道:“今晚——我好像捏到了他的把柄。有了把柄,他就不敢妄动了。” 对皇帝的后妃起了心思,这要捅出去,他哪里还待得下去? “还是娘娘厉害。”女官笑着捧场,“这么快就抓住了他的把柄!” 一抹绯红又染上青萝脸颊,她侧过身去,咳了两声。 躲在山洞里的道士闻言也唰地脸红起来。 “什么把柄?”胡尚食好奇地问。 “嗯......”青萝揉揉眉心,“我需得再观察观察,才好确认此事。” 可是周辰安根本不给她观察的机会,打那之后,凡是有她出席的场合,他绝不露面,似是杜绝一切与她相见的机会。 骑马时不见他,晚宴时不见他,甚至称病提前回了宫,连太子也不陪了。 胡尚食道:“他这么躲着娘娘,看来是真怕了您,不必担心他会传话了。” “嗯。” 青萝面上云淡风轻的应着,心里却一阵失落。 似乎......她是盼着见到他的。 谁料等回到宫里,还有更失落的。 昭俭宫换了新的内侍,拒绝她们入内,灵香往他怀里塞银子: “通融通融吧,我们娘娘常来看秀王、隆庆公主的。” 那内侍还未接话,便听一个人道: “身为妃嫔,不好好在自己宫里待着,私自往昭俭宫里跑,你安得什么心思?” 青萝目光一凛,回首望去,正对上宸妃那双漫着凉意的眼睛。 司正立在宸妃身侧,一大帮女官跟在身后,气势汹汹的围住她们,显是有备而来。 青萝连忙向她行礼:“见过宸妃娘娘,妾没有旁的心思,不过可怜秀王和隆庆公主没了母亲,来看看他们。” “可怜?”宸妃挑眉,“你前脚刚走,秀王和隆庆公主就闹起了肚痛,怕不是借机谋害皇嗣吧?” 灵香登即变了脸色,明白这是早早铺开了网,只等青萝从南海子回来,来这儿自投罗网。 青萝心中亦是了然,当下不慌不忙,微微笑道: “宸妃娘娘说笑了,我连着看望秀王和隆庆公主那么多天,他们两个都没事,偏偏一去南海子,他们便有了事,怕不是有人借机诬陷吧?” 宸妃冷哼一声,不与她在此节过多纠缠,另辟新径: “管你是有心还是无意,你私进昭俭宫就是不对,身为妃嫔,却不把宫规放在眼里——” “娘娘误会。”青萝轻笑着打断,“妾并非不把宫规放在眼里,只是心系龙嗣,难免有不周到之处,娘娘既觉不妥,那妾就自行向万岁请罪去。万岁宽仁,又一向希望后宫和睦相处,想来这种友善之举,他也不会怪罪什么。” “不枉是说书的,和嫔娘娘这张嘴皮子就是利索。心系龙嗣嘛,自然情有可原,只是——” 宸妃轻轻瞟向灵香,唇角一勾: “身为五品女官,却在宫中大行贿赂之风,司正,该怎么罚呀?” 司正冷冷道:“明知故犯,该打三十大板。” 灵香一惊,扑通一声跪下,忙道: “奴婢贿赂,也是为了让和嫔娘娘快点见到秀王和隆庆公主,完全是出自一片好心,宸妃娘娘明察呀。” “好心?”宸妃面露讥讽,“守门的不让见,和嫔去求一求万岁便是,用得着你多此一举,带坏宫里的风气?怎地,难道你是觉得万岁性子不够宽仁,不会允准和嫔吗?” “这,这——”灵香语噎。 青萝上前一步,挡在灵香前面: “此事是妾命她去做的,千错万错,都是妾一时疏忽犯下的错,宸妃娘娘要罚,就罚妾吧。” 碍着皇帝,宸妃不敢对她下狠手,可对灵香就无所顾忌了。 不管她对朱祁镇而言,有多么独一无二,都不足以让他去在意一个女官的死活。 这事,她只能抗下。 “好。”宸妃微微冷笑,“和嫔既认了,那就禁足两个月,面壁思过,以后再不许来昭俭宫。” 青萝忍下心中怒气,硬着头皮行了一礼: “娘娘教训的是,妾再不会犯了。” 宸妃这才感到满意,袅袅娜娜的转身,施施然离去。 过了转角,司正忍不住道: “娘娘从前与和嫔不也曾联手过么?为何要化友为敌,针锋相对呢?” 第158章 交易 宸妃叹了口气:“她是女官时,我与她没有利益之争,自然无需处处提防,可她一旦成了妃嫔,便不一样了。” “成了妃嫔又如何?娘娘不是说,万岁之所以宠她,是因为景泰的缘故。既有此节,那万岁再宠,也不会立她的孩子为太子,娘娘又何须忌惮?” 宸妃停住脚步,抬首望向远处的长乐宫,幽幽道: “万岁是不会立她的孩子为太子,可万岁会立皇贵妃的孩子为太子。” 司正愈发不解:“可皇贵妃相中了您的孩子成为她的孩子,万岁自然属意您的孩子为太子呀。” “是呀。”宸妃唇角勾起讽笑,“皇贵妃相中哪个孩子,万岁就会想立哪个孩子,倘若——皇贵妃相中了元青萝的孩子呢?” 司正神情一动:“您的意思是——” 第318章 “她与元青萝到底是结拜过的情谊,况且她们之间并无仇怨,难保哪日两人不会重修旧好,若到那时,元青萝又收养了秀王,你猜猜看,她会不会踹开我,转而与元青萝一起抚养呢?” 司正恍然:“怪道那会儿尚明心踩在元青萝头上时,皇贵妃几次三番的霸着万岁,不给尚明心机会,原来是暗戳戳的给元青萝出气呢。” “过河拆桥是常事,为防她拆了我这座桥——” 宸妃顿了一顿,眸底流出凉丝丝的寒意: “元青萝那里,就绝不能有孩子。” ***** 两个月的时间,足够发生新的变数。 青萝结束禁足的那天,灵香与她分享了近来的情况: “秀王和隆庆公主的奶娘全被换了,尚功局的杨姝也挨了罚,轻易不能走动。最气人的是,宸妃不让你见他们,却安排黎才人和淑婕妤去探望,还频频在万岁那里提及,明摆着是要趁火打劫,夺人之美!” 青萝沉吟片刻,咬牙道: “那就来个釜底抽薪。” “怎么抽?” “给胡尚食带句话,尚寝局,尚食局,都给我睁大了眼睛,盯死了黎莎和尹美淑,务必给我找出她们的错处来。” “是。”灵香应下,想了想又道:“可我听说黎才人和淑婕妤对秀王兄妹俩也挺好的,这些日子打成了一片,再这样下去,怕是兄妹俩对她们的感情会越来越深,便是你找出了错处,也无济于事。” 青萝蹙额:“还是得去见他们,培养培养感情。” “嗯。”灵香点头,“小孩子本就忘性大,你再不去,过不多久,怕是要将你忘个没影了。宸妃既不让你见,要不去找万岁说说?” 青萝摇摇头:“我在他心里的份量太特别,现下去找他,怕是太刻意,他未必会许我。” “那怎么办?” 青萝微微一笑:“宸妃不让我见,那就找个能让我见的,反正这后宫,又不是她一个人在管。” “周贵妃?”灵香眼睛一亮,可转念一想,瞬间又黯了下去,道:“咱们与她结怨已久,虽说上次因宸妃联手了一次,可涉及皇嗣,她会出手相助吗?” “她定然不会。” 青萝慢步到窗前,遥望着钦安殿的方向,小脑袋轻轻靠在窗棱上,心底荡起一圈涟漪: “不过周辰安——也许会?” ***** 钦安殿。 五月,正是丁香花开得最盛的时节。 青萝一踏进院门,香气便扑面袭来,浓郁芬芳,沁人心脾。 抬首望去,晶莹如雪的小白花挤在碧翠的枝叶间,层层叠叠,密密匝匝,远远瞧去,犹如一团团柔软的云朵,飘浮在嫩绿的枝头,随着微风轻轻摇晃。 而那纵横交错的花枝下,是一个舞剑的身影。 剑光如电,衣袂翩跹,俊美的道士身姿矫健轻捷,在洁白浓密的花丛映衬下,仿佛乘风穿梭于云间,足不沾尘,飘然若仙。 只是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里,却似乎蕴藏了深深的苦恼,手中的那把宝剑不过是他挥洒情绪的工具,心底的所有烦闷与忧愁,皆自剑尖流泻而出。 剑锋过处,簇拥的花瓣被剑气劈为两半,雨点般轻轻洒落下来。 飘飘荡荡,晃晃悠悠。 美丽的花雨之中,年轻道士清姿卓然,惊鸿翩翩。 青萝不由得看呆了。 转身腾挪间,周辰安瞥见了她,剑尖蓦地一斜。 紧接着,一个迅疾的收势,回剑如鞘,不等她开口唤,身形已快步隐没在殿阁后。 青萝切了一声,先缓步进了大殿,如往常那般给月人上了柱香,然后去浮碧亭转了一圈,仍不见他人后,才回到大殿前,命人搬了圈椅来,一脸淡定的落座,向奉茶的道童发话: “你们知院呢?叫他出来。” “是。” 道童退下。 为免周辰安找借口,她还特意悠哉悠哉对着道童的背影补了一句: “告诉你们知院,今儿个他要不来,我就不走了!” “什么???我不去,她不走???” 听完道童的禀报,周辰安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分,一脸难以置信: “她、她怎么做得出来???” 那晚的意乱情迷实在教人难堪,他们各有身份,隔着皇帝,碍于宫规,难道不是应该互相避嫌,彼此躲得越远越好吗? 怎就大剌剌的找上门,还点名叫他出去呢? 周辰安委实想不通。 道童不明他心中所想,只以为他是在想辙避过去,道: “瞧她那架势,您要不出去,铁定是不走了。知院,要不您就去会一会?” 会一会这三个字一入耳,仿佛打开了某个机关,他想也不想,揣起拂尘便出了房间。 直到上了石阶,望见那个栏杆旁等候的人儿,他方意识到—— 原来,他是想见她的。 难怪避无可避,必须来见她之时,内心会生出一丝窃喜。 听见脚步声近,她侧身回首。 清澈水灵的秀眸带着笑意凝望过来,恰似明媚灿烂的春光照下,令人心里无端舒坦。 “知院,请坐。”她侧掌示意。 一时间他竟忘了按照宫规行礼,直接在她对面撩袍落座,好似在姐姐宫里那般轻松自在,不在意那些条条框框。 第319章 她也的确没有介怀这些,待道童上好茶后,向灵香等人摆了摆手,众人知趣地退下,殿前只剩他二人。 他不好意思去看她,轻轻端起茶盏,心里却莫名升起期待。 无人在侧时,她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知院——” 这个称呼一喊出来,他的眉心不自觉皱了一下。 平日里在私底下,她总是一口一个周辰安,没有丝毫敬意。 可如今听着这敬称,反倒不自在起来。 “我今日来,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想同你做个交易。” 端着茶杯的手一顿,他淡淡地问: “什么交易?” “我呢,本就对知院有救命之恩,再加上前段时间在南海子那事——我也替你瞒着,算是两个人情。刚巧呢,我这儿有两件事想拜托你,一是别再追查绿竹的事,二么,让你姐姐给我做个主,挡一挡宸妃的势,许我去昭俭宫看望秀王和隆庆公主。咱们就算两相抵消了,你意下如何?” “哦......”他身子往后轻轻一靠,心里有些空落落,“是用来当砝码了。” 青萝以为他是信不过自己,忙道: “知院放心,你讲诚信,我也讲诚信,只要说定了,绝不食言。实在不行,我可以对着真武大帝发誓——” “呵。” 他嗤笑一声,打断了她的话,轻轻晃着手中的茶盏,仍不去看她,悠悠道: “救命之恩我认,你不想让我追查叶绿竹,那我就按下好奇心,不再追查她。只是南海子么,我倒不知,你究竟替我瞒下什么事了?” 嘿,这王八蛋,好心给他遮着丑,他还故意来掀! 青萝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也不掩饰了,单刀直入: “对皇帝的女人动了念,这要捅出去,这紫禁城——您还待得下去么?” 他故作不懂,轻轻吹了下茶盏里冒出的热气: “我动什么念了?” “你——” 青萝气结,两只大眼睛一瞪,又开始凶他: “周辰安!是你说的,心不可逆!这会儿却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说着违心之话,做着违心之举,你这道怎么修的?” “对!” 他啪地放下茶盏,抬眸迎上她的目光: “你说的对。道法自然,随心而为,只有随心,才能修一个念头通达,明心见性。违心之言、违心之举,不可取,躲是躲不过的,我还是正视的好。” 他突如其来的转变令青萝有些懵,点了点头: “嗯,对嘛,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好好的聊。” “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他身子微微前倾,直视着她的眼睛,眸底满是困惑与不解: “随随便便就可以喜欢一个人,便是和人有了亲密之举,也不当回事,还能这么大剌剌的来找。便是我周辰安在俗世待的久了,难免沾染了世俗的欲望,起了尘念,为什么偏偏是你呢?” 青萝涌起一阵委屈,白了他一眼: “切,我知道你看不上我——” 讲到这里,她忽然顿住,心中一个声音提醒: 元青萝呀元青萝,你是来成事,不是来坏事的! 念及此处,她连忙调整了情绪,改了口风,反过来安慰他道: “唉,想开点嘛。那样的情境,换了别的女人,你也会起念头的,可见不是你对我如何,只是一时冲动,恰好赶上了而已。” 不知为何,她越是这样大大方方坦坦荡荡,他心里就越来气,一股无名火蹿出,唇角噙了一抹冷笑: “有道理,我是男人,你是女人,大家都逃不过人性本能罢了。可是——那晚明明是你先轻薄我的,怎就变成你替我瞒着呢?” 青萝眼皮一抬,没好气道: “怎地?你是想让我告发偷情,大家一起死吗?” 他满不在乎地笑笑:“我那时被你弄乱了心,失了冷静,事后想想,如你这般惜命的人,怎可能和我一起死呢?威胁之言罢了,作不得真。” 青萝登时被拿捏住了命脉。 她还真的只是威胁威胁,豁出小命拉他下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周辰安。”她立马认怂,开始恳求他:“你就帮帮忙嘛,我真的很需要一个孩子。你姐姐和宸妃又不对付,能给她使绊干嘛不使呢?只要你帮我这个忙,过后我肯定还你这个人情。” 女孩秀美的双眸一眨一眨,明亮的瞳孔里汪着一泉清水,那小模样无害且灵动,委实招人怜。 心里那根弦又蠢蠢欲动起来,他重新端起茶盏,缓缓饮了一口,道: “帮你也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 青萝面上一喜,亮晶晶的眼眸透着期待: “你说!” “我想要你。” 第159章 随心 “咳咳咳咳.......” 青萝明明没有喝水,却无端的咳个不停。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 又或者,他还有后半句,是自己咳得急了。 “那个......”她努力组织着语言,“万岁的确赐了我一些珍宝,你想要哪个,尽管说来,我一定给你。” “珍宝谁稀罕?”他面露不屑,“我要的是你的人。” “咳咳咳咳......” 青萝又弯腰咳去,他的声音自上方传来: 第320章 “我这段时间总是想你,脑子里全是那晚的事,怎么都挥不走,不管做什么都没心思,简直要烦死了。现下我想明白了,原来是我动了欲,欲不满,则不安。既然你自己送上了门,那我眼前,就只想满足我的欲。” 青萝目瞪口呆的瞅向他。 对面的这个人,披着清俊脱俗的容颜,穿着优雅禁欲的道袍,然后用最一本正经的表情、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着最直白露骨的话,跟你做最见不得光的交易。 她觉得,不是他疯了,就是自己疯了。 反正两个人总得疯一个。 “你、你是修道之人,怎么可以想这种事,做这种事呢?” “我要随心呀。”他不假思索道,“违心修不了道,逃避悟不了心,我不能骗我自己。” “你、你这都是什么歪理?” “歪理?”他一脸无辜,“方才我说只有随心才能修一个念头通达,明心见性,你还说对呢。” 青萝没想到先前的随口附和,倒成了回马枪堵住了自己,急道: “可、可你得守戒律呀!破了色戒,你就不怕被逐出师门吗?” “色戒?” 周辰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乐道: “你要知道,我修得是龙虎山正一派。” “嗯?”青萝一头雾水。 “我们龙虎山每一代天师都姓张,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至今已四十五代。” “嗯......”青萝仍有些懵。 “如果他们不和女人成亲、洞房,哪来的代代子孙世袭道统呢?” 青萝方才明白过来,大跌眼镜: “你、你们龙虎山的老大带头破戒?” “什么破戒?”他白她一眼,“有律才有戒,无律怎算戒?他们全真派主张不娶妻不饮酒不吃荤,除情去欲识心见性。我们正一派却没这许多清规戒律,只要避开四不吃:牛、狗、乌鱼、鸿雁,其余的么,烈酒荤肉、娶妻生子,皆可随心而为。” 他的一席话,在青萝脑内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冲击着她的固有思维,良久,小声嘟囔: “这么不正经,还叫什么正一派?” “大道三千,各派有各派的修法,不管走的哪条路,都是为了体悟天人合一的境界。我们正一派只是讲究方法自然,不屑于那些假正经的做派而已。” 她再找不出话来反驳,想了想,换了一个思路,道: “好,好,就算你们龙虎山没有色戒一说,不会挑你的刺,可我是皇帝的女人,并非自由之身,你觊觎有夫之妇,妄图对君上不忠,你的良心受得住吗?” 这句话倒把他问住了。 他怔在那里,思维被打入新的漩涡,眉心不自觉地皱起,在精神巢臼里苦苦找寻着答案。 她再接再厉,继续输出: “周辰安,你说过,皇宫就是一片沼泽,你将来还是要回龙虎山的,所以你不能任由自己在这片沼泽里越陷越深,变得越来越脏!” “嗯......” 他点点头,思维似是被打开,于精神巢臼中跳了出来。 青萝松了口气,忙道:“那咱们谈谈其他条件——” 话未说完,他慢声打断: “脏就脏吧。” “哈?”青萝再次懵住。 周辰安缓缓抬眸,平静的眼神透着沉沉暮气,整个人是止不住的丧: “反正我已身陷沼泽,沾上了污泥,一滴泥是脏,百滴泥也是脏,多一滴泥,少一滴泥,有什么区别呢?从前的明净时光,终究是回不去了。” “不是,你、你——”青萝被他气得语无伦次,“你不介意多这一滴泥,我介意呀!” “为何?”他十分迷惑,“你不是不在意贞节的么?” “我是不在意贞节,可我在意小命呀!真沾了这滴泥,我以后岂不就受你胁迫了?” “大家一起沾的泥,我也会受你胁迫呀。” 周辰安耸了耸肩,说罢,他又认真思索了会儿,摸着下巴笑道: “仔细想想,大家互有把柄,倒也有好处,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自然会齐心协力一致对外,联起手来也放心。” “唔......” 青萝不由自主地点点头,听起来是这么个理儿。 见她如此反应,他身子自然地朝她倾去,单肘撑在桌上,微微托起下巴,满含期待地问: “那你是答应了?” 明亮的瞳孔如星辰般闪烁,他的眼尾挂着淡淡的笑意,那笑意弥漫开来,使他俊俏的五官看起来愈发迷人。 青萝第一次晓得,原来男人的诱惑也可以如此清新澄净,好似夜幕中的点点繁星,绚烂夺目的同时,没有丝毫的腻味。 扑通,扑通。 她听见自己的心在跳。 他又轻叹:“只是这宫里人太多,毕竟是万岁的眼皮子底下,需得花一番心思,才能成其好事。” 青萝猛地一个激灵,瞬间清醒过来。 “不。”她噌地起身,“再好看的脸,也不值得我拿命冒险!” 周辰安一怔。 她不敢再看他那张脸,一个字也不再说,快步下了台阶,就如进殿时周辰安躲她那样,一溜烟儿跑了个没影。 看得守在远处的道童一愣一愣,浑不知他们的知院是用了什么法子,竟让素来以嘴皮子闻名的和嫔娘娘丢盔卸甲,落荒而逃,不由得心生敬佩,大拇指暗挑,知院真是我辈楷模。 第321章 出了钦安殿,青萝倍感沮丧,气呼呼地骂: “这哪里是道士,分明是妖孽!” 灵香不解:“哪里妖孽了?他多正经呀。” “哼,唐三藏取经路上,遇到的那些妖怪,一开始哪个不正经呀?结果呢,全是装的!” 青萝忿忿不已,而后又自顾自地点了下头: “对,他就是我取经路上遇到的妖怪,一旦被他的皮囊迷惑了,那就只能被抓了!” “你这么恼他,定是他没如你的愿了?”灵香猜测。 “他要如我的愿,那能是妖孽吗?得是助我过关的神仙!” “唉,孩子的事又没着落了。” 提到孩子,青萝的情绪瞬间低落下来,委屈巴巴地扁起了小嘴。 灵香思索片刻,道:“要不我托人去外头弄点生子秘方来?” “秘方有什么用,关键是男人的身子呀。” 男人的身子...... 青萝的思绪又回到那晚的洞穴里,道袍下清瘦结实的身体,一个想法油然而生: “借种生子?” 话才出口,啪,嘴巴被严严实实的捂住,耳边传来灵香怪责的声音: “你想死呀!” 她本能地摇摇头。 灵香害怕地看了眼左右,确认四周无人,才松开了她,低声道: “景泰朝时,有位受宠的贵人假孕被处死的事,你忘了?” 青萝登时打了个冷颤: “我当然记得。她从外面抱的孩子,尚且被处死呢,若是偷男人被发现了,岂不被五马分尸?” “可不是?”灵香忙劝,“没孩子殉葬是以后死,你这主意是立马死,你咋琢磨的?” “呸呸呸!!!!” 青萝连拍几下自己的嘴巴,骂起了自个儿: “自己挖坑埋自己,寻死!” ***** 回至长阳宫,青萝望着院里的桂花树直犯愁,妖孽归妖孽,孩子的事总得有个着落呀。 万一绿竹以后和宸妃闹翻了,好歹自己这儿有个孩子,能和她一起养不是? 几天后,她又硬着头皮去了钦安殿。 周辰安这次一点也不躲着她,见了她来,还特意进了大殿,给真武大帝上炷香。 “周辰安,我想到了一个法子。” 青萝率先开口。 “嗯?” 他望向她,又是那一脸期待的表情。 就像等待投喂的狗狗,莫名的想让人去摸摸他的头。 妖孽。 青萝心里骂了一句,敛了心神,尽量让自己的面容看起来亲和: “你不就是动欲了吗?我选个美人,找皇后娘娘指婚给你,你娶回家去,不就能满足你的欲了?” “切。”他翻个白眼,“这事我姐姐就能办,用得着你?” 青萝想想也是,便道:“那、那找你姐姐办也行,旁的不说,尚寝局的姑娘随你挑,她们铁定愿意跟你。” “这事我也想过。”周辰安认真地分析:“可我担心的是,万一娶回家不是我想要的,我脑子里还想着你,岂不是误人终身?到那时婚又退不成,你又得不到,岂不是徒增烦恼?” “你不试试,怎会知道不是你想要的呢?” “那如果我试了,不是我想要的,你会来弥补我吗?” 青萝无言以对,再度落荒而逃。 又几天后,她进钦安殿之前,先用洋葱抹了抹眼角,进殿之后,立刻对周辰安发动了眼泪攻势: “周辰安,我是真的担不起这风险,其实你也担不起的,万一事发,你姐姐、你外甥都吃不了兜着走,你也不想害他们的,对不对?” “嗯,你说的是。”他点点头,“其实我就嘴上说说,顾忌着他们,未必真会这么做。” 青萝心下一喜,眨巴着那双泪汪汪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问: “那你就帮我这一把,往后我还你别的人情,好不好?” “不好。”他一口回绝。 青萝的哭腔瞬即化为怒腔:“为何???” 他却不急不恼:“我怕应了你,你以后就不来找我了。” “哈?” “我发现,我还挺喜欢你来找我的,每天站在这儿,都盼着能见到你。” 他讲得坦坦荡荡,大大方方,笑得明亮又纯粹: “不如你多来找找我,说不准哪天我一高兴,就应了你呢。” 青萝强忍着给他一拳头的冲动,瞪着眼道: “你不应我,我以后再不会来找你!” 为了给他点“教训”,青萝再没去过钦安殿,就连周贵妃的万安宫也绕道而走。 可她万万没想到,她不去找他,他竟会来找她。 五月下旬,搬入西苑避暑。 青萝无心侍奉朱祁镇,又接触不到秀王和隆庆公主,整日里窝在寝殿,不是打马吊,就是睡懒觉。 只有傍晚时分,她才会出门散会儿步、纳会儿凉。 山脚处翠树成荫,树荫下立有一个秋千,树桠为架,藤条为绳,零星的小白花点缀其中,别有一番野趣。 青萝近日来总喜欢来这儿荡秋千,在习习凉风的吹拂下,一下一下的荡高,宛如振翅的鸟儿,碧水波光,云海落日,尽收眼底,真是好不惬意。 这日,她荡得正高兴,忽听不远处有个声音唤她: 第322章 “青萝。” 与此同时,身后的灵香连忙停下推她的动作,恭敬地向那声音的方向行礼: “太子殿下。” 青萝循声一看,果见朱见深那张带笑的脸。 十四五的年纪,正是长个头的时候,比着上次见他,又高了几分。 随侍在侧的贞儿出声提醒:“殿下,如今要改口叫和嫔娘娘了。” 朱见深微微黯然:“可我喜欢叫青萝,不喜欢叫娘娘。” “不妨事。”青萝笑着跳下秋千,“人前叫娘娘,人后就叫青萝。” “嗯!”朱见深露出笑容。 “殿下长高了,声音成熟了许多。”青萝伸手比了比两人的个子,笑道:“再过两年,就该指婚了。” 听到指婚,朱见深瞟了眼一旁的贞儿,眼神又是一黯。 青萝不明他心中所想,笑问: “殿下怎地来了此处?难不成也想玩秋千了?” 朱见深摇摇头,提起手中的小竹笼给她看: “舅舅说、这里有蛐蛐,带我来抓。” “舅舅?” 青萝一怔,心中顿起不好的预感。 眼睛轻轻瞥去,不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斜倚着树干,与她对上目光时,眼尾挂起浅浅的笑意,显是已经看了她许久。 第160章 找茬 妖孽! 青萝暗骂一声,朝朱见深挤出一个笑容: “你舅舅搞错了,这里才没什么蛐蛐呢。” 话音才落,便传来“唧唧”一声虫鸣,正是蛐蛐的叫声。 “......” 谎话当场被拆,青萝尴尬不已。 好在朱见深并不在意,拉着贞儿的往鸣叫处奔去: “在那儿!” 周辰安却不动,依旧倚着树干,好整以暇的望着她。 青萝到他跟前,没好气道: “不是来抓蛐蛐么?你怎不动弹啊?” 周辰安冲她轻扬下巴:“我的蛐蛐已经抓到了。” 青萝瞬间意会,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毫不在意,轻声道: “我想你了。” 要命! 又是那一脸坦荡的无辜模样。 一抹绯红染上青萝脸颊,滚烫滚烫,那想骂出口的话无声退了回去,唇角不可抑制的往上翘。 翠叶轻摇,晚霞斜照。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周身的空气,猝不及防的变得暧昧起来。 他亮晶晶的眼眸里似有星河闪烁,看得人生迷。 明知不可碰,却偏偏不可控地被吸引,她的心里同时滋生出了欢喜与酸涩。 喜在她又感知到了情愫的美妙,涩在她终究不是自由身,被紫禁城的红墙所困,无力做出自己的选择。 想着想着,她竟怀念起从前周贵妃的指婚了。 便是他杀鸟又如何?总好过殉葬的风险。 他心底瞧不上自己又如何?皇帝待自己也没几分真心。 起码自己对着他,会悸动,会欢喜。 冲着这份美妙,就是当个通房丫头,也比当蛐蛐强呀。 唉,终究只能想想。 身后一个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 “和嫔娘娘,周知院。” 青萝一个哆嗦,回首看去。 是徐云中朝他们恭敬行礼。 “徐、徐公公。”青萝竟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周辰安倒是淡定,向他还了一礼: “徐公公,可是万岁有事找我?” 徐云中微笑摇头:“奴婢只是经过,看见二位,来打个招呼。” 青萝松了口气,忙打个哈哈: “我这儿看风景呐,正巧碰上太子过来抓蛐蛐,公公要不要抓一只带回去给万岁玩?” “不了,宣德帝爱玩蛐蛐,万岁倒是一般。” 徐云中抬首瞅了眼天色,向青萝笑道: “太阳一落山,河风就变冷了,娘娘莫要贪凉,小心误了自个儿。” 言罢,徐云中又施施然行了一礼,径自去了。 经他一搅,青萝已回归清醒,红着脸朝周辰安呸了一声: “没脸没皮,天下无敌。” 说罢,她连招呼都来不及和朱见深打,脚底生风,逃难似的离开这里。 周辰安懒懒的往树干上一靠,悠然一笑: “随心而为,方得自在,师父说的,果然没错。” 却说徐云中一路向西,来至水云榭。 仪态万千的皇贵妃斜倚栏杆,轻摇团扇,悠闲地赏着池中荷花。 徐云中将皇帝的赏赐交给君凝后,到了绿竹身前,低声道: “逯杲今日去见万岁了。” 执扇的纤手微微一顿,绿竹轻轻笑道: “定是查到了什么,去邀功的吧。” “他说自打石亨身死,曹吉祥就开始笼络那些藩将,动辄赏赐,那些藩将也怕他一朝失势,被连根拔起,都愿意为他卖命。” “姓曹的慌了。” “万岁口头嘉奖了逯杲,其他的倒没表示,想来和石亨那次一样。” “不。”绿竹轻轻摇头,“像石亨那样死去,太便宜了他。” “那你的意思是——” “这一次,我要添一把更旺的火。” 团扇收起,淡静如海的秀眸闪过一抹凛冽的杀气: “烧得他体无完肤,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第323章 南台。 曹吉祥带着曹钦刚穿过石桥,要往涵和殿去,皇贵妃那风姿绰约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她俏立在树荫下,轻轻摇动着团扇,美目流转,含笑轻唤: “曹公公。” 曹吉祥知她来者不善,却无法避开,只得率着手下一起行礼: “见过皇贵妃娘娘。” “曹公公。” 她从树荫下慢步而出,优雅地到了他面前。 “好久不见呀,这些日子,你不会是故意避着我吧。” 她在宫中整治人的手段,他岂会不知?这会儿专在自己的必经之路候着,定是挖好了坑等着自己跳。 为今之计,只能找个由头避过去,他想了想,陪笑道: “皇贵妃娘娘哪里话,您有什么可避的?万岁急召奴婢觐见,实在不好耽搁,还请娘娘恕奴婢失陪——” 话未说完,只听她轻轻啊了一声,手中团扇啪地跌落在地。 曹吉祥来不及多想,连忙俯身帮她拾起。 啪! 左脸挨了狠狠一记耳光。 对面的皇贵妃一把抢过团扇,板着一张俏脸,秀目含威: “我的东西,岂是你这阉竖碰得的?” 一众手下皆是一愣,尤其是曹钦,目中冒起怒火。 曹吉祥则淡定的多,捂住火辣辣的左脸,仍旧陪笑: “是,奴婢不配,娘娘打的对。” 绿竹冷哼一声,忽地,手上一松,团扇又啪地跌落。 这次曹吉祥再也不敢去捡,一侧的君凝跨步过来捡起,递给了绿竹。 接过团扇,纤纤玉手再次伸来。 啪! 他的右脸也挨了狠狠一记耳光。 美丽的皇贵妃冷冷瞧着他,蛾眉倒蹙: “明明看见我的东西掉了,都不知道来捡一下,曹吉祥,你就这么不把我放在眼里吗?” 曹钦是个火爆性子,一看这架势,明摆着是来找茬的,怒而出声: “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娘娘莫要欺人太甚。” “哦?” 皇贵妃眉梢微挑,轻飘飘瞥向曹钦: “欺人太甚?” 曹吉祥连忙挡到他面前,躬身道: “娘娘哪有欺人?明明是在好心教育奴婢,只是娘娘的身子金贵,莫让奴婢的脸脏了您的手。” 皇贵妃冷笑:“当爹的这么想,当儿子的未必。” 曹吉祥忙道:“犬子出言不慎,还请娘娘宽恕。” 说着,他轻轻碰了下曹钦,曹钦只得顺着他的话道: “微臣一时失言,不懂娘娘用心之良苦,望乞恕罪。” “罢了。” 皇贵妃轻轻摆了摆手,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 “这大夏天的,人的火气难免会大些,一两句话嘛,也不值当大动干戈。曹都督若是真心认错,就帮我做件小事。” “何事?”曹吉祥和曹钦异口同声地问。 皇贵妃的目光落在石径两侧的草丛上,意有所指道: “这路边的草瞧着委实讨厌,劳烦曹都督留下,把它们都除了吧。” 草与曹同音,曹氏叔侄听了,皆是脸色一变。 皇贵妃语气挑衅:“怎么?不愿?” “为皇贵妃做事,怎会不愿?”曹吉祥赶紧表态,又交待自己侄子:“你便留在此处,万岁那里,我自会解释。” “是。” 就这样,曹钦一个堂堂的都督同知,蹲在路边除了半天草,曹吉祥一个堂堂的司礼监掌印,且总督三大营的权宦,脸上顶着两个火红的巴掌印,在宫人惊异的目光中进了涵和殿。 打西苑一回到府中,曹钦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骂: “叶绿竹那个贱人!仗着万岁宠她,就开始猴照镜子得意忘形,竟敢这么作践咱们父子俩!” “猴照镜子得意忘形?” 曹吉祥哼笑一声,目露嘲弄之色: “你太小瞧她了,她走的每一步,都是算好的。” 曹钦懵住:“哈?” “你以为她今日是无端耍威吗?不,她是来激怒我,让我自乱阵脚的。” 曹钦仍是不解:“儿子不明白,还请爹细细讲明。” “故意堵在咱们去见万岁的路上,明目张胆的找茬、羞辱,还命你除草,让我顶着巴掌印去见万岁,显然是一点都不害怕万岁过问,你猜猜她哪来的胆子?” 曹钦不假思索道:“因为她知道自己是万岁最宠的女人,不管犯什么错,万岁都会原谅她。” “那她受宠多时,为何先前不这般猖狂,今年倒频频挑衅呢?” “这......” “因为她知道,今年形势已变,万岁需要有个人来激怒我,让我自乱阵脚,她今天作践咱们,在万岁眼里,反而是间接帮了他。” “什么?” “要不然为何你我二人被羞辱至此,闹得宫中人人皆知,可万岁见了我的巴掌印,知道你在那里除草,连句重话都没有,晚上还留宿她那里呢。” 曹钦恍然:“原来她是在给万岁当刀子,所以万岁不仅不生气,还很乐意,对她圣眷更浓。” “叶绿竹能独得圣宠,靠得绝不仅仅是救命之恩和倾城之貌。” 曹钦由衷道:“这个女人的心机实在太可怕了。” “明明是计算好的,可在万岁眼里,她不过是在耍脾气而已。”曹吉祥长长一叹,“她真是把万岁的性子摸透了。” 第324章 “好在爹智高一筹,看穿了她的意图,这要换儿子,早着了道了。” 听着他的夸赞,曹吉祥忽地低头笑了起来。 曹钦不明所以,只是一脸疑惑的看着他。 笑了一会儿,曹吉祥抬起头来,目光复杂地问: “你知道她最可怕的地方在哪里吗?” “儿子不知,还请爹赐教。” “她最可怕的地方在于,连你看穿的这一步,她都算好了。” “啊?”曹钦大惊,“这是怎么说?” “你仔细想一想,万岁是因为宠她才由着她作践你,和万岁其实想除掉你,所以乐意看她作践你,这两者比起来,哪个更让你慌?” “当然是后者。”曹钦毫不犹豫地答,“若只是万岁宠她,那想办法把她除去就行,可若是万岁自己起了杀心,那就、那就——” 曹钦越说心里越没底,猛地停住。 他发现起初自己不晓得这层时,内心只是愤怒。 可是现在,意识到了这更深的一层,内心便是浓浓的恐惧,越想越慌。 良久,他再次感慨: “这个女人的心机实在太可怕了。” “好,好得很呐。” 曹吉祥向后一倒,仰面躺在太师椅里,望着天花板,目光幽幽: “我曹吉祥喜欢的女人,就是不一般。” 曹钦却兀自陷在惊惧害怕的情绪中,颤声道: “万岁这刀已经举起来了,恐怕迟早要落下,爹,咱们得先发制人,不能坐以待毙呀。” “慌什么?”曹吉祥语气淡淡,“万岁重名声,他心里便是再想除掉我,也不会轻易落刀,在找到一个完美的罪名之前,他会一直和我扮演君臣一心的戏码。不然你以为,石亨出事时,我为何不动手?就是因为,我也看透了万岁的性子。” “哦......”曹钦稍稍有了点底。 “现下要做的,是稳住。不管受多少委屈,多少欺辱,都要稳住,圣人说唾面自干,那算什么,你爹我落魄时,别人尿在我脸上,我都笑呵呵的,只要别冲动,不给万岁抓着把柄,他就杀不了你,人在这世上呐,只要自己不去寻死,那就立于不败之地啰。” “话是这么说,可万岁既起了杀心,岂不是会任由她作践下去,直到作践死咱们吗?” 曹吉祥目光一寒:“那就卸了她这把刀。” “万岁那么喜欢她,如何卸得了?”曹钦直发愁,“咱们送去的兰美人和玫选侍,一点都动摇不了她的地位,根本改变不了万岁的决策。” “她们改变不了,有人能改变得了。” “谁?” “能压得住万岁的,除了天意,还有孝道。” “您是指——太后?” 第161章 将计 次日,曹吉祥去了一趟藻韵楼,向孙太后卖了一通惨,告了一顿绿竹的状,最后又表了一番忠心,方才离去。 孙太后本就对绿竹多有顾忌,这下更不喜了,以折辱朝臣张狂妄行、败坏皇帝名声为由,罚她闭门思过一个月,每日抄写金刚经,修身养性。并且单独叫来了朱祁镇,怪他太过娇宠纵容绿竹,使她愈发目中无人。 朱祁镇自是不愿绿竹被罚,奈何太后近来旧病复发,只要他替绿竹辩解一句,她便咳个不停,吓得他再不敢多言,只得顺着她,免得担上不孝的罪名。 待绿竹禁足一结束,他就忙不迭的去往景星殿。 谁知,却吃了一个闭门羹。 君凝立在门口,一脸为难道: “娘娘说她不敢留宿万岁,万岁还是去别处吧。” 朱祁镇也不生气,隔着门扇轻唤: “绿竹,我知你受了委屈,这不,我让人寻了文同的《墨竹图》真迹,特意给你送过来。你开开门,咱们一同鉴赏鉴赏。” 里面的人却道:“万岁还是拿回去吧,绿竹张狂妄行,德行不够,配不上这么好的东西,以后万岁也别来了,免得让妾累了您的名声。” “好绿竹,我从来只怕天底下的珍宝配不上你才是,至于名声,我又何曾怪过你?别斗气了,快快开门吧。” 里面的人不说话了,可门扇依旧紧闭。 等了一会儿,朱祁镇烦躁起来,心中颇有不悦: “绿竹,你一向是个晓事的,使性子也得有个限度。” 门内仍是没有回应。 朱祁镇叹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去,一旁的徐云中凑了上来,低声道: “万岁,奴婢有一计,可让皇贵妃开门。” “哦?” 徐云中猛地一跺脚,然后急呼: “万岁,小心!” 朱祁镇立时明白,他是要自己假装摔倒,马上配合道: “哎哟,朕的手腕。” 吱呀—— 门扇打开,传来绿竹急切的声音: “伤着了没,给我看看?” 说话间,她已奔到他面前,拉起他的手腕细看。 清丽秀雅的脸庞还残留着泪痕,秋水一般的眼眸里满是关怀。 被那嫩如柔荑的纤手握着,朱祁镇的一颗心说不出的受用,适才的那点不悦登时烟消云散,心中对她的怜爱之意,反倒比来时更浓了。 发现他是装的,她娇嗔着甩开了他的手臂: “君无戏言,万岁竟也玩这种骗人的把戏。” 第325章 他呵呵一笑,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不由分说的拉她进屋,徐云中与君凝相视一笑,在他们身后掩上了殿门。 进得殿内,他正要拥她入怀,绿竹却扭过身子,背对着他: “妾是个不晓事的,使性子没有限度,万岁理我作甚?该去兰美人、玫选侍那里才是。” 经过方才那“情急之下的关怀”,她的这番做派,落在他眼里,不再是任性、不知分寸,反而成了率性可爱,教他越来越爱。 “是我的错。” 他自身后搂住她的腰肢,好声好气的哄: “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不管使多大性子,耍多大脾气,都是该的。兰美人也好,玫选侍也罢,都不是我真正喜欢的,收下她们,不过是做给曹吉祥看的。” 她的忧闷一下子爆发,对着他倾诉起来: “想当初,他把妾关在府里,对妾那般作践,后来,还妄图从南海子掳走妾、让他的侄子玷污妾,太后可曾说过一句重话?现如今,妾不过打他两个耳光,出了口恶气,就成了折辱朝臣张狂妄行,败坏您的名声。” 他听在耳中,对她愈发心疼起来。 “太后罚就罚了,她素来不喜欢妾,妾倒也习惯了,可您呢?原本想着您是天底下最疼妾的,可以拿您当夫君,在您跟前儿,能由着自己性子来。结果呢,今儿个不过给您吃个闭门羹,就也怪起妾来了,想妾平日里拢共使过几回性子?罢了罢了,以后妾对您还是收敛心性,以臣下待君上之心侍奉吧。” 她说着说着,晶莹的泪珠涌出眼眶,滑过脸庞,滴在他揽腰的手背上。 他越听心里越悔,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声音里满是愧疚: “是我不好。” 她垂泪不语。 他搂紧了她,下巴抵住她的香肩,恳声道: “非是我怪你,实在是我心里也烦。要知道我虽是皇帝,头上却顶着一个孝字,太后对我又有再造之恩,她的话岂能不听?待时机到了,我一定替你出了这口气。” 她的情绪总算有所缓和,轻轻嗯了一声。 “看你被罚,我心里的滋味又何曾好受过?” 他轻抚她的脸颊,心中爱极怜极: “只要能让你高兴,你想要什么赏,我都给你。” 绿竹认真想了想,道: “这回太后罚妾,宫里的人一个个幸灾乐祸的瞧热闹,妾好没面子。万岁真想赏妾的话,就替妾找回面子吧。” “你想怎么找?” “妾的生日马上就到了,想办个隆重热闹的千秋宴。” “依你。” “后宫妃嫔,除钱皇后外皆要参加。” “依你。” “妾还要曹吉祥主办这个千秋宴,当众为我敬酒。” “这——”他微微迟疑。 “万岁若是怕太后,依不了就算了,这个生辰宴也不必办了。” 她立马掰开他的手,欲挣脱他的怀抱。 他连忙抱紧了她:“依得了依得了,让他办个千秋宴嘛,不过分。我只跟太后说,此举是为了说和你二人,想来她也没有理由反对。” 她展颜一笑:“还是万岁想得周到。” ***** “说和?”曹钦十分意外,“万岁怎地忽然变得这么好心了?” “好心?”曹吉祥嘲弄地笑,“他不过是为了哄他的爱妃开心罢了。要我主办千秋宴,定是叶绿竹的主意。” “这个女人,肚子里又装了什么坏水?” “还能是什么坏水?想让我死呗。” “爹,要不您装病躲过去?” 曹吉祥摇了摇头:“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铁了心要弄死我,这次不去,她还会找由头逼我下次去,直到弄死我为止。” “那怎么办?” “将计就计。” “儿子不懂,还请爹明示。” “她处心积虑的让我主办这个千秋宴,定是想发生点什么意外,好嫁祸到我头上。咱们只做不知,暗中找出证据,这样的话,太后那边就有由头办她了。” 千秋宴,设在兔儿山的清虚殿。 宫人们忙忙碌碌,有的搬盆景,有的搬桌椅,大家分工合作,用心布置着宴会。 作为主办人,曹吉祥肯定也要亲临现场,负责协助他的艾望远介绍着: “这是皇贵妃娘娘亲自选的地方,因为清虚殿有两层,一层的大厅宽敞明亮,适合摆宴。二楼视野开阔,适合登高眺望。她想在晚宴之后,登上二楼观赏烟火。” “观赏烟火……” 曹吉祥上得二楼,望向栏杆处: “最好的位置便是这里吧。” “自然。”艾望远答。 曹吉祥走至栏杆处,那里有几名宫人,细心擦拭着栏杆,见他过来,忙对着他行了一礼,唤了一声曹公公。 他按了下手,径自来到最中间的地方,道: “万岁和皇贵妃,应是站在这里。” “不错。”艾望远点头,“万岁站右,皇贵妃站左,周贵妃和宸妃分列他们两侧,再接着是和嫔与明嫔,黎才人、淑婕妤、兰美人、玫选侍……依次排开。” 曹吉祥轻轻抚摸着那栏杆,若有所思。片刻之后,他忽地一笑: “的确是个好地方。” ***** 千秋宴当日。 第326章 清虚殿,宴会开始之前,艾望远指挥着宫人们摆放香炉。 “夏日蚊虫多,驱虫的香要放足了,千万别叮着万岁和各位娘娘。” 话音刚落,肩膀被人拍了一下,扭头一看,是曹吉祥那张微笑的脸: “你平日里没少为宸妃娘娘跑腿,这次的千秋宴又奔波,多有辛苦。” 艾望远一怔,忙道: “曹公公客气,奴婢——” “来人——”曹吉祥不由分说的打断他,“扶艾公公歇息去,好好伺候着。” 一进酉时,空气中的热浪退去不少,妃嫔们也纷纷出门,打着油纸伞前往清虚殿。 最早到的是兰美人和玫选侍,两人谨记曹吉祥嘱咐,绝不能让皇贵妃挑出错来,因此处处小心,以显示对她的尊敬。 接着是黎莎和尹美淑,两人一来别的也不干,就在那儿巴巴等着。 过不多久宸妃到了,左边牵着五岁的吉王,右边跟着秀王。 一见他们,黎莎和尹美淑两眼放光,朝宸妃行过礼后,便迫不及待的去哄秀王。 之后是尚明心,依例向宸妃行了礼,便也巴巴地立在一侧,不知在等什么。 眼瞅着妃嫔们到的差不多了,青萝却还未见身影,灵香不免焦急起来,向手下的司苑女官交待了声,急急忙忙找青萝去了。 到了青萝住处,一进殿门,便被眼前一幕惊住。 只见青萝头系红绸带,颈挂桃木坠,腕戴桃木串,手执桃木剑,摆开了架势,一边挥剑比划,一边念念有词: “色字头上一把刀,蓝颜祸水命不牢;一剑斩退烂桃花,魑魅魍魉莫来扰!” 说完就要一剑劈出,没想到却被灵香一把挡住。 青萝瞪眼道:“你干嘛?” 灵香嬉皮笑脸:“您不要桃花给我也行呀,斩退了不是可惜了么?” “好,给你给你都给你。”青萝念念有词的朝灵香比划:“桃花都找灵香去。” “您这法儿哪学的?灵不灵呐?” 青萝一脸神秘:“我从老丁头说的平妖传里听来的。” “嗨!这不瞎耽误功夫么。”灵香翻了个白眼:“我的娘娘,您有没有想过有这种可能,就是您在这边做法斩桃花,他在那边做法催桃花,您这是自己瞎琢磨,人家是正经道士——” 当啷一声,桃木剑落在地上,青萝垂头丧气的红了眼圈。 灵香帮她解去额间的红绸带: “我的娘娘,咱就别玩了,皇贵妃的千秋宴快开始了。” “我不想去。” “怎么啦,您前一阵不还想着要找皇贵妃么?您跟她又闹别扭了?” “不是因为绿竹。”青萝叹气,“我听说宸妃为了笼络黎莎和尹美淑,特意向万岁进言,让皇子公主们也来为绿竹庆祝生辰。” “皇子公主们来就来呗,今儿个的千秋宴,万岁是为了哄皇贵妃开心才办的,宸妃再想让黎莎和尹美淑收养秀王兄妹俩,也不可能在今日开口,至多是在万岁面前表现一把。” “唉。”青萝又叹气,“我是怕周辰安会跟着太子来。” “怕也没用,该来的躲不了,快往清虚殿去吧。” “嗯,走吧。” 到了清虚殿外,青萝向宸妃行过礼后,正要找个不显眼的地方躲起来,谁知迎面碰上周贵妃与朱见深在人群的簇拥下走来,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第162章 心扰 在场众人连忙齐齐向周贵妃行礼: “见过贵妃娘娘。” 周贵妃略略点了下头,嗯了一声,环顾起现场。 众人各自散开,青萝悄眼瞅向她身后,一众侍奉的宫人里,竟不见周辰安的身影,也不知他是藏在了何处,又打算何时出来吓自己。 她心里嘀咕着,只见周贵妃一脸不忿: “好大的排场!她当自己是天上的王母娘娘呢。” 随侍的宫女立马提醒:“娘娘,知院交待过,今日少说话。” 周贵妃撇了撇嘴,尚明心瞟见朱见深身边只有贞儿随侍,笑问: “怎不见知院陪着太子过来?” 周贵妃没好气道:“他说叶绿竹在的地方,还是绕着点走比较好。” “原来如此。” 尚明心含笑点头,目中却划过一抹失望。 一旁的青萝听在耳中,瞬时松了口气,摸了摸腕间的桃木串: 这桃木果然有用! 又听周贵妃叹道:“唉,这千秋宴,他绕得过去,咱们绕不过去,真是好生心烦。” “娘娘——”宫女再度出声。 “知道了知道了!”周贵妃不耐烦地摆摆手,“今儿个我就当自己是个哑巴!” 没了周辰安这个威胁,青萝再不用找地方躲着,悠哉悠哉的逛了起来,只是看到秀王时,神色不禁一黯。 他被黎莎、尹美淑及一众宫人围个水泄不通,一见青萝靠近,就牵往别处,绝不给她搭话的机会。 青萝拽了一朵花,怨念地往下揪着花瓣: “这两个人的错处还没寻到吗?” 灵香摇摇头:“这两个人现在老实的很,除了去看望秀王和隆庆公主,其他时间基本待在自己宫里,连万岁那儿都不怎么去。” 揪下的花瓣在指间揉捏搓磨,青萝愈发怨念了: 第327章 “想来她们也发现万岁的身子不行,去也没用。” “依我说,周辰安那里既是行不通,不如换条路。” “什么路?” “皇贵妃什么都不做,万岁就上赶着为她铺好后路,说白了,还是万岁喜欢她的缘故。你呀,走再多的路,都不如抱好万岁这棵大树,想法讨得他的喜欢才是要紧。” “喜欢和喜欢也是不一样的。” 青萝的情绪不自觉地低迷起来,低低道: “他喜欢我是因为景泰帝的缘故,有这层关系在,他岂会真心实意的为我铺后路?” “别多想,事在人为嘛。” 灵香宽慰,打眼望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青萝的衣服上,叹道: “你今儿个的打扮太素了些,够呛能让万岁瞧见了,下回一定得用点心,让他为你着迷才好。” 青萝今日穿了件淡翠色的方领对襟薄衫,下搭霜色绣花马面,犹如水波中映出的青翠山峦,一派清新淡远,在一众花团锦簇中,委实不起眼。 对于灵香的话,她满不在乎道: “随便他瞧得见瞧不见,我选这件,是因为和绿竹的名字里都带点翠色。” 提到绿竹,她的心情总算好些,忍不住张望起那个人影。 宸妃也在张望,却是在寻艾望远,找不见他,便询问一名小宦: “艾望远呢?” “艾公公劳累过度,身子不适,歇息去了。” “去哪儿歇息了?” “这个奴婢不知。” “哦......” 宸妃心里正疑惑时,宫人传道: “万岁、皇贵妃到——” 宸妃立即停止询问,与众人一同拜去: “参见万岁、皇贵妃。” 帝王与皇贵妃在前呼后拥中款款而来,不知是不是心有灵犀,绿竹着一袭竹青色立领长衫,与青萝是一样的素雅装扮。 “起来吧。” 帝王轻轻按了下手,携着爱妃步入大殿,余人依次进入落座。 歌舞声起,山珍海味流水一般端上,众妃端起酒杯齐声向高高在上的皇贵妃祝贺: “恭贺皇贵妃生辰之喜,愿娘娘凤体安康福寿绵延,千岁千岁千千岁。” 绿竹满意颔首,环视起众妃,忽地,目光落在青萝身上,一双秀美的眸子陡然变凉,微微冷笑: “和嫔今日的衣服,选得真是用心呀。” 众妃听出她话中的讽刺之意,齐齐望向青萝,一脸看好戏的神情。 青萝不明白她为何会忽然对自己发难,只听君凝厉声道: “皇贵妃生辰,你故意选了与她颜色相近的衣服,是想与娘娘比肩吗?” 这个罪名令青萝猝不及防,心里不免涌上委屈,呆呆站在那里,只静静望着绿竹,试图从她的神情中分辨出她的真实心思。 朱祁镇见状,出面打起圆场,笑着搂住绿竹的肩: “莫说是颜色相近,便是一模一样,又如何能与你比肩呢?想来她非是有意,你若看着碍眼,让她换了就是。” 绿竹脸色缓和不少,摆摆手道: “罢了,你去换件新的来吧。” 瞧青萝愣在那儿不动弹,灵香低声提醒: “娘娘,快谢恩呀。” 青萝回过神来,忍下心中委屈,朝上方的两人福了一福: “谢万岁,谢娘娘,青萝这就去换。” 在众妃嘲讽的目光中,青萝离席出殿,沮丧地回到自己住处。 灵香来到铺满衣服的衣架前,向她询问: “换哪件?” 青萝抬首望去,目光被一件胭脂色斜襟长衫吸引,道: “她既嫌我的衣服与她相近,那就换这件娇艳的吧。” 灵香微微犹疑:“可这件的颜色又太艳了些,穿了它去,皇贵妃不会怪您抢她风头吧?” “哼!” 青萝忿忿不平,赌起气来: “只要她狠得下心,就让她怪,就让她罚吧!” 于是乎,青萝换了这件胭脂色的斜襟长衫,带着满腔怨念回往清虚殿。 上得兔儿山,恰逢夕阳西下,天际红彤彤一片,连绵不断的云朵被染成深浅不一的形状,绚丽多彩,如梦如幻。 青萝被这日落美景吸引,向身后的灵香嘱咐道: “你先回,我一个人散散心去。” 灵香瞅了眼天色,面现踌躇: “太阳马上就要落山了,要回得晚了,皇贵妃怪罪起来怎么办?” “让她怪!让她罚!”青萝又是那赌气的模样。 灵香只好应了声是,先行离开。 青萝一个人气呼呼地朝山头走去,嘴里嘟囔着: “反正她不想见我,去了有什么用?” “那你来这里,是为了见我么?”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树后冒出。 青萝条件反射似的一个激灵,连忙回过身来,举起腕间的桃木串,朝着他的方向,喝道: “退!” 周辰安没有退,反从树后转出身来,轻袍缓带,负手朝她而来。 青萝一阵心慌,急忙转身想喊灵香过来: “灵香、灵香——” 灵香远远的回过头来,一眼就瞧见她和周辰安,便也朝她喊道: “懂啦——” 说完一溜烟儿朝下跑去。 “唉——唉——”青萝急道:“你干什么去?” 第328章 周辰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应该——是替咱俩望风看人去了吧。” 青萝打了个激灵,跳到一旁: “望什么风,看什么人?我跟你又没什么,为啥要望风?” “谁说没什么,那晚——” “住口,退后——”青萝厉声喝道:“你别过来,你、你干嘛在这儿?你不是要绕着走吗?” “太子的寝殿就在这附近,我当然在这儿了。再说了,我是绕着叶绿竹,又不是绕着你,远远地看见你,自然就过来了。”他姿态悠然。 “阴魂不散!” 青萝一把褪下腕间的桃木串,又摘掉颈间的桃木坠,啪地扔到地上: “周辰安,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不缠我?” “等我想明白了,我就不缠你了。” 他不明白,自己对她到底是什么心思。 如果说是男人对女人的欲望,可他除了那点欲,似乎也有别的感情,总想着她念着她,不可控的想见她。 见之,则生欢喜。 如果说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那他又是何时动的心?究竟喜欢她哪里呢? 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令他不得自在。 “你想不明白,关我什么事?”青萝气愤不已,“想见的不愿见,不想见的偏来缠,老天真是处处都要来和我为难!我没害过你,还救过你的命,就算是我先轻薄了你,可那也是被你逼得没辙了,才出的下策呀。一点小忙你不帮也就罢了,还总缠着我,让我难做。” 她说着说着,心里的委屈越涌越多,眼眶渐渐蕴起雾气,豆大的泪珠滚落而出,最后靠着树干缓缓蹲下身子,抱住双膝哭了起来: “我就是想要个孩子,不想死而已,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如愿呢?” 少女的泪水浸软了他的心,他收起脸上的笑,也缓缓蹲下身,平视着她: “元青萝,活着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当然!”她毫不犹豫地答。 “可是太阳总要落山,花朵总会凋谢,人的生命也总要走到尽头。早一刻,晚一刻,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晚一刻,就能多活一刻呢!能多活一会儿,干嘛不呢?” “可是如果活着痛苦呢?就像你,你在紫禁城里失去了朋友,失去了爱情,失去了自由,过得并不开心,对不对?” 她怔了一怔,不假思索道: “可我也有开心的时候呀。” “什么时候?” “吃到好吃的、穿漂亮衣服、交到新朋友、看到美丽的景色......” 她一根根掰着自己的手指,说到景色,纤手抬起,指向天际的落日: “我方才在殿里不开心,可我看到落日美景时,就开心了。” 周辰安顺着她的手指望去,趁着两人说话的功夫,天边的那轮红日正悄无声息的靠近地平线,越来越近......围在它周边的晚霞被即将到来的夜幕不着痕迹的侵染吞噬,明亮的光线一点点的变浅变淡。 太阳终究是要落山的...... 念及此处,他心头一动,转回头来,正视着青萝,一脸郑重道: “元青萝,如果你能在太阳落山之前,跑到前边的山头,我就如你所愿,助你成功。” 第163章 情动 “当真?” 少女以为自己听错了,颊边的泪痕都未来得及擦去,呆呆地扑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瞧着他。 他微微一笑,直接抬起手掌立誓: “真武大帝在上,只要元青萝抵达终点之时,光亮未尽,我周辰安必如她所愿。若违此誓,教我——” 后面的话还未说出,胭脂色的衣裙风一般掠过他的脸侧,对面的人影犹如兔子一般蹿了出去,没命似的往山头急奔。 山头离得并不算十分远,以她的速度,恰好能在日落之时抵达。 他提出的要求不过分。 青萝也是这样计算的,她信心满满,脚下犹如踩了风火轮,奔向那轮红日,那新升的希望。 忽然,脚下踩中一个东西,身子登时不稳,向前栽去。 扑通! 整个人狠狠摔倒在地。 “哎哟!” 回头一看,原来是被一个圆杏滑倒。 后方的周辰安神情一紧。 这一耽搁,时间就悬了。 命,都是命。 他叹息着,一颗心也落了下去,缓缓垂下眼帘。 可是余光处,却瞟见那跌倒的人影快速爬了起来,重新迈开双腿,继续朝那落日狂奔。 她知道时间不多了,可落日还在,她想试一试,哪怕,只有一分的希望。 他意外,复又抬起眼帘,望向那个落日下奔跑的背影。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的身上,胭脂色的裙裳与晚霞渐渐融为一体,晚风吹起她的裙袂,翻飞起舞,使她整个人看起来宛如一朵璀璨绽放的红花。 生命之花。 散发着蓬勃之美的生命之花。 绽放在天际,绽放在原野,亦绽放在他心间。 这一刻,周辰安明心见性,念头通达。 他对她的欲,源自于情。 因为喜欢,方生欢喜。 情动不在某一时,而在每一次。 是她每一次陷入困境时的不屈,是她每一次勇趟生路时的不弃,是她每一次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的不畏。 第329章 自绝望之境开出的希望之花。 润物细无声般,一点一滴的打开了他的心扉,悄悄种下爱恋的种子,在不断的接触中渐渐发芽,在他不知不觉中长成参天大树,无声地将他征服。 那颗干枯已久的心,仿佛被注入一股清泉,一点点活络过来。 亮如星辰的眼眸生出朝气,笑意如春风一般自唇角荡开,周辰安也拔开了双腿。 红日的半张脸已没入地平线,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下沉,随着那下沉,天色越来越暗,要将整个大地裹入其中。 青萝不顾磕伤的手肘,没命地奔跑,与下坠的落日比拼着脚步,计算着距离。 九丈、八丈、七丈...... 当离山头仅不到三丈时,她眼睁睁看着夕阳只剩一条纤细的红边,下一刻便要没入地平线。 来不及了。 一颗心沉了下去,青萝不由自主的停住脚步,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 呲啦—— 伴随着一声细微的声响,山头尽处,右上方亮起一抹微弱的光。 微光之中,她看到一个人影砰地踩在树干上,树叶轻晃,发出哗啦啦的响声,他托着那抹光亮旋身而落,自她视线里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飘逸的道袍,俊美的少年,手执着燃烧的火折子,宛如托着一个小小的落日,在大落日隐没的瞬间,于山头尽处,续上新的光。 “元青萝,还有亮!” 他托着那抹光,冲她大喊。 “真武大帝在上,只要元青萝抵达终点之时,光亮未尽,我周辰安必如她所愿。”——他如是许诺。 此刻光亮未尽,她就来得及。 “嗯!” 青萝大声回应,重新迈开脚步,奔向那抹光。 那抹照亮她眼底的光,那抹重燃她希望的光,那抹他带来的光。 终点抵达,光亮仍在。 累极的她一屁股瘫坐在地,气喘吁吁的望向他: “周辰安,你说到做到哦。以后不许再缠着我,还要帮我收养秀王和隆庆公主。” “好。”他一口应下。 青萝展颜而笑,低头去揉自己酸疼的手肘。 那抹光却在朝她靠近,她不解地抬头,他执着火折俯身而来,温柔的目光落在她的下巴上,笑道: “有泥。” 说话间,他已举起袖子为她轻轻拭去。 青萝呆在那里,怔怔看着眼前的人。 好看的眉眼,温柔的神情,体贴的动作...... 鬼使神差地,一个想法冒了出来: 她好想凑上脸,亲他一下。 瞧她木头似的不说话,只那么盯着自己,周辰安以为她是又介意自己的靠近,连忙收回袖子。 “对不住,我忘了。” 他直起身子,后退了两步,与她拉开距离。 火折也随之离远,青萝回过神来,心里有些空落落,默默从地上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 寂静之中,两人站在那里,忽然变得没话说。 片刻,周辰安吹灭手中火折,轻声道: “散了吧。” “嗯。” 她点头。 两人同时转过身,面向不同的方向,刚迈开步伐,天际传来一声巨响—— 嘭! 漆黑的夜幕陡然绽放起烟花,一团团一簇簇,化作一道道星雨洒落在他们四周,缤纷多彩的光线此起彼伏,将他们笼罩在新的光亮之中。 “烟花,开始放烟花了!”青萝兴奋地笑。 周辰安也被这壮丽景观吸引,驻足停留,笑意自唇角蔓延开来: “路有尽头,光亮永在。” 此时此刻,两人谁也不想走,默契的立在山头,静静观赏这绚烂美景。 山头的下方正好是清虚殿,此时殿外人头攒动,朱祁镇和绿竹并肩立于中心,余下妃嫔宫人簇拥于身后,一齐望向夜空中的烟花。 青萝瞥见这场景,奇道: “咦,不是要在二楼观赏的么,怎么都跑外面去了?” ***** 换了地方,自然是因为曹吉祥。 太阳落山时,绿竹瞅了眼窗外,暗自估算了下时间,向朱祁镇道: “万岁,妾想看烟花了。” “这么早?”朱祁镇感到意外,“晚宴还没结束呢。” 绿竹玉手掩唇,轻轻打了个呵欠: “妾今日有些乏,想早点结束回去歇息。” “好~” 朱祁镇目光宠溺,向一侧的曹吉祥道: “赏烟花吧。” 曹吉祥躬身道:“万岁,奴婢已命人将殿外的园子收拾妥当,那里花香宜人,是个观赏烟花的好去处。” 绿竹蹙额:“万岁,外头蚊虫多,还是楼上好。” “好~” 朱祁镇温柔应下,向曹吉祥发话: “皇贵妃既想去楼上,那便去楼上吧。” 曹吉祥面现为难:“这个……万岁,恕奴婢难以从命。” 绿竹冷笑不语。 朱祁镇皱眉:“你是定要和皇贵妃反着来吗?” 曹吉祥连忙跪下:“奴婢哪敢违逆皇贵妃,奴婢此举是为她好啊。” “哦?” “因为奴婢发现,二楼的回廊被人做了手脚。”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曹吉祥接着道:“皇贵妃所站的地方,上面恰有一根房梁,那根房梁表面看起来光滑平整,其实里边已经断裂,过不多久便会砸落下来。” 第330章 绿竹、宸妃皆是脸色微变。 朱祁镇面上堆起微笑,向曹吉祥道: “还好你做事细心,发现了这个隐患,否则伤到皇贵妃就不好了。” “奴婢也是这般想的。”曹吉祥顺势接话,“皇贵妃执意想去楼上,若没提前发现,到时出了事,奴婢便是有十颗脑袋也赔不起。最要紧的是,既有人想谋害皇贵妃,就不绝能姑息。奴婢让锦衣卫把那些个修葺回廊的工匠、打扫回廊的宫人全都抓了起来,一定要审出幕后主谋。” 绿竹握在手中的白玉杯差点洒出酒水。 朱祁镇瞧在眼里,心思转了几转,按了按手: “今日是皇贵妃生辰,不宜见血,此事暂且搁下,过后再议。” “是。” 曹吉祥顺坡而下,他已打定主意:以锦衣卫的手段,拿到人证、物证轻而易举,只要牵涉到绿竹,皇帝定是不愿深究了,待晚宴一结束,他就去找太后,免得皇帝出手干预。 这次说什么也要把她拉下马。 他露出得体的笑容,一脸恭敬: “请万岁和各位娘娘移驾到园子里,观赏烟花。” 为防蚊虫叮咬,殿内的香炉尽数搬出,分散在园子各处,尤其是帝王与皇贵妃前面,并排放了一堆,浓浓的香气环绕,熏得他们二人身上也香喷喷的,半只蚊子都靠近不得。 璀璨的烟火炮弹一般冲上夜空,炸成一个个巨形光伞,变幻着不同颜色,照亮了整个大地,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 嫔妃们虽然多是嫉妒绿竹,可遇上这样的壮丽美景,依旧是止不住的兴奋,不免沉浸其中。 然而人群里最兴奋的,还是要数小孩子,一个个仰着小脸,眨巴着小眼,眸中满是新奇。不到五岁的吉王看得正高兴,却被自己亲娘宸妃一把抱起,往殿内走去: “你衣服脏了,娘带你去换件新的。” 小娃娃哪里肯干,登时在她怀里闹腾起来: “我不去,我要看烟花。” 这哭闹声引来朱祁镇的注意,不悦望来: “一件衣服而已,什么时候换不行?他想看,便让他留下看。” 宸妃不好再坚持,只得停住脚步: “是。” 吉王虽小,却是个机灵的,连忙向朱祁镇和绿竹张开双臂: “爹!我要去你们那里!” 朱祁镇笑呵呵地朝他招手: “好儿子,来!” 宸妃无奈抱到他和绿竹跟前,绿竹伸臂接过,一把抱在怀里,见宸妃面有担忧,微笑道: “放心,我也是他的母亲,不会摔着他。” “嗯。”宸妃轻轻点了点头。 人群里的秀王巴巴瞅着独得父亲疼爱的弟弟,眼底满是落寞,无心观看烟花,趁黎莎和尹美淑一个不留神,悄悄退了出去,来到君凝身边,拽了拽她的袖子: “君凝。” 君凝从前是伺候他的宫女,一看见他,忙蹲下身来: “殿下,怎么了?” 他红了眼圈,带着一丝哭腔: “你被人要走了,娘也死了,爹只疼吉王,我不想看烟花,我只想回到从前。” 君凝心中亦是一酸,抬袖给他擦了眼泪,低声劝道: “殿下,你长大了,不能再由着自己性子来,否则就会带来危险。” 秀王抬起小脸,可怜兮兮道: “你是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能不能和她说说,把我和妹妹要过去?” 君凝摇摇头:“不能。” 秀王脸上写满失望。 “殿下,奴婢也是为你好。要知道站的越高就越危险,会有很多人盯着你想拉你下来,还不如待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反能躲过一些暗箭。记住,以后别再来找奴婢,只当陌生人,包括皇贵妃,离得越远越好,明白吗?” 秀王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君凝又看看四周,见无人注意,附在他耳边道: “去殿里躲着,别出来,谁也别告诉。” 秀王一愣,君凝催促: “快!” 秀王拔开双腿便往殿内跑去,君凝望着他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 无心看烟花的,还有一个人。 尚明心。 她立在人群后头,轻摇着团扇,漫不经心地四下瞟去。 骤不及防地,左后方的山头,那个熟悉的身影进入眼帘。 他的身侧,还有另一个人。 第164章 蜂袭 吧嗒。 团扇落地,尚明心怔在原地。 随侍的宫女见状,立即询问: “娘娘,您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尚明心摇了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道: “这里人太多,我有些闷,想一个人走走。” 说完她刚想离开人群,忽听空中有嗡嗡声传来,不禁疑惑起来。 与此同时,也有其他人注意到了: “咦,哪来的声音?” 那声音由远及近,由小变大,引得越来越多的人注意。 大家循声去看,最终发现,那声音竟是自上方传来。 夜幕之中,一片黑压压的物体,微微颤动着,乌云一般朝这里覆盖而来。 嘭! 又一朵烟花绽放,光亮之下,众人终于看清了那团巨大的乌云。 黄黑相间的身体,透明的翅膀,密密麻麻,挨挨挤挤,成群结队的疾飞冲来。 第331章 “是蜂群,蜂群!”有人惊呼。 曹吉祥大惊失色,急忙招呼锦衣卫: “护驾!” 说时迟那时快,蜂群已冲至眼前,众人慌成一片,赶紧四处躲去。 那些带着孩子的妃嫔,瞬间变成没头的苍蝇,抱起孩子就往外跑,恰逢锦衣卫朝里奔,着急去护朱祁镇,双方挤在一起,立时堵得水泄不通,令场面愈发混乱不堪。 但有人被蛰,皮肤立刻红肿一片,刺痛难忍,倒地哀嚎。 山头的周辰安和青萝瞧见,皆是一惊。 “这不是普通的蜜蜂,是毒蜂!”周辰安神色焦急:“下面出事了,我得去救姐姐和太子。” 说完他顺着山坡就往下跑,却不料青萝也跟着他一起往下跑去。 周辰安一把将她拉住:“你跟着干什么?” “绿竹也在下边。” “她是万岁心尖的肉,有的是人护她,你这身衣服又这么艳,最容易招毒蜂,还不如老实待在这里。” 周辰安想了想,重新亮起火折,拾起地上两截干枝点燃,将其中一个递给青萝,嘱咐道: “要是毒蜂过来,你用这个护好自己。” 言罢顺着山坡往清虚殿奔去,恰逢灵香往上来,迎面碰上他,赶紧摆手: “周知院,下面有毒蜂!” “保护好你家娘娘。” 周辰安丢下这句话,足下不停继续狂奔,一到园子里,便环顾呼喊: “姐!姐!” 很快,他在人群里看到了张扬显眼的她。 作为从小在野外讨生活的人,周贵妃具有丰富的野外经验,蜂群一来,她便夺了内侍手提的灯笼,脱下身上外袍,借着灯笼中的烛火点燃,甩开膀子就抡。 燃烧的外袍宛如一把火伞,罩在她的周身,袭来的毒蜂霎时便被烧死,化为黑烟。 那些个原本伺候她的宫女反没了主意,一个个被蛰得嗷嗷叫,哭喊着往她身后跑: “娘娘,救命呀!” “一群废物!” 周贵妃一边挥舞外袍,一边白了她们一眼: “我这个快烧完了,快把你们的外衫脱下来给我!” “是!” 宫女们哭丧着脸,也顾不得体面,一个个赶紧脱下外衫,接力似的往周贵妃那里递,只要一个快燃尽,另一个立马跟上,保证火伞不断。 其他宫人一看周贵妃这阵势,迅即有样学样,也都脱下外袍去点着,用来驱散蜂群。 周辰安见状,微微松了口气。 可再打眼一看,周贵妃身边却不见朱见深的人影。 原来周贵妃更疼在南宫生育的崇王朱见泽,因此一出事,第一时间让宫女护住他躲在自己身后,而对自己的大儿子朱见深,却忘在脑后,竟未注意他被人群挤到了哪里。 周辰安正焦急的四下张望时,尚明心赶到他身边,指给他看: “太子在那儿!” 顺着她的指尖一看,朱见深和贞儿被挤到了一个墙角,进也进不去,出也出不来,好在有贞儿死死护着他,暂时无事。 “多谢,你赶紧躲我姐后边去。” 周辰安又拔足飞奔,挤入人群,朝朱见深那里涌去。 此时宸妃也拼命的朝吉王那儿挤: “浚儿!浚儿!” 吉王在绿竹那里,而绿竹原本和朱祁镇在一起。 蜂群来袭,曹钦所率的锦衣卫赶了过来,第一时间护在他二人身周,冲开人群往殿里躲。 奈何他二人身上所沾染的香味太重,蜂群紧追不舍,见缝插针的往他们那里扎,保护他们的宫人疼倒一个又一个,就连朱祁镇身边的曹吉祥脖子上也被叮了个大包,疼得呲牙咧嘴,四肢微麻。 瞅见蜂群的毒性如此之大,曹钦猛地动了心思: 若是这毒针扎到叶绿竹脸上,毁了她的容,那她岂不是成了第二个钱皇后,从此在万岁那儿只能做个摆设? 这样想着,他向手下们使了个眼色,众人配合着,明为保护,暗为分散,不露痕迹地将朱祁镇与绿竹隔开。 待朱祁镇到了殿门前,下意识的去拉绿竹,身旁却不见人,回过头一看,绿竹抱着吉王已被落下老远,忙唤: “绿竹!” “万岁!” 绿竹抱着吉王向他那里去,忽然,脚下似被什么绊住,身子一歪,和吉王一起摔倒在地。 山头上的青萝看到这一幕,心头一紧。 朱祁镇惊呼:“绿竹!” 他身边的曹吉祥亦是一惊,下意识的便想往绿竹身边去,徐云中已先他一步,疾奔过去。 摔倒之时,绿竹为怕伤到吉王,整个人垫在他底下,使他毫发无伤,可吉王虽身子没事,那毒蜂却闻味而来,扑闪着翅膀逼近。 望着那黑压压的蜂群,吉王吓得哇哇大哭。 被隔在人群外的宸妃面如土色,心碎嘶喊: “浚儿!” 绿竹强撑着磕伤的肩膀坐起,脱下外袍将吉王罩个严严实实,紧紧护在怀里,自己却完完全全暴露在蜂群面前。 宸妃惊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绿竹缓缓闭上眼睛,埋下脸庞,等待那成群结队的毒刺扎在自己身上,耳旁传来朱祁镇呵斥锦衣卫的声音: “你们都干什么吃的,快去救她!” 话音未落,有东西落在身上。 第332章 却不是毒刺,轻飘飘的,软软的。 睁开眼,是一件更大的外袍将自己整个罩住。 内侍的外袍,从四品的麒麟服。 透过若隐若现的绢料,她看到了徐云中的身影。 他俯下身子,将她护住,用整个背来抵挡蜂群。 隔着轻薄隐约的外袍,她与他四目相对。 而在这眼神相接中,开出一片小小的寂静空间。 乱糟糟的蜂群,乱糟糟的哀嚎,乱糟糟的人群.....在这一刻,仿佛都被隔开,变轻变淡。 她只看得到他眼底的世界。 不同于平日里的云淡风轻波澜不惊,此刻他的目光,好似深海底下爆发的火山,即便隔着外袍,都能感受到他汹涌而来的浓浓关切。 那关切之意,明显超过了同盟之情。 正出神间,他受不住扎来的毒性,合上双目,缓缓滑倒在地。 “徐云中!”她唤。 寂静空间被打破,周遭声音回至耳边,锦衣卫赶到了她身前,扶起她和吉王往朱祁镇那边去。 朱祁镇怕曹钦等人救她不尽心,说什么也不肯进殿,必须要等她过来才行。 青萝在此时奔来,方才她看绿竹危险,便想也不想,撇开灵香,学着周辰安举了火把往下跑。 结果赶到时,绿竹已经被救,自己一下无用武之地,再往回跑吧,皇帝就在不远处,被他瞧见不合适。 不往回跑吧,自己好死不死穿了件胭脂色长衫,专引蜂群,不找个安全的地儿怕是逃不过去。 打眼一看,就皇帝那儿护卫多,当下心思一转,举着火把朝朱祁镇撒丫子跑去: “万岁!” “青萝?” 朱祁镇大感意外。 正在保护朱见深的周辰安闻声回首。 还未跑到他身边,举着火把的手腕便被叮了一下。 “奶奶个腿儿,你们这些个死毒蜂!” 青萝忍着痛,换了左手举火把,右手向下一垂,袖子登时遮住了腕间的那块红肿。 曹氏叔侄知她与绿竹闹翻,对她倒没什么戒心,很顺利的放她通行。到了朱祁镇跟前,她装模作样挥了几下火把,一脸关怀: “万岁,您伤着没?” “没有。”朱祁镇摇头,“这儿如此危险,你不好好在上面待着,下来干嘛?” “万岁的命就是妾的命,您有危险,妾当然要来救你呀!” 她说得情真意切,忽然看向他颈间,急声道: “小心!” 曹氏叔侄大惊,这般严防死守,竟还有毒蜂飞进? 循声去看,她已啪地伸手挡在朱祁镇颈间,露出方才背蛰伤的手腕,那腕间赫然有一块红肿! “啊!” 这迟来的痛叫,她喊得更加撕心裂肺。 “青萝!” 朱祁镇大为震惊,不意她对自己竟如此上心。 砰! 火把跌落,青萝顺势倒在他的怀里,又是那一脸关怀的模样: “万岁,您伤着没?” “没有。” 朱祁镇微微湿了眼眶,不自觉地抱紧了她。 “那就好......” 她声音一点点变得虚弱,假装昏倒过去。 这样,驱蜂的事就可以尽数交给锦衣卫了,她也能光明正大的蹭在朱祁镇身边,获得他们的保护。 然而这情景落在远处周辰安的眼中,便误以为,她是为了获得圣宠,才这般拼命的保护另一个男人,心中犹如倒了五味瓶,万般不是滋味。 就在这一恍神间,他的动作一滞,有毒蜂伺机飞入,真真切切地扎进他的颈间。 “啊。” 他微微出声,不由得红了眼眶。 毒针扎得太狠,她也不在身旁,更不可能为他抵挡。 “舅舅。”朱见深轻唤,“很疼吗?” “嗯。”他垂眸,“很疼。” 第165章 抽薪 清虚殿。 毒蜂退散后,满目望去,尽是伤员,赶到的医官们分散救治。 青萝靠在朱祁镇怀里装昏,一名女医官为她拔去腕间毒刺,她假装意识模糊,口中喃喃道: “万岁,您不能有事呀。” “朕没事,放心吧。” 朱祁镇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转头问一侧的绿竹: “你有没有伤到哪儿?” “幸好徐公公及时赶到,妾和吉王才逃过一劫。” 绿竹说着,目光落在真正昏迷躺着的徐云中身上。 他的旁边,还有昏迷的君凝、贞儿等大宫女,都是为了保护皇子公主而受伤。 贞儿的脸颊被蛰得起了又红又肿的疙瘩,可是朱见深瞧她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嫌弃,依恋之外,更有深深的担忧: “舅舅,贞儿会醒来吗?” 周辰安的目光从青萝那里移开,温声道: “贞儿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醒来。” “嗯。”朱见深点点头,又问:“舅舅你身上还疼吗?” 周辰安自嘲一笑:“舅舅的疼,不在身上。” “那你疼哪儿啊?”周贵妃立刻直起身子,“不会是扎到你的脑子了吧,赶紧让人来治治。” 周辰安叹了口气:“罢了,我不只扎到了脑子,还被扎到了灵台,一时之间治不好的。” 灵台即心灵,不远处的尚明心若有所思。 第333章 秀王望着殿内一切也若有所思,小小的脸庞忽然就成熟许多。 黎莎和尹美淑拉着他左右察看了一番,最后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总算没伤着。” 宸妃瞟来,看似和蔼的笑: “秀王真是吉人自有天相,蜂群来之前,竟然自己跑到了殿内,躲过了一劫。” 秀王做抹泪状:“我想起往年看烟花,都是和娘一起,不免心里难过,又怕人前哭泣惹爹爹不高兴,就躲殿里去了。” 朱祁镇闻声看来,宸妃忙道: “亲人去世,伤心是难免的,时间久了,就会慢慢好起来。” 说罢,她给黎莎和尹美淑递了个眼色,那两个人赶紧好声去哄秀王。 这一幕落在朱祁镇眼里,颇为欣慰的点点头。 宸妃的目光又落在青萝脸上,故意叹道: “和嫔妹妹遇到的毒蜂也太毒了些,只被扎了一下,就晕过去了。” 青萝心中暗骂一声鳖孙。 朱祁镇的注意力也回到青萝这里,向为她擦药的女医官询问: “为何有的人被扎好几下都还能挺着,她只被扎了一下就疼晕了过去?” 女医官是胡尚食的手下,恭敬答道: “回万岁,这次的蜂群,是毒蜂之王虎头蜂,遇到体质不一样的人,发作的病症也不一样。有的人红肿刺痒疼痛难忍,有的人眩晕昏迷过去,还有的人会就此丢了性命。” 朱祁镇点了点头,宸妃在此时接话: “往年咱们也来过这清虚殿,却从不见有这等毒蜂,好好的过个生辰,怎就忽然冒出这么多?” 医官道:“奴婢也甚是奇怪,按理说,这虎头蜂生长在福建、广东两地,京师的地势、气候与福建、广东大不相同,不该有这么多的虎头蜂呀。” 朱祁镇目光一动:“是很奇怪。” “不仅奇怪,还极为巧合呢。” 宸妃看向那边刚处理好伤口的曹吉祥: “楼上的回廊不知怎地就被人做了手脚,曹公公以此为由让大家去园子里看烟火,刚巧就遇上这么多虎头蜂来袭。” 曹吉祥眉心一跳,心中大喊不妙,连忙跪倒: “万岁明察,虎头蜂绝非奴婢所为,想来是放烟花时,掉下来的火星子不小心着了它们的窝,这才蜂拥而至。” “是呀,就是这么多巧合。”宸妃不阴不阳地笑,“园子里蚊虫多,所以在万岁和皇贵妃那儿放的熏香就最多,而香味刚巧最容易引来蜂群;负责护卫万岁安全的,也刚巧是曹公公的儿子。” 曹钦一听,也扑通一声跪下,瑟瑟发抖: “万岁明鉴,我们父子俩保护圣驾,不敢有丝毫怠慢呀。” 宸妃轻巧地问:“那皇贵妃怎刚巧就跌倒了,差点被毒蜂毁了容呢。” 曹吉祥狠狠瞪了曹钦一眼,暗骂他那点私心坏事。 绿竹忽道:“妾毁容倒是小事,万岁的安危才是大事。” “可不是?”宸妃做恍然状,“护得再严实,毒蜂不照样飞了进去?若非和嫔及时相救,那毒针就要扎到万岁脖子上了!” 朱祁镇目光一凛,想起适才女医官的话,低眸瞧向青萝,一阵后怕: “幸好青萝替朕挡了这一下,否则真被蛰到,朕怕是就有性命之忧了。” 绿竹亦是一阵后怕:“万岁对妾情深义重,宫中人尽皆知,若是谁想利用这点去害万岁,那妾真是……” 她再也讲不下去,垂下眼帘,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轻颤,泪珠不由自主的流了出来。 朱祁镇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为对她情深义重,惦记着她,所以自己不肯回殿,一定要等她。 也正因为要等她,才让那毒蜂有可趁之机。 曹吉祥侍奉他已久,如何不懂他的性子? 帝王那深不可测的目光落在权宦身上,思考起新的问题: 若是曹吉祥所为,那有没有太后授意? 正想着时,有内侍禀道: “万岁,赵公公求见。” “传。” 帝王抬眸望去,年迈的赵琮迈着稳健的步伐,向他恭敬行礼: “万岁,太后听说清虚殿出了事,特命老奴带几句话过来。” “哦?”帝王眉毛一挑,“娘有何指示呀?” “太后说她重病缠身,怕是活不了几年,这毒蜂蛰得若是她,也就罢了。可来蛰万岁,那是万万不可,必须严查,涉事宫人及锦衣卫一干人等,都移交司礼监,由老奴和徐云中徐公公一同审理。” “嗯~”帝王面容舒展,“按太后说的意思办吧。” “是。”赵琮转向曹吉祥,含笑道:“劳烦曹公公将先前扣押的人员,一并交与老奴吧。” ***** 诏狱门口。 艾望远等人毫发无伤的跟着赵琮扬长而去。 望着他们的背影,曹钦目中满是不甘,曹吉祥则是长长一叹: “好一个声东击西之计呀。” “爹的意思是——”曹钦立马反应过来,“那些毒蜂是叶绿竹的手笔?” “嗯。”曹吉祥点点头,“她故意卖了回廊的破绽,让我以为抓到了她的辫子,引着我主动提出去园子里,再放出那些毒蜂,让万岁以为,是我存心对他不利。” 曹钦忙道:“那您适才在大殿怎么由着宸妃和她搭台唱戏,一唱一和,把您推到火上烤,也不辩解一声呢?” 第334章 “如何辩?说皇贵妃和宸妃联手陷害咱们父子俩吗?你也不想想,宸妃一心想吉王上位,若万岁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册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叶绿竹更不用说,毁了自己容貌,岂非自断臂膀?她们不惜以命做赌设下此局,便是咱们有一百张口,也辩解不清的。” “那就先搅成个糊涂账,过后再找太后仔细商议。” “太后?”曹吉祥唇角勾起嘲弄的笑,“你以为叶绿竹苦心布下此局,是为了离间我和万岁吗?不,万岁与我早不是一条心了,她无需再离间。” 曹钦疑惑:“那她是——” “她是为了打翻我和太后的船。” 见曹钦不甚理解的样子,曹吉祥解释道: “前段时间太后因我之故罚了她,在万岁眼里,太后自是向着我的。今晚,她让万岁身陷危险之中,就是要让万岁起疑,太后是不是想废了他,立太子为帝。” 曹钦怔住,又望向赵琮离去的方向,喃喃道: “难怪太后第一时间派了赵公公过来,把人全带走,还要赵公公和徐云中一起审理,她这是要撇清关系,向万岁表明态度呀。” “釜底抽薪呐。”曹吉祥苦笑,“太后一下船,今天的事,别说把她们扯出来,不牵连到咱们就是万幸了。” ***** 经过赵琮和徐云中的共同审理,千秋宴一事很快有了结果,回廊的房梁是人为,但与艾望远等人无关,所有线索,倒往曹氏叔侄那儿引。 锦衣卫指挥同知逯杲更是上折参奏,说曹钦曾问门客:历史上有没有宦官子弟当天子的,门客答:您的本家魏武帝曹操就是,曹钦听后非常高兴,大赏了门客,可见曹氏谋反之心昭然若揭。 “逯杲这个吃里扒外的畜生!”曹钦大骂,“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提拔的他!” “哼。”曹吉祥冷笑,“争名逐利,拜高踩低,世人多是如此,他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从前他能踩着石亨的命向上爬,如今就也能用咱们的命来铺桥。” “说起石亨......”曹钦害怕起来,“当初他就是这么被一步步搞死的......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呀!” 锐利的眼眸闪过一抹狠厉,曹吉祥沉声道: “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曹氏叔侄造反的日子,定于七月初二。 之所以定在那天,是因为蒙古喀喇沁部的首领孛来袭扰西宁,朱祁镇派兵部尚书马昂、怀宁伯孙镗率军前往山西征讨。 曹吉祥却看破了皇帝的心机: “今春孛来刚让甘肃守将毛忠打得落花流水,这才短短几个月,他们怎么还敢犯边?” 曹钦一脸疑惑:“爹,您的意思是?” “兵部上了折子,要我掌管的京军三大营调防,只怕万岁是要以此为借口夺了我的兵权。” “那咱们怎么办?” “咱们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大军就要西征,你趁机调动蕃兵,没人会注意,等我取了虎符,以禁军内应,打开内城门,你带兵由外而入,咱爷俩内外夹击,杀了朱祁镇,一举夺下帝位,将来这天下,就是曹家的。” 第166章 除曹 初一这晚,曹钦将蕃兵聚到一起,谋划造反,谁料逯杲安插的耳目马亮悄悄溜了出来,向孙镗告发此事,孙镗连忙带着他来到长安右门,却不想城门已经关了,孙镗忙撕下衣襟,咬破手指,在上面写下“曹钦反”三个大字,由门隙里投了进去,急向里面的守卫喊道: “快去交与万岁。” 与此同时,曹钦发现马亮逃走,晓得事情已经败露,直接跃上马来,领兵杀往逯杲家。 他对逯杲恨之入骨,大刀一挥,割下其首级。 接着又率兵奔至西朝房,那里有一群待漏的文官,李贤便在其中。 曹钦犹如虎入羊群,但凡是参奏过他们叔侄的,一个也不放过,皆杀之泄愤,幸而孙镗及时赶到,一番厮杀后,救下李贤等人。 曹钦见李贤逃了,也不去追,直接带兵奔着东安门去了。 再说宫里这边,曹吉祥带人来到司礼监,见到赵琮,抱了抱拳道: “赵公公,万岁有旨意,京军三大营调防,不知虎符何在?” 赵琮见他带着护卫,知道来者不善,微微一笑道: “虎符我放在御马监了,曹公公要用,就同我去取吧。” 曹吉祥点了点头,随他前往御马监,一行人刚到万岁山下,忽闻北中门上传来琴声。 听那琴声隐隐有杀伐之意,曹吉祥不免有些心惊肉跳: “这琴声?” 赵琮侧耳一听:“老奴耳拙,听着好像是十面埋伏,不知是也不是?” 曹吉祥吃了一惊,忙问道: “是何人弹琴?”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这琴曲,是皇贵妃娘娘特意弹给曹公公听的。” 曹吉祥回头一看,来的正是徐云中,他暗叫不好,刚想转身逃跑,却不料四周冒出一群侍卫,二话不说,将他连着身边的护卫一同按在地上捆了。 徐云中一拱手: “万岁有旨,曹吉祥谋反作乱,即刻抓捕,着司礼监赵琮代掌其职,封闭皇城及京城九门,捉拿同党。” 曹吉祥挣扎着抬起头来,眼中充满恨意的向北中门上看去。 那城门上一个婀娜的身影站了起来,远远的看着他,虽然他看不清她的样子,但他知道,她脸上一定充满了嘲笑,胜利者的嘲笑。 第335章 “哈哈哈哈——”曹吉祥也笑了起来,笑的撕心裂肺。 曹钦还不知曹吉祥已被捉拿,东安门又久攻不下,一名蕃将急道: “都督,宫门再攻不破,怕是过不多会儿,他们的援军就要到了!” 曹钦抬眼瞅了下天色,心思一转,冷笑道: “既然打不进去,那就给我烧进去!” “是!” 手下蕃兵立时添柴加火,果然,在大火的攻势下,宫门很快被吞噬。 这下轮到宫中守卫急得向朱祁镇禀道: “万岁,宫门马上被烧毁了!” 朱祁镇心下不免焦急起来,手指不断的在椅背上敲打。 纤纤玉手伸来,轻轻握住他的手指,陪伴他的绿竹含笑相望: “万岁莫急,妾有一计。” 宫门眼瞅就要被烧塌,曹钦大喜,只等火灭之后便率兵踏入,哪曾想里面的守卫竟也抱了许多木头来,一根根掷于火中! 这下门外的众人齐齐懵住,曹钦却顿时明白过来,变了脸色: “不好!火势越大,宫门越难进!” 果然,这一根根木头加进去,宫门处的火势不仅不停,还迅速扩张,由先前的火线烧成一片火海,将他们远远的阻断开,无法逾越。 曹钦气的差点将牙咬碎,没办法,只好又带着蕃兵绕往朝阳、安定诸门,但皆遭到抵抗难以攻破。无奈之下,他只好率领残部回家以死相抗。 孙镗领兵追至,高声道: “凡军士能杀叛贼,得曹氏财产,即为己有!” 于是众兵士斗志昂扬,挥着兵器攻向曹宅...... ********* 皇宫之中,曹吉祥双手被缚,被押跪在地上,耳旁听着孙镗的禀报: “曹钦投井自杀,余下曹氏族人皆被击毙,屋宇夷为瓦砾。” “嗯。”朱祁镇点点头,又问:“李贤可安好?” “李学士安好,现已护送到吏部衙署休息。” “那就好。”朱祁镇放下心来,道:“孙镗、马昂平叛有功,晋爵为侯,达官马亮告发有功,授都督,李贤受惊,加太子少保衔,以示慰劳。” “谢万岁隆恩。” 孙镗、马昂齐齐拜倒。 最后,帝王看向那个迎立自己复辟的宦官,目光变得冰冷: “曹吉祥有负圣恩,凌迟处死。” ***** 诏狱。 牢房里的曹吉祥终于等来了一个人。 风姿绰约遗世独立的皇贵妃在徐云中的陪伴下,静立在牢门外。 看到她时,他一点也不意外,隔着木栅栏冲她微笑: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送我最后一程。” “当然。”她亦微笑,“对于自寻绝路之人,我实在好奇,临死之前,还会觉得自己那条路对吗?有没有后悔当初的选择呢?” “成王败寇,自古皆有,成的不缺你一个,败的也不多我一个。若说后悔——”他笑了一下,“我倒想问你,有没有后悔当初赶我走上这条路。” “我赶你走上这条路?”绿竹一脸无语。 曹吉祥不以为意,悠悠道: “你以为我是因为干爹,才对于谦起杀心吗?不,我是因为你才起的杀心,你知道杀心是在哪一刻起的吗?” “哪一刻?” “是那天清望阁外,我看见了你望他的眼神。当时我就想,为什么有的人,能那么轻而易举的获得你的尊敬喜爱,而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让你多看一眼,甚至只是说错一句话,就会让你远离我。” 他唇角勾起嘲弄的笑意,轻微的语气里透着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他那么容易,我却这么难?” “凭他公正清廉,凭他坚贞不屈,凭他高洁大义!”绿竹的回答掷地有声,“曹吉祥,你哪一条比得上?” 曹吉祥耸耸肩:“我哪条都比不上,他和你一样,清高孤傲,不重名不重利,这世间仿佛没有什么可以笼络到你们。可是——” 他顿了一顿,声音陡然提高: “我讨厌的就是你们这副模样!那会让我觉得,我是有多么的肮脏卑贱,是有多么的配不上你,只有把你拉下来,我才心安理得,忘记自己是个阉人,忘记与你的云泥之别。” 绿竹一愣。 “叶绿竹,于谦是你害死的。”他的目中透着浓浓的恨意,“是你救了皇帝,是你激怒了我,所以他才死了。” 原本樱红莹润的嘴唇此刻变得发白,绿竹气得微微颤抖,一颗心堵得难受,却说不出话来。只觉脑袋发沉,身子摇摇欲坠,差点要倒下去之时,忽地一股力道架在臂下,微微侧首一看,是徐云中上前扶住了她。 他目光迎向曹吉祥,缓声道: “成王败寇,自古皆有。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有的人成,有的人却败?” 这回换曹吉祥一愣。 徐云中讥讽一笑,讲出的话字字珠玑: “因为败的人永远不会自省,总将自己的失败归结于其他地方。项羽乌江自刎,怪天要亡他,却不想想他滥杀无辜,单是活埋襄城百姓、坑杀秦朝降兵,就失了多少人心?你呢,明明是私心作祟,不愿脚踏实地安分守己,偏偏要走残害忠良祸国乱政的邪道,却怪到一个得不到的女人头上。阉人身份又如何?肮脏卑贱又如何?我和你一样,可她何曾轻贱过我,又何曾远离过?你的那些理由,不过是自甘堕落的借口罢了。” 第336章 曹吉祥的眼睛牢牢盯着他的手,那只搀着她胳膊的手。 她没有丝毫的抗拒,甚至投向他的目光里,还有一丝亲近。 这种亲近,自己从不曾拥有过。 心中倒了醋瓶的同时,还被洒下一片辣椒粉,泛酸之余,呛得生疼,堵得说不出话来。 徐云中的掌心和话语犹如一颗定心剂,稳住了绿竹的心神,把她从自怨自责的漩涡里拉了出来。 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唇色恢复如初,语气平静而从容: “曹吉祥,你以为我是因为王振是你干爹,才远离你的吗?不,是因为你自己,你明明有的选择,却还是要步他的后尘。打那一刻起,我们就注定不会成为同路人。” 他瞳孔一震,瞬间红了眼眶,眸底的情绪复杂难言。 她不再多言,淡淡瞟他一眼,缓缓转过身去,在徐云中的陪伴下,一点点离开他的视线。 唯留他呆呆立在那里,在空荡昏暗的牢房里,宛如一具失去灵魂的幽灵。 良久,他自袖中掏出一件物事。 掌心摊开,正是她当初给他求的那道护身符。 吧嗒,吧嗒。 护身符被一滴滴水珠浸湿,是他笑着流下眼泪。 “我讨厌你清高孤傲的模样,可从一开始,我喜欢的,也是你这副模样。” 言罢,抬手将护身符扔在燃烧的灯台里。 黄色的符纸瞬间被火苗吞噬,化作一缕缕轻烟,消散不见。 ***** 听到曹吉祥造反被抓的消息,青萝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大喜过望: “曹吉祥完蛋了?” “嗯,定了个凌迟处死。”灵香答。 “该!让他当初那么作践人,都是自找的!” 青萝跳下床来,径往衣架前选衣服,喜滋滋道: “我这就去找绿竹。” 灵香奇道:“千秋宴上她才当众给你甩过脸子,你干嘛还去贴她?” “诶,看事不能只看表面。”青萝又找出那件淡翠色的方领对襟薄衫,“她给我甩脸子,是为了保护我,你没看后来的蜂群有多么毒么?” “哦~”灵香恍然,“你是说她早预知到有危险,所以故意寻了借口支开你。” “没错~” 青萝穿好薄衫,又去梳妆台前挑发饰。 灵香忽地想起一事,忙道: “徐公公已经传过话了,今晚万岁要来,你还是明儿个去找她吧。” “啊?” 挑发簪的纤手顿住,青萝一双柳叶细眉蹙成八字: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今儿个来,真扫兴!” “扫什么兴?” 灵香轻戳了下她的后脑门,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一边为她梳发,一边念叨她: “这是好事!说明万岁对你上心,一忙完曹吉祥的事,就赶紧抽空来看你,这待遇,除了皇贵妃,也就你了!” “也罢。” 青萝闷闷地放下手中发簪,自我安慰道: “伺候好他,哄他开心了,秀王和隆庆公主的事,也能好办些。” “说起孩子。”灵香敛了神色,“黎才人和淑婕妤那儿,倒是查到了点事儿。” “什么事?”青萝忙侧脸去问。 灵香俯首下来,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听得青萝瞪圆了眼睛: “当、当真?” “比珍珠还真。” “哈?” 青萝不可思议地笑,惊讶之余,是止不住的兴奋,想了一会儿,嘱咐灵香: “盯紧她们,下回抓个现行。” “嗯!” 梳妆完毕,外面传来内侍的通传声: “万岁驾到——” 青萝忙整理了下衣襟,对着镜子挤出一个乖巧甜美的笑容,迎出殿门,俏立在檐下。 帝王下了龙辇,正对上她那张热情洋溢的笑脸,唇角不自觉地也跟着勾起。再打眼一瞧,她所穿衣服正是千秋宴上的那套,不由得想起当日她所受的委屈,心里一阵愧疚。 青萝浑然不觉,向他盈盈拜倒: “万岁。” 朱祁镇连忙扶起她,温柔地问: “伤可好些了?” “有万岁惦记着,当然好啦。”她笑靥如花。 朱祁镇回之一笑,携着她的手一起进了殿。 宫女奉上茶来,青萝眼珠子一转,接过了茶盏,往朱祁镇面前放的时候,故意撩起纱袖,露出半截藕臂出来。 洁白细腻的肌肤上,那抹因追逐夕阳而摔伤的红痕,以极其自然的角度映入帝王眼帘,他立刻温声询问: “怎受伤了?” 青萝赶紧扯下衣袖,轻轻垂下眼眸,一副我见犹怜的小模样: “那晚着急去救万岁,妾跑得太急,一个不小心,就磕在了石头上。” “哦......” 他心里又是一阵感动,拉过她的手臂,指腹轻轻摸上那片擦痕,柔声问道: “疼吗?” “不打紧。”她轻轻摇摇头,“只要万岁没事,别说这点小伤,便是让妾以命相护,妾也心甘情愿。” 他莞尔:“你这张小嘴惯会哄人,说出来的话一套一套,甭管真的假的,听着倒是舒服。” “什么甭管真的假的?”她扁起小嘴抗议,“妾说的就是真的!” “哦?”他挑眉。 第337章 “万岁的命就是妾的命,当然要以命相护了!” 青萝迎着他的目光,语调铿锵有力,心中却道: 我还没孩子,你一死,我岂不是要跟着殉葬?当然要以命相护了! 因此这几句话讲得坦坦荡荡,眼底没有丝毫杂质,满是真诚。 望着她的眼睛,朱祁镇心底那块柔软的地方猝不及防地被击中,怔在那里,过了一会儿,握住她的小手,轻声问: “朕——偏爱皇贵妃,你心里不怨么?” 第167章 现行 “不怨。” “为何?” 青萝不敢暴露自己对绿竹的关心,以免引起他的怀疑,只道: “虽然妾不是您心里最好的那个,但在妾的人生里,您却是对妾最好的那个。” “傻丫头。” 他眼眶微微湿润,温柔地刮了下她的鼻尖,想了想,又向外唤道: “云中。” “奴婢在。”徐云中进来。 “传朕的旨意,和嫔元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温恭素著,深得朕意,着即册封为和妃。” “是。”徐云中退下。 此举大出青萝所料,她一脸受宠若惊,连忙向他行了个大礼: “谢、谢万岁。” “起来吧。” 他轻执她的手,拥她入怀,眉目之间尽是温情: “从前朕只道你是靠嘴皮子吃饭的,如今才明白,你待朕,确有几分皇后的真情。” 青萝不想这次竟歪打正着,心中暗喜,面上却仍是纯良小白兔的模样,眼眶里凝起晶莹的小泪花: “只要万岁明白妾的心意,妾便是受再多委屈,也无怨无悔。” 次日,一送走皇帝,青萝便迫不及待的去找绿竹,才要出门,忽地又停住脚步,自言自语道: “不好,不好,我直接去找她,在旁人眼里实在反常,还是来个偶遇更自然些。” 于是,她等到傍晚时分,绿竹在水云榭纳凉时,才动身出发。 ***** 凉风习习,绿竹倚栏赏荷,君凝在一旁守着。 亭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见过皇贵妃娘娘。” 绿竹回首瞧去,果然是青萝那张盈满笑意的小脸: “娘娘也来这里赏荷呀,真是巧呢。” 绿竹却不理她,把脸转过去,依旧瞧那荷花。 君凝对青萝道: “皇贵妃娘娘不喜欢被人打扰,和妃娘娘还是请回吧。” “等等——”青萝急道:“我还有话说。” 君凝看向绿竹,绿竹轻轻点头道: “君凝,你去外边侯着吧。” 君凝躬身退到亭外。 青萝见左右没了人,立马跑到绿竹身边,一脸高兴的拉起她的手来: “绿竹——” “放肆!”绿竹将手抽开:“你是觉得万岁晋了你的位分,心里有了底气,就敢直呼我的名字么?” “啊?” 青萝愣住。 这和她预想的情景完全不一样。 绿竹袅袅起身,一双美目透着淡淡的冷意: “别以为你替万岁挡了一次毒蜂,就能与我平起平坐,便是你挡一百次,在他心里,依旧比不过我。” “不,原本我没想替他挡的。”青萝木木地摇摇头,“我是担心你,才跑了下去。” 绿竹愣了一下,随即微微缓和了些脸色,淡淡道: “你没这个心思自然好,以后莫要往我身前凑。” “为什么?” 青萝极是不解,扫了眼四周,压低了声音: “蒋安、徐有贞、石亨、曹吉祥不是都除掉了么?你干什么还不理我?” 绿竹又是一愣,片刻,脸上恢复了冷冷的神色: “当年在蓬莱阁,我和你说的清清楚楚,大家以后不相往来,你听不懂么?” “那不是你的真心话。”青萝声音有些哭腔:“我知道,你故意对我说那些狠话,是为了让我远离危险,对不对?就像当初在曹吉祥府上那样,你是假装的,对不对?” “哈哈。” 绿竹以扇掩面,笑得花枝轻颤: “不枉是说书的,真能胡思乱想。” 语毕,她纱袖一拂,径自出了亭子,在宫人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独留青萝在原地,兀自出神。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也不知站了多久,落日渐渐隐在山后头,天色渐渐变暗,灵香气喘吁吁的跑来: “娘娘,鱼儿冒头了,该抓现行了!” 青萝恍若未闻,红着眼圈,哽咽道: “灵香,是我自作多情了。” “嗨,这事我经常干。”灵香不以为然,“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两天就好啦。走,干正事去!” 青萝还来不及从悲伤的情绪里抽离出来,就被灵香一阵风似的拽走。 来至尹美淑的寝殿外,泠泠月光下,静悄悄一片,只有楼阁树木的影子。 灵香屈指放在唇边,吹了一声口哨,只见影子闪动,墙后、树后冒出许多人来,皆是埋伏在这附近的尚寝局女官。 众人拥在青萝、灵香身后,蓄势待发。 青萝点了点头,给了灵香一个嘉奖的眼神,然后纤手一挥,率着众人浩浩荡荡涌入。 值守在殿门口的宫女一惊,正要出声,两名眼疾手快的女官已上前捂住了她的嘴巴,使她不能出声。 第338章 砰! 灵香一脚踹开殿门。 床帘内慌忙坐起两个身影,灵香和手下女官快步到了近前,唰地掀开软帘,露出黎莎和尹美淑惊慌失措的脸。 青萝不疾不徐地踱步到床前,瞟了眼她们身上未来得及穿好的衣衫,悠悠笑道: “挺会玩呀。” 黎莎、尹美淑连忙拜倒: “和、和妃娘娘。” 有女官搬了玫瑰椅来,青萝坐下,啧啧了两声: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碰见你们这样的,真是长了眼界了。” 黎莎正欲开口求饶,尹美淑抢先道: “回娘娘,黎才人身子不舒服,妾、妾是来给她刮痧的。” “哼。” 青萝抬起眼皮,眸中流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在我面前耍嘴皮,真是关公面前耍大刀,不自量力。” “娘娘明鉴呐。”尹美淑忙道,“只因夏日炎热,我二人才、才衣衫不整,不甚得体。” 青萝懒得和她饶舌,不耐烦道: “原本我还想着,你们要是老实交待,我还可放你们一马,不将此事声张出去,既然你嘴硬——灵香,去派人请万岁过来,让他亲自甄别吧。” “是。” 灵香说着便要退下,黎莎急得一个劲儿拽尹美淑手臂,此时尹美淑也晓得了厉害,赶紧道: “别别,娘娘大人有大量,我们老实交代就是。” “这还差不多。” 青萝身子往后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悠悠问道: “说说吧,你俩怎就搞到一块了?” 黎莎和尹美淑对视一眼,同时叹了口气: “若不是万岁冷落,深宫寂寞,谁愿偷偷摸摸的呢?” “我俩都是背井离乡远道而来,在紫禁城无亲无故,又都不受万岁喜欢,久而久之,就在一起抱团取暖,互相慰藉了。” “嗯。”青萝点点头,“倒是也能理解。” 尹美淑见她神情里没有恶意,顺势恳求: “娘娘,您是个心善的,就可怜可怜我俩吧。” “想让我饶了你们,倒也好说,只要你们老老实实的配合我就行。” “娘娘尽管讲,我们一定配合!” 青萝心思一动,脱口而出: “你俩——谁是这个,谁是那个?” 黎莎、尹美淑面面相觑,皆不知该如何回答。 青萝连忙笑着打破这尴尬:“逗你们玩的,我其实是想问:换了新奶娘,秀王和隆庆公主可还适应?” 尹美淑、黎莎一起摇了摇头。 青萝哼了一声:“用脚指头想也能知道,亲娘没了,奶娘也给换了,两个孩子哪里受得住?” 尹美淑叹道:“秀王年纪稍长,倒还好些,只是愈发闷闷不乐,隆庆公主年纪小,整日里哭闹不停,嗓子都哭哑了。” “千秋宴上,只有秀王出现,又是怎么回事?” “宸妃娘娘怕隆庆公主作闹太狠,引得万岁注意,因此不敢带她前去,只用她威胁秀王,若不在千秋宴上好好配合我们,以后连妹妹也见不到。” “原来如此~” 青萝点点头,单手支起太阳穴,陷入沉思。 尹美淑猜出她的心事,赶紧表态: “娘娘放心,我二人以后绝不敢再和您抢孩子,一定离秀王和隆庆公主远远的。” 青萝心头一动,笑了一下: “我要的可不止孩子。” “那您还要什么?” “我要你们助我一把,扳倒宸妃。” “别呀,娘娘。” 黎莎心直口快,哭丧着脸道: “我俩无宠无权,在这宫里谁都惹不起。之前差点被皇贵妃刮花脸,这要得罪与她关系交好的宸妃,哪还有活路呀?” “放心。”青萝微微一笑,“我要你们做的事简单得很,她绝不会怀疑到你们身上,更不会迁怒到你们。” 回往住处的路上,青萝向灵香吩咐: “扳倒宸妃,少不了周辰安的襄助,你去替我给他传句话。” 谁知灵香扁起小嘴:“周辰安不在西苑,已经回紫禁城了,没有你,我自己可进不去钦安殿。” “啊?”青萝意外,“他不在这里陪太子了?” “听说千秋宴之后,他生了一场大病。” 青萝心中一紧,连连追问: “可是被毒蜂蛰到了?有没有性命危险?现在怎么样了?” “是被蛰到了,性命危险倒没有,经医官诊治过后已无大碍,只是从此萎靡不振,贵妃娘娘便许他回了钦安殿。” “哦……”青萝松了口气,“如此看来,只能等搬回紫禁城,再去找他了。” 八月份,一搬回紫禁城,青萝便去往钦安殿。 踏进院门时,她心中竟升起浓浓的期待之感。 黑暗中为她重燃光亮的青年,烟花下温柔动人的眉眼……经过那一晚,在她心里,他已从拦路的妖孽化为助她飞升的上仙。 丁香花树下不见他舞剑的身影,浮碧亭亦空无一人,她微微有些失望。 罢了,先去给月人姐姐上柱香吧。 拾阶而上,刚到大殿门口,一名道童立即迎了上来: “和妃娘娘,我们知院有句话要捎给你。” 第168章 襄助 青萝没有问什么话,反脱口而出道: 第339章 “你们知院的病好了吗?” 道童一怔,而后恭敬答道: “回娘娘,我们知院的病好了,只是需要静养,不便见客。” “哦,那就好。” 青萝放下心来,这才问道: “他让你带什么话?” “他说入秋了,娘娘想摘果子的话就尽管去,他会让人在下面兜好网,保您一个万无一失。” “好。”青萝微一沉吟,“你跟他说,我还要借他的长竿使使,捣它一个天翻地覆。” ***** 长乐宫。 吉王朱见浚在一群宦官的陪同下踢着蹴鞠,宸妃与绿竹并肩坐于檐下,悠悠饮着茶,含笑相望。 瞧儿子玩得满脸是汗不说,身上还蹭了不少泥,宸妃向他招手: “浚儿!” 吉王停下玩耍,颠颠跑到她面前。 “瞧瞧,活脱脱一个小花猫。” 宸妃轻戳了下他的额头,然后举起袖子,宠溺地为他擦去脸上泥土。 小娃娃不好意思起来,低着脑袋就往她怀里拱。 “别闹!” 宸妃笑嗔着推他,小娃娃却一动不动,奶声奶气地问: “娘,你肚子上是什么?好丑呀。” 宸妃脸色一僵。 绿竹轻执茶盏的手一顿。 小娃娃浑然不晓,一双小手抓住母亲的衣襟就要掀开看。 啪! 脑袋挨了重重一下,紧接着被狠狠推开,一屁股跌坐在地,抬头看去,正对上母亲怒不可遏的眼神。 他不明所以,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绿竹连忙拉他起身,抱在自己怀里,为他擦起眼泪,好声哄道: “乖,别哭了。” 小娃娃指着自己亲娘,趁机向她告状: “母亲,娘打我。” 绿竹摸摸他的头,温声道: “娘打你,那是因为你说错了话。” 小娃娃抬起一双朦胧泪眼,迷惑不解: “我说错什么话了?” 绿竹瞟向旁边的宸妃,她身子微微颤抖,兀自匀着呼吸,调整着情绪,绿竹冲她笑了一下,向吉王道: “你娘的肚子之所以变成那个样子,都是因为你。” “我?” “对,你出生的时候,十殿阎罗来捣乱,想取走你的命,你娘为了把你生下来,在鬼门关跟他们打了一场恶仗,连带着自己的命也差点没了。她肚子上的那些东西呀,是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用自己的伤疤聚成了一座火焰山,才算把阎罗们挡在外面,保住了你的小命。” “哦......” 小娃娃似懂非懂的点点头,绿竹继续引导: “你想想,你娘为了生你,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你却说她丑,能不教她伤心么?” 小娃娃仰起小脸,望向母亲的眼神多了崇拜: “娘能打退十殿阎罗,还能聚起一座火焰山,比孙大圣还厉害呢。” 宸妃一怔,适才的难堪尽数散去,霎时红了眼圈,笑着流下眼泪。 “娘,我可以摸摸你的火焰山吗?” “可以。” 小娃娃从绿竹怀里挣脱,来到生母面前,伸出小手,一脸虔诚地摸向她的小腹,道: “等我长大了,我就替娘打阎罗。” “嗯。” 宸妃声音哽咽,不自觉的抱紧了他,望向绿竹的目光里透着感激。 绿竹轻轻拍了下她的手背,彼此无言,一切尽在默契中。 温情而寂静的氛围,被宸妃的贴身宫女打破: “娘娘,黎才人、淑婕妤求见。” “知道了,让她们去未央宫候着。” 交待完毕,宸妃又拍拍自己儿子: “乖,去找你母亲,娘有些事要处理。” “嗯。” 吉王放开生母,扑到绿竹怀里,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眸: “母亲,我长大了,也替你打阎罗。” 不等绿竹回应,宸妃先颔首道: “对,两个母亲,你都要护好。” 言罢,她含笑起身,与贴身宫女一起回未央宫去了。 恰逢徐云中前来,目睹了这一幕,与宸妃互相打过招呼后,来至绿竹面前。 一见到他,君凝便笑道: “万岁又让你来送赏赐啦,这次是什么?” “万岁新得了一个青石卧狮砚,晓得娘娘丹青好,便特意送与娘娘,让娘娘多写几幅好字出来。” 徐云中说着,将怀中所抱锦盒交与君凝,却见绿竹一双美目瞧着自己,语气淡淡: “你的丹青也不错,那幅墨竹图极有神韵。” “多谢娘娘夸赞。” 他迎着她的眼神,脸上神情如往常那般淡然通透,不见丝毫暧昧情愫。 绿竹心中不禁疑惑,那晚他对自己的关切,是自己眼花了,还是想多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怀里的吉王身上,唇角不自觉地上翘,漫出春风般的笑意。 “你笑什么?”她问。 “大仇得报,万岁疼你,吉王敬你,我瞧宸妃对你也多了几分真心,想到你可以在宫里安稳终老,便打心眼里为你高兴。” 绿竹轻轻嗯了一声,并不接话,待君凝放好东西出来,向她道: “黎莎和尹美淑无事不登三宝殿,你盯着点。” “是。” 第340章 ***** 未央宫。 “宸妃娘娘,妾等昨儿个去昭俭宫看望秀王和隆庆公主,隆庆公主哭闹时,听到秀王哄她说他们的苦日子快到头了。” “后来妾等又发现,秀王总望着墙上的青萝笑,所以就想,和妃娘娘是不是背地里去看望秀王了。” 听完黎莎、尹美淑的禀报,宸妃眉毛一挑: “哦?” 贴身宫女俯在她耳边,轻声道: “娘娘,听说七月份在西苑,和妃与皇贵妃在水云榭碰过面。” “嗯。” 宸妃默默抚上自己的小腹,心思暗转。 黎莎、尹美淑继续你一言我一语的禀报: “于是妾等去问了守门的内侍,内侍却说未曾见过和妃娘娘的身影,只是最近尚寝局的人来送果,停留的时间比往常久了许多。” “妾等又去问奶娘,果然,奶娘说秀王近来喜欢和尚寝局的人打交道,她们只以为是小孩子馋果子吃,就没当回事。” “今儿个,等尚寝局的人来,妾等就藏在门后悄悄地看,您猜怎么着?” “和妃娘娘竟然穿着八品女官的衣服,装模作样的送果呢。” “哈。”宸妃讽笑,“为了收养龙嗣,她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 “娘娘,要不您把她叫过来问问?” “不。” 宸妃摆了摆手,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勿要打草惊蛇,她既想瞒天过海,那咱们就来个关门捉贼。” ***** 青萝、灵香皆穿着八品掌苑的官服,提着果盒,迈着轻快的步伐进了昭俭宫。 到了秀王、隆庆公主所住那间,两名新奶娘坐在门口打着盹,秀王带着隆庆公主踢毽子,一见到她们来,立马收了毽子,面现欢喜,低声唤道: “和妃娘娘。” 隆庆公主则仰着一张苍白的小脸,好奇地看着她: “我之前是不是见过你?” “到底年纪小,换个衣服就认不出来了。” 青萝莞尔一笑,蹲下身子,拿出一个小香梨,递给了她: “来,吃个梨,润润嗓。” 隆庆公主接过,张开小嘴啃了一口。 “甜吗?”青萝笑问。 “甜。” 隆庆公主奶声奶气的答,说着话时,还忍不住咳了两声。 秀王瞧着自己妹妹咳得通红的小脸,目中一阵心疼。 青萝知晓他的心事,轻轻拍了下他的肩,低声道: “成败今日见分晓。” 话音才落,便听一个声音道: “堂堂的妃子,却穿着八品女官的衣服,和妃,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呀?” 抬首一看,果然是宸妃率着宫正司众女官自两侧墙后转了出来。 那两位在门口打盹的奶娘也已站起,目露精光。 “我今日这一出呀——”青萝眉梢轻挑,“是赵子龙劫江抢阿斗!” 言罢,她与灵香极有默契的同时抬脚,砰地踹翻放在地上的两个果盒。 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青萝一把抱起隆庆公主,灵香拉着秀王,拔开双腿便冲了出去! 今日,除了给隆庆公主带的那个小香梨,果盒里装的全是圆杏,只要脚踩上去,便容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因此,果盒一倒,那满满当当的圆杏哗啦啦滚出,第一时间追出去的宫正司女官一个不小心,立时滑倒。 趁着这空隙,青萝和灵香带着两个孩子已跑至院门处。 守门的内侍听到响动,正要闪身阻拦,不知从哪儿蹿出许多尚寝局的女官来,水流一般涌至,人墙似的挡在两侧,令内侍一时之间难以靠近,只得眼睁睁看着青萝和灵香跑远。 谁知快到路口,忽有一众女官步出,排成一列拦路当中,为首的正是杨尚宫。 她气定神闲,面带微笑: “和妃娘娘。” 青萝一怔,大感意外: “你竟是听命于宸妃的?” “娘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杨尚宫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宸妃娘娘管理六宫,奴婢自然听命于她。” 青萝微一思索,很快想明白: “是了,你原来是跟着杭皇后的,杭皇后儿子抢了周贵妃儿子的太子之位,周贵妃必然对她不喜,连带着你也会讨厌。所以你投了宸妃,另起炉灶,将来取而代之。” 杨尚宫不置可否,轻轻一叹: “可惜娘娘没有孩子,不然以奴婢与您的旧交,倒想拜您这个山头。不过话说回来,再没有孩子,也不能抢旁人的孩子呀,奴婢奉劝一句,快快还回去,莫要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哼。”青萝轻蔑一笑,“你以为,只有宸妃留了后手么?” 话未说完,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来袭,杨尚宫还来不及回头去瞧,只觉肩头猛地受力,己方的队列登时被撞开,倒的倒摔的摔。 好在杨尚宫是个老练的,身子只是晃了几晃,待站定之后,定睛一瞧,竟是尚功局的女官带人冲了过来,护着青萝、灵香突出重围,继续往前奔去。 “追!” 杨尚宫一挥手,率着众女官赶紧跟上。 那边厢宸妃和宫正司的众女官刚出了昭俭宫,冲破尚寝局的防线,正要来堵青萝,却又见她逃之夭夭,不禁顿足。 宫正司的司正皱眉道:“怎地尚功局也来凑热闹了?” 第341章 宸妃的贴身宫女道:“娘娘,我瞧那个领头的,像是原来淑妃跟前的大宫女杨姝。” “好一个念主的奴婢。” 宸妃微微冷笑,向司正和贴身宫女道: “你带人抄路去追,你,去叫人支援!” “是!” 当下司正率人抄路去追。 却说青萝、灵香带着孩子逃,终究是多有不便。没过多久,秀王开始体力不支,抱着隆庆公主的青萝也累得够呛,再也支撑不住,弯下腰将隆庆公主放在地上。 杨姝见状,向其他女官一招呼,两人一组,蹲下身子,伸出手臂各自去架两个小孩子。 然而就是这一停滞的功夫,尚宫局的人已经追了上来。 眼见她们就要过了路口,抵达青萝等人身前,横里又冒出一队尚食局的女官来,提着食盒步伐极快,杨尚宫等人始料未及,迎头撞了上去。 只听哎哟声、砰砰声不绝,又是摔的摔,倒的倒,还夹杂着盘子跌碎的声音。 这次不等杨尚宫起身,胡尚食先抓住她的手臂,不依道: “这是往太后宫里送的膳食,你们打翻了,我们怎么向太后交待?” 她们这边撕扯着,青萝一众架好小孩,起身继续向前,结果前方地面黑压压一片阴影逼近,抬眸一看,是尚仪局众女官气势汹汹的堵在那里。 当初柳尚仪一倒,尚仪局的头子便也换上了杭皇后的人,看来是和杨尚宫一块,都投到宸妃那里去了。 没了去路,杨姝等人齐齐看向青萝。 这时尚服局的人抱着一叠叠衣服过来,领头的尚服女官冲尚仪局的人嚷: “让一让,让一让,别挡道。” 一见尚服女官,青萝心中立时有了底。 这尚服女官原是和柳尚仪一起听命唐贵妃的,只是事事不拔尖,因此未受牵累,一改换新帝,立刻投了周贵妃。 此刻,便是听从周辰安的令,专门来搅浑水的。 尚仪女官不悦回首,啧了一声: “宫里的路这么多,你们就不能绕道吗?” “嘿。”尚服女官竖眉,“这宫里的路是你家开得呀?万岁都没禁止我们走这条路,你凭什么不让走?怎地,你是想骑到万岁头上吗?” “少在这儿拿着草帽当锅盖,乱扣帽子!”尚仪女官立刻回击,“宸妃娘娘吩咐我们守在这里,你此时来捣乱,是想对宸妃娘娘不敬吗?” 尚服女官轻蔑一笑:“我们是给贵妃娘娘送新衣,你在这儿挡道,是要对贵妃娘娘不敬吗?” 双方吵着嘴时,宫正司众女官、尚寝局众女官同时赶至现场。 一时之间,六局一司的人,竟全聚在了这小小的宫道里。 第169章 群殴 面对这剑拔弩张的局面,杨尚宫顿时觉察出不妙来,不再与胡尚食掰扯,站直了身子,试图控制这乱糟糟的场面: “冷静,大家都冷静!有什么事大家过后再一一商量,现下若是打起来,闹到万岁跟前儿,全都没有好果子吃!” 青萝哼地一笑,低声道:“法不责众,就是要闹大!” 灵香立即朝围在路口的尚寝局众女官使了个眼色。 大家会意,趁着杨尚宫在说话,装作站立不稳的样子,推搡着便向前跌去,人群立刻如被推倒的墙一般,一排接一排向前倒下。 胡尚食见状,趁机哎哟一声,和手下一起扑向杨尚宫,导致杨尚宫的话还未说完,身子已被埋在人山下,禁不住破口大骂: “谁他娘的在我身上?” 胡尚食一巴掌呼她脑袋上: “你他娘的骂谁呢?” 双方又开始撕扯起来。 那边尚服女官一看,直接一掌推开尚仪女官: “让开吧你!” 尚仪女官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怒目而视: “你凭什么推我?” “推你咋啦?” “找茬是吧!” “嘿,给你脸啦?” 两拨人撸起袖子打在一处,混乱之中,尚服局的人开出一条小道,青萝、灵香等人瞅准机会,架着秀王和隆庆公主冲出重围。 路口那方的杨尚宫想追,奈何被压在人山下,实在抽不开身。 宫正司的众女官呢,恰好被尚食局和尚寝局的人前后夹着,更是抽不开身。 眼见尚服局和尚仪局打得厉害,尚寝局的女官们也开始小声商量: “咱们呢?打哪个?” “上次咱们尚寝差点折在宫正司,就打她们!” “好!” 一伙人瞬间拥上,借着劝架的名义去打架: “好了好了,别打啦。” “哎哟喂!你嘴上说着别打,揪我头发做什么?” “哎呀对不住,不小心碰到了。” “哎哟喂!又揪!你成心的吧!” 叮叮哐哐,咚咚咣咣。 现场闹得人仰马翻,天昏地暗。 引得二十四衙门的宦官们驻足观看,议论纷纷: “嚯,都打成这样了,宫正司的人也不来管管?” “管什么呀?没瞅见头发被揪得最狠的,就是宫正司那帮人么?” “啧啧,我算是开了眼了,竟然能在紫禁城看到群殴的场面。” “切,没见过世面,这算什么?正统十四年,郕王监国,就在紫禁城里,那帮文臣围殴锦衣卫指挥使马顺,薅头的薅头,打拳的打拳,踢脚的踢脚,甚至还有人直接上嘴咬,把马顺活活打死了!” 第342章 “对,我也听干爹讲过,说当时郕王都被吓到了,幸好有于少保安抚,才算稳定了局面。” “可不是?跟那次比,今天这场面,小意思啦。” 墙角处的艾望远若有所思,不动声色地离开现场。 宸妃在贴身宫女的陪伴下看到这状况,急道: “住手!都给我住手!” 然而大家伙全都打红了眼,谁人肯听? 不仅不听,不知道是哪边的,还趁乱扔出一个盒盖,直往宸妃这边砸来。 “娘娘小心!” 贴身宫女连忙扯开宸妃,盒盖擦头而过,鬓间发簪碰落,秀发登时散开。 “要死啊你们!”贴身宫女冲着乱糟糟的人群怒吼,“伤了娘娘,你们担待得起吗?” 话音才落,一道破空声响,又一只绣鞋飞来,正中她的面门。 嗒。 绣鞋落地,贴身宫女鼻血流出,一双眼睛冒起怒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罢了罢了,先避开吧。” 宸妃拉住她的手臂躲到一边,又扫向人群,一一瞟过尚服局、尚功局的人,冷笑道: “原来周贵妃也来凑热闹了。” 贴身宫女恍然:“是了,尚服局、尚功局都是听命于周贵妃,若没她的授意,杨姝一个小小的从六品女官,哪敢带人来劫?” “今日之事怕是没那么简单,你快去找皇贵妃。” “是。” 贴身宫女恨恨地瞪了眼热闹的人群,快步往长乐宫去了。 啪! 一声脆厉的鞭响传来。 “哟呵,都挺能打呀!” 众人不由得齐齐停下,循声望去。 美艳勇猛的贵妃手执银鞭,单手掐腰,出现在路口对面,犹如巡视森林的野豹,目光睥睨,语气轻蔑: “关老爷门前耍大刀,我让你们卖弄!” 啪!啪! 两下鞭子甩出,她专往宫正司和尚仪局那里抽,一边抽一边骂: “打呀!继续打呀!” 女官们哪里敢还手?又哪还得过手?一个个秒变小鹌鹑,老老实实缩到两侧。 周贵妃犹如虎入羊群,大摇大摆的来至宫道中间,环视着六局一司众女官,啪地又甩了一下鞭子,下巴一抬: “来呀,还有谁?” 尚服局、尚功局扑通带头跪下: “贵妃娘娘恕罪,我等知错了!” 尚寝局、尚食局一看,也赶紧跟着跪下,口中高呼贵妃娘娘。 唯有听命于宸妃的宫正司、尚宫局、尚仪局众人不知所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齐齐看向宸妃。 “不服是吧?” 周贵妃挑眉,啪地一甩银鞭: “来,咱们比划比划!” 众女官再不敢迟疑,不等宸妃示意,哗啦啦一片跪倒,齐声讨饶: “贵妃娘娘恕罪!” ***** 乾清宫。 徐云中踏进暖阁,躬身禀报: “万岁,六局一司打起来了。” 御案前的帝王放下手中奏折,第一反应便是: “死人了么?” 徐云中一愣,瞬即明白过来,轻咳了一声: “呃.....比着那些文臣还是有分寸的,无非就是挠破点皮,打肿点脸。” “唉......” 帝王往雕木龙椅里一靠,烦躁地揉起眉心: “我大明朝真是武德过于充沛,一言不合就动手,朝堂有朝堂的打法,后宫有后宫的打法。罢了,朕懒得管,女人家的事,就交给女人家处理,让宸妃去管吧。” 徐云中又轻咳了一声:“呃......宸妃娘娘差点被砸到头。” “什么?” 帝王的声音猛地提高了两分,整个身子也从龙椅中直起。 徐云中忙道:“不过贵妃娘娘提鞭赶了过去,总算控制住了局面,等您过去呢。” “哦......” 帝王松了口气,又浮起欣慰之色: “虽说贵妃脾气急躁了些,但关键时刻,却总靠得住。” 徐云中迟疑了下,又道: “听闻和妃娘娘也在其中。” 帝王微一沉吟,缓缓起身: “那便去看看吧。” ***** 乾清门广场。 六局一司的人一排排跪下,一个个低着脑袋,大气不敢出。 周贵妃一手拎着银鞭,一手掐着腰,踱步训话: “瞅瞅给你们能耐的,都敢当街斗殴了,这么喜欢打,明年万岁去南海子,把你们全带去,一人分一头豹子,让你们打个过瘾,行不行呀?” 众人连忙哀求:“贵妃娘娘饶命,我等再也不敢了。” “哼,你们这帮小蹄子,就是看万岁性子好,待下宽仁,才敢这么猖狂!” 朱祁镇到场之时,正好听到她夸赞的话,不禁心下受用,瞧她也顺眼起来。 周贵妃瞥眼瞧见他,连忙行礼: “参见万岁。” 坐在一侧歇息的宸妃也赶紧跟着行礼,与众女官一起口呼万岁。 朱祁镇没有理会宸妃,含笑拍了拍周氏的肩膀: “贵妃英姿,不减当年呀。” “多谢万岁夸奖。”周贵妃美滋滋地应。 有内侍搬来了圈椅,朱祁镇优雅接过奉来的茶,悠悠道: “说说吧,怎么就打起来了?” 第343章 尚服女官第一个告状:“万岁,奴婢等人去给贵妃娘娘送衣,尚仪局却挡住路不让走。” “哦?”帝王微微眯起眼睛,“好好的路,因何不让走啊?” 尚仪女官道:“回万岁,奴婢是奉宸妃娘娘之命,去抓和妃娘娘,因此不能让路。” 朱祁镇目光一动:“青萝?” 胡尚食伺机道:“万岁,奴婢等人去给太后送膳食,尚宫局的人也不知怎么了,横冲直撞,把太后的膳食全撞翻了,奴婢等这才拉住她们理论,谁料她们完全不讲理,竟动起手来了!” “万岁明鉴!”杨尚宫立马伏地拜倒,“奴婢等人奉宸妃娘娘之命去抓和妃娘娘,谁料关键时刻,胡尚食带人冲了出来,耽误了宸妃娘娘的正事不说,还讹起了奴婢等人,现下却颠倒黑白,恶人先告起状来了。” “哦,也是去抓青萝。” 朱祁镇语气淡淡,又瞟向宫正司、尚寝局、尚功局众人: “不消说,你们也是和青萝有关了?” 众人默认不语。 朱祁镇哼笑一声:“朕实在好奇,青萝这是犯了何事,值当你们这么大张旗鼓的来抓?” 宸妃晓得自打千秋宴之后,青萝在皇帝心中的份量已然有所变质,思量了一番,方开口道: “回万岁,和妃年少,许是见万岁龙体欠佳,便生了收养孩子的心思。这原本也没什么,只是她私下去昭俭宫找秀王和隆庆公主,实在有违宫规。妾带人堵她个正着,原想教育她几句,谁知她不仅不听,还抢走了秀王和隆庆公主,妾只能叫人来抓她,不然大家要都跟着学起来,以后岂不乱了套?” 她虽未明言,但言外之意却极其明显: 元青萝怕殉葬,所以打起收养孩子的主意,可见对你并非真心。 朱祁镇听在耳中,怎会不明白? 他静静望着白玉瓷杯中的茶水,片刻,淡淡地问: “青萝呢?把她找来,朕要当面问一问她。” 过了会儿,青萝、灵香、杨姝等人被带了过来,一同行礼: “参见万岁。” 帝王的目光落在那张乖巧伶俐的小脸上,带着探究之意: “好端端的,你去昭俭宫抢孩子做什么?” 不等青萝开口,杨姝先道: “启禀万岁,和妃娘娘是受奴婢所托,才去的昭俭宫。” “受你所托?”帝王的目光移向她。 “奴婢原是伺候淑妃娘娘的,她去了之后,我们这些旧人便常常去昭俭宫看望两位殿下,可是宸妃娘娘不许,还换了两位殿下的奶娘,以致秀王身上有多处擦伤而不顾,隆庆公主哭坏了嗓子却不治。奴婢素闻和妃娘娘同万岁一样仁义,又得万岁欢心,因此上门求她,望她施以援手,带两位殿下去找医官诊病。” 徐云中在此时接话:“万岁,奴婢找到和妃娘娘时,她确在尚食局看着医官给两位小殿下诊病呢。” “嗯。” 朱祁镇颔首,又望向青萝: “给皇子公主诊病,再正常不过的事,你可以来找朕说,何必要偷偷摸摸的呢?” 青萝似是下意识的看了眼宸妃,面有顾忌: “妾本是想去找万岁的,但仔细一想,事关龙嗣,若戳到明面上,只怕会让有心人多想,要是再搬弄几句唇舌,生出是非来,引起万岁误会倒是其次,耽误了两位殿下的病情就不好了。因此妾就想着,悄没声的把事办了,谁成想宸妃娘娘特意在那儿堵着,闹得这么大呢?” 周贵妃趁机补刀:“宸妃有心思在那儿堵着,却没心思给皇子公主看病,真是与平日里的做派大相径庭呀。” 宸妃脸色微变,稳住心绪,缓声道: “万岁,妾是想给秀王和隆庆公主看病的,只是没想到和妃会直接把人抢走,连句话也不说,这才命人去追。” “宸妃娘娘想?”杨姝讽笑,“娘娘若是想,干什么无缘无故换了奶娘?既是换了奶娘,又为何不交待两位新奶娘善待殿下,由着她们作威作福呢?” 她说着,一把搂起秀王的衣袖,露出手臂上的伤痕: “万岁您看,两个新奶娘,就是这样照顾殿下的!” 帝王的目光扫过自己儿子身上脏旧的衣服,手臂上的伤痕,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 秀王忽然哭道:“爹,我会乖,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求您不要让她们骂妹妹,把我和妹妹分开!” “什么?”帝王面现愠色,“她们竟敢如此作践龙嗣?” “万岁明鉴!”宸妃慌忙跪下,“这个杨姝向来刁钻奸滑,因嫌妾把她分到尚功局,给的职位不高,便对妾心存怨恨,仗着跟过淑妃姐姐,就蓄意挑唆秀王和奶娘生事,整日和妾对着干。无奈之下,妾才换了奶娘,谁知她又去哄骗和妃妹妹,闹下这天大的误会。万岁想想,她求和妃妹妹办事,却带着尚功局的人守在外面捣乱,如此巧合,岂不是一早就筹谋好的?” 青萝立即道:“回万岁,杨姝带着尚功局的人守在外面,是妾的主意。” “这又是为何?” “妾——” 青萝面现为难,灵香抢着开口道: “因为宸妃娘娘不喜和妃娘娘,处处针对于她,娘娘以防万一,才让我们都跟了去。” “刁奴!”宸妃厉声喝道,“我与和妃妹妹素无冤仇,平日里相处和睦,为何要针对于她?” 第344章 杨姝接话:“宸妃娘娘与淑妃娘娘也曾姐妹相称,不照样薄待她的孩子?” 宸妃正要回击,却被周贵妃出声制止: “万事自有万岁定夺,吵什么吵?” 宸妃只得忍下,抬眸望向朱祁镇。 “哈。”朱祁镇唇角勾起一抹嘲弄地笑,“今日这架打的,可真是错综复杂呀。” 就在此时,艾望远来至广场,直挺挺的跪下: “奴婢艾望远——特向万岁请罪。” “又一个。”朱祁镇放下茶盏,叹道:“这出戏呀,一时半会儿是唱不完了。” 徐云中试探着问:“那奴婢让他退下?” “来都来了,怎能不让人上台呢?叫他过来吧。” “是。” 徐云中朝艾望远招了招手,艾望远起身,走至近前,向朱祁镇伏地拜倒: “万岁,奴婢曾替宸妃娘娘陷害和妃娘娘,深知罪孽深重,特来向万岁请罪,求您责罚。” 第170章 夺权 宸妃一脸难以置信。 青萝轻轻垂下眉睫,敛去目中恨意。 朱祁镇揉揉眉心:“让朕听听,怎么个陷害法呀?” “回万岁,去年在西苑,贵妃娘娘的轿子着了火,宸妃娘娘想伺机栽赃到和妃娘娘头上,便指使奴婢,用布袋装了磷粉,哄骗和妃娘娘的贴身宫女晓羽拿走,事后又不认,使得宫正司有借口抓走了她,试图来个屈打成招,攀扯到和妃娘娘头上去。” “时隔一年,为何忽然出面招认呢?” “因为晓羽挨了板子之后,发了一场高烧,自此烧坏了脑子。奴婢与她颇有交情,为了自己前途,一念之间,害她至此,这一年来寝食难安,饱受良心谴责,因此出面招认。” 艾望远回话时,神色自若,眼底始终一派坦然。 朱祁镇点了点头,暗藏锋芒的目光瞟向宸妃。 宸妃面不改色:“万岁,艾望远不知受了谁的指使,妄图浑水摸鱼诬陷妾,可妾只是协理六宫,他却归司礼监管,妾如何能许他前途,差遣他做事呢?” 此时此刻,她心里清楚,比起自己,青萝在皇帝心里的份量更重。 若随意攀到青萝头上,只会遭到皇帝反感。 因此,她只抹黑下人,绝不轻易向青萝亮出明剑。 艾望远亦面不改色:“吉王深得圣心,宸妃娘娘又是吉王生母,单这一条,便足够大家伙顾虑自己的前途,听命于宸妃娘娘了。” 他这话讲得极是巧妙,既点出宸妃的野心,却未有半个字牵扯到绿竹。 既让皇帝听了进去,又不会引起皇帝抵触。 僵持之时,绿竹弱柳扶风而来,到了近前,朝着朱祁镇袅袅娜娜行礼: “参见万岁。” 早有知趣的内侍搬来椅子,皇帝脸色舒展,温柔的向她伸出手来,含笑问道: “你怎地过来了?” 绿竹将自己的手放于他的掌心之中,挨着他优雅坐下: “妾听说有人指认宸妃姐姐,她平时对妾多有照拂,因此妾来看看。” 宸妃微微松了口气。 青萝目光里止不住的失落。 朱祁镇则是一怔,不免纠结起来。 当初重用宸妃,多半是为了绿竹考虑,可如今,宸妃明摆着恃子而骄,要对青萝不利。 这手心手背都是肉,一时之间难以抉择。 正当他犹豫不决时,周贵妃忽然叹了口气,朝朱祁镇跪倒: “万岁,说来今天之事,也有妾的责任。” “哦?”朱祁镇大感意外,“贵妃何出此言?” 周贵妃垂下眼眸,满是愧疚之情: “都怪妾平日里行事跋扈,总不顾别人的感受,这才使得大家都怕妾,遇到什么困难也不敢来找妾。若妾像皇后娘娘那般平易近人、善名在外,秀王受伤、隆庆公主生病这种小事,杨姝直接找妾来主持便是,何至于绕那么大一个弯子去求和妃,又怎会闹到现在这个地步呢?” 听完这番话,朱祁镇已不是十分意外了,那简直是万分意外!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侧头去问徐云中: “刚才——是贵妃在说话吗?” 徐云中差点没忍住笑,咳了一下,低头道: “回万岁,是贵妃在说话。” “哦……” 朱祁镇恍若梦中,转头又看向周贵妃,一脸百思不得其解,最后摸着下巴笑道: “朕晓得在辰安的熏陶下,贵妃多有长进,却不曾料倒,能到如此脱胎换骨的地步。” “唉~”周贵妃又叹了口气,“不瞒万岁,妾有此转变,也并非全是弟弟的缘故。” “哦?那还有什么缘故呀?” “去年在西苑,妾差点被烧死,弟弟险些被砸死,吓得妾胆儿都要破了。所以妾就想,是不是平日里妾太过霸道专横,惹着了老天,才给妾这样一个教训。打那以后,妾就收敛了性子,决定重新做人,希望能得到上天的宽恕与眷顾。” 她说着说着垂下泪来,泣声道: “要知道,妾的父亲病死,另两个弟弟战死,只剩辰安这一个弟弟了。不说别的,就是为了我们老周家这根独苗,妾往后也该好好为他积福积德才是。” 朱祁镇也听得动容,眼前的人性子再不好,终究为自己折上两个弟弟,还陪自己度过了艰难岁月,生了三个孩子。 第345章 加之去年他们姐弟俩的意外实有隐情,是他为了不波及到绿竹,才强压了下去,因此对于他们姐弟俩所受的委屈,始终缺一个真正的交待。 种种回忆交织在一起,令他的愧疚之情达到顶点,望向周氏的目光柔和许多: “罢了,你肯知错改过,便是再好不过。从前的事都不提了,往后只要你修身慎行与人为善,就还是朕喜欢的那个小美。” 她原名叫周美,年少得宠时,他总喜欢一口一个小美的叫,甫一生子,便封贵妃,那时她以为他会宠自己一辈子。 然而随着争吵次数增加,他与她渐行渐远,称呼也就变成极为官方的“贵妃”,再不曾唤过她小美。 时隔多年,再次听到这个昵称,往昔记忆纷纷涌上,霎时间百感交集,泪水簌簌而落,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朱祁镇晓得她的心思,也微微红了眼圈,向她的贴身宫女吩咐: “还不快扶你家娘娘起来?” “是。” 宫女连忙扶起她,往一旁搀去。 内侍一瞧帝王的态度转变,也知趣地给周贵妃搬了把椅子来。 他调整了下情绪,目光移到宸妃脸上,沉声道: “宸妃暗妒妃嫔,苛待皇子公主,妇行有亏,有损后妃之德,撤其协理六宫之权,闭门思过。吉王年幼,留于长乐宫,由皇贵妃专心教养。” 宸妃身子一震,面如土色: “是。” 他又侧头看向绿竹,掌心覆在她手背之上,温声安抚: “放心,便是宸妃不再管理六宫,我也绝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绿竹微笑:“万岁的决断,自有万岁的道理,妾听您的。再者,说起来,这事也怪妾。” “哦?你又因何自责?” “妾身为皇贵妃,却总置身事外,不担后宫之责,才致万岁束手束脚,底下乱象频生。今日之事,也教妾明白了,在其位者担其责,万岁对妾情深义重,妾也应该为您分忧解难才是。” “好,好,明事理晓大义,不愧是我的绿竹。” 朱祁镇欣慰不已,握紧了她的手,宣道: “从今往后,皇贵妃主理六宫,周贵妃协理。” “是。” 在场众人齐应,心思各异,饶是青萝也拿不准绿竹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朱祁镇又朝艾望远他们扬扬下巴: “这些个人怎么罚,就由皇贵妃来定夺吧。” 绿竹扫了一圈下面的人,微笑道: “这次之所以闹起来,是为给皇子公主治病,也算出于忠义之心。依妾瞧,那些来帮皇子公主的,就不必罚了,还可小小的嘉奖一下,也好让下面的人知道,万岁可不是那不分青红皂白之人。而那些路过卷进来的嘛,口头批评几句,下次不要再犯即可。至于那些拦阻皇子公主的,既是听令于宸妃姐姐,宸妃姐姐又受了罚,那便罚半年俸禄了事,日后再犯,革职处理。苛待皇子公主的两个奶娘,就逐出宫去,以儆效尤。至于艾望远——” 皇贵妃的目光落在艾望远身上,淡淡道: “陷害无辜之人本不可原谅,但自首请罪,若要其性命,恐其他人看了,往后做了坏事也不敢言,一条道走到黑反而祸害更大。看在有心改过的份上,就从轻发落:革去职位,打五十大板,罚一年俸禄,调出紫禁城去。” “嗯。”朱祁镇目露欣赏,“赏罚有度,有理有据,和当年的皇后一样。” “万岁。”周贵妃在此时出声,“这皇子公主没了母亲,便容易受下人轻慢。万岁政务繁忙,妾等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不能时时看着,若孩子受了委屈,传了出去,岂不坏了皇家脸面?依妾看,不如给他们寻个养母,悉心照料,更为妥当些。” 青萝、灵香对视一眼,目露喜色。 周辰安办事就是周全,卸权卸得顺理成章,梯子也架得恰到好处。 收养一事,无论青萝怎么开口,只要想起朱祁钰,皇帝的心理都会变得微妙。 但由周贵妃借机提出,则要自然得多,皇帝那边也不好驳回。 果然,帝王没有反驳的道理,只能顺着道: “贵妃言之有理,这件事让朕好好想想。” “妾瞧和妃倒是个热心肠的——” 周贵妃的话才刚出口,便被绿竹笑着接了过去: “妾也是这般想的。听闻不止和妃,黎才人、淑婕妤对秀王和隆庆公主也多有照拂,给皇子、公主挑养母,需得慎重。依妾看,不如让两位殿下轮流去她们宫中居住,相处些时日,由妾和周贵妃仔细观察养母人选的言行,适不适宜养育孩子,再做定夺。” 青萝感觉自己的一颗心缓缓凉了下去,她直直盯着绿竹,怎么也想不通,为何对方要挡自己的路。 宸妃倒是甚感意外,一双眼睛重新亮了起来。 周贵妃直接懵住。 来之前弟弟只教她怎么对付宸妃,并保证叶绿竹不会为宸妃出头,却未曾言叶绿竹会挡元青萝的路,这一下始料未及,不知该怎么应对。 朱祁镇原本在犹疑,青萝与朱祁钰仿佛处于他心里天秤的两端,经由千秋宴,青萝的份量的确加重不少,只是对青萝的那点怜爱,远不能抵消对朱祁钰的恨,究竟给不给她孩子,委实难下决心。 但他面上不好表现,想先找个由头拖一拖,现下绿竹给了台阶,立刻颔首附和: 第346章 “皇贵妃所虑甚是,就这么办。” ***** 长乐宫。 青萝一把推开门口阻拦的宫女,不由分说的冲了进去,朝里面嚷道: “绿竹,你给我出来!” 软帘掀开,绿竹施施然走了出来,立在阶上居高临下的望着她,微微嫌弃: “六年过去了,你怎么还是这做派?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青萝一怔,想起自己与她曾这样闯过月人的寝宫,顿时红了眼眶,直视着她,颤声问道: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语气轻佻。 “你少给我装糊涂,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青萝眼睛通红,声音里是止不住的怒气与寒意: “我原以为,咱们姐妹一场,便是你不再理我,不愿见我,好歹存着过去的情分,不会互相使绊,彼此默默成全。谁成想——你会这么对我!” 绿竹轻轻匀了口气,微微一笑: “好,我告诉你为什么。” 第171章 邀约 她优雅步下台阶,来至青萝面前。 “因为——” 她缓缓凑至青萝耳边,清透的声音透着淡淡的凉意: “你在万岁心里的份量越来越重了,我不高兴,所以就想这么做。” 这句话一出口,给青萝带来的冲击感更甚,她惊在当地,像朱祁镇那般愣了好一会儿,方盯向绿竹的脸,缓缓问道: “刚才那话——是你说的?” 绿竹耸了耸肩,目光挑衅: “是我说的。” 青萝眉心皱作一团,依旧难以相信: “你是绿竹,你是叶绿竹!是你当初教我和月人姐姐,只可当他是帝王,以臣下之心侍奉,万不可生出夫妻之念,否则难受的是自己。怎地如今的你,反倒喝起了醋,争起了宠?” 绿竹转过身去,背对着她: “他对我不一样,我会成为这后宫里的例外。” 青萝望着她的背影,不禁想起周辰安曾经的话: “这皇宫之中,连兄弟之情都不念,何况姐妹?汉成帝时,赵飞燕和赵合德一母同胞,尚争的你死我活,你跟叶绿竹感情再好,比得过她们么?” 以及她从前的劝诫: “既然动了真情,拿他当夫君,就趁早打消了二女共事一夫的心思,便是再好的姐妹,也会生出醋意,时间一长,这两人间的嫌隙就越来越重了。” “好,好,你好得很呐。” 青萝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背叛,气得浑身发抖: “终究是我看错了你!” 言罢,她拂袖欲走,谁知却被绿竹叫住: “站住——” 她回首,怒目而视: “我和你没什么话说了。” 绿竹回过身来,唇角一勾: “你当我这长乐宫是菜市口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那你想怎样?” “不经通传,擅自闯宫,直呼名讳,语出不敬——” 轻柔的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压迫感,那双秀美的眼眸漫出寒意: “罚你闭门思过三个月,好好修身养性,秀王和隆庆公主,先给黎才人和淑婕妤养半年!” ***** 司礼监。 艾望远向太师椅中的赵琮伏地大拜: “全仗干爹周旋,儿子才在棍棒之下保住这条小命,此等恩情,没齿难忘。” “唉——” 赵琮长长一叹,满是惋惜之情: “你这小子,原以为你世故油滑,是最想往上爬的那个,不曾想,竟会干出自断前途之事。” 艾望远自嘲一笑: “儿子打小在这宫里摸爬滚打,跟恶人打交道久了,便以为自己也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谁知还是勘不破善恶,放不下情分……” 他深吸一口气,强忍住眼泪,朝赵琮磕了个响头: “说到底是儿子不争气,有负干爹这些年的悉心栽培,往后不能留在宫里孝敬您老,为您老办事,还望干爹宽恕儿子的不孝之罪。” “罢了,罢了。”赵琮摆摆手,“当初之所以收你为干儿,也是瞧着你重情分这点不错,既因情分而来,又因情分而走,也没什么好说的,干爹替你谋个去处吧?” “儿子自有去处,干爹不用操心了。” 赵琮点了点头,伸手到柜子里取了个小匣子出来,交给艾望远。 艾望远打开一看,里面满是白花花的银子。 “干爹,这我不能要。” “拿着吧。”赵琮抚摸着他的头:“咱们都是无根之人,你叫我一声干爹,我就拿你当亲儿子一样,有空了,常回来看我。” 艾望远又磕头拜去,目中热泪滚滚而落: “只是不知儿子这一走,皇贵妃和宸妃会不会迁怒于您。” “怕什么,干爹我历经六朝,什么风雨没见过。” 赵琮从容不迫,云淡风轻: “再说了,干爹又不只你一个儿子,但凡有一个押对了宝,管它以后海浪滔天,都能保住咱们的性命,留个后路。” 艾望远先是一怔,而后深深拜服: “干爹深谋远虑,有您引路,真是儿子之福。” “去吧。” “是,干爹您保重。” 艾望远哽咽着起身,背着包袱躬身退出。 赵琮向后一靠,缓缓合上双目,开始闭目养神。 第347章 过了一会儿,一双手伸了过来,轻轻脱了他的鞋袜,将他双脚放进盛满热水的木盆里,细致的揉搓起来。 “你这孩子,临走前还洗什么脚,我说望远呀——” 他说着话,睁开了眼睛,待看清面前的人时,却是一愣。 给他洗脚的不是艾望远,而是个六七岁的男童。 那男童忙道:“可是奴婢的手法不对,让公公不舒服了?” “没有,你的手法好的很。”赵琮盯着他,“谁教你的?” “奴婢见艾公公总给您捏脚,就常在一旁看着,便学会了他的手法。” “哦~” 赵琮点点头,目露欣赏之意: “悟性倒是不错,你叫什么名字呀?” “汪直。” “汪直……唉,我这刚走了一个儿子,身边正缺人手,不如,就让你来补上吧!” 汪直闻言,立马跪在地上,冲他连磕三个响头: “干爹在上,请受儿子一拜。” 赵琮微微一笑: “乖,干爹欲给你派个去处,你可愿意?” “儿子愿意,不知干爹是想把儿子派去哪个娘娘宫里?” 赵琮呵呵一笑,摇了摇头: “哪个娘娘都不是。” “哦?”汪直不解,“那是哪里?” 赵琮抬起眼皮,遥遥望向钟粹宫,悠悠道: “太子身边有个叫贞儿姑娘的,你去侍奉她吧。” ***** 南海子。 秋日的霞光洒下,落在转动的纸风车上,白皙纤巧的小手握着柄端,红润柔嫩的唇瓣一下下的吹气,吹得纸风车悠悠地转。 晓羽坐在官室门口,望着手中转动的纸风车,露出满足的微笑。 “我带了些宫里的点心,你要不要尝尝?” 一个声音自头顶传来,抬头看去,一名年轻内侍的脸映入眼帘。 他面含笑意,捧着一个精美的盒子,里面装着各种式样的点心。 晓羽咽了下口水,却不着急拿,反把风车藏在怀里,一脸警觉道: “我吃你点心,你不会趁机抢我风车吧?” “绝不会。我只是初来这里,人生地不熟,想交个朋友。” “哦。” 晓羽见他面善,便拈了一块填进嘴里,有滋有味的嚼了起来。 “好吃吗?”他问。 “好吃!”她展颜。 有了美食的牵线搭桥,气氛顿时变得轻松和谐,他与她并肩坐在一处,搭起了话: “你叫什么名字?” “晓羽。” “你在这儿做什么的?” “看园子,她们说我就适合看园子。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艾望远。” “艾、望、远……” “对呀,你适合看园子,我呢,叫艾望远,爱往园子里,咱们这岂不是天生的缘分?” 霞光熠熠,人儿依依,轻声细语里,藏起绵绵情意。 ***** 浮碧亭,树影婆娑,烹泉煮茗,周氏姐弟安静地品着茶。 周辰安手捧茶碗,轻轻的吹着热气: “宸妃栽了这个跟头,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这后宫管理之权,她跟你争不了啦。” 对面的周贵妃则是一脸忐忑,紧握着手中茶盏,小心翼翼地询问自己弟弟: “你不会又想回龙虎山吧?” “放心,我不回去。” “当真?” “当真。” 漆黑如墨的星眸一片通透,周辰安的眼尾挂着淡然豁达的笑意: “我已经想明白了,命运的车轮谁也挡不住,但能救下几个生灵是几个。我要效仿长春真人一言止杀,身体力行的去影响太子,将来继承大统,不求他成千古一帝,但求做个守成之君,便是天下之福了。” “噢,不走就好。”周贵妃放下心来,“军国大事我不懂,只要你能护他安稳登基就行。” “除了护他,我还得看着你。” “我?” “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得拽着你,别让你越陷越深,身上的污泥能少些,便少些。” “切。” 周贵妃白了他一眼,周辰安置之一笑。 俩人正说着话,只见亭子下边一人沿着石阶缓缓而上,绣着缠枝四季花卉纹的裙尾随着步伐起起伏伏,原来是尚明心到了。 “贵妃和知院好雅兴,不知找我何事?” 虽有周贵妃在,尚明心的目光却直接落在超脱出尘的道士身上。 白瓷茶盏放下,周辰安伸掌示意: “请坐。” 尚明心不明所以,但依言坐下,周辰安递来一盏茶,她接过,并不急着喝,只是等着他开口。 “我方才已和姐姐商量过,她的小儿子崇王,愿记到你名下抚养。” 执盏的纤手一顿,这些日子她正为无法怀孕的事情担忧,没想到周家姐弟做了这个打算,这样一来,即使皇帝龙驭宾天,她也不必跟着殉葬了,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大礼,让她有些意外和感动,她沉吟片刻,问: “知院这回想换什么?” “想请你帮个小忙。” ***** 关了三个月,被解除禁足时,紫禁城已披了一层银色衣裳。 北风呼啸,打得窗棱噗噗作响,宛如有人不断敲窗,令人不得安宁。 第348章 青萝愁眉紧锁,手指不停地敲打着炕几,向灵香又确认一遍: “你说万岁重病,卧床不起?” “嗯,打入秋以后,咳嗽就没停过,还咳出过血呢。” “糟了糟了!” 青萝心神不宁,身子像筛糠似的轻抖,声音不住地发颤: “当初、当初景泰帝就是忽然病倒,然后人就没了,月人姐姐、还有柳暮烟、唐贵妃,全都跟着陪葬了。” 她抬起一双朦胧泪眼,无助地望向灵香: “灵、灵香,孩子还没到我名下,我、我是不是要步月人姐姐的后路了?” “不会的,不会的。”灵香连忙握住她的手,“景泰帝那是被抢了皇位,到底怎么死的还不好说呢。当今万岁不一样,权臣尽除,他的身边没有威胁,只要医官尽心诊治,就会慢慢好起来。” “哦......” 话虽如此说,青萝心里却依旧没底,坐卧不安,饭吃不下,觉也睡不好,晚上做梦,全是当年西苑里朝天女上吊的画面,惊得她醒来时一头冷汗: “不行!我得亲眼看着他好起来,才能安下心。” 她一骨碌下了床,穿上鞋子,披了大氅冒着风雪赶往乾清宫,自请侍奉皇帝,绿竹倒没拦着,由着她守在御前。 寝殿里医官忙忙碌碌,又是针灸又是熬药,病榻上的皇帝昏迷不醒,半夜间朦朦胧胧睁开眼睛,意识模模糊糊,隐约觉着榻边有个人,轻轻唤了一声: “云中。” 他的声音一传来,青萝立马一个激灵弹起身来,一把握住他的手,激动得喜极而泣: “万岁,你总算醒来了!” 皇帝这才看清了她,微微讶异: “青萝?” 这时徐云中端药倒了近前,接过话头: “和妃娘娘牵挂万岁,这些日子不管冒多大的风雪,都要来伺候万岁。” 青萝连忙扶起皇帝,接过药碗,细心的喂到他唇边。 朱祁镇喝过之后,望着她那张憔悴的小脸,温声道: “回去睡会儿吧。” 青萝眼圈一红,声音里带了丝哭腔: “你病不好,妾哪里睡得下?” 皇帝见她情真意切,眼眶亦微微湿润: “傻丫头。” 因皇帝的病情,今年春节草草度过,上元节的晚宴直接取消,青萝窝在长阳宫,对着烟花许下新年愿望: “十殿阎罗,黑白无常,你们先放过皇帝吧!好歹等我成功收养了孩子,再收走他的命呀!” 许是上天显了灵,立春以后,皇帝的病好转起来,除了不能去南海子春猎,其他与常人无异,无非是气色弱一些。 青萝内心的恐惧总算散去,可以睡个安稳觉。 只是皇帝对她的态度却颇为玩味,赏赐流水似的往长阳宫送,人却不见来。 青萝心下郁郁,她倒不在乎他来不来,只是担心,不管她如何做,他始终介意朱祁钰,怎么都不肯顺利的给她养孩子。 “唉~” 半年之期就快到了,她也没有别的辙,只能让人好好布置了一番偏殿,从黎莎、尹美淑那儿把秀王、隆庆公主接来再说。 近来倒春寒,又下了场雪,她嫌外面冷,就窝在榻上缝着布老虎,这时灵香快步进来,附在她耳边道: “周贵妃今日召了我去,说周知院找你有事,让你明儿一早就去钦安殿。” 青萝一怔,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周辰安找我?” 第172章 成全 “嗯!” 在得到灵香肯定的答案后,她的心里不可抑制地漫出一丝欣喜。 去年千秋宴后,他总避而不见,她知他信守承诺,每次去钦安殿,只给月人敬炷香,从不去打扰。 这次主动邀约,她竟是从未有过的重视。 早早的从床上爬起,梳洗过后,乖乖坐在梳妆镜前打扮,擦完香膏就妆粉,接着用石黛画出两道弯弯的柳叶眉,最后抹上胭脂。 往镜中一照,嘿,小脸娇艳如花,很不错! 妆扮完,就轮到了挑衣服。 她在衣架前转来转去,拎起一件又一件,在身上比来比去,就是不知道挑哪个好。 周辰安究竟喜欢什么式样的呢? 她纠结不已,忽地眼睛一亮: 是了,他喜欢棠棠,应该会爱屋及乌喜欢海棠吧! 当即她挑了一件海棠绣花的衣裳,喜滋滋穿着衣裳,抱着满腔期待乘着轿辇去了钦安殿。 浮碧亭。 道童守在梅林小径处,俊朗潇洒的知院立于亭中,向她作了个揖: “和妃娘娘。” “知院。” 她也似模似样的回了个礼,一面摸摸前襟的海棠绣花,一面悄悄拿余光去瞟他。 可他却丝毫没有反应,完全不在意她今日打扮,只微微侧过身,将她让进亭中。 “请。” 一阵失落卷上她的心扉,扁着小嘴进了亭。 石桌上摆着笔墨宣纸,另有一册经书,是太上三元赐福赦罪解厄消灾延生保命妙经。石桌一侧,还贴心的备了个取暖的火炉。 她疑惑地望向周辰安,不解他是何意。 他却下巴一扬:“抄吧。” 她更疑惑了。 “放心,我不会害你的。” 他眸底一片澄净温柔,如一道泉水淌过,化解了她的犹疑与困惑,无端的令人心安。 第349章 当下她提起毛笔,在宣纸上抄写起来,午饭也只是教人提了食盒过来,草草对付了一口,休息一会儿继续抄写。 而他,就抱臂斜靠在亭柱上,静静的瞧着她。 到了下午,她的手腕实在受不住,向他投去求助的目光: “周辰安,你帮我抄吧。” 他摇摇头:“我抄,那就是我的字迹了,必须得你自己抄。” “可是我的手腕好酸呀。” 他二话不说扭过头去,招呼阶下的宫女: “给你家娘娘揉揉手腕。” “......” 她切了一声,只得自己继续抄写。 终于,傍晚时分,总算抄写完毕,她大大的伸了个懒腰: “娘喂,终于抄完了。” 宫女询问:“娘娘,可是要继续在这里用晚膳?” 不等她回答,他先道: “饿着。” “哈?”她回过身,眼神中满是不解:“你到底要我做什么?” “等。” “啧,把话讲明白点你会死呀。” 他也不生气,宠溺地笑了一下,不置可否。 那好看的笑容瞬间抹平了她的不快,摆了摆手: “罢了罢了,搞得神秘兮兮的。” 闲来无事,她便在梅林四处溜达着,不知怎地,想起两人的初见,循着记忆来到那棵挂香囊的梅树前,指着它问: “周辰安,你为棠棠祈福的树,是这棵吧?” “嗯。” 他下意识的抬脚想到她身旁,可想到二人身份,又生生收了回去,只靠在亭柱上,远远的望着。 她摸了摸树干,又往最初的那棵找去,忽然,听见宫女咦了一声。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不小心踩到了一只死鸟。” 宫女说着,身子往一边挪了挪。 “死鸟?” 心里的那根弦猛地被挑起,她快步过去,蹲下身一看,石径内侧,果然躺着一只鸟儿,浑身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壳,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拾在手心里一点反应也没有。 “许是冻死了。” “也许、也许还有救呢?” 青萝几乎是本能地说出这句话,她捧着小鸟到了亭中的熏笼那里,想将它贴过去暖一暖。 素雅的袍袖横里挡来,使她不得近前,周辰安另一手伸来,向她摊开掌心: “给我。” 先前的温情亲近登时消失,青萝赶紧抱它入怀,朝他瞪眼呲牙,凶巴巴道: “不许杀它!” “啧。”他翻了个白眼,“我是要救它。” “当真?” 她眼中满是狐疑。 虽说他不是个坏人,但却是个怪人,何况有初见的阴影在,一时之间,她委实难以相信。 周辰安叹了口气,收了袍袖,好声解释: “你用熏笼暖它,倒是能解冻,但它身上的冰太厚了,融化过程难免会吸走它的热量,最后全身湿透,更容易死掉。” “啊?那、那该怎么办?” “给我。” 周辰安复又摊开掌心,青萝迟疑着,终是把鸟儿放了上去。 只见他托着鸟儿下了石亭,打树丛里寻了一块木片,刮起小鸟身上的冰壳。 到底是练过武的人,手法又快又准,不一会儿功夫,冰壳尽数破开,未伤一块皮毛。 破冰的鸟儿重新递回到青萝手上。她把它贴在熏笼上,等了好一会儿,也没什么反应。 青萝不禁急了,直接捧它回到自己心口焐,焐了一会儿还没反应,开始一下又一下的为它哈气。 小小的鸟儿静静地躺在掌心里,从它身上,她仿佛看到了月人、时楠、尚雪莹、晓羽…… 每一个她无力解救的生命。 对她来说,它不单单是一只鸟儿,更是一种执念,追回一条生命的执念。 “活过来,活过来。” 她几近哀求,一面哈气,一面落泪。 夕阳西下,亭中的光线渐渐变暗。 她抬眼瞅向夜幕,弯弯的月牙仿佛一只笑眼,嘲笑着她的异想天开。 太阳是要落山的,生命终究会逝去。 她元青萝,是不是真的要困死在这里? 清澈明净的眼眸一点点黯淡下去,不见光亮。 暖光的灯笼挂起,重新照亮石亭,周辰安端来一碗米汤,递给了她。 “也许它不仅冷,还饿,饥寒交迫才会冻僵,给它喂一点东西吃,就能恢复了。” “真的?” 她怔怔地问,经历的失望太多,如今都不敢随意奢望了。 他不答反问:“你要试吗?” “要!” 她毫不犹豫地回,一把接过汤碗,小心地往鸟儿嘴里灌。 约莫灌得差不多了,她放下汤碗,又开始用体温焐它,一面焐,一面哈气。 终于,掌心里的小东西有了动静,微微扑腾着翅膀站了起来,周辰安连忙端着汤碗送到它唇边。 鸟儿俯头啄去,吃饱喝足之后,扑扇着翅膀,乘着皎洁的月色,在他二人的目送中,自由地飞出红墙。 她激动的哭了出来,泪眼看向他: “它活过来了,还飞走了。” “嗯,元青萝,你也会的。” 他一点点湿了眼眶,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帘一滴滴落了下来。 第350章 青萝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不禁问道: “你怎地哭了?” “原来我这么多年,一直在逃避。” “逃避?” “如果我当时没有自作聪明,答应解除婚约,如果我当时再坚持坚持,想想办法,她就不会嫁给别人,最后郁郁而死。” 泪水簌簌而落,浸湿了整个脸庞,他自嘲地笑: “什么一心向道,什么各人有各人的命,都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不敢去面对当初的过错罢了。” “不是你的错。” 青萝不假思索地摇摇头,一脸认真道: “你那会儿不过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小少年,家里陡生变故,怎能苛求事事完善呢?能做成你那样,已经很难得了。” 望着她真挚而温暖的目光,他百感交集地笑了一下: “元青萝,谢谢你。” 她展颜,唇角漾起月牙般的好看弧度。 他回之一笑,抬眸瞅了眼天色,俯身拿起那叠她抄好的经文,交与她手中。 “时辰到了,去大殿为万岁祈福吧。” 她瞬间懂了他的布局,连忙接过: “多谢!” 快步来至大殿,将经文平整地放于贡案上,然后跪倒在蒲团,嘴里念念有词: “真武大帝在上,保佑万岁平平安安,顺顺利利,身体强健,多福多寿,远离一切病痛苦厄。” 念了一会儿,果然听得殿外脚步声近,青萝心下一喜,念得愈发起劲了。 “青萝?” 帝王讶异的声音不出意料的传来。 “万岁?” 青萝假作意外的模样,回过头来,待看清眼前的人,就变作真的意外了。 帝王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的身边还有另一个人。 尚明心。 她搀着帝王的手臂,笑眼弯弯,却在看到青萝的那一刻,脸色微僵,似是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和妃娘娘。” 青萝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向皇帝福了一福,轻声问道: “万岁,你们怎么过来了?” 朱祁镇睨了下尚明心,笑道: “这个丫头的宫里差点走水,吓了个半死,定要拉着朕来拜拜真武大帝,才能睡个安稳觉。” 青萝惊讶不已。 她猜到周辰安会把皇帝引来,但绝想不到,他竟能说得动尚明心搭桥。 再仔细一想,实乃高招。 如果直接引皇帝,那他来了,见到自己,难免会猜想是不是有意为之。 尚明心则不同,两人之间素有嫌隙,皇帝心知肚明,只有她主动拉他过来,他才不会怀疑到自己头上,深信这是碰巧。 “你呢?”皇帝扬扬下巴,“大晚上的,在这儿拜你的月人姐姐?” “呃......” 青萝正组织着语言,周辰安拾阶而上,接过话头: “和妃娘娘担忧万岁身体,便效仿当年钱皇后之举,找我抄写经文,好为万岁祈福。” 到了近前,他向皇帝二人作揖: “万岁,明嫔娘娘。” 朱祁镇嗯了一声,步至案前,拿起上面那沓经文瞧去。 青萝笔墨平平,写出来的字带着她独有的稚拙,一般人轻易仿不来,可以一眼认出。 一张一张揭开,竟无一个字是代写,皆为她所书。 帝王不禁再次被触动,那一个个字,像一阵阵鼓点敲在他的心上,一点点的将那层不可言说的坚壳敲碎,裂开缝隙,然后伺机侵入,动摇着他,融化着他。 咕噜—— 青萝的肚子叫了一声。 帝王看向她,她揉揉肚子,一脸不好意思: “让万岁见笑了。” 周辰安给宫女使了个眼色,宫女忙道: “我家娘娘一心为万岁抄写经文,奴婢来给她送晚膳,她都顾不上吃。” 帝王微微湿了眼眶,放回经文,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有心了。” 青萝垂眸,蝶翼般的睫毛一颤一颤,晶莹的泪珠滚落而出: “只要万岁痊愈,让妾做什么都愿意。” 帝王默然片刻,向尚明心道: “拜完真武大帝,你早些回去休息。” 尚明心给出一个不甘又无奈的眼神: “是。” 他牵起青萝的纤手,微笑道: “陪我走走吧。” 两人携手缓步下阶,待他们身影隐在树丛后,周辰安方转过身来,朝尚明心郑重拱了拱手: “多谢。” 尚明心敛起方才的小女孩模样,直视着他的眼睛: “为什么是她呢?” 周辰安微微一怔,认真的想了一下,道: “以前我总觉得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身陷沼泽,不如早点认命。你从琉球远道而来,主动踏进紫禁城这片泥潭里,我也认为,便是你折在这里,那也是你的归宿。可是现下,我希望你放下仇恨,好好的生活下去,把我姐姐的孩子给你养,对我而言,并非只是为了交易,更多的,是想给你一个活命的保障。” 她瞳孔一震,眸底情绪百感交集。 “你问我为什么是她,因为——是她,我才变成了这样。” 周辰安豁然一笑,冲她又拱了下手,转身离开,潇洒轻逸的道袍在夜风中滑过白玉石阶,一层一层往下而去,一步步消失于她的视线中。 第351章 ***** 青萝怎么也没想到,朱祁镇竟带着她又回到了梅林。 婆娑的树影起舞,清幽的月光洒下,像极了初遇朱祁钰的那个夜晚。 角落的红墙里生了一大丛绿油油的翠萝,攀着墙壁蜿蜒而上,银辉笼罩之下,仿佛一片柔软的绿毯。 朱祁镇步至墙边,伸手拎起一截枝条,啪地折了下来,凝视着那碧绿的叶子: “你的名字叫青萝,这里刚好也生了一丛青萝。” 青萝笑道:“妾之所以叫这个名字,一来是刚出生时,被人在山坡底下捡到,那里刚好生了丛青萝。二来是青萝好养活,便是不小心折断了,再插进土里,或者放进水里,还是可以继续活。” “哦~” 朱祁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地举起手中的青萝枝,问她: “那你希望我是扔了它,让它干枯而死,还是让它继续活呢?” 第173章 一念 “当然是继续活啦!” 青萝脱口而出,与此同时,一颗心紧张起来。 她有预感,自己是收养孩子成功,得以存活,还是沦为殉葬的朝天女,就在他今晚的一念之间。 绿油油的青萝枝仍捏在他的手心里,他没有扔,也没有插进土里,默了片刻,转身走向浮碧亭。 青萝摸不准他的心思,也不好出声,便乖乖跟在后面。 进了亭,朱祁镇倚着亭柱坐下,望着夜幕中的那弯新月,幽幽道: “你知道吗?在我爹去世以前,我一直以为我没有弟弟,我爹就我一个儿子。” “啊?”青萝一头雾水,“那、那郕王是怎么回事?” “他的母亲吴太妃,原是跟着汉王的,汉王谋反被平,吴氏就成了我爹的女人。怀孕之后,我爹怕面上不好看,就让人把他们母子送出宫去。所以他——从小是在宫外生活的,直到我爹病重,才将他们母子召了回来,给了名分。” “忽然冒出个弟弟,是教人挺难受的。” 青萝猜测,准是那会儿兄弟俩就已经有矛盾了! 谁知至高无上的帝王却笑了一下,摇摇头道: “你错了,我没有丝毫的难受,反而特别开心。” “啊?”青萝讶异,“为何?” “因为我小时候太孤独了,整个紫禁城只我一个皇子,只有下人陪我玩,可是下人们的作风你也知道,热闹归热闹,心里却放不开,与我之间总隔着一堵厚厚的墙,玩起来好生无趣。当我得知我有一个弟弟,还只比我小一岁,那一刻我开心极了,我想,在这偌大的紫禁城,我终于有了一个伴。” “原来如此。” “我还记得见他的第一面,他低着头躲在吴太妃的身后,母子俩人对我别提有多客气,好像生怕我会找他的茬。我就走到他面前,牵起他的手,说:别怕,我是哥哥。” 讲到这里,他忽然顿住,幽幽的目光里现出一抹复杂的笑意: “我记得清楚,他抬起一张小脸,眨巴着眼,就那么看着我,隔了好一会儿,笑着叫了一声哥哥。” 当年的场景历历在目,青萝听得也仿佛身临其境,想了想道: “虽说你们是兄弟,可从未见过彼此,所以他心里没底,您这个未来的皇帝究竟会怎么对他。想来您牵起他手的那一刻,他一定很庆幸,上天派您当他的哥哥,叫的那声哥哥,也定然发自肺腑。” “都说皇家无亲情,历史上兄弟阋墙的事太多了,曾经我以为,我和他会是例外,我也努力的去成为那个例外。爹爹龙去之后,我继承帝位,把他们母子留在了宫里,虽然我娘不喜欢他,可因为我喜欢,她也不好说什么。我们自此在宫中相伴,一起玩耍,一起读书,有什么好东西,我都会分给他,到了就藩的年龄,也不舍得他去外地,仍旧留他在京。出征瓦剌的时候,我谁都信不过,监国重任只有交给他,才能放心。” 不知为何,青萝的脑海里浮起王尚食说朱祁钰的话: “他还是不够狠,太过在意脸面。皇权斗争,向来生死一瞬,要杀人,找什么借口?直接让人下个死手不就得了?” 如今再看,以朱祁钰雷厉风行的做派,如何不懂这个道理? 只是兄弟之情牵绊着他,始终下不了这个决心罢了。 “听说当初大臣们推他登基的时候,他几次三番的拒绝,从前还以为他是故意做戏,现在想想,也许一开始,他是真不想抢您的皇位。” 朱祁镇倒没否认,凄然一笑: “可惜权力是毒药,再好的感情,只要一沾上它,就会变味。我那时被俘瓦剌,怎么都想不到,最不愿我回京的,竟会是他。”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应该是这世上最锥心刺骨的事了。” “是呀,回到京城的第一天,我们再见面,看到他眼睛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们回不去了。可我那会儿,还天真的以为,便是他贪恋权力,念着从前的情分,也一定会善待我。直到阮浪入狱,王瑶被杀,南宫的大门被灌了铅,周围的树木被砍掉,我才意识到,他不但不欢迎我回来,还对我起了杀心。不但起了杀心,连我儿子的太子之位都容不下,做得真绝,真绝呀......” 青萝听得一阵唏嘘。 老天爷真爱耍弄人,偏偏让不会当皇帝的做了嫡长哥哥,会当皇帝的却做了庶子弟弟。 第352章 若是把他们兄弟俩调个个儿,说不好就真成一段君臣兄弟的佳话了。 浮碧亭内忽然变得安静一片,他竟不再说话。 青萝好奇看过去,不看不要紧,这一看不禁怔在那里。 平日里高高在上不怒自威的帝王,此刻微微仰着脸,望着天上的月牙,目光苍凉而呆滞,眼眶中噙满了泪水。 无声的伤,彻骨的痛。 她登时站直了身子,不知所措地唤: “万、万岁——” 他似没有听见般,像一具饱受摧残的空壳,喃喃着: “我没法原谅他,我没法原谅他......” 一丝丝恨意自他眸底漫起,与入骨的伤痛交织在一起,两股力量拧成一根麻绳,拉扯着他,捏紧了那枝绿油油的青萝。 最恨的人,最恨的人最喜欢的人...... 指尖一点点嵌入翠茎,再差一点,茎干就会被折断。 青萝的一颗心霎时跳到了嗓子眼里,不由得出声: “万岁!” 指尖顿住。 这一声叫,令他回过神来,缓缓望向了她。 生,还是死,在这一刻。 青萝强自稳住心神,缓缓蹲到他面前,扶着他的膝,仰起小脸,直视着他的眼睛: “万岁,您无需原谅。他已经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这也许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捏在茎干的手指微微松开,泪水夺眶而出,汹涌肆虐,犹如一个释放了委屈的小孩。 青萝不禁忆起景泰七年的清望阁。 狠辣凌厉的帝王精神困苦得到理解的那一瞬间,也是这样,在她这个小孤女面前毫无避忌的流露出脆弱的一面。 从此,她在他心里便不一样了。 帝王再尊贵,也是个人。 是人就会有情感需求。 只是从前青萝会心疼他们,现下不会了。 再晶莹的泪水都改变不了他们帝王的本质,不管你多真心,多用心,也只会换来一句: “小青萝,你是不是他派来杀我的?” 帝王最爱的永远是权力,永远是自己。 很早以前,她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眼前,她需要说的,是违心之语,需要做的,亦是违心之举。 “万岁您看。” 她伸出衣袖,轻轻的为他擦拭眼泪: “他抢来的一切,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您这里。他原本所拥有的,他的发妻、他的儿子、和您的兄弟情,以及我——也都离他而去,这就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对不对?” “嗯......你也离他而去了。” 眸底的恨意渐渐化开,他定定地望着她,忽然问道: “你真觉得——我和他之间,是我更好吗?” “当然!” 青萝瞟了眼他手上的绿箩枝,那无形的生命威胁感,促使着她回答的毫不犹豫: “因为这个世上最不该背叛你的就是他,是他辜负了你这个哥哥,天理和人心怎会站到他那一边呢?” 恨意彻底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淡的暖,他伸出手掌,轻轻抚摸她的脸颊: “好一朵解语花呀。” 她眨巴着眼,向他绽放了一个甜美温暖的笑容。 他看了她一会儿,缓缓松开她的脸颊,然后站起身来,抬首望向她翻墙而落的那堵宫墙,释然道: “罢了,你不过是个无意掉进来的小姑娘而已。” 青萝茅塞顿开:怪道要来浮碧亭,原来是为了在她与朱祁钰初见的地方做了结。 “云中。”他唤。 “奴婢在。” 徐云中自梅林后闪出身来。 “传朕的旨,和妃元氏,雍和粹纯,性行温良,自今日起,抚养秀王、隆庆公主。” 青萝激动得差点哭出来,连忙行礼: “万岁隆恩,青萝之福。” 徐云中那边也应了声是,退下传旨去了。 朱祁镇笑了一下,将那枝青萝递给了她: “拿去让它活吧。” “是!” 青萝笑着接过,心中的那颗石头终于落了地。 “回长阳宫。” 帝王搂住她的肩膀,迈步下阶,出了浮碧亭,穿过梅林小径,往长阳宫去了。 不知为何,青萝总觉得背后有人在望着自己,即将走出小径时,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 夜幕掩映的丛丛梅花后,似有一角道袍闪过,很快隐没在廊柱后。 她怅然若失。 当晚,梦回南海子的洞穴里。 狭窄的空间内,温热的体温,细腻的肤感,四目相对中氤氲出的迷离水雾,融化了所有理智。 他轻轻凑过脸来,闭上眼睛,缓缓覆上她的唇。 她毫不犹豫的圈上他的后颈,热情的回应他,与他贴在一起。 可是很奇怪的,唇与唇摩挲交错时,她仿佛是与空气交织,捕捉不到它的触感。 正疑惑间,忽听一个声音喊道: “元青萝,你是皇帝的女人!” 眼睛蓦地睁开,她在惊惶之中醒来。 好在没有发出声音,枕边的帝王仍在沉睡之中。 青萝拍拍自己胸脯,一边庆幸一边自责: 元青萝呀元青萝,你竟敢在梦里红杏出墙,背着皇帝和其他男人苟合! 等等,皇帝除了自己,睡过的女人多着呢。 第353章 自己什么都没做,只是想一想而已,有什么好自责的? 这样想着,她侧过身来,背对着皇帝,白皙的指尖轻轻抚上柔润的唇瓣,暗暗地想: 也不知亲周辰安是什么感觉。 在遐想之中,她再度进入梦乡。 第二日一大早,黎莎、尹美淑已乖乖地将秀王和隆庆公主送来,两个小殿下穿着崭新的衣服,被养得白白胖胖,一看就知道,这段时间过得不错。 暖榻上的帝王指了指旁边的青萝,向他们嘱咐: “从今天起,和妃就是你们的娘,往后你们就在长阳宫跟着她一起生活,长大了要好好孝敬她,明白吗?” 眼瞅着果子被旁人摘走,黎莎和尹美淑如何好受?可皇帝面前,她们哪里敢哭?为了不惹祸上身,只能强忍住不舍的泪花。 隆庆公主年龄小,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 一旁的秀王却想起君凝曾经的话: “要知道站的越高就越危险,会有很多人盯着你想拉你下来,还不如待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反能躲过一些暗箭。” 再看看榻上地位高贵的宠妃,他鼓足勇气向皇帝开口: “爹,孩儿想待在黎才人和淑婕妤那里。” “嗯?”帝王面露不悦,眼睛瞟向秀王身后的两个美人:“谁教你的?” 黎才人和淑婕妤都慌了起来。 青萝本就不忍,更不想剥夺他人生存的希望,忙抢着道: “万岁,妾一人精力有限,又没有带孩子的经验,怕是无法同时照料好两位殿下,不如只抚养隆庆公主一个,秀王交给黎才人和淑婕妤。反正我们两边的宫殿离得近,他们兄妹二人相见也方便,万岁意下如何?” 黎莎和尹美淑蓦地抬起头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朱祁镇亦感意外:“你舍得将皇子让出去?” 青萝明白他的心思,微微笑道: “皇子公主在妾心里一样,都是万岁的孩子,此生妾别无所求,只要在深宫中有个事干,能时时陪在万岁左右,便满足了。” “嗯。”朱祁镇颔首,含笑轻抚她的秀发:“你是个知足常乐的。” 黎莎、尹美淑一颗心扑扑乱跳,两人的手不自觉的握在一起,一齐望着那个掌握着所有人生死的帝王,满心期待的等着他的决断。 帝王转向她们,微微一笑: “和妃既有此心,朕岂有不允之理?” 扑通—— 两人跪下,伏地大拜,泣声道: “谢万岁,谢娘娘。” 从此,殉葬的阴云彻底从青萝头上撤走,而让出秀王的无心之举,也让宸妃不再视她如大敌,使她的日子安逸许多。 她谨记承诺,特意把杨姝要到长阳宫做贴身宫女,一起照顾隆庆公主。 暖春如期而至,宫后苑百花盛开,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青萝总喜欢带着隆庆公主来这里玩,或是晒太阳,或是扑蝴蝶,这日,她牵着隆庆公主的小手来摘花时,碰到了尚明心。 彼时尚明心捧着一大丛海棠花正往回走,两人打了照面,皆是一愣。 尚明心目光复杂,唇边漾起一丝讽笑: “元青萝,你一直维护的叶绿竹,对你也不怎么样嘛,不过收养个孩子,都要挡你的路,到头来还不是要靠我们来帮你?你的选择可真是值呀。” 青萝无言以对,又不想和她拌嘴,语气诚恳道: “不管怎样,谢谢你。” 尚明心一怔,微微撇开了头: “不必。我不是为了你,只是不想他讨厌我而已。” 言罢,一脸冷漠的离开。 不想他讨厌...... 青萝忽然懂了她的心思,不由得抬首望向钦安殿。 这段时间她去进香,他又像先前那样隐身,选择避而不见。 可他越避着,她越想他,想到发疯,疯到令她害怕,哪天她会在梦里喊出他的名字,教皇帝听到。 她知道不该,可又控制不住,只好用不同的借口,带着隆庆公主不断的来宫后苑,期许着能偶遇到他从钦安殿出来,哪怕只远远的瞧一眼也好。 从晌午等到日头偏西,眼见天色暗了下来,却又是等了个空。 “娘,咱们回去吧。” 隆庆公主的小手拽着她的衣袖撒娇。 “好~” 她温柔一笑,敛下失落的眉目,牵起隆庆公主的小手离开。 ***** 周辰安此时在清宁宫,卧病在床的孙太后道: “皇帝的病好生蹊跷,像是中了慢性毒药,定然有人暗中谋害于他。” 第174章 病发 说完这句,她忽然咳个不停,连忙拿着绢帕去捂,待停止咳嗽,拿开之后,绢帕上竟染了血迹。 一抹无奈的笑容自唇角延出,她将绢帕扔至一旁,语气淡淡: “老身的病也蹊跷,想是那以前的债主找上了门,欺负老身年迈罢了。此事老身自有计较,然而皇帝这块,老身无力追查,其他人又各怀私心,不愿出力。这后宫之中,可以托付的,也就只有你了。” “太后是想辰安揪出幕后真凶?” “不错。”孙太后颔首,“若不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恐怕会被有心之人做文章,让皇帝怀疑是老身所为,为的是推太子上位,好重新掌控大权。嫌隙一旦扩大,我们母子之间免不了再起风雨,若是波及到太子——周知院,你也不想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吧?” 第354章 “辰安明白。”周辰安拱手,“大家同坐一条船,只有齐心协力,才能共避风雨。” 回去之后没多久,周贵妃便派了医官仔仔细细的检查了一遍乾清宫。 日常的餐品都有尚食试吃,从未发现过什么猫腻,那就从日常用具到燃香蜡烛这些平日里不会注意到的地方查起,甚至珠帘床帐都没放过。 可是查到最后,却一无所获。 周贵妃只好又找上弟弟,眉心蹙成一团: “这乾清宫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也没查出什么来,不会是太后多心了吧?” 周辰安亦是理不出头绪,摇摇头道: “太后在宫中行走多年,她能有此论,定有她的道理。” “那这毒——到底是从哪里下的呢?” 周辰安沉思片刻,心中一动: “也许不是在乾清宫下的。” “那是在哪儿?” “把万岁的起居注找来,我要好好看看。” 起居注是由专门的宦官记载着皇帝日常生活的点点滴滴,小到一言一行,大到军国政事,尽数记录的册子。 其中自然也包括皇帝的身体状况,以及临幸妃嫔的时间。 只是里面内容极为琐碎繁杂,单是一天的量就不计其数,翻阅起来实在是费力费时。 周辰安每日哪里也不去,就待在自己的房间中,日夜伏在书案前,一面翻阅查找,一面将有用的信息记载下来。 他花费了好些时日,终于发现了端倪。 每每皇帝连宿长乐宫几日后,总会出现疲乏无力、脚软虚弱的迹象。 长乐宫,叶绿竹的寝殿。 他眉心猛地一跳,隐隐觉得,只要沾上叶绿竹,就不是凑巧。 为了印证心中猜想,周辰安又要了前几年皇帝的起居注来。 果然,从天顺二年的春季,叶绿竹侍寝开始,皇帝便出现了这种迹象,皇帝与人谈话间,还以为是自己国事操劳所致。 但十分奇怪的是,自打天顺二年入秋,皇帝的这种迹象就奇迹般的消失了,直到去年过完春节,这种迹象才又慢慢出现,到了年底的时候忽然加重,以致皇帝卧床不起,吓坏了一帮人,其中就包括元青萝。 周辰安细细回想,天顺二年入秋那会儿,正是叶绿竹失宠,皇帝的症状消失,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为何,中间这几年,不见任何动静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 考虑到先前和她的协议,周辰安默不作声,谁也没有告诉,又让姐姐把尚宫局的文书调来。 自后妃以下,至嫔侍、女使,小大衣食之费,金银、钱帛、器用、百物之供,皆自尚宫奏之,而后发内使监官覆奏,方得赴所部关领。 经过翻阅,他又有一个新发现: 长乐宫最大的开销,竟然是脂粉,购进频率是其他妃嫔的两倍不止。 而这脂粉的开销,也是从去年开始,逐渐加大份额。 清丽素雅的皇贵妃,因何如此偏爱脂粉呢? 思量许久,周辰安踏进乾清宫的大门,向皇帝进言: “昨夜辰安观天象,太后与万岁接连病重,是有邪祟进了紫禁城,操纵小人暗中作乱,有自上往下之势,恐怕下一个受害的,便是皇贵妃。” 皇帝听后,倒没有露出惊诧的表情,单手轻支着额头,苍白的脸庞显得愈发疲惫: “这段时间朕也在想,究竟问题出在了哪里,难道是曹吉祥一党仍有余孽,暗地里捣鬼?可教人排查了一圈,也不曾发现他的余党。若真是轮到了绿竹,可怎生是好呢?” “依辰安所见,自然是要防患于未然。” “如何防?” “双管齐下。除了要在长乐宫做一场消灾祈福的法事,驱除邪祟;还要派医官好好查看皇贵妃的生活用品,以防小人做了手脚。” “好,就这么办!” 当周辰安要进长乐宫亲自做法事的消息传出来时,后宫众妃皆是意外不已。 要知道在后宫之中,平日里钦安殿之外,他只进三个地方:姐姐的万安宫、皇帝的乾清宫、太后的清宁宫。至于其他地方,那是能绕道就绕道,绝不多看一眼,免得惹人闲话。 这破天荒的主动请缨去长乐宫,不由得勾起了大家的好奇心,长乐宫到底进了什么邪祟。 一时间长乐宫门口附近围了不少人,纷纷向里望去。 青萝也听闻了此事,忍不住赶了过来,只是她立在远处,脸上满满的担忧。 以周辰安的行事风格,邪祟不过是个托辞,此举不会是要对绿竹下手吧? 念及此处,她忽然觉得尚明心说的对,她是挺不值,绿竹都那样针对她了,竟然还怕别人下手? 罢了,我只是来看周辰安的。 她这样自我解释,然后心安理得的待在那里。 长乐宫内。 道童们忙着摆放祭坛,准备香花美酒水果等贡品。 趁着法事还没开始,周辰安在长乐宫的院子里溜达起来。 寝殿内有女官在查,且他也不方便进去,便负手踱步,在院子里溜达。 前院里都是忙活的身影,看了片刻也没看出个什么,慢悠悠地,一会儿就转到了后院。 后院里没什么人,安静一片,与前院形成鲜明对比。 墙边放着一排花盆,种着各色植物,吸收着阳光。 第355章 五月的季节,那些应季的花开得正盛。 栀子、郁金香、月季……周辰安轻抚着花瓣,细闻着花香,一路向里。 最里边墙角的那盆花,花瓣犹如喇叭一样向外张开,黄色、白色的花朵相互交错着,掩映在碧绿的枝叶中,犹如一个害羞的小姑娘,不想你找到它。 “那是金银花。” 那个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回首,果然是清丽高雅的皇贵妃带着一名宫女走来。 “见过皇贵妃。”他作揖。 她唇角含笑,目光里透着玩味: “知院这是深山待久了,又想来江水里掀波澜了?” “娘娘多虑,我不过是看水面异常,怕忽起风浪波及到了自己,因此站在岸边瞧一瞧。” “噢,原来这风浪与知院无关呀,我还以为是您守着太子,就动了后浪催前浪,新人换旧人的心思呢。” 周辰安闻言一怔,听她话中之意,皇帝之病非她所为? 再仔细想想,眼前的人宠冠后宫,独得天子之爱,她真的会对天子不利? 短暂的沉默后,他问: “那依娘娘所见,风浪是谁掀起的呢?” 她微微一笑,面色从容: “水深雾大,知院都看不清风浪来自何处,我又如何看得清呢?” 要说雾,她自己就是一团迷雾,看得着摸不透。 纯白浓郁的雾气后面,究竟藏得什么,只有她自己知道。 两人对峙间,忽有一名宫女急急忙忙跑来: “娘娘,贵妃娘娘和君凝吵起来了!” “怎么回事?”她不紧不慢地问。 “医官要查看娘娘的脂粉,君凝不让,医官便去禀了贵妃娘娘,贵妃娘娘就来训斥君凝,两人就吵起来了。” 寝殿。 君凝像只呲牙的小老虎,张臂护住梳妆盒,怒视着周贵妃,周贵妃则掐腰教育着她: “嘿,小蹄子,明明是为你家娘娘好,你倒在这儿当起拦路虎了!” “你们说得倒是好听,什么为娘娘祈福消灾,我瞧就是找个由头来耍威风了!” 君凝话刚说完,抬头看见绿竹,赶紧跑到她身旁,伸手指向梳妆台上凌乱的脂粉盒,向她告状: “娘娘,您瞧,这些个不长眼的家伙,打开盒盖看也就罢了,竟然还拿手剜,娘娘的东西岂是她们能碰的?” 一旁的医官连忙解释:“启禀皇贵妃,奴婢非是有意冒犯,只是想细细分辨一下脂粉里有没有毒药。” “毒药?”绿竹目中划过一抹讽笑,“我还道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周氏姐弟竟好心来给我来做法事,原是拿我当罪人了,万岁身体不好,全是我害的,你们就这样想的,对不对?” “诶!”周贵妃忙道,“我们可什么都没说,你别做贼心虚,反过来污蔑人!” 殿外的周辰安一听做贼心虚这四个字,便知他的姐姐情急之下又说错了话,恐会引出新的风波。 不出所料,绿竹一听,连连冷笑: “贼?你说我是贼?” 言罢,她似是气极,忽然一个不稳,蹬蹬后退两步。 “娘娘。” 君凝伸手扶住,她猛地弯腰。 噗—— 一口鲜血猝不及防地喷出。 在场众人皆是一惊。 周贵妃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殿外的周辰安瞧见,更是震惊不已,新的念头从他脑海闪过: 幕后真凶真的另有其人! 安静了片刻,反应过来的君凝连忙向人吩咐: “快,去请万岁来!” ***** 皇贵妃吐血的消息一传出,门口那些看热闹的人立刻沸腾起来。 不远处的青萝听见,一颗心顿时揪起。 过不多会儿,只见朱祁镇迈着焦急的步伐赶来,青萝见状,连忙迎了过去。 “万岁。” “青萝?” “听说长乐宫出了事,妾过来看看。” “嗯,一起进去吧。” 青萝随着朱祁镇到了宫门口,恰逢宸妃闻讯赶来,三人一起进了长乐宫,步入寝殿,周氏姐弟在旁候着,绿竹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医官正给她把着脉。 一见皇帝,众人齐齐行礼: “参见万岁。” 绿竹支起手臂,也想起身行礼,朱祁镇赶紧快步上前,一把扶住了她: “好好躺着吧。” 绿竹没再坚持,复又躺了回去,她那张俏脸毫无血色,唇色发白,连说出的话都是有气无力: “谢万岁体谅。” 皇帝心疼不已,转头急问医官: “怎么吐血了?” “娘娘肝肺受损,心慌体虚,方才急火攻心,便吐了血。” 徐云中瞳孔一震,身子微微发颤,一双手暗暗握成了拳头。 皇帝坐到床边,握住绿竹的手,责怪的语气里却是满满的关心: “病成这样,你怎么不说一声?” 一旁的君凝接话:“娘娘瞧万岁身子不适,忧心操劳,不忍您担心,就不让奴婢们说,谁知却被贵妃娘娘说成做贼心虚,教人如何不气呢?” “做贼心虚?” 帝王沉下一张脸,向周贵妃射来两记冰冷的眼刀。 周贵妃连忙辩解:“万岁明察,君凝拦着医官不让查脂粉,妾唯恐里面藏了猫腻,才有此推断。” 第356章 绿竹一听,气得声音发颤: “查!别拦着,让她们好好的查,免得污我清白!” 君凝抓起脂粉盒当啷一声扔到医官面前: “查吧!” “是。” 医官硬着头皮,只好捡起脂粉盒,剜起一抹脂粉,认真看了成分,又放在鼻间细细嗅之,最后耷拉着脑袋: “回万岁、娘娘,这脂粉并无异常。” 冰冷的眼刀又射向周贵妃,帝王的脸愈发沉了: “贵妃还有什么推断呀?” “妾一时失言,还望万岁恕罪。” 说罢,周贵妃求助地望向自己的弟弟。 周辰安微一沉吟,迈出一步,向皇帝进言: “万岁,皇贵妃的病症与您一样,可见此中必有蹊跷。” 医官也赶紧道:“周知院所言不错,皇贵妃的病症不仅与万岁一样,还比万岁的更重。” 宸妃目光一动:“难道——是有人忌恨皇贵妃,给皇贵妃暗中下毒,因此也伤了万岁的身体?” 帝王的目光也从周贵妃那里移开,回到了绿竹的脸上,望着爱妃憔悴的容颜,不由得红了眼眶,将她拥入怀中,心疼又愤怒: “究竟是哪个小人在作乱,竟这般残害于你?” 青萝也在想着这个问题,脑海里涌出一个又一个面孔: 是被她罚过的黎莎、尹美淑?还是曹吉祥献上的兰美人、淑婕妤?或者是一心想为姐姐报仇的尚明心? 正思索着,绿竹眸光一动,纤手缓缓抬起,白皙的指尖正正好好指向她: “元青萝,一定是元青萝!” 第175章 排查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皆是错愕不已,就连宸妃也大感意外。 青萝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颤声问道: “你、你说什么?” 朱祁镇错愕过后,温声向绿竹道: “怎么会是青萝呢?她与你无冤无仇,你许是搞错了。” “不,她一直记恨着妾呢,年前六局打架那次,妾提议轮流抚养秀王、隆庆公主时,她就恼上了妾,还来妾的宫里闹过一场!” 她的语气十分肯定,望着曾经结拜姐妹的目光好似笼着厚厚的寒冰。 暖春时节,青萝竟觉周身寒飕飕的,冻得说不出话来。 宸妃不阴不阳地笑:“怪道皇贵妃一吐血,和妃就来了,敢情是一直在外边守着,打探情况呢。” 周辰安道:“皇贵妃娘娘息怒,越是这个时候越要冷静,否则冤错了人,岂非便宜了幕后真凶?” 朱祁镇颔首:“辰安说得有理,兹事体大,需得慎重。” “万岁——” 绿竹扯住他的袖子,一双剪水瞳仁蓄着晶莹的泪水,楚楚可怜地质问: “您这是偏心她,不相信妾了?” “怎么会呢?”朱祁镇轻抚她的脸颊,“你别多想,我只是怕冤错了人。” 纤手缓缓松开他的衣袖,美丽憔悴的爱妃撇开了脸,垂泪道: “罢了,妾知自己日薄西山命不久矣,在万岁心中的份量自是不比从前,真凶也不必查了,就由妾自生自灭吧。” 说到伤心处,一口气上不来,登时咳个不停。 “好好好。” 朱祁镇连忙投降,一边帮她轻抚后背,一边下令: “和妃禁足一个月,彻查长阳宫!” 青萝是被扶出长乐宫的。 杨姝搀着她,一路说着安慰的话,她却一句都听不见,犹如一具失了魂魄的行尸走肉,连愤怒都没力气,哭泣亦没心情。 正慢慢往前走着时,身后忽然传来周辰安的声音: “元青萝。” 他的声音好似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她的听觉,回过头来: “嗯?” 他眸底透着暖意,温声道: “我知道不是你。” 听到这句话,长乐宫里的那些压抑和委屈立时迸发,她不由自主的红了眼圈,流下眼泪。 “你那会儿最恼我的时候,都会出手相救,何况是你曾经结拜过的姐妹呢?所以绝对不可能是你。” “可她不觉得......”青萝泣不成声。 “病重的人难免爱疑神疑鬼,不过真相总会水落石出,你的冤屈也会被洗刷,到那个时候她自然会明白。” “嗯。”青萝哽咽点头。 他冲她绽放一个温暖的笑容: “别太难过,回去好好歇着吧。” “嗯。” 青萝心中被治愈不少,擦了眼泪,在杨姝的陪伴下回到宫里。 朱红的宫门缓缓关上,天色渐渐暗下,整个长阳宫被漆黑如墨的夜幕笼罩,繁星一闪一闪,眨巴着眼旁观着凡间。 深夜的长乐宫,皇帝等人都已离去,君凝正准备服侍绿竹入睡,忽地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快步过去,门扇打开,露出徐云中的脸。 一向温润淡然的他此刻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不由分说的冲进那个供奉于少保的房间,四处翻来找去。 君凝试图去拦他:“徐公公——” 徐云中一把甩开她的手臂,怒声道: “亏我一直信任你,竟然和她联起手来瞒我!” 君凝嗫嚅道:“娘娘说若告诉了你,此事便成不了了。” 徐云中目欲喷火:“那你就眼睁睁看她送死!” 第357章 君凝无言以对,这时门口响起绿竹的声音: “君凝,别拦着,让他找!” 徐云中循声望去,她懒懒地斜倚在门框上,淡定地望着他。 这种平静更加激怒了他,他噌地蹿到她身前,抓住她的双肩,盯着她的眼睛,厉声质问: “究竟在哪儿下的毒?” 君凝赶紧来拦,绿竹却向她摇了摇头: “没事,你退下吧。” “是。” 君凝退下。 绿竹迎向徐云中的目光,轻声一笑: “别费劲了,你找不到的。” “叶绿竹。” 指间不自觉地抓紧她的肩膀,他努力控制着自己发颤的身体,红着眼问: “从一开始,你就谋算好了,对不对?你嘴上和我说,只向蒋安、徐有贞、石亨、曹吉祥报仇,但其实心里,早把他也列上了,对不对?” “对,我知道你对他有感情,如果跟你说最后也向他报仇,你定然不应,所以我只好骗你,报仇的名单里没有他。” 她承认得如此坦率,坦率得令他深深感受到了绝望的残忍,猩红的双目泛起隐隐的泪花,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 指间松开她的肩膀,他整个人像被抽了筋,跌跌撞撞后退至墙根,宛如一摊泥缓缓瘫了下去,绝望的捂住脸庞,口中喃喃: “为什么我没想到,为什么我没想到......” “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如今木已成舟,便是你去向他告密,也改变不了什么。看在你是孟锦书表兄弟的份上,事发之后,我绝不会牵连你。” 她的语气平静无比,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就那么静静的看着他,任你涛生云灭,静如深潭的眼底都不会起半点涟漪。 “哈。” 他自嘲地笑了起来,笑得流出眼泪: “你以为我是担心自己前途?还是担心他的性命?” 绿竹一怔:“那你是——” 他轻轻闭上眼睛,泪如雨下: “我只是想让你有个好归宿。” 那池平静无波的深潭终于荡起涟漪,搅起她的心神。 千秋宴那晚,隔着轻薄隐约的外袍,四目相对间,她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关切汹涌如潮。 后来,他若无其事的表现,令她一度以为自己想多了。 直至方才,她终于明白,是他平日掩饰的太好。 感情是何时滋长出来的,她暂时还未想通,但她知道,眼前人的感情是真挚的,真挚得令她无法再用冷漠去逼退他。 “徐云中。” 她主动步至他面前,缓缓蹲下身,平视着他: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可我想要的归宿不是他。” 徐云中睁开双目,眼神复杂难言,良久,重新扶住她的肩膀,含泪劝道: “别死心眼,放眼这宫里,不,放眼全天下,能找出几个比他对你更好的?” 她默然片刻,道:“如果他不是皇帝,没造下这些孽,我倒是能守着他过一辈子。可他是皇帝,也造了孽,那些死去的人,我忘不了,你忘得了吗?” “从不曾忘。可是我想你活着,只要他能护你一生,我可以放下那些仇恨。” “我放不下!” 泪水夺眶而出,她微微颤抖: “你知道一个人死在你怀里的滋味吗?我向他苦苦哀求,他却敲起送月人姐姐上路的丧钟!明明有机会可以活,就这么生生被他毒死,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痛苦,看着她闭上眼睛,看着她的身体一点点凉过去!遑论还有那些惨死的乡亲,白白牺牲的将士,被冤杀的少保!你教我如何放得下?这些仇,我必须报!” “你的月人姐姐是蒋安送的毒酒,你已经杀了他。瓦剌之变是王振撺掇的,他早死在乱军之中。少保是被曹吉祥、石亨、徐有贞冤枉的,这三个人,要么流放,要么身死,都没有好下场。这些事情,他虽然或多或少的有参与,可是这几年也在弥补从前的过错,对不对?你的仇已经报完了,你对得起那些死去的人!” 他泪如泉涌,用几近恳求的语气: “荣宠、孩子、夫君的疼惜,你全都有了,安安稳稳的活下去吧!不要毁掉这一切,绿竹,求你,收手吧!” 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帘,自脸颊簌簌而落,她嘲讽一笑: “哈,把账都算到别人头上,给自己找足借口,然后心安理得的享受那些用无辜尸骨堆来的好处。这么做的话,我和他——有什么分别?” 徐云中身子一震,不知该如何回答。 “年初,我外婆去了,听说临终前,她意识模糊,嘴里一直念叨着舅舅和娘的名字,可是不管怎么念叨,死去的人终究回不来了。他所谓的弥补,不过是惧怕天罚,真要觉得自己错,就不会给王振立碑了。” 她抬手擦去眼泪,缓缓站起身来,又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那些枉死的人该有个交待。你若真为我好,就别拦着我,让我做完我想做的事吧,不然拖着这残躯病重而死,岂不含恨九泉?” 她的话犹如绝望的潮水,席卷他全身,令他窒息。 他知道,他无论如何也拦不住她了。 “罢了。” 他抹去泪水,跟着站起了身,亦恢复了此前的沉稳: “你既执意要走这条路,我便陪你走完这最后一程吧。” 第358章 ***** 次日,宸妃特意带着吉王来看望绿竹。 病榻前,吉王的小手抱住她的手臂哭得眼泪汪汪: “母亲,你怎就忽然病了?要快些好起来呀。” “乖。”绿竹摸摸他的小脑袋,“去外边玩吧,莫让母亲的病气传给了你。” 宸妃便向奶娘吩咐:“带吉王去殿外吧,刚好我与皇贵妃说几句话。” “是。” 奶娘牵着吉王的手去了殿外。 待殿门关上,绿竹接过君凝递来的药碗,故意叹了口气: “我这病怕是久不了,不如趁着万岁的心思还在我这儿,劝他快点立吉王为太子,如何?” 宸妃一怔,而后白了她一眼: “行啦,就别来试探这一套了,我是要跟你说别的。” 绿竹收起戒心,缓和了神色: “说什么?” “依我瞧啊,只查元青萝的长阳宫还不够,尚明心的长寿宫、黎才人、淑婕妤的长安宫,还有兰美人、玫选侍的永宁宫,这些个跟你有点过节的,都得好好查一查。” 绿竹颇感意外,默不作声地瞧着她。 “你不必疑心,对你下手的绝不是我。”宸妃又白了她一眼,“虽说你死了,对我是有点好处,可这宫里没了你,我岂不寂寞孤单?” 绿竹低下头来,青花瓷勺一下又一下搅动着汤水,泛起一圈圈涟漪,最后点了点头: “嗯,那就都查吧。” 然而查了一圈,也未查出个什么,没有丝毫痕迹。 尚明心、黎莎、尹美淑等人的寝宫都已恢复正常,唯有青萝,绿竹仍不肯解她禁足。 皇帝问及原因,她只愀然不乐: “是妾之错。明知后妃不该拈酸吃醋,可把万岁当夫君处得久了,还是忍不住泛酸。从前倒也罢了,如今眼瞅着万岁越来越宠和妃,这心里怎是个滋味?妾时日无多,便不想再顾那些礼仪规矩,只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多和万岁在一起。” 听她这么一说,皇帝的心立时软了,好声宽慰: “别说这种傻话,好好养病,你会好起来的。” 她轻轻摇了摇头,掉下眼泪: “妾的身体妾知道,万岁若真心疼妾,就容妾任性这一回吧。” “好好好。”皇帝忙去给她擦泪,“我都依你。” 为了哄她开心,今年西苑避暑,朱祁镇破天荒的没带青萝去,后宫众妃,只留她一人在紫禁城。 青萝不忍隆庆公主跟着自己受罪,便让杨姝带着她同黎莎、尹美淑一起去了西苑,长阳宫里,就只剩她和两名宫女。 闷热的夏季,闷闷不乐的她抑郁成疾,哪怕禁足之期已过,平日也只待在长阳宫,话都不说一句,完完全全的把自我封闭起来。 周辰安却忙得很。 他抓住这个机会,向皇帝进言:不如趁着众妃不在宫,疏于防范之时,以驱邪纳福之名,一一暗中排查,找一找蛛丝马迹。 此事一直是皇帝的心病,立时应允,并向赵琮下了一道密旨,命他率领司礼监的人协同周辰安,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起排查各处宫殿。 按照等级排序,先是钱皇后的坤宁宫,皇后为人众人皆知,走个过场便可。 接着是绿竹的长乐宫,先前已查过一回,再加上她当场吐血一事,打消了周辰安的疑虑,因此这次排查,对他来说也是走个过场。 赵琮带人在里面翻查,他在外面指挥驱邪。 闲下来的时候,就四处逛逛。 他嫌前院人多嘈杂,就又独自踱步到后院。 墙边的那排花再次映入眼帘,郁金香已然凋谢,栀子、月季开得仍盛,还有最里边的那盆金银花,嫩黄的花骨朵簇拥绽放,好似一群活泼的小喇叭,教人见之生喜。 周辰安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俯身细赏。 金银花初开为白色,后慢慢转为黄色,隔了这些天,二次来观,黄色的花朵明显比上次多了许多。 尤其是花盆最内侧,碧绿枝叶间,竟全是黄色的小花,找不出一朵白色的。 周辰安隐约想起,好像上次过来,也是内侧的黄花居多。 而最内侧的那丛黄花和外侧的颇有不同,外侧的花蕊细长,如一根根支棱的细线,内侧的花蕊则相对短挤。再用手一抚,叶子也有细微差异,里面的叶面光滑,外面的则相对粗糙。 周辰安不懂花,也分辨不出金银花究竟有几个品种,这时一名内侍过来唤: “周知院,赵公公请您过去一趟。” “好。” 周辰安松开手上花枝,跟内侍到了后殿内室,只见赵琮立在门口,笑呵呵道: “想不到皇贵妃娘娘也信奉道教,咱家想着既是道家的地盘,我等若随意触碰,恐有不敬,还是由知院来查看吧。” 说罢,赵琮也不等他应声,便率着人离开,只把内室留给他一人。 无风不起浪,这个老狐狸无缘无故让自己来查,必有猫腻。 抱着疑惑,周辰安踏入内室,打眼看过去,与普通房间无异,就是一个供奉太上老君的地方。 供桌、香炉、贡品......都瞧不出什么,最后,周辰安的目光落在墙上的太上老君画上。 赵琮的话再次响在耳边: “我等若随意触碰,恐有不敬。” 第359章 随意触碰......不敬...... 这明摆着是在暗示他。 周辰安伸出手来,自下向上轻轻抚摸那幅画,摸至中间时,忽觉有些轻微的不平整,心头一动,揭开那幅画像。 于谦的小像,以及那首石灰吟,就这么暴露在他眼前。 第176章 毒源 “哈。”周辰安恍然,“原来如此。” 赵琮那边定然发现了于谦像,但考虑到绿竹的盛宠,便不敢揭露出来。 毕竟当年曹吉祥拿王振硬碰硬,都没碰下她来,何况现下病重,皇帝正是怜惜最深最浓的时候,真翻出此事,怕是功没捞着,反惹一身骚。 可若不禀报,将来万一出了事,又得担着被问责的风险。 于是乎,这老狐狸一思量,便找了由头把他请过来,引导着他发现。 这样的话,万一他为了给姐姐出气,选择禀报,皇贵妃那儿只会恼恨他们周氏姐弟,掀起的暴风雨,也只会打向他们周氏姐弟。 如果他选择瞒下,那事后问责,也是由他承担。 不论何种结果,这只老狐狸都可以摘得干干净净。 “哼,跟我玩这一套。” 周辰安放下太上老君的画像,大步流星地出了屋子,直接来到赵琮面前,正了颜色: “赵公公,我有事向你禀报。” 赵琮一听,连忙摆手: “知院客气,有什么话,您直接对万岁说就成。” “不不,由我禀报怕是不妥,毕竟派我来只为驱邪,真正的密旨是下给您的,此事还需由赵公公裁夺,您就跟我进去看一看吧。” 周辰安不由分说的抓住他的手臂,便往屋子里拽。 吓得老狐狸赶紧哎哟哎哟叫了起来,弯着身子就往门框上倒: “腿麻了,腿麻了。” 周辰安停住步伐,由他坐在门槛上歇息,赵琮一边作势揉腿,一边面现歉意: “哎哟,知院,真对不住,这人年纪一大,老眼昏花不说,腿脚也越来越不行了。” “哦。”周辰安抱臂冷笑,“您腿脚不行,就让我去蹚水?有什么风浪,也都是我担着呗。” 赵琮干笑两声:“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更比一浪强,难怪太后总是对您称赞不已,今日一会,果然名不虚传呀。” 周辰安见他不再卖弄玄虚,还搬出太后来示好,便不再揪着不放,把话头递了回去: “那我就在这里向赵公公禀报吧?” 赵琮拱了拱手:“瞧在太后的份上,还请知院给老奴个人情吧,只当没来过这间屋子,老奴也未曾让人请你过来,如何?” 有时候直接服软是最有效的办法。 他与周辰安平日里素无冤仇,话说到这份上,对方也该见好就收了。 谁知周辰安却摇了摇头:“诶,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如何能收回?有些事,该禀报还是得禀报。” 赵琮无奈叹道:“罢罢罢,今儿个是老奴自己踢了铁板,疼也得受着,您讲吧。” 周辰安微微一笑,悠悠道: “方才我进了那屋子,想着既有太上老君像,那得先拜一拜才是,否则贸然察看,岂非对神明不敬?赵公公,您说是不是?” 赵琮不意他竟换了话题,一时间也摸不清他打的什么主意,但总好过直接捅出来,便附和道: “是是是。” “可我看了一圈,也不见燃香,便想来问赵公公,您这儿有没有,没有的话,这屋子就不方便进了。” 赵琮眼睛一亮,瞬间领会了他的意思,笑呵呵地扶着门框站起身来: “老奴这儿哪有燃香?今儿个天色已晚,折腾着去取香也来不及了,为免对神明不敬,这间屋子就先不看吧。” “嗯。”周辰安作揖:“那就听赵公公的,全凭您做主了。” “诶,知院客气。”赵琮郑重拱手,“老奴也是听太子和贵妃娘娘的,所作所为,都是为给他们挡去风浪。” 此话一出,算是亮明了阵营,彻底投到了他们这边。 等排查到自己姐姐的万安宫时,赵琮一脸恭敬地向周辰安请示: “知院,您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不如这屋里,就由您来查吧。” 他知周贵妃与皇贵妃多有不和,无法确定里面究竟有没有不利皇贵妃的东西,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让周辰安去查,以保他姐姐周全。 周辰安淡定地笑了笑:“公公不必多虑,放心查去。” 他心中有数,就算姐姐一直对叶绿竹看不顺眼,但以她的智商,没有自己的帮忙,就算十个她加起来,也设不出如此精密的局。 因此,幕后黑手绝对不可能是她。 赵琮自然意会,笑着拱了拱手,带着人进了里面。 空手而出后,轮到了青萝的长阳宫。 小小的身影窝在廊檐下,似一朵枯萎的花,整个人呈放空状态,暗淡无光的双目只在看见他时,才泛起轻微的波澜。 他鼻子一酸,心疼不已,只是人前又不好过多表露,等赵琮一众内侍进了屋,才对她道: “娘娘不能总窝在宫里,你的月人姐姐,还等着你去给她上香呢。” “哦,对。”她点点头,“我还得给月人姐姐上香呢。” 只要去钦安殿,他就有机会宽慰她。 查完青萝的长阳宫,便依次去查其他嫔妃的寝宫。 第360章 趁着这机会,周辰安着重细查了一番宸妃的未央宫。 在他眼里,宸妃佛口蛇心,对多年相交的淑妃都能下得去手,遑论叶绿竹? 比之曾有过节的尚明心等人,宸妃显然更加危险。 可是仔仔细细查了一圈,也未发现什么疑点。 其他宫里亦是如此。 妃嫔那里查不出什么,干脆连六局一起查,六局还没线索,二十四衙门接力。 眼看着夏天已过,皇帝和众妃避暑结束,从西苑回到了紫禁城,然而折腾这许久,最终仍旧一无所获。 周辰安感到前所未有的气馁。 幕后真凶就藏在茫茫迷雾里,可他却怎么也找不到,甚至捋不出丁点头绪。 这日他正闷在钦安殿苦思不得,听说青萝来给月人上香了,便立马赶往大殿。 心心念念的人儿在灵香的陪伴下刚拜完灵牌,才踏出门槛,便迎面碰到他拾阶而上,不禁一怔。 他亦做出惊讶的表情,而后恍然状: “怪道昨晚有人给我托梦,原来是算准了今日你会来这儿。” “托梦?”青萝疑惑,“谁给你托梦?” 他朝灵牌那边扬扬下巴:“你的月人姐姐呀。” “她怎么给你托梦呢?” “因为她日日在钦安殿享受香火,我又是钦安殿的知院,多少通点神性,她就只能给我托梦了。” “那她给你托的什么梦?” “她让我转告你,不要急,更不要消沉,天机显示,真相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而且她还说,绿竹身体不好,爱胡思乱想,你别同她一般见识,等真凶抓到了,自然会晓得是冤枉了你。” 他哄女孩子的经验并不多,只能想到假月人之名来安抚她,说完之后,悄悄观察她的神色。 她默了片刻,然后轻声唤: “周辰安。” “嗯?” “你的故事讲得还是那么烂。” “......” “不过我喜欢。” 清新明媚的笑容终于自她脸上重新绽放,黑白分明的眼睛也焕发出新的光彩。 那一刻,周辰安也不自觉地勾起唇角。 两人相视而笑,秋日的阳光自密密麻麻的树叶间洒落,为他们笼上一抹暖暖的光晕。 如此温馨的氛围,一旁的灵香却痛苦不已。 她这两日受了风寒,嗓子不大舒服,总时不时的咳几声,这会子刚好犯痒,想咳吧,唯恐破坏他们之间的气氛,不咳吧,又实在痒痒,只得一直掐着自己脖子,极力忍耐。 一阵风吹过,冷气入喉,她再也忍耐不住,弯腰咳出声来。 周辰安和青萝同时望过来,她嘿嘿一笑: “对不住,实在痒痒,没事,你们继续,继续。” 青萝面上一红,也咳了两下: “回吧。” 说罢,向周辰安福了福,快步下了台阶。 “走了啊,周知院。” 灵香摆摆手,连忙追上了她。 周辰安心有不舍,目光一路追随着青萝,瞧她出了院门,也缓缓来至院门处,想多远远的望一望她的背影。 出了钦安殿,便进了宫后苑。 每逢来钦安殿上香,杨姝都会带着隆庆公主在宫后苑玩,等青萝出来了,再一起回宫。 此时杨姝摘了几朵木芙蓉,捧到隆庆公主面前,小女孩接过,笑得天真烂漫: “真好看。” “公主还想要什么花?奴婢都给您摘来。” 隆庆公主环顾一圈,又指向一丛花: “那个,那个我也要!” 杨姝看了一眼,摇摇头道: “玫瑰有刺,会扎到你,我给你摘几朵菊花怎么样?” 隆庆公主噘起小嘴:“那不要了,我就喜欢玫瑰。” 青萝笑着走到她身前,摸摸她的小脑袋: “那可不是玫瑰,那是月季。” 杨姝面现不好意思:“是奴婢无知,认错了花。” “不怪你认错,这玫瑰和月季长得实在相像,一般人很难看出来,想要分辨,只能从细节来瞧。” 青萝说着俯身摘了一朵月季,拿到她面前: “你瞧,月季的茎干上虽然也有刺,但都是扁平的小刺,玫瑰茎干上的刺,就尖锐得多。除了刺不一样,叶子也不同,玫瑰的叶片上有细软的绒毛,月季就没有。” “哦~原来如此。”杨姝茅塞顿开。 与此同时,倚在门框旁观的周辰安,也被打开了一个记忆点: 长乐宫后院的那盆金银花。 青萝牵住隆庆公主的小手打算往长阳宫走,周辰安立马出声唤住: “等等!” 灵香见状,唯恐自己再坏了气氛,赶紧清了清嗓子,从青萝手中牵过隆庆公主,向杨姝道: “走,咱们到一边再玩会儿。” 周辰安快步过来,向青萝比划: “有一种小黄花,猛一看和金银花特别像,但仔细看的话,叶子是不一样的,要比金银花光滑许多。这种是什么花呢?” 青萝意外:“你怎么忽然对花感兴趣了?” 周辰安急道:“事关幕后真凶,你快点回答我。” 青萝一听,再不多问,认真思索了会儿,道: “跟金银花像的.....小黄花可太多了,山银花?金银忍冬?只听你描述不大好分辨,最好是能把花枝给我摘过来。” 第361章 “好,我想办法弄一枝过来。” 驱邪的借口不能再用了,刚好重阳节近,按例宫中得举办迎霜宴,周辰安便去找姐姐帮忙,谁知今年的迎霜宴,绿竹要一人独办,不准其他人插手,因为她要为皇帝留下一个难忘的回忆。 周贵妃坐在玫瑰椅里,支着额头感慨: “人都病成那样了,还这么劳累,留什么难忘的回忆,我扪心自问,我对万岁是做不到这份上。” “她对万岁当真用情至此?”周辰安疑惑。 “谁知道呢?”周贵妃摊手,“反正呀,我是插不上手,更别说进长乐宫给你弄枝花了。” 周辰安微一思索:“你既帮不上忙,那就换个人帮。” ***** 赵琮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踏进长乐宫的大门。 殿内暖榻,皇帝亲自喂着爱妃一口一口的喝药。 这段日子,他得了空儿便陪在她身侧,为免她不开心,基本不去长阳宫,只想她心情愉悦,快点痊愈。 喂完汤药,空碗递给君凝,皇帝问道: “皇贵妃这几日睡得可还安稳?” “回万岁,有您陪伴,娘娘夜里睡得安稳多了。” 皇帝颇为欣慰:“那就好。” 绿竹抚上他的手臂,抬起双眸: “万岁,妾想求您一件事。” “你说。” 绿竹看向君凝等一众宫女,道: “这几个丫头服侍妾无微不至,尽心尽力,妾病入膏肓,便想在临终前还她们自由,放回家去,也算对得起这些年的主仆之情。” 不等朱祁镇开口,君凝扑通一声跪下,哭道: “娘娘,奴婢孤儿一个,您让奴婢回哪里去?奴婢哪儿都不去,惟愿守在您的身边!” 其他宫女也纷纷跪下,皆是一样的口径: “奴婢无家可回,娘娘别赶奴婢走!” 绿竹红了眼圈,低声喝道: “听话!” 一众宫人就是长跪不起。 徐云中默默撇开头去,朱祁镇心里也不是滋味,这时外边的内侍传道: “万岁,娘娘,赵公公求见。” “宣。” 赵琮捧着锦盒进来,端正行礼: “万岁,娘娘,西域进贡了一支天山雪莲,老奴知万岁心系娘娘病情,就赶紧送过来了。” “好好。”朱祁镇忙向君凝吩咐:“快去熬了给皇贵妃补一补。” “是。” 君凝双手接过锦盒退了出去。 朱祁镇又拍拍绿竹手背,语带责怪: “什么病入膏肓,什么临终前,以后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没的教人听了难过!” 绿竹垂头不语。 “万岁说的是。”赵琮极其自然的接过话头,“这有时病好不好呀,全看人的心情好不好。民间有一种说法,修缮房屋,可以冲喜。方才老奴过来时,瞧见长乐宫的宫墙年月长久,都斑驳了几块,不如让内官监刷漆修整一下,给娘娘冲冲喜,也好换换心情,如何?” 此时的朱祁镇,心系爱妃病情,只要有法子,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也要试一试,当即痛快应下: “好,这事交由你来办!” 在赵琮的安排下,内官监的工匠进了长乐宫,终于在重阳节的头一天,寻着了机会,悄悄摘下一枝小黄花。 得了小黄花,赵琮立马差人送给周辰安,到得周辰安手上时,已是晚间。他瞅了眼天色,此时叫青萝过来,恐会惹人非议,便让姐姐派人给青萝传了话:次日清晨,务必来钦安殿一趟。 第二日一早,也就是重阳节当天,钦安殿的道童佩戴好茱萸叶,提着扫把去开院门。 吱呀——门扇一开,立有一个人闯入: “你们知院呢?” 道童下意识的便以为是周贵妃,忙道: “贵妃娘娘——” 然而定睛一看,不由得微微一怔: “和妃娘娘?” ***** 道童引着青萝到浮碧亭坐下,奉好了茶,过不多会儿,周辰安快步赶来,也不和她说客气话,直接把花枝往石桌上一抛: “就是它。” 青萝拈起花枝,仔细看了会儿: “不是山银花,也不是金银忍冬......” “那是什么?” “奇了。”青萝挠挠头,“我在司苑司养过的花里,还真没见过它,但又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它。” 周辰安想了想,道:“司苑司养的花主为观赏,也许它不是观赏一类的呢?” “不是观赏一类......”青萝的脑袋像是被打开了个机关,“等等!我应该在书上见过!让我想想,好好想想。” 她走到亭边一角,将头靠在柱子上轻轻蹭了起来,以期通过这种方式唤醒某处被掩盖的记忆。 “与金银花相似,但不是观赏一类的花......” 忽然间,她眼睛一亮,拍手道: “断肠草!是断肠草!” 第177章 告别 “断肠草?”周辰安的目光落在那枝小黄花上。 “不错。” 青萝回到石桌前,拈起花枝,又细细看了一遍,点了点头: “是它,与书上记载一致,叶片光滑,全株无毛,形似漏斗,花期与金银花相近,最容易被混淆。传说神农就是误食了它,才断送了性命。” “那误食它之后,会有什么症状?” 第362章 “呼吸困难,心慌体虚,肌肉无力,食欲下降......” “这不就是万岁和皇贵妃的病状?” 此话一出,两人皆是神情一凛,异口同声道: “长乐宫有内鬼!” 言罢,周辰安又摇头否认: “不,不对。长乐宫的宫人,都是她自己一个个挑的,就算是玩心眼儿,以她的智谋,如何瞒得过?这事怎么看都绕不过她......” 青萝也回过味来,沉了脸色: “不错,绿竹也是司苑司出来的,她怎会瞧不出那不是金银花呢?” “她这个人太复杂了。曾经我以为我猜到了她的意图,是想报仇,可曹吉祥他们都已经死了,难不成她、她还要把剑指向万岁?” 青萝心头一动,一幕画面闪现在脑海中: 南海子,绿竹写完曹吉祥的名字后,竟有些浑身颤抖,手里的树枝用力的戳在地上。 当自己唤出她的名字,她的手突然一抖,在地上划了一撇。 想到此处,青萝突然明白过来,瞳孔一震: “那一撇,是朱字的第一笔!” “哪一撇?” “她在地上写下的复仇名单,最后一个人,是皇帝。”青萝的声音止不住的发颤,“周辰安,她要杀皇帝!” “你是说,她故意给自己下毒,只为了毒杀皇帝?”周辰安难以置信,“哪有人会舍得以自己性命为代价呢?何况皇帝那么宠她,她能舍得这无上荣宠吗?” “换了旁人是不会。可是我了解她,她会,因为她是叶绿竹。”青萝自嘲一笑,“我真傻,竟又被她骗了,还以为她针对我是因为喝醋,明明是为了撇清关系,免得将来牵连!” 她懊恼的抱住柱子,一下下磕上自己脑袋,流下眼泪。 周辰安下意识的想伸手去拦她,可碍于两人间的身份不好越界,又默默缩回手来。 “嗯,若真是她,那倒说得通了,自己中毒便能撇清嫌疑,不让人怀疑到她。先前频繁的采买脂粉,一来是为了掩盖气色,以免被人发现端倪,二来,也可转移我的视线,虚晃一枪。只是我想不通——” 周辰安分析到这儿,目光里写满疑惑: “这花既不是从司苑司弄的,她是从哪里搞来的?还有,万岁的饮食都有尚食局的人替尝,她又是如何下毒呢?抹在器具上?但医官里里外外仔仔细细查过了,长乐宫的餐碟茶盏并无任何不妥之处呀。” “这花倒是好弄来。断肠草对人来说是毒药,但对于猪来说,却有除虫的作用,我就曾见过南海子的农户用它喂猪,只是那会儿瞧见的,是煮过的捣碎的断肠草,所以方才一时之间没认出它来。绿竹也在南海子待过,想来那会儿,她就已经开始布局了,背着我从农户那里要了花籽,回宫的时候悄悄带了回来。至于如何下毒,倒实在是个难题,不从饮食下手,还能从哪儿下手呢?” 青萝苦苦思索,回忆和绿竹之间的种种,尤其是关于花束的细节。 霎那间,又一个画面被她捕捉到。 天顺二年,也就是绿竹刚承宠那年,两人关系还没闹掰,曾在长乐宫一边和她说话,一边挑拣着花枝。 一堆香草花枝的最底下,隐隐约约有一株小黄花。 那会儿她满心都是感情问题,没有细看,如今想想,她之所以觉得在哪儿见过断肠草,并不只是在书里,而是在那时! “香膏,她做成了香膏,抹在身上,这样每一次与皇帝肌肤相亲时,就会把毒传给皇帝。” 她喃喃着,抬起泪汪汪的眼眸望向周辰安: “她用这种方式,不仅仅是报复皇帝,也是为了惩罚委身皇帝的自己。” 周辰安惊在当地,良久,才缓缓道: “她这个人太狠了,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青萝的身子不住地发抖,抖得像筛糠一样,指尖冰冷,泪水簌簌而下: “她不能死,她不能死,我不要她死......” 守在□□处的道童所佩戴的茱萸叶落入周辰安的视线,他猛地脸色一变: “不好!她强撑着病情也要来办迎霜宴,不许旁人插手,怕是要谋划什么!” 青萝一听,也吃了一惊,连忙擦了眼泪: “绝不能让他们见面。” 她顾不得再难过,快步下了石亭,给他留下一句话: “周辰安,我去劝她,你帮我想法拦住皇帝!” ***** 长街。 青萝一路狂奔到了长乐宫门口,门口宫女正要来阻拦,被她一把推开,像上次那样,不由分说的冲了进去。 宫女忙声喊人,立马有两名宫女伸臂来拦。 青萝体力不支,冲不破她们的防线,只得喘着粗气朝里边嚷: “绿竹!绿竹!” 正殿的竹帘掀开,君凝皱着眉心出来,厉声喝道: “直呼皇贵妃名讳,这般不顾规矩,和妃娘娘是又想挨罚吗?” 青萝也不与她计较,匀了口气,道: “我要见绿竹!你跟她说,我见过她在南海子写的名字。” 君凝瞧她这阵势,想了一下,道: “你且等着,奴婢去禀报娘娘一声。” 她复又进了屋,过了一会儿,出来冲她福了一福: “娘娘请您进来一叙。” 两名宫女撤去手臂,青萝迫不及待的跑上台阶,君凝侧身让路,为她掀开竹帘。 第363章 青萝进得殿内,忙去张望绿竹的身影。 身后传来竹帘落下的声音,应是君凝跟了进来。 她正想回身问绿竹在哪儿,里间传来一声咳嗽,正是绿竹的声音! “绿竹!” 她拔开双足便往里去,可刚走出一步,脑侧忽然受到一记重击! 与此同时,她听见一下清脆的破裂声。 然后一阵剧痛自上而下蔓延,有什么东西自脑门儿一侧滑落,滴在了手背上,吧嗒,吧嗒。 她缓缓低头去看,是鲜红的血珠,自白皙的肌肤溅起一朵朵细小的血花。 痛感包围了她,摇摇欲坠,晕晕乎乎,她艰难的回过头去,君凝立在身后,双手举着一个碎裂的花瓶,瓶身上还沾着一抹血迹。 砰! 她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眼睛闭上之前,她看见君凝放下手中花瓶,松了口气,向里边道: “娘娘,好了。” 然后脚步声近,碧翠的裙摆停在她的脸前,似乎在打量着自己,她挣扎着去抓那裙角: “绿——竹——” “不要怕!” 她感觉到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抚摸着: “好好的睡一觉,等你醒了,一切就都好了——” 眼皮越来越重,她再也支撑不住,一点点合上双目,当被黑暗吞没之时,她听见那个清冷的声音说: “地上凉,给她垫个褥子吧。” 而周辰安这边到了乾清宫,却扑了个空。 原来按照惯例,每年的重阳节,皇帝不仅要赐宴群臣,还会去西苑赏景游玩,登高眺远。 今年皇帝身子不好,西苑就不折腾了,只在华盖殿赐宴群臣,然后再携宫中女眷登上翔凤楼,共享迎霜宴。 下完早朝,皇帝休息片刻,便移驾至华盖殿与群臣共饮,周辰安不好打扰,只好守在乾清宫门口等候。 约莫到了申时,他终于看到皇帝的龙辇远远而来。 待龙辇一停在宫门口,他立刻迎了上去: “万岁。” “辰安?” 皇帝一看见他,语气竟然比他还急: “可是找到幕后真凶了?” 周辰安一怔,摇了摇头: “辰安来找万岁,是有别的事。” “什么事?” 皇帝下了龙辇,缓步往暖阁走去。 周辰安快步跟上,道:“昨晚天象有异,辰安掐指一算,今日不宜举办迎霜宴。” 另一侧的徐云中闻言,眉心猛地一跳。 皇帝亦停住脚步,缓缓望向周辰安: “天象有异,不宜办宴?” 周辰安迎上他的目光,郑重点头: “是。” 皇帝沉默不语。 徐云中纠结片刻,凑上前道: “万岁,皇贵妃娘娘操办迎霜宴,也是想给您冲冲喜,取消的话,要不要奴婢去告知她一声?” 皇帝面现为难:“她费心准备这许久,贸然取消,怕是会伤了她的心。” 周辰安忙道:“辰安不敢瞒万岁,天象显示,今日迎霜宴的变数恰恰就在皇贵妃。” “哦?”皇帝眉头一皱:“怎么个说法?” 周辰安顺口胡编道:“昨日天府星下有凶星犯主,坤星幽暗后妃必有劫难,今日九九重阳,万岁又是九五至尊,九为数之极,大成之数,蕴含风险,皇贵妃病体沉重,还是避一避的好。” 皇帝心中疑惑,默不作声。 周辰安又道:“万岁若怕取消会伤了皇贵妃的心,那不如让她在宫中静养,迎霜宴另选他人接手,万岁照样可上去登高眺远,也不算负了皇贵妃美意。” 徐云中心里复又燃起一丝希望,附和道: “周知院言之有理,况且天象这种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如由奴婢去和娘娘好好说一说,让她留在宫中养病要紧。” 皇帝见他二人皆如此说,便道: “好,你去吧。” ***** 徐云中抱着一丝希望,急急忙忙到了长乐宫,正逢君凝端着一个托盘出来,上面全是破碎的花瓶碎片,对他福了一福: “徐公公。” 碎片上残留的血迹划过他的余光,心内立马升起不好的预感,掀开竹帘,踏进殿中,一眼便瞧见了昏倒在地的青萝,顿时明白了一切,神情一黯: “连她也不能阻止你收手吗?” “路铺到这里,我回不了头了。” 梳妆镜里映出皇贵妃风华绝代的脸庞,莹白洁润的玉簪插在鬓间,明明是素雅的妆造,却莫名透出淡极始知花更艳的气质,整个人犹如开在地狱的优昙花,散发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然而这美丽落在他眼中,却化作无尽的悲凉自眸底漫出。 她瞟见,想了想,朝他浮起一个豁达的笑容: “不必为我难过,我牵挂的人都有了后路,心中已无憾。” 牵挂的人? 他心思一动,眼底又泛起一丝光,上前两步,试图做最后一次努力: “可是——孟锦书希望你活着,还有你九泉之下的家人,所有关心你的人,都希望你活着。” “委身给仇人活着吗?” 她的笑意变冷,而后优雅起身,步至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 “云中,你懂我的,让我那样活着,比杀了我还难受。” 第364章 燃起的那点希望被无情掐灭,温润的眼眸复又变得晦暗,他缓缓垂下眼帘: “你这个认死理儿的性子,真教人——” 泪珠无声落下,他再也说不出话。 她心里亦不是滋味,轻轻扶上他的肩膀: “此身既污,就让它死得其所吧。” 一连串的泪水涌出,模糊了他的视线,隔了好一会儿,他抬起满是泪痕的脸,认命般的点点头: “罢了,你决心要沉船,我就做那个收拾残骸的人吧。” 言毕,他抬袖擦去眼泪,又变回淡然从容的模样,将方才的悲痛埋于心底,不露出一丝痕迹。 眼看着他的泪水止了,绿竹的眼圈却不自觉地红了起来。 他的爱像无边的大海,既深且广,可以包容她的一切棱角,平日里宁静无波,但只要她立于波澜之上,便会出来为她稳稳托底。 于细微点滴间,悄无声息进了她的心。 只恨相遇在这紫禁城,只恨彼此都是残缺之身。 如若不然—— “唉~” 万千感慨,而今只能化作一声幽幽的叹息。 他不知她心思,只道她是担忧今日之事,道: “万岁那里你放心,我自会周旋。” 说罢,转身往外走去。 “云中。”她忍不住唤。 “嗯?”他回首。 她百感交集的笑了一下,眸底清泉微漾: “我很开心,桃花又开了。” 他亦百感交集的笑了一下,点了点头,走了两步,忽又停住,回过头来: “绿竹,有句话忘了对你说。” “什么话?” “你穿那件月白衫子真好看。” 轰—— 绿竹脑袋瞬时炸开。 自打决定复仇的那天起,她就再没穿过月白色的衣裳。 不为别的,只为她那点孤高的精神洁癖。 月白衫子代表着她美好的过去,那是一个象征,她不容许帝王染指它。 或者说,是不容许委身帝王的自己,再染指它。 既未穿过,他又从何得见? 思绪如浪潮一般一波又一波袭来,冲击得她整个人懵掉,怔怔地立在那里,呆呆的望向他。 温润如玉的内侍已垂下眉目,敛去那一腔深情,抬手掀开竹帘出了殿阁,只留古朴清雅的竹帘轻轻晃荡,一点点晃出她的猜想: 孟锦书没有去南方,他被抓到了瓦剌,成了宦官,为了不辱没祖上,就改名换姓,用了新的身份生活。 之后回到宫里,过了几年发现青梅竹马的小姑娘也入了宫,可碍于身体的残缺,他不想让她伤心,便没有上前相认,而是选择默默远观。 那幅墨竹图,怕是他有意借着曹吉祥的手送给自己的。 后来无意间在祭祀少保时重逢,再不能避,干脆假借表兄弟之名守在身边,做她的左膀右臂,为她铺出一条他心中的康庄大道。 “孟、孟锦书.....” 她喃喃地唤,情不自禁地迈开脚步追去,伸手去掀竹帘。 第178章 诛心 轻薄微透的竹帘映出他离去的身影,随风轻摆的衣袍渐行渐远,却在即将走至门口时停住脚步,回身遥遥望来。 纤长白皙的指尖也随之顿住。 隔着细密薄透的竹帘,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看不到帘后的她,不再掩藏自己的情感,任由无尽的眷恋自眼底流淌而出,良久,平静而释然的笑了一下。 她的心头被狠狠击中,默默撤走那即将掀帘的手。 罢了,他既有心织梦,又何必拆穿呢? 没的让他难受。 不如成全他的尊严。 竹帘一点点的停止了晃动,最终安静地垂在那里。 他亦回过身去,在她无声的凝望中,渐渐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回到乾清宫,徐云中只用一句话就堵死了周辰安的路: “皇贵妃娘娘说,周知院想让自己姐姐独掌六宫,倒也不必拿天象说事,只需耐心等上一等,待她油尽灯枯,这六宫之权,自会落到周贵妃头上。” 此话一出,周辰安的言行在帝王那儿立即变了味。 他亦知,暗暗叹了口气。 果然,御案前的皇帝轻轻揉了两下太阳穴,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 “皇贵妃忙了这许久,还是不要辜负她的心意了,迎霜宴照常进行吧。” 再说绿竹离了长乐宫,令手下宫女将长乐宫门锁死,一行人来到五凤门外。 绿竹正要拾阶而上,没想到被宸妃堵住了去路。 众宫女向她行礼,她理也不理,只上前两步,眼睛盯着绿竹,低声道: “那蟠螭灯是怎么回事?” “你既看到了,还问我做什么?” 绿竹满不在乎地笑了笑,步履不停,继续往里走去,却被宸妃猛一把拽住手臂: “叶绿竹,好歹我为你做过那么多事,你竟狠心拿我做垫脚石?” “哈?”绿竹漫不经心地瞟来,“你没拿我做垫脚石?是谁让蒋安向皇帝献计,把我逼到他身边去,是谁替周贵妃抓我现行,然后出来做个好人,顺理成章的把我收到麾下?” 宸妃瞳孔一震,惊道: “原来从一开始你就......” “不错。”绿竹微笑颔首,“你以为是你选中的我?不,是我选中的你。从第一次见你,我就在观察你,是不是这后宫里最好用的剑。” 第365章 那抓在她臂间的手默默松开,宸妃的眼底填满了失望: “我是利用你,可我也视你为知己,我以为我们如此相像,你对我也会不一样。” “正是因为你我相像,我才无法原谅。” “为何?” “因为我最不能接受——堕落到面目全非的自己。” 绿竹侧过身来,与她正面相对,眸光泛凉: “那一次祭祀少保,只要你放过我,我就会放过你。可你没有,于是我也没有。” “好啊,叶绿竹,看来今天,咱们这船是真要翻了。” 宸妃说罢,拂袖便走。 “去,把这事捅出去!” 绿竹的声音自身后轻飘飘传来: “只要你捅出去,不论你水性多好,都只能陪我沉海。” “哼。”宸妃冷笑着回身,“你要把我做的那些事都抖出来是吗?没关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自会一件件的在万岁那儿分辩,实在不行,将功补过,总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绿竹却轻笑着摇摇头: “不,我什么都不抖,只需做一件事,便可置你于万劫不复之地。” “什么事?” 绿竹迈着优雅的步伐,踱步到她面前,笑吟吟道: “如果事发之时,我在皇帝跟前,对吉王演一出母子情深。那你猜——往后他看到吉王,会不会恨屋及乌?嗯?” 宸妃瞬间变了脸色,气得身子不住发抖: “我儿乃天命!他在复辟之日出生,便是老天派他来做皇帝的!叶绿竹,你以为你玩点伎俩就能挡得住吗?” “那就试试呀。”绿竹耸肩,“只要你赌得起。” 她赌不起。 无论如何也赌不起。 宸妃怔怔站在那里,腿脚再也迈不出去。 绿竹脸上笑意一点点消散,容色变冷: “天命不是不顾善恶的借口,天命,亦不可随意糟蹋人命。” 宸妃强稳住心神,迅速改变策略,眼眶里蕴起浅浅的泪花,抬眸望向她,语气带着恳求之意: “我与你无仇无怨,也算拿了真心对你,你背弃我也就罢了。可是吉王呢?他是无辜的,他真心拿你当母亲,爱戴你孝敬你,你就忍心这么对他?” 这一招果然击中了绿竹的软肋。 她的眼底漫出一丝不忍,偏过头去: “只要你今晚老老实实的,我自会放你们一条生路。” 话毕,她足下不停,在宸妃不甘的注视中,迈步朝翔凤楼去了。 快到酉时,朱祁镇御驾到了,周辰安生怕今日出什么意外,也一路跟来。 随着龙辇过了五凤门,便瞧见翔凤楼外的广场上堆满了菊花,中央架起了一座菊花塔,塔周遍布菊花灯,唯有塔顶立了一座巨型的蟠螭灯。 蟠螭灯又名走马灯,里面燃起灯烛,便会有画面随之转动,只是这蟠螭灯立的太高,也未点燃,一时瞧不清上面画的什么。 翔凤楼下绿竹居中而立,周贵妃率其余妃嫔跟在后头,众人见了皇帝一齐行礼,山呼万岁。 皇帝微笑着步下龙辇,将手一挥: “都起来吧。” 众人这才平身。 皇帝来至绿竹身边,温声道: “绿竹,你身体不适,何必如此费心布置。” 绿竹微微一笑:“妾可是穷尽了心思,今晚定叫万岁有个惊喜。” “哦?那朕可要好好瞧瞧。” 说着拉起绿竹的手,就要迈步上楼。 周辰安一时猜不透绿竹会使什么手段,只是打眼一瞧,发现人群中不见青萝,心中暗道不好,便上前一步道: “万岁,皇后娘娘跟和妃娘娘都还没到,不如再等等吧。” 皇帝停住了脚步,刚想开口寻问,绿竹抢着道: “皇后娘娘腿脚不便,登此高楼岂不叫她为难?是妾派人去说,皇后娘娘不必来了,至于和妃——” 说到这里,她顿了一顿: “想是还忌恨着我,不来就不来吧。” 言罢,她一拉皇帝的手: “万岁莫被扰了兴致,妾陪您登高饮酒,赏菊观灯。” 皇帝笑着应道:“好,朕全都依你。” 二人携手进楼。 周辰安心中焦急,却不好再做阻拦,一来自己只是猜测,并无证据,二来若是揭破她下毒之事,青萝必然不愿。 正思量时,周贵妃带着太子来到他的身边,见他神色不安,忍不住问: “你这是怎么了?” 周辰安低声道:“你今日切莫出风头,切记,一定要离万岁和叶绿竹远些。” 周贵妃吃了一惊:“出什么事儿啦?” “现在还不知道。”周辰安摇头,又看向朱见深:“太子,你已经长大了,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千万护好你的母亲。” 见朱见深郑重的点了头,他又快步走向赵琮: “赵公公,今晚需要小心仔细。” 赵琮身子一震,知道他这句话非同小可,立马应道: “知院放心,老奴这就加派人手。” 周辰安一拱手,转身离开,快步出了五凤门,刚要去寻青萝,便见杨姝急匆匆的迎了过来。 “你家娘娘呢?” “不在这里么?”杨姝急道:“我也找了她一圈儿了,没见着她人啊。” 第366章 “糟了!快随我去长乐宫。”周辰安拔足就跑。 杨姝一愣,也赶紧追了过去。 ****** 再说皇帝同绿竹登上翔凤楼。 翔凤楼共有十二层,最顶层是个小阁楼,是个登高赏景的好去处,此时地上摆了一圈菊花灯,远远望去,好似围成了一个巨大的灯笼,照亮了楼顶,而光圈的最中央则摆了一架古琴,安静的等待着。 再往下的第十一层是个大厅,适宜举办宴会,今日的迎霜宴就设在了这里。 皇帝与众妃嫔依次落座,尚食局的女官们流水一般捧上美味的膳食: 迎霜兔、重阳糕、蒸螃蟹、羊肉面、菊花酒...... 众妃齐齐举杯祝贺,帝王心情大悦,看起来一片和乐。 绿竹发现太子身边不见周辰安的身影,不由得暗皱眉心,微微思索。 宸妃瞟了眼对面的菊花塔,亦是眉心暗蹙,眼珠子一转,俯首在吉王耳边低语了几句,小娃娃拔开两只小腿奔到绿竹面前,拽住她的衣襟撒娇: “母亲,我要上菊花塔,看看那蟠螭灯上画的是什么。” 绿竹眼神一动,抬眸望向宸妃,只见宸妃望过来的目光里透着恳求,她心下明了,轻轻点了点头,紧接着脸色一变,一掌推开吉王,厉声道: “放肆!身为皇子一点规矩都不懂么,菊花塔岂是你能上得的?” 她陡然发怒,在场众人皆是一愣,朱祁镇也大感意外,她从来对吉王和颜悦色极具耐心,今日不过一个小小的菊花塔,就大动肝火,委实有些不解。 吉王更是委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扭头向宸妃告状: “娘,母亲不疼我了,她不让我上去,还打我。” “不去就不去。” 宸妃连忙过来抱他在怀,好声哄道: “你母亲为了给爹爹一个惊喜,特意亲自作画,制成这蟠螭灯,谁都不许看。现下还没开始呢,你就要先看,她如何能不生气?” 朱祁镇闻言,抬首望向那巨大的灯塔: “如此大的蟠螭灯,竟是你亲自作画,朕好生感动,倒也想看看上面画的是什么了。” 绿竹握住他的手,柔声道: “万岁既想看,那咱们这就上去看吧。” “好。” 帝王含笑回应,与她一起离座。 众妃也跟着站起身来,绿竹揉了揉太阳穴,向皇帝道: “万岁,方才吉王哭得妾脑壳疼,妾这会儿就想安静一下,人多实在烦躁,就只咱们二人上去,如何?” “这——” 帝王面现为难,看向众妃。 周贵妃得弟弟提醒,一听她如此说,忙道: “甚好甚好,刚巧妾也没吃饱,可以留在这儿一边吃一边赏。” 宸妃也知里边的猫腻,趁机道: “对,上面风大,小孩子容易着凉,不如待在下面。” 秀王想了想,轻轻拽了下尹美淑的袖子,低声道: “别上去。” 尹美淑便跟着附和:“两位娘娘说得有理,妾等就留在这儿吧。” 余下妃嫔一看这阵势,也没人敢出头说不,只好都随大流的表示赞同。 帝王见大家并无不快,再无顾忌,朝绿竹温柔一笑: “好,那咱们就独赏风景。” 两人携手踏上阶梯,登上顶层阁楼,凭栏而立。 绿竹轻启朱唇:“点灯。” 楼下内侍立刻朝着菊花塔高声通传: “点灯——” 君凝率着长乐宫的几名宫女,举着火把,沿着菊花塔内的步梯盘旋而上,将塔周的菊花灯依次点亮,宛如逐渐亮起的星河。 绿竹优雅坐于琴案前,玉手抚上琴弦,纤指轻拨,轻缓美妙的乐声徐徐流出。 帝王笑问:“你要弹什么曲给朕听?” 绿竹笑答:“万岁您猜一猜。” 琴音流淌中,整座菊花塔在灯火的点缀下,变的十分好看。 快到塔顶时,君凝身旁的一名宫女身子忽然一晃,差点站立不稳,君凝忙将她扶住,只见那名宫女的鼻子淌出血来。 君凝紧紧握住那宫女的手:“撑着点儿。” 那宫女点了点头,抬起袖子擦去血迹。 ****** 一阵撞门声响起,唤醒了昏迷的青萝,她眼皮下的眼珠儿动了动,随后艰难的睁开。 外面似有人在唤着自己名字,她想回应,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抬起手臂,挣扎着向外爬去,便在此时,只听一声巨响,宫门被人撞开,一个人影飞奔进来,那熟悉的道袍在她眼前飘动,紧接着她被人抱在怀里。 “青萝——青萝——” “娘娘,你没事吧?”杨姝语带哭腔的扑到她身边。 她动了动嘴唇。 “水,快拿水来!” 一碗清水灌进她的嘴里,她这才缓了过来。 她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周辰安,吃力的问: “万岁,拦住了没有?” 他摇了摇头。 她一脸乞求:“快去,想个法子,帮我救下绿竹,快去。” 他咬了咬牙,向一旁的杨姝道: “照顾好你家娘娘。” 说完起身向外奔去。 “娘娘!”杨姝忍着泪:“我这就替你去找医官。” 第367章 “不要!”她紧紧抓住杨姝的衣襟:“快带我去——翔凤楼。” ***** 君凝等人终于来到蟠螭灯下,大家一齐举着火把,引燃里面巨大的烛盘,整个灯体瞬间亮了起来,异常醒目。 灯内的叶片被热气催动,慢慢转动起来,那灯面上也随之缓缓展出一幅画来。 与此同时,琴音陡然一变,旋律开始激昂,隐隐透出杀伐之气。 下方的太子脸色一变,向上看去。 秀王亦是目光一凛:“广陵散?” 一旁的黎莎见他容色严肃,不解地问: “此曲有何不妥吗?” 秀王微微侧过脸,压低了声音: “这个曲子还有一个名:聂政刺韩王。” 第179章 竹断 只是这会儿众人皆被灯光吸引,无心聆听琴音,就连皇帝也凭栏望去。 巨大蟠螭灯上,第一幅画渐渐显露真容: 一个少年天子坐在龙椅之上,一群大臣跪在下面,中间却又画了一个老太监,耀武扬威的,仿佛是替少年天子接受群臣朝拜。 朱祁镇眉头微微一皱,看向抚琴的绿竹,绿竹却恍若不知,继续弹琴,弦音加快,杀伐之气悄无声息的加重。 那画虽是水墨丹青,却画得惟妙惟肖,就连尚明心也一眼认出,那少年天子乃是当今的万岁朱祁镇,她冲着身旁的周贵妃问: “万岁我认得,只是不知画上的那个老太监是谁?” 周贵妃瞟了眼左右,低声道:“王振。” 尚明心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这幅画转过去之后,第二幅画也缓缓展现出来,与第一幅不同的是,那个少年天子这回画在了下面,跌坐在地上,像是在瑟瑟发抖,那天子头上画得是一群蒙古骑兵,屠戮着明军将士。 朱祁镇蓦地沉了下脸,耳旁的琴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化作一阵风雨,掠面而来。 蟠螭灯继续转动,第三幅画随之显现。 一座城池跃然纸上,城墙上守卫的明军,像瞧热闹一样向下观望,原来那城门下,少年天子被一群手持弯刀的蒙古兵逼迫着,惊慌的拍击城门。 尚明心道:“这画的便是天子叩门吧——” “嘘!”周贵妃忙打断她的话:“找死呐?万岁的这个短儿,不能揭。” 果然,朱祁镇见了这幅画,顿时勃然变色,拍案而起。 铮—— 琴音弹至最高处,杀伐之气到了顶峰。 风雨化作雷霆万钧,四面来袭,将帝王包裹其中。 楼下的赵琮听见响声,便想带人上去,哪知道脚刚踩在楼梯上,只听喀啦一响,楼梯竟应声而断,砰地砸了下来。 众人连忙避开,尘烟荡起,赵琮心中惊慌,急声吩咐左右: “快取梯子来!” 朱祁镇闻听声响,快步来到楼梯口,探头一看,见楼梯断裂,去路被阻,当即惊疑不定,回首望向那个抚琴的人: “绿竹,你想干什么?” 纤指一挑,琴音由愤慨不屈的巨涛化作怨恨凄切的水流,绿竹从容不迫地笑: “万岁莫急,后面还有呢。” 凄清酸楚的琴音宛如一声声控诉,在这控诉里,蟠螭灯转动不停,第四幅画慢慢展开。 只见那天子变成现在的朱祁镇模样,被曹吉祥、石亨、徐有贞三人按在龙椅宝座之上。 接着便是第五幅,画中央,是于谦被绑缚在法场之上,四周的百姓无不掩面哭泣。 朱祁镇握紧了拳头,手指咯咯作响。 最后是第六幅画,两个女孩儿跪在朱祁镇面前,模样肖似青萝和绿竹,她们一脸哀求的看着皇帝,可皇帝身后的太监,却执着毒酒灌进月人的嘴巴里。 尚明心低声道:“前边两幅我大概能猜出来,画的是南宫复辟和于谦之死,这最后一幅却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懂。”周贵妃摇了摇头,亦是疑惑不解:“瞧模样,跪下那两个像是元青萝和叶绿竹,可这边被灌酒的是谁?” 身侧的尚服女官却咦了一声。 周贵妃忙问:“你看出来了?” 尚服女官低声道:“回娘娘,奴婢瞧那灌酒的,像是景泰朝的华嫔,也就是皇贵妃跟和妃的结拜姐姐沐月人。” “沐月人?”周贵妃一惊,“她不是怀了身孕,因禀报不及时,才被殉了么?难道说——” 她望向画上那个挣扎不得的身影,随着一个猜想冒出,瞬间起了凉意: “她、她是——” 后面的话她再不敢说,尚明心却已明白,抬首看向阁楼的青色身影,喃喃道: “原来,她也是为自己的姐妹报仇......” 阁楼上的帝王怒不可遏,朝下发号施令: “给我拆了那座灯,毁了它!” 抚琴的皇贵妃嗤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 “万岁,你这又是何必?你犯下的罪过,虽没人敢说,可天下人的心里都清清楚楚,就算拆了这座灯,又岂能拆得尽天下人心中的灯?” 帝王身子不住地颤抖,目光一狠,继续下令: “长乐宫人,悖逆犯上,即刻锁拿,送往诏狱!” 君命一出,楼下的锦衣卫士立即奔进菊花塔。 菊花塔顶端,君凝等人不慌也不乱,齐齐站作一排,遥遥望向翔凤楼上的绿竹,一起朝她行了个礼。 第368章 绿竹眼圈一红,郑重点了下头。 木梯上传来哒哒的脚步声,锦衣卫队游龙一般向上而去,离她们越来越近。 君凝瞟了眼那些逼近的爪牙,轻蔑一笑,朗声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话音落,卫队至。 一口鲜血突然喷出。 迸溅的红色血光中,众锦衣卫瞧见吐血的君凝摔在地上,其余宫女也跟着纷纷栽倒在地,上前查探鼻息,尽数毙命。 那歪歪斜斜的人影映入帝王眼帘,他一脸难以置信。 铮~ 纤手停下,琴音止住。 楼下的赵琮已命人取来梯子,正往这边急赶。 帝王看在眼里,心中瞬间有了底,回首瞪向那个清丽无双的美人: “她们死了,你却跑不了。” “对,跑不了。”绿竹微微冷笑,“谁都跑不了。” 言罢,袖袍一挥,琴案上的菊花灯随之翻落,直直朝地上的菊花灯跌去! 那地上摆的菊花灯本就连成一片,这一碰,登时一个挨着一个的翻倒在地,火苗如一条线般瞬间点燃! 翔凤楼本就是木质结构,为防风化,上面又刷了桐油,顷刻之间,火光翻腾,火线很快成了火海。 朱祁镇吓了一跳,险些跌倒在火中,扶着阁柱才站稳了身子,他脸上又惊又惧,对绿竹怒目而视: “你想刺君么?” “害怕了?” 绿竹袅袅起身,脸上带笑,温柔的语气里透着骇人的凉意: “我曾经说过,您生妾生,您去妾去,我可是说到做到,决不食言。” 帝王崩溃:“你、你——你疯了,快来人!” 赵琮手下才要把梯子往阁楼上架,熊熊火焰已将楼梯口吞噬,哪里上得去人? 楼下见上面火起,早乱成一团,妃嫔和皇子们惊叫不断,倒是太子有些镇定,想起舅舅的嘱咐,临阵指挥: “你们,去叫禁卫军来灭火!你们,护着各位娘娘和皇子公主下楼!你们,在这儿守着爹爹,伺机待动!” 宫人们得令,立刻分成三路,太子护着母亲第一个往下奔去,其余人等随后跟上。 周辰安此时已奔到五凤门外,远远见着祥凤楼上烟气滚滚,心中暗叫了一声不好,终究还是晚到了一步。 “能救一个是一个。” 赶到楼下,却见妃嫔、皇子在宫人的护卫下争相逃命,人似潮水一样涌出,看起来并无伤亡,总算松了口气。 “舅舅!”太子朝他喊。 他奔至亲人面前,急声问道: “楼上什么情况?” “爹爹和皇贵妃,都在火里!” 翔凤楼顶层。 朱祁镇和绿竹被火焰团团包围,周身热浪滚滚,烟尘阵阵。 那强烈的灼热感,让朱祁镇感受到了肌肤欲裂般的疼痛,惨叫着跪倒在地。 对面的绿竹,也被炙烤的全身散发出热气来,可她却站的笔直,好像不知疼痛,反而仰面笑道: “爹、娘、少保、月人姐姐,今日大仇得报,你们可以安息了。” 朱祁镇痛苦的看着她,火光中的美人好似来自地狱的索命罗刹,要将他打入万劫不复之境。 “绿竹——” 他忍着疼痛向她伸出手来,哀求地唤: “绿竹,你不能这么对我。” 她缓缓望向他,眼神动了一动,却是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他被深深的绝望包裹,眼底变得晦暗无光,眼皮一点点的垂下,忽地一道闪电自他的视线里划过。 亮光点燃了他的眼底,也给他带来了希望。 抬眸去看,只见天色骤变,狂风忽起,云腾翻滚,紧接着连劈了两个炸雷。 绿竹吃了一惊,一脸不可置信的朝天上看去。 一滴水珠被风吹了进来,打在她的脸上,凉了她的心。 楼下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雨,下雨啦!” 紧接着沙沙声响,雨水连珠般的砸落下来。 本来升腾的火焰,被雨水一浇,顷刻退去,化为烟雾,慢慢弥散开来。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绿竹昂着头,双目垂闭,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的耳边响起朱祁镇的笑声: “哈哈哈,朕是天子,天不绝朕——” 绿竹睁开眼睛,看向皇帝,他已重新站了起来,身子笔直,虽惊魂未定,脸上却满是畅意: “瓦剌困不住朕,南宫也困不住朕,今日朕又怎会命丧于此?绿竹,你停手吧。” 绿竹缓缓步至他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轻轻摇了摇头: “我没有回头路了。” 说话间,她伸手自发间一摸,一根玉簪在手,乌黑的秀发如瀑散落,目光幽幽: “万岁曾问我,这究竟是挽髻装饰的发簪,还是要人性命的匕首?今日便知分晓了。” 朱祁镇瞳孔一震,还未开口,眼前青影一动,身上猛地传来一阵疼痛。 玉簪穿过华贵的衣料,扎进他的胸膛,溢出轻微的血迹。 那伤口并不大,却是刺骨的疼。 他浑身发抖,忘了躲开,亦忘了拔出,目光从胸膛的伤口移开,落在她的脸上。 第369章 眼前的人儿美丽依旧,柔弱依旧,可是清澈的眸底溢满了恨意,像一根根尖刺,朝他射来。 她是宁折不弯的竹子,看起来光滑平整,可一旦折断,就会露出尖锐的刺,把人扎得鲜血淋漓。 如今就扎得他万箭穿心,肝肠寸断: “你就这么恨我?” 握簪的手微微颤抖,她努力撑着脆弱的身子,咬牙道: “原本想让你慢慢毒死,可我扛不住了,外婆已去,我再无牵挂。唯有诛你的心,杀你的命,九泉之下,才能了无遗憾。” “是你下的毒!”他震惊。 “不错,是我用断肠草做了香膏,抹在身上,每一次侍寝,都是在对你下毒。” “好,好,你够毒啊。” 他自嘲地笑,流下一行清泪: “我一早就知道你危险,但还是选择焐热你。绿竹,这五年来,我把你捧在心尖儿上,百般疼爱,难道就不能化解一丝一毫么?” 绿竹眸中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眼圈微红: “若你不是皇帝,我对你会有几分真心。” “好,好。” 他双目猩红,颤抖着点头,痛声道: “你和他一样,都辜负了我!” 语毕,他猛地抓住她的手腕,一把甩开。 绿竹一个趔趄,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两步。 那支莹润通透的玉簪自胸膛滑落,重重跌在地上,砰一声摔个粉碎。 此时赵琮已命人重新架好梯子,锦衣卫士快速上了楼,纷纷护到朱祁镇身边: “万岁!” 绿竹心知局势已定,轻笑了两声,盯着他道: “我今日虽杀不死你,但凭你体内中的毒,也活不了几年了!” “你让我活不了几年?那我就让你活不了今日!” 他又伤又怒,抬手指向她,沉声下令: “给我拿下她!” “别过来,我自会了断!” 绿竹三步并作两步奔至栏杆边,登上红墙,临风而立,乌发飞扬,在夜幕下的风雨中分不清是神是魔。 一众锦衣卫士被她气势所慑,登时不敢近前。 “朱祁镇,你记住!” 白皙修长的玉指抬起,也直直指向了他,她视死如归: “煌煌史册,悠悠众口,你,罪在千秋!” 言罢,她纵身一跃,自高高的翔凤楼跳下。 第180章 伤逝 杨姝扶着青萝刚穿过五凤门,忽闻翔凤楼下的众妃嫔们一声惊呼,青萝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就见一袭青色身影自顶楼直直坠了下来。 砰! 那声响如此清晰。 一颗心彷佛卡在了嗓子眼儿,她挣扎着推开杨姝,挤过人群,跌跌撞撞的朝那人影坠落的地方走去。 广场上的妃嫔和宫女们发现了满脸血污的她,纷纷惊叫着躲避,给她让出一条路来。 唯有周辰安想去拦她,奈何人群阻隔,一时到不了近前。 畅行无阻的青萝却很快到了近前。 那个熟悉的身影,静静的躺在地上,鲜红的血液自那身影下缓缓淌出,在雨水的稀释下,一点点的晕染开来,宛如一朵凄艳绝伦的红花徐徐绽放,晃在她的眼底。 一阵剧痛汹涌的冲击着心口,只觉脑子发胀,眼睛被那不断展开的红花刺得生疼,视线渐渐变得模糊。 当那鲜艳的红色彻底占据她的眼帘时,耳边回荡起三个女孩儿的声音: “元青萝,十五岁。” “叶绿竹,十五岁。” “沐月人,十六岁。” “我们三人自愿结为异姓姐妹。” 那声音在她耳边飘飘荡荡的,离她越来越远,像三条无形的线,牵走了她的魂。 她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踉跄摔倒在地,眼前的红色也随之慢慢变成了黑暗,将她无情吞噬。 那黑暗不知过了多久,慢慢生出一些光亮,光亮逐渐幻化成金碧辉煌的紫禁城,城门下站着一个人,虽然身影模模糊糊的,但她认得那是绿竹,急忙向那身影跑去: “绿竹!” 怎知那宫道变的越来越长,她拼尽全力,好不容易跑到了绿竹的身边,忽然天空中雷电交加,紫禁城在电闪雷鸣下,又变成森严的巨大牢笼,朱红宫门化作的铡刀一道道追来。 “快逃!” 她和绿竹一起往外逃。 跑着跑着,青萝一回头,竟不见了绿竹的身影。 “绿竹!” 她大声呼唤,在铡刀间来回穿梭着寻找。 终于,绿竹的身影进入她的眼帘。 “绿竹!” 她笑着喊。 绿竹回首,冲她绽放一个笑容。 “别愣着,快走呀!” 她牵起绿竹的手,便要拉她一起离开。 就在此时,一道铡刀自头顶上方猛然落下! “跑!” 绿竹一声急呼,用力全力将她推了出去! 砰! 铡刀的寒光闪花了她的眼。 红色的血潮再度袭来,瞬间淹没了她的世界! “绿竹!” 青萝坐起身来,额间冷汗涔涔。 “娘娘,你终于醒了。” 守在床边的杨姝一喜,连忙上前给她擦了汗,又摸摸额头: “好好好,总算退烧了,吓死奴婢了。” 第370章 青萝却二话不说,一个骨碌翻下床来,哪知双腿一着地,却像没了骨头一样,软绵绵的使不出力气,眼看就要栽倒,好在杨姝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扯住: “娘娘,你这是要干嘛?” “我得去找绿竹。” 杨姝一愣,随即红了眼圈儿。 “愣着干嘛?”她催促,“快扶我去长乐宫呀,我要去见她,我刚刚做了个特别吓人的梦,我得告诉她,让她当心点。” “娘娘!”杨姝哽咽道,“这宫里以后不能再提这个名字了!” 青萝浑身一颤:“你说什么?” 杨姝低下头:“那不是梦——” 青萝身子一软,瘫在地上,那天的一幕幕接连在她脑海里闪现。 “不是梦啊......” 她喃喃着,明明悲痛万分,眼泪却像被抽干了一样,任凭她再怎么伤心,也流不出一滴来。 “我想瞧瞧她去。” “去哪儿瞧啊,人早就没了,长乐宫也锁死了,谁也进不去。” “我这腿是怎么了?” “您都昏睡了六七天了,刚醒就想下地,那哪儿成啊。” “六七天了?” “可不嘛,医官说您再不醒,以后就再也醒不过来了,奴婢都要吓死了,这几天万岁也时常过来看你。” “他过来做什么?想看我是不是她的同党?” “瞧您这话说的,您怎么能是她的同党呢?她活着的时候处处针对您,大家都瞅得真真的。再者,周知院说了,亏着是您有司苑司的经验,发现了端倪,破获了长乐宫的阴谋,这才被她打伤。赵公公也说,您顶着那么重的伤,还要冒死去给万岁通风报信,淋着雨强撑到翔凤楼,这才烧的这么重。万岁听了,心里别提对您有多愧疚了,只觉对不住您,为了补偿您,还晋封了您,往后,您就是这宫里的皇贵妃!” “我?” 青萝脑侧受伤的地方传来剧痛。 “皇~皇贵妃?”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和遭遇,让她的脑子一时无法转动。 “嗯!您不知道,现在这后宫里,谁跟您都没法比,自叶——没了以后,万岁也病倒了,足足有三天没起来床,无论谁去看他,他都不见。后来他好些了,命人封了南宫那堵墙,去见了一次皇后,剩下也都不搭理,就只来您这儿看看。您想想,整个后宫谁有这份恩遇?” 青萝闻言,一种莫名的难受涌上心头,小脸使劲埋在两腿之间,心中不是滋味: 绿竹啊绿竹,难道这也是你算好的吗? “娘娘,您能醒过来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去禀报万岁,好教他高兴高兴——” “不要!”青萝摇了摇头:“他要再来,就说我还没好。” “啊?您打算瞒着?可这能瞒多久啊?” “能瞒多久是多久,我不想见他,也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唉,别怪奴婢捡您不爱听的说,您这不是长久之计,这后宫的妃嫔哪有躲着不见皇帝的道理?再说您想躲也躲不了啊,要不是赶上这几天太后快不行了,只怕您一睁眼就瞧见万岁了。” ***** 清宁宫。 孙氏本就病入膏肓,为怕将来其族人受到苛待,才一直撑着一口气,眼下皇帝看清了叶绿竹的真面目,母子二人芥蒂尽除,再无牵挂。 这日,约莫着大限已至,特意把手下的人召到跟前,一一赏赐了东西,轮到胡尚食时,她让李嬷嬷捧了一个锦盒出来,温声道: “你这孩子是个忠义的,老实厚道,替老身做事这几年,兢兢业业不藏私心,老身喜欢得紧,普通的金银珠宝想来你也不在意,老身这儿有支朝鲜进贡的高丽参,便赐给你吧。” 到底主仆一场,人之将死,胡尚食心里感慨万千,接过锦盒流下眼泪: “谢太后厚爱。” 太后望着她的脸,露出由衷的笑容。 安排完下人,最后是她的儿子,她语重心长: “儿啊,有些事别往心里去,这些日子,眼瞧着你老了好几岁,娘心疼啊。” “嗯!”皇帝哽咽着:“娘,您放心吧,儿子没事儿,儿子会好好撑着,不让她得逞。” “嗯,那就好。我听说,元青萝晋了皇贵妃?” 皇帝点了点头。 “她跟叶绿竹、沐月人毕竟是结拜的姐妹,同一个亏,不能吃两次啊。” “我已吩咐下去,谁也不准跟她提起沐月人的死因,违命者死。” 太后还想再说,皇帝垂下眼眸: “这后宫之中,待儿真心的不多,她是一个。儿也是此次才明白,与其追逐那些不可得的,不如珍惜眼前人。” 太后知道多说无益,便点了点头: “娘就要去跟你爹爹团聚了,也不知道你爷爷、你太爷爷他们,能不能认我这个老婆子。” “他们怎会有不认您的道理?” “唉!”孙太后长叹一声:“毕竟胡皇后在我前面,名不正言不顺。” 皇帝听出她话里的意思,便道: “儿让朝臣们拟好了,尊您为孝恭懿宪慈仁庄烈齐天配圣章皇后,与爹爹合葬于景陵。” 孙氏颇感欣慰,紧紧握住他的手。 “娘还有什么嘱咐?” “我去之后,孩子,一定要善待孙家。” “儿子谨记。”他流泪应下。 第371章 “好,好。” 太后笑着伸出手来,像儿时那般摸摸他的脑袋,慈爱之情溢于言表: “我的好儿子,娘没白疼你。” 他有些恍神,脱口而出: “娘,我是你亲生的吗?” 她微微一怔,而后淡淡笑道: “你是我唯一的孩子。” 说罢,她缓缓闭上双目,溘然长逝。 ***** 南海子。 听闻太后病逝的王尚食松了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走梁柱的房屋,瞬间倒塌下来,不等皇帝召唤,已是奄奄一息。 不再惧怕太后眼线的胡尚食连忙赶到南海子,亲自为王尚食诊治: “尚食您再熬熬,万岁这两日正在悲痛之中,无暇顾及到您,等他腾出空儿来,必会召您进宫。” 王尚食摇摇头,喘着粗气道: “我这身子早垮了,因为不想死在她前头,才强撑着一口气,撑到了现在,如今她没了,这口气一松,就难续上了。” “续得上续得上。” 胡尚食说着拿出那个锦盒,给她看里面的高丽参: “您瞧,太后临死前赐了我这个,我让人炖了药给你喝,准能给你续命。” “她赐你的?”王尚食皱眉。 “对。” “有毒。”王尚食语气笃定,“不信你去外面喂只鸟试试。” 胡尚食闻言,立即打开锦盒,掰下一小块人参,走出屋外,不多一会儿,回来时已变了脸色: “真、真的有毒。” “哼,果然。”王尚食冷笑,“就知道她没这么好心。” “怎、怎么会是这样?”胡尚食缓缓坐回床前,仍在震惊之中。 “她定然猜到自己日益病重是咱们的食杀谱所为,但又明白人心已失,回天乏术,索性将计就计,借你的手毒死我。这样,既能要我性命,还能让你一辈子活在愧疚痛苦之中,一箭双雕,报了此仇。” 胡尚食后怕不已:“还好您了解她,识破她的计谋,不然我、我真的是......” “其实我本就活不长了,她根本不必多此一举。”王尚食嘲弄地笑,“这辈子,她成也成在太聪明,毁也毁在太聪明。” 胡尚食唏嘘不已,想到一处,忽然起身: “尚食您再挺一挺,我去找元青萝,等她病一好,就让她想法弄支人参来炖给你喝。” “别费劲了。”王尚食拉住她的手腕,“孩子,我在这宫里大半辈子,阴谋诡计见得太多,负过别人,也被人负过,和睦到底的,也只有你和青萝了,如今她不在,你便陪我走完最后这段路吧。” “是。” 胡尚食泪如雨下,复又坐回到她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 王尚食缓缓望向窗外的青草地,心生感慨: “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青草地,小时候,我总和村里的小伙伴一起去后山坡放羊,一边放羊一边唱歌......还是那会儿最简单快乐呀,不用算计谁,也不用担心被谁算计,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那我给您唱首歌?” “好啊。” 胡尚食擦了眼泪,调整好情绪,轻轻唱了起来: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打拨儿......” 在静谧安详的童谣中,王尚食一点点绽放微笑,在儿时的回忆中,无声离开了世间。 ***** 而青萝那边,打得知绿竹去世的消息之后,好似被摄了魂魄,变成了一个木头人,蜷缩在床上,握着那只绣着小青萝的香囊,怔怔的发呆。 那是猫乱之前,绿竹亲自为她绣的,也是两人之间最后的温情。 绿线织就的青萝伸展着枝叶,仿佛是绿竹对她微笑告别。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盯着它,下面的人跟她说话也不应,喂她吃饭也不理,急得杨姝她们不知如何是好。 去禀报皇帝,皇帝忙着太后的葬礼,实在无暇顾及,徐云中便自请代他来看望,皇帝欣然应允。 来至长阳宫,进了殿阁,向杨姝等人道: “都退下。” “是。” 杨姝率人退下,殿阁内只剩他与青萝。 青萝侧躺在床上,仍旧痴痴望着香囊,对他的到来不闻不问。 他缓步到了她面前,平静地望着她的脸庞: “她托我来跟你说声对不起。” 第181章 真相 青萝猛地抬眸看向他,随之坐起身来。 “天顺二年春,她开始侍寝,用涂抹香膏的方式给皇帝下毒,天顺二年秋,你承宠了,她怕影响你要孩子,便赶紧停了毒药,但已经晚了,此前毒药剂量太大,皇帝身体受损严重,失去了生育能力,宫中再无孩子出生。她怕皇帝死了,你会跟着殉葬,好长时间都不敢再用毒,直到你想出了收养孩子的法子,才又接着用。” 徐云中依旧冷静得像个局外人,语气一如既往的平缓沉稳: “那次她提议轮流抚养,是晓得皇帝心里不愿给你收养,就故意针对你为难你。只有这样,事发之后,皇帝恨她至深的同时,不但不会怀疑到你身上,还会对你产生深深的愧疚,从而移情到你身上,会将所有好的都给你。不过她没想到周辰安会出手,提前帮她完成了这个事,她就再无顾忌,决定迎霜宴当日,诛心之外,还要杀帝。只是——你虽有了着落,还有其他妃嫔没有孩子,难免将来要跟着殉葬。这是她最自责的地方,也是她觉得自己该狠狠受到惩罚的地方,便是以命抵之,怕是都无法还了这个债。” 第372章 青萝忽然哭出了声,泪如决了堤的洪水,汹涌地肆虐着脸庞。 徐云中瞧她这副模样,也忍不住红了眼圈: “她从未背弃你,一直在保护你。” 青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抽抽噎噎: “可是我,我都没能和她说上话,甚至不曾好好告别过。” “不打紧。”徐云中微笑,“她心里都明白。” 青萝再也说不出话,任由泪水奔涌,宣泄着内心的悲痛。 徐云中轻轻擦了下眼角,恢复了平静: “她还让我问你一句话。” 她抬起一双朦胧泪眼,巴巴地问: “什么话?” “你可还记得当日的结拜誓言?” “记得。” “好,那你背来听听。” “我们三人自愿结为异姓姐妹,从此互相帮扶同甘共苦,携手并进永不相负。倘有谁不幸遇难,余人更当珍视性命,逆境求生,好承其遗志,延其精神,代其存活。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哽咽着背完这段誓词,青萝泪流满面,泣声不止。 “好,很好。”徐云中欣慰颔首,“你记牢了,一定要做到。” 青萝含泪点头:“我记住了。” 徐云中又道:“我暗地里收了她的骨灰,托人放在白云观里,化名茹幽静,立了个往生仙位,好让她日日享受香火,早些脱离苦海。等风头过了,你想祭拜她时,便可以差人去上炷香。” “嗯,多谢。” 徐云中退后两步,向她郑重一揖: “告辞。” 说罢,转身离去。 当时的青萝并未多想,以为他所谓的告辞,是要回到皇帝那里去。直到第二日,传来他在西苑落水身亡的消息,她才意识到,他的告辞即是永别。 听说他死去的岸边,有一株桃花树,还有一架秋千。 长阳宫,青萝幽幽一叹: “我知道他是谁了。灵香,你帮我办件事去。” 乾清宫,知晓这个事情的帝王只觉疲惫不堪,摆了摆手: “罢了,他不明言,朕也不想追问,究竟是投水,还是溺水,都随他去吧。” 忙完太后的葬礼,皇帝终于腾出空儿来,第一个来看望青萝。 青萝本已恢复正常的饮食,也开始下床活动,可一听到他来,念着绿竹之死,实不知该怎么面对,赶紧又装起病来,卧在床上昏睡。 皇帝也没多想,只以为她是惊吓过度所致,坐在床边轻抚着她的秀发,静静陪了一会儿,才悄无声息的离开。 之后几天,除了名贵补药流水似的往长阳宫送,他总会抽出点时间来长阳宫,便是青萝不方便侍寝,也要坐会儿,好声慰问她几句,耐着性子喂她喝下了药,才肯离去。 看得六宫众妃咂舌不已,皆叹如今青萝的圣眷之隆,尤胜上一个皇贵妃。 未央宫门口,宸妃遥遥望着帝王远去的龙撵,微微冷笑: “叶绿竹一死,好处都让她捞了去,真是巧合吗?” 这日,灵香在床榻前一边给青萝喂药,一边劝她: “老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病总有好的一天不是?万岁那儿你早晚得面对。” 青萝烦躁不已,一把推开药碗,撇开头去。 灵香啧了一声,忙端着碗往她唇边送: “别倔,听人劝,吃饱饭。” 正说话间,杨姝带着隆庆公主从宫后苑回来,隆庆公主手里拎着一个九连环,笑着跑到青萝面前: “娘,娘,我会解九连环了。” 灵香端着药碗让开,青萝慈爱地摸摸她的脑袋: “隆庆好厉害,谁教你的?” 隆庆笑答:“浚弟弟教的,他好聪明,这么小就会解九连环了。” 杨姝在旁解释:“从前淑妃娘娘在时,公主常和吉王玩在一处,感情要好,今日在宫后苑碰见了,吉王招呼公主一起玩九连环,奴婢看公主开心,就没拦着。” “宸妃在吗?” “宸妃娘娘不在,只有两个奶娘和宫女陪着吉王,所以奴婢才没拦着。后来宸妃娘娘过来了,把奴婢叫过去问了几句话,问完之后,奴婢就赶紧带着公主回来了。” “嗯。”青萝点点头,“大人之间的事,与小孩子无关,只要宸妃不在,就让他们玩吧。” 说罢,她又笑着去摸隆庆的脑袋,却见小娃娃仰着一张小脸,眨巴着眼望着她,目光里满是好奇与不解。 “乖女儿,干嘛一直盯着娘看?” “娘,为什么不能告诉你,沐月人是怎么死的?” 小娃娃的话一出口,灵香手上登时不稳,药碗啪地摔碎在地上。 杨姝脸色一变,扑通一声跪下: “奴婢疏忽,还是中了宸妃的陷阱!” 青萝置若罔闻,探身抓住隆庆的肩膀,盯着隆庆的眼睛,一字字问: “沐月人是怎么死的?” 她平时里总是爱笑可亲,从未这般严肃过,隆庆心中生怯,一时没忍住,哇哇哭了起来: “娘,你别这样,我害怕。” 青萝回过神来,忙恢复到平时的模样,拥她入怀,好声哄道: “是娘不好,娘刚才太急了,乖,不哭不哭。” 隆庆这才慢慢止住哭泣,青萝温声道: “那你把你听来的都告诉娘,好不好?” 第373章 “好。”隆庆点点头,“我、我是听浚弟弟的奶娘说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死的。” “他的奶娘还说什么了?” “说爹爹交待过,不让人告诉你……” “嗯……我晓得了。” 青萝松开隆庆公主,向杨姝道: “带她去玩吧。” “是。” 杨姝满心愧疚,拉着隆庆公主的小手离开。 等她们出了殿,青萝这才缓缓望向灵香,沉声问道: “月人姐姐——究竟是怎么死的?” 灵香明白此时再也瞒不住,只好全盘托出。 青萝听完,一双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满腔皆是悲愤之情: “他不仅害了绿竹,还杀了月人姐姐!” 看着她燃着恨意的眼睛,灵香心中惧怕不已,忙捂住她的嘴: “我的娘娘喂,您得忍住,今晚万岁还来看你呢,但凡表露出一点恨意,你往后的前程就完了!” 青萝咬牙切齿:“我如何忍得了!” 眼看这一时半会儿是劝不下去了,灵香脑瓜子一转,去找了司药司,调碗安神助眠的药来,给她喝了,沉沉睡下。 等皇帝来了,只以为她是太过乏累所致,并未起半点疑心。 送走皇帝,灵香又犯起愁来,总不能皇帝回回来,回回都让她睡呀!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想了一想,次日清晨,她登上钦安殿的院门,托道童唤了周辰安出来,向他讲述了青萝的情况。 周辰安当即去找了周贵妃,由她向皇帝进言: “皇贵妃总噩梦不醒,想是惊吓过度邪祟缠身,妾曾听弟弟提过,道教有去除噩梦的咒语,不如教他传授给皇贵妃,破了噩梦邪祟。” 皇帝瞅着她,目中带着些许探究之意: “贵妃好贴心呀。” 来之前弟弟早教过应对说辞,周贵妃不慌不急,叹道: “唉,迎霜宴那次,妾真是自责得紧,如果妾平日里跟皇贵妃关系交好,她也不至于单打独斗,让她们给打伤了。所以妾往后要多与妃嫔和睦相处,让她们信任妾,有事也愿意来找妾。” 帝王目中疑惑退去,点了点头: “嗯,你能有此感悟,朕心甚慰。” 为防皇帝多心,周贵妃特意安排乾清宫的内侍引着弟弟去了长阳宫。 长阳宫,灵香、杨姝早已为青萝穿戴整齐,扶着疲惫伤感的她坐到暖榻上。 在内侍的引领下,周辰安揣着拂尘进了殿阁,对着青萝施施然行了一礼: “见过皇贵妃。” 青萝的眼底瞬间亮起了光,呆呆的望了他片刻,方轻声道: “知院请坐。” 周辰安到了暖榻的另一侧,撩袍坐下,与她只隔了一个黄花梨小案桌。 灵香瞅了眼立在外间的内侍,道: “知院传授娘娘咒语,想来需要清静,奴婢等人还是退下吧。” “不必。”周辰安按了下手,“在外间候着即可,万一娘娘有什么不舒服,你们也好及时进来伺候。” 大家都在这里,那他们如何畅言?又如何宽慰好青萝? 灵香心中带着疑惑,应了声是,和杨姝一起退至外间,然后放下水晶帘,静静立在两侧。 在水晶帘若隐若现的遮挡下,内侍只能隐约看到他们的动作,而看不清神情。 周辰安眸底蕴着暖意,含笑望向青萝,温声问道: “听说娘娘总噩梦缠身,睡不安稳?” 青萝轻轻嗯了一声。 “您是受惊所致,想解除噩梦倒也不难,只需学会我的法子即可。” 青萝又轻轻嗯了一声。 “下次一旦梦醒,就赶紧坐起,以左手食指捻压人中穴二十一次,叩齿二十一次。”周辰安温柔而耐心地向她演示着,“然后小声念咒:大洞真玄,长练三魂,常守七魄,第一魄速守七魄,第二魂速守泥丸,第三魂速守心节度——” 对面的青萝一动不动,只怔怔望着他。 他见状停住,微一沉吟,向帘外的人招了招手: “娘娘太过疲惫,一时半会儿记不下,你们取笔墨来,我细细写给她。” “是。” 杨姝取了笔墨纸砚,放于案几上,又退了出去。 周辰安轻执毛笔,在宣纸上唰唰写下几行字来,推到她面前: “娘娘请看,但有不解,尽管问来。 ” 青萝打眼一瞧,纸上写的不是什么咒语,而是一段话: 既念死者,则当振作,如若不然,死者岂能安息?一味萎靡,反中奸人之计,让其得逞,九泉之下的死者岂不伤心? 青萝顿时流下眼泪:“我懂,我都懂,我只是——” 他微笑接过话来:“娘娘只是被心病所困。” “嗯。”她哽咽点头,“恨比爱更难捱,如今,我才算切切实实体会到了这句话,真的好难捱……” 周辰安瞟了一眼水晶帘外的内侍,温声道: “曾经珍视的姐妹情谊被破坏,又碰上那样的血腥场面,如此变故,不管搁谁头上,都很难捱。” 他这话讲得极有技巧,可做两面解释: 传入青萝耳朵里,便是安慰她姐妹之死。 而帘外的内侍听来,便以为青萝是伤心被绿竹背弃又伤害,不会引起丝毫怀疑。 “可是——”他话锋一转,“不论你有多恨,也要为爱你的人好好活着。” 第374章 她愈发难过,泪珠簌簌而落: “爱我的人都不在了。” “在的。” 他语气笃定,身子微微前倾,似是无意间碰落了那张给青萝看的宣纸。 那宣纸顺着案几的边缘滑下,恰好往她的手背覆来。 与此同时,他的手自案几下方伸来,在宣纸覆住的那一刻,恰好握住她的手。 第182章 掌心 温热的掌心包裹而来,肌肤相碰的那一刻,似有电流穿过,令她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就在你身边。” 他望着她的眼睛,眸底似有万千星辰,为她照亮前方的路。 宣纸稳稳遮盖着下面的两只手,从水晶帘外看,只隐约看到他们隔着案几相对而坐。 殿外的工匠为陈旧的宫墙刷上一层新的红漆,赋于新的光彩。 青萝的心亦如此。 周辰安的掌心的确是有力的。 温暖的有力,坚定的有力,就像宽阔安宁的港湾,遇到它,心即有了归处。 他目中的情意浓重深切,悄无声息地滋润着她,一点点焕发新的生机。 秋日的阳光透过纱窗照进,为他们笼上一抹暖暖的光晕,好似一层结界,与外界隔离开来。 外面工匠的干活声,秋风掠过树梢的叶摇声,还有水晶珠帘轻微的晃荡声。 于她,都不存在。 此时此刻,只沦陷在他眸中的星河,沉迷在宣纸下的掌心。 白皙纤长的手指缓缓弯曲,一点点回握住了他,明确地做出了她的回应。 他身子不自觉地一颤,一颗心激动非常,恨不得一把推开那案几,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深深吻上去,再也不放开。 两人之间忽然没了动静,安静一片,水晶帘外的内侍好奇探头望来。 他余光瞥见,忙敛了心神,道: “万岁如今已经明白,您才是真心待他的人,这些日子只要有空就来看你,守在你身边,也是他派我来传授你解除噩梦之法,可见他有多疼你爱你。为了他,你也要打起精神,好好养病才是。” 内侍听了,不疑有他,收回探寻的目光,复归原位。 她明白他的用意,乖乖点头: “嗯。” 他回之一笑,瞥了眼覆在二人手上的宣纸,故意道: “啊,沾上墨弄脏了,我再给娘娘写一张吧。” 说着,他不舍的抽回自己的手,青萝更是留恋至极,当温热的触感离去时,她的指尖还下意识的追逐,轻轻滑过他掌心的肌肤。 细微的酥麻感令他心猿意马,他强撑着理智没有停留,微微起身,伸出另一只手拿起那张滑落的宣纸,极其自然地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里。 写好新的一张,又向帘外招手: “替娘娘收起来吧。” “是。” 杨姝掀帘进来,双手拿起纸张退出,往书桌那边放去。 经过内侍身边时,他假作不经意的往纸上瞟去,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方收回目光。 接着周辰安起身离榻,朝她作了个揖: “娘娘记得保重身体,辰安先行告退。” 她站起来,敛去目中的眷恋,恢复了往日的平稳,低眉回礼: “多谢知院。” 当晚,青萝做了两件事,一件是召胡尚食来给自己诊病,一件是差人给皇帝送了一个同心结。 皇帝已听过内侍的禀报,她与周辰安的对话未有半分不妥,所书内容亦是正常。 此时收到她的同心结,更觉她待自己用心,连忙乘着龙撵去看望她。 她望着他的脸,想象成周辰安的模样,含情脉脉: “有你在,我会撑过去的。” 那颗被绿竹伤透的心一点点愈合,他愈发喜欢来她这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忘却那入骨的痛。 ***** 万安宫。 坐在檐下陪姐姐喝茶的周辰安,看见打门口经过的龙撵,不由得一阵怅然。 周贵妃看在眼里,叹了口气: “你这救命之恩来来回回的报,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没头。” “嘿,兔崽子!”周贵妃竖眉瞪眼,“胳膊肘净往外拐!你姐姐我都只是贵妃,你却把她捧成皇贵妃,还压我一头!等她病好了,这六宫之权是不是也拱手让她呀。” 周辰安白她一眼:“放心,她不会和你争权,也不会挡你的路。” “你就那么肯定?” “对。” 周贵妃翻了个白眼: “臭小子,我看你是被她勾了魂儿吧?” 周辰安微微一怔,也不否认,唇边竟漾起一丝笑意。 亲姐姐一愣,突然跳起来,拎着他的衣领,一把将他薅进屋里,反手将门窗关好,这才转过头来,盯着他的眼睛道: “你们俩那啥了没有?” 周辰安摇了摇头。 “还好,还好,还有得救,我这就送你回龙虎山—— ” “姐!我不能回去。” “对,不能回去,跑得了道士跑不了庙,放心,有姐呢,天涯海角,总有他们老朱家说了不算的地方。” “姐!我哪儿都不去。” “那你想干嘛?非把这顶帽子给皇帝戴瓷实了?咱们老周家祖坟是修在太岁头上了吗?怎么生出你这么个胆大的?” 周贵妃捶胸顿足,悔恨不已: 第375章 “都怪我,都怪我,我怎么早没看出你那德行,见天催着我给她干这个干那个,跟小时候喜欢棠棠那劲头一模一样,唉,你就拿你亲姐当冤大头使吧!” 他寻思寻思,拎起紫砂壶倒了一盏茶,双手呈到她面前,一脸乖巧: “姐姐辛苦。” “少来!” 亲姐姐嘴上如此说,却还是接过了茶。 周辰安笑了一下,语气郑重而认真: “她也喜欢我,所以她不会伤害我唯一的姐姐。” “那小滑头,心眼那么多,还擅长做戏,她说喜欢你你就信呀?我看啊,十有八九是在利用你,嘿,你还笑?得,估摸着哪天把你卖了,你这傻小子还替她数钱呢。” “我相信她。” “完了,没救了!” 两人说着话,一名内侍经过宫门口,扬声通传: “今晚万岁留宿永宁宫。” 周贵妃听见,连忙出门叫住: “等等!” 内侍闻声躬身走进: “贵妃娘娘有何吩咐?” “万岁不是去长阳宫了么?怎么又到永宁宫了?” “回娘娘,万岁原本是去长阳宫的,可医官诊出,皇贵妃娘娘得了肺痨,此病易传染,今后便不能再侍寝了。” “哦~原来如此,去吧。” “是。” 内侍躬身离去。 周辰安听着他们的对话,心中感动又担忧。 感动的是,她为了避开侍寝,不惜去做第二个钱皇后。 担忧的是,也不知她的肺痨是真是假,会否影响身体。 正暗自感慨着,亲姐姐的声音传来: “这是为你守寡呢。” 他一个白眼翻过去,亲姐姐连忙改口: “守身守身,为你守身。” “这下你能放心了吧,她对我是真的。” “嗯。” 亲姐姐点点头,又忍不住叹了气: “你说说你,当初姐给你指婚,非不同意——” 话未说完,啪一声,他给了自己一耳光: “你这辈子就没灵过几回,好不容易开次天眼,我还给错过了。” “可不是?”亲姐姐开始数落,“又是要回龙虎山,又是要断红尘根,变着法的威胁我,好像我要害你——” 啪,他又给自己一耳光: “是我脑子里勾了芡,硬生生错过这大好姻缘。” 周贵妃唯恐他再打自己,拨开他手臂: “好好好,别打自己了啊,时光不能倒流,打也没用呀。再说了,咱们又不是神仙,能猜得着以后,人活在世,谁没点遗憾,谁没做过错事?” 周辰安点点头,转念一想,又叹道: “唉,当初应了你也没用。有景泰帝那层关系在,万岁肯定不愿许婚。” “管他愿不愿?”亲姐姐不假思索道,“只要你喜欢,咱只管要!他那么重名声,我就不信,抬出咱们老周家的牺牲,还有我陪他在南宫的那些年,他好意思拒?大不了就是面上同意,心里恼我冷落我呗。” 他微微湿了眼眶,由衷地唤: “好姐姐。” “这还差不多。” “姐。” “嗯?” “我以后还得使唤你。” “嘶——没完了是吧?” 话才出口,她忽又变了心思,改口道: “想使唤我也行,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你得找个人成亲,给老周家留个后。” 亲弟弟撇过头去,不想理她。 “嘿,臭小子!”她一巴掌呼他脑袋上,“刚才还叫我好姐姐,转头就变脸!” “她处于人生低谷,正是需要我陪的时候,你跟我讲这个,岂不煞风景?” 亲姐姐刚想骂他,可瞧着他那倔模样,忽地改了主意,换了语气道: “好好,等她好些了再说。” ***** 俗话说有得必有失,青萝想达到避开侍寝的目的,就得因为肺痨,不宜再抚养隆庆公主。 黎莎和尹美淑主动过来将公主接走,并向青萝表示: “娘娘放心,我们只是替您照顾,隆庆公主还记在您的名下。” 于是,杨姝与隆庆公主一道去了长安宫,长阳宫里只剩她和两个宫女,变得冷冷清清,安安静静。 她其实很想去见周辰安。 可是理智告诉她,越是这个时候越得稳住,只有表现得寡淡漠然,皇帝才不会起疑,她与周辰安才能长久。 为了戏更真,她连去钦安殿的频率都减低了,一直撑到月底,才在灵香的陪伴下,用帕捂着嘴去给月人上香。 不出所料地,打殿里出来时,遇到了练剑的他。 “皇贵妃娘娘。” 他收剑作揖,青萝注意到他的指间有一道道划痕,以为他是练剑所致,不由得心疼,但也不好直言,只微微颔首: “知院。” “不知上次给娘娘传授的咒语,有没有用?” “有用,我近来再没做过噩梦,多谢了。” “那便好。” 他的目光落在她指间的帕,她知他担忧自己的病情,想了想,向灵香道: “我闷在长阳宫无趣得紧,回头你给万岁带个话,能不能把教我说书的老丁头找来,给我说说书,逗逗乐。” 第376章 “是。” “唉。”她又轻叹,“我小时候经常听他讲孙悟空,孙悟空的七十二变里,我最喜欢的就是障眼法了。” 障眼法三个字一入耳,他便懂了她的意思,心底松了口气,望向枝头上叽叽喳喳的喜鹊,微笑道: “娘娘听,喜鹊报喜,您会如愿的。” 次日,周贵妃手下的宫女端着一个锦盒进了长阳宫,双手呈至青萝面前: “周知院雕了一批麻核桃雕给我们娘娘,用来辟邪免灾,娘娘说既是吉祥之物,又雕了这么多,不如给各宫娘娘、皇子公主都送一个。六宫里边,皇后最大,娘娘就挑了一个凤凰于飞送给她。皇后之下,就是皇贵妃娘娘了,我家娘娘不知道您喜欢什么,干脆让奴婢全端来,由您自己挑,等您挑完了,奴婢再往其他娘娘宫里送去。” 说罢,打开盒盖,栩栩如生形态各异的麻核桃雕挤得满满当当,填满了青萝的视线。 她这才明白,他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为了光明正大的送她件礼物,这段日子在钦安殿怕是没少费功夫。 暖流自心底悄悄流过,青萝一手拈帕掩唇,一手在锦盒里拨来选去。 岁寒三友、一叶菩提、花开富贵、蝶舞翩翩...... 她看得眼花缭乱,不知该挑哪个好。 忽然间,一个图案映入眼帘。 喜鹊报喜。 她心头一动,登时想起昨日周辰安的话,拿起那枚桃雕到眼前细看。 展翅欲飞的小喜鹊,口中叼着一枝叶儿,虽然没有颜色填充,但是凭形状,青萝还是认出了,那是一截青萝枝。 第183章 传情 唇角不自觉的勾起,桃雕被她紧紧握在手心,朝那宫女笑道: “贵妃有心了,替我谢谢她。” “是。” 宫女退下之后,她想了想,向下吩咐: “再过一阵就该入冬了,闲着也是无事,去问尚服局要些布匹针线来,做些手笼吧。” 布匹针线要来,从来自嘲手笨的她,窝在暖榻上,一针一线认认真真的做起了绣活儿。 手上的窟窿眼自是少不了的,可她一点也不觉得疼,绣的时候满腔甜蜜,想象着日夜念着的人儿看到自己的成果时,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就这么没日没夜的绣着,终于,赶在入冬前绣好了几个,差人给周贵妃送过去。 “我们娘娘说礼尚往来,贵妃娘娘送了麻核桃雕,也该送些回礼才是,恰好闲在宫中无趣,就绣了些手笼打发时间,差奴婢给送来,给您过冬用。” 次日,周贵妃就召了弟弟过来,待他一进门,就对着他皱起眉心: “啧,这么冷的天,就光着手来,也不怕冻着。刚巧昨儿个皇贵妃绣了些手笼送来,我自己用不完,正打算让人给太子送去个呢,你既来了,就也挑一个,一会儿戴着走吧,免得手上冻出了疮,万岁跟前儿不好看。” “哦。” 周辰安按捺住内心的窃喜,在那些个手笼里挑拣起来。 不同手笼的缎面上绣着不同的图案,周辰安试图从中找出她的暗号。 亲姐姐也好奇低头瞅,拎起一个绣着两只鸟儿的手笼到他面前: “这是比翼鸟吗?” 她想着男女之间传情嘛,无非就是鸳鸯戏水呀,并蒂莲开呀,比翼双飞这些,见他挑来挑去没个着落,便主动来提醒他。 谁知周辰安却摇了摇头: “那是大雁,比翼鸟是一起的,这两只是前后飞,哪儿能一样?” “哦。” 亲姐姐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摆摆手道: “我瞧都差不多,你随便挑一个吧。” 话音刚落,周辰安面上一喜,拿起一个手笼,笑道: “就它了!” 亲姐姐连忙凑过去看,那个手笼上绣的是一轮徐徐初升的红日,不由得疑惑: “这、这有什么门道?” “红日初升,说明这是清晨呀。” “嗯?所以?” 笑意不可控制的从他唇边延开,俯身在她耳旁低声道: “元青萝的青,周辰安的辰,合起来不就是清晨吗?” 亲姐姐听了,连翻几个白眼: “我咋瞧着像太阳落山呢?这叫晚巴晌儿也行啊。” 亲弟弟立马垮了脸,没好气道: “你眼神不好。” 周贵妃撇了撇嘴,不敢接腔,瞥眼偷偷去瞧,亲弟弟抱着那手笼,轻轻抚着上面的红日,自言自语地笑: “她绣工不好,看错了也正常。再说了,就算是夕阳,好歹是圆的,也能对上她的元。” 她实在受不了,朝外面的宫女招了招手: “哎哟喂,快快,给我端杯热茶来缓一缓,不然我要酸死了。” 绣着朝阳的手笼,成了周辰安这个冬天最喜爱的东西,宝贝一样随身携带,没事就揣着捂手,有时皇帝碰见,看看上面图案,也不曾多想。 青萝呢,也对那个麻核桃雕爱不释手,一天有一半以上的时间都握在掌心中盘。 期间周贵妃差人来给她送过东西,瞧她气色不错,还夸了两句。 没过两天,周贵妃便邀她去清望阁赏雪。 窗外积雪的山峦连绵起伏,阁内温暖如春,火红的炭火烧得啪啪作响,两人之间隔着紫檀高条桌,同时对着窗子,避免口鼻相对。 第377章 茶盏冒着腾腾热气,青萝不吹也不喝,只微笑道: “贵妃叫我来,不会真是为了喝茶赏景吧。” 周贵妃放下手中茶盏,长长一叹: “我呀,是猎户之女,出身乡野,也没有什么门户之见,不然先前也不会想给你指婚,可缘分既已错过,总不能就一直停在那儿吧。前段时间看你打不起精神,我也不好意思提,我们老周家就剩这一个独苗——” “明白。” 青萝打断,低首饮了口茶,冲她笑了一下: “贵妃放心,这话我会去和他说。” ***** 天顺七年的上元佳节,当皇帝及一众妃嫔共享晚宴的时候,青萝在宫人的陪伴下来到了钦安殿。 仿佛料到她会来,他早早地在真武大帝面前打坐念经。 而她也猜到了他会在那里等着,进殿之前先屏退了左右: “你们在这儿候着,我和月人姐姐说几句知心话。” “是。” 进得殿内,果然看到他的身影。 “娘娘。”他起身行礼。 “知院。”她颔首示意。 如往常那般,她拈香给月人敬上,拜了几拜,一回身,正好对上他含笑的脸。 道童、宫女都在外面廊檐下候着,殿内只有他二人,他的目光丝毫不加掩饰,流淌着绵绵情意,要将她溺死在里边。 她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低首抿着唇笑。 两人就这么相对而立,无声傻笑,空气中仿佛都是甜丝丝的气息。 傍晚的霞光渐渐隐没,漆黑的夜空落下片片白雪,晃晃悠悠飘飘洒洒,悬挂在廊檐的一排排灯笼泛着暖黄的光,给雪花添上一抹梦幻的色彩。 他抬首望去,唇角带笑: “下雪了。” “嗯。” 她亦抬首,眸中溢出丝丝温柔。 两人立在殿内静静观雪,他温声询问: “娘娘可许了新年愿望?” 她心头一动,对着夜幕中的雪花双手合十,轻声道: “希望知院早日成家,儿女双全,一生和谐美满,顺遂安康。” 他脸色微变,瞬间压低了声音: “可是我姐姐找你了?” 她没有正面答他,脸上堆起豁达的笑: “不用担心我,我已经走出来了,在这宫里肯定能安稳度过余生。” 一点挽留都没有,他心里不是滋味,轻哼一声: “是呀,你喜欢上一个人多容易,我走之后,再换一个就是。” 她脸色微微一僵,扁起了嘴: “我就知道,你一直嫌我轻浮,和你的棠棠比不了。” “哦?你就知道?”他挑眉冷笑,“你好聪明呀。” “当然。”她语气微酸,“你送她礼物时,只送她一个,旁人都没有。我呢,大家伙全有,可不是差远了么?” “啧,我跟人家侍卫小哥哥比也差远了,又是蒸槐花,又是护身符,更是旁人都没有,只他有呢。” 两人低声斗着嘴,越斗情绪越上头,气得青萝狠狠瞪他一眼,扭过去脸,不再理他。 空气一下僵住。 两人之间又恢复无言的宁静,却不复先前的甜蜜,尴尬而沉闷。 他悄悄拿眼瞅她,只见小翘鼻一抽一抽,颊边滑过一滴清泪。 “唉。”他先投降,好声道:“我当初单独送她,是因为怕她不懂。我如今全都送,是因为知道你会懂。” 适才的气闷一下烟消云散,她擦了泪珠,扭回脸来问: “那——我在你心里,到底比不比得过她?” “那我在你心里,能比得过侍卫小哥哥吗?” “这还用说?” “那你还问!” 她嗔他一眼,压低的声音里透着点撒娇的意味: “想听嘛。” 他拿她没辙,叹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这种含蓄委婉的风格,显然不能满足她,依旧巴巴的瞅着他。 他笑着摇摇头,无奈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宠溺: “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唇角难以自抑的上翘,她呲着小白牙问: “有多喜欢?” “喜欢到——想把你从这儿偷走。” 他眉眼弯弯,眸底的笑意温暖而明亮,教人挪不开眼。 她痴痴望着,脱口而出: “好想亲你一口呀。” 他眼神一动,侧脸瞧了眼殿外,漫天白雪,院内无人进来,至于候在廊檐边上的道童、宫女,视线根本看不见他们。 转回脸时,他的眼神已然变质,望向她的目光燃起满满的占有欲。 她察觉出不对,才要开口,他已抬脚到了近前。 “冷静,冷静,我只是说说而已。” 她连忙往后退,一面焦灼得瞟着殿外,一面低声提醒: “一旦开这个头,就收不住了。” 男女之间,但凡彼此有爱,就总想更进一步。 牵过手后想拥抱,拥抱以后想亲吻,今日亲吻,明日就想寻机共赴巫山。 尝过甜头,一次怎会满足?定要时时幽会。 早晚有一天,纸包不住火,最后事情败露引火上身,两人皆是死路。 这个道理,他何尝不懂? 目中□□缓缓退潮,长长一叹: 第378章 “罢了,要长久,就得谨遵一个忍字。” “嗯。” 她点点头,心中苦涩又失落。 他瞧在眼里,亦是酸涩难言,可又不愿两人间一直被这低迷的情绪笼罩,便调整了下情绪,对她绽出一个微笑: “元青萝,新春如意。” “周辰安,新春如意。” 她嫣然一笑,眸中碧波微荡,漾起一片明媚春光。 四月份,槐花盛开的时节,周贵妃叫自己弟弟来万安宫用膳。 紫檀圆桌上摆着各色美味菜品,亲姐姐指着那盘蒸槐花道: “可巧,今儿个长阳宫蒸了槐花,送来一碟给我尝尝鲜,这玩意儿我头一次吃,别说,味道还不错,你来尝一口,看看如何?” 唇角噙起一抹笑意,周辰安拿起筷子去夹。 亲姐姐凑过来,低声道: “灵香送来时,特意跟我说,之前的蒸槐花都是别人做的,这次的呢,是那位亲自下手蒸的。” 笑意不由自主的弥漫开来,香甜软糯的槐花填进嘴里,细细咀嚼之后,他重重点头: “嗯,味道好极了!” 六月份,众妃嫔随皇帝一起搬入西苑避暑。 青萝虽不侍寝,也无法近身侍奉皇帝,但他一直惦记着她,就像对钱皇后那样,事事不落,待遇不缺,特意在万岁山拨了间临近水岸的小院给她居住,好让她可以时时出来吹风散心。 这日,青萝沿着堤岸漫步,周辰安率着两名小道士经过,一齐向她行礼: “皇贵妃娘娘。” “知院。” 她颔首,举帕掩唇,在人前还不忘偏过头假装咳两下。 他道:“万岁命我们明晚在水云榭放灯祈福,希望娘娘的病也能快点好起来。” 她听出了他话外之音,故意叹了口气: “唉,可惜我这病不好,不能往人群里去,否则还真想好好观赏一番。” “无妨,娘娘虽不能到近前,却可远观。” 他说着,指向山脚处给她看: “这里人少,娘娘可以在这儿看。” “好,多谢知院。” 到了次日晚间,青萝早早候在山脚处,坐在秋千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等待着祈福开始。 水云榭,一切准备就绪,地上放了一排排画着不同图案的孔明灯。 道童们一盏接一盏的往外放,明亮的孔明灯缓缓往上飘去,将漆黑的夜幕点缀得华彩梦幻。 青萝遥遥望见,停下秋千,注视着夜空。 约莫差不多了,周辰安亲自拎起最后一盏点燃,另一只手感受着风向,待风向一转,手上立马松开。 那盏孔明灯乘着风离群,往青萝这边的方向飞来。 当划过周贵妃视线时,她看清了上面的图案: 一张案桌上放着一个铜锣。 有了上次的经验,这次瞬间领悟,亲姐姐又是一副没眼看的表情,抚额叹道: “兔崽子的聪明劲儿全用在这上边了。” 山脚处,眼瞧着那盏孔明灯晃晃悠悠而来,青萝立马跳下秋千,快步奔到岸边,图案映入眼帘,清澈的眼眸似被星辰点亮,笑逐颜开: “案桌,铜锣,周辰安的安,元青萝的萝。” 与此同时,水云榭的周辰安遥遥望来,温柔一笑: “只你有。” 第184章 重击 当下一次他们在堤岸相遇时,青萝率先开口: “知院,借一步说话。” 两人撇开道童和宫女,步出一段距离,来至水边面对面而立,四目相对。 “周辰安,我最喜欢你了,可我希望你能圆满。” “早日成家,儿女双全?” “大家心知肚明,你我开不出结果,我不想你陪我枯死在这儿。往后的路,你也不必为我担心,有你陪伴的时光,就是我余生最大的慰籍,足够支撑着我在这宫里直至终老。” 他沉默不言。 “周辰安,只有你圆满,我才能心安。” “好,我知道了。” 周辰安点点头,转身离开。 回去以后,亲姐姐也撂了话: “我可不能总被你这么糊里糊涂的使唤着,你得给我句准话,不然休想我再替你办事!” 他只觉无力,躺进太师椅里,仰面望向天花板,终于松了口: “先让我好好陪她过完今年,明年再随你安排。” 半年的时光是如此珍贵,他一点都不想浪费。 不能明晃晃的见面,他就算好时间算好角度,立在兔儿山的山腰处,凝望着水岸边那个漫步的人儿。 她感知到他的目光,回首视之,果然瞧见了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 虽是无言,却心有默契。 从此之后,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固定的出现。 两人就这么遥遥相对,以这种方式,感受彼此的存在,同享为数不多的时光。 当他们专心沉浸在这静谧的默契中时,宫里的风浪却从未停止过。 先是在钱皇后的提议下,皇帝追谥胡善祥为恭让诚顺康穆静慈章皇后,修陵寝。 接着宸妃有意引导着皇帝撞破太子与贴身宫女贞儿亲昵,想那贞儿足足比太子大了十七岁,便是做个通房丫头面上也着实过不去,朱祁镇如何能忍?当场撂了脸,发了顿脾气,拂袖而去。 第379章 急得周贵妃忙唤了弟弟来商议对策,对于这点,周辰安也头疼不已,太子从小缺爱,万贞儿对他而言,不仅仅是一个女人那么简单,更是一个精神支柱,劝他舍弃,那是万万不会从的。 他只好另辟新径,从大学士李贤那里入手,希望在皇帝动了换立太子的心思时,对方能从江山社稷的角度来劝说。这样一来,他就没空去赴青萝的约。 青萝的情况也不大好,皇帝那边派人传话: 到河南寻了一圈,也没寻到老丁头,听人说几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这日,她心情郁郁,随手折了枝柳条,一片一片往下拽着叶子,漫无目的溜达着,忽听不远处的树丛后传来一阵呜呜咽咽的哭声,不由得心生好奇,悄悄转了过去,只见两个窈窕美人并肩坐在石凳上拭泪低泣。 定睛一看,竟是兰美人和玫选侍。 “是你们呀。”青萝奇道。 两个美人抬头一看,见是堂堂皇贵妃,连忙齐齐行礼: “见过皇贵妃娘娘。” “起来吧。” “谢娘娘。” “你们干什么躲这儿哭?” 两个美人对视一眼,并不敢答。 青萝知晓她们心思,往石凳上一坐,温和地笑笑: “别怕,我废人一个,没心思掀那风浪,不过是闷着无趣,想听人说几句话罢了。” 两个美人听说过她让出皇子一事,知道是个好性的,便再无顾虑,道: “回娘娘,妾二人只是感慨这一生坎坷,心里难受,一时没忍住,就在这儿哭了起来。” “哦对,听说你们是曹公公买来的,想来有他这层关系,日子好过不了。” “可不是么。” 两个美人的委屈一下被打开,你一言我一语的诉说: “我俩从小被卖到妓院里,在鞭子底下学才艺,本以为被他送进了宫,日子能好过许多,谁知道却拿我们当争宠的棋子。” “可当时姓叶的风头,谁能争得过?才半年时间,曹公公就败了,唉,我俩当时呀,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就怕姓叶的拿我们开刀,夜夜都睡不好觉。” “好在她没找过我们的茬,视我们为空气,虽说被万岁冷落吧,好歹没有性命之忧,也算安稳过了段日子。” “后来姓叶的出了事,万岁恨她,就又宠幸起我们了,可有什么用呢?他的身子已经毁了,灯笼摘得再勤,我俩也不会有孩子了......” 没有孩子的后果可想而知,两人念及此处,又掉起眼泪来。 青萝下意识的想递给她们帕子擦泪,可转念一想,自己现今的身份是肺痨病人,帕子不好给人用,便又收了回来。 想到自己从前也差点被卖入妓院,不免生出同病相怜之感,叹道: “唉,不是小妓院就是大妓院,不是染了病被钉死在棺材里,就是跟着殉葬埋在大坟墓里,哪儿都逃不过一个死。为何咱们活在这世上就这么难呢?” 兰美人和玫选侍轻抹泪珠: “曹公公和姓叶的斗也好,姓叶的报复万岁也罢,都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我们不过是两个弱女子,又能怎么办呢?” 青萝想告诉她们绿竹是心怀愧疚的,却又难以开口,最后只道: “可惜这宫里的孩子不够,要不然分一个给你们,也能有条活路。” 两个美人也没别的话好说,只能点点头: “多谢娘娘好意。” 回至住处,青萝只觉疲累,很快入睡。 当晚,她又梦见了紫禁城的铡刀。 她抵达了彼岸,得以安全,可是一回首,紫禁城的牢笼里仍困着许多女子,一道道铡刀下来,鲜血四溅,哀嚎连连。 牢笼的上空满是冤魂聚集,悲鸣阵阵,仿佛在控诉着什么。 梦醒,她坐起身来,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那上方的冤魂,想来就是历代被迫殉葬的女子,唉,活生生的人,干嘛要让人送死呢?” 正想着时,宫女来禀: “娘娘,万岁召您过去。” “我?”青萝惊讶,“万岁怎忽然想到召我去?是什么事?” “没说,轿辇已经停在了宫门口,等着您呢。” 青萝只好戴了面纱,遮住口鼻,出门坐上轿撵。 轿撵载着她一路到了清虚殿,周贵妃也恰好赶到,嘴里嘟嘟囔囔: “大夏天的,把人都折腾过来干嘛?” 瞥见青萝,两人互相点了个头,一起拾阶而上。 尚明心的宫女阿真立在檐下张望,一看见她们,连忙迎了过来: “见过皇贵妃娘娘,贵妃娘娘。” “明嫔已经在里边了?” “嗯,我家娘娘特意让奴婢在这儿等着,跟你们说一声,宸妃也在,看样子来者不善。” 周贵妃神色一紧:“不会又是想拿太子开刀吧?” “我家娘娘说不太像,这次倒像是冲着皇贵妃来的。” “我?” 青萝一怔,脑子立刻急转: 难不成宸妃看出了自己和周辰安之间的情意? 周贵妃也是这样想的,神色更加慌张了,忙向贴身宫女道: “去,跟我弟弟说一声,宸妃要搞事,让他赶紧想个辙。” “是。” 贴身宫女快步离去。 第380章 青萝拍拍周贵妃手背,安慰道: “莫急,捉奸拿双,捉贼拿赃,她想对我下手,也得有个证据。” 她和周辰安一向谨小慎微不留痕迹,便是宸妃怀疑,又往哪里去抓凭证? 周贵妃嗯了一声,稳下心神,和她一起进了殿。 帝王端坐上方,六宫众妃分坐下方两侧。 两人一起盈盈行礼: “参见万岁。” “起来吧。” “谢万岁。” 两人分别落座,青萝朝上方的帝王问: “不知万岁找妾来,所为何事?” 帝王没有回答,淡淡地瞟向宸妃,宸妃会意,便向青萝道: “妾发现了一件怪事,不敢擅作决断,因此请大家过来,一起瞧瞧。” “哦?”青萝微微挑眉,“什么怪事?” 宸妃微笑不语,轻轻拍了拍手。 只见一名内侍端着托盘躬身走进。 那托盘上,放着两个小小的瓷坛,一个青色,一个白色,上面贴着两张字条。 待看清了字条,周贵妃面露疑惑,尚明心暗自思索。 青萝心中扑通一跳,纤指蓦地抓紧衣襟。 那字条上写的不是别个,正是两个名字: 茹幽静,孟锦书。 宸妃的声音已传至耳边:“妾查到叶绿竹身死之后,徐云中利用职务之便,悄悄收了她的骨灰,化名茹幽静,供奉在白云观。” 在座妃嫔一阵哗然。 周贵妃此时已然明白,今日宸妃剑之所指既不是太子,也不是弟弟,微微松了口气。 尚明心目光复杂,但在望向对面的皇贵妃时,还是化作了隐隐的担忧。 指尖隔着丝滑的衣料嵌进肌肤里,青萝控制着自己的身体,保持着面部的平静。 只听宸妃又道:“妾就纳闷,按理说,徐云中是伺候万岁的人,叶绿竹却是行刺万岁的人,他既对万岁忠心,又怎能收殓凶手的骨灰呢?更纳闷的事在后边,妾顺着徐云中这条线往下查,发现他死之后,骨灰也被人收了,还化名孟锦书,和叶绿竹的骨灰放在一起。” “何人收的?”黎莎一时没忍住,好奇开了口。 “根据白云观里的文书记录,供奉牌位捐赠香油钱的人叫傅行衣。” 宸妃唇角牵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缓缓吟道: “绿竹入幽静,青萝拂行衣。” 此言一出,在座众人齐刷刷朝青萝看来。 上方的帝王也缓缓抬起了眼皮。 周贵妃念着弟弟,怕青萝一出事,明年弟弟就再没心情娶亲,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 “嗨,我当是什么呢,不就是句诗嘛,天下巧合多的是,要凭句诗就能断出是非,那也不用搜证查案了,全去背诗不就得了?” “是,仅仅一句诗是太巧合了,可如果还有更巧合的呢?” 宸妃有备无患,轻轻朝门口扬了扬下巴: 一个人被押了进来,扑通跪下,却是面无血色的灵香。 “白云观的道士证实,送去骨灰、捐赠香油钱的,正是咱们这位尚寝,也是皇贵妃的得力手下。” 宸妃轻笑着朝青萝瞟来: “一件事是巧合,可连一起,还能是巧合吗?” 殿内一时鸦雀无声,目光全聚焦在这位新任的皇贵妃身上。 第185章 取舍 “不是巧合。” 青萝噌地起身,步至殿中,端端正正的朝上方的帝王跪下: “徐云中的骨灰是妾收的,牌位也是妾让灵香立的,傅行衣是妾的化名,灵香什么都不知道,不过听命办事而已,还望万岁不要为难于她。” “哦?” 一直静静旁观的帝王终于有了反应,微微动了下身子,慢声问道: “你为何要做这些呢?” “回万岁。” 方才那会儿功夫,青萝已快速想好了说辞,不慌不忙道: “徐公公生前曾来找过妾,说他心怡绿竹,但碍于身份,只能将这份感情藏在心里,却不曾想绿竹会刺杀万岁,万岁又于他有恩,他夹在中间实在痛苦,唯有一死才可解脱。但他又怕绿竹恨意过重,魂魄难以安宁,就把她的骨灰放在白云观,自己也要陪着她,好日日诵经规劝,净化绿竹的戾气,莫来侵扰万岁。他来找妾,是知妾心系万岁,必不想绿竹的魂魄来纠缠万岁,因此求妾成全于他。” 上方帝王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扫向众妃,语气淡淡: “你们如何看?” 宸妃讽笑:“早听闻皇贵妃是说书的出身,今日总算见识了。” 周贵妃一个白眼朝宸妃翻过来: “不愧是饱读诗书的,这阴阳怪气的功夫,旁人就是比不过。” 上方的帝王啧了一声:“问你们如何看,不是让你们斗嘴,就事论事,莫攀扯其他。” 周贵妃轻轻哼了一声,脸扭到一边。 宸妃正了颜色:“妾是觉得,叶绿竹生前多番针对皇贵妃,大家都看在眼里,皇贵妃不但不计较,竟还念着姐妹情分,由着她被供奉,真是令人好生不解呀。” 尹美淑和黎莎对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一同起身,朝皇帝福了一福: “万岁,妾二人以为,皇贵妃一向是个心善的,想当年她初承宠时,妾二人曾语出讥讽,可她后来深得圣心,也不曾计较,更是将秀王让于妾二人抚养。对于我等尚以德报怨,遑论曾经结拜过的姐妹呢?” 第381章 “就是。”周贵妃连忙附和,“人死都死了,谁还在意从前那些恩怨? ” 宸妃冷冷一笑:“贵妃娘娘这话说得好生轻巧,叶绿竹可是算计万岁的人,她不光欺君罔上,还敢作乱谋反!如此罪过,在你眼里,就不值得在意?”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少攀扯。” 周贵妃自知嘴皮子远远不如她,恐再说错话引火上身,当即闭上了嘴巴。 宸妃今日目标不是她,见她萌生退意,便不再追击,重新望向青萝,目光炯炯: “皇贵妃要真的心系万岁,不应该更恨她么?她可是差点杀了你所爱之人呀。” 她的眸底漫出浓浓的恨意,那股恨意,竟然比对周贵妃的更甚。 青萝拳头暗握,思索着如何化解。 尹美淑、黎莎又互望一眼,均觉此节难解,复又默默坐下。 “要说恨——”尚明心忽然开口,“妾怕是这宫里恨她最久的一个了。” 她打进来就一直静观,不发一言,此时猝不及防地接过话头,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间众人的目光又聚焦在她那里,只听她缓缓道: “初入宫时,就被曹吉祥告知,姐姐是她害死的,妾没有一刻不想报仇,奈何她当时独得圣宠,实在不敢挑衅,就只好隐忍不发。她身死那日,妾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可是——” 她话锋一转,幽幽一叹: “倘若有人告诉妾,让她的骨灰得到供奉,可以除其戾气,免得在地府欺压我姐姐,妾是会同意的。越是在意之人,才越不愿去冒半点风险。” “有道理!” 周贵妃第一个响应。 她决定了,既然嘴皮子不行,容易掉坑,干脆就谁说得有理附和谁得了。 黎莎、尹美淑亦跟着点头。 青萝意外万分,然而望过去时,尚明心已敛下眉目,避开了自己视线,无法看出情绪。 她做出此举,是因为周辰安吗? 正猜测时,却见宸妃啧啧两声,摇了摇头: “皇贵妃受骗了,明嫔也太天真。” “嗯?”青萝一愣。 尚明心亦不知她又打起什么主意。 只听宸妃道:“不想叶绿竹的鬼魂来纠缠,祈福诵经远远不够。你们也不想想,她恨毒了万岁,万岁那么焐她都焐不热,区区几声经文几缕香火,如何能化解她的戾气?” “那依宸妃娘娘的意思,要怎样才能化解呢?”尚明心问。 宸妃阴冷的目光落在青萝身上,唇角轻勾: “挫骨扬灰,便能魂魄尽灭,不得转生,自然也无法再对万岁不利。” 青萝蓦地抬起头来,直直盯着她。 宸妃袅袅起身,从内侍端的托盘里取走那个贴着茹幽静名字的青色瓷坛,一步步靠近青萝: “皇贵妃若真是心系万岁,那就——” 她微微俯下身子,将骨灰坛缓缓放至青萝面前: “摔了它,踩上去,让她万劫不复。” 青萝瞳孔一震,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那只手怎么也伸不出来,头顶上方又传来宸妃的声音: “皇贵妃为何不动?不会是对叶绿竹还存有姐妹之情,不舍得动手吧?” “这有什么舍不得?”周贵妃忙道,“叶绿竹生前几次三番的欺压皇贵妃,与她针锋相对,哪还有什么情分?只不过是摔骨灰这种事,一般人做不出来,得缓一缓。” “说来也纳闷儿,叶绿竹生前看起来是总针对皇贵妃,可偏偏她死之后,所拥有的好处却都到了皇贵妃头上呢。” 宸妃犀利的目光射向青萝,眼底情绪复杂,嫉妒与羡慕交织: “也是巧合吗?” 青萝努力保持着镇定,声音尽量平静: “那是因为万岁爱护,皇贵妃的头衔也好,恩宠赏赐也罢,都是万岁给的。” “万岁的确爱护皇贵妃,他一直记挂着皇贵妃的病情呢。” 说到这里,宸妃忽然做起恍然状: “对了,今儿个怎没听见皇贵妃咳?刚巧给万岁请脉的张医官还在外面候着呢,不如让他来给皇贵妃看看病吧。” 青萝脸色一变,唯恐查出猫腻连累到胡尚食,赶紧道: “不必,我的病已经好了,只是还未来得及禀报。” “噢。”宸妃轻轻点点头,“明明病好了,却不侍寝,皇贵妃不会是听到什么闲言碎语,对万岁生了嫌隙吧?” 上方的帝王眉心陡然一跳。 月人之死是他心里的刺,也是青萝心里的刺。 她强按下心底深处的恨意,咬牙道: “没有,我不禀报,一来是看万岁公务繁忙,不愿打扰。二来也是想再观察段时间,等稳定了再找万岁,以防万一。我待万岁一片真心,何来嫌隙?” “皇贵妃想证明自己待万岁真心,倒也简单。” 宸妃伸出纤纤玉手,将青瓷坛又往她跟前推了推: “摔了它,踩上去,让她万劫不复。” 青萝唇瓣微微抖动,却不知该说什么话。 宸妃心中升起一丝报复的快感,望向青萝的目光也带着一丝探究: 她曾以为自己才是叶绿竹的知己,却遭到背弃。 比起背弃,最令她难受的,莫过于是她发现,叶绿竹真正在意的,竟是一个无甚才学、市井刁钻的小滑头! 第382章 她实在不懂,眼前这个小滑头有什么好,怎就值得叶绿竹费尽心机的为她铺路? 凭什么! 今日,就让你瞧瞧,你保护的人是怎么对待你的骨灰! 气氛僵在那里,大殿内一片安静,无人敢出言规劝,上方帝王忽然出声: “迎霜宴,所有人都往外跑,只皇贵妃一人往里冲,朕相信她是真心的。” 周贵妃神情一松,整个人向后靠去。 尚明心也暗暗松了口气。 宸妃颇为气馁。 “但既是真心——” 帝王语气忽地一变,向下方的青萝轻挑眉梢: “那给朕一个安心,总不难吧?” 拳头握得愈发紧,指甲不知不觉间嵌入肉里,青萝咬着下唇,拼尽全力控制着情绪。 帝王见她不答话,起身离座,缓步向她走来。 宸妃心中一喜,默默退到一边去。 织锦御靴踩在坚硬细密的金砖上,像一座大山,挟着巨大的压迫感,一点点的逼近,朝青萝覆压而来,迫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只要你让朕安心,你就还是朕最宠的皇贵妃,位分、孩子、荣宠,一个不少,谁都替代不了。” 帝王微微俯下身,伸手揭开她的面纱,撤去了她最后的遮挡,锐利的目光直抵她的眼底: “如果你和她一样,都是来欺骗朕伤害朕的,那朕就只好剥夺你的一切,让你去陪她作伴了。” 周贵妃愈发焦急,忍不住劝: “皇贵妃,你就闭眼摔吧。” 尚明心亦面现忧虑,黎莎、尹美淑跟着附和: “是啊,摔吧。” 宸妃冷目灼灼,唇角勾起一抹畅意。 青萝缓缓低首,目光落在青色瓷坛上,茹幽静三个字刺痛了她的眼睛,初遇那晚的情景、当初结拜的誓言历历在目,眼底不由得泛起晶莹的泪花。 “不打紧。” 帝王的手徐徐伸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皇贵妃历来心软,朕就帮你一把。” 男人的手如此霸道有力,令她难以反抗,不由分说的带着她的手往那骨灰坛上碰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她没有错!” 即将碰到的那一刹,她一把甩开帝王的手。 险些摔倒的帝王稳住步伐,不可置信的望向她。 在座妃嫔皆是一愣。 片刻,周贵妃无奈一叹。 尚明心垂下眼帘。 宸妃仍在错愕之中,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 青萝将骨灰坛紧紧抱在怀里,腾地站起身来,含泪指控着那位掌握生杀大权的帝王: “是你!你好大喜功任意妄为,害得她家破人亡,和青梅竹马天涯两隔!她不计前嫌在南宫救了你,你却冤杀她的恩人,毒死她的姐妹,还要占有她的身子!要说伤害,明明是你在先!!!” 帝王勃然大怒,目欲喷火: “好啊,原来你心里是这么个想法!” “对!我心里一直是这么个想法!” “你也在利用我,拿我当争宠的工具,用来达到你的目的,对不对?” “对!你可以视我为玩物,我为什么不能拿你当工具?你以为我往翔凤楼是为了你?不,我是为了她!你不值得,你从来都不值得!我讨好你逢迎你,只是不想跟着殉葬罢了!” “你个虚伪狡诈的小骗子,倒是会装!” “哈,要说虚伪,谁有你虚伪?” 青萝面露嘲讽,犹如浴血奋战的小兽,一往无前: “前脚跟大臣说弟弟的病快好了,后脚就让人弄死他!当着我们的面说放月人姐姐一条命,背地里就让人去给她灌毒酒!嘴上拿当我皇后的替身,其实是想报复你弟弟!口口声声爱皇后,女人却一个接一个的找!我再虚伪,我没害过谁的命,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活着,有什么错?不像你,自诩宽仁,却一天天的捏着别人小命,还想让人念你好,天底下就属你最虚伪了!” 帝王气得嘴唇直哆嗦,指着她道: “反了你了!” “对,我是反了!” 青萝眼睛通红通红,整个人直接豁出去了: “我受够了!不就是条命吗?想拿就拿去!什么位分,什么孩子,什么荣宠,我都不要了!” 第186章 撼树 她抬手摘下发间的珠钗,一根根掷于地上,笑着流下眼泪: “君父,君父,天下百姓都是你的子民!可你何曾在乎过子民的性命?瓦剌一战死了那么多人,在你眼里,还不是如同草芥?不,不只那些枉死的人,后宫里的女人又何尝不是?什么错都没有,就要跟着殉葬,为了能活下来,只能窝里斗,使尽手段费劲心机,谋求生的机会。可是你呢,还要挑剔人虚伪,嫌弃人心眼儿多!也不想想,当初你被俘瓦剌尚苟且偷生,想尽办法回宫呢,怎么你的命是命,我们的命就不是命,我们就不可以拼尽一切的活着吗???” 她的一席话深深刺中六宫诸人的心结,大家深有同感,皆有兔死狐悲之意,尤其是那些没有孩子的,更是神情哀伤,默默垂泪。 帝王惊在当地,一张脸憋得通红通红,说不出话来。 绿竹反他,他并不十分意外,因为她本就是那样的性子。 傲骨不卑,宁折不弯。 第383章 可是青萝反他,才教他难以接受。 要知道她从来都是安之若命,逆来顺受,不曾对他有过一分一毫的违逆。 只要能让她安稳的活着,一切苦难都可承受,自我消化之后,依旧笑脸相对。 刚直锋利的翠竹扎你不稀奇,柔软温顺的小草反抗才稀奇。 明知力量悬殊,明知利弊得失,却依旧选择支棱起来,凝起全身能量,不畏生死,也要给你这一击! 青萝泪流满面,抱紧了怀里的骨灰坛,泣声道: “你想要名声,可名声不是靠底下的人吹出来的,是靠你自己挣出来的。想要别人夸你是好皇帝,你得先拿别人的命当命!” 她的话宛如一道又一道霹雳,给帝王的精神世界来了狠狠的重创,击得他破碎支离,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身子颤巍巍向后退去。 宸妃、周贵妃连忙来扶。 帝王堪堪站稳,对她怒目而视,恨声道: “元青萝以下犯上,来,来人呀,给我拉下去处死!” 话音刚落,一个凄厉的声音传来: “不要!” 循声一看,是钱皇后在晶儿的搀扶下,着急麻慌的赶了过来。 原来周辰安收到消息,晓得是宸妃布局,便赶紧派人去告知钱皇后,让她来救青萝。 钱皇后一进殿,正好听到处死青萝的消息,想也不想,急声阻止,到了近前,扑通一声跪下: “万岁,求您,留青萝一条小命吧!” 帝王意外,却用命令的语气道: “皇后,起来,这里没你的事!” 钱皇后却不像往常那般顺从,反抱着帝王的腿哭求: “您要杀她,就连妾一起杀吧!” 帝王一惊,忙去扶她: “你、你这是何苦呢?快起来!” “是妾当初软弱,没能阻止您宠幸她,才让她困在这里,一步步跌入深渊,造就如今下场。” 钱皇后抱着他的腿不撒手,哭得泪流满面: “万岁,妾这一生从不曾开口向你讨要过什么,今儿个,你就许了妾,饶青萝一命吧!不然妾也不活了!” 朱祁镇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发妻,她一辈子没求过自己,就是想把她贬去白云观,她也不肯向自己开口求情,可是她今天却用性命相逼,求自己放过元青萝。 为什么,是自己错了么? 不,自己是帝王,是真龙天子,就算天下人都错,自己也不会错。 他看着皇后那双已经失明的眼睛,那双眼睛虽已无神采,却在泪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光泽。 此刻他的心中忽然感觉无比的乏累,摆了摆手: “好,看在皇后的面上,我今儿个先不杀她。来人呀,将元青萝打入大狱,如何处置,容后再议。” 话音一落,内侍一拥而上,青萝只觉双臂一紧,怀中的骨灰坛被人抢了去,整个人被架起来,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外滑去。 帝王的精气神也仿佛被抽干,眼皮越来越重,身子渐渐软了下去,最后晕倒在众妃怀里。 “万岁!” 众人急唤,帝王却无反应。 周贵妃忙传太医,殿内登时乱作一团。 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昏迷的帝王身上时,宸妃却缓缓望向那个被内侍夺回的青瓷坛上,眼神复杂难言,幽幽轻叹: “我做不到。” 殿内混乱嘈杂的身影在青萝视线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 砰——殿门关上。 她被彻底架出了清虚殿,去往一个新的牢笼。 ***** “你不是想活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 监牢里,隔着栅栏,周辰安如是问。 青萝一脸平静,淡淡地笑了笑: “我是想活着,但首先——我得作为一个人活着。” 周辰安怔了一下,霎时红了眼圈。 “谢谢你这些日子的陪伴。” 青萝不敢再看他的眼睛,默默转过身,背对着他,朝着墙壁坐下,垂下眼帘: “我会在这里面,日日为你祈福,望你余生顺遂,平安喜乐。” 牢房内外安静一片,他没有应声,良久,青萝方听到脚步声起,一点点的渐行渐远。 她终是忍不住,悄悄抬起双眸。 油灯里跳跃的火光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与渐渐变小的脚步声不同,他的身影反而是离得越远就变得越大,整面墙都要撑不下。 仿佛也被困在了这里。 青萝心里一阵难受,轻轻闭上眼睛,直到听见牢狱大门关上的声音,确信他已离去,才敢睁开。 烛火下的墙壁空荡荡一片,不见他半点影子。 从此,青萝的世界与外面隔绝,囚于这一方牢笼。 她再看不到外面的天空,闻不到外面的花香,吃不到外面的美食。 所有关于外面的事情,她都只能从狱卒那里观察得来: 额角鬓发湿着,不停的打喷嚏,这一看就是淋了雨,今儿个外面是风雨天。 靴子上踩着雪,这是入冬了,下了大雪,今儿个外面的雪景定然不错,不知钦安殿的梅花开得可好? 一个个脸上喜气洋洋,手里掂着赏钱,只要进门就互相说祝福话,难不成——春节又到了? 她抬头望向那面烛火映照的墙壁,想起去年许的愿,一股酸涩涌上心头。 第384章 周辰安还在宫里吗? 天顺八年的正月十五,晶儿提着食盒来看她。 “自打把你下了大狱,万岁那身子,就跟被抽了梁柱的房屋一样,一下就塌了,先前中毒的病症发作得更厉害了,挡都挡不住,现在躺床上,连喘口气都难。” 晶儿一面说着,一面打开食盒,端出一碟碟菜品点心,从缝里一一给她递进去。 “所以呀,今年的元宵晚宴不办了,趁着没人注意,皇后娘娘派我来看看你。来,吃点吧。” “替我谢谢皇后娘娘。” 青萝轻轻拿起筷子,端起了碗,慢慢吃了起来。 只是如今这心境,再可口的美食进了肚,也提不起精神。 晶儿瞧她这食之无味的模样,忍不住问: “饭菜不合胃口?” “不是,我只是在想——” 她放下筷子,目光落在即将燃尽的油灯上,幽幽道: “他怕是快了吧……” 晶儿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皇帝一去,她要么跟着殉葬,要么被处死。 “唉,别想那么多。”晶儿摆摆手,“说不准他把你忘了,也说不准,他一想开,就把你放出来了。” 青萝默然不语。 晶儿也找不出旁的话安慰,想到一处,从食盒底部拿出一个红色的福字剪纸,给她贴在栅栏上: “青萝,许个愿吧。” “不许了。”青萝凄然一笑,“我年年许,年年都不如愿。既是如此,还许它作甚?” “别这样,万一呢?”晶儿好声劝,“老天爷欠你那么多次,总要满足你一次,对不对?” 青萝听了,想了想,盯着栅栏上的福字,怔怔道: “我想从这儿出去,我想活下来,老天爷,你会让我如愿吗?” ***** 正月十六,乾清宫。 大冷的天,冻人的夜,殿外却等满了人。 钱皇后在宫女的搀扶下默默双手合十,暗自祈祷。 宸妃一脸凝重,始终关注着殿内动静,不曾移开过目光。 尚明心靠着廊柱,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的衣襟。 黎莎、尹美淑二人窝在墙角,黎莎忧心忡忡,低声问尹美淑: “虽说咱们一开始是跟着周贵妃的,可后来和宸妃走得也近,你说周贵妃要赢了,会不会找咱们算账,让咱们也下去陪万岁作伴呢?” 尹美淑轻叹一声:“你以为宸妃赢了就会没事?别忘了,咱们后来和元青萝走得更近,她们两个闹成那样,就不会找咱们算账了?” “啊?”黎莎哭丧着脸,“怎么哪头的路都走不通呀,还以为有了孩子就能免了后顾之忧,如今看,这小命还悬着呢。” “可不是?”尹美淑无奈一笑,“任你多努力,能不能活命,还是要看他们掌权者的心情。” 那边的玫选侍和兰美人就没有这种烦恼,俩人没有孩子,对于她们来说,无论谁上位,自己都会成为陪葬者。 此时此刻,说再多的话,做再多的事,都是无力。 干脆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手拉着手,并肩站在一起,静静地等待死神的降临。 另有一众皇子公主,整齐有序地等在另一侧。 一片安静里,只有周贵妃的脚步声一直持续着。 她心里着急,在廊下不停地踱来踱去,尖足凤头高跟鞋敲在地砖上,哒哒声不绝,在寂静中,仿佛钟声一般,一下下敲在每个人的心头,提醒着大家,皇帝大限即到,各人将迎来自己的命运。 吱呀—— 宫门开,有内侍通传: “周知院到了。” 尚明心立刻站直了身子,扭头看去。 清俊脱俗的道士揣着拂尘,在清冷的月光下,踏雪而来。 周贵妃连忙迎了上去,急道: “万岁召李学士在里面单独说话呢,不会改立太子吧?” 周辰安望了眼殿内,镇定自若: “万岁既召我来,那就说明他还没有拿准主意,急也没用,静待结果吧。” 殿内,病榻上的帝王奄奄一息,对李贤道: “如今朝政安稳,唯有承继江山大统的人选,朕仍心有顾虑。” 李贤闻言,伏地大拜: “此国本也,不可动摇,愿陛下三思。” 帝王幽幽一叹:“那么是非传位太子不可了?” 李贤顿首:“宗社幸甚!” “传太子和辰安进来。” “是。” 殿外的内侍一通传,周辰安便对姐姐道: “国本已稳,你的心可以放肚子里了。” 言毕,与朱见深一同进殿。 李贤扶着朱见深到了病榻前,道: “快快跪谢万岁。” 朱见深叩头:“儿子叩谢父皇。” 后面的周辰安也朝皇帝拜去。 朱祁镇轻轻按了下手:“都起来吧。” 周辰安起身,朱见深却不站起,抱住父亲的脚泪流不止,哽咽无话。 朱祁镇也不禁红了眼圈,潸然泪下,弥留之际,难得露出父子间的慈爱神色,轻轻抚摸自己这个长子的脑袋,道: “人固有一死,天子亦不可幸免,无须讳之。为父去了之后,你继大统,有几件事,需得遵行。” 朱见深泣不成声:“爹、爹爹尽管吩咐,儿子定、定当照做。” 第385章 “好,其一,李学士耿介忠直大公无私,你要多启用他这样的贤臣,勿要听信小人。” “是,凡、凡有国家大事,儿子必、必虚心听从李学士的意、意见。” “其二,善待你的兄弟们,莫要同室操戈。” “爹爹放、放心,不管从、从前有何恩怨,儿子必不清、清算旧账。” “嗯,其三,皇后钱氏名为素定,当尽孝以终天年。他日寿终,与我合葬。” “皇、皇后宅心仁厚,便是爹、爹不嘱托,儿子也会善、善待于她。” “好,好孩子。”朱祁镇欣慰不已,“还有最后一件事。” “爹爹请讲。” “殉葬非古礼,仁者不忍,众妃不要殉葬。” “是,儿子谨、谨记,往后定会杜、杜绝此风。” “好,你们先退下吧,我和辰安单独说几句话。” “是。” 李贤扶着泣哭不止的朱见深退出殿外,周辰安步至病榻前,作了个揖: “万岁。” 朱祁镇望向天花板,幽幽道: “易经有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若天下之人的吉凶祸福,皆取决于冥冥之中的天意,那当年我被俘瓦剌,紫荆关破,无数百姓惨死,是我的命,也是他们的命吗?” 第187章 逃离 周辰安微一沉吟,答: “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故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尽道而死者,正命也;桎梏死者,非正命也。可见天命的力量虽无可抗拒,但不论如何,都该依仁义而为,顺理而行。万岁当年宠信王振,便是将自己立于危墙之下,是以被俘瓦剌饱受苦楚,若在那时殡天,则非正命。好在万岁仁心未失,上天不忍,又给了您一次机会,如今您重用贤臣,大施仁政,便是尽道而死,正命也。” 朱祁镇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又道: “我这几年有心弥补之前的过错,然——恨者依旧恨,仇难消,怨难解,不知后世史书记载,会如何评价我,后人又会如何看待我。” “有功即赞,有过则贬,古往今来的帝王莫不如是。但辰安敢断言,万岁废止殉葬之举,尤高出古今帝王,真乃盛德之事,将来无论是史书记载,还是后人评说,必会大为赞赏。” “那便好......” 朱祁镇心里稍稍有些安慰,随即目中又划过浓浓的伤感: “我这一生,凡真心相待者,多被辜负,这其中伤我最深的,当属景泰,还有那两个人......” 周辰安恐他下令处死青萝,连忙接过话来: “万岁,人的一生得失难论,常常祸福相依。景泰占了您的帝位,生出贪心是不对,不过他也帮您打退了瓦剌,稳固了江山。叶绿竹接近您另有目的,可也促使了您重用贤臣,清除奸佞,获得天下民心。元青萝为了生计欺您骗您,当众以下犯上,却也让您意识到生命之重,废除了殉葬,在无形之中,成就了您最好的名声呀。” 说罢,他紧张的望向病榻上的人。 牢中的人儿是死是活,就在这位临终帝王的一念之间。 朱祁镇再次无言,良久,缓缓点了点头: “让大家都进来吧。” 周辰安退出,传了皇帝的话,皇后、众妃及皇子公主们一起进去,于病床前一排排跪开,此时众妃已知他废除殉葬,原本对他没感情的也打心底里感激,瞧他那命若悬丝的模样,不自觉的都红了眼眶。 不舍的目光一一扫过自己的妻妾孩子,朱祁镇向众人道: “佛经里讲,几世轮回,才能有缘成为一家人。缘分不易,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往后你们要和睦相处,同心协力。” “是。”众人应。 “赵琮。”他又唤。 “老奴在。”赵琮出列。 “叶绿竹、元青萝二人伤我太深,不能算在我的家人之列,务必将宫中所有关于她们的记载尽数抹除干净,不留一丝痕迹。黄泉路上,我们互不打扰,各走各道。” “是,老奴定督办好此事。” “万岁——” 钱皇后忍不住出声,却被早有预料的朱祁镇温声打断: “我知你心系元青萝,一心想让我饶她性命。然我心中怨气实在难消,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她既是最好养的青萝,那便留她在牢狱里终老,能活多久,就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钱皇后垂泪应道:“是。” 朱祁镇握住她的手,流下泪来: “我大限将至,先你去了,你好好保重......” 朱祁镇再说不出话来,长长吐了口气,缓缓松开她的手,慢慢闭上眼睛。 殿内瞬间哭声一片,沦为悲痛的海洋。 天顺八年春,正月十六,这位二次登基的皇帝去世,时年三十八岁。 ***** 按例,皇帝殡天,在京诸寺观各声钟三万杵。 当连绵不绝的钟声传进牢房时,青萝知道,皇帝去了。 果不其然,内侍很快来宣读皇帝的临终旨意: “元青萝,欺瞒圣上,以下犯上,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余生关在牢房,自生自灭,直至终老。” 青萝轻轻撕下栅栏上的福字,对着空气微笑: “绿竹,她们都不用殉,你九泉之下无需再自责,可以安息了。” 接着,她迈开虚浮的步子,缓缓朝着墙角坐下,默默等待着枯萎。 第386章 正月十七,深夜。 紫禁城各处挂满了白绸,在漆黑幽静的夜里,宛如一条条引路的旗帜,一路蔓延至牢狱。 牢狱门口,守值的狱卒正在打盹儿,忽听脚步声近,抬起双目,一看来人身上那袭道袍,便猜出了他的身份: 太子的舅舅,贵妃的弟弟,钦安殿的知院。 传说中的周辰安。 他直接亮出周贵妃的令牌,向狱卒道: “贵妃娘娘有话要问元青萝,特来提审。” “是。” 狱卒忙让开身子。 周辰安却不动弹,淡淡地瞟向他,问: “你知道紫禁城里,哪种人最长寿吗?” 狱卒一怔,不解他是何意,陪笑道: “小的不知,还请知院赐教。” “聋子和哑巴。”周辰安意有所指道,“你可知是为何?” 狱卒微一寻思,便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忙道: “明白明白,要想无事,少管闲事,要想久活,不听不说。” “嗯~” 周辰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迈步进去。 油灯跳跃的火光又将他的身影映在墙壁上,由大到小,由远及近,一直到了牢门口,她都窝在墙角里,将头靠在墙壁上,犹如一朵晒蔫儿的花,没有一点动静。 隔着栅栏,他开口唤: “元青萝。”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蓦地睁开眼睛,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 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刻,愣在当场。 他强忍住冲进去抱她的冲动,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贵妃娘娘有话要问你,跟我走一趟吧。” 青萝没有起身,而是低头想了一会儿,双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才又抬起头来,懵懵地望向他。 他明白,她以为这是梦。 她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她眼前。 周辰安不禁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连忙调整了情绪,故意沉下了脸: “别磨叽了,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有些账,总要算的。” 青萝总算回过神来,哦了一声便要站起,哪知因窝在那儿的时间太长,一双腿又麻又僵,甫一起身,一个趔趄又摔回在地上。 周辰安心中一紧,下意识的伸出手来想去扶她,瞥见旁边的狱卒,赶紧啪地拍在栅栏上,假装催促: “快点!” 青萝揉了揉腿,一手撑地,一手扶着墙,缓缓站起身来。 狱卒打开牢门,她拖着沉重的手链脚链,迈着缓慢的步伐一点点朝他走来。 周辰安眉心蹙起,向那狱卒道: “给她的手铐脚链打开,免得走在路上发出声响,引人注意。” “是。” 吧嗒几声,手铐、脚链依次打开,青萝顿时觉得浑身轻松不少。 周辰安也不和她多说,默不作声的转过身,领着她往外走去。 牢房内的通道并不长,可是每一步,都好像踩在通往地狱出口的阶梯,每向上踏一阶,就离人间近一点。 而他的背影,就像领路的旗帜。 青萝跟着这面旗帜一步一步出了牢房,当月光洒落在身的那一刻,恍若梦中。 她停下脚步,仰起脸来,凝望向夜幕中的月牙和星星。 久违的人间景象。 他瞟了眼身后的牢房,冷声道: “愣什么愣?要让贵妃娘娘等久了,有你好受。” “哦。” 青萝忙抬脚快步跟上。 直到过了转角,彻底离开了狱卒的视线,周辰安看看四下无人,才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来到一株大树后。 只见树干后面放着一件叠好的道袍,周辰安拎起,给青萝穿到身上,系好衣带,又伸手撅断一小截树枝,将她的头发挽成道士的发髻状,以树枝做发簪,插在发髻中。 经过他一番打扮,青萝俨然成了一个清秀的小道童。 可她仍是那懵懵的状态,眨巴着眼瞧着他,从始至终,目光都不肯从他脸上移开。 “不是梦。” 他湿润着眼眶,含笑捏捏她的小脸: “我带你离开这里。” 男人的指腹传来的温热触感,仿佛挟着人间的温暖,令她逐步恢复了清醒的意识,眼圈一点点变红: “要是被人发现怎么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毫不犹豫地答,亮如星辰的眸子满是温柔的坚定: “你让我的心活了,我怎么能看你身死呢?” 晶莹的泪珠吧嗒吧嗒掉落,顺着脸庞一滴滴流下,她哽咽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 他轻轻给她擦去脸上泪水,温声道: “先别哭,得赶在天亮之前出城,还差最后一程路,稳住,我们一起走完它。” 笑颜自泪光中缓缓绽放,她点了点头: “嗯。” 他温柔地笑笑,转身在前带路。 青萝匀了一口气,学着小道士的恭敬姿态,低着脑袋紧紧跟在后面。 道袍的下摆随着步伐起起伏伏,男人的身影被月光映在地面上,拉得长长的,恰好落于她的脚下,她动它也动,始终罩着自己,好似孙悟空的筋斗云,载着她飞过危险的关口,稳稳地驶向彼岸。 然而,那身影前边,却忽然多了几个身影。 那几个身影错落着连成一条线,犹如一道城墙,牢牢挡住了他们的路。 第387章 青萝心里咯噔一下,她看见周辰安停住脚步,然后听见他叫了一声: “姐。” 抬眸一看,果然是周贵妃抱着双臂怒气冲冲挡在那里,左侧立着尚明心,另有几名宫女并排立在身后,摆明了是来堵人。 “兔崽子!我就说你今儿个咋那么好心给我的寝殿驱邪呢,原来是要偷我令牌,连亲姐姐都算计,兔崽子,你良心被狗吃了!” 第188章 新生 周辰安下意识地将青萝护在身后,直视着亲姐姐的眼睛,语气不容置疑: “姐,你今天要不依我,就别想咱老周家有后。” “嘿,兔崽子!都抓你现行了,还没句软话!” 周贵妃火冒三丈,蹬蹬蹬到了他身前,抬手就往他脑袋上呼: “我让你横!我让你威胁!我让你没软话!” 周辰安一边嘴里喊着姐,一边举起手掌挡,正挡着时,忽然啪地一声,掌心里多了个东西。 他不禁心中讶异,拿到眼前一看,竟是一个折好的纸团,奇道: “这是什么?” “生子秘方!”亲姐姐没好气地答。 “啊?” 周辰安与青萝同时一怔。 打累了的周贵妃停住动作,掐着腰喘着气,气呼呼地瞪着他: “兔崽子,我就猜你会来这一套,真是一点没低看你!” “亲姐姐。”周辰安由衷地笑,“你是我的亲姐姐。” “哼。”亲姐姐傲娇地白了他一眼,“出城要路引,她得有新身份,你给她弄好了吗?” “放心,需要的东西,走之前我都问太子借好了。” “呸!哪里是借?你那分明是骗!等他回过神来,不定得多伤心呢。” 周辰安默然,如今他最愧疚的,就是这位从小缺爱的外甥。 亲姐姐看在眼里,也不忍心再责怪他,摆了摆手道: “罢了罢了,这事我慢慢和他说吧。” 周辰安轻轻嗯了一声。 亲姐姐看了眼天色,不宜过多纠缠,给身后的尚明心递了个眼色。 尚明心捧着一个包袱,直接走到青萝面前: “天冷,我把那件水貂皮袄给你带来了,等出了宫,可以穿上挡挡寒气。” 青萝这才发现,她今日穿的外衣,正是那年的银鼠皮袄,双手接过之后,不由得悔道: “那副马吊牌被我烧了,现下也找不出新的送你,唉,早知当年就留着了。” “不打紧。”尚明心微笑,“我想向你讨另一个人情,可不可以?” “可以!”青萝不假思索地答。 “我都没说什么事呢,你就可以?” “当然!” 尚明心眼圈一红,轻轻说了句多谢,缓缓转向了周辰安: “周辰安。” “明嫔娘娘。” 他一如既往的客气礼貌。 四目相对,尚明心毫不躲闪,大大方方道: “尚明心不是我的本名,我家里人都喊我小七,周辰安,不管你走得多远,都不要忘了,紫禁城里有个叫小七的姑娘。” 青萝一怔,眸底触动。 周辰安亦是一愣,片刻之后,郑重回应: “我记住了,小七。” 尚明心眼底泛起晶莹的泪花,冲他展颜一笑,回过身来伸臂抱住了青萝,在她耳边道: “一路顺风。” “嗯。”青萝也红了眼圈,轻轻拍拍她的背,“你多保重。” “时候不早了,快些动身吧。”周贵妃在一旁催促。 二人松开彼此,互相点了点头。 随后青萝跟着周辰安自她们中间穿过,继续向前。 走出几步后,周贵妃忽然在身后叫: “诶,兔崽子!” “嗯?”亲弟弟回首。 亲姐姐一本正经,用极其认真的语气道: “一定要多生几个。” 他哑然失笑:“知道啦!” “等风声过了,记得来信啊。” “好~” 他转回身去,背对着亲人挥了挥手,看似姿态潇洒,眸底却早已漫起水雾。 夜幕中的那轮明月旁观着亲人的离别,也映照着另一个暗中跟随的人影,待他们二人走得远了,又过了一个转角,那藏在暗中的人影才抬起手臂掷出一样物事。 吧嗒。 那个物事精准地落在青萝脚前。 青萝俯身拾起一看,竟是一个包袱,打开,里面装着月人的长命锁,还有绿竹给她绣的香囊,以及从前月人送她和绿竹的青玉宫绦、青玉镯子,皇后送她的首饰、衣服,另外还有一个小钱袋,填满了金瓜子和碎银。 循着来源望去,墙后传来晶儿和灵香许愿的声音: “真武大帝在上,有个朋友要出远门,老话说富不住大屋,穷不行远路。皇后娘娘、我、灵香、尚寝局的大家都记挂着她,您施个法,把这些盘缠都带给她吧。” “一定要保佑她顺顺利利平平安安的。” 青萝登时明白,恐怕周辰安去牢狱之时,皇后娘娘刚好派人来看望自己,撞破了周辰安的意图,就赶紧给她收拾了行李送来。 可她们只是个宫女,胆子实在小,不敢光明正大的见自己,便用这种方式为自己送行。 当下,青萝也学着她对月许愿: 第388章 “真武大帝在上,求您保佑我的朋友们顺遂安康,笑口常开,往后的日子里,我也会时时惦念着她们的。” 风吹叶摇,月影轻晃。 双方隔着红墙互相道别,一方在暗处默默目送,一方在明处静静离开。 往前走了一段,一阵悠扬的乐声自静谧的夜色里流淌而出,周辰安忽地顿足: “阳关三叠。” “这是什么?”青萝不解地问。 “一首送别的古曲。”周辰安循声望去,“听声音,是伽倻琴和排竹笙在合奏。” 伽倻琴,朝鲜乐器;排竹笙,安南乐器。 青萝瞬间意会:“长安宫,是尹美淑和黎莎在为我送行。” “嗯。” 周辰安话音刚落,又有两种乐器不动声色地加入合奏的队列。 青萝也听了出来,循着声音去看: “是永宁宫的方向。” “兰美人和玫选侍,她们用的是琴与箫,想来也是在为你送行。” “嗯!” 寒冷的夜晚,青萝的内心却被暖流填满。 在和静清远的古曲中,清冷月光的照耀下,两人沿着长街一路向前。 路过未央宫的时候,侧门处闪烁着细小的光亮,不由得吸引了他们的目光。 两人到了近前定睛一看,原来是一炷燃香冒着细小的火星,而那炷香旁,则放着两个骨灰坛,一青一白。 “是绿竹和孟锦书的骨灰坛!” 青萝一个箭步蹿了过去,抱起那两坛骨灰。 周辰安恍然:“难怪事后不知去处,原来是被宸妃收起来了。” 细细思之,不由得唏嘘不已: 她对绿竹究竟是什么感情?又是出于什么心理,在混乱之中收起对方的骨灰?而今,主动送出,是成全,还是向胜者一方示好? 青萝无暇去想这些,小心翼翼将那两个瓷坛放进包袱,细心地系好之后,稳稳斜挎在背上。 “看在她留着绿竹骨灰的份上,我就不记恨她了。” 周辰安莞尔一笑。 阳关三叠的乐声越来越远,渐渐隐在朦胧的月色里,两人来至西华门,周辰安掏出早备好的太子令牌,向守门的侍卫道: “新朝当立,太子令我回龙虎山请授符命。” 手续齐全,说辞完美,侍卫没有任何疑心,将令牌还给了周辰安,让开身子放行。 眼看最后一关就要迈过,一个声音却传至耳边: “等等。” 青萝心中一紧,虽然时隔近六年,她还是一下听出了说话的人是谁。 脚步声近,她抬起双眸,果然对上高春风的脸。 自打和安平郡主成婚后,他便被升为侍卫首领,负责宫门的巡防,今夜刚好在西华门守值,瞧见两名道士出宫,不禁多瞅了两眼。 这一瞅不要紧,那小小的身影落入眼帘,是那么的熟悉。 传闻她被打入大狱,此生不得出,可眼前这人的侧脸......他不由得叫住他们,走到近前,仔细瞧一瞧她。 眼神相交,经过岁月风霜的淬炼,言笑晏晏的少女已蜕变为成熟顽强的女人,而腼腆淳朴的侍卫,也进化为稳重威严的首领。 一时间两人皆百感交集,恍如隔世。 青萝恳求地望着他,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他心中一酸,立时读懂了她眸底的信号。 此时周辰安转过身来,向他拱了拱手: “高仪宾别来无恙呀,当年襄王曾经请立太子为帝,这份情谊太子一直记在心上,高仪宾既是襄王贵婿,想来效忠太子的心,也是一样的,必不会做那拦路之石,对吧?” 这话语中的威胁,他亦瞬间听懂,笑了一下,向周辰安温和回礼: “自然。我有位故人,刚好去了龙虎山,想托二位给她带句话,不知可不可以?” 周辰安神情一松,目中的敌意顿时退去,也对他改了称呼: “千户请讲。” 他的目光又回到青萝脸上,望着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淡淡一笑: “祝她姻缘美满,鱼水相谐。” 说完这句话,对视的两人同时红了眼眶,青萝点了点头: “嗯。” 一旁的周辰安暗暗翻了个白眼,一语双关: “我们会的。” 高春风会意,利落地让开身子,挥手放行。 青萝遂又低下头,跟在周辰安后面快步出了宫门。 高春风转回身时,故意打了哈欠,以掩盖自己红了的眼眶。 其中一名侍卫见状,忙道: “高头儿乏啦?一会儿下了值,我请客,咱们找个地方吃酒去!” “不了。”高春风笑着摆摆手,“你们去吧。” 那侍卫还要再说,另一名侍卫碰碰他的手臂,道: “你懂什么?高头儿是郡马爷,回到家里,那郡主肯定是七个碟子八个碗准备着,什么山珍海味没有?稀得吃你那点?” “嗨,你瞧我这不懂事儿的~”先前那侍卫恍然。 高春风摇头苦笑: “山珍海味不养人,来到京里这么多年,我最惦记的,倒是家乡的那一口蒸槐花,可惜——”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追随那个远去的小小身影,怅然若失: “再也吃不到喽。” 这话飘入耳中,青萝不由得心生感慨,那口气还未叹出,便听见前方的周辰安哼了一声。 第389章 抬起眼皮一瞅,虽然这家伙既没回头也没开口,可是整个人的背影,都散发着“我不高兴”的气场。 为免这种气场二度扩散,青萝只好把那口想叹的气硬生生憋了回去。 沿着筒子河向西,出了西安门往南,一路寂静无人,到了一个马棚前才停下。 马桩上,拴着一匹早早备好的白马。 周辰安停住脚步,向她道: “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把马牵来。” “嗯。” 青萝点了点头,想到自己真的就要离开了,忍不住回首遥望紫禁城。 刚入宫那年才十五岁,一晃眼,自己就快二十三岁了,这近八年的时光,宛如大梦一场。 周辰安见她立在那里出神,却以为是在回味重逢高春风的情景,不免有些酸溜溜地: “他想吃蒸槐花,你是不是也想尝花生糕了?” 青萝一怔,回过头来,瞧见他那傲娇的小表情,不禁噗嗤笑出声来。 周辰安愈发心塞了,没好气道: “你笑什么?” 青萝走到他面前,轻轻捧住他的脸,笑盈盈道: “笑你喝起醋来也这么招人喜欢。” 心中那点不悦登时被冲散,周辰安本想再板着脸逗她一逗,可是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怎么压都压不住,索性投降,弯起一个好看的弧度。 明亮温暖的笑颜晃了青萝的眼,掌心与他脸庞相贴的触感是如此真实。 曾经只能在梦中出现的亲近,如今就在眼前,她情不自禁地踮起脚尖,轻轻贴住他的唇。 周辰安的唇软软的,暖暖的,在清冷的寒夜里,就像温柔的港湾,一沾上它,就由内而外的愉悦。 双脚放下,唇瓣离开,笑容如山茶花一般自她脸上缓缓绽放,亮晶晶的双眸好似落了星辰: “原来亲自己喜欢的人,心中是这般欢喜。” 方才那一下实在突然,停留得又太短,他呆呆地,还未缓过神,她便已擅自结束。 听她这么说,他唇角微勾: “是么?那就让你多欢喜欢喜。” 话音未落,她的后腰猛地一紧,只觉整个人扑进紧实有力的怀抱里,下一刻,唇间已被温柔覆上。 仿佛在梦里演练过很多次,平日里的克制含蓄荡然无存,他的吻热情而霸道,舌尖不由分说的探出,撬开她的齿间,开始攻城掠地。 而她毫无反抗之意,在第一时间给予回应,极其配合地送上自己的香舌,与他缠绕在一处。 柔软的舌成功会师的那一刻,她明显感觉到他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而后手臂更加用力,吻得愈发投入。 吮吸,舔舐。 在唇瓣的摩挲间,唇舌的交错里,尽情感受彼此的气息,发泄多日来的思念。 夜幕悄悄变淡,点点星辰不着痕迹的陆续藏了起来,天边泛起鱼肚白。 咯咯咯~ 一声公鸡打鸣划破夜的寂静,也把青萝从甜蜜的氛围中扯出。 她蓦地睁开双眼,一把推开周辰安: “命要紧,先逃出城再说。” 意犹未尽的周辰安没有勉强,宠溺地笑: “嗯。” 他松开了她,转身进了马棚,牵出了白马。 扶着青萝上了马,他随后跃上,坐在她的后面,牵起马绳,稳稳地将她圈在怀里,双腿一夹马肚,驭马往城门方向而去。 当红日自地平线缓缓升起时,他们恰好出了城门。 夜幕彻底散去,照得天地之间明亮一片,迎来新的一日。 “真好呀。”青萝畅快地笑,“我们终于离开紫禁城了。” 周辰安故意逗她:“别高兴得太早,你以为离开紫禁城就万事无忧了?皇家有皇家的烦恼,平民有平民的不易,你在宫里伴君如伴虎步步维艰是不易,可回到平民的身份,遇到个贪官恶霸,被人欺压之时,亦是寸步难行,进退无门。” “我知道,小时候在市集,我和老丁头就经常受欺负,处处得陪笑,处处得塞钱。” 想到这里,青萝长长一叹: “看来万事有利必有弊,不管是在宫里,还是宫外,都有需要面对的问题。” “是啊,这世间从来就不存在桃源,有的,只是无尽的征程。” 想到这里,他也长长一叹: “人活在世,就是要不断的闯关,当你终于抵达彼岸的时候,也是生命结束的瞬间。” 本来正消沉的青萝一听这话,立马道: “那就闯呗!既然活着免不了要折腾,那就好好享受它,折腾出花来,也不枉白来这一遭!” 周辰安一怔,一缕莫名的感动自心底生出。 青萝又昂起下巴,纤手一挥: “管它前路有什么关卡,管它以后有什么难题,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活着。活着,才有希望!” “对。” 周辰安眼角泛起细小的泪花,手臂不自觉地将她揽紧,笑容如阳光一般洒下: “活着,才有希望。” 说罢,右手鞭子一扬,踏着青草的芬芳,驭马驰向远方。 清脆的鸟鸣掠过,晨曦自树杈间落下,洒在山坡一丛青萝上,碧翠的叶子残留着晶莹露珠,在光线的映照下闪闪发光,一派生机盎然。 后记: 同年朱见深即位,尊钱皇后为慈懿皇太后,尊生母周氏为皇太后,之后恢复朱祁钰皇帝尊号,平反于谦冤案,任用贤明宽免赋税,掌权前期颇具明君风范。只因成化二年,建州女真入寇劫掠,朱见深派兵征讨,对建州女真犁庭扫穴,令女真一族几欲灭绝,以致有清一代对其恨之入骨,修史之时多有抹黑。 第390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391章 原来客栈对面是一户人家,今日正好嫁娶,大门挂着红绸布,贴着红喜字,可谓红色满堂,喜气洋洋。 此时迎亲队伍一路敲锣打鼓过来,引得路人纷纷围观,好不热闹。 青萝也停下手中动作观看起来。 虽然这户人家并不富,婚礼排场也并不大,可这温馨喜庆的景象,还是令她羡慕不已。 从小她就爱凑这种热闹,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当次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可自打入宫以后,这份念想便被消磨掉。 只有皇后才能穿嫁衣办婚礼,大大方方的坐着花轿从大明门入宫。 正想着时,宽厚温热的掌心覆在她腰间,他从背后搂她入怀,在她耳旁轻声笑问: “面脂好用吗?” 想来是锣鼓声吵醒了他,她回过身来,与他正面相对,笑答: “好用得紧。” 他先是一怔,而后忍俊不禁,含笑轻抹她的脸颊: “没擦开。” 温热的指腹滑过细腻的肌肤,那温柔教她心醉,望着面前好看的人儿,唇角不可抑制地漾起笑意,也抬手轻抚他的脸,从英气的剑眉轻轻滑过长长的眼尾,再到英挺的鼻梁,当她犹疑着要不要摸上棱角分明的唇峰时,唇峰却主动向她靠来。 有了先前的经验,他愈发得心应手,熟门熟路的进入核心地带,不由分说地含住她的香舌,肆意地舔舐搅弄。 她就这样被他抵在窗台上,毫无还击之力,只能任由其掠夺。也或者说,她根本没想过还击,这一刻,明明也是她期待的。 一双藕臂圈住他的后颈,寻觅追随着他的舌尖,与他纠缠得难分难解。 渐渐地,两人之间的呼吸变重,她的脸颊抹起娇媚的红晕,他的眼底泛起迷离的水雾,情欲的气息流淌开来。 他开始不满足于只占有她的唇瓣,不动声色地离开,滑过下巴,来至洁白光滑的颈项,又一路吻至耳垂,轻轻咬上。 那酥麻的感觉电流一般穿过全身,说不出的受用,促使她低吟出声: “啊。” 那声音传至他耳中,犹如一道兴奋剂注入,令他愈发不安分起来,揽在她后腰的手滑至前边,探寻着她的衣带。 她发觉,亦摸上他的腰带,正要去解,恰逢楼下有人喊道: “新娘子出来喽~” 声浪传至耳中,欲要解带的手停住,她偏过脸去瞅。 喜庆热闹的奏乐中,围观人群的起哄里,新娘子着一袭真红对襟大袖衫,大红盖头罩头,在两位媒婆的搀扶下小心翼翼步入花轿。 新郎倌则穿着青绿色的九品幞头官服,肩披一幅红色锦缎,骑在高头大马上,笑望着轿帘落下。 她看得入迷,目中满是向往之情,直到迎亲队伍远去,回过头来,才发觉他早已停下亲吻,静静地瞧着自己。 “对不住。” 她很是不好意思,因为自己走神,破坏了他的兴致,纤手重新搂上他的后颈,试图找回方才的温存。 他却微微一笑,松开了她的腰肢: “赶路吧。” 打那之后,他再没这般热烈忘我的亲过她,路过客栈留宿时,也开了两间房,互不干扰。 她心中惴惴,难道是那天的表现惹他不开心了?可毕竟是女孩子家,这种事又不好开口问,只好藏着心事默默跟着他赶路。 过河南,经湖北,三月中旬的时候,总算到了江西地界。 来至龙虎山,他将她安排在山脚下的一家客栈里。 “你且在这儿耐心等着,我先上山和师父禀报一声。” 留下这句话,他独个儿上了山,当晚没下山,青萝心想山路不好走,许是今儿个来不及回,谁知次日一整天仍旧没下山,夜幕降临时,青萝等不来那个身影,心下焦急起来: 难道出什么事了? 定是师父对他所作所为不满,责骂他不说,还把他关起来,不许他来见自己。 她辗转难眠,第三日一早,便一骨碌爬起床来,寻出他给的那件道袍,准备乔装打扮一番混进龙虎山,打探打探他的消息。 道袍穿好,才拿起木簪要往发间插去,传来一阵敲门声。 “周辰安?” 青萝一喜,小跑着去开门,谁知门扇打开,外面却站着一队道姑,她立时惊住,心中暗叫: 糟了糟了,这是不仅要关住他,还要把自己也抓起来! 为首的道姑是个小姑娘,约莫十五六岁,冲她笑道: “元姑娘莫怕,周师兄派我来的。” 说罢,她微一侧身,露出身后两名道姑所端的东西: 大红嫁衣,凤冠霞帔。 ***** 青萝拥有了一场梦中的婚礼。 不,比梦中还要好的道家婚礼。 大红绸带挂满天师府各处,大红地毯自仪门铺至三清殿,殿内红喜遍布,红烛闪耀,就连所拜的三清像上,也特意披了红袍。 真真是红色满堂,喜气洋洋。 迎亲队伍由身披红衣的众道士组成,众道姑则充当女傧相,张天师亲自证婚,整个婚礼别致而庄严,恢弘而浪漫,独树一帜,令人此生不忘。 拜完堂后,她被送入洞房,顶着大红盖头,坐在床沿听着外面的祝酒声,等待着他的到来。 渐渐地,外面的祝酒声散了,悄悄掀起红盖头往外瞅,窗纱上映出那个熟悉的人影,一步步往门口走来。 第392章 她眼珠子一转,忽起玩心。 周辰安来至门前,刚伸出手要推,却又缩了回来,仔细理了理衣襟,确认形象无损,方推门而入。 梦寐以求的时刻终于到来,他一颗心跳个不停,期待地望向床上的人儿。 床上没有人。 目光左扫右扫,仍是不见她的人。 他不禁急了:“青萝!” “嘿!” 大红盖头自头顶罩下,完完全全挡住他的视线,他清晰地感觉到背后跳出一人,自后向前将他箍住,似模似样道: “妖孽,哪里逃!” “不老实。” 他唇角勾起,一个利落的回身,挣开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大红盖头随着他的动作幅度而荡开,当她入怀的那一刹,复又垂落,恰好将他二人的脑袋一起笼罩其中。 红光映照里,两人四目相对。 “周辰安。” “嗯?” “我今天好开心。” “我也是。” 好似吸铁石般,两人的唇默契地向彼此靠近,紧紧贴在一处,舌尖你来我来,激烈交织在一起,吻得动情而火热,互不相让。 呼吸又开始变得急促,自对方唇瓣抽离时,两人的眼底都冒起了情欲的小火苗,一触即燃。 如今再无顾忌,燃就燃吧。 他微一弯身,抄起她的双腿,将她抱在腰间,紧紧抵在墙上,放肆地吻她的唇,吻她的颈,吻她的锁骨...... 一只手托着她,另一只手摸索着她的衣带,一件件去脱她的衣服。 啊,这大红嫁衣真麻烦,一层又一层,带子怎那么多? 明明解开了一条,衣服却还脱不下来,另一条在哪儿? 他终究是不熟悉,越急越找不到,越找不到越急,骨节分明的手在她腰间摸来摸去,就是不得其法。 聪明绝顶的人竟也有这般笨拙的时候。 她再也忍耐不住,一张小脸埋在他的颈窝咯咯笑个不停。 他登时红了脸,一边掐她的腰肢,一边吮咬她的下唇,气哼哼地: “让你笑,让你笑。” “好好,我不笑了。”她连忙投降,“我错了。” 他这才饶了她,复又摸索着去解衣带,纤纤玉手却覆在他的手背上,按停了他的动作,她附在他耳边轻轻呵气: “还是我来吧。” 在纤巧白嫩的玉手轻挑拨弄下,他的袍衫一件件脱落在地,她的嫁衣也一件件滑落垂地,最后捧住他的脸庞,深深吻上。 他抱着她一面吻,一面从墙壁移至床榻,双双倒进红绡帐里。 意缠绵,春无边,尽享床笫欢,共赴极乐颠。 发丝乱,汗点点,怀中娇躯颤,教君恣意怜。 宁谧寂静的庭院,那株粉色的桃花树含羞带怯的绽放,夜空中飘来一阵细雨,温柔地滋润着它。 红绡帐里,两个人影依偎相拥,男人道: “乾坤双修,原是这般滋味,今日我总算体会到了,只是方才表现不免青涩,颇为不美,需得温习温习。” 说罢,整个人一翻,复又将她压在身下,掀起一波新的欲潮。 绵绵细雨逐渐变大,丝丝缕缕缠绵不断,花骨朵里盛满晶莹的水珠,那一树桃花愈发清透柔媚。 “明日你需得向师父敬酒,同入我道门。既入道门,这乾坤双修之术,你早晚得学,不如我今晚便传授于你。” 窗外,连绵不断的中雨化作倾盆大雨,柔嫩的桃花顿显疲意,原本支棱着的花骨朵一瓣瓣萎了下去。 “有点乏了。” “你方才未体会到要领,也需得温习温习。” 窗外,倾盆大雨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四面席卷着花枝,花骨朵纷纷跌下树梢,一一落于地面。 “  真乏了......” “阴阳相生相补,......时,身体最接近自然无为,可达到开穴聚气脉络畅通的效果,你既乏了,就更得补补。” 窗外,躺地的桃花瓣毫无还手之力,被风雨热情而猛烈地吹打成了颗颗微粒。 “我真不行了,睡吧......” “好,睡。” 暴雨倾泻如注,颗颗微粒尸骨无存。 次日,青萝是扶着腰给张天师敬酒的,她怕自己万一没站稳,岂非不敬? 支撑着敬完酒,昨日迎她的小道姑充当她的向导,为她介绍着天师府的种种。 青萝走三步歇两步,走一段就得找个地方坐坐。 小道姑未经人事,不懂其中关隘,笑道: “山道不好走,您此前一直养尊处优,昨天忽然爬了那么长的山道,身子是吃不消。” 青萝脸上一红,也不知该接什么话,笑着点了下头,又找了个石墩坐下。 不远处的殿阁里,传来诵经祈福的声音,她循声望去。 小道姑为她讲解:“那是在为香客做法事,咱们正一派平日里不戒荤不戒欲,但做法事的时候都得戒。” 青萝眼睛一亮,忙指着它道: “快教我这个,今晚我就要去做法事!” “哇,您好上进呐。” 小道姑由衷地叹,目中满是钦佩之情: “难怪周师兄会喜欢你呢。” 青萝面色尴尬,咳了两声: “劳烦你赶紧替我安排安排。” 第393章 “诶,你才新婚第二日,这些东西不急着学。” “不不,我急着学。” “那、那我去找周师兄,让他来教你。” 小道姑转身欲走,手臂却被青萝一把拽住: “别!就、就你教我吧,我想来个先斩后奏。” “为何?” 小道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青萝脸蛋通红,片刻,缓缓憋出三个字: “命要紧。” 第190章 彩蛋2:老丁头 成化二年,河南新郑。 依旧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依旧是龙王乡上的三八大集,依旧是人来人往热热闹闹,只是这集市月月都有,撂地摆摊的人却年年不同,就连市吏都换成了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喂喂喂,说你呢,摊儿往里,再摆外边儿打你个鳖孙。” “耶,快瞅瞅,都鬻锅里还不加凉水,烫着人我跟你说,你个衅囚。” “哕,你这个酱都长了醭了,你还卖,哎呀我娘来,别拿手搲 ,瞅你手上那皴——” 那市吏正吆五喝六的指挥着摊贩,忽然有只手在他肩头一拍。 回过头一看,一男一女并肩而立。 那男的生的朗目疏眉,气宇轩昂,一双微微上翘的丹凤眼神采奕奕,只穿了件粗布道袍,却透着股仙风道骨的劲儿。 那女的一袭青衣,小腹微微隆起,似怀有身孕,腰间挂着一个香囊和一条宫绦,香囊上绣着一枝青翠欲滴的青萝,宫绦是成色上好的青玉,再往上瞧,头上戴了一个帷帽,被垂下的轻纱遮住了脸。 轻盈薄透的白纱下,清秀俏丽的五官若隐若现,最吸人眼球的,莫过于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隔着轻纱也能感受到它的灵气四溢,明媚烂漫。 好一个灵秀天成的美人。 市吏在脑内思索了好一会儿,也未曾想起龙王乡有这两号人物,不免一脸疑惑: “外乡人?” 那道士作了个揖,彬彬有礼: “烦劳这位小哥,我们想找个人。” “没看我忙着嘞,哪有功夫帮你们找人?” 那道士微微一笑,自怀中摸出一粒碎银出来,递到那市吏面前。 “弄啥嘞这是,瞧不起人,说了忙不开,还以为是图你银子。来,恁看看,这集上好几百人,大事小情方方面面都归我管,好几百人呀,哎呀,跟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说不清。” 市吏说完转身要走。 “哥!”那女子用一声脆脆的河南话叫住了他:“我们寻个亲。” “噫,这妮儿是老乡呀,咋不早说嘞,恁寻谁?” “哥,这儿有没有一个叫老丁头的人?” “啥丁老头?木有!” “他说书的。” “想听书早说啊,喏。” 市吏用手一指,只见远处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带着个十岁出头小娃娃正在支摊儿。 “还没出摊儿嘞,想听书等一会儿。” 那女子有些发急:“我不是想听书,我想找老丁头,他们又不是,哎呀,老丁头你都不认识,你是龙王乡的吗?” 市吏脖子一梗:“不是啊,我和庄的。” “哎呀,瞎耽误功夫,以前的那个市吏呢?圆脸胖胖的那个?” “哦,你找他啊,早说。”市吏回头向远处喊道:“叔儿——” 就见远处的面摊儿站起一个矮胖的老人,正是当年的市吏。 老市吏端着碗,将一根儿烩面条唆噜进嘴里,骂道: “我歇一会儿都不中,鳖孙。” 说完抹了把嘴,晃晃悠悠的过来: “烂泥扶不上墙,就知道离了我一会儿你都不中。” “谁不中了,有人找你!”市里用手一指那对男女。 老市吏拿眼将他们上下打量一番,觉着实在脸生,自己并不认识,便问道: “二位啥事儿?” 那女子问道:“这里以前有个说书的老丁头,哪里去了?” “啊,他啊!”老市吏眼睛一闭:“死了好几年了。” 那女子叹了口气,怅然若失。 老市吏问:“您二位是他什么人?” 那男子道:“算是有些亲戚。” “木听他提起过呀?” 那男子笑了笑:“许是他自己都不知道。” 那女子问:“他埋在哪儿了?” “倒是没多远,就在前面。” “劳烦您,带我们去看看吧。” 老市吏点了点头,引着一男一女出了集市,隔着一条小路,指着树底下一个土丘道: “他生前爱热闹,俺俩关系还挺好,他就跟我说,他这辈子活得孤苦伶仃嘞,哪天他要是没了,就让我把他埋这儿,一到赶集,就热热闹闹嘞,他看着也可得劲。” 那一男一女来到土丘旁边,只见那土丘上的草长的老高,果然有些年头了。 “他是咋没的?”那女子的声音有些沙哑。 “唉!”市吏叹了口气:“他一开始书说得挺好,后来年纪大了就不中了,说着说着就忘了,好在他以前还养了个妮儿,那妮儿也机灵,嘴皮子活泛,也会看眼色,就算他忘了词,也能帮他插科打诨圆过去,还能帮着他讨不少赏钱。后来呀,他把那个妮儿卖了,就不中了,听书的越来越少,他也说不动了,熬了两三年,人就不行了,有回我见他没出摊儿,就去寻他,到地方一看,人早凉了。”